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夥是個怪人。


    是個非常奇怪的人。


    我不曾看過他生氣的樣子。也不曾看過他笑的樣子。他總是用平靜的聲音說話。不怎麽吃東西。沒有人知道他放假都在做什麽。他大概也沒有回家。他隻有一套衣服。偶爾會自動早退。就算待在學校,也隻是一直望著天空。當真搞不懂他在想什麽。


    剛上國中時真的很辛苦。


    「那傷是怎麽回事呀!」


    「血、血……」


    「小柚子昏倒了!」


    才想說他遲到很久,午休時才來學校,結果就看到他右半邊臉流著血。聽到別人提起,他才用衣服袖子隨便擦一下,然後就坐到自己的座位上。


    班上所有人都感到傻眼,但他一點也不在乎。他的表情像是在看有些奇特的夕陽一般,從窗邊的座位眺望著平凡無奇的天空。


    那光景感覺非常惡心。對於混入日常中的異物,一般人都會顯現出拒絕反應。因為那是當一般人的條件。


    大家驚慌失措,教室裏掀起帶有惡意的悄悄話。


    真光寺同學,拜托你想辦法搞定那家夥吧!朋友之一把問題扔給我。這氣氛的確讓人無法好好吃飯,因此,


    「能穀,你過來一下啦。」


    當時就有孩子王風範的我,無可奈何地將他叫到教室外麵。


    那時我隻知道他的姓氏,所以叫他能穀;但那家夥應該不記得我的臉跟名字吧。


    他難以看出感情的臉,仿佛首次在動物園看到水豚似地將頭歪向一旁。


    「……有什麽事嗎?同班同學。」


    這回答未免也太誇張了吧——我這麽心想。同班同學?好像前來地球造訪的外星人一樣。人類你好,我是人造人——像這樣嗎?別鬧了。


    我整個人不爽起來,粗魯地把他拉到一樓樓梯後麵的陰影處。


    我讓他坐到角落的水管上,在他麵前彎下腰。我用從附近的保健室摸來的消毒藥水、毛巾與繃帶,隨便地幫他包紮療傷。關於傷口的處理方式,我大略學了些皮毛。因為以前有個似乎經常在什麽都沒有的地方跌倒的妹妹。


    傷口沒有看起來那麽嚴重。隻是血液看起來很誇張而已……這應該是他自己的血吧,大概。


    在治療的期間,那家夥果然還是用漠不關心的眼神看著這邊。


    我一邊用繃帶纏繞他的臉,一邊不經意地詢問。


    「……你每天都在做些什麽啊?你之前也受傷了對吧。被人找碴了嗎?」


    如果是無聊的霸淩,或是沒意義的管教,我想總是有辦法幹涉的,但他的回覆卻出人意表。


    「我並不是被人找碴啦。我是在跟敵人戰鬥。」


    「啥?敵人是指什麽呀?」


    「應該說是這世界的邪惡嗎?要說明有點困難呢。」


    就某種意義來說,我挺佩服他竟然可以用這種臉開玩笑;但無論經過多久,他都沒有笑著表示那是玩笑話。


    「你說邪惡……怎麽,你還正常嗎?是腦袋出了問題?」


    「那是非常困難的問題喔。但是,就算證明我的知性,也無法因此否定邪惡存在於這世界吧。」


    他理所當然似地講著荒唐話的臉,始終是麵無表情。


    他自以為是正義的英雄嗎?還順便並發了偽哲學病呢,阿門。在這種時代當電波男,以角色特徵來說,可是非常有病喔。


    我很快就後悔跟他扯上關係,於是我默默地站起身。


    但是,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


    路過的體育教師正好目擊到這一瞬間。


    「你在那裏幹什麽!咦?那傷是怎麽回事啊!」


    「……那我先走啦。」


    「你在校內使用了暴力嗎?喂!你別逃啊!」


    鬆岡那家夥一如往常地大聲吼叫,粗暴地逼近我身旁。這家夥是最差勁的教師。他抱持著不會被導正的偏見,彈劾腐敗的橘子。他一定很適合擔任監獄的看守吧。


    「真囉唆耶,跟你沒關係吧。」


    「你這是什麽說話態度!喂,你這廢物!好好看我這邊!」


    火冒三丈的鬆岡搖晃我的肩膀。別用髒手碰我啦。


    我也是容易動怒的個性。就在我抬起腳打算踹飛他的時候。


    我突然從背後被抱住了。


    有一雙手抱住我肩膀,還有臉頰磨蹭著耳朵的觸感。


    「……啥?」


    「……喂、喂?」


    一臉茫然的我,還有眼前雙眼瞪得更大的鬆岡,以及這世界的空氣,讓人有種被打蠟固定住的錯覺。


    「請不用在意。畢竟這是我們的問題。」


    可以聽見完全無視這一切,在我耳邊說話的聲音。和平常一樣,沒有情感變動的聲音。相反地有股濕潤的柔和氣息搔癢著耳朵。


    為什麽啊。為什麽我會被抱住啊。咦。被緊緊抱住。緊緊地。這家夥是怎麽回事啊。搞什麽搞什麽到底怎麽啦!


    可以感覺到一種彷佛要融化的熱度從鼓膜入侵到脖子附近。心髒冒出奇怪的動作。脈搏跳得太快,手腕彷佛要飛到某處一樣。因為,我們可是國中生喔。明明連手都還沒牽過。


    「……我說你們,呃~怎麽說呢,你們以為這裏是哪裏啊。這裏畢竟是公共場所,無論爆發多麽激烈的感情,這種行為還是該收斂點啊……」


    剛新婚沒多久的鬆岡咕噥著警告我們不純異性交往怎樣怎樣的,然後一臉尷尬似地皺起眉頭離開了。


    仿佛就在等這一刻,那雙手從我身上離開。


    我做了個深呼吸,等三秒鍾,找回平常的自己。


    「……給我說明一下。」


    我轉過頭,迎麵而來的是一張呆滯的表情。


    宛如被問到二項式展開公式時一般,那張臉吐露出平淡的聲音。


    「剛才那狀況,大概是老師誤會你了吧。但是,既然你照顧了無關的對象,就應該被抱持相對的感謝與友愛。要簡單迅速地表現這種關係性,我認為擁抱是相當有效的手段。」


    「……就隻是這樣?」


    「請你放心。我當然沒有抱持任何更進一步的感情,」


    「我揍飛你喔。」


    我在開一前就揍飛了他,於是他連防護動作也沒做地跌倒在地。那跌倒方式好像吉本新喜劇一樣。隻要他肯做,就辦得到嘛。


    「為什麽突然使用暴力……」


    「哪有為什麽啊。去死啦。」


    「傷、傷腦筋呢。雖然我並沒有要讓同班同學心情變差的意思。」


    他就這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擺出落水狗的表情,一臉沒出息似地眨著眼睛——至少在我眼中,看起來是這個樣子。


    即使是電波男,也有某種程度的感情吧。


    總算看見他像個人類的表情,讓我心滿意足,決定就這樣扯平。


    我朝他伸出手,於是他用非常慎重的動作抓住我的手。我稍微用點力將他拉了起來。


    「我叫真光寺啦。真光寺結。」


    「謝謝你……呃,真光寺同學。」


    話語間摻雜著像是感到猶豫的咳嗽聲。他不介意抱住別人,但似乎有些抗拒識別他人並加以稱呼一事。


    真是個怪人。是個非常奇怪的人。


    以那天為契機,我開始會跟能穀風吹交談。


    ※


    不管我怎麽耳提麵命,風吹都沒有改變。


    像是不可以在上課時無視教師的聲音一直看著天空、不可以擅自跑到學校外麵、不可以跟不是很清楚的敵人戰鬥之類的,這種事情不是應該在更小的時候就學過了嗎?


