一


    如果這件事輕輕鬆鬆就辦得到,誰會那麽煩惱啊。


    笙之介還是躊躇不決。不過,他並不是漫無目標地原地踏步,而是想到一個很適合見和香的借口,並且正努力地在完成,所以可說他有點進步。


    這個借口不是別的,正是川扇的起繪。最後笙之介決定依照春、秋、冬三季,作出櫻花、楓紅、草木枯黃三種景象,但偏偏隻能趁村田屋的工作空檔一點一滴地進行,而且先前因密文那件事花費不少時間和心思,這個計劃就此中斷。


    他打算一口氣完成起繪,送去給梨枝過目,再邀和香一同前往。這是很充分的借口,同時能讓和香看他作的起繪。到時候與和香造訪川扇時,再趁機告訴她,請和田屋的大家像以前一樣繼續光顧川扇。這可行性應該相當高。


    另外,這項借口還有很大的優點。笙之介帶著和香一起造訪川扇,梨枝一定會熱情款待,屆時起繪剛好可以當作等價回報。如此一來,笙之介也有麵子,梨枝也會認同。


    現今這時節冷熱適中,在不忍池上泛舟無比愜意。和香想必不懂這種戶外活動的樂趣。川扇的所在地是一處靜謐的岸邊,和香應該可以度過一段悠閑時光,不必在意別人的目光。


    愈想愈覺得這是好主意。笙之介重新綁好頭巾,埋首製作川扇起繪。他一旦開始專注在精細的事物上便沒完沒了。他全神貫注於作業中,猛然回神,發現此時浮現他腦中的不是梨枝,而是和香滿是喜悅和佩服的臉龐,他不自主地羞紅臉。


    春天的川扇果然還是以櫻花的景致最適合,這句話說來輕鬆,但笙之介用他張羅得到的畫具,在起繪限定的形狀下加以呈現,還是比想像中困難許多。平時看慣的櫻紅色,一旦動手調配起來時,卻成了很稀鬆平常的淡紅。櫻紅色與淡紅色看起來似是而非,又是大家都很熟悉的顏色,兩者的差異一看便知。


    冬天草木枯黃的景象也是同樣情形。水邊微微蒙上一層霜,池之端的樹林就像枝頭灑上白粉般掛著細雪——這樣的構思固然不錯,但在這小小的圖版上,要畫得讓人分辨何者是雪,何者是霜,其實難度頗高。在多次的嚐試和錯誤中,他試著將棉花撕成碎片貼在樹枝上,但組裝後會從旁邊開始變髒,因而作罷。他甚至想用銀箔和金粉,但這麽一來便悖離起繪原本的設計用意,那就是「孩子看了會喜歡的玩具樂趣」,笙之介對自己的愚昧感到羞愧。


    色彩鮮豔的楓紅景致在描繪時沒花太多工夫,但水麵的顏色相當棘手。春天時水麵映照出明亮的藍天之色,冬天時,不忍池像月光般一片銀白,至於秋天,笙之介認為比起楓紅似火的秋日景色,略顯昏暗灰蒙的景象更具秋意,為了達到此等意境,他一再重新調配顏料,重頭畫過。其實笙之介並沒多少預算用在顏料費上,但可以暫時賒賬,他就不細想逐漸累加的金額。俗話說,去時膽壯,回途膽怯,等回來再擔心就行了。


    笙之介並不會直接組裝精心描繪上色的作品。起繪的樂趣就在組裝,他另外作了幾個沒上色的試作品,其中一組送給長屋的佳代。佳代和母親阿秀兩人組裝得很開心。笙之介收到她們送的燉魚和糖煮地瓜,幫了他一個大忙。


    「笙先生,這家茶館在哪裏?」


    「在池之端。」


    「沒想到笙先生也會在那種地方出入,真是不容小看。」雖然阿秀出言調侃,但她沒冒出一句「聽說您認識我一位客人的千金?」已令笙之介大大鬆口氣。冷靜一想,阿秀隻是向和田屋承包工作,她應該不會聽聞這麽深入的事,不過此時的笙之介對跟和田屋有關的人事物都很緊張。


    就這樣,當他完成川扇的起繪時……


    「笙先生,又有客人來找你嘍。」


    五月一個晴朗的早晨,盡管寅藏說「這麽好的天氣,就該舒服地睡個懶覺」,但阿金還是把他叫醒,並派太一陪同寅藏去魚市場,她則捧著木桶,裝著在井邊洗好的茶碗,探頭窺望笙之介房內。


    「這次是一位女侍。她問是否有位古橋先生住在這兒。」不是一般的女侍,是一位女侍小姐哦——阿金特別強調。她的眼睛不知為何骨碌碌地轉動著,顯得別有含意。


    外頭傳來阿秀開朗的聲音。「哎呀,這不是津多小姐嗎。早安啊,真是難得。」聽到阿秀的問候,一道粗獷的女聲應道:「原來阿秀小姐住這啊。我真是糊塗,應該早點想到。」


    富勘先生還是老樣子沒變吧?是的,一點都沒變,教人有點嫉妒呢。看來愈讓人嫉妒的人,愈吃得開,這句話一點都沒錯——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個沒完。


    津多小姐?笙之介經過阿金,與那扇不好開啟的紙門纏鬥一會後到門外。兩個女人就站在阿秀家門口。


    「您要找的古橋先生,就是那位年輕人。」


    阿秀用手掌比向笙之介,笙之介點點頭,接著瞪大眼睛。


    好高大的女人啊。身高應該超過一百八十多公分,而且一身肥肉,簡直像女相撲力士。如果是從這具身體發出聲音,就算響若洪鍾也不足為奇。阿金吃驚地雙目遊移。


    「好像是和田屋的女侍……」阿金在笙之介背後低語。「笙先生,你人麵可真廣。」


    「您是古橋笙之介先生嗎?」女相撲走近他。


    「是吧,笙先生?」阿秀笑得開懷,阿金默默回以禮貌性一笑。


    「是的,我就是古橋。」


    「請原諒我貿然來訪。我叫津多,在富久町和田屋擔任女侍總管一職。」


    這名高大的女子弓身行禮,她滿是肥肉的後背高高隆起。要作她這身衣服,少說也要一反【注:布的單位,約寬37公分、長12公尺半。】布才夠用。不過,她叫津多?六助說過,和田屋那位忠心不二的女侍總管,同時擔任和香的守護人,名叫「多津」。她與長屋的多津婆婆同名,絕不會是自己聽錯,難道是不同人?


    「我今日特地趕來是有事相詢。請問村田屋的治兵衛先生可有在您府上?」


    「咦?」笙之介發出憨傻的驚呼,與阿金麵麵相覷。


    「租書店的治兵衛先生。」


    笙之介並不認識其他治兵衛。「不,他沒來。」


    這名高大女子的一張大臉滿是陰鬱之色。她五官立體,額頭上方明顯的美人尖如同畫上去一般。她前額隱隱浮現三道皺紋,看來不是因為不悅,而是有事憂心。


    「今天早上,村田屋老板沒派人向您傳話嗎?」


    「不,沒人來過……」


    「這樣啊。這麽說來,古橋先生您什麽都還不知道。」


    到底怎麽回事——高大女子低下頭,喃喃自語道。


    「村田屋老板發生什麽事了嗎?」


    聽見笙之介的詢問,像相撲力士般的女侍抬起眼,坐鎮在五官中央的高挺鼻子呼出重重氣息。


    「治兵衛先生前天起便失去下落。」


    「咦?」


    這次不光是笙之介,阿秀和阿金也尖聲驚呼。


    前天中午兩點,治兵衛拜訪和田屋。


    「因為我家小姐要的書湊齊了,他送書過來。」


    六助說過,和田屋的裁縫女工和女侍們都是村田屋的顧客。和香更是村田屋的大客戶,她不但看黃表紙【注:黃色封麵的書,以繪本小說為主。】和赤本【注:紅色原麵的書,主要是兒童走向的繪本故事。】,也喜歡閱讀史書、歌集。所以和香要的書,治兵衛都親自接洽,時常出入於和田屋。


    「他和小姐聊了約一小時後打道回府。之後不知道去了哪裏。」


    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就此消失無蹤。


    「這不像治兵衛先生的作風……」


    和田屋的女侍總管,在笙之介


    的狹小住處裏尤為高大。她一屁股坐向入門台階,麵向笙之介。頓時成了一座人形屏風,笙之介完全看不到站在門邊的阿秀與阿金。


    「昨天一早,村田屋的人到我們店裏詢問,我們才知道此事。村田屋的人說,治兵衛一直沒回店裏,是不是突然有什麽急事,或是人不舒服,在您府上叨擾?」


    當然了,根本沒這回事。若真有這種情況,和田屋會派人前去村田屋通報一聲。和香也不覺得前天治兵衛有何異狀,而且離開時,治兵衛還背著一個大大的書盒,說要拜訪下一位客戶。


    「他下一個要拜訪的客戶是誰?」


    「聽說治兵衛先生沒去。不過,對方似乎沒和他約見麵,對此倒是不以為意。」


    笙之介低聲沉吟。


    「不過治兵衛先生畢竟是個大人,他們店裏決定暫時看看情況,可是……」


    等了兩晚,治兵衛還是沒回來。和香擔心不已,無法保持平靜,昨晚徹夜未眠。


    「今天早上,小姐吩咐說,或許富勘長屋的古橋先生知道些什麽,因為他與治兵衛先生頗有交情,治兵衛先生可能在他那裏,不妨詢問一下。」高大的女子說到這裏停頓片刻,睜著一雙大眼,仔細打量笙之介。「就派我前來了,既然古橋先生您什麽都不知情,看來我們找錯人了。」


