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吸血鬼。名叫席潔休瓦拉。


    我完全不曉得自己在哪出生。大概是在吉城畔隨同美麗月光好耶好耶地——


    好耶好耶……?


    寫到這邊,席潔休瓦拉停下了移動色鉛筆的手。好耶好耶這種胡鬧的語感迷惑了她,讓她想不到下一句話。她想不到適合用來點綴自己出生的抒情形容詞。


    究竟要用怎樣的話語,才能感到滿足呢?


    寒風敲打著會客室的窗戶。沒有任何人來造訪。如同偉大的吸血鬼不會把錢放過夜,資產是有多少用多少,因此最不缺的就是深思的時間。


    記錄了文字的圖畫紙旁有一把裂開的小鏡子,席潔休瓦拉將鏡子換了個角度。這是以前從街上的垃圾桶挖掘出來的東西。


    因為正值妙齡的吸血鬼應當正裝打扮,席潔休瓦拉深信這一定是吸血神送的禮物。她是個時髦又虔誠的吸血鬼。


    稍微冒出分裂線的鏡子對麵,映照著絲毫不適合小手小腳的寬鬆洋裝。洋裝裙襬摩擦到地麵導致線頭脫落,且被泥土與塵埃弄得黑黑的。差不多需要再次浸泡到水盆中水洗一下了吧。


    席潔休瓦拉盤起細瘦的手臂,想像水的冰冷而顫抖起來。她討厭寒冷也討厭冰涼,討厭炎熱也討厭滾燙。


    她將鏡子偏向上方,於是一個有著圓滾滾眼睛,搭配像是附贈品似的圓鼻子,一臉不悅的少女從鏡子裏看著自己。


    宛如筆尖一般的小嘴「嘎喔」一聲,像是要威嚇人似地張開,略尖的牙齒稍微探出頭來,這樣一來才總算能分辨出她與國中生的不同。一般明智的人,是不會像這樣讓牙齒變尖的。


    因為刺到舌頭的話會非常痛。


    「……呸……」


    伸出來一看,席潔休瓦拉的短舌頭大約有兩處嘴破。難怪每次吃飯時都會刺痛。


    ……這世上有為了自己的牙齒飽受折磨的吸血鬼嗎?


    根據書籍資料,所謂的吸血鬼,是經常散發著恐怖與耽美的氛圍佇立的生物。這個把紅通通的舌頭伸出來的小丫頭,是否具備那樣的條件呢?


    席潔休瓦拉感到有些不安,於是慎重地審查著。


    然後,她心想:嗯,應該不要緊吧。隻要再過個幾百年,她一定會成為能獨當一麵的偉大吸血鬼。對自己的未來與可能性深信不疑。她是個時髦又虔誠且愛作夢的吸血鬼。


    「會有人寫許多休瓦拉的研究論文。搞不好還會被商業出版。也有可能從這邊跨媒體製作,市場行銷大成功,變成電影明星。嗯。嗯嗯嗯!」


    既然如此,有必要趁現在捏造一下自傳,替自己的吸血鬼生涯提高身價。


    席潔休瓦拉在沒有其他人的空蕩蕩會客室內,致力於創作自己的曆史;但可悲的是,她絲毫沒有文才。她苦惱了一個月後,好不容易才寫出來的開頭,很明顯地是抄襲。(注2)


    「……算啦,不要緊的。因為隻要等個一兩百年,在著作權失效時出版就好啦!沒有著作權利人贏得了壽命!」


    席潔休瓦拉時髦又虔誠且愛作夢,最重要的是,她是個超級積極樂觀的吸血鬼。她就是這樣被養大的。


    ※


    那是什麽時候了呢?


    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席潔休瓦拉剛懂事的時候嗎?


    『吶,席潔休瓦拉。妾身們的敵人是誰呀?』


    可以確定的是那時正值半夜,是吸血鬼的時間。


    注2開頭是改編夏目漱石的著名作品《我是貓》。原作書名與開頭第一句話為「吾輩は貓である」,因此在看到「吾輩は~である」的句型時,常讓人立刻聯想到《我是貓》。


    姊姊大人緩緩地伸手問道。她是席潔休瓦拉最敬愛的姊姊大人。


    月光照進古城的窗戶,讓憂鬱的側臉淡淡浮現出來。


    『敵人……』


    席潔休瓦拉不經意地仰望她躺在沙發上的優雅動作,同時茫然地思考著。古城的大客廳十分寬廣,沒有任何人會造訪。打從出生到現在,一直是跟姊姊大人兩人相依為命。敵人什麽的,從未見過也沒聽過。


    『……吸血鬼獵人?』


    『那是古早時代的事囉。那種人現在已經滅亡了。妾身與最後一人締結了友誼。』


    因為姊姊大人笑了,所以席潔休瓦拉也笑了。姊姊大人有時會說些讓人不是很懂的玩笑話。


    『那麽,是教會什麽的?』


    『人類的宗教不可能贏得了非人的暴力。』


    『陽光。』


    『忍耐就行了。』


    『……大蒜……』


    『昨晚不是才吃過嗎?』


    『姆~……』


    一直接連被否定,席潔休瓦拉搖了搖頭。她投降了。再說她實在難以想像無所不能的姊姊大人會有敵人。


    『你要記好了,席潔休瓦拉。』


    姊姊大人緩緩地從沙發上站起身。


    『妾身們的敵人——即宇宙人。』


    『姊姊大人,你腦袋出了問題嗎?』


    『…………』


    挨打了。


    『……你好好聽妾身的話。妾身們被宇宙人當成目標。是種族的天敵。如今已體無完膚地被逼入絕境,甚至有同胞離開故鄉,變裝成人類。宇宙人會高揭徽章。就是這個。一看到這圖案,無論如何都要迅速逃離……


    姊姊大人抽出了一張紙片給席潔休瓦拉看。上麵畫著一個用○與△與◇組合起來的奇妙徽章。席潔休瓦拉對照著一臉認真的姊姊大人與那張紙片,拿色鉛筆在圖畫紙上畫了起來。


    『姊姊大人姊姊大人,這是休瓦拉的回禮。』


    『這什麽?』


    『我畫了地圖。這是前往離這裏最近的心理醫院的路線。』


    『…………』


    又挨打了。


    『妾身是認真地在說此事。』


    『我、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嗎?』


    『嗯,所以請放心吧。休瓦拉會乖乖等著的。直到對現實感到疲倦的姊姊大人內心恢複健康為止,我會一直等下去的!』


    『…………』


    狠狠地挨打了。


    『不、不可以一直這樣敲打別人的頭啦!貴重的腦細胞會滅亡的~!』


    『……真拿你沒辦法……』


    席潔休瓦拉淚眼汪汪地抗議,姊姊大人一臉無可奈何地朝她招手。姊姊大人將席潔休瓦拉抱到膝蓋上,代替開口道歉。


    『居然用那種一般人的說話方式……你看太多人類的書籍了箱d


    姊姊大人看向在地板上堆得老高、發出黴味的書籍塔。


    『以妾身的同伴而言,你有些獨特啊。無法在空中飛翔,也不能變身成蝙蝠或老鼠。要說你會什麽,就隻有不完全的時間之術。』


    『時間術?』


    『而且本人還沒辦法自覺到,這究竟能否稱之為吸血鬼呢……』


    『……我挨罵了?』


    『妾身是在稱讚你。種族瀕臨滅亡時,自然也需要與眾不同的存在。或許像你一樣的人,反倒能活得比較長久也說不定。』


    姊姊大人這麽說,像要抓亂頭發似地撫摸席潔休瓦拉的頭。


    『嘿嘿……』


    席潔休瓦拉主動將頭對著那隻手磨蹭,有些害臊似地笑了。


    比起被打頭,席潔休瓦拉更喜歡被摸頭。姊姊大人輕蔑陽光,寵愛月光;但她的手掌卻神奇地散發出太陽的香味,真正的吸血鬼是充滿神秘的存在呢——席潔休瓦拉這麽心想。


    那樣的姊姊大人也已經不在了。


    席潔休瓦拉清楚地記得姊姊大人單手緊握彩繪著○與△與◇標誌的全新信


    封,茫然地呆站在空虛的黃昏之中。


    席潔休瓦拉詢問「怎麽了嗎」,於是姊姊大人搖了搖頭說「沒什麽」。


    她像是突然想到一般,優雅地坐在鋼琴椅上,將美麗的手指緩緩地放到琴鍵上。


    『吶,席潔休瓦拉。如果……對了,如果你一個人變成迷路的孩子時,在哭喪著臉之前,先抬起頭吧。』


    『休瓦拉才不會哭喪著臉!我打從出生以來,一次也沒哭過!』


    『別毫不猶豫地撒謊。愛哭鬼休瓦拉。』


    『姆……』


    『無論何時都別垂頭喪氣,抬頭仰望天空吧。仔細聆聽吧。縱使你身旁沒有任何人在,妾身也必定在某處唱著歌。是為了你而唱的歌:


