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稱「椿門」的《scepter4》隊部一隅,有個幾乎被遺忘的資料室。


    室內並列著幾十個資料架,令人聯想到迷宮的牆壁,要不就是地層外露的斷崖。將活生生的人類排拒在外,沉重堆積的曆史沉澱。


    一邊忍受這種壓力,一邊鑽過塵埃遍布的架子縫隙,一個男人來到一張被孤零零放置於窗邊的桌旁。


    他的年齡大約三十五歲上下。正蜷起肌肉結實的巨大身軀,彎腰駝背地麵對一部舊型電腦動也不動,隻有放在深埋於資料地層下的化石——不、仔細一看是藏汙納垢鍵盤上的手,輕微地動作著。


    打字速度很慢,有時還停下來遲疑。使用的隻有右手手指。這是因為,他沒有左手。厚實的巨大身軀套著內務部門的製服,左袖在手肘位置隨意打了個結,垂在身側。


    獨臂男推開老花眼鏡,揉揉山根。從鼻梁到左頰有一大條舊傷疤。手指沿著傷疤撫摸,露出嚴峻的表情重重歎了口氣,再次回到電腦熒幕前。


    若說寫文章是他不擅長的事,那操作機械類就更不擅長了。即使一天隻需要用電腦打一份字數不多的報告書,光是這樣對他—善條剛毅而書,就是日常生活中最難克服的課題。骨節粗大的右手再次開始摸索該打的按鍵——


    一片櫻花花瓣飄來,停在他手背上。


    大概是來自隊部外圍種植的整排櫻花樹,隨春風飄舞進來的吧。像受到花瓣引誘似的,善條朝敞開的窗外望去。


    被櫻花樹圍繞的操場上,看得到穿著製服的隊員正在整隊。漫天飛舞的粉紅櫻花,和青色的製服在午後陽光下相映成輝。


    令隊列看來更壯觀的是使勁挺直柔韌背肌的姿勢。那有幾分或許來自腰間佩劍的重量。他們「擊劍機動課部隊」是反超能者組織《scepter4》的中央核心,同時在理念上也可說是《scepter4》本身。不僅腰間佩著劍,自己更代表了「王之劍」,這正是他們存在的基礎。


    「全體拔劍!」


    鎮壓整個操場,了亮直通宿舍的號令聲,發自《scepter4》副長——淡島世理。她雖是女性,但氣魄凜然,將近百名男隊員統率得非常出色。


    隊員們整齊劃一地拔出佩劍,舉在胸前行刀禮。成群指向天際的劍尖,遠看就像一座劍山。


    「橫列隊形!」


    隊員們將拔出的劍身收在腋下,小跑步變換隊形。從八列縱隊變更為四列橫隊。前後之間留出充分空間,左右則稍微向中央靠攏,形成「壁」的隊形。


    「擊劍動作、第一式!舉劍!」


    隊員們將劍尖朝前,身體傾斜。


    「一!」


    「二!」


    「三!」


    「四!」


    配合號令,百刃縱橫舉起、揮出、再次回到正麵架式。每個動作都同步一致。


    所謂「擊劍動作」,是將西洋劍術招式經過整理、簡略後作為集團動作使用,和一般的「劍術」有決定性不同。


    第一點,預設的敵人並非同樣使用劍的人。


    另一點,不以持劍攻擊為目的。


    擊劍部隊的成員都是高階超能者。光靠他們自己的概然性偏向力場就能避開槍彈,打倒好幾公尺外的敵人。從本質上來說,無論是作為武器的劍或劍術都不是必須。


    那麽……劍不是武器,又是什麽。對他們來說,「劍」究竟有何意義。


    或許可將其視為「象征」或「指針」般的存在。


    為無形的力量賦予「劍」的形象並加以駕馭。具體來說,拔劍的動作觸發異能的解放,想像力量集中在「劍刃」上,透過使劍的動作來運用。《scepter4》隊員們隨身攜帶的佩劍,換句話說也就是「受到駕馭之力量」的象征,正好展現出《青之王》宗像禮司本身的思想。


    「——橫列鋸齒隊形!」


    各橫列中每隔一人便有一人或前進、或後退,排成鋸齒隊形。


    「擊劍動作、第二式!舉劍!」


    前列攻擊時產生的破綻,由後列遞補掩護。另外,當前列邊防禦邊後退時,便與後列交換位置——大約一百名隊員,就這樣宛如齒輪組成的複雜機械,整齊而流暢地不斷動作。那動作美得令人聯想到群舞。