    書談間有些許責怪笙之介的意味。雖然不清楚為何被責怪,但笙之介還是出言道歉。


    「聽我家小姐說,治兵衛先生很賞識古橋先生謄寫抄本的功力,相當倚重您。」


    「不,我隻是個新手。從治兵衛先生那裏學習到不少。」


    高大的女侍骨碌碌轉動她那雙大眼。


    「兩位有時會一起去風月場所,在那裏學習嗎?」


    「什麽?」這次笙之介沒發出憨傻的驚呼聲,因為怕被阿秀和阿金聽到。但她們早毫無顧忌地笑出聲。


    「笙先生和治兵衛先生?」


    「他們兩位都是書蟲啊,津多小姐。」


    「治兵衛先生姑且不論,這位笙先生就算想去也沒錢啊。」


    阿金,少在一旁多嘴。


    「阿秀小姐,治兵衛先生畢竟是男人,偶爾會被花街柳巷的脂粉味吸引吧?」高大女侍總管額頭上的皺紋又加深些許。


    「如果是這樣,他應該會先跟店裏的人說一聲吧?」


    「拜托,阿秀小姐,沒想到你對男人這麽不了解。男人做那種事,哪會一一跟別人說啊。」


    也許是泡在哪個溫柔鄉裏出不來了——女子一口咬定治兵衛一定在哪裏流連忘返。


    「如果治兵衛先生打算在花街柳巷尋歡作樂……」笙之介開口後,現場三位女人的目光登時往他身上匯聚。「就、就算因為尷尬而偷偷前去,應該會跟掌櫃帚三說一聲。倒不如說,帚三先生早會料到這點,不會鬧大事情。」


    一定是這樣——笙之介加重語氣。


    「既然連帚三先生也不知道,那應該有特別的理由。看來和香小姐並不是白操心。」


    和香認為笙之介應該會知道什麽,這點令笙之介很欣慰。未能符合她的期待,心中有點遺憾,但麵對眼前這名高大的女侍總管宛如目付般的嚴峻目光,笙之介覺得這時表現出深感遺憾的表情應該比較妥當。整件事說來還真是複雜。


    「我與治兵衛先生認識至今半年,但我知道他為人剛直。而且我從一位很了解他的人那裏聽說,治兵衛先生一直過著像僧侶般嚴謹的生活。」


    自已是從富勘那裏聽說。笙之介不清楚說出實情是否恰當,言談之間極為謹慣。


    高大的女子聞言後倒搶先說了。「聽說他過著鰥夫般的生活,全心替已故的妻子祈冥福,任何人上門談續弦的事,一概被他回絕。」


    這倒是第一次聽說,不過,從當時富勘說的話來看,這樣的情況不難理解。


    「現在應該先去見帚三先生。我這就到村田屋一趟。」笙之介拿起佩刀。「多津小姐,請您轉告和香小姐,一有進一步消息,古橋馬上通知她,請她放寬心。」


    笙之介原本要說「津多」,但一時不自覺說成「多津」。這時,女侍總管眼神驟變。阿秀為之一驚,縮起脖子,偏偏笙之介看不到。


    「古橋先生。」


    「什麽事?」笙之介腰間插著佩刀,正立起單膝,那名高大的女侍朝他逼近。


    「您剛才說什麽?」


    笙之介麵對那驚人的氣勢,微微向後退。阿秀在門口拉住阿金的衣袖,忍著笑正準備往外溜,偏偏笙之介看不到。


    「我是和田屋的女侍總管,名叫『津多』。不是『多津』。」


    「啊,是。」笙之介緩緩後退。「那、那應該是我聽錯了。真抱歉。我之前聽說和田屋有位擔任和香小姐守護人的女侍總管,為人忠心不二,名叫『多津』。」


    女子的鼻孔撐得更大了。「您說的沒錯,擔任小姐守護人的就是我。」


    女侍總管昂然而立,用力用厚實的手拍向胸口。


    「我是『津多』。古橋先生,『多津』這名字,您到底從哪兒聽來?」


    「從勝文堂的六、六助那裏聽說的。」


    「那個葫蘆鍋!」津多發出一聲怒吼,阿秀再也忍俊不住地嗬嗬笑起來,緊抓著身旁的阿金。


    「笙先生,你這樣不對啦。」


    「不對的人是六助。真不像話,下次讓我遇到他,瞧我把他的頭扭下來!」


    怒不可抑的津多與現在才露出尷尬神情(但還是強忍著笑)的阿秀,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這位女侍總管確實叫「津多」,但因為她體格魁梧、氣勢非凡、聲音粗獷,再加上是辰年所生,讓人起了聯想。


    「他一定說我像是條猛龍【注:津多讀音為「つた」,反過來念為多津「たつ」,音同地支裏的「辰」,而辰年即是龍年。】。」


    「不,對和田屋來說,您就像龍神一樣可靠,一定是這個意思。」


    她才不像「常春藤」【注:常春藤的日文音同津多(つた)。】那麽柔順呢,根本就是「龍」,這綽號當中帶有這等嘲諷。就算因為這樣而挨罵,笙之介隻能自認倒黴,再次道歉賠不是。但她說「葫蘆鍋」又是什麽意思?不過用來形容嬉皮笑臉的六助倒很貼切。


    「真的很抱歉。」


    笙之介的住處時而充滿生氣、時而滿湓歡笑、時而傳來聲聲道歉,無比喧鬧,這時來了一名村田屋的童工。阿秀和阿金站在童工兩旁,帶著他進房。那名童工滿臉通紅,可能是一路跑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古橋先生,您早。」他低頭行禮,沒理會現場情況,極為恭敬地說明來意。「我家主人治兵衛有件事要請古橋先生幫忙,可否勞煩您移駕村田屋一趟……」


    話還沒說完,這名童工才發現眾人神色有異。尤其那位活像龍神的津多一臉鐵青。


    「請問是怎麽了嗎?」


    我才想這麽問呢。笙之介想。


    「治兵衛先生回來了嗎?」


    不管怎樣,笙之介決定出門一趟。


    村田屋的治兵衛看起來略顯憔悴。


    火速趕至的笙之介行經帳房,被人帶進店內深處。這裏不是平日工作時借用、位在書庫旁的小房間,而是隔壁六張榻榻米大,設有壁龕的房間。這似乎是治兵衛的起居室。


    笙之介如此推測還有另一個原因。壁龕裏擺的不是花盆或掛軸,而是一座小小的佛龕,這應該是治兵衛亡妻的牌位。


    「我要拜托你的事,不好在旁人麵前提起。」


    兩天不在,治兵衛兩頰消瘦許多,他撫摸著下巴說道。


    村田屋的活字典帚三從剛才露臉後就沒再出現。帚三神


    情不顯一絲慌張,店裏氣氛也很平靜。這樣看來,還不知道情況的恐怕就隻有我了——笙之介推測。


    「在談這個之前,治兵衛先生,先說說你這兩天到底去了哪裏,發生什麽事?這才是一個正常的步驟吧?」


    炭球眉毛底下那雙圓眼瞪得老大。「咦,笙兄,你知道我這幾天不在家啊?」


    「和香小姐很擔心你,剛才還派人來通報我這件事。」


    治兵衛很難為情地搔抓著後頸。「真是抱歉,都怪我一時太激動了。本以為他們會派人通報帚三此事。不過對方無暇顧及此事……」


    雖然不清楚對方是誰,但看來治兵衛卷入一起令相關人等都變得很激動的嚴重事態中。


    「你短短兩天就憔悴成這樣,到底發生何事?」


    治兵衛意誌消沉,聲音低沉無力。「本所石原町有一處名叫三河屋的貸席。專門替人辦各種慶祝酒宴或是技藝的發表會,生意興隆,是正派經營的店家,也是本店的客戶。」


    店主的獨生女,今年正值二八年華的阿吉小姐遭人綁架。


    笙之介倒抽一口氣。「確實是遭人綁架嗎?」


    治兵衛消瘦的下巴點幾下。「今早有人投信三河屋。要他們拿三百兩替阿吉小姐贖命。」


    阿吉前天早上失去下落。


    「女侍叫她起床後,她從寢室到家裏後門的茅房如廁,此後沒再出現。」


    她消失得無影無蹤。


    「阿吉小姐消失後,三河屋家裏上上下下全找遍了。因為事出突然,阿吉小姐應該還穿著睡衣。沒人見過她換衣服。她不可能穿著一身睡衣在外頭走動,所以研判是在家中某處昏倒了。例如突然感到身體不適之類的。」