    在斜向切割傍晚天空的細長月光之下,姊姊大人彈起了鋼琴。她閉上雙眼,讓清澈的歌聲隨風飄揚。席潔休瓦拉說這真是首好歌,於是姊姊大人告訴她這是遙遠故鄉的詩歌。


    『抬頭仰望天空。仔細聆聽吧。愛哭鬼休瓦拉。』


    她停下彈著鋼琴的手,一邊小聲低吟,同時好幾次撫摸席潔休瓦拉的頭,摸到頭發都亂掉了。她的動作十分溫柔,溫柔過頭了。


    在那一晚之後,姊姊大人匆然就消失無蹤了。


    她默默地離開古城,再也沒有回來。


    席潔休瓦拉在變得空蕩蕩的大廳正中央,持續等了一個禮拜後,在下個滿月的夜晚出門旅行。


    她抬頭仰望天空,一邊仔細聆聽,一邊在首次見到的世界上漫步著。她以為這麽做就能立刻找到姊姊大人。因為姊姊大人無論身在何方,一定都會為了自己歌唱著。


    她跨山越海潛伏於影子中,遭受風吹雨打,弄得身心俱疲:於是她繞到映入眼簾的建築物裏。那正四方形的建築物裏應有盡有。裏麵有好幾個房間,而且各自擁有主題。並排著與古城差不多數量的書籍,裝飾著與古城非常相似的風景畫,跟古城的床鋪如出一轍的沙發,還有鋼琴,那形狀跟姊姊大人在古城愛彈的鋼琴一樣。


    席潔休瓦拉非常中意那裏。


    正好那時冬天逼近了。在春天來臨前,把這裏當作暫時的棲息處也不錯。


    ……雖然席潔休瓦拉比任何人都熟悉書籍,但無論是誰,要將習得的知識與現實的狀況連接起來,都需要時間與經驗。


    在經過一段時間後,她才理解到那個大型建築物就是被稱為『學校』的東西。


    ※


    「……肚子餓了!」


    回過神時,夕陽已經西下。這時間正適合用餐,因此席潔休瓦拉決定暫時停止執筆自傳。今天原稿也沒什麽進展。據說文豪是一種經常煩惱的生物,名作則是由苦惱中誕生的。這麽一想,席潔休瓦拉就愈來愈替自己感到驕傲,還試著捏了捏不存在的八字胡。


    她為了尋找食材,走到校舍之外。


    這棟建築物鄰接著沒有修剪照顧的雜木林,鑽過小道之後,有棟像是把棲息處放大一圈的嶄新四層樓建築物。席潔休瓦拉知道那棟建築物裏塞滿了許多人,白天時非常吵鬧。


    席潔休瓦拉的『食材庫』,位於那棟建築物的山腳處。在似乎被稱為校舍後方那方向的小型組合屋。


    她從草叢裏探出頭,觀察情況。


    照理說這時刻與場所應該很少會有人影,但在組合屋的入口旁,有一男一女。


    男生圍著一條奇怪的圍巾。女生一頭褐發且濃妝豔抹,時髦的程度跟席潔休瓦拉差不多。但眼神有一點可怕。


    席潔休瓦拉知道那是人類,是叫做高中生的生物。


    雖然稍微等了一下看看,但兩人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樣子。


    她揉著餓扁的肚子,忽然心想,要不要試著吸血看看呢?


    據說以前的姊姊大人,還會華麗地去吸食花妖精或巨人王的血。縱然現代的吸血鬼不用拘泥於以血液為食物也能活下去,但在這裏替自己的曆史記錄下輝煌的一頁也不壞。


    休瓦拉拿出真本事的話,區區一兩隻高中生——當她打起如意算盤的瞬間,在近距離聽見巨大的破裂聲響,席潔休瓦拉當場跳了起來。


    「我說風吹你啊,最近好像愈來愈得意忘形了?」


    女生從組合屋的水龍頭拉起水管,氣勢洶洶地噴著水。


    因為她一邊朝男生搭話一邊隨便潑水,水才會偶然噴到席潔休瓦拉附近的草叢。所以實際上她並沒有察覺到這邊的存在吧……希望如此——席潔休瓦拉邊躲邊這麽祈禱。


    「我不是說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能擅自進出『玩具箱』嗎?你為什麽在那徘徊?」


    「抱歉。因為有隻奇怪的狗,我忍不住想追上去……」


    「狗?那種東西怎樣都無所謂吧。還是說你喜歡狗嗎?」


    「……我不喜歡也不討厭。對於擁有生命的生物,我認為不該用個人喜好來談論。」


    「你還是一樣愛裝酷……」


    嘩啦嘩啦落下的水,這次朝著男生噴灑。盡管被人從頭上粗魯地淋成落湯雞,男生仍一臉若無其事地承受著水流。


    仔細一看,他渾身是傷。


    對於男生受傷一事,女生毫無反應;男生對自己被女生硬拿水噴一事也漠不關心。


    席潔休瓦拉立刻顫抖起來。因為在以書籍為主要知識來源的吸血鬼眼中,兩人看起來就像圖謀不軌的不良集團。


    聰明的席潔休瓦拉的腦細胞,逐漸發揮旺盛的想像力。


    那對男女,恐怕就是所謂的日本幫派吧。他們會趁深夜或清晨燒毀顏色不同的對立組織成員,把對方包起來丟到東京海灣大橋!在大都會城市買進&持有毒品,同時用水槍跟條子砰砰砰地展開激烈槍戰!


    不會錯的!真恐怖!


    「你快點回去『玩具箱』啦。你不想帶著一身嚴重的傷,被老師發現然後問東問西的吧?除了我之外,沒有人會幫你喔?」


    「……抱歉,真光寺同學。」


    「知道的話就快點行動啦。」


    女生這麽說,接著爬到組合屋屋頂上,將男生拉上去。從那裏伸手可以碰到二樓窗戶。她協力將男生推進校舍裏麵,自己也隨後跟了上去。


    在玻璃窗關上之前,席潔休瓦拉辨識出那裏連接著校內的洗手問。竟然連逃跑路線都準備好了,實在是相當老練的幫派分子。


    男生最後稍微轉頭看時,感覺好像跟自己四目交接,席潔休瓦拉慌忙抱頭蹲下。


    最近的高中生真可怕。


    她等了足足五分鍾,確認已經沒人會出來。


    等宛如初生小鹿般顫抖的雙腳恢複後,席潔休瓦拉開始行動。


    「……吸幫派分子的血並不好啊。嗯。因為這樣會弄髒自己。」


    吸血鬼也會有害怕的東西。不,不對,是擁有選擇的權利——席潔休瓦拉一個人點頭讚同自己。找個似乎能輕鬆打贏的對象……不對,找個似乎比較清純的對象吧。


    高中生是幫派分子就別碰了,找個更小的小孩……嬰兒!不,這樣嬰兒很可憐,還是算了。因為應該有更適合的敵人才對。


    席潔休瓦拉一邊思考,一邊謹慎地靠近組合屋,於是發現門微微開啟著。


    裏麵總是堆滿白色塑膠袋,偶爾還會放著沒開封過的麵包與寶特瓶飲料。雖然席潔休瓦拉把這裏稱為食材庫,但直截了當地說,就是垃圾場。學生自己買東西來吃且隨地亂丟的高中,垃圾的品質相當不錯。


    然而,今天偏偏有先到的客人。


    席潔休瓦拉的占有權應當獲得承認的食材庫裏,居然有附近的野狗混了進來。


    那是隻尾巴黑黑尖尖的狗。不知是否連本性也很尖銳偏激,它搜刮著席潔休瓦拉期待無比


    的重要塑膠袋,看也不看這邊一眼。


    「連神也不放在眼裏的行為!」


    席潔休瓦拉氣憤不已。她下定決心,一定要打倒這隻狡黠暴虐的狗。


    還有她也計算到了如果是狗,應該勉強打得贏吧。正適合拿來吸光血液。足以擔當自己的對手!