    他在最根本的地方實


    在沒常識過頭了。


    「為什麽必須由你去戰鬥?其他人不行嗎?」


    「別人的行動並沒有關係喔。我想為了世界而戰,所以才戰鬥的。」


    「……你不要太常跟別人說那種話啦。」


    因為他實在太莫名其妙,我也曾認真想過,搞不好風吹是從外星來的宇宙人。為了保護藍色地球,從宇宙某個星雲前來的英雄大人。哇~喔,這實在太酷啦。真是他媽的酷斃啦。有百分之百的機率,在未來三年變成嚴重霸淩的原因。


    透過內部升學自動變成同個高中的學生時,我要做的事情也已經決定好了。


    那家夥想要早退的時候,不管是上課中或休息時間,都由我隨便找個理由將他拉到走廊角落沒人在使用的廁所。當他從戰鬥回到學校時,我會隨便拿水潑他,幫他把血衝掉。順便衝一下他感覺沒什麽在洗的頭。


    他偶爾會在製服還黏著血的狀態下,就擅自回到教室;每當碰到這種情況,我便會感到火大,同時用踹的也要帶走他。


    「你也用不著在那裏動粗,隻要說一聲,我就會走啦……」


    「不管我說幾次你部不懂,我才這麽做的。讓製服因為乾燥的血變得皺巴巴的你,有權利說這些五四三的頂嘴嗎?」


    「……我知道了。抱歉。對不起。」


    把走廊角落的廁所叫做『玩具箱』,且到處聲張的人是我。真光寺結把能穀風吹當作玩具。讓別人這麽認為比較好辦事。


    我也曾被教師找去談話,遭到委婉地警告。也曾被不曉得內情的同班同學無言地責備。


    但是,比起被當成電波,被認為是霸淩者與被霸淩的人要好多了。大家會認為我們就是那種角色。有可能透過某些契機爬到金字塔階級上方。唯獨不能變成電波角色。所謂的電波,是一種不可能挽回的定位。風吹一開始滿身血地走進教室時,那種凍結住的空氣當真是冰冷到極點。


    在學校裏麵,位於『普通人』範疇這點是很重要的。被分類到不是普通人那邊的話,絕對不會有什麽好事。


    隻有具備相當才能的特權階級,才能被允許不是普通人。


    縱使我向他本人說明這一點,他也隻是一臉不可思議地歪著頭就是了。


    他今天髒得實在太厲害,因此我從『玩具箱』的窗戶爬出去,用校舍後方垃圾場的水管幫他清洗。


    「傷腦筋呢……」


    「傷腦筋的是我吧。我說風吹你啊,最近是不是愈來愈得意忘形?我不是說沒有我的許可,不準你到外麵亂跑嗎。」


    我自己說著都覺得空虛。我究竟在做什麽啊。我是加油站的洗車員嗎?但車子不會擅自亂動,或許還好一點呢。而且膩了也能換工作。


    為什麽我會協助這種家夥呢?


    「你快點回去『玩具箱』啦。你不想帶著一身嚴重的傷,被老師發現且問東問西,弄得以後都無法自由行動吧?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人會幫你喔?」


    「……抱歉,真光寺同學。」


    風吹比我想像中更坦率地低頭道歉。他似乎還是有自己受到人幫忙的自覺。


    看到那雙彷佛卷起尾巴的小狗的眼眸,我念歸念,還是會奉陪到底呢。


    「知道的話就快點行動啦。」


    順利把風吹關進『玩具箱』後,我歎了口氣。我是否太天真了呢。我天真過頭了呢。這都是狗的錯。


    讓他曬乾濕衣服的期間,我到走廊上等候。


    我靠在門上,茫然地確認著智慧型手機時,


    「哈囉!小結總是很辛苦呢!」


    一個悠哉的聲音搖晃我的手。


    是柚子。她是那種個子矮,能夠不惹人厭地揮動寬鬆袖子的同班同學。


    隨處可見的朋友之一。


    她揮動著一片空白的升學就業調查表,哼著悠哉無比的歌。叮叮當~叮叮當。無論何時看,總是很快樂似的家夥。


    她並非什麽不良少女,話雖如此,但我想她也不算是用功學生組。明明如此,她卻會到各個社群露麵,且不被任何人厭惡地與大家來往。這也是一種才能吧。


    「這麽說來,你聖誕節送了什麽給男友呀?像是打個大~蝴蝶結!箱子裏裝著我!這種感覺!」


    柚子的視線稍微瞄向我後麵的門,看似愉快地說道。那含意深遠的表情讓人微妙地不爽。


    「……那個啊,我說過好幾次,我們不是那種關係啦。」


    如果那家夥的神經正常到會對戀愛感興趣,我就不會這麽辛苦了。


    畢竟他甚至對打扮也沒興趣。某年寒假偶然在街上碰到他時,明明不用上課,他卻穿著製服,讓我啞口無言。我感到無可奈何,碰巧心血來潮,因此沒來由地在附近買了條圍巾給他。好歹是精品店裏價格也不便宜的家夥。結果他就像不會膩似地每天圍著,這也讓我無言以對。


    雖然我一開始也不是不開心,但我立刻明白了。他並不是因為特別中意圍巾的設計或是覺得感恩,而是因為就在手邊,才一直圍著罷了。就算圍巾不見了,他一定也不痛不癢吧。當然我也沒收到當作回禮的聖誕禮物。反正他八成沒啥品味,我根本一點也不想要收到……但是,有些什麽表示也不為過吧?


    他就是這種家夥。


    無論經過多久,我還是完全不曉得他到底在想什麽,又覺得什麽有趣。


    我們已經是高中生囉。


    不是對天空抱持著夢想的國中生。是會染發化妝的高中生喔。


    在你跟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戰鬥的期間,無論是阿貓阿狗都牽手勾手臂,在床上接吻或做些快樂的事情啦。即使這邊停下腳步,世界仍舊會逐漸向前進。


    「……柚子,先別提這些,你明天有空嗎?要不要去09百貨買衣服?」


    「喔~好主意呢~乒乒乓乓地穿搭一下吧!」


    「那中午在八公像集合喔。我也會問問其他人。」


    「了改~!我也可以約人去嗎?」


    「嗯,到時見。」


    像平常一樣敲定碰麵的時間地點後,我將後腦勺貼在門上。『玩具箱』的門相當厚重,無法得知裏麵的狀況。完全聽不見那家夥的聲音或動作聲。


    我眺望著骯髒的天花板,沒來由地咂了聲嘴。


    就算開口邀約,我也知道那家夥一定不會來的。所以我絕對不會約他。我才不會這麽好心。


    ……要是他能對好玩的事情更感興趣就好了。呆~瓜。


    ※


    鬧區夜晚的喧囂,聽起來仿佛某種泡沫爆開一樣。


    並非香檳泡沫或肥皂泡那種高雅的泡泡。是更加雜亂且散漫,正常人絕對不屑一顧的那種泡泡。


    我將商店的袋子墊在屁股下麵坐著,傭懶地玩著智慧型手機,我們四個人在遊樂場的拍貼機前排隊等候。沒有人責怪我們。因為大家都一身類似的裝扮,在做類似的事情。


    「噯噯,聽說有吸血鬼還什麽奇怪的東西定居在你們學校,是真的嗎?」


    這件事已經被其他學校的家夥問過好幾次了。


    一一開口回覆實在太麻煩,我也隨便點頭肯定。


    「真假?那很不妙嘛。」


    「感覺超有趣的說?」


    兩個一起行動的女高中生同伴,嘎嘎笑了起來。平常是用伊莫莉還亞莫莉的綽號稱呼,但不曉得她們真正的名字。對方大概也不太記得我的名字吧。要共享曖昧的快樂,這種距離感是很重要的。(注3)


    「才不有趣呢!一點都不有趣!吸血鬼大概會吸血,非常恐怖喔!大家都說他們看到了!」


    柚子用力地主張。


    伊莫莉與亞莫莉敷衍地摸了


    摸那嬌小身體的小腦袋,又笑了耙來。


    「如果是帥哥,我們也想被他吸血嘛。」


    「咦~那樣感覺有點蠢的說?」


    「好過分~那女孩借我看的漫畫,常出現這種劇情嘛。」


    「我沒辦法看少女漫畫的說。」


    「噯,你也喜歡帥哥的嘛?」


    「女王蜂小姐用不著特地找吸血鬼下手,也有一堆人任她挑選的說?」


    同時被要求讚同與否定,我將頭在橫豎的中間動了一下。


    即使被當成愛霸淩人的女王蜂,或是到處玩弄男人的婊子,倘若是在這裏,就沒什麽關係。這種稱呼位於金字塔階級的上層呢。


    注3伊莫莉(イモリ)與亞莫莉(ヤモリ)是《變態王子與不笑貓》中也有登場的莫莉(モリイ)與莫莉亞(モリヤ)名字稍微換了個順序念,在日文中還分列有嶸螈(イモリ)與壁虎(ヤモリ)的意思。


    「才沒那回事呢!」


    柚子一臉憤慨地高舉起單手。


    「小結反倒很純真呢!她從國中時起,就一直很專情喔!」


    「噯,電話從剛才就在響。你今天應該也被叫去補蹺掉的麵談吧?」


    我指了指智慧型手機,於是袖子的手瞬間改成抱住頭。


    「我好不容易忘記了耶!嗚嗚嗚怎麽辦,下周一我不想去學校啦~我不想決定什麽升學就業啦~」


    「時間一樣嘛。我們學校也一直說要個別麵談什麽的~真的很困擾嘛。」


    「將來要做什麽這種事,根本什麽也不知道的說?感覺用不著現在想也無所謂嘛?」


    我們的對話也配合著遊戲與人們的喧囂,宛如泡沫一股漂流而去。


    輪到我們之後,伊莫莉與亞莫莉開始熱中於新款拍貼機的塗鴉裝飾。柚子朝我招了招手,因此我也緩緩地靠近她。委身於震耳欲聾的轟隆機械聲時,有種自己整個人埋在某個舒適、不深且狹窄的洞穴中的感覺。