    ——好刺眼。


    善條眯起眼睛,理由不隻是劍刀反射了陽光。更因那仿佛堅硬透明的礦物結晶般,不容一絲雜質的完美。在那裏,沒有絲毫像自己這種異物介入的餘地。


    其實,他對此並無不滿。隻不過,就和撫摸臉上傷疤的老毛病一樣,凡事都會讓他確認起自己內在的缺陷,這已是長年養成的習慣。


    善條揉揉因窗外光景而刺痛的眼睛,再次麵向熒幕。


    就在此時——


    「喂,危險啊!」


    「啊、對不起!」


    隊員中有一人動作不一樣,手中劍刃差點掃過其他隊員。所幸雙方都沒有受傷,不過——


    「楠原!」


    「是!」


    低頭道歉的隊員——楠原一聽到淡島尖銳的聲音,身體彈跳起來立正。


    「罰跑十圈!」


    「是!」


    楠原慌忙將劍收入劍鞘,跑步離開。


    「小心點哪!」


    「是!」


    差點被掃到的隊員,在楠原經過身邊時發出抱怨。


    「日高,你也一樣!」


    「欸?」


    於是,還穿著製服佩著劍的兩名隊員並排跑了起來。


    「——第三式,從頭開始!舉劍!」


    在淡島號令之下,訓練繼續下去。


    不久,脫離隊伍的兩人沿著操場內僩跑道繞回來,交談聲正好傳入善條耳中。


    「……可惡,我不能接受……那個女人除了巨乳之外,開什麽玩笑啊,是不是?」


    日高身材比較高,看來也較年長。正用粗魯的語氣對身邊的楠原搭話。


    「我明明就是受害者。」


    「咦?……啊、喔。」


    另一方麵,楠原的個子該算比一般人矮小吧,五官也還顯得稚嫩。


    「那個不是『沒閃開的人也太遲鈍』的意思嗎?」


    「你這家夥有什麽立場這麽說!搞清楚狀況,喂!」


    日高伸出手肘朝楠原肩膀一撞。


    「啊、好痛、對不起啦、很痛耶……哇!」


    楠原大喊,隔著十公尺左右的距離,和窗框後方的善條四目相覷。


    「搞什麽啊,發出那麽奇怪的聲音。」


    「不是、因為有人……那裏不是倉庫嗎……」


    「啊?總有管理員之類的吧?」


    「呃,我還以為是妖怪。」


    「你是小孩子嗎!」


    「好痛!」


    日高朝楠原後腦勺一敲。


    「日高!楠原!你們在胡鬧什麽!」


    淡島尖銳的聲音傳來。


    「再追加五圈!」


    「欸欸——?」


    日高發出滑稽的聲音提高速度。


    「啊……你好。」


    楠原則一瞬停下腳步,對善條微微敬禮,才追著日高跑上去。善條苦笑答禮,目送他背影離去。


    幾分鍾後再次沿著跑道跑回來時,楠原隻輕輕點頭。到再下一圈再跑回來時,他已忘了善條的事,直接通過。


    然後——


    ——以上,本日也無須特別記錄事項。


    花費時間打完簡潔的報告,善條抬起頭,楠原和日高還在跑操場。不知何時他們已脫去製服,卸下佩劍,隻穿著內衣。沒看到其他隊員,大概已完成規定訓練,解散離開


    了吧。


    那兩人現在也不再多說廢話,隻是心無旁騖地專注在肉體勞動上。


    那模樣令人聯想到原野上的兩隻野獸,仿佛來自遠方某處的光景。眺望這幅光景的善條,也一樣心無旁騖。當這自己再也無法踏入的耀眼時刻映入眼簾時,他隻是以那隻骨節粗大的手,意義不明地觸摸臉頰的傷疤。


    ╋


    「簡而言之,就是你的節奏沒對齊啦。」


    在固定時間告別時,日高笑著敲敲他的背。向來隨心情行動的日高,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你好好反省一下,反省!」


    「是,不好意思。我會努力求進步。」


    苦笑著抓抓頭,其實楠原心裏也知道,自己不知怎地總是無法對齊。


    大合唱時一定會在第一句就出錯,行進時伸出的手腳也總不知不覺就和別人相反。仔細想想,從小就是這樣。運動神經明明還不錯,就是節奏感不好,做不出正確的動作。看來是天生就欠缺這方麵資質。


    因此,楠原早就下定決心絕對不做得唱歌跳舞的工作,沒想到忽略了另一件事。不但過去隸屬機動隊時常有行進或整隊的機會,被挖角而轉職到《scepter4》後還是被要求一樣的團體行動。尤其是眾人同時拔劍、擺出架式到舉劍揮舞的擊劍動作,隻要時機一錯就可能害周圍同事受傷,這可不是一句「不擅長」就能了事的。


    因此,他才打算在熄燈後自行練習。


    換上便服,穿著運動衣從隊員宿舍跑出來的楠原,手上提著代替佩劍的竹刀。為了找一塊能盡情揮動竹刀的地方,正在隊部營區內四處徘徊。


    室內怕擊中牆壁或窗戶,操場中央的話……恐怕又太醒目了點。腦中浮現了幾個候補場地,最後決定前往營區角落的某處道場。「既然拿竹刀當然就是道場了」,說來也是非常理所當然的聯想。


    若是道場裏有人正在進行夜間訓練,就請對方讓自己在角落練習揮擊吧。這麽想著,來到道場前。


    ……咦。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道塌沒有開燈,然而出入口和窗戶都大開著。原本就是古色古香的開放式建築,內外的區隔並不明顯,因此夜晚的空氣似乎直接滲入了道場。而在那裏——


    ——好像有什麽可怕的東西。


    楠原這麽想。


    是潛伏在陰暗草叢中的猛獸,還是棲息於廢墟屋頂下的妖怪—楠原甩甩頭,甩掉倏然浮現腦中的想像。盡管自認向來直覺敏銳,但這樣的城市裏不該出現熊或山豬,自己也不是真心害怕妖怪的年紀了。


    如果裏麵有什麽,那應該是人吧。就常理判斷,大概是和自己一樣的《scepter4》成員。連燈都不開到底在做什麽,隻有這點讓人想不通……


    楠原從門口悄悄窺視道場內。


    於是。


    轟——


    從道場深處吹來一陣突如其來的風……不、應該說像有人在眼前敲擊巨大太鼓的衝擊力,朝楠原臉上直撲。說得更正確點,那既不是現實的風,也沒有發出聲音。隻是某種看不見的氣息。


    「……是誰?」


    在一個低沉、穩重的男聲質問之下,楠原不加思索,立正站挺。


    「是、是!那個……!」


    驚慌失措的楠原麵前,聲音的主人從道場陰暗深處無聲地走了出來。


    是個高大的男人。超過一百九十公分的體格,即使隔著道服也看得出全身滿是隆起的肌肉。左手插在懷裏……不、那隻手臂隻到手肘就沒了。


    而他的右手拿著一把長得幾乎曳地的大太刀,提在手上的刀身外露。那是一把和配給品的佩劍等級完全不同,散發危險氣息的露骨凶器。


    ——要砍過來了嗎?