    因為做生意的緣故,三河屋的房間多,庭院也很寬闊。有置物間,有倉庫。他們展開地毯式搜尋,連地板下、糞坑也全檢查一遍,但遍尋不著阿吉。


    「簡直就像神隱。」


    光聽他的說明,確實很像被神佛藏起來,或被天狗擄走。


    「正當他們慌亂失措時,老板娘勝枝夫人想起我。租書店的治兵衛以前有過同樣的經驗。去找他談談,看他覺得怎麽做比較好。」


    三河屋的夥計跑了一趟村田屋。當時剛好過前天中午,治兵衛剛離開和田屋。


    「當時我離開和田屋,走過仙台堀旁,本想一路去禦船手組的公宅。那時剛好與一路跑來佐賀町的夥計在上之橋碰頭。如果我是往冬木町走去,應該就會和他錯過了。說來還真走運。」


    這雖然是無關緊要的瑣事,但治兵衛還是一口氣做了交代。


    「於是我就前往三河屋。我想先了解詳情。待我抵達三河屋後,眾人再次分頭在家中搜尋,但還是找不到阿吉小姐,接著派人向阿吉小姐的才藝師傅和同門師姐妹等熟人詢問下落。」


    治兵衛說著說著,流露出陰沉的眼神,搖搖頭。


    「但還是一無所獲。沒人見過阿吉小姐,沒人知道她在何處。即使進一步詢問阿吉小姐最近可有古怪之處,是否有離家出走的計劃,還是一樣問不出線索。」


    兩天的時間就在東奔西走中度過,今天一早接獲那封投信。


    「既然知道是綁架,那不管再怎麽四處搜尋也無濟於事。」


    笙之介插話,「所以你回家後才發現連兩天沒回家,還沒跟任何人說一聲。」


    治兵衛的炭球眉毛縮成八字形。「慚愧。」


    「興兵衛先生想必訓你一頓。帚三先生應該也很擔心。」


    興兵衛是治兵衛的大哥,是村田屋的本業書籍批發店的第三代當家。興兵衛就像軍學家,擁有威儀十足的嚴峻眼神,與治兵衛長得不像,年紀有一段差距。有一次會聽治兵衛提起,興兵衛是長兄,治兵衛是麽弟。


    「大哥對我來說,就像父親一樣。」治兵衛一臉難為情地苦笑道。「他對我劈頭一頓痛罵,我完全無言以對。老爺子倒不慌不亂。他好像以為我遇上什麽物美價廉的古書,忘了時間。」


    確實很像帚三會有的推測。


    「不過,他們明白原因後都諒解我,還說難怪我會激動得失去理智。」


    治兵衛停頓片刻,像要小心翼翼掏出什麽易碎品般望向笙之介。


    「笙兄……你知道原因吧?」


    笙之介雙唇緊抿,微微頷首。「我聽富勘先生提過。」


    治兵衛炭球眉毛間浮現的皺紋緩緩舒解。「這樣啊。那就好。」


    「才不好。照理來說,像我這種後生晚輩不該知道這種個人私事,可是富勘先生他……」


    沒關係、沒關係——治兵衛急忙用力揮動雙手。


    「這是富勘先生的體貼之處,很像是他的作風。笙兄是一位武士。身分與我們這些商人不同。雖說是工作,但總得在某種程度下推心置腹地與我往來,我到底是什麽來曆的男人,你心裏得有個底。富勘先生身為管理人,他認為應該讓你知道這件事,他的想法很正確。」


    富勘才沒像你說的那麽正經呢。


    ——絕不能跟治兵衛先生談男女情事或有關女人的話題。因為這樣對他太殘酷了。


    為了提醒年輕的笙之介別犯錯,富勘道出治兵衛痛苦的經曆。


    「距今已經二十五年了。」治兵衛如此說道,視線移向佛龕。「登代過世……沒想到已經這麽久了,現在有時想起不免大為驚訝。一切仿佛是昨日。」


    我明明都多出好幾根白發和皺紋,卻還這麽說——治兵衛擠出一絲苦笑。笙之介不忍直視他滿是哀傷的笑臉,所以他和治兵衛一樣望向整理得一塵不染的佛龕。


    登代是治兵衛的妻子。她二十五年前嫁給治兵衛,不到半年便與世長辭,因為慘遭某人殺害。


    「當時一開始也像神隱一樣。」那是六月一日的事。


    「當時我大哥把租書店交給我經營,我剛開始自立。雖已娶妻,但還是乳臭未幹的小子。很多事都還沒熟悉,終日忙碌。」


    早上天未明就起床,晚上挑燈埋首於記帳和整理書籍中。登代一直陪伴在治兵衛身旁侍候。富勘說過,他們夫妻如膠似漆——成婚半年,夫妻倆連拌嘴的空間也沒有。


    「當時在正覺寺附近有家糕餅店,不過現在成了蕎麥麵店。有位遠從鬆江前來的糕餅師傅會作出令這帶的人瞠目的頂級糕餅。當中還有夏天才作得出來的葛寄【注:以葛粉作成的凝固狀點心。】。」


    由於數量有限,很難購得。那天登代特地為了愛吃甜食的治兵衛去買葛寄。


    「因為上午就會銷售一空,她一收拾完早餐就馬上出門。」


    然後一去不回。


    「她走到後門旁合歡樹那帶時還回頭對我笑呢。」


    ——等我回來。


    那是客人大排長龍搶著購買的葛寄,盡管登代並未馬上回來,治兵衛也不擔心。他臉上掛著微笑:心想她應該很有耐心地在排隊。


    「等到快下午兩點了,還是不見她歸來……」


    治兵衛派童工到糕餅店,得知當天葛寄老早就賣完了。詢問店員有無見過登代,他們都說沒印象。一來他們客戶泰半都是女人,二來登代不是店裏常客,店員不會記住她的長相。


    治兵衛繼續等候。現在著急還太早。登代應該是路上遇到什麽急事,也許遇上熟識或買到難得的糕餅,突然想讓淺草田原町的父母先嚐為快。


    但一直等到太陽下山,登代還是沒返家,也沒回田原町的娘家。正覺寺位在冬木町前,與佐賀町的村田屋距離不遠,可說就在附近。登代前往那裏,途中突然失去下落。


    治兵衛整夜沒睡,天明才上衙門報案。這一帶有眾多運河,每當有人失蹤,一般的處


    理方式就是在河上尋找。衙門派出扁舟,順流尋找,一路來到大川,但始終沒找到登代。


    接下來三天、四天、五天就這樣浪擲而過。最後看到登代的人是治兵衛,他在衙門接受訊問。當地的捕快展開行動,治兵衛發現捕快們正在查探他周遭的事物。看在外人眼中,他們夫妻倆感情和睦吧?他們倆成婚至今半年吧?妻子一旦出事,最先被懷疑的就是丈夫。隻要有人失蹤,最後和失蹤者見麵的人都值得懷疑。這是調查的固定模式,治兵衛很清楚。


    興兵衛、帚三、村田屋的夥計們都隻能安慰治兵衛,說登代被神隱了。


    半個月過去,正當治兵衛開始習慣周遭人對他投以懷疑的白眼時,發現了登代的遺骸。


    遺骸出現在與深川截然不同的方向,在千駄穀。夜裏隻有零星幾戶武家宅邸以及崗哨點燈的燈火,登代的屍體就躺在鬱鬱蒼蒼的漆黑竹林中,身上穿著外出時那件和服,腳下沒穿屐鞋,發髻和衣帶淩亂。一把像是匕首的東西插在左胸下方。她的手腳皆被繩索捆綁,嘴邊留有塞過布條的痕跡。她是被刺殺而死,似乎剛死沒幾天。這表示她失蹤後還活了十天左右,被人囚禁在某處。


    #插圖


    到底是誰?在什麽地方下手?又是如何綁架她的?


    「這是一樁綁架案,目標明顯是登代,我終於得到赦免。」


    「赦免」這句話,治兵衛故意說得很誇張,接著陰惻惻地露出苦笑。


    「這麽一來就能鎖定目標,認定凶手是對我或登代懷有恨意的人,接下來換對方陷入被查探的窘境了,偏偏我完全想不出誰是凶手。我們不過是一家小租書店,哪會跟人結下深仇大恨。」


    不過,登代的情況就不同了。


    「她父親是佛龕工匠,個性傳統守舊,少言寡語。除了『哦』、『嗯』之外,什麽話也不說。她母親個性溫順。不過登代曾經在大須觀音的門前町當過茶屋西施。」


    她是有一對明顯虎牙的可愛姑娘,當時風靡不少人。


    「詢問茶屋老板娘後得知,當時甚至有人衝著登代的麵子,固定到店裏光顧,糾纏不休地追求她。自從我們上門談婚事後,登代馬上辭去茶屋工作,這件事我完全不知……」


    我甚至將凶手鎖定在這個範圍,但最後還是走進死胡同。因為完全沒任何線索。


    「發現登代的地點也很不恰當。說到千駄穀,現在稍有開發,但在二十五年前除了武家宅邸外就隻有蚊蚋或狐狸。町人根本管不到那裏。」


    富勘沒對笙之介說這麽多。他就提到治兵衛的妻子遭人綁架殺害,以及治兵衛因為那件事(據富勘所言,那根本就是嚴重的誤會)而遭懷疑的事,另外還提到治兵衛至今忘不了登代。


    此時治兵衛談及此事,並非向笙之介吐露一切詳情,而是因為又發生一起綁架案,不管治兵衛再怎麽壓抑,二十五年前的痛苦回憶還是不斷湧現心頭,若不一次傾吐,他連呼吸都有困難。