    要打發無聊時間地生活,這裏一定是最適合的世界。


    取而代之的,這裏什麽也沒有。沒有熱烈的友情、特別的才能或必然的命運,也沒有一兩個喜歡的異性,什麽也沒有。


    我們是空殼。拚命想掩飾無聊透頂的現實而嘎嘎大笑吵吵鬧鬧,將青春的水滴融化在微不足道的泡沫裏,丟棄到附近的水溝中。


    淨是群笨蛋。真傻呢。


    到了將近末班電車的時間,我們無可奈何地離開遊樂場。感覺也不是要玩整晚的氣氛。因為冬天很冷,才不想在外麵待整晚。雖然這是理所當然的。


    「唔哇,不妙。地上掉了一萬圓嘛!」


    「那是我先發現的說?」


    「但是撿到的人是我嘛?」


    在鬧區漫步前往車站方向的途中,伊莫莉與亞莫莉嬉鬧了起來。


    「好啦,你們兩位!這邊就各退一步,拿去交給警察吧!會有好事發生喔!」


    「那怎麽可能嘛。」


    「請你閉嘴的說?」


    兩人不屑地嘲笑柚子的提議,開始猜拳。獲勝的伊莫莉或亞莧莉從另一個伊莫莉或亞莫莉的手上搶走拾獲物,收到自己的錢包裏。


    大概就是在這個瞬間。


    『——邪惡,確認指定行動。開始排除。』


    聽見了像是用機械製造出來的尖銳發音。


    在鐵卷門已經關上的店家之間的大街正中央,三個漆黑曖昧的輪廓緩慢地擋住去路。


    那影子宛如用雙腳步行的狼。


    三隻黑影並排,彷佛降臨在澀穀街上。


    背後的霓虹燈形成逆光,無法看清他們的臉。隻知道他們單手高舉的某個東西,很誇張地像在主張似地發亮。那是用○與△與◇組合起來,俗氣到讓人無言以對的標誌。


    我們麵麵相覷,


    「……根本笨蛋嘛。」


    「嘿」地嘲笑對方。


    縱然春天還很遙遠,但跟腦袋有問題的家夥似乎毫無關係。


    這一帶也有很多自認時髦且主張個性的家夥。像是星期六晚上,隨便丟顆石頭都會打到皮卡喵還吉胖丘的布偶裝。雖然不曉得這是在扮演哪部動畫的角色,但真希望阿宅乖乖窩在自己家的鏡子前呢。


    『遵循正義同伴的規律,我們即將執行正義。打倒這世上所有邪惡=』


    一隻人型狼像是要炫耀發光的標誌似的,緩緩指向這邊。每一個動作都像在演戲。實在是惡心到了極點。


    「站在那裏很擋路的說?不讓開的話,我們就沒辦法過去耶——」


    就在伊莫莉或亞莫莉揮手想趕走他們時。


    『懲罰,一。』


    「碰」一聲的。


    她伴隨著彷佛拉響拉炮般的乾燥聲響飛到了後方。


    「……咦?」


    我帶著困惑的笑容轉頭一看,隻見伊莫莉或亞莫莉已經橫躺在道路上。


    她翻著白眼,流著口水,宛如剛睡醒的青蟲一般抽搐著。明明是個自拍時總會連拍三十張那般在意表情美醜的女孩,卻露出從未見過的邁遏樣貌。


    不知不覺間,周圍的人潮完全中斷。簡直就像舞台的布景一樣。無人的街道。登場的怪物。被揍飛的女高中生。


    隻有在地麵掀起攤開的百褶裙皺褶陰影,顯得格外真實。


    「好像很不妙……嘛……」


    顫抖的聲音在我旁邊落下。我的腳大概也同樣地顫抖著吧。


    瞬間我完全無法思考,就這樣呆站在原地。


    『懲罰,二。』


    怪物拿著的○與△與◇的標誌對準我。那東西試圖筆直地貫穿我,將靈魂帶到無法挽回的某處去。


    我不禁抱住自己的身體,緊緊閉上眼睛——


    響起了「咚」一聲地被揍飛的聲響。


    我睜開眼睛。


    我並沒有倒下。


    被揍飛的是怪物。怪物的頭陷入放下來的鐵卷門中,連聲音也發不出來地痛苦扭動著。


    穿著製服的男生站在那家夥旁邊。


    他的肩膀上有把大到不像真的斧頭。脖子上圍著用舊的圍巾。胸口是每天都在看的校徽。


    剩下的兩隻狼圍著男生繞半圓地轉圈,發出低吼聲。


    產生奇妙的膠著狀態。


    茫然地站著的男生,與兩隻狼。


    某處響起鳴笛聲。是在夜晚從某處奔馳到某處,都會的緊急車輛聲響。彷佛將那當作暗號一般,兩隻狼往後退,各自朝左右的相反方向飛奔而去。蹲在鐵卷門下方的最後一隻,踉踉蹌蹌地搖晃著頭,消失到小路之中。


    製服男生轉著頭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在猶豫要追趕哪邊,途中瞥了這邊一眼。感覺我們確實四目交接了。


    「…………」


    但那也是一瞬間的事情,他一翻身,眨眼間便消失在夜晚街道中。


    我買給他的圍巾的深藍色,一直殘留在視野中,揮之不去。


    ※


    「哈囉~喂喂~」


    柚子接電話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


    我本以為她在聯絡警察或救護車,


    「抱歉~我現在跟朋友在一起~」


    悠哉的聲音很明顯地是跟一般的同伴在講話的氛圍。


    「是誰啊!你在跟誰講話?」


    「是小桃。喏,就是那個超厲害的小說家。」


    聽她一說,我腦中浮現出名叫常盤的同班同學的臉。感覺像是自覺到自己的腦袋比別人稍微聰明一點,自命不凡的討厭鬼。


    「快掛電話啦,笨蛋!」


    我感到傻眼而怒吼。都這種時候了,她在想什麽啊。再說跟那種連聲音都發不太出來


    的沉默家夥講電話也沒用吧!


    「啊,嗯。我知道了。我會速速掛掉的啦。」


    柚子一臉凜然地豎起大拇指。看到這家夥實在跟平常沒什麽兩樣,讓我開始沒自信剛才發生的事情是否真的是現實。


    「太好了嘛,太好了嘛~!有呼吸嗎?還活著嗎?有活著在呼吸嗎?」


    「頭好痛……別為了搞笑搖晃我的說……」


    被另一個同伴照顧的伊莫莉亞莫莉,一臉搞不清楚剛才發生什麽事的表情,茫然地坐在地麵上。就連我自己也覺得很不可思議地摩擦著腹部,所以她們大概沒受傷吧。


    我們都被迫作了場白日夢嗎?


    說不定是因為不小心吃了路邊長的藥草,才會被這種無聊的幻覺附身。那樣子要好多了。不然這種事實在太丟臉了。


    「啊,小結?你要上哪去?」


    「我去教訓剛才那家夥!」


    一想到可能是中了什麽圈套,就覺得非常焦躁。


    我追逐圍巾的幻影,為了揭露非現實的機關而狂奔。


    我彎過一個轉角,隻見鬧區已經找回原本的人潮。


    來往的人群穿著西裝或製服或連帽外套或大衣,大家都照日常一樣歌頌著夜晚的日常。


    我在同一條路徘徊了好一陣子,但什麽也沒發現,之後我在與車站相反方向,偏了一條街的小巷裏停下腳步。


    我找到一個把電線杆底下的垃圾袋當枕頭,橫躺著休息的人。


    下垂的雙眼犀利地瞪大,頭發淩亂且骯髒,蒼白到仿佛可以看見血管的肌膚,手腳傭懶無力地垂落,黏著一副宛如板狀巧克力一般極端缺乏凹凸的身體。


    那家夥是個女孩子。


    我之所以會立刻知道,是因為她裸體。


    因為她一絲不掛地仰臥在地麵上,一般人都會感到慌張。無論是誰都會慌張。我也慌了手腳。


    「你在做什麽呀!你沒事……不管怎麽看都不像沒事呢。」


    那家夥將類似碎裂徽章的東西高舉在眼睛上方,像囈語似地低喃。


    「被打敗了,被打敗了。連結中斷了。連結中斷了。不得了,不得了,必須前去。必須前去——」


    「啥?被誰打敗?要去哪裏?」


    那家夥茫然地指著上空。


    縱使抬頭仰望,也隻見塗抹了好幾層的灰色覆蓋在那上麵。都會的夜晚連一顆星星也構不到。赤紅或金色的霓虹燈與電線在頭上飛舞交錯,好像被電車碾成碎屑的老鼠剖麵圖。


    那裏頭什麽也沒有。


    對於站在實際存在的圓形地球上的我而言,什麽也看不見。


    「噯,你……」


    我將視線移回她身上,忽然眯細單眼。


    那家夥拿著的類似徽章的東西。


    被撕裂成一半的那個上麵,描繪著某種圖案。果然沒錯,是一半的○與△與◇的俗氣標誌。剛才那些黑狼扮演者仿佛在炫耀似地高舉的玩意。


    「……你手上拿的那個東西是什麽?」


    那家夥像是被我這麽問才忽然察覺到一般,事到如今才悄悄地藏在手心裏。


    實在可疑到了極點。無比強烈地散發出相關者的味道。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於是她「嗯嗯」地咳了兩聲。她維持著爬不起來的姿勢,按住右手發出呻吟。