    楠原反射般後退,握起竹刀擺出正眼架式。不久,刀身便浮現隱約青光。這是概然性偏向力場的副產物:分光現象。


    半年前赴任《scepter4》至今,楠原的特異能力經過強化也已更上一層樓。借由拔劍動作能確實發動及操作自身能力—他和其他隊員一樣接受這種訓練。


    借日高的話來說,就是「漫畫裏出現的那種光劍」。閃著青色磷光的劍刃,指向手持武器的巨漢。


    「嗯?哎呀……不對。」


    看到他的模樣,男人轉身背對楠原,再次走回道場後方,從地板撿起一把細長物體。


    眼睛開始習慣黑暗的楠原也看清了那是太刀的刀鞘,男人將刀鞘夾在左腋,單手俐落收刀,一邊換回右手持刀一邊走回來。


    「嚇到你了,抱歉。我在做居合道的練習。」


    「啊、不……」


    看到對方收起刀,楠原這才有辦法定下心。仔細一看,男人的態度其實很溫和,雖然左頰有道明顯的疤痕,眼鏡底下的眼睛卻帶著柔和的笑意。


    「那你呢?」


    「啊……我是擊劍機動課第四小隊的楠原剛。」


    楠原一放鬆架式,竹刀上的青光立刻消失。


    「劍機……啊,你是白天的……」


    男人握著太刀的手背摩挲左頰。


    「白天……?」


    看楠原偏頭不解,男人也報上姓名。


    「我叫善條剛毅。是『倉庫管理員』,可不是妖怪喔。」


    「……啊。」


    察覺眼前的男人就是白天訓練時,從宿舍窗口看見自己被罰跑操場的那個人,楠原不禁麵紅耳赤。


    「……原來如此,所以想自行練習啊。」


    楠原還沒說明,善條便已完全掌握事態。


    「那個……如果打擾到您,我下次再來。」


    半是因為心虛,讓楠原這麽說。


    「不,你的用心令人佩服,楠原。」


    牽動帶著舊傷痕的臉頰,露出粗獷的微笑。


    接著—


    首先被問了是否需要開燈。不過,窗外透進來的光剛好照亮腳下,善條自己則說暗處能讓感覺更敏銳,所以暗一點好。


    然後,兩人便各據道場一端,開始各自練習。


    楠原將竹刀當作收在鞘中的佩劍,從腰部位置開始練習擊劍動作。以第一式的拔劍為始,擺出架式、揮劍、換腳—練習中不時窺探善條的情形。


    之所以隔了這麽一大段距離,是因為善條說「我用真刀太危險了」。可是說這句話的善條,卻一直正對道場後方的神龕,將太刀放在身側端坐不動。


    —話說回來,那把刀真不簡單。


    楠原想起剛才看見那把太刀拔出刀鞘時的模樣。


    光芒暗蘊的厚實刀身,無論橫劈或縱砍,像人類身體這種程度的東西想必輕易就能一分為二。


    ——不過,那麽長一把刀,用起來不會不順手嗎?


    ——而且又是獨臂……真想看看他怎麽用刀。


    忘了自己當初來此的目的,楠原的興趣已完全轉移到善條身上。


    —既然都一個人在夜裏練習了,可能不想讓別人看吧。還是早點結束練習,偷偷從窗外窺探好了……


    「楠原,你相當不專心哪。」


    背對著楠原,善條這麽說。


    「咦……啊、是,不好意思!」


    楠原慌慌張張擺正姿勢,鞠了一躬。


    既不笑也沒有責備,善條繼續說下去。


    「將意識放在周遭是好事,但姿勢因此露出破綻就不好了。」


    「是!我會小心!」


    保持僵硬的姿勢,楠原回答。


    「還有……你的拍子好像很容易亂。」


    「啊……拍子、是嗎?」


    楠原歪著頭問。


    「……啊。」


    然後發現了。


    他指的,不就是自己「節奏感」的老問題嗎。


    「『拍子容易亂』……是不好的意思吧。」


    楠原試探著問,善條的身形微微一動。


    「以這情況來說是不好……但以劍術來說,是正確的。」


    ——不好,但是正確。


    這打啞謎似的話,聽在楠原耳中卻有種快掌握到核心的預感。


    「那個,請問……可以再告訴我詳細一點嗎?」


    正當他不知不覺朝善條踏出一步時——


    砰—!