    「——夜晚即宴會,血舞於霧中,月亮歌詠的惡夢時刻。此處是妾身之領域!竟敢幹涉不死者的晚宴,汝應當有所覺悟了吧!」


    這是從圖書室的書籍中剽竊來,席潔休瓦拉十分中意的帥氣決勝台詞。並沒有什麽深刻的含意。頂多就晚宴是象徵垃圾場吧。總之,席潔休瓦拉襲向惡徒狗畜生的背後。心情就好比大吸血鬼德古拉伯爵!她跨坐在狗身上,準備製裁!


    「啊~!慢點!禁止咬住衣服啦!」


    用餐遭到妨礙的野狗十分凶暴。


    「不、不要這麽壞心眼啦!不要拉扯啦!」


    而且還很習慣戰鬥。


    「我要生氣囉!休瓦拉生氣的話,真的很可怕喔!」


    席潔休瓦拉反過來被狗跨坐,還被狗用濕黏的長舌頭舔來舔去。


    「求、求求你饒了我啦!!」


    高貴的不死者哭了。她哇哇大哭。


    ※


    她挖出為了有一天在特別的時刻享用,而事先保管在土裏,特別珍藏的塑膠袋。是8mart便利商店的塑膠袋。


    裏麵有全新的餅乾盒。


    席潔休瓦拉獻上那餅乾盒,於是野狗大人咕嚕咕嚕地低吼,瞪著席潔休瓦拉看。


    「那個,這很好吃……會非常happy……」


    席潔休瓦拉打開盒子,試著咬了一塊。雖然有些受潮,但從平常的飲食生活來看,實在是不得了的大餐。


    她表現出餅乾沒毒一事後再度獻上,於是野狗大人一臉懷疑地嗅了嗅味道,吃了一兩口。它像是要求更多餅乾似地將頭撞向這邊,因此席潔休瓦拉一屁股跌坐在食材庫的地板上。


    好像變成緊抱住家狗的姿勢。


    已經吃膩餅乾的它,這次哼哼地嗅起席潔休瓦拉的味道。它的呼吸直擊脖子,感覺非常癢。席潔休瓦拉戰戰兢兢地將手伸向那長毛濃密的背,隻見前端尖尖的尾巴左右搖晃,但狗沒有吠叫也沒有逃跑。


    「嗯。嗯……嗯嗯!」


    她撫摸的方式慢慢地大膽起來。這隻狗似乎原本就很親近人。即便得意忘形地試著搔癢它的耳朵,它的樣子也依然不變。能夠如此順利地收服野狗,讓席潔休瓦拉鳳心大悅。


    仔細一想,說不定打從一開始,它就並非需要畏懼的存在。畢竟是不曉得是打哪兒來的雜種野狗,與稱霸人類恐怖根源數千年的怪異啊,層次完全不同。頂多就是把它當成一個仆人來算,這是注定的吧。


    「終究是隻野狗!跟高貴的不死者相比之下——噫!」


    野狗大人強烈的低吼聲,讓席潔休瓦拉發出哀號。


    鬥爭無法產生任何東西。和平相處吧。


    席潔休瓦拉蘊含這樣的心情訴說著,於是野狗大人看似不服氣地低吼並露出獠牙。


    「……牙齒好髒啊……」


    席潔休瓦拉拿出毛巾,決定勤奮地幫狗摩擦牙齒。餐後就是要刷牙,順便也幫它按摩吧,必要的話也可以幫它梳毛。愛與和平。席潔休瓦拉像個仆人似地負責照顧野狗大人。


    吃得飽飽的野狗大人,在組合屋裏躺下休息。


    即便席潔休瓦拉坐到它身旁,它也絲毫不介意。席潔休瓦拉戰戰兢兢地試著將頭貼到它的肚子上,於是它看似無奈地伸出舌頭,哈、哈地吐氣。


    有股腥味,且十分溫暖。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但它有體溫。被溫暖包圍住,席潔休瓦拉也在旁邊將身體縮成一團。碰到它側腹的臉頰感覺有些癢,席潔休瓦拉眯細了雙眼。


    微微開啟的門屝對麵,黃昏正擴展開來。


    是十分美麗的景色。樹梢在夕陽照射下閃耀發亮,樹幹從底部逐漸融入黑暗當中。無論草木或大地甚至是空氣,都鮮明地被斷開成兩色。紅與蒼這對雙胞胎,在白天與夜晚的界線,跳著現實與幻想的華爾滋。


    多虧人造的組合屋門屝局限了視野,讓外麵世界的美麗在席潔休瓦拉眼中看來更加鮮明動人。


    「差不多該再度出門了。」


    她這麽低喃。


    當然,她隻是低喃而已。她昨天也這麽低喃。前天也這麽低喃。但今天仍然待在這間學校。假裝在寫寫不出來的自身曆史,就這樣一日度一日。


    跟以前一無所知地在古城悠閑過活的那段時光不同。畏懼高中生,甚至還輸給狗的席潔休瓦拉,知道現實是多麽艱辛且嚴酷。這裏至少有屋頂,有食物,有休息處。再次出門旅行的勇氣,正每天逐漸地減少。


    「……今天就先回去吧。」


    席潔休瓦拉用跟昨天與前天同樣的話語說服自己,站起身來。


    差不多快到有人來巡視組合屋的時刻了。必須回去沒人會造訪的舊校舍才行。


    「你——」


    要跟來嗎?她這麽問,隻見野狗早已經站起身。它鑽過席潔休瓦拉的胯下,走到外麵。


    那家夥大概也有其他歸宿吧。大家都有歸宿。所謂的平凡生活,就是這麽一回事。應當是這麽一回事。


    她伸手撫摸野狗的頭,野狗就一臉無奈地讓她摸。真的是隻親近人的好狗。席潔休瓦拉撫摸了無數次,試圖記住那感觸。


    過了一陣子後,野狗抖了抖身體。那是結束的暗號。黑色的尖尖尾巴左右搖晃之後,回到某處——並非舊校舍的某處,並非席潔休瓦拉身旁的某處,而是回到它的所在之處。


    席潔休瓦拉心想,如果它能在某處跟某人幸福地生活就好了。是狗伴侶也無妨。是人類的飼主也無所謂。隻要能被某處的某人重視珍惜,正常地度過它自己的一生就好。席潔休瓦拉一直目送著它離開。