    『咯咯……夜晚即審判,血溺於雨中,月亮瘋狂的煉獄時刻……此處是我等的領域……一般人不能再繼續靠近……』


    「啥?你在幹麽呀?廢話少說,我在問你那是什麽啦。」


    無聊也該有個限度。會懂憬那種漫畫的世界且被敷衍過去的,隻有到國中生為止呢。最近的年輕人就是這樣。


    「奇、奇怪……不管用……奇怪……」


    那家夥突然慌了起來,這次將右手擺成敬禮的形式。


    『至今造成不少麻煩真是抱歉。縱使是廢物也有自己的堅持。別管我先走吧!』


    「噯,你聽得懂日文嗎?回答我正在問你的事情啦。不然我要賞你巴掌囉。」


    『真是個遺憾的事件呢……不能亂碰被害者。這邊就交給專家處理,我們就努力保持現場吧。』


    「追加一巴掌喔。話說,在講話的你擔任屍體的角色,這樣太奇怪了吧。」


    『是,社長大人。我似乎喝太多了,嘿喲嘿喲,是否能讓我的宴會表演就在這邊告一段落……』


    「你自以為是上班族嗎,搞什麽呀?我已經不曉得你到底以什麽為目標啦。」


    說不定是某處劇團扮演小孩子的人,被迫來試膽量。無論哪出劇本都無聊透頂,她應該盡快辭掉劇團,提出控告比較好啊。


    「……唔~……真難應付……」


    那家夥像是束手無策似地呻吟。


    「不是我難應付,是你太廢而已。」


    就算不肯認真回答,這種敷衍方式也爛透了。雖然她似乎準備很多表演節目,但首先在她是個全裸少女的時候,故事的方向性就極端地被限製住啦。


    『……無計可施了。要殺要剛悉聽尊便。既然與總部的連結已經中斷,俺也已經做好切腹的覺悟。』


    那家夥最後說了些像武將一樣的台詞,然後將嘴唇緊閉成一字型。


    彷佛是最後的聯係一樣,她緊握著徽章,好像放棄了什麽似地伸開手腳躺平。瘦弱的胸口、骨頭都浮出來的側腹,以及平坦的腰部,從頭到腳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就算你說隨我要殺要剮……」


    我抱著全裸且毫不反抗的女孩子,在都會一個人不知所措。


    如果我是變態,大概就萬萬歲了吧。如果我隻夢想跟從天而降的裸體幼女親熱嬉鬧而活著,這一定是上天的安排。這可是送到嘴邊的大餐還不吃的話就是什麽碗糕的最棒狀況。


    但是,這世上當然不可能有這種腦袋不對勁的女高中生。


    不論怎麽想,都隻散發出麻煩事的味道。


    真是夠了,我似乎跟這種角色很有緣啊。我身上是有什麽會吸引電波的要素嗎?莫非我上輩子是被選中的戰士之一,還曾拿著電鋸跟神戰鬥嗎?


    「總之,你就隨我處置了,我要帶你走囉。」


    「……呀啊……」


    我將手臂摟在她裸露在外的肚子上,於是聽見感覺有些冰冷,她原本的聲音。


    她輕得要命。就在我將她整個人抱到肩膀上時。


    「小結小結上哪兒去了呢……唔喔,找到你囉~哇喔~碰上很驚人的場麵呢!打包帶回家!真大膽!」


    雖然不知從何時開始,但似乎被她偷窺了。從轉角露麵的抽子,用絲毫不打算演戲的平淡腔調,像是在說「司令,我看見了」一樣地嘟起嘴。


    「不管哪個家夥都一樣,真是夠了……」


    我歎了口氣。總覺得步調亂掉了,真討厭啊。


    老哏到爆的扮演成他人的電波連續劇,還是侮少女漫畫一樣的愛情喜劇,麻煩去找其他世界比較適合這種路線的主角吧。


    我可是在現實世界活著的天下無敵女高中生大人喔。


    ※


    我家位於從八公搭私鐵,距離約一站的大廈景上層樓。


    格局是2ldk(兩房兩廳一廚),比一般大學生的房間還要寬廣上許多的我的房間,以及堆滿灰塵的父親的書房,還有大到不像話的客廳與莫名豪華的廚房。


    母親離婚後和男人在某處另組家庭,父親則一直出差,很少回家。對於多愁善感的高中生的情操教育來說,真是最適合的環境啊。


    伊莫莉亞莫莉說要去唱卡拉ok轉換心情,我跟柚子與她們道別,替撿來的女孩子包上毛巾,帶


    她回家。


    問她住哪,她也隻會拚命搖頭,大概有什麽不想講的原因吧。那條街很多這樣的女孩在徘徊。這是變得多采多姿的現代日本的其中一個真實。


    還有,我討厭警察。那些家夥會將自己的正義強押在別人身上,宛如鬆岡的改惡強化版。如果要把這女孩交給他們,倒不如我自己帶回家。


    「但是,說一下你叫什麽名字也無妨吧?不然很不方便啊。」


    「唔~……」


    她坐在寬敞客廳的大沙發角落上,坐立不安似地搖晃著身體。她用濕毛巾擦拭手腳,借給她穿的是我的襯衫。是很久以前穿的衣服,一直在想哪天要拿來當抹布用。


    尺寸剛好合身,讓我重新意識到她的身高。小學低年級的女孩,差不多就是潔個大小嗎?


    客廳有白色皮沙發,在一片薄玻璃的矮桌下方,鋪著柔軟的長毛地毯。宛如家電量販店的重點商品一般巨大的電視牆旁邊,設置著根本沒人會聽的音響組。簡直就像ikea的展示房間。大家都向往那樣的生活,但誰也不會像那樣居住。


    沙發背後是一麵玻璃窗,窗簾縫隙間可見的夜景宛如寶石一般閃閃發光。在那裏縮起身體,穿著一件舊襯衫的女孩子身影,看起來簡直就像跟不上文明發展的野生小狗。


    「那個大姊姊生氣起來很恐怖喔!她會吃掉你喔!嘎喔~地吃掉!所以你最好現在立刻回答!嘎喔~!」


    躺在地毯上的柚子誇張地將雙手伸展開來威脅她。別說差強人意了,根本一點都不恐怖,但咄咄逼人的氣勢中似乎蘊含讓對方傷腦筋的要素。


    那家夥用手心緊握襯衫下襬,小聲地低喃。


    「……固有識別名稱是mnbvc78……」


    「啊,你還打算繼續扮演那種角色?這次是機械人係列嗎?」


    「不是角色……這是真正的配給號碼……」


    「是、是,那就簡稱你小八吧。」


    我感到傻眼,輕輕地揮了揮手。小孩子的妄想到了這種地步,也真佩服她能貫徹始終呢。


    「我討厭那種叫法……」


    「畢竟小八好像在叫那尊銅像,挺不吉利的呢。那就叫小不點。從現在開始,你就是小不點囉。」


    「……我不是那個意思……」


    彷佛鬧別扭似地噘嘴的小不點(暫稱),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年齡大約個位數的人類。


    她並非完全無法回答問題,所以應該有自己扮演成非日常角色的自覺吧。


    「那麽,小不點拿著的那個,是什麽東西?」


    我指著徽章。就現況而言,這是與像黑狼一樣的可疑人物相關的唯一線索。


    反正一旦揭露真相,八成是「腦袋有問題的角色扮演狂拿空氣槍之類的東西在胡鬧而已」這種結局,但不先搞清楚那些家夥的身分,總覺得很不舒服。並不是因為我很在意那個突然闖進來的圍巾男。不可能有那種事。不可能。


    『一旦聽了那些事,就再也無法回到日常……你有踏入曆史另一麵的覺悟嗎……?』


    「我說啊,我們可是當真遭到襲擊喔。我可沒辦法陪你們玩這種遊戲。如果你不打算認真回答,我也可以去找警察商量喔?」


    我語帶威脅,於是小不點纖細的脖子一彎,沮喪地垂下頭。可以看到連眉尾都感覺很沒出息似地垂落下來。


    那模樣就彷佛孤單一人被留在敵營正中央的俘虜。


    「唔~……這個是……那個,總部發的配給品……雖然也能成為敵意判別手段,但最大的功能是與中央伺服器同步……」


    「這沒救啦。」


    我放棄了。這種情況隻能交給那種家夥處理。在各種社群都吃得開,能夠對應任何人事物,我們的王牌萬事通。


    「柚子,拜托你隨便問問吧。」


    「包在我身上!好啦這位小姐,就請你全身脫光光坦承一切吧!」


    我將事情全部丟給卷起袖子的柚子,站起身來。


    小不點大概是個愛作夢的孩子吧。


    線條纖細,不健康的樣貌,身體四處可見好像快冒出來的骨頭。看起來就體弱多病的感覺。倘若去小兒科或育幼院,彷佛會看到一堆這種小孩。她會在晚上到外麵亂跑,跳入妄想世界之中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這種症狀就類似麻疹。無論誰都一樣。沒多久就會伴隨著成長逐漸忘記心靈冒險,這就是一股的小孩。