    隨著正中胸部,將整個人撞擊出去的衝擊力,大太刀的刃尖也抵上喉頭。


    「……唔!」


    楠原不加思索飛身後退,抓起竹刀擺好架式。


    然而……


    兩人依然分處道場兩側角落,相隔三十公尺之遙。方才眼前看見的刃尖,恐怕是身體感受對方氣勢時產生的幻覺。


    善條立起單膝,一口氣拔出大太刀。根本看不見他拔刀的瞬間和方法,隻見宛如獨臂延伸的刀身盈滿氣勢,那張臉上頓現淒厲惡鬼般的神情。


    惡鬼的刀尖直指楠原喉頭——不對,是越過他肩頭指向門口。


    「哎呀,真是了不起的拔刀斬。把人嚇出一把冷汗。」


    背後傳來話中含笑的聲音。


    「嗬嗬……這對剛泡完澡的身體可不大好,會感冒的,」


    回頭一看,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正從門口大搖大擺地走進來。身上的和服和剛洗好的頭發,使他給人與平日迥異的印象。


    「……室長?」


    「晚安,楠原剛。看你們聊得挺開心嘛。」


    男人口中雖喚著楠原的名字,注意力卻絲毫不放在他身上。


    他就是人稱「室長」的《青之王》宗像禮司。不羈的雙眼注視的,正是用刀刃對著自己的劍鬼之姿。


    宗像推了推眼鏡,臉上浮起淺笑。


    「『惡鬼善條』的劍術指導—能不能也和我分享一下呢。」


    ╋


    ——被兩個恐怖的人夾在中間了。


    楠原手握竹刀,身子僵硬。仿佛被兩堵牆壓迫似的動彈不得。


    宗像禮司與善條剛毅。雙方都是具有壓倒性存在感的人物,帶給人的卻是形成對照的不同印象。


    善條的恐怖,在於出鞘凶器般的壓迫感,就某種意義而言還算是熟悉的。基本上,就像劍道師父或機動隊長官特有的那種獠牙猛獸氣魄的放大版。這想必是幾十年來憑著一股傻勁鍛鏈身體與劍技而獲得的巨大、速度和強度。若是一不小心靠近,恐怕就會被撕裂撲殺,是這種顯而易懂的「恐怖」。


    另一方麵,宗像卻完全不像楠原認識的任何人。


    沒記錯的話,他的年紀應該是二十三或四。概略來說,要算和自己同年代也可以。


    宗像室長現在在想什麽,心情如何,楠原毫無頭緒。眼角餘光瞥見那自己無法理解的巨大存在,似乎正在打量自己。


    「……不用這麽緊張啊,楠原。」


    「欸……咦?啊!」


    順著宗像的手勢望向手中竹刀,刀身已現青光。楠原這才發現自己無意間露出了警戒心。


    「啊!真是非常抱歉!」


    楠原挺直背脊轉身立正,將竹刀刀刃朝下重新拿好。刀身的光芒也急速減弱消失。


    宗像微微一笑,目光從楠原身上轉向善條離去的方向。


    「看來,我們好像被善條兄討厭了呢。」


    「咦?連我也是嗎?」


    楠原不加思索地答腔。


    對我這種小人物,稱不上喜歡或討厭吧。


    雖然隻是這個意思——


    宗像卻輕輕挑了挑眉。


    「……!」


    楠原不由得拉長背脊,將目光從宗像身上移開。平日說話就有容易脫口而出的傾向,原本這種不假修飾的性格稱不上是好是壞,至今也沒引起什麽大問題過……今天卻可能要了自己小命。


    「呃……非常抱歉,我說了不該說的話。」


    接著,又是一陣漫長可怕的沉默。


    「……呼。」


    宗像發出一聲輕歎。


    和剛才犀利的冷笑不同,他發自內心的笑了。


    「失敬。正如你所說。」


    宗像說著,伸出手指調整眼鏡的位置。這似乎是他說話時的習慣動作。


    「是我,好像被那個人討厭了。」


    「……呃。」


    楠原一邊模棱兩可地附和,一邊偷看宗像的表情。


    被手擋住的半張臉上,露出與其說是擔憂,不如說是自嘲般樂在其中的表情。那望向門外要笑不笑的模樣,比起剛才有人味兒多了。


    ——這人果然很難捉摸……


    楠原這麽想。


    過了一會兒—


    「那就麻煩你鎖門了。」


    說著,宗像也離開道場,隻留下楠原一人。


    好不容易可以靜下心來練習。


    在月色微光照耀下顯得幾分迷離的空間中,楠原反複練習了兩三次規定的動作。


    縱然已經離開,那兩位巨人的氣勢仍如殘香般停留在空氣中。


    仿佛鋼鐵刀刃仍可能隨時從道場後方的陰影中橫空劈來,又像是冷冽的視線在這一刹那仍緊盯著自己不放。


    這麽一想,自己站立的姿勢和擊劍的動作竟都在無形中貫通了。一絲緊張感從腳底沿著身體重心攀上背脊,竹刀微微發出青光,接著更透過刀尖和目光的走向朝周圍迸發。


    處在可能潛藏危險的幽暗中,楠原下意識確認起感官及武器的射程,接下來——


    感受到自己的呼吸。


    竹刀的重量和劈空而過時的聲音。


    赤裸的腳尖掠過地麵,踩踏時地板起伏的觸感。


    朦朧的光線,空氣的流動,夜晚的蟲鳴。


    這一切都滲入體內,或者該反過來說,是自己的存在融入周遭空間。


    現在,這空間裏隻有自己存在。不、空間就是自己。


    不經意地瞥向手邊,竹刀上的青色磷光更朝外圍渲染擴散,連腳下的地板都出現微弱光圈。


    「啊……這是……」


    楠原先是疑惑,接著……


    『你劍的所及範圍將化為受意誌支配的聖域——』


    過去宗像說過的謎樣言語,此時跨越時空回想起來,終於伴隨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恍然大悟。


    ——嗯。


    楠原深吸一口氣,加重握住竹刀的力道。想像力量從手中傳遞到竹刀,再傳遞到竹刀一次斬擊時觸及的所有範圍。


    這麽一來——以楠原為中心,地板上出現一個半徑兩公尺左右的光圈。


    由己身意誌「無形之劍」支配的空間—


    這就是所謂的「聖域」啊……


    楠原任由「聖域」擴大,擊劍動作不斷。光圈裏……不、包括上方的半球形空間都充滿楠原的意誌。此外,自身的力量也反過來獲得強化,將光圈維持在穩定狀態。前所未有的充實力量自身體滿溢,填滿周遭的空間。