    手心隻剩下野獸的溫度。


    「…………」


    冰冷的水滴微微地掉落到胸口裏。


    堅硬乾燥的寂寥呼應著那水滴,慢慢地顫抖起來。所謂的寂寞在知道溫暖後,會變得更強烈。


    野狗不會跟自己說話。不會對自己笑。不會摸自己的頭。


    席潔休瓦拉用力關緊胸口的水龍頭,抬起了頭。


    無論何時,都不能忘記姊姊大人的叮嚀。席潔休瓦拉是個非常積極樂觀的吸血鬼。


    她抬頭仰望天空,仔細聆聽,誠懇祈禱。希望有個會笑著撫摸自己頭的某人,忽然出現在自己的歸宿。


    ※


    那一晚,席潔休瓦拉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在月光中響起了聲音。


    是在硬質的亞麻地板上摩擦,發出奇妙回響的聲音。可以感覺到有不請自來的來訪者,在應當無人造訪的舊校舍走廊上大步前淮的氣息。


    夜晚是睡眠時間。就連席潔休瓦拉也怕得不酣晚上出門玩或散步呢。對方真是個驚人的不良分子。


    席潔休瓦拉屏住呼吸,於是腳步聲耗費許多時間,緩緩地從一樓爬上二樓,然後再爬上三樓。簡直像是要讓人無路可逃一般。


    席潔休瓦拉戰戰兢兢地屏住呼吸,將身體移動到當作寢室的會客室外麵。


    她躲在陰影處觀察走廊,確實有入侵者的影子。


    從影子那兒不規則地散播出手電筒的光芒,宛如探照燈一般剝開黑暗。試圖揭露被麵紗覆蓋住的夜晚秘密。


    是警衛嗎?雖然他們至今不曾踏入這邊,但是否所謂的規則改變了呢?


    「……又或者是——」


    席潔休瓦拉想到一件奇怪的事情。○與△與◇的標誌。


    據說會狩獵吸血鬼的宇宙人。


    當然,她一點也不相信那種事情。那一定是姊姊大人開的玩笑。


    席潔休瓦拉以最快的速度關上門,窩在會客室裏。她將頭鑽進豪華沙發底下的縫隙間,沒察覺到屁股以下的部分露在外麵,渾身不停發抖著。


    她暫時維持著那樣的姿勢。


    不曉得經過了多久的時間呢?


    再也沒有聽見敲會客室門的惡魔聲響。


    她悄悄探頭觀察氣息,但已經看不見任何地方有手電筒。


    是貫徹吸血鬼流專守防衛起了作用嗎?不,一定是那樣沒錯。聰明的休瓦拉早就料到事情會變這樣——席潔休瓦拉積極地這麽自我評價。


    為了以防萬一,她決定先確認一下外麵的狀況。


    一打開窗戶,就聽見上方傳來聲音。


    聰明的席潔休瓦拉那聰明的腦袋,從書籍裏勾起十分類似的案例。恐怖小說的慘劇場景即將發生前,出現過類似的狀況。在以為已經安全的瞬間被襲擊的模式。


    她彷佛被什麽給吸引住,搖搖晃晃地從窗戶仰望上方,於是看見有兩隻腳掛在校舍牆壁上。


    「呀啊!」


    哀號聲冒了出來。是怪異。是怪物。是妖怪。


    沒想到對方會主動出現。之後將會被襲擊被剝皮,邁向死亡結局。聰明的席潔休瓦拉能輕易地想像到未來。因此她乾脆且積極地決定放棄人生。


    再說隻不過是區區心髒遭到狙擊就會死掉,實在太奇怪了。吸血鬼就是這樣才糟糕。倘若投胎轉世,一定要換個國籍,變成一個正常的亞洲風妖怪。成為一個不管怎麽砍怎麽燒,在概念上都是無敵的存在吧,就這麽辦。


    就在席潔休瓦拉決定了下輩子預定的瞬間。


    窗戶上方可以看見的雙腳,搖晃地失去重心。仔細一看,兩隻腳確實連接著軀體,還能確認到疑似高中女生的頭。那個正從梯子踏板上踩滑跌落。


    席潔休瓦拉不禁將身體采出窗外。


    「危險,危險,很危險啊!」


    梯子的主人不曉得慌忙揮動手的席潔休瓦拉有多焦急,絲毫沒有驚慌的樣子。


    不僅如此,還彷佛放棄了什麽一般,緩緩將身體投向半空中。


    「什——!」


    席潔休瓦拉瞬間讓上半身用力地跳向窗外。身體很自然地做出了反應。


    即使自己被當成狙擊目標,幫助眼前的人也不需要任何理由。


    在故事裏麵,大家都是這麽做的。


    席潔休瓦拉也活在那邊的世界。


    有種抓到裙襬的感觸。太好了,在千鈞一發之際趕上了——才剛這麽心想,壓在雙臂上的重量,便讓席潔休瓦拉差點跟少女一起從窗戶掉落下去。


    高中生的身體跟幼小的席潔休瓦拉相比,實在過於沉重。已經撐不住了,南無三——在這個國家,臨死前像這樣詠唱似乎是種禮儀。是和尚的名字嗎——南無三。感覺挺酷的。


    直到最後一瞬間,席潔休瓦拉都在想無聊的事情。仰望天空,仔細聆聽,積極樂觀地活著。她就是這樣被養大的。


    永別啦,世界!


    「……咦?」


    無論經過多久,都沒有感受到衝擊,因此她睜開眼睛。


    並沒有掉落。


    席潔休瓦拉雙手抱著閉上眼睛的少女,站在陽台上。


    ……這是怎麽回事啊。有哪裏很奇怪。她感覺不太對勁,俯視自己的身體。


    胸口結了兩顆豐碩的果實。


    「啊哇哇!」


    她大吃一驚,將剛拯救的少女扔到陽台上。


    不隻是胸部。就連手腳腰部屁股與指頭,一切都產生變化。


    席潔休瓦拉變化成大人的身體了。鼻子變得高挺,手腳纖細修長,理想的腰部曲線,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個完美的淑女。是她一直夢想成為的大人吸血鬼。


    一定是隱藏的力量覺醒了。席潔休瓦拉開心得隻差沒跳起來,她得意忘形地踮著腳尖站在陽台扶手上。


    少女驚訝地張大了嘴,茫然地看著席潔休瓦拉。


    就是現在。席潔休瓦拉確信,此時應該說些什麽。與人類的首次麵對麵,重點在於讓對方留下自己是優雅吸血鬼的印象。至少到目前為止讀過的所有書本,在這種時候都會來段開場白。


    「夜晚即宴會,血舞於霧中,月亮歌詠的惡夢時刻——」


    席潔休瓦拉模仿姊姊大人優雅的說話方式,一邊重複使用自己中意的台詞,忽然思考起一件事。究竟能否說自己是吸血鬼呢?


    畢竟自己至今仍未吸過血。而且並不清楚何謂眷屬或衝動。從一般吸血鬼給人的印象來看,可能會讓對方抱持微妙的期待,並招致誤解。值得紀念的首次對人類的自報名號,要是搞錯稱呼,恐怕會影響到後世子孫吧。


    應該選個更恰當的詞匯。席潔休瓦拉對於自己的形象戰略,不容許任何妥協。


    「——庸俗的短命種族,在高貴的不死者麵前做什麽?」


    她想到的稱呼就是這個。


    倘若是諾斯費拉杜,應該就沒怨言了吧。原始的著作權八成已經失效,再說這個詞匯本身就是為了回避著作權創造出來的東西。可說是一丘之吸血鬼。


    聰明的席潔休瓦拉也十分熟悉權利方麵的事情——席潔休瓦拉這麽自己稱讚著自己。


    少女似乎是個偶然誤闖這裏的高中生。無論怎麽逼問,也沒冒出寧宙人的「宇」字。


    而且她似乎是容易親近幻想世界的性格。席潔休瓦拉隻是詠唱煞有其事的帥氣台詞,她就感動無比似地連連點頭,表現出她的喜悅。


    「妾身大發慈悲地放你一馬,你就忘了今天的事情吧。千萬不可與他人提起。」


    不可以跟其他人說席潔休瓦拉的事情,一定要保密喔,打勾勾!