    治兵衛望著佛龕以及供奉其中的妻子牌位,雙眼並未濕潤。他的眼神遊移。笙之介覺得,此時治兵衛就像與登代的靈魂相互頷首,確認彼此死別的痛苦,以及兩人至今心意相通。


    「石原町的三河屋想到要請你來幫忙的原因,我現在明白了。」


    笙之介朝丹田運勁,極力發出穩重的聲音。他的努力似乎奏效了,治兵衛眨眨眼,露出宛如從夢中醒來的表情。


    「三河屋接下來打算怎麽做?應該先回應投信的要求。」


    「關於這點。」治兵衛立刻重新坐正。「信中要求今晚子時鍾響,在禦藏橋下派出一艘扁舟,老板娘勝枝夫人帶著三百兩坐上船,劃往大川。」


    笙之介還不熟悉江戶的地理環境,他思索片刻。


    「嫌犯打算在船上收取贖金,直接渡河逃走。」今晚是新月——治兵衛說。「今天晴空萬裏,應該看得到星星。大川上如果沒燈光,根本看不清對方長相。」


    「信中除了贖金,可有提到如何處理阿吉小姐?」


    「沒有。」治兵衛蹙起眉頭。雖說是信,但隻是很粗魯地寫幾個字。例如『阿吉黃金三百兩子時老板娘禦藏橋』。」


    「裏頭沒寫說『拿三百兩來贖回阿吉的命,若不照辦,就會對她不利』之類的話嗎?」


    「從筆跡來看,對方應該寫不出像樣的文章。那很像是我家童工寫的字。」


    也許是故意那麽寫的。


    「那封投信,真的是有人投進來的嗎?」


    「是的,有人丟向後門的水缸旁。裏頭包著一顆小石頭,是一張皺巴巴揉成一團的紙。」


    「現場沒人看到投信的人?」


    「有的話早就追上去逮住投信的人了。」


    「那這也不見得是從後麵投進來的嘍?」


    治兵衛身子一僵,定睛注視著笙之介。「連笙兄你也這麽說……」


    笙之介略顯怯縮,「可是……」


    「我父親那代就和三河屋有往來了。他們都很清楚我和登代的事,最怕步上我的後塵。」沒錯,變得像我一樣——治兵衛緊緊握拳,重複說道。「當捕快或町內官差查錯方向,懷疑是家裏的人所為而拖拖拉拉之際,阿吉小姐已經沒命了,也讓凶手逃了。」


    「這麽說來,他們沒向官府報案?」


    「報案又能怎樣?」治兵衛臉色一沉。「就算那些捕快進到店裏也幫不了忙。」


    笙之介靜靜深呼吸,重新坐正。現在不光是阿吉小姐的綁架案,同時還得應對治兵衛以及了解他悲慘過去的人們心中的創傷。


    「我明白了。我問投信是想確認實際情況,沒別的意思。治兵衛先生,請您冷靜。」


    不過話說回來,不能照單全收治兵衛的話。在不被任何人發現的情況下,將剛起床的阿吉擄走,又在店內上下亂成一團的時候投信,若說三河屋內沒人與嫌犯掛鉤,實在很難辦到。如果有人做內應,那應該要做好心理準備。至於笙之介為何得做這樣的心理準備呢……


    「治兵衛先生,你是要我和三河屋老板娘一起坐上那艘扁舟吧?」


    與她隨行——不,是擔任保鏢。可能是被說中了,治兵衛顯得莫名慌亂。


    「笙、笙兄你和三河屋沒半點關係,拜托你幫這個忙實在是找錯對象,我心知肚明。」


    「沒關係啦。畢竟是治兵衛先生的請托。」而且——笙之介搭在腰間的佩刀上,抬起臉說道。「雖然我骨瘦如柴,但好歹是武士。」


    不過話說回來,劍術看的是技藝,與胖瘦無關。


    「而且我也會劃扁舟。」笙之介小小聲地補上這句,模樣幾分可愛。


    與其說他正坐上這艘船,不如說當他發現時,船已離岸。不管怎樣,坐上就沒辦法下船了。


    二


    好拙劣的字。寫的全是平假名,筆尖顫抖,墨汁四濺。每個字朝不同方向,排列很紊亂,當真是寫得歪七扭八。


    妓女常用這種歪七扭八的字寫情書給恩客,但這封信就隻有提到交辦事項,完全不帶任何情感,甚至感受不到那名企圖威脅他們拿三百兩黃金來贖回小姐的嫌犯,身上應有的駭人氣勢。


    笙之介在治兵衛的帶領下造訪三河屋。抵達後,他旋即與老板重右衛門和老板娘勝枝會麵,同意接下保鏢的工作,接著馬上請托他們夫婦——請讓我看今天早上那封投信以及阿吉小姐平時起居的房間。可以的話,我想見見在阿吉小姐身旁服侍她的人。我一個人在場或許會造成不便,希望派店內的人在一旁見證。


    笙之介此時在阿吉麵向漂亮庭院的起居室裏。欄間的雕刻以及紙門上的圖案都別具雅趣,色彩鮮豔明亮,這是一間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笙


    之介坐在阿吉的書桌前,細看投信。


    治兵衛盤起雙臂佇立在庭院。剛才他在圍繞庭院的檜木圍牆及樹叢前方的小木門一帶來回查看。不論是阿吉還是其他人,一概都沒在庭院留下足跡。治兵衛應該很不甘心。


    在起居室入口處,坐著一位叫阿千的女侍,神情沮喪。她約莫三十出頭,長著一張瘦臉,雙肩和胸部都很單薄。她一直是阿吉的隨身女侍,聽說小姐還在繈褓時就負責照料她,阿吉與阿千的關係就像和田屋的和香與津多。難怪這兩天來阿千一直食不下咽,夜不能眠,光是坐著也會想起小姐。無怪乎她淚眼婆娑,鼻涕直流。


    笙之介並非鎖定目標才特別請人帶他到阿吉的起居室。這兩天,三河屋的人們和治兵衛幾乎翻遞家裏每一寸土地,他不認為還能找到線索。不過,親自到阿吉失蹤前的居所,或許能感覺到一些蛛絲馬跡。


    到底會有什麽呢?


    笙之介想起來了。父親古橋宗左右衛門切腹時所待的起居室。


    父親與母親裏江老早就分房睡。不知是父親要分房,還是母親把父親趕出去。可能是後者。因此,身為一家之主的古橋宗左右衛門,他的起居室是東北方一座小房間,可望見他用心耕種的那畝田。這畝田理應該在南邊耕作,但裏江絕不允許。


    父親就在那畝田的角落切腹。竟然不是在庭院前,而是在田裏的角落——大哥勝之介很引以為恥,但笙之介認為,目送父親走完人生終點的是親手栽種的作物,他略感安慰。


    那一夜,笙之介得知有不祥之事發生而衝進房時,臉頰感受到盈滿父親起居室裏的冰冷夜氣。那股寒意幾欲滲進眼中。即便一切都結束,運走父親的亡骸,地上的血痕也擦除幹淨,起居室內的寒氣還是揮之不去。盡管豔陽高照,外頭風和日麗,房內還是滯留著冰冷的夜氣。


    ——這裏留有爹的絕望。


    笙之介接受閉門思過的處分,因此離開住處,交由母親的娘家新嶋家看管前,常到父親的起居室獨坐其中,心中如此思忖。


    ——隻有這個房間知道爹的悲傷。


    此外沒人知道。母親和大哥不想知道,笙之介想知道卻無從得知。


    現在難道不能像那時一樣嗎?有沒有辦法從阿吉待過的房裏找出從這裏消失的阿吉所留下的殘存情感呢?如果阿吉強行被人帶走,應該能從房裏看出強烈的恐懼。應該會殘留這種情感。如果阿吉因為某個原因(就算是被騙也一樣)而拋下家和父母,自行離去,這裏應該會留下阿吉心中的糾葛和猶豫。


    ——陌生人就感受不到這種情感嗎?


    這裏窗明幾淨。


    「笙兄,情況怎樣?」


    在治兵衛的叫喚下,笙之介眨眨眼抬起頭。仔細將皺折拉平的那封信就在手中。


    「好醜的字。」笙之介回答。


    治兵衛用鼻孔哼一聲,脫去屐鞋,規矩擺好後走進房間。


    「我就說吧。很像小孩的字。」


    「也許是用非慣用的另一隻手寫的。」


    所以才會滴落墨汁,筆尖顫抖。


    「信盒裏有沒有阿吉小姐寫的字呢?」


    「信盒裏隻有市村座春興行的演員登場表。阿吉小姐好像不喜歡習字。她擅長三弦琴。」


    層架上擺了好幾本教本。


    「可是我沒看到三弦琴。」


    治兵衛關上紙門,屈膝跪坐,點頭應聲「嗯」。


    「昨天我從她師傅文字春女士那裏聽聞,三、四天前阿吉小姐在習琴時說她的琴弦鬆了,不太好彈,寄放在師傅那裏,請常在師傅住處進出的琴匠修理。」


    「現在還在那嗎?」


    治兵衛挑動炭球眉毛。「應該是。」


    「最好確認一下。」


    治兵衛狐疑地望著笙之介。


    「不管再小的事,隻要和平時不一樣,最好還是確認一下。拜托您了。」


    治兵衛站起身。「好、好,就照你說的去辦。」


    「我也有事要拜托阿千小姐。」


    在笙之介的叫喚下,頹喪的女侍嚇了一跳。「是、是。」


    「接下來我想試著模仿這封信上的文字。盡可能用到各種筆墨,也想換不同的紙來寫,請將屋裏的硯台、筆、墨、紙,全拿過來。誰有矢立也請借來一用。」治兵衛似乎有話想說,笙之介率先打斷他。「治兵衛先生,你的矢立借用一下。這樣就能增加一種毛筆。」