    但是,監督這過程的人應該是雙親吧。


    我在隔著門的獨立廚房中穿上圍裙。一肚子火燒得我肚子都餓了。這麽說來,晚餐隻有吃吉拿棒跟雞塊呢。


    冰箱裏有昨天沒用完的絞肉。我將切末的洋蔥與紅蘿卜一起放到抹了油的平底鍋炒,用目測灑了些酒、味酣、番茄醬和砂糖。多放點番茄醬是我偏好的味道。


    「你們要不要也吃一點?」


    我朝客廳搭話,於是在不絕於耳的笑聲空檔,傳來「嗯~」或「好~」這種敷衍的回應。


    那邊似乎聊得很起勁。不愧是跟各種社群都能友好相處的柚子。無論是電波男或自命不凡女或辣妹,統統來者不拒。


    我聳了聳肩,準備三人份的盤子。


    我將切成大片的萵苣與迷你番茄灑到保溫的飯上,再放上炒到香味四溢的肉。最後再打個加熱到入口即化的蛋,佐上起司,就完成一道簡易宵夜(塔可飯)了。這種料理就是因為卡路裏高才好吃呢。


    「飲料隻有麥茶。可以吧?」


    我把料理與三個杯子、三根湯匙一起並排在沙發前的矮桌上,柚子立刻容光煥發。


    「小結真~厲害!天才!佩服!三星大廚!」


    「你真誇張。逼不得已的話,這種程度大家都會做啦。」


    整個過程都很隨便,完全是一個人吃專用的飯。我能夠做這道料理,也隻會做這道料理。


    這世上的某處,說不定有非常得天獨厚的家庭,小孩會跟溫柔的母親感情融洽地一起親手做給別人吃的料理。不巧的是我們家並非那種特例。到處都有不盡自己義務的父母親。這是常有的事情。


    小不點雙手抱膝坐在矮桌角落,目不轉睛地盯著宵夜看。


    她用握拳的姿勢沒規矩地握住湯匙,然後扒了口飯放入嘴裏。


    「…………」


    她就這樣以嘴裏含著湯匙的姿勢僵硬在原地。


    「……調味太那個的話,就加點醬油什麽的吧。」


    因為我沒讓人吃過,說不定這不合他人胃口。我自覺到自己皺起了眉頭。


    我正要站起身時,小不點咀嚼了好幾次,軟弱地顫抖著身體。


    「向總部申請更新。將對象轉移至第一種觀察保護生命體……」


    她注視著我,不健康的眼眸眨了好幾次。緊握著湯匙不放。大概是那個吧。在開玩笑吧。


    「會冷掉的,快點吃啦。」


    我拍了拍她的頭,於是小不點發出「唔唔」的呻吟。然後似乎很開心地連連點頭,忙碌地動起湯匙吃個不停。


    「啊哈哈,小不點點現在沒辦法連結,什麽向總部更新,根本沒意義嘛!這哏真好笑!」


    柚子嘎嘎笑。小不點也點頭同意。兩人互看彼此,像是在說「耶~」一樣地擊掌。慘了,我完全不曉得到底是哪裏好笑,真有趣啊。


    「……怎麽?剛才那是開玩笑的嗎?」


    「啊,對了對了。得碰碰地跟那邊也說明一下才行呢!」


    柚子像是聽到我這麽說才注意到似地敲了敲手。什麽『那邊』,你現在是打算待在哪邊啊。我不在的期間,究竟進行了怎樣的溝通啊,這個溝通力點滿的外掛怪物。


    「那個呀,小不點點,應該說是mnbvc78比較好嗎?嗯,算了,隨便啦,她說在剛才的戰鬥中因為被揍飛的衝擊,與中央組織的網路啪~地脫洛了。所以那個像徽章的東西已經是垃圾&垃圾!」


    「啥?」


    「小不點點就類似某種軍隊的士兵,有個像是伺服器的東西會累積那個群體的情報,啊,這是雙關語喔!軍隊與群體!很厲害吧!聽說他們透過定期從那裏同步資料,可以大家擁有相同的意誌與自我呢。」(注4)


    「喔、噢。」


    「可是連結斷掉的話,就會兩邊都無法反映資料;同伴目前怎麽樣了,自己目前在哪裏,吃不到報告聯絡商量的菠菜,營養均衡陷入危機!沒辦法變成卜派!像這種感覺?」(注5)


    「噢……」


    「所以她現在沒辦法聯絡上同伴,隻有會成為雜訊的個體獨立資料逐漸蓄積,超級不妙!迷路的行軍蟻要上哪去呢?答案是……到你家去啦!大概就是這種感覺!懂了嗎?」


    注4「軍隊」與「群體」在日文中發音相同,皆為「ぐんたい」。


    注5報告聯絡商量原文為「報告聯絡相談(ほうこく·れんらく·そうだん)」,將第一個字的發音連起來剛好是菠菜(ほうれんそう)。


    「原來如此。完全聽不懂。」


    我感到絕望。


    天不予二物。溝通能力高強的柚子,無論跟誰都能以輕飄飄的話語互相理解,但相對地超級不擅長輸出情報。


    在說明重要事情的時候,大量添加雙關語、搞笑和感情表現的話,會搞不清楚事情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吧。


    「嗯~該怎麽說才好呢……小結,你用過線上儲寸(oe)嗎?小不點點是個別終端機,網路連結則是網際網路,中央組織就類似雲端服務(cloud service)的資料伺服器——我想應該是這樣。」


    「cloud……service……?」


    這名字我好像在哪聽過呢。總覺得伊莫莉還亞莫莉的其中一人,曾說過賽菲羅斯大人超帥好萌。咦,這個叫cloud的沒出現吧。


    「不是那個cloud啦……那太古早啦,根本是舊世紀的老奶奶囉,小結……」


    「啊?」


    「隻要用一台電腦更新資料,無論是智慧型手機還平板,資料都會同步反映出來那種的……像是dropbo或google drive。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啦。google drive?是遊戲的同伴?puzzle&dragons?」


    「……啊~嗯。沒錯沒錯。用遊走邊緣的寬鬆判定來看,變成現代風囉,小結!這樣你就成了現代的女高中生啦!」


    她用彷佛在憐愛紅耳龜或仙人掌的眼神看我。看到無憂無慮的悠哉少女擺出那種表情,讓人小小不爽。小心我宰了你喔。


    「總而言之!」


    柚子狼吞虎咽地吃著塔可飯,哢鐺一聲地敲響湯匙。


    「這女孩現在是個迷路的孩子,她說隻要連接不上總部,就無法說出任何重要的事情!以上,報告完畢!多謝款待!很好吃!」


    報告完畢個頭啦。什麽都還沒結束啊。


    結果,還是不清楚她跟襲擊我們的角色扮演狼是什麽關係。當然也不曉得她跟那個圍巾男的關係。


    隻是白白帶了個大有內幕的小孩子回家嘛。


    「這是叫我怎麽辦啊……真是麻煩死了……」


    我趴倒在桌上,於是有人從旁邊輕輕拉扯我的衣服。


    一看之下,是小不點小小的手指稍微抓住我的衣襬。在空蕩蕩的寬廣屋子裏,一臉不安的模樣,宛如無依無靠的小狗將他人誤認為母親一般的動作。


    在每一處都十分嬌小的臉部零件之中,茫然下垂的雙眼,彷佛在觀察什麽似地仰望著我。


    「……怎樣啦?」


    「再來一碗……」


    小不點將變空的盤子輕輕遞給我。你的神經也挺大條的呢。


    ※


    早上,到了電車開始行駛的時間,柚子說她要回家。


    她跟小不點盡情聊天玩樂,我在沙發上打瞌睡的期間,似乎也嘻嘻哈哈地吵鬧著-真是個自由的家夥。


    因為大廈的構造相當複雜,所以我送她到樓下。


    我們搭上那種不插入安全鑰匙就不會動的電梯裏,柚子還活力充沛地哼著歌。一問之下,據說那是正義同伴的主題曲。


    「……那家夥好像說她是隸屬於打倒邪惡的秘密組織?」


    「沒錯!在堅持不懈的交涉之下,本官成功問出這般深入的情報!比小結還要強強滾地變成好朋友囉!」  袖子心情愉悅地跳了起來。恐怖的是,這並非熬夜沒睡的興奮感,或狂喝了一堆酒的緣故吧。她的言行舉止完全跟平常沒兩樣,人生看來相當幸福,真是太好廠。