    縱使蘊含著這層含意叮嚀她,也不曉得她是明白還是不明白,隻見少女簡直像要隱藏起眼淚一般,緊緊地闔上眼皮。


    「喂~……?哈囉!你在聽嗎!?」


    無論等待多久,她都不肯睜開眼睛。即便在她眼前用力揮動雙手,她也沒有察覺。她十指緊緊交扣,宛如在向內心的神祈禱一般。


    因此席潔休瓦拉將之前掉落的大衣與手套折疊起來,放在少女附近,普通地穿過窗戶回到會客室。


    以首次經驗來說,自己做得真是漂亮。相當積極樂觀的席潔休瓦拉對自己的評價,以滿分十分來算,可以獲得一百分。她擦了擦汗,深深地歎了口氣。


    ※


    等到少女離開校舍時,真正的興奮才姍姍來遲。


    席潔休瓦拉跳向會客室的沙發上。變成大人了,終於變成大人的吸血鬼了。姊姊大人一定也會替自己感到開心。席潔休瓦拉在沙發扶手上擺動雙腳,用拳頭敲擊著靠背。她將麵紙揮灑到天花板,前滾翻了一圈,這時總算察覺到異常變化。


    手腳怎麽變短啦?


    自己剛才那般美麗的身影不知何時縮小了,無論是鼻子、胸部或屁股都縮水變小,寬鬆的洋裝恢複成原狀。


    「為、為什麽!這是為什麽!」


    她手腳亂揮大鬧,對世界述說不滿,拚命集中力量。


    「喔,喔喔!」


    身體勉強變成大人,


    「喔喔……?」


    但一鬆懈就立刻變回小孩。


    隻是重複幾次這樣的循環,便打從心底感到疲憊不已。席潔休瓦拉氣喘籲籲地跪趴在地。


    這似乎是需要大量體力的魔術。隻要掌握訣竅,就能輕易變成大人;但要一直維持大人姿態相當困難。如果連沒必要時也濫用這能力,感覺甚


    至會失去什麽重要的東西。


    這樣究竟能否說自己已經成為吸血鬼同伴的一員呢?


    算了,重點在於能力覺醒了這件事——席潔休瓦拉樂觀地這麽想。能力的理論體係製作就交給後世的學者。此刻重要的是累積實踐範例,重複自我宣傳,將能力活用在創造自身曆史上。


    席潔休瓦拉假設自己即將召開記者會,在高舉的鏡子裏映照出決勝表情,同時試著晃動洋裝。她將小巧的雙手朝兩旁伸展到最大極限,追求獨一無二的開場白。


    「底下的人聽仔細了。我正是孤獨的諾斯費拉杜(lonely u)!……念起來不順啊。」


    簡稱就是孤獨杜嗎?不,說不定是孤諾斯費拉。乾脆把孤獨(lonely)省略成蘿莉(loly),采用蘿莉費拉杜這路線如何呢!


    對於夢想成為偉大吸血鬼的席潔休瓦拉而言,這是幸福無比的時刻。因為不曉得人生有幾次能碰到這樣的機會,在下次機會到來時,必須表現得更完美才行。必須優雅且悠然,讓整個世界毫無遺漏地體會到自己的權威才行。


    為了有一天見到姊姊大人時,能夠好好地炫耀一番。


    『下次機會』意外地很快就來臨了。


    跟昨晚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同一個女高中生前來造訪了。


    席潔休瓦拉撿起散播在校舍內的活頁紙,因憤怒而顫抖。


    『諾斯妹妹』『費拉妹妹』『杜小妹』……


    不知是何種找碴方式,席潔休瓦拉應當受到尊敬的辨別名稱被切割開來,被迫變化成像小孩子一樣的稱呼。


    這類昵稱跟自我宣傳的種類相距甚遠。徹夜思考的開場白會全部泡湯。她把別人的辛苦當成什麽啦?難道她是專程來侮辱人的嗎?


    激情補救了缺乏的體力,不滿確定了意誌的方向性。席潔休瓦拉立刻變化成大人。


    席潔休瓦拉被人呼叫而衝到隔壁的特別教室,一碰麵就先給對方下馬威;於是少女用異常大膽的態度,朝這邊獻上了貢品。


    席潔休瓦拉的肚子忍不住咕嚕叫了起來。


    畢竟她平常都是在垃圾場尋寶。今天才吃了一顆糖果,還有攝取冰淇淋盒蓋背麵的微量甜味成分而已。餐點的確是席潔休瓦拉的弱點。


    席潔休凡拉到目前為止,不曾吃過所謂的關東煮。雖然看起來也像是異世界的料理,但她賞在無法戰勝熱騰騰的水蒸氣的誘惑。


    「給妾身關東煮。妾身吃白蘿卜。妾身與蒟蒻……」


    光是試著把食物與自己發出聲音並列,嘴裏就堆滿了口水。席潔休瓦拉坐立不安,試著吃了那個關東煮什麽的。她在熱騰騰的自蘿卜上塗滿芥末,泡一泡湯頭後卡嚓地用牙齒咬碎。


    「好燙!不過,很好吃!」


    由於刺激到嘴破,席潔休瓦拉不禁緊緊皺起眉頭;盡管如此,仍舊好吃得不得了,隻見她一口接一口。


    這丫頭搞不好,腦袋真的——很聰明也說不定。她知道別人真正在尋求的東西。


    專程帶親手做的熱騰騰料理,前來這麽不方便的地方;倘若隻是抱著玩玩的心態,是辦不到這樣的。縱然缺乏敬意,取而代之的卻是更重要的感情。


    席潔休瓦拉知道這是怎樣的關係。她在書本裏看過。


    ——朋友。


    她小聲低喃,於是巨大的波紋從胸口正中央逐漸擴散開來。從頭到腳都沉浸在未知的快樂巾,全身不禁顫抖起來。


    這真是——這真的是稱為朋友也不過分才對!


    都還沒確認對方的意思,就感覺兩人的關係進展得十分順利,大大身體裏的小小心靈,輕飄飄地好像在空中振翅飛翔一般。


    對方詢問是否可以再來,席潔休瓦拉害羞地表示ok。


    見到姊姊大人的話,席潔休瓦拉想首先向她報告。休瓦拉也交到第一個朋友了。她一定會彷佛自己的事情一樣替休瓦拉感到高興。


    ——當然。


    那樣的幻想立刻就會遭到破碎。


    席潔休瓦拉將深刻體會到,會想跟吸血鬼當朋友的女高中生,就各種意義來說都不可能是普通人一事。


    ※


    名為常盤桃香的那個少女,是個破天荒異常的家夥。


    畢竟打從兩人相遇時起,她就一句話也沒說過。


    她是用原子筆在活頁紙上寫下文字,采用筆談的方式。


    『寫不出文章後,突然就發不出聲音。』


    常盤用不符合乖巧長相的漂亮文字,淡淡地記下要說的話。


    『我為了與世界聯係而寫文章。我想是因為對溝通感到絕望,做為隱喻的代償行為中的必然性轉變成了這種情況。換言之,就是精神上的問題。』


    她說的話有一半都搞不懂是什麽意思。做為隱喻的代償行為?這句話好像被泡在關東煮湯頭裏煮到爛掉的番茄。


    她究竟是怎麽度過平常生活的?雖然感到不可思議,但有件事比這更讓人感興趣。


    「你是作家嗎?」


    『是的……或許應該說「曾經是」。別看我這樣,我以前也曾經很喜歡寫文章。』


    常盤似乎是小說家。


    據說她是靠著以月亮為題材的輕小說出道。


    熟悉古今東西書籍的席潔休瓦拉,覺得自己有必要確認其內容。吸血鬼與月亮可說是天造地設。根據情況,或許可以轉載並複製貼上,活用在創作自身曆史上也說不定——她打著這樣的歪主意。


    ……是這種想法遭到報應了嗎?