    治兵衛板著臉,抽出插在衣帶裏的矢立遞給他。


    「請問……您模仿投信文字要做什麽呢?」阿千戰戰兢兢地問。


    「試著模仿上頭的文字或許能了解寫字者的心思。反正白天這段時間沒其他事可做。」


    原本大家都說好,既然不知道綁架阿吉的人躲在什麽地方偷偷觀察三河屋,那在半夜交付那三百兩黃金前應該小心為上,別做出太顯眼的行動。因此前來幫忙的笙之介在和店主夫婦打過照麵後暫時無事可做。


    「是。」阿千有點納悶,狐疑地望治兵衛一眼。治兵衛則很刻意地歎口氣。


    「這位古橋先生以謄寫抄本為業,對於筆跡有獨到的見解。」


    「可是……光模仿別人的字就能看出對方的心情嗎?」


    「我也不懂。但我聽人發表過這樣的意見,對此深有所感,想試試看。」


    他指的是在加野屋的賞花宴中認識的代書屋老板井垣老先生。笙之介說明:


    「井垣先生說過,筆跡的差異在於每個人眼睛不同。要是這世上有人能夠完全模仿他人筆跡,那他就能配合要模仿筆跡的對象,更換自己的眼睛。」


    「這麽說來,笙兄,你是想逆向操作,藉由模仿綁架犯的筆跡來擁有綁架犯的眼睛嗎?」


    「我很懷疑自己是否有這個能耐。畢竟我不是三頭六臂。不過,要是盡可能使用各種不同的筆墨,或許有幫助。」


    這當然是真心話,笙之介並無虛言。他真的想試試看。但另一方麵,這是一種障眼法。他其實有另一個真正的想法,那就是收集屋裏所有筆墨,用來寫信的筆墨也許混在其中。他深信這個可能性。笙之介深深覺得,家裏一定有這起綁架案的內應。阿吉平空消失太玄了。就算對方巧妙騙她出家門,手段也太高明。他理解治兵衛的憤怒,但他還是覺得投信的事很可疑。


    「我明白了。我馬上收集。」


    阿千搖搖晃晃起身離去後,治兵衛冷淡地說道:


    「幹脆請屋裏的人寫字,拿來和信做比對,你看這招怎樣?」


    光是向治兵衛借矢立還是瞞不過他。完全被他給看穿。盡管瞞不過治兵衛,但重點是絕不能讓三河屋的人看穿,要是讓內應起戒心就麻煩了。


    「治兵衛先生,你可別生氣。」


    「笙兄真頑固。三河屋裏沒這種心術不正的人,想以店主的獨生女當要脅,勒索店主。」


    「我也希望這樣。所以治兵衛先生,這件事請你一定要保密。」


    治兵衛雖沒答話,卻沉著一張臉,就像在說「誰叫你這麽多管閑事」,踩著重重步伐出房。不久,阿千抱著一個大托盆,裏頭擺滿硯盒和矢立,並帶著一名捧著冊子和一疊紙的侍童。


    「全都在這了……」連擤鼻子用的紙也在裏頭,當真是一板一眼。


    「謝謝。」笙之介謝完,眉頭緊鎖的侍童低頭行禮。


    「大家都很替小姐擔心。」阿千就像替侍童哭喪的臉解釋般低語。


    「我猜得出來。」但哭根本無法成事。笙之介馬上俐落地著手計劃。


    「這大開紙的裝訂本是帳冊嗎?」


    「是給顧客簽名用的芳名錄,帳冊是這邊的小本子。」


    翻到背麵一看,上頭蓋著勝文堂的印章。


    「你們與勝文堂有往來吧。」


    「是的。他們有位叫金太的夥計,每半個月會來小店一趟。」


    笙之介將名字記在腦中,打算事後再詢問六助。逐一確認每一個硯盒歸誰所有,以及擺在店內或屋內何處。笙之介詳實記錄下來,將它們擺在榻榻米上。矢立也做同樣處理。三河屋中,店主夫婦、掌櫃和四名夥計都各自攜帶矢立。


    「好氣派的硯盒啊。應該很昂貴。」


    客人用的硯盒上頭都有金蒔繪或螺鈿工藝【注:一種在漆器或木器上鑲嵌貝殼或螺蜘殼的裝飾工藝。】,價格不菲。相較之下,屋內的硯盒造型簡樸,唯有重右衛門的硯盒蓋上刻有精細的仁王像。


    「在慶祝或婚宴的宴席上,我們會拿出華麗的硯盒,也會提供場地供客人辦法會,這種時候會拿出純黑漆的硯盒,您需要這種硯盒嗎?」


    「最近用過嗎?」


    「不,最近沒有,都放在置物間裏。」


    「那就不用了。」


    阿吉的紅硯盒仍擺在桌上。它失去漆器光澤,連盒蓋角落的塗漆都剝落下來。看來使用多年,相當老舊。毛筆和硯台不帶半點濕氣,墨壺裏也沒墨水。不管是誰寫那封投信,應該都不會鋌而走險使用阿吉的硯盒,一開始就可以屏除這個可能,不過硯盒年代久遠,引起笙之介的好奇。它與客人的華麗硯盒擺在一起,質樸的模樣更顯眼。


    「我聽治兵衛先生說阿吉小姐不喜歡習字。毛筆是全新的,墨也完好如新,不過硯盒倒是年代久遠。」


    阿千再度直眨眼。「是老板娘給小姐的。」勝枝送給阿吉的。


    「聽說是老板娘嫁入門時從娘家帶來的。」


    「想必夫人很鍾愛吧。」


    當女兒到了習字年紀便以硯盒相贈。她送的不是發簪、和服、衣帶,而是硯盒,這表示她個性一板一眼,從中看得出勝枝的性情及三河屋的家風。


    「一直借用想必會帶給各位困擾。我用完馬上歸還,我會再通知您一聲。」


    笙之介想趁機請阿千離開而故意這麽說,但眼中含淚的女侍遲遲不走。


    「古橋先生……」


    「什麽事?」


    「模仿別人的筆跡就能明白對方的心思嗎?」


    阿千那雙泛紅的眼睛帶有一絲不安,看起來不像對笙之介的說法感到懷疑或不安。


    笙之介覺得有異。「怎麽說好呢,我隻是認為比起坐困愁城,這麽做多少有幫助。」


    這樣啊——阿千頹然垂首,單薄的雙肩垂落。笙之介決定進一步刺探。


    「俗話說文如其人。我認為『文』並非專指文章。一個人的字也表現出人品和心性,應該說字如其人。」


    字如其人——阿千悄聲複誦,眼神遊移。笙之介靜靜等候。


    「其實小姐並不是一開始就討厭習字。」


    阿千就此鬆口。很好——笙之介在心中暗自點頭。


    「她約莫兩年前開始討厭習字。她之前都很認真地和老板娘學書法。」


    「夫人親自教小姐書法。」


    「如果不是寫得一手好字,根本無法做貸席的生意。店裏常會寫信給客人,像舉辦技藝發表會時,我們會承接請帖的製作和寄發。」


    「不請代書幫忙嗎?」


    「我們店裏一律自行處理。老板和老板娘親自揮毫。貸席最重要的就是風格和格調,一旦層次降低,客人的水準跟著下降。老板常說,書信是店家格調的展現,我們不可能委由外人處理。」


    正因為做的是出借場地的生意,所以店內必須具備相當的格調。文字會充分展現出格調,這是他們奉行的信念。


    「這樣的想法很令人敬佩。」


    阿千縮著身子,她變得更怯縮,接著說道:「小姐是繼承人,早晚得找一位適合的對象招贅,她將成為三河屋的老板娘。小姐也明白這點,她很認真學習,希望寫得一手好字。」


    「夫人是很嚴厲的老師嗎?」


    阿千低垂著頭,微微頷首。「可是小姐從沒忤逆她。她很了解自己的立場。」


    阿吉並非被優渥環境寵壞的千金小姐。


    「老板娘不光在習字上對小姐嚴格指導。茶道、花道、跳舞,小姐當然也拜師學藝,不過回到家中,老板娘又成了小姐的老師。而這些技藝……」


    和習字一樣,阿吉從兩年前開始深感排斥。


    「小姐並不是突然排斥。應該說她的熱情逐漸冷卻,變得心不在焉。」


    「可是,小姐不是喜歡三弦琴嗎?」


    阿千頷首,悄聲說道。「隻有三弦琴,她的喜好始終沒變。可是老板娘說跳舞和三弦琴大致會就行了,希望她不要再學。」


    「不同於茶道和花道,小姐對藝妓方麵的才藝比較感興趣對吧?」


    可能是笙之介這句話接得很恰當,阿千繼續悄聲說:「大約一個月前,小姐沒去上茶道課,反而跑去找文字春師傅,老板娘大為震怒,對小姐說——你想當藝妓嗎?」


    老板娘厲聲訓斥阿吉,最後演變成哭喊聲不斷的母女爭吵。


    「爭吵過後,老板娘仍舊不想放鬆對小姐的管教。小姐雖然一度比較收斂,但學才藝時顯得很心不甘情不願,尤其是習字,小姐明顯退步許多,連我也看得出來。」


    淩亂的文字,代表了內心的淩亂。


    「小姐臉上失去笑容,常一個人望著庭院發呆,有時甚至眼眶泛淚。」


    笙之介跟著壓低聲音詢問。「像這種時候,阿吉小姐會對您訴說心中的想法嗎?」


    阿千按住泛淚的眼角,搖搖頭。「我夾在她們母女中間,感到惴惴不安,卻什麽忙也幫不上。而且小姐個性好強,根本不會倚賴我。」


    阿千嘴巴上這麽說,但心裏還有話憋著而略顯躊躇。話纏繞在笙之介的舌尖上,等著從口中吐出。另一方麵,阿千的舌頭則極力想把話吞回肚裏。


    「這麽說來,阿吉小姐可以倚賴的另有其人嘍?」


    阿千默而不答。她咽口唾沫,喉頭滑動。原本纏繞在她舌尖的東西咽了下去。


    看來要她說出口沒那麽簡單,那就再補上臨門一腳。


    「阿千小姐。」笙之介再度壓低聲音,微微移膝向前,朝阿千低語道:


    「我來說說我的推測。如果說錯了,請莫見怪。您要笑我也沒關係,但請聽我說。」


    阿千眼中的不安愈來愈明顯。


    「您懷疑阿吉小姐不是遭人綁架,是她自己離家出走吧?」


    阿千馬上低下頭,避開笙之介的視線。她慌忙拂開衣服下擺起身,猛然一個踉蹌,單手撐地。「請、請恕我告退。」阿千逃出房,笙之介獨自在阿吉的起居室。顏色、形狀、款式全不同的硯盒包圍他。接下來嘛……


    就試試看吧。治兵衛先生,請你原諒——笙之介自言自語。


    三


    夜裏的大川,水就像濕衣一樣,緊緊纏住笙之介手中的船槳。


    三河屋張羅來的扁舟不像笙之介先前造訪川扇時,浮在不忍池上的小船,這艘扁舟打造得很堅固。所幸今晚風平浪靜,為了橫渡因漲潮而水位升高的大川,笙之介緩緩劃動又大又重的船槳。


    三河屋老板娘勝枝雙手提著燈籠,坐在扁舟的中央,全身緊繃。包有十二個切好的年糕及裏頭三百兩黃金的紫色包袱擺在她膝上。勝枝不時單手移開燈籠,撫摸包袱好確認它。她的手指在顫抖,連站在船尾處的笙之介也看得出來。


    #插圖


    從禦藏橋劃向大川要多久才會到河中心一帶,笙之介租下這艘扁舟時事先請教過老經驗


    的船夫。有時會為客人調度小船和轎子的三河屋,有認識的河船宿屋願意接受突如其來的請托,當中有位船夫回答笙之介問題,而且完全沒過問沒必要知道的事。


    老船夫頂上一片光禿,與其說因為上了年紀,不如說因多年海風吹襲加上日曬造成,他告訴笙之介,穿過禦藏橋後便要開始數數。第一次用力劃槳時數「一、二」,劃第二下時數「三、四」,等數到三十下,差不多就到河中央。要是停止劃槳,船會很自然地衝往下遊,所以這時要數自己的呼吸,每數到二十便微微掉轉船頭。這麽一來幾乎可停在同樣位置。


    笙之介係在腰間,那盞沒印店徽的長型燈籠也是船夫借他的。船夫說——請係在腰間左側,而不是背後。這麽一來可以看見船槳入水之處,而且燈籠的亮光會形成大光圈。盡管在黑暗中,遠遠也看得見扁舟浮在河上。


    笙之介謹遵船夫的吩咐。帶著三百兩想贖回獨生女的勝枝,與一直在默數的笙之介完全沒有交談。沉默中扁舟來到河中央,靜靜晃蕩。


    空中星光閃爍,但夜晚的大川氣味令人胸悶。雖然春天已過,顯現初夏的樣貌,但河麵依舊冷澈。勝枝圍著一條圍巾,蜷縮著身子。


    笙之介不斷數著呼吸,掉轉船頭三次,這時幽暗的下遊處出現一個小亮點。是燈籠的光。


    ——武士先生,夜晚在水麵上,物體的實際距離會比肉眼看到的要近。與其他船隻交錯或是會合時,請注意拍打船舷的浪潮聲及船身搖晃的情形。


    笙之介牢記船夫的吩咐,他右手握著船槳,左手按向長刀刀柄,注視著黑暗前搖曳的燈光。亮光構成燈籠狀,放射出的光芒形成一道光圈,隻見一艘駛近的扁舟逐漸浮現。


    這時,傳來沙啞的咳嗽聲,笙之介眯起眼睛。自己的扁舟像對這樣的相遇感到吃驚般,緩緩搖晃起來。勝枝吃驚地坐起身,雙手緊緊抓住船緣。


    逐漸靠過來的扁舟上有兩道人影。一位在靠近船頭處,另一位則負責劃漿。兩人都是男性,衣服下擺塞進衣帶裏,底下的兜襠布在黑暗中一樣自得醒目。兩人都用手巾蒙臉。劃船者也許是專職的船夫。他係在腰間的燈籠光芒照向水麵。船槳一劃水,便撥亂水麵的光影。


    「阿吉——」勝枝像在叫喊似地低喚。對方的扁船滑也似地駛近,船頭快撞向笙之介的船身時陡然停住。


    「你是三河屋的老板娘嗎?」船頭處的男子起身,舉起右手遮臉。男子手中沒拿燈籠。


    「是的,我是阿吉的母親。」


    勝枝急忙要往船頭走,男子抬起左手,就像要把她推回去。


    「老板娘,請先熄去你手上的燈籠。」


    笙之介還沒來得及開口,勝枝吹熄燈籠。


    「阿吉,阿吉人在哪兒?」


    她將燈籠拋向一旁,把膝蓋上的包袱抱在胸前,跌跌撞撞地向前,緊抓著船緣。


    「武士先生。」男子朝笙之介喚道。「你不是三河屋的人。」


    笙之介丹田運勁地答道:「我是三河屋老板的朋友。今日前來擔任交付贖金的見證人。」


    男子高舉的右手遮住半邊臉。可能是蒙麵手巾的結就在鼻子下方,他聽起來有點呼吸困難。盡管如此,笙之介還是一眼就看出——是名老翁。


    此人弓著身子不是掩飾樣貌,而是原本就駝背。如果取下手巾應該會露出滿頭白發。


    「錢我帶來了。」勝枝雙手高舉著包袱,用盡全力高喊。「請把阿吉還給我。她人在哪兒?你們沒帶來這裏嗎?」


    「阿吉小姐藏在其他地方。」


    男子回答,沙啞地咳幾聲。他的駝背上下起伏。聽在笙之介耳中,那不是假咳,是真咳。剛才那聲咳嗽也是這名男子發出。此人不但年邁,還有病在身。他的穿扮相當窮酸,體格也很瘦弱。


    「請把包袱交過來。」


    勝枝爬向船頭,準備要把錢丟給對方,笙之介急忙厲聲製止。


    「老板娘,請等一下!要先等阿吉小姐回來再說。」


    笙之介沒想到會發出這麽大的聲音,水麵也為之震動。船頭男子原本抬起的手微微放下,原本一直背對笙之介的船夫也轉過頭望向他。從動作和體格來看,這位船夫似乎年輕許多。


    「可、可是……」勝枝神色慌張地抱緊包袱。


    「要是老板娘把錢交過來,明早阿吉小姐就會返回三河屋。我們也不想無謂殺生。」


    「真的嗎?你們真的會放阿吉回來?」


    笙之介離開船槳,向前踏出一步。


    「老板娘,這樣不行。我們還不知道這些人是否真的將阿吉小姐藏在某處。」


    船頭男子就像嗆著似一麵咳,轉身背對他們,然後從懷中取出某個東西遞給勝枝。那是一條淡藍色的衣帶,此時折疊綁成一個結。勝枝不自主地趨身向前,一時間包袱落地,切好的年糕撞向扁舟船底,發出一聲重重悶響。


    「這……」這是阿吉的——勝枝解開衣帶結,泣訴著。「她用這當睡衣的衣繩。」


    勝枝拿著衣帶磨蹭臉頰,船頭的男子道:「阿吉小姐衣衫整齊,你可以放心。」他再度抬起手,小心翼翼遮住臉。船夫則背對著他們,仿佛他就是扁舟的船漿般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老板娘,錢交給我吧。你要相信我的話。」