    「真帥氣呢~正義的同伴。既然她那麽小都能當上正義的同伴,我是否也能從現在起轉往那方麵就職呢~然後鏘鏘~!咻咻~!嗶嗶~!地變身,與巨大怪獸戰鬥!」


    我認識的正義同伴正逐漸增加呢。大家都跑去當英雄,導致敵人的供給跟不上需求,最後英雄開始自己製造出邪惡。這世上的邪惡永遠不會根絕。真是一點也不可喜可賀。


    「……我說啊,你該不會當真相信她說的話吧?那家夥要胡言亂語什麽部無所謂,但陪她玩過頭的話,從妄想裏頭醒來的速度會變慢,很多事會變得很麻煩喔。」


    在無聲地移動著的電梯當中,我有種彷佛會墜入無限的錯覺;我用指尖揉了揉眼皮上方。眼影正逐漸脫落。回去後得好好卸妝才行。


    柚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


    「……小結,你知道艾弗雷特大叔(注6)的多世界詮釋嗎?」


    「那誰呀。模特兒?藝人?啊,該不會是cloud認識的人……?」


    「嗯~正確答案!不愧是小結啊!」


    「我宰了你喔。」


    注6美國的量子物理學家


    我從後麵戳了戳她,於是柚子身體向前傾,嘎嘎笑著。


    她就那樣用額頭壓在電梯門上的姿勢,像是要瞪大眼睛觀望似地對著前方的景色眨了好幾次眼。


    「我啊,相信在某處有很多其他的自己。」


    「其他的自己……?」


    「應該說是平行世界嗎——」


    當然,在鋼鐵門屝前方什麽也看不見。


    假如是便宜公寓的電梯,說不定每經過一層檮,就會與外麵的世界擦身而過;但這裏可不同。門屝不是玻璃門,聲音靜悄悄。無論降落幾樓,或是外麵有誰在,要從裏麵觀察是絕對不可能的。


    電梯毫無變化地繼續往下降落。


    「舉例來說,在某個世界我會用劍與魔法展開一場打倒龍的旅程—在不同地方則是變成將棋決定一切的世界美少女高中生棋士;另外在其他地方,則有個搭上人型機器人與盟軍戰鬥的我。」


    但是——柚子毫不厭倦地繼續眺望門屝對麵。


    我看不見的景色彼端。並非這裏的某處,理當擦身而過的世界,並非自己的自己。


    「所以說,就位於其他世界的另一個我來說,這個世界的我就算與正義的同伴成為朋友,我想應該也沒什麽不可思議的吧。我認為有那樣子的我也無妨喔……你明白我說的話嗎?」


    我聳了聳唇。


    雖然我絲毫不能理解,但總覺得能接受了。


    柚子一定也是個懂憬非凡事物的家夥吧。在高中生裏頭也有一定數量,私底下夢想著非日常,隻是不會說出口的那種人。


    「小結不會那麽想


    嗎?不會作那種夢嗎?」


    「……到囉。」


    「唔喔喔?」


    電梯門一打開,柚子便以舞步似的腳步離開大廳。


    「那麽學校再見啦!到時再咕哇,地告訴我小不點點怎麽樣囉!」


    冬天的早晨還很昏暗。柚子隔著玻璃窺探外麵,彷佛在等待朝霞似地朝東方舉起手,接著她揮動那手,往左右大大伸開。


    然後她靈活地隻用腳跟轉換方向。蹦蹦跳跳,她持續著雀躍的舞步離開大廈。在泡沫之曲停止響起前,她就宛如委身於舞蹈會的小孩一般。活潑悠閑地不停跳著舞。跳舞,跳舞,跳舞。


    「……誰會作那種夢啊。」


    電梯門關上後,我在不會前往任何地方的密室中聳了聳肩。


    我才不一樣。


    我跟你們這種家夥不同。跟逃到內心的幻想世界裏,或是老是眺望天空的家夥不一樣。雖然我知道現實無聊透頂,但我才不會去追求代替現實的東西。


    因為無論做什麽,活著的世界都不會改變。


    這種事情,我從好幾年前就知道了。從妹妹消失時起就知道了。


    我曾經有個妹妹。


    是母親在別的家庭生下,隻有一半血緣的妹妹。


    在我剛成為閃亮亮的國中生時,一個陌生名字的寄件人,突然寄了一封信給我。我好奇地拆開信,隻見上麵用僵硬的字體寫著自我介紹、奵幾個道歉與好幾個問題。


    你好,幸會。我是你妹妹。突然寫信給你真是對不起。如果給你添了麻煩真的很抱歉。請問結姊姊幾歲呢?比我大幾歲呢?讀哪邊的學校呢?有很多朋友嗎?


    那個妹妹什麽的似乎還是小學低年級。倘若是國語課,應該會給她畫一朵大大的花,稱讚她寫得真好。


    我心血來潮地回信給她,於是隔天又來了另一封侰。


    據說她從以前就知道我的存在。


    她似乎是準備周全地在自己的生日,試著寫出對還沒見過的姊姊的思慕,寄到之前悄悄筆記下來的住址。


    信上寫了長長一串的道謝,還有更多的問題讓我頭暈目眩。


    謝謝你回信。我非常非常開心。我會當成寶物。我可以再問一些問題嗎?你的生日是什麽時候呢?你是什麽血型呢?喜歡的書是什麽呢?有討厭的食物嗎?敢吃青椒嗎?吃飯的時候會不會經常挨罵呢?……我的姊姊是怎樣一個人呢?


    因為我總是被問的一方,所以關於妹妹的事情,我知道的並不多。像是她喜歡三麗鷗的角色。母親的管教很嚴格。不敢吃青椒。喜歡看書。很不健康。容易受傷。是獨生女。


    還有,向往擁有姊妹。


    她正值愛作夢的時期。八成是擅自懷抱期待,發揮著想像力吧。雖然覺得這害臊得讓人好像會笑出來,但感覺並沒有很糟糕。


    ——機會難得,要不要找個地方見麵呢?


    就在話題正要像這樣發展時,持續了幾個月的通信,輕易地劃上句點。


    難得提早回家的父親,發現放在桌上的那些信,變了臉色。他跟那頭的母親講了大約一小時的電話,指責她嚴重犯規。


    低年級的孩子,不可能有辦法一個人準備好幾套信封、信紙與郵票。母親似乎在某種程度上監督著妹妹的行動。


    『……真是個壞女人。明明是自己主動離開的,卻用這種卑鄙的手段。』


    父親像是在發泄似地說道。


    就這樣結束了。從那天開始,信件就再也沒來過。


    妹妹從我的世界消失無蹤了。


    但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畢竟隻是回到原本的生活。


    無論是為了幹涉過去丟掉的小孩而利用新小孩的母親,或是針對這點破口大罵,講話難聽到讓人懷疑自己是否聽錯的父親,都不千我的事。國中生已經是個小大人,可以接受現實毫不講理的對待了。這世上到處都有壞人。邪惡會在任何地方被製造出來。這世上的邪惡永遠不會根絕。原來如此。


    上高中之後,我將一直留著沒用的三麗鷗信件組塞進垃圾桶。


    算了一下,她現在應該是高年級,對方八成早就忘了我吧。說不定已經有真正的弟妹。那樣子要幸福多了。


    ……隻不過,在做一人份的料理,或是洗衣服的時候,我偶爾會這麽想。如果我們動作再快一點,能夠兩個人獨自碰麵的話,會變成什麽情況呢?


    當然,不會有任何變化。


    就算作夢,現實依然什麽也不會改變。


    因為我沒辦法到那邊的世界去。


    ※


    我回家打開客廳門,沒看見應該躺在地毯上的小不點身影。


    她將吃剩的盤子與湯匙留在桌上,忽然消失無蹤。她不在廁所也不在浴室,當然也不在我的房間。沒人看的電視的黑色螢幕,假裝不知情地反射著空虛的空間。


    「……她逃走了嗎?」


    仔細一想,這是常有的事。離家少女的行動範本。度過夜晚的寒冷時間後,便盡快離開現場。蠢的當然是沒看好她的我。


    到這邊都還算好。


    「被擺了一道……」


    她還細心地將我放置在桌上的智慧型手機也帶走。明明是個愛作夢的小孩,卻似乎有這種小聰明。


    我這笨蛋呆瓜,真的是大白癡。怎麽會用這麽鬆懈的態度對她呢。是把誰跟她重疊在一起了嗎?