    借了《怪人王子與某某公主》這本書籍並開始閱讀的席潔休瓦拉,在吸血鬼生涯的讀書曆史中,感到最強烈最糟糕的後悔。


    「這、這什麽啊……」


    第一頁的第一行,看起來大約小學生體型的女主角,毫無意義地全裸著身體,從月亮上掉落下來。


    她在下一行就被推倒,再下一行就亂七八糟。之後的發展大家就心照不宣。那類的描寫綿密細致,偏執地一再重複。雖說以月亮為主題,但頂多隻有用在女主角的名字上不是嗎?


    席潔休瓦拉至今閱讀過各種書籍,但從未有過像這樣毫無脈絡、目的與結論,隻是不斷鑽研色情的故事。


    『我喜歡看小女孩變成全裸,被人強硬壓住手腳,全身沾滿眼淚與鼻涕與液體,被弄得亂七八糟的模樣。』


    常盤對驚愕的席潔休瓦拉柔和地微笑,若無其事地寫下沾滿漆黑欲望的文字。


    『我一星期大概會作八次裸體幼女從天而降的夢。』


    當真是非常溫和,而且腦袋大有問題的笑容。


    跟作者近照是同樣的表情。倘若把這張笑容與這篇本文並排在一起閱讀,無論是這世界上的誰,肯定都會驚訝到站不穩。


    她用這種文靜且軟弱的長相,用這種風一吹好像就會飛走的纖細身體,用這種彷佛連蟲子都不敢殺的手指,寫出這種超級變態的內容嗎?明明是這種長相這種身體這種手指,卻能寫出這樣的內容嗎?


    「你實際上的性癖好也是這種……」


    『不,我喜歡男生。小女孩應該說是幻想的糖果吧。』


    她究竟是想像了誰呢?常盤瞬間有些慌張,像是感到害羞似地看向下方。雖然那動作就宛如戀愛中的少女,但充滿欲望的活頁紙搞砸了一切。被她用吃下酒菜的感覺物色的對象,簡直難以忍受吧。


    不,慢點。真的是幻想嗎?


    那描寫實在太過露骨了。


    「……你該不會是根據實際體驗描寫的吧……?」


    『哩i嘿。』


    嗬嗬——不隻是文字,常盤連表情也笑了起來,席潔休瓦拉則是嘴角一動也不動。她自覺到臉


    部的肌肉正終極地緊繃。


    『能聽到你這麽說真是光榮,但遺憾的是我還未能有經驗。倘若是普通高中生,應該可以若無其事地經驗這種程度的事情,但我隻能用想像力來彌補。』


    因為我不是普通人——常盤沮喪地垂下了頭。


    席潔休瓦拉差點懷疑起這個世界。她不明白普通的基準。無論普通或不普通,都很討厭啊。最近的高中生好可怕啊!這根本沒什麽好光榮的啊!


    『所以——如果吸血鬼小姐的胸部,沒有那麽像木蘭飛彈的話就好了。木蘭飛彈。飛彈~……』


    常盤接著記錄在活頁紙上的平靜告白,宛如亡者的群體一般,帶來更進一步的恐怖。


    其中有無法用木蘭飛彈這種可愛的形容詞徹底敷衍過去的深邃泥沼。


    要是胸部小一點就好了?為何?


    因為符合常盤桃香的喜好,所以要是那樣就好了?因為能夠經驗那種事情或這種事情,所以要是那樣就好了嗎?


    『……無論是怎樣的形式,真實總勝過虛偽。』


    常盤含意深遠地寫下這些字。


    所謂的真實是什麽?虛偽又是指什麽?事到如今根本連想都不用想。因為外型軟弱到極點的少女眼眸,正茫然地注視著吸血鬼。


    她在追求本質——換言之,就是在探索虛構體型的真相。


    萬一讓她看見真實的身體,肯定會瞬間邁入bad end。她八成打算做什麽亂七八糟奇奇怪怪的事情吧。就像那本猥褻的書一樣!


    冷汗從下顎滴答一聲地滴落。


    體力正逼近極限。身體正蠢動著想恢複原狀——變回常盤喜歡的體型。


    理解到逼近自身的危機時,席潔休瓦拉害怕得顫抖不停,臼齒宛如響板一般嘎嘎作響。


    不曉得她對真實掌握到何種地步。唯一知道的是,必須表現出從容的態度才行。席潔休瓦拉絲毫沒有感到動搖。因為休瓦拉是大人,很習慣這種猥褻的東西啦~得露出這樣的態度。


    不然會被吃掉。會被吸光。會被襲擊。恐怕會被奪走比血液更加寶貴的東西吧。


    「倘若你追求本質,我就告訴你吧——姑且不論這個的評價。」


    之後就是忘我地述說。因為無法提及猥褻到極點的本文,隻好拚命稱讚宣傳銷售的人。聲音應該顫抖個不停吧。


    每當自己開口,常盤就會發出『我根本沒有任何價值』或『不是我也無所謂』這些莫名其妙的主張,因此席潔休瓦拉幾乎是淚眼汪汪地在否定。笨蛋笨蛋蠢蛋,這個大呆瓜!


    相信自己的才能吧。你擁有才能這點是不會錯的。雖然是那種絕對不希望你靠近自己的才能。


    『是這樣子的嗎?那個山崎先生,真的……?』


    常盤沉默了好一陣子。


    她究竟在想什麽呢?她對這本書是怎麽想的呢?在常盤眼中,世界看起來是什麽樣子呢?話說山崎先生是誰啊。賣麵包的嗎?


    席潔休瓦拉並不曉得。


    席潔休瓦拉的世界隻由席潔休瓦拉的主觀所構成。


    唯有一點——朋友這種關係,意外地困難。需要像走鋼索一樣小心翼翼,席潔休瓦拉在體會到這點的同時,理解了這件事。


    ※


    從黃昏到深夜這段時間,席潔休瓦拉絕對不會解除變身。


    她灌注所有精力,努力維持體型。這可是關係到席潔休瓦拉比什麽都重要的貞操。當然會打從心底拚命去做。


    常盤拋出來的話題多采多姿。


    學校的事情。家人的事情。什麽也辦不到的常盤的事情。困難的複數平麵課題。8mart最近開賣的關東煮新菜色。最近流行的暢銷歌曲。日本經濟的前途。以及關於諾斯特拉達姆斯的大預言。


    席潔休瓦拉緊抓住從各種方麵飛過來的球,拚命搜集從書籍中學到的知識來做出回應。絕對不能讓她看到一絲空隙。必須讓她誤認自己是個偉大的吸血鬼才行。


    常盤無論何時,都安靜地笑著聆聽。


    但是,她在內心想著些什麽?她真的感到心滿意足嗎?席潔休瓦拉完全不曉得。


    她可是在那種溫柔表情的背後,湧現出那種下流欲望的丫頭啊。搞不好她正舔著唇瓣,衷心期盼有一天可以欺負嘲笑不懂人情世故的稚嫩吸血鬼,看她掉入陷阱的模樣。


    你能跟上這個話題嗎?你不曉得?沒有身為大人的見解?哎呀,真是奇怪呢。你該不會其實是嬌小可愛又無力的女孩子吧……浮現出人畜無害的微笑,化身為野獸的常盤前輩緩緩地推倒自己。已經不隻一兩次被這種惡夢糾纏而睡不安穩了。


    最近的高中生非常可怕。


    高貴的不死者無論心靈或身體,都經常在懸崖邊戰鬥著。


    某一晚,終於精疲力盡的席潔休瓦拉,搖搖晃晃地抓住鋼琴。


    因為她認為至少在演奏的期間,能夠不露出任何馬腳。


    她打開琴鍵的蓋子,讓十指在琴鍵上遊移。


    席潔休瓦拉會彈的唯一一首,故鄉的曲子。是姊姊大人好幾次在古城唱給自己聽的歌曲。雖然無法重現那歌聲,但光是旋律也能帶給自己力量。


    姊姊大人這麽說過。無論何時都要抬頭仰望天空,仔細聆聽。


    這終究是為了自己,席潔休瓦拉並不打算讓常盤仔細聆聽。盡管如此,常盤仍不斷央求自己多彈一點,因此席潔休瓦拉決定彈完整首歌曲。


    那一天,常盤帶來的食物是正統印度咖哩。這也是席潔休瓦拉第一次吃到的食物。關東煮。馬鈴薯燉肉。奶油濃湯。炸豬排。回想起來,常盤至今為止款待的大餐,席潔休瓦拉從來沒有一次覺得難吃。席潔休瓦拉的餐桌戲劇性地變得豐富不已。


    隻不過,席潔休瓦拉想要多吃一些的,其實是常盤很偶爾才會準備的巧克力蛋糕或棒棒糖這些甜點類。雖然因為貞操上的理由,無法輕易說出那種好像會被當成小孩看的話,總而言之。


    常盤的料理技術確實有一套,因此自己絕對不能忘記該有的禮節。無論對方是怎樣的變態,都不該貶低自己,必須清廉純潔且高貴地活下去。偉大的騎士在書籍裏也說過。自己絕對不會輸給什麽半獸人!