    好厲害……


    楠原從未想過自己是強者,也對與人競爭沒什麽興趣。然而現在,在這個空間裏的這一瞬間,卻有種不管與誰為戰都不會輸的感覺。無論對方有多少力量,持有多強大武器都——


    不對、這麽說是太誇張了。


    假設善條用居合道展開攻擊,自己恐怕連武器都還來不及碰,就被斬倒在地了吧。又或者對手是宗像,大概連人帶「聖域」都會被那自己難以相提並論的力量擊潰。


    當然,身為戰鬥組織的成員,並不是沒有「想變強」的心情。


    不過,人該有自知之明。


    楠原露出半分苦笑,接著便專注於使劍的動作和維持自己小小「聖域」的穩定。


    然而——


    就在幾分鍾前對楠原而言,還隻能籠統視為「巨大存在」的兩個男人,現在已能用內心的尺度衡量其力量多寡了。


    擁有自己的聖域,就是這麽回事。


    隻不過,楠原還未察覺此一事實。


    現在的他,隻是心無旁騖地揮著竹刀,在微暗之中製造小小的光圈——


    ╋


    隔天的午休時間,楠原前往「舊資料室」。


    目的是歸還道場的鑰匙。


    昨晚用掛在門口的鑰匙鎖上道場大門後,暫時保管了一個晚上。今天早上,上班前跑了一趟庶務課想歸還鑰匙,卻沒想到……


    「喔喔,那把鑰匙是善條先生的喔。」


    一位中年女職員這麽說。


    一問之下才知道,道場的鑰匙除了庶務課保管的主鑰外,還有一把備鑰放在善條隊員那裏。聽說是因為他經常在夜裏練劍,所以特別允許他持有鑰匙。


    「你到西棟一樓走廊盡頭的……呃、倉庫?資料室?對對對,就是閑置著那間……那個人白天都在那裏,送過去給他吧。」


    「啊、是。我明白了……謝謝您。」


    對職員點頭致意,楠原心想。


    ——那個人……隸屬內務課嗎?


    昨天他雖自稱「倉庫管理員」,楠原根本以為那是配合白天發生的事所開的玩笑。


    《scepter4》雖為戰鬥組織,但除了自己隸屬的實戰部隊之外,也有以支援戰鬥業務為主的內務部門。


    隸屬不同部門的人,一眼就能區別,差異之大甚至可用「不同人種」來形容。身著製服腰間佩劍,走路抬頭挺胸的精悍年輕人屬於前者;散發普通人氣質的女性或中年男性則屬於後者。


    可是昨天認識的善條,怎麽看都屬於這邊—甚至比還是新人的自己更稱得上為戰鬥而生的存在。為什麽這樣的人會隸屬內務部門呢?


    該不會……是那隻手的緣故吧。


    過去在任務現場受到失去一隻手臂的重傷,因此從第一線退下—如此一想,倒也說得通。不過……


    就算那個人隻剩一隻手,有再多個自己還是難以匹敵。他就是這麽強,不、他的實力或許已經超越劍機部隊的頂尖好手,足以和宗像室長一較長短。


    ——這樣的人,為什麽進了內務部門?


    ——是出自他個人的某種意願嗎。比方說「已經受夠與人爭鬥」之類的……


    ——可是,他是那麽認真地練劍……還是說,那單純隻是個習慣……


    整個上午訓練時間,這些疑問始終盤據在楠原腦中。


    於是午休時間一到,楠原立刻拿了放在置物櫃裏的鑰匙直奔那間資料室。


    雖然大概知道方位,畢竟昨天隻隔著窗戶四目交接,再加上宿舍經過好幾次增建,有一部分形成迷宮般的通路讓人左右不分。動作不快點的話,可能連午餐都會沒時間吃。


    快速穿過一條陰暗破爛的走廊後,終於來到掛著老舊門牌,上麵用手寫著「資料室」三字的房間門口。楠原敲了敲門。


    「打擾了。」


    先朝室內打聲招呼。


    —該不會又突然砍過來吧……?


    楠原戒備著往後退一步。


    過了一會兒。


    「……來了。」


    善條打開門,采出頭來。


    ——咦?


    楠原身體都還沒站直,一臉詫異。


    ——這人個子這麽小嗎?


    不,眼前的善條絕稱不上個子小,上背部和肩膀都像撐起整扇門似的抵在門框上,體格幾乎和一扇門一樣高大。和一般人的身材相比,隻能說是巨漢。


    然而,昨夜見到的他遠比現在更高大。記憶中的壓迫感還很鮮明。沒錯,就連端坐時的他都得要仰望……


    ——不對不對,不可能。那樣豈不是跟大佛一樣大了。


    楠原輕輕甩頭,重新思考。


    想來是因為昨天在周圍沒有對照物的空曠道場,又被練劍中的善條氣勢壓製,所以那種「高大」、「高強」的形象才會深深烙印在心上吧。


    「喔喔,你是昨天的……楠原。」


    「是,我是楠原剛。」


    楠原挺直背脊對善條敬禮。接著,從口袋中取出鑰匙交給以沉穩笑容答禮的善條。


    「這個……是道場的鑰匙。人家吩咐我還給善條先生。」


    「善條先生。」


    因為不清楚他的地位和職稱,事先問了庶務課的職員該怎麽稱呼。


    據說他的正式職稱是「庶務課資料室」的「善條室長」,但在《scepter4》提起「室長」,人人先想到的都是「宗像室長」。於是為了避免混淆,就不以職銜而直接稱他「善條先生」。


    可是——


    如果是熟人也就罷了,被還是個新人的自己一副很熟的樣子叫「先生」,他會不會不高興啊?