    代替智慧型手機,宛如臨別紀念品一般留在那的,是裂成兩半的徽章。○與△與◇的標誌。我將徽章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


    總覺得悶悶不樂的心情愈來愈焦躁,莫名地心煩意亂。我隨便準備一下打算洗澡,


    「笨蛋!」


    我狠狠地踹開通往洗衣機放置場的門,於是聽見了「呀啊」的微弱聲音。


    是浴室的反方向。從父親的書房傳來的。


    「…………」


    我打開門,隻見那裏宛如夜晚一般黑暗。


    可以看見小不點被朦朧的燈光照亮,下垂眼瞪大到讓人同情的地步,在房間正中央顫抖的身影。從書架抽出來的書籍在她腳邊散落一地,手上則拿著一本書,以及成為光源的我的智慧型手機。


    「……你在做什麽呀?」


    「啊嗚、那個、呃、唔唔……」


    我透過手機液晶螢幕的燈光,眺望著拚命搖頭的小不點;這麽說來,這房間從前陣子開始就斷電了呢——我這麽心想。


    「因為無法更新資料,我感到很不安……至少想看些書……」


    「啊~?簡單地說,就是你喜歡看書嗎?」


    「咦、呃……大概是那樣……」


    小不點彷佛遊樂場的打地鼠一樣,把頭上上下下,連連點頭。


    我沒有閱讀的習慣,因此我房間裏沒有書架這種東西。但父親喜歡看書,喜歡三麗鷗的某人也是那種類型。


    雖然我一點也不懂閱讀別人的故事到底有什麽好玩的。


    「別未經許可擅自使用我的東西啦。」


    「……啊嗚……對不起……」


    我從縮起身體的小不點手上,拿走智慧型手機與書。我不經意地翻過來看書名,發現是《怪人王子與某某公主》。


    聽說是同班同學常盤桃香的出道作。


    總是高高在上,從教室角落用冷淡的視線睥睨周圍的那女人。因為同學成了作家一事在班上掀起話題,我想她一定是寫了非常聰明的書吧,因此抱著揶揄的心態買了下來;但從第一頁的第一行開始,就超乎想像地充滿一堆不知所雲的話,根木看不下去。


    我們腦袋的構造確實不同。像她這麽聰明的話,也難怪不想跟我們交談吧。畢竟她就


    算不專程降落到這邊,也能待在不用介意俗世的位置上。宛如在天空飛翔的鳥。


    「……你用不著看那種書啦。」


    我咂了聲嘴,粗魯地將書塞回原本的書架上。


    「話說,你的頭很臭耶。你應該沒好好洗過吧?」


    「啊、啊嗚……」


    「別『啊嗚』啦。會留下味道的,快離開這裏啦。」


    「……啊嗚……」


    小不點沮喪地垂下頭,她的眼神彷佛被主人毆打的狗。畢竟是事實,這也沒辦法。她散發出一種好像放置了一年的睫毛膏瓶的味道。


    垂下肩膀的小不點無精打采地前往玄關。


    我從後麵抓住她的肩膀,讓她轉向這邊。


    「你要上哪去啊。你現在要去洗澡啦。」


    「咦……咦,欺——」


    她用驚訝的眼眸仰望我好一陣子。小不點似乎總算理解了意思,她的表情彷佛要被帶去衛生所的小狗。


    她在脫衣處鬧得太厲害,因此我幾乎是用剝的脫掉她的襯衫,將她扔到浴室裏麵。


    『危險,危險,火速請求重新考慮。泡水會導致本機器遭遇無法預料的狀況。危險,危險,請火速準備避難……』


    「吵死了,閉嘴。」


    她又開始用不同的角色語調講起話來,因此我感到厭煩,將她推到浴室用的椅子上。


    「是說你那個說話方式,我最近才聽過呢。是電影首映會。前陣子上檔的電影中,好像有個機器人就是那樣子講話。」


    「……我、我不曉得……我沒看過那種冒瀆原作小說的科幻片……」


    小不點搖了搖頭。浴室的鏡子照出她裝傻的表情。


    我歎了口氣,假裝不知情地詢問她。


    「一開始碰麵時的那個,是什麽來著啊,喏,像是模仿無聊的上班族,還是夜晚即審判什麽的。那些也是模仿電影?那邊是書?」


    「……大多是書……因為看書很有趣,我喜歡閱讀……」


    「像那樣講些好像遊戲的台詞,大家都會陪你演下去嗎?」


    「嗯。我是第一次見到不願意配合的人,所以嚇了一跳……」


    小不點的頭這次縱向移動了。她真老實。老實是件好事。


    但是,她不該承認那些角色是演技吧。這家夥的妄想設定實在太過粗糙啦。她的想像力形同廢渣呢。


    「那麽,泡水會有危險的是科幻片的機器人設定,你應該不一樣對吧?你單純隻是討厭被水弄濕嗎?」


    『…………無法解讀質問的意圖。結束程式……』


    「我說你啊,要扮演到底還是不要,選一邊站啦。」


    廢材小不點在很多方麵都無藥可救,我不禁笑了出來。


    我回想起迷上某個搖滾樂團的朋友。那家夥不管什麽事都要用歌詞來述說。倘若沒搭上電車,就會用《train-train》來表現此刻的心情—在寵物店看到倉鼠,就會得意洋洋地哼起《linda linda》。但邀她去看現場演唱會的話,又會突然變得很老實的那種人。


    會模仿在書上看到的角色的小不點也一樣。隻要當作她就是那種個性,無論哪邊都不是不能來往。


    「好啦,別囉哩囉唆,閉上眼睛。」


    「……唔~」


    我將蓮蓬頭高舉在她頭上威脅她,於是小不點總算放棄掙紮似地縮起脖子。她緊緊閉上雙眼,嘴唇抿成へ字形,且不停顫抖著鼻頭。


    我用水從頭衝洗她的身體,於是「呀啊,」還「呼咦!」的悲痛叫聲在浴室裏回蕩。使勁站穩在瓷磚上的小小腳尖,微弱地顫抖扭動著。


    果然她無論怎麽看都像隻小狗,沒有浮現那種在幫弟妹洗澡的感覺。


    洗了兩次頭加上一次潤發後,小不點的頭總算正常了點。畢竟手指能夠伸入發絲之間,實在是很大的進步。用梳子幫她梳頭的話,說不定看起來還是個有點正的美少女。


    早晨的陽光從窗戶緩緩照射進來。


    「你今後打算怎麽辦?」


    我暫且打開浴室的門,拿了浴巾邊幫她擦頭發邊這麽問。隻要穿上整齊的衣服,現在無論在派出所前怎麽跳躍,都不會被抓去輔導吧。


    「……唔,……?」


    她似乎聽我這麽問,才發現水流拷問已經結束了。小不點戰戰兢兢地睜開一直閉上的雙眼。抿得太用力的へ字嘴似乎恢複不了原狀,她在鏡子裏露出苦惱的表情。


    「你不想回去的話,暫時待在我家也行。反正今天是星期天,你學校放寒假了嗎?」


    「……我原本就沒上學……」


    「哦~那你平常在做什麽呢?」


    「……打倒邪惡……」


    「就是這個。」


    這模式好像在哪聽過。是電波。電波又來啦。我的周圍充滿電波。


    我露出苦笑,心想她就是這種角色,所以也沒辦法呢。


    「總之——」


    「……嗯?」


    「我想睡了。我要再去睡一覺,你也睡吧。」


    「……嗯。」


    打倒邪惡的正義同伴二號,坦率地點了點頭。


    到處都有邪惡。到處都會製造出邪惡。父親認為的邪惡。鬆岡認為的邪惡。這世上的邪惡。世上的邪惡永遠不會根絕。這個現實當中存在著無數的邪惡。我家有一個正義同伴,或許也無妨吧。


    我並不是在追求別人當代替品。在街上撿到的電波少女,不會成為不曾見過的妹妹的替身。不可能當得了替身。弄錯的選項要重新來過這種事,在現實世界怎麽可能辦得到。


    不過啊,沒來由地,我將浴巾蓋在她頭上時,順便把她的頭發抓得亂七八糟。沒有為什麽,沒有為什麽。


    小不點縮起脖子,從毛巾縫隙間仰望著我。她雖然不會抵抗,卻不滿地嘟起嘴。彷佛客氣地在抗議被撫摸一事的小狗。


    「姆啊~……」


    她感到困擾似地低吼的那聲音,感覺莫名滑稽,我又笑了出來。


    擦拭完之後,我讓她舉起雙手比萬歲的姿勢,幫她換上睡衣。那睡衣上畫著很早以前的熱門角色插圖。雖然像三麗鷗角色一樣一點也不可愛,而且很難說是時髦漂亮的設計,但不可思議地非常適合小不點那雙宛如小狗一般的下垂眼。


    「你接著要打倒哪裏的邪惡啊?」


    「……最後發出的指令是打倒吸血鬼……但不曉得現在變怎樣了……」


    「最近變多了呢。我念的學校似乎也有吸血鬼喔。」


    然後,我們互相依偎,睡在同一張床上。


    ※


    進入寒假俊,距離新年也隻剩幾天的夜晚,我接到一通號碼陌生,但聲音耳熟的電話。


    「今天能見個麵嗎?」


    風吹確實這麽說了。


    這還真是稀奇。在學校總是我去關切他,他幾乎沒有主動做出任何行動過。更遑論長期休假中了。那家夥是產生了怎樣的心境變化啊?劃時代。大爆炸。寒武紀大爆發。技術奇異點(singrity)。雖然我統統不知道意思,但大概是那種感覺。這是他第一次叩我,所以今天就是風吹紀念日。


    ……他找我有什麽事呢?