    席潔休瓦拉是個聰明樂觀又有禮貌的吸血鬼。她是這樣被養大的。


    懷念的旋律逐漸洋溢在特別教室中。


    像是要留下最後一個音符的餘韻,席潔休瓦拉緩緩地、慢慢地放開鋼琴踏板。結束了——她這麽說並轉過頭,然後大吃一驚。


    因為常盤正淚如雨下。


    成雙的眼眸中隆起大顆的水滴,滑過臉頰,甚至不在乎弄濕衣服。她宛如喪失親生孩子的聖母般哭泣著。


    「你、你為何……」


    聽到這狼狽的聲音,常盤用手背擦拭眼尾,似乎現在才首次察覺到自己在哭。她歪了歪頭,又揉揉眼皮,一臉為難似地笑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覺得非常悲傷。』


    那是不含任何做作、虛偽或變態的純粹淚水。


    被她問為什麽能像這樣彈琴,讓席潔休瓦拉語塞。席潔休瓦拉的演奏技巧並非特別優異,這也不是什麽引人熱淚的曲調。


    席潔休瓦拉在演奏中所想的,隻有姊姊大人的事情。


    美麗的姊姊大人。溫柔的姊姊大人。會撫摸自己頭的姊姊大人。


    兩人在古城優雅度過的日子。被斥責被摸頭,鬧別扭被摸頭,笑著被摸頭;姊姊大人無論何時,總是陪在自己身旁。


    自從姊姊大人不在之後,席潔休瓦拉一次也沒有因為寂寞而哭泣。


    她抬頭仰望天空,仔細聆聽,孤單一人地活著。


    「……因為


    想彈而彈。一直一直在彈。因此變成這樣的演奏。不需要其他理由。」


    席潔休瓦拉一邊這麽逞強地回答,一邊心想,又或者是。


    常盤桃香說不定是代替席潔休瓦拉在哭泣。為了被禁止哭泣的吸血鬼,毫無任何關係的人類在哭泣。這不可思議的奇妙世界,就是在這種地方取得事物的平衡。


    席潔休瓦拉很單純,因此她心想,這丫頭搞不好其實是非常溫柔的家夥。這就是在雨天撿小貓回家的不良理論。變態一哭就成了善良半獸人。


    不可思議的想法逐漸充滿席潔休瓦拉的內心。她覺得有些話必須說出來,而且很輕易地找到那些話。


    「叫怪人王子什麽的故事——雖然不合妾身胃口,但有一番獨特的風味。」


    她稱讚那本變態書籍當作回報。


    常盤瞪大了眼,慌忙地奮筆疾書。


    『我會寫些其他作品,等等我。』


    寫在活頁紙上的文字躍動著。常盤像是要抱緊什麽重要感情似地握住原子筆。


    然後她注視席潔休瓦拉,「嘿嘿」地笑了。


    那是十分坦率且柔和,很像一般『普通』高中生的笑容。


    常盤桃香寫的其他故事,未必會合席潔休瓦拉的胃口。盡管如此,席潔休瓦拉還是一定會閱讀。這次會努力把故事從頭看到尾吧。


    「——啊啊,我懂了……原來是這樣啊。」


    忽然有種宛如被雷打到般的衝擊,貫徹了席潔休瓦拉的內心。


    認同不一樣的感性。這才是友情啊——席潔休瓦拉明白了這一點。女騎士與半獸人,其實應該也能成為朋友的。


    縱使透過書籍理解到概念,但跟實際去互相接觸仍截然不同。聰明的休瓦拉正慢慢地一步一步成長著。


    就宛如冰冷嚴峻的冬季,也遲早會迎向春天一般。即便是長壽的吸血鬼,有一天也會變成大人。


    靦腆的自尊心賦予席潔休瓦拉的身體活力。膽小的友情逐漸暖和席潔休瓦拉的心靈。


    常盤有些猶豫地放下原子筆,用手指寫出文字。


    ——我好想跟你變成朋友喔。


    席潔休瓦拉讀懂了她不成聲的願望,用雙手抓住她的手。


    「不。」


    ——因為妾身跟你早已經是朋友了呀。


    不管怎麽說,席潔休瓦拉從很早之前就這麽認為了。


    雖然她試圖說出這句話——卻怎樣也說不出口。


    說不定是因為自己有著大人身體的緣故。她覺得不是在這裏,應該有更恰當的地方,更恰當的場景才對。


    不是用隻能維持片刻的外貌呼應他人的話語,而是用自己最原本的姿態,自發地告訴她我們是朋友。席潔休瓦拉認為這才是真正的美麗友情應有的模樣。


    ……席潔休瓦拉還不曉得,把重要的話語賣關子是多麽愚蠢的一件事。


    ※


    得知今晚將邁入新的一年,席潔休瓦拉曖昧地點了點頭。


    對於流浪吸血鬼而言,人類的曆法沒什麽太大的意義。她隻是沒來由地想著,常盤升上一個年級後,我們會變成什麽樣子呢?人類眨眼間就會又大一歲。輕易地逐漸變成大人。


    常盤會成長。自己還不會成長。隻是能夠改變外貌,本質一直都不會成長。


    想著想著,胸口便不可思議地刺痛起來。大概是因為風太冷吧。因為夜也深了,席潔休瓦拉決定找個理由,送常盤到舊校舍外麵。她一天比一天舍不得與常盤分離一事,可是個秘密。


    穿過雜木林後,常盤忽然在『食材庫』旁邊停下腳步。


    她是從哪裏弄來的呢?隻見她從包包裏拿出小小的花朵,彎下膝蓋。


    在地麵上微微隆起,沒聽人說就不會注意到的墳墓。她將花供在那上麵,閉上眼睛。


    像是這兩天才剛埋葬一般,變色的泥土隨著寒風輕飄飄地流動。一朵被摘下來的其他花,同樣地被供在那上麵。


    冬天的墓碑被悲傷的寂靜覆蓋著。


    「這東西是為了什麽?」


    席潔休瓦拉俯視著,隻見常盤聳了聳肩。她說不定是不想回答。


    大概是可憐的鳥或貓沉睡在底下吧。她決定不去深思。席潔休瓦拉不太想看那種東西,也不願去想像。她本能地逃避去接近名為死亡的不可知狀況。


    她甚至也沒祈禱就試圖轉身折返,於是平常乖巧文靜的常盤,難得直率地表現出責備般的視線。


    「……生物都會死亡。會比妾身更早死亡。」


    因此就算祭祀也無可奈何——席潔休瓦拉將此刻想到的話說了出來。


    常盤稍微思考之後,靜靜地在活頁紙上寫下文字。


    『那樣不是很悲傷嗎?』


    席潔休瓦拉廄到訝異。悲傷的應該是短命的種族吧。不死者能夠做更多想做的事情。


    『總覺得……很寂寞呢。』


    ……非常可憐。


    之後那句話,隻有常盤不說話的嘴唇編織出形狀。遙遠的眼神看著這邊。


    席潔休瓦拉以為她會責備自己對死者的無禮,絲毫沒想到她卻是在可憐自己,因此感到有些錯愕。


    那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席潔休瓦拉是個聰明的吸血鬼。不會因為思考不懂的事情而感到痛苦。