    心裏這麽想著,楠原略帶緊張地偷看善條的表情。


    「啊,抱歉呢,讓你跑這一趟。」


    善條一邊露出豪邁的笑容,一邊伸出右手。長滿硬繭的手心有如岩石。


    —嗚哇,好驚人的手……


    將鑰匙放在他的手心時,不禁看得出神。


    「我的手很髒吧。」


    善條苦笑著將鑰匙收進前胸口袋。


    「啊、不是的,不好意思……打擾了。」


    楠原敬禮後正想離去時。


    「對了,楠原。」


    善條從背後叫住他。


    「是?」


    回頭一看,善條摩挲著臉,露出沉吟的表情。


    「……楠原,耽誤你一點時間好嗎?」


    ╋


    「—電腦從早上就不大對勁……可以請你幫我看看嗎?」


    說著這句話的善條,不知為何看來矮了一截。


    「啊,是電腦……嗎?」


    「沒辦法嗎?」


    善條又縮小了一圈。


    「我還以為你們年輕人對機械比較懂……」


    「啊、不是的。雖說我懂的也不多……您說的是電腦吧?」


    楠原搔搔頭,心想,


    ——不過看這情形,至少比這人多懂一些。


    劍機的工作經常需要使用電腦,楠原私人也擁有一台便宜的電腦。


    「那麽請讓我看看吧……東西放在哪裏呢?」


    「嗯,不好意思。」


    善條緊繃的肩膀總算放輕鬆了。


    接著——被走在前方的善條背影和左右兩側的置物櫃牆遮蔽三方位視線的情形下,楠原被帶著走進資料室後方。實際上大概花不到幾秒鍾,卻覺得這段路走得真久。看來,隻要在這人麵前,不隻判斷物體大小時失去準頭,連對時間的感覺都會錯亂。


    善條突然退到旁邊,視野亮了起來。


    敞開的窗戶旁,有一張被堆疊文件淹沒的書桌。不過,不管是書桌上還是附近的櫃子上都沒看見像電腦的東西。正當楠原環顧四周,善條伸出右手朝書桌上一指。


    「就是這個……」


    「咦……啊、這、這就是電腦嗎。」


    眼前的那個,和楠原想像中的「電腦」相去甚遠。換句話說,那不是折疊式的筆記型電腦——


    而是在像個大箱子的主機上放上三口幾乎堪稱小型電視的映像管熒幕,鍵盤也是接電線的全尺寸大鍵盤。每個


    部分原本應該都是奶油色,現在卻被日曬和手垢染成了煤炭色。


    「……喔喔,是這種電腦啊……」


    聽見楠原情不自禁脫口而出的話,善條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回答:


    「嗯,似乎是相當舊型的東西……」


    「……好像發出某種怪聲耶。」


    「嗯。」


    兩人屏氣凝神,豎起耳朵。老舊電腦的主機從剛才就一直發出噗噗噗噗、喀啦喀啦的不安定聲音。


    「早上按下按鈕後就一直是這樣。也無法操作。」


    「呼……」


    畫麵上出現模糊的黑白文字列,楠原將臉湊近熒幕。


    「我看看……操……作……」


    接著,他回頭對善條說:


    「……這上麵好像寫著『找不到os』呢。」


    「歐哎斯……那是什麽呢。」


    「欸。」


    這麽說來,楠原才發現自己也不甚理解。仰頭望著天花板說道。


    「呃……就是對電腦裏的程式來說很重要的東西……大概是這樣吧。」


    「很重要的東西啊?」


    「是啊……大概。」


    「那、沒有這東西就傷腦筋了。」


    「……是的。」


    「唔……」


    善條為難地搓揉下巴。


    「……該怎麽辦才好呢?」


    他就這樣像個雕像僵在那裏。


    兩秒、三秒……尷尬的時間一點一滴溜走。


    「……請問,要不要我去找懂電腦的人過來?」


    「……拜托了。」


    正當善條依然僵立著如此回答時。


    「喂——阿剛!阿剛!」


    窗外傳來宏亮的呼喚聲。定睛一看,青色製服的隊員們已經在操場上陸續集合了。發出聲音的,是把劍鞘舉在頭頂舞動的日高。


    「你這家夥在那裏偷什麽懶!下午的訓練要開始羅!」


    「啊!好、是!」


    楠原慌張地望望窗外,又看看熒幕,然後轉頭看善條。


    「……不好意思,你快去吧。」


    善條這麽說,指著直通操場的大窗……臉上卻寫著旁徨無依。


    「我先告辭了!」


    低下頭往外跑的楠原,在窗前又回過頭。


    「那個……下班之後我再過來!」


    ╋


    雖然來不及吃午餐讓下午的訓練很難熬,總算也平安結束了。


    穿越夕陽下的操場往善條那裏去時,正好遮住夕照的西棟成了一堵昏暗的高牆。


    一樓的庶務課資料室」燈沒亮,善條或許已經回去了。


    ——說的也是,就算沒有我,他也可以問別人。


    然而,仔細一看,麵向操場那扇大窗還開著。


    和昨天的道場一樣,沒鎖門就回去了嗎。


    這麽想著靠近時……


    「哇!還在!」


    楠原不由得驚呼失聲。


    昏暗的室內,直挺挺地坐在窗邊桌前的善條紋風不動,對著發出怪聲的電腦大眼瞪小眼。


    「唔嗯……喔!楠原,你來了啊。」


    善條抬起頭,看來他一直在這裏等楠原。


    ——怎麽不去找別人就好了呢……


    這句話事到如今也說不出口,就先跳過這個問題吧。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楠原低下頭致歉。