    「阿吉小姐人在哪裏?」笙之介強硬地問道。「怎麽可以光靠一條衣帶就交換贖金!」


    哦——以手遮臉的男子暗自竊笑,接著劇烈咳起來。


    「年輕人,你可真強勢呢。」這語帶嘲諷的話語,聽起來好像很痛苦。


    「老板娘,你請來當保鏢的年輕武士都這麽說了,我們幹脆取消交易吧?」


    不不不——勝枝死命搖頭。她撿起地上的包袱,根本來不及阻止便馬上往男子拋去。包袱擦過男子肩膀,落向對方的扁舟。男子吃驚地正欲撿起包袱時,笙之介大步向前。


    勝枝急忙緊緊抓住笙之介的裙褲。


    「求求您,不要插手。這筆錢我付。我們隻求阿吉平安歸來!」


    勝枝雙手抱住笙之介,他無法動彈。他正準備以拇指推刀鍔離鞘時,勝枝急忙按住他的手。


    「拜托您不要!我求您了!」


    勝枝淚流滿麵,放聲叫喊。對方的扁舟猛然偏斜一旁。船夫正準備掉轉船頭。


    「確實是三百兩無誤。」男子強忍著咳嗽,沙啞地說道,並用雙手一把抓起十二塊切開的年糕。「阿吉小姐明早就會回去。你就煮好紅豆飯等她吧,老板娘。」


    男子乘坐的扁舟,此時已是船尾麵向笙之介。船夫一麵劃漿,一麵低著頭遮臉。他們的燈籠一樣沒印店徽。不過笙之介發現那艘扁舟滿是泥巴,顯得很老舊,都是修補的痕跡。


    「阿吉!阿吉!」


    那艘沒載著阿吉的扁舟逐漸遠去。勝枝難忍悲傷之情,不斷哭喊阿吉的名字,仿佛深信女兒一定會聽見。但傳來的回應,就隻有船漿在夜裏劃過大川的水聲,以及蒙麵男子痛苦的咳嗽聲。


    那夜,三河屋就像將大川的河水引進店內般,氣氛冰冷沉重。


    笙之介一回到店內,馬上向重右衛門和治兵衛說明事情經過。勝枝靜靜哭泣,阿千走到老板娘身旁,兩人手握著手,哭得更難過。


    「阿千,你帶老板娘下去休息。你在旁邊陪著她。」


    在重右衛門的命令下,阿千一路攙扶勝枝走進屋內。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治兵衛垂落炭球眉毛。「在那種情況下,勝枝夫人隻能那麽做。」


    「慚愧。」笙之介鞠躬道歉。「我原本打算沒看到阿吉小姐的麵絕對不走。如果沒能一手交錢,一手交人,付贖金就沒意


    義了。」


    「可是,」重右衛門低語。「對方沒帶阿吉來,我們隻能乖乖聽話。」


    精疲力竭的勝枝在時,三河屋老板還很鎮定,勝枝一走,他頓時像失魂似地顯出沮喪坐姿。


    「要是笙兄當場斬殺那兩個綁架的惡徒,便無法查出阿吉小姐的下落。」


    治兵衛就像在努力替笙之介找借口。


    「我原本就不打算斬殺他們。不過,我倒是想要他們供出阿吉小姐的所在處。」


    自己這樣說,更像在辯解。


    「沒關係的,古橋先生。」重右衛門的聲音,聽起來就像風吹過樹洞的聲響。「要是沒有古橋先生,那群惡徒拿走贖金後也許會直接殺了勝枝。這麽一來,他們就再也沒有後顧之憂了。」


    笙之介忍不住反駁。「如果那名男子打這種主意,那他會不會放阿吉小姐回來還是個問題。」


    重右衛門沒有答話。他圓睜的雙眼也像樹洞一樣。


    「對方不是說他們不想殺生嗎?」治兵衛努力不讓自己感到沮喪。「就相信對方說的話吧。既然錢都拿到手了,惡賊沒理由對阿吉不利。平安送她歸來,不把事情鬧大,這件事就算落幕了。」


    我也這麽認為——重右衛門垂落雙肩。


    再來就等天亮了。


    「阿吉小姐的房間可以再借我一用嗎?」


    白天時收集來的硯盒、毛筆、紙,還有一半維持原狀。


    「我想趁現在畫下惡賊的畫像。」


    「可是,對方不是蒙麵嗎?」


    「就算是蒙麵的畫像,先畫下來,日後或許派得上用場。我記得他的體型及衣服花色。」


    這時重右衛門說了些話,但聲音又沙啞又小聲,聽不清楚。


    「您剛才說什麽嗎?」


    笙之介出言詢問,重右衛門這才抬起眼注視著笙之介。


    「對方咳得很嚴重嗎?」


    治兵衛驚訝地挑起他的炭球眉毛。「重右衛門先生,您為何想到這件事?」


    「不……我隻是想,病人應該沒那個力氣對阿吉胡來。如果是為了張羅醫藥費才打這個主意,那他應該不是什麽十惡不赦的壞蛋。」


    笙之介把手放在膝上,轉身看向重右衛門。「對方身材清瘦,看起來身子虛弱。就算感染風寒,看起來也不像是最近才染病。也許是肺癆。」


    雖然算是沒來由的臆測,但他還是毅然說出心中想法。笙之介正麵回望的眼神似乎令重右衛門感到刺眼,他別過臉。


    「這樣啊。既然如此……對方也許真的是走投無路。」


    「三河屋老板,對這種綁架年輕姑娘的惡徒,不需要體諒他們。」


    治兵衛這句嚴厲的話語令重右衛門噤聲。


    笙之介說了一句「我先告辭了」,就此站起身。「天亮前,兩位也請稍事休息。」


    他拿了燈籠回到阿吉的房間,重重籲口氣,接著馬上麵向書桌,打開硯盒。


    ——到底是怎麽回事呢?他一麵磨墨,一麵思索。


    原本笙之介就對今晚支付贖金時,阿吉會不會平安順利地從惡徒的扁舟回到船上感到半信半疑。這並非是他的平空臆測。他有依據。


    白天時,他收集三河屋內所有的筆墨來檢視,最後有了收獲。笙之介和勝枝一起前往大川時,他確定了一件事。寫信用的筆和墨是出自重右衛門隨身攜帶的矢立。這可視為重右衛門所寫。如果是硯盒裏的筆墨倒還有其他可能,但如果是三河屋老板隨身攜帶的矢立,那情況就不同了。


    他用左手寫下難看的字。盡管如此,他還是擔心會被人看出破綻,所以上頭隻寫了一些片段。


    矢立裏的毛筆容易帶有主人的特性。不同於每次現磨的硯墨,矢立裏的墨汁在用完之前會一直留著,而且顏色不同,很容易與其他墨汁分辨。笙之介無法完全擁有綁架者的眼睛。但他習慣看字。隻要仔細檢查,瞧出當中的端倪並非難事,他自己也很驚訝。


    相反的,他很納悶為什麽治兵衛一直沒發現,不過,治兵衛現在應該沒把心思放在上頭。這完全是另一件事,況且之前請他幫忙找出用來寫信的筆和墨時,治兵衛應該馬上就明白他的用意。


    換句話說,這場綁架案事有蹊蹺。根據阿千的態度,阿吉有理由離家出走,再加上投信的人是重右衛門,那這起綁架案應該是他們演的戲。


    阿吉與重右衛門之間到底達成何種共識?何時達成的?一開始就計劃好佯裝成綁架案,送阿吉出家門,然後假裝支付贖金三百兩嗎?還是說,離家出走是阿吉的決定,而在女兒失去下落,三河屋上下忙著東奔西走的兩天裏,阿吉以某個方法聯係上父親,請他安排成是一樁綁架案,向父親要錢?


    為何重右衛門允許這種事?阿吉也是,既然要離家出走,順便從家中的書信盒偷點錢就行了,為何如此大費周章?難道三河屋對錢看得很緊,阿吉無從下手?連老板重右衛門也無法瞞著妻子塞錢給離家出走的女兒,這家店對金錢的進出當真這麽滴水不漏?


    若是這樣,那還有另一個可能,也就是阿吉並不想離家出走,但外麵有人需要這筆錢,阿吉想出資幫忙,因而哭求父親,上演這出綁架戲碼。在這種情況下,等順利交付贖金後,阿吉隻要一直假裝是遭人擄走就行了,事後應該會平安歸來。愈早回來愈好。這麽一來,這出戲的破綻才不會太明顯。隻要阿吉聲稱對方一直都蒙著臉,而且她太過害怕,什麽都想不起來,就不會有人一再追問。


    然而,今晚阿吉沒回來,凶手並未一手交錢,一手交人。還有後續嗎?光給錢還不夠,還有後續演出嗎?為了多打探一下他們的盤算,笙之介甚至在扁舟上做勢拔刀,但在勝枝的苦苦哀求下,根本就是白費力氣。


    沒錯,勝枝毫不知情。她完全被屏除在計劃之外。當勝枝看到對方的扁舟在黑暗中靜靜駛來時的模樣,以及緊抓著笙之介,哀求他不要插手時的聲音和神情,怎麽看都隻像是一位希望女兒平安無事的慈母。


    三河屋究竟發生什麽事?這出戲背後有什麽隱情嗎?那名用雙手一把抓起三百兩,像是病患的男子,與阿吉是什麽關係呢?