    我試著想了想,但我們感情沒好到能列出好幾個無聊的理由。


    搞不好是要慶祝遲來的聖誕節喔——我這麽心想。


    因為現在這種時期,照常理來想,男女見麵的理由除此之外沒別的了吧?他意外地有可愛的地方嘛。


    那家夥的圍巾也有些破舊了。差不多需要換一條新圍巾啦。我看了看時鍾。現在的話parco百貨還開著。我急忙出門,


    到五樓的名牌專櫃買了條紅色圍巾。雖然已經過了關店時間,但我拜托店員幫忙用緞帶包裝。袋子也認真選了相當可愛的圖案。雖然有點猶豫,但最後還是沒有附上留言卡。大概就這樣吧。好女人是不會太廉價出售自己的。


    風吹說他會在學校等我。


    我嘿喲一聲跨越過校門,沿著校舍牆壁前進。


    我壓抑住興奮雀躍的腳步,拖拖拉拉地走著,比他說的時間稍微晚一點露麵。


    我轉動手電筒的光芒,於是隱約浮現一個人影。


    「……我在這裏。抱歉,這麽晚找你出來。」


    風吹連個燈也不帶,佇立在校舍後方的垃圾場旁邊。


    「嗯。沒差啦。」


    我一派輕鬆地舉手回應,走近他身旁的同時,忽然感到疑惑。


    風吹沒有隸屬於任何社團。為什麽非得要特地約在學校碰麵呢?我感到疑問。雖然事到如今才思考這些,也沒有任何意義。


    在夜晚的星空下,風吹像是在尋找話語般地搔了搔臉頰。


    「我有件事想問真光寺同學。」


    「嗯。什麽事?」


    我靠在牆上,催促他說下去。隻有沉默填滿兩人之間。


    現在這情況感覺很青春呢,我這麽心想。嗯。我一直想要有這種體驗。我注視腳邊,嘴角忍不住上揚。我偷瞄了一下旁邊,隻見風吹正看著天空。


    ——一如往常。用跟平常一樣茫然的眼神看著天空。


    我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


    「該怎麽說好呢……我有個一直在找的東西,卻怎樣也找不到。我想應該是因為連結斷掉,所以無法由這邊主動追捕。明明想趁增援來之前,先確實打倒對方呢。」


    「……啊?」


    「我在想真光寺同學說不定知道些什麽。你最近有沒有看到奇怪的人?在某處附帶○與△與◇圖案的宇宙機器人……」


    啊,是喔。來這招?


    在我乾笑地注視著風吹的期間,他針對無關緊要的『尋找之物』,囉哩囉唆地講了一堆詳細情報。彷佛他純粹隻是想問這件事,而特地叫我出來一樣。當然,連聖誕節的「聖」字都沾不上邊。


    說得也是呢。這家夥就是這種人。


    在街上擅自救了人,卻連名號也不報一下。之後問他時,他說什麽「你別太接近『這邊』比較好喔」,自以為是漫畫裏的義賊,那裝傻的聲音我還記得喔。但自己有事想問的話,就這副德行嗎?


    風吹將視線從天空移向這邊,像是感到驚訝似地抽動了一下肩膀。


    「真光寺同學。坦白說,我有時對他人的感情相當生疏……如果誤會了很抱歉。你該不會在生氣吧?」


    「我沒在生氣!」


    我怒吼了。就連那個真光寺同學什麽的稱呼,都讓我火冒三丈。


    不管是這邊還哪邊,都沒有關係吧。即便不是普通人,也應該有所謂的公平手續。


    我明明直接叫他風吹,他卻一直加個同學來稱呼我。這種狀況完全不公平。根本一點也不公平!


    我在包包裏捏爛用緞帶裝飾的可愛袋子。


    這幾天來,小不點確實一直待在我家。


    『……在連結複活之前,儲備力量……然後前去打倒吸血鬼……』


    她一臉凜然地這麽宣言時,我還熱情地替她鼓掌呢。


    那時的她氣勢十足,但在父親一度回家時,卻躲在我床上的棉被裏顫抖個不停;不過她其實不用在意的。因為那個人對女兒的私生活並沒有那麽感興趣。我告訴她可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我想我們大概愈來愈親近了。


    但是,那跟風吹有什麽關係啊?


    如果他有秘密,那我應該也可以擁有秘密吧。所謂的人際關係就是這麽一回事。give and take。公平交易。雙贏關係。雖然這些我也不曉得意思。


    「你為什麽在找她,告訴我原因啊。不然我無從回答起。」


    「原因嗎……」


    風吹像是感到躊躇似地遊移著視線。


    過沒多久,他緩緩伸出手,打開旁邊組合屋的垃圾場的門。


    被塗成一片漆黑的空間在那裏擴展開來。與白天雜亂無章的模樣截然不同,散發著詭異的夜晚氣息。


    「能請你看看嗎?」


    「……什麽?有什麽東西嗎?」


    我眯細單眼,看向他指的地方。在入口附近,廚餘的網子底下。有個像破抹布的物體倒在那裏。


    我用腳尖戳了戳那東西,拿手電筒試著照亮看看,然後咂了聲嘴。


    是狗的屍體。


    「……這怎麽回事?」


    「是我幹的。」


    我轉過頭,隻見風吹一臉呆滯地點了點頭。


    喂喂喂,正義的同伴搞到最後反而對獵奇事件萌生興趣了嗎?我笑不出來。實在是一點也不好笑的玩笑。


    「那是簡易機器人喔。你看,零件跑出來了。」


    聽他這麽一說,我試著拿起來看;的確,像齒輪一樣細微的零件從它體內掉落出來。眼球是彈珠,牙齒是塑膠。摸起來也很粗糙,好像老舊的橡膠。


    隻有尖尖的黑色尾巴,是唯一做得像真狗的部分;其餘剩下的地方都隻是人造品。內部似乎設置了複雜的電路,但如果在明亮的地方碰到這種玩具,會相信它是生物的,隻有相當不解人情世故的溫室花朵而已。嗯。要說我嘛,打從一開始,就不相信這種東西喔?


    「然後呢?你為什麽破壞了它?總不可能是拿玩具來玩玩看,結果就沒電了這樣吧?」


    「這是我的敵人操縱的監視裝置。用來搜尋邪惡,向總部報告的東西。雖然我停止了它的功能,但沒有趕上。這家夥看見的東西,會透過網路傳遞給所有機器人吧。他們很恐怖喔。不是像這樣能夠看到零件的粗糙構造,而是擁有實際的骨肉,會流出類似血液的紅油。」


    「喔……」


    我頭痛了起來。我怎麽會這麽悲哀,在年底被迫聽這種故事啊?為了遲來的聖誕禮物特地被叫出來聽同班同學熱烈的電波言論,像這樣的女高中生,找遍全天下大概也隻有我吧。


    「我想要不了一個禮拜,我的敵人就會爆發性地增加。他們會前來打倒巨惡。」


    「你說巨惡,那種東西是設定存在於哪裏啊?」


    風吹的視線移動了一下。在茂密的雜木林前方,有個外觀像是跟不上時代的廣告宣傳車一般的舊校舍沉睡著。


    那種地方除了神秘現象,應該沒有任何東西才對。


    「話說我不是很懂耶。無論是敵人還什麽,如果對方會幫忙打倒壞人,那不是很好嗎~?」


    我開玩笑地詢問,於是風吹以絕妙的角度歪了歪頭。


    「事情沒那麽簡單。自稱是正義同伴的他們決定的邪惡,跟我認為的邪惡並不同。也就是說,我是正義同伴的敵人。」


    病情正穩定地逐漸加重呢。要不要幫你多開點藥呢。


    「那些家夥——宇宙機器人會對以他們自己的標準所認定的邪惡執行正義。他們藉由常人的眼睛不可視的光線停止對象的動作,在一定時間之後連同敵人一起自爆。你不認為這樣無差別而且殘忍至極嗎?所以我為了阻止他們,一直在戰鬥。我一直不斷在狩獵不規則地從天而降的他們。」


    我明明問也沒問,風吹卻滔滔不絕地遊說。


    雖然他因為自己的臉比較那個就一直不客氣地接受我的那個,但不適可而止的話,我差不多也當真要那個囉。那個。就是那個。要棄你不顧囉。


    「簡單地說,就是你在打倒專找壞人下手的自稱好人,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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