    「……那個,我帶了可能懂的人來。」


    兩名隊員從楠原身後跨前一步。


    首先是將一頭長發紮在後頸的眼鏡青年,他用端正的姿勢敬了個禮。


    「我是擊劍機動課第四小隊的榎本龍哉。」


    另外。


    「我也是劍四的,我叫日高!」


    日高舉起手來,在頭上用力揮。


    接著,三人便一起從大窗進入資料室。


    「—哇喔?」


    一看見那台問題電腦,原本沉著穩重的榎本不由得高聲怪叫。


    「78……這!這不是pcr-78嗎!二十年前左右的機型了呢,這該說是前朝遺物嗎……不、完全稱得上是古董了!」


    看到榎本奔向主機,整個人貼在上麵觀察的模樣,楠原不由得嚇傻了。日高在身後拍了拍他的背。


    「看、我就說吧!這家夥是個阿宅。」


    為了確認線路和型號,榎本整顆頭都快鑽進熒幕後方,沒空管這句話了。


    「喔!而且這還是g3型的!驅動軸有磁力塗布喔,這個!」


    「噯……是這樣啊。」


    善條在震懾中回答。


    「我都不知道這些呢。」


    日高則單刀直入地問:


    「……然後呢?這是修得好還是修不好?」


    榎本拾起頭。


    「呃、修什麽……喔!是說這喀啦聲嗎?這小事……你看!」


    榎本操作著主機上的按鈕和拉杆,從機體上的插槽拔出一塊手心大小的方形薄片。怪聲就這麽消失了。


    在一聲短促的電子音下,電腦再次啟動,熒幕上閃過程式正在啟動的畫麵。


    「……修好了。」


    善條喃喃自語。


    「咦……你剛才做了什麽?」


    楠原這麽問道。


    「哎呀、這根本不是故障啊——」


    榎本笑著回答,讓善條看手中剛拔出的那塊薄片。


    「善條先生,您是不是忘了拔出這張磁片?」


    「唔……或許是。」


    善條直率地點頭。


    「在a槽插著磁片的狀態下開機時,電腦會將磁片視為開機磁碟並試圖叫出os。可是這張磁片隻是普通的資料磁碟,電腦怎麽叫也不可能叫得出os啊。對那個時代的電腦來說,這種麻煩是很典型的問題。」


    榎本如此說明。


    「唔,這樣啊,os啊。」


    善條再次點頭。


    「雖然聽不大懂……總之我原本還以為它壞了。」


    「哎呀,幸好不是什麽大問題呢。」


    說著,楠原的肚子「咕嚕」叫了一聲。


    「啊,不好意思……」


    看到麵紅耳赤的楠原,日高拍了拍他的背。


    「哈哈,這家夥從中午肚子就一直咕嚕叫……阿榎!喂!阿榎,你看夠了沒!」


    「……嗯……再看一下。」


    榎本正專注摸弄電腦,回答得心不在焉。日高對準他後腦勺用力一敲。


    「吃飯去吧!吃飯去!」


    結果——


    「啊,我也還沒吃午飯。」


    善條慢吞吞地走回房間深處。


    「要是不嫌棄的話……我現在來煮蕎麥麵吧。」


    「是……蕎麥麵嗎?」


    楠原看看日高和榎本。


    「喔!不錯耶!那就叨擾您一頓了!」


    日高高舉雙手讚成。


    ╋


    這間「庶務課資料室」原本不知用途為何,裏麵竟有個小廚房。因此,善條多半不去食堂用餐,隻在房間裏煮些簡單的食物果腹。


    「雖然我隻會燒水……不過因為喜歡吃蕎麥麵,所以經常煮。」


    屋裏沒一張像樣的桌子,隻好將裝了蕎麥麵的竹簍、放香辛料的小碟及善條裝沾麵醬的小碗放在書桌上。光放了這些東西桌子幾乎就滿了。因為餐具不夠,楠原他們隻好拿湯碗或馬克杯裝沾麵醬。椅子除了善條專用的正規辦公椅之外,還有一把折疊椅。日高早就占了這把椅子,楠原和榎本不得不站著吃。