    笙之介皺起眉頭,全神貫注地畫著人像。描繪他眼中那名站在扁舟上的男子。趁對方痛苦的幹咳聲完全從耳中消失前趕緊畫下他吧。


    長夜已盡。


    旭日東升,人們紛紛起床。大路上人聲喧騰。


    阿吉並未回到三河屋。


    四


    四天過去,五天過去,阿吉遲遲未歸。


    笙之介拜訪三河屋。一天去一次還不夠,有時一天去兩、三趟。每次他都在心裏期待——今天或許可以聽到「啊,剛才我們家小姐平安回來了」。


    但始終不見阿吉的人影。笙之介心中的懊悔和煩悶與日俱增。


    早知如此,當時在扁舟上就應該采取更積極的手段。真該跳到歹徒船上,拔刀威嚇,要他們說出阿吉在哪裏,或是揪住像病患的男子胸口,使勁搖晃,逼他帶我們前往阿吉的所在地。


    重右衛門與勝枝如同行屍走肉,身形日漸消瘦。兩人食不下咽,夜不安枕。治兵衛在三河屋裏住下,時而勉勵他們夫妻,時而訓斥,在一旁悉心照料,但情況未見好轉。


    笙之介也不知道每天起床、吃飯、洗澡、工作時該以什麽臉麵對。事實上,他每天都過著渾渾噩噩的日子,但猛然回神時又深感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而愣在當場。


    「笙先生,你不要緊吧?」阿金很替他擔心,但笙之介不知如何回複。


    笙之介悲傷和失魂落魄的模樣,很快在富勘長屋的住戶間傳開。大家都不知道是什麽原因,除了做事雖然可靠,但


    內心還是個孩子的太一外,大家都是懂得拿捏分寸的大人,沒人直接逼問「笙先生,你到底怎麽了」,所以大家都遠遠觀察他,各自做不同揣測。多津婆婆認定一定是他求官的事告吹,大聲地逢人便說,她兒子辰吉急忙阻止;阿秀偶爾會用別有含意的眼神望著笙之介,但不知她在想些什麽。佳代似乎以為笙之介吃壞肚子,這是阿秀告訴她的吧;至於阿金與太一的父親寅藏則一如往常,喝得醉醺醺地說:


    「笙先生,俗世的煩憂,一醉便可解千愁。」但換來阿金一頓罵。「又說這種話,爹,你是想要笙先生請你喝酒對吧!」


    剛好來收房租的富勘一麵重綁他長長的短外罩衣繩,一麵打量笙之介,原本似乎有話想說,最後還是作罷離去。


    笙之介心中的煩悶,摻有一股冰冷的恐懼——難道是我嚴重誤判?


    他認為用來寫信的筆和墨是重右衛門的矢立。換言之,這場綁架案是一出戲,既然他沒強出頭,阿吉應該不會有性命之危,所以他在交付贖金時才沒采取行動。


    但如果是自己誤判呢?


    阿吉不就會因為笙之介的誤判而有性命危險?歹徒奪得贖金後,阿吉派不上用場。不論是要殺她,還是轉賣他處,都隨他們高興。阿吉沒回到三河屋,不都是笙之介輕率判斷造成嗎?


    如果真是演戲,為何重右衛門如此憔悴?倘若他知道阿吉很安全,也知道上演綁架劇的戲碼,那就算他擔心的模樣全是裝出來的,也不至於變得如此憔悴。


    話說回來,笙之介其實也稱不上確定這些內幕。這些是他自以為,沒有進一步的保證。


    不知是第二天還是第三天,勝文堂的六助前來,笙之介告訴他這件事並下了封口令,要他絕不能泄露此事,同時詢問常在三河屋出入的夥計金太。他心想,該不會是金太與阿吉暗通款曲,相約私奔吧?


    絕不可能——六助拍胸膊保證道。


    「因為金太另有相好。但對方是附近飯館的女傭,和這樣的姑娘成婚也沒什麽好驕傲的。」


    「那金太會不會是為了娶那位姑娘,需要這筆錢?」


    笙之介劈頭這麽問,六助難得露出不悅之色。


    「這真不像笙兄你平時的口吻。金太才不是這種人呢。」


    「不過,人有時難免會起邪念。」


    「說到起邪念,你剛才的說話方式才是呢。」


    不,不對,你這種情況應該算是說溜嘴——六助恢複原本輕浮的表情。


    「笙兄,不管怎樣,你一個人為此煩心也無濟於事。最好跟衙門報案。」


    「治兵衛先生不會答應的。」


    「不答應也沒辦法啊。被綁架的又不是治兵衛先生的女兒,再這樣下去,三河屋老板夫婦會憔悴而死。」


    話雖沒錯,但笙之介垂首不語。


    第六天早上,笙之介在沒睡好的狀態下洗把臉,這才猛然想到去見和香吧。和香應該很擔心後來發展。她很聰明,接下來怎麽做,也許可以借助她的智慧。他走向和田屋時的腳步一點都不輕鬆。現在他隻想著要見和香,和她說說話,但不想讓和香知道他處理不當。他害怕見到和香臉上浮現可怕的猜疑,懷疑他的推測錯誤害死阿吉。


    他來到先前送和香回家時見過的招牌前,望著那麵藍染的大暖簾在潮濕的微風下擺動,笙之介躊躇不前。


    「哎呀,您可終於移駕前來了。」高處傳來這個聲響,笙之介抬頭望向和田屋的屋簷。在大屋簷與小屋簷間高掛著寫有屋號的區額。「您看錯地方嘍,古橋先生。」


    說話的人在身後。多津——不,是津多。這名女中豪傑身上纏著束衣帶,露出壯碩的臂膀,她像仁王般雙手插腰,俯視著笙之介。「為什麽不早點來?小姐等好久了。」


    真沒用——笙之介被一把抓住後方衣領拉進和田屋。


    在像是會客間的六張榻榻米大廂房裏,壁龕處掛著一幅掛軸。上頭畫了八尊達磨,或怒或笑,表情各有不同,看起來年代久遠。


    「這是我祖父畫的。」他的嗜好是作畫——和香補充。


    是——笙之介應道。和香一如平時,臉上套著頭巾。雖然這不會令笙之介感到困擾,但津多就像要監視他們的會麵般背靠著紙門而坐,這令他深感困擾。


    「我可沒有在這裏。」津多再度從高處輕鬆地說道。就算坐著,她還是一樣高大。「如果嫌我礙事,請把我想成火盆。」


    哦——笙之介怯縮。這火盆未免太巨大了,而且也不適合時節。


    今早和香戴的是水藍色頭巾。可能是因為梅雨季快到了,笙之介心裏想。


    這時,和香從頭巾中露出的雙眼猛然呈現嚴峻之色。


    「古橋先生。」


    「啊,在。」


    「請振作一點。」突然劈頭一句訓斥。


    「我不夠振作嗎?」


    「你現在的表情,就像惡作劇被武部老師罰站的學生。」語畢,和香莞爾一笑。「因為漢詩那件事,我在村田屋老板的介紹下結識了武部老師。他的夫人待人溫柔,是位好人。」


    在笙之介不知道的這段期間,和香慢慢與人往來。


    「我想在私塾裏幫點忙。如果是謄寫孩子的教科書或是習字帖,我應該能勝任。這麽一來,我就會成為古橋先生的生意對手了。」


    「那、那我可傷腦筋了。」


    「傷腦筋的話就好好努力,別輸給我。」明明比笙之介小,卻像大姐姐似地說教。


    「這幾天您看起來憔悴許多呢。」和香的聲音轉為柔和。津多在一旁竊笑。


    「何事令您這般苦惱呢?和前些日子村田屋老板失蹤的事有關嗎?」


    失蹤嗎,他那樣才算失蹤是吧。笙之介不禁笑了。他鬆口道出一連串發生的事。和香完全沒插話,提到扁舟那件事情時,她雙手緊握置於膝上,專注聆聽。


    說到一個段落後,和香轉頭望向津多。「請幫忙端茶來。」那高大的身軀無聲地站起,從房內消失。和香重新轉身麵向笙之介,取下頭巾,筆直地注視他的雙眼。


    「古橋先生,現在您真的得振作一點了。」


    「看來我果然是誤判了。」


    「不,不是這個意思。我要您拿出自信來。」


    拿出自信?


    「既然這是古橋先生您的鑒定結果,那封投信應該就是三河屋的重右衛門先生所寫。這樁綁架案是一出戲——至少一部分是。」


    「可是,既然重右衛門先生知道劇本,為什麽還那樣萎靡不振,難過痛苦呢?」


    「古橋先生,這就是關鍵。」和香略顯焦急地揮動著拳頭。「不能因為重右衛門先生痛苦難過,就否定他們演戲的事實。痛苦難過是內心的感受,肉眼看不到,雙手摸不著。不過,投信的筆跡肉眼看得到,還能鑒定。能夠鑒定的事物,比起肉眼看不到的事物更不會誤判。」


    津多移動著高大的身軀,再次無聲無息地端著茶點返回。


    「重右衛門先生與這起綁架案有關。應該是與她女兒阿吉小姐說好,一起演出這出戲,才會寫下那封信。但老板娘勝枝女士似乎不知情。」


    「我認為她完全不知情。根據她在扁舟上的模樣,我很肯定。」


    「也許是重右衛門先生把妻子看得和獨生女一樣重要,如今女兒的事瞞著沒讓妻子知道,他心裏難過才顯得憔悴。自己知道實情,但蒙在鼓裏的妻子日夜悲歎,這造成重右衛門先生的重擔,他才會麵容消瘦。有這個可能性吧?」


    確實如此。原來如此,內心的想法不是肉眼能看穿,端看怎麽解釋。


    「您應該盡快找重右衛門先生談談。」


    「馬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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