    「嗯!好吃!這真好吃


    耶!該不會是那種高級麵條吧?」


    「不,隻是附近超市買的……」


    「這樣啊,真好吃!」


    看日高一邊發自內心讚美,一邊粗魯夾走竹簍上的麵,榎本不由得出言製止。


    「日高……你也稍微客氣一點。」


    「笨蛋!吃大盤菜的原則就是先下手為強,嘿!」


    「啊!」


    眼看麵又被日高奪走,榎本對善條低下頭。


    「真不好意思,這家夥家裏隻有兄弟,從小在男孩堆裏長大的……唉,真的很抱歉。」


    不顧不知為何不斷為日高行徑道歉的榎本,日高將所有的蔥掃進自己碗裏,大口吃著麵。


    「我啊,最喜歡吃蔥了。這蔥真好吃!」


    看到他那個樣子,善條淡淡地笑了。


    「嗯。今天的蔥很好吃。」


    「今天的……?」


    楠原不解地歪著頭,善條便用拿著筷子的手腕指向左肩。


    「畢竟這隻手是這樣的……」


    「……啊!」


    楠原終於懂了。沒有左手可用的善條,無法靠自己用菜刀將蔥段好好切碎。剛才是楠原自告奮勇幫忙切的蔥。看來……善條恐怕已經很久沒吃過好好切碎的蔥了。


    「要不要再來點蕎麥麵?」


    善條站起來。


    「要!麻煩您了!」


    「……不好意思。」


    日高和榎本同時低下頭。


    「蔥也要吧。」


    「要!」


    楠原追在善條身後,小跑步跟進廚房。看著他的背影,日高突然丟出一句。


    「噯、阿榎……那家夥挺可愛的嘛。」


    「咳!」


    「喂……你這家夥幹嘛嗆到啦!我又不是那個意思!」


    日高一發急,榎本又嗆了兩三次。


    「咦,怎麽了嗎?」


    楠原回頭問。


    「沒什麽!快去切蔥!」


    「喔。」


    楠原歪著頭,再次咚咚咚咚地切起蔥來。


    榎本嗆咳的聲音很快轉變為笑聲。


    「噗……不、我知道、我知道啦。你隻是把楠原當成弟弟或小狗……那種討喜的感覺對吧。」


    「——原來如此,是討喜啊。」


    「對對,就是討喜!我想說的就是那個……哇啊!」


    日高回頭一看,隻見敞開的窗外,「室長」宗像禮司就站在那裏。


    細長的眼睛望向屋裏,臉上掛著淺笑。


    「你好,善條先生。我又來打擾了。」


    「您……您辛苦了!」


    手上還拿著碗筷,榎本趕緊起身立正。


    「喂!阿剛!快空個位子出來!」


    「咦?什麽位……哇啊!」


    在年輕隊員們慌張失措之間,宗像已跨過大窗進入室內。


    不久後——


    眾目睽睽之下,宗像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對著第二簍麵拿起為他準備的碗筷。


    ——這個人真的會吃什麽蕎麥麵嗎……還是超市買的……


    這說來理所當然的事,楠原還真感到意外。


    何止意外,至今根本沒想像過宗像會像一般人一樣用餐。總覺得這個人過的應該不是吃飯睡覺這種普通人過的生活。頂多曾聽說他的興趣是偶爾泡泡茶……不過他活動時的能量來源應該來自儀式或冥想那種東西吧。


    當然,這隻不過是楠原的擅自想像。然而,眼前宗像本人的行動,反而加深了這種想像。


    坐在椅子上的他背脊自然挺直,使用筷子的手法優美。一次夾起的麵不過多也不過少,以流暢的動作放進碗裏沾醬,再送進口中。


    輕輕吸食麵條,幾乎不發出聲音。在優美的動作下,麵條宛如變魔術般消失。看他吃麵,令人覺得和剛才這群幼稚家夥邊吵邊吃的好像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不同的行為。


    不隻楠原,日高和榎本也都呆若木雞地凝視眼前這一幕。


    如果是普通人—不、隻要是普通動物,本能都會排斥自己不設防的進食瞬間暴露在別人眼中。然而,宗像一點也不在意隊員們包圍自己的視線,依然優雅地吃著手中的麵。反而是周圍的人快被他的氣勢壓倒了。


    「——怎麽了?不快吃麵要糊掉羅。」


    「啊、是!」


    「真是非常抱歉!」


    楠原和榎本站得直挺挺的回答。


    「那麽……我要享用了。」


    日高則扭捏地伸出手,盡什麽義務似的夾起兩三根麵條。然後,或許是想化解尷尬的氣氛,夾著麵條反複沾醬,花了很長時間才送進嘴裏,並且極力不發出聲音。


    宗像含笑看他做完這一連串的動作。


    「呃、那個……相當……麵條煮得真是非常適中……」


    語無倫次的日高頂了頂榎本側腹對他咬耳朵。


    「喂、阿榎,下一個該你了。」


    「下一個是什麽意思啊。」


    簡直像在互相陷害對方受罰的對話。事實上,要在宗像注視下悠閑吃麵,這行為本身的確壓力太大。


    不知所措的榎本回頭瞄了楠原一眼。


    ——咦,我嗎?


    楠原不禁輕輕搖頭,榎本露出絕望的表情。


    「呼……你們幹脆猜拳決定誰先吃吧?」


    「「「不!真是非常抱歉!」」」


    正當三人肅然立正時,善條慢條斯理地從他們眼前晃過。手上拿著裝有蕎麥麵沾醬的大碗公。剛才他用的沾醬小碗洗幹淨後給宗像用了,大概是打算用這代替。


    「失禮了……」


    善條將碗公放在桌上,朝宗像對麵的折疊椅一坐,把椅子坐得嘎吱作響。接著,他用手從竹簍抓麵,隨性放進碗公。再抓起一把蔥撒上,拿起筷子豪邁地啜食起來。


    因為沒有左手好拿碗,他隻能低著頭像隻狗一樣進食。盡管毫無禮數可言,那姿態卻宛如一隻大型野獸,散發不可思議的威嚴。日高忍不住脫口而出「簡直像在看老虎吃蕎麥麵哪……」


    一把蕎麥麵,兩口就被善條吃光。不顧瞠目結舌的楠原等人,善條再次從竹簍取麵,又迅速吃光。


    「嗬嗬……看您吃東西真好吃,令人入迷啊。」


    宗像微笑著說。


    「簡直像幅畫。」


    「見笑了……在下身分低微不懂禮數。」


    竹簍轉瞬即空,善條再次起身。


    「……我來泡茶吧。」


    「我很樂意喝茶,不過,您想趕我走是沒用的。」


    善條停下動作,楠原等人差點忘了呼吸。


    臉上浮現莫測高深的微笑,宗像又說:


    「善條先生……今天不隻蕎麥麵,我的請求也要麻煩您吞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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