    與常盤分別後,她在舊校舍周圍不停轉圈,低聲呢喃,試圖揣測常盤真正的意思。那丫頭並不想死嗎?所以會覺得寂寞嗎?席潔休瓦拉也一樣會害怕死亡。縱然壽人叩相差將近百倍,那種恐怖一定是平等地分配給生命吧。


    以這樣的方向理解之後,進入升降口時,她稍微感受到異樣感。


    她轉過頭去。


    雜木林沒有半個人影。舊校舍也是不死者的天下。周圍風平浪靜,隻見半月緩緩地從天空降下而已。


    沒有任何奇怪之處——不對。


    在升降口,鞋櫃的角落,貼著陌生的牛皮紙膠帶。一個全新的信封粗暴地被貼住。


    中央標記著○與△與◇的標誌。


    「…………」


    席潔休瓦拉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她搖搖晃晃地拿起信封。她什麽也沒想地打開它。一張信紙映入眼簾。


    〈警告〉


    我殺了狗。下一個就是你。


    之後的文字已經沒有閱讀的必要。


    席潔休瓦拉茫然地注視信紙與信封掉落到地板上的樣子。她仿佛置身事外一般,認知到自己的手掌顫抖得無法拿住任何東西。世界上的所有東西看起來都像蒙上了一層薄霧。


    席潔休瓦拉幾乎是無意識地,短暫地呼吸好幾次。倘若不安靜地行動,便會呼吸困難得受不了。宛如世界的外框在不知不覺間變窄了一樣。


    她緩緩地撿起信,回到當作寢室的會客室。


    她將信紙收到信封裏,放在桌上,躺平休息。


    她在一片漆黑的房間裏眺望著天花板,回想起姊姊大人的叮嚀。


    『一看到這圖案,無論如何都要迅速逃離。』


    一溜煙地逃離○與△與◇的標誌——對席潔休瓦拉而言,並沒有這樣的選項。


    她不會逃離前來造訪的宇宙人,而是必須好好地詢問對方。


    收到同樣的信封,忽然就斷絕消息的姊姊大人。目前在哪裏做些什麽?她必須請對方將知道的事情都告訴自己才行。


    畢竟她就是為此進行了漫長的旅程。


    ——但是。


    席潔休瓦拉拿棉被從頭蓋住全身。好冷。冷得不得了。


    無論經過多久都無法成眠,但也爬不起來;這時她才總算察覺到自己非常畏懼。


    從喉嚨深處冒出咕


    嚕咕嚕的奇妙低吼聲。


    雖然到天亮為止,她片刻也沒能入睡——


    但她想到了一件該做的事情。


    ※


    她從一大清早就在雜木林尋寶。


    是因為離食材庫很近嗎?與舊校舍之間的小徑上,漂流著各種遺失物。


    附帶樹瘤的短木棒。腐爛的抹布。老舊的漫畫周刊雜誌。隻有一隻的運動鞋。被弄破的課本。紅色發圈。


    席潔休瓦拉將這些東西統統收集起來,塞到大布袋裏。


    她斥責動不動就因為恐怖而動不了的雙腳,拚命發出用來振奮自己的低吼聲,同時好幾次往返於舊校舍與雜木林之間。


    她忽然覺得好像被某人盯著看,而抬頭仰望上空。


    雖然因為耀眼的太陽反射而無法看清楚,但她感覺至今沒有任何人造訪過的時間帶裏,有個人影在舊校舍窗戶那邊動了。


    席潔休瓦拉說不定是害怕到會看見那樣的幻想。她用嬌小的身體咬緊小小的獠牙,再次因為嘴破的疼痛稍微落淚,同時閉關到最近的特別教室裏。


    那房間似乎是以美術工藝為主要目的。她使用裝設在那裏的工具機,將塞滿垃圾的大布袋敲平伸展,弄得像皮革一樣。


    在頂端綁上繩子,便大功告成。


    灌注了最大限度的時間、勞力與品味,工匠的傑作——模擬人類屍體的東西。


    席潔休瓦拉試著懸掛起來。她遠遠看,靠近看,從左右兩旁仔細確認成果之後,「嗯」——她懷抱確信點了點頭。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隻是個垃圾啊……」


    不會錯的。看起來絲毫不像人體。這是把垃圾變成垃圾,附近的垃圾集人口體。居然有這麽淒慘的工藝品。百分之百會被人取笑。吸血鬼一族遺羞萬年。席潔休瓦拉遺憾至極的失敗作品。必須盡快丟掉才行。


    ——可是——她搖了搖頭。


    席潔休瓦拉的腦海裏浮現出與常盤首次相遇時的事情,還有她說話時的指尖。常盤柔和的動作,膽小的縮起脖子的方式,明明如此卻頑固緊閉的嘴唇。還有——夢想著某個遙遠世界的故事,那雙溫柔的眼眸。


    雖然交往的時間相當短暫,但因為是朋友,所以明白。


    常盤的個性很容易誤解事情。


    她會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情,在自己內心創造出故事。宛如職業病一般,去發現符合故事設定的結局。


    所以隻要自己像個真正吸血鬼似地行動,她一定會從懸掛的垃圾當中找出某些音霎我。


    即使有一百個人會取笑,隻要常盤一個人願意相信就行了。


    相信有恐怖的災厄接近這裏。


    不可思議的是,那天常盤在白天前來造訪。


    席潔休瓦拉慌忙地變身,為了表現出自己一直在睡這件事,刻意闔上眼皮;於是感覺到有人安靜地坐到自己旁邊的氣息。


    對方一直維持那樣的狀態,無論經過多久,都沒有出聲搭話。


    席潔休瓦拉覺得很不可思議,她微微睜開眼睛,隻見那裏有頭野獸。常盤徹底陶醉的視線,一心一意地貫注在席潔休瓦拉的臉頰、頸項與胸口上。


    那溫柔的眼眸與嘴唇,述說著好想吃掉自己。


    休瓦拉真是個笨蛋。縱然是大人的身體,在饑餓的變態麵前毫無防備地躺著,就好比把生肉綁在身上,跳進關有獅子的鐵籠裏一樣啊!


    席潔休瓦拉在千鈞一發之際猛然起身。雖然勉強壓抑住怦咚怦咚跳個不停的心髒,但年糕有些食不下咽。


    臉頰泛紅的常盤,一臉幸福似地拿鉛筆在手邊的活頁紙上塗寫起來。


    「……你今天心情似乎特別好啊。」


    『其實是我今天早上,看到了一個完全符合我喜好的女孩子!』


    常盤彷佛想說問得好一樣,將正在畫畫的紙麵向這邊。上麵畫的是極端被誇張化的幼小席潔休瓦拉的姿態。


    「居然會這樣……終於到了這時候嗎……」


    沒想到會被她看見。雖然一直認為有一天會穿幫,但沒想到偏偏是挑在這種時暌。


    席潔休瓦拉忍不住雙手掩麵。糟透了。一切都搞砸了。


    圖畫完全掌握到特徵。一模一樣。非常相似。根本無法抵賴。最重要的是,休瓦拉為何會全身被脫光光啊?


    常盤一副憐愛似地觀賞自己畫的圖,可以看出她的嘴角愉悅地上揚。她甚至在當事者眼前,用臉頰磨蹭著那裸體素描。雖然完全不曉得她在想像些什麽,但席潔休瓦拉本能地感到毛骨悚然。即便是個人的思想,應該也有讓公家機關審核的義務吧?


    作戰失敗,不僅如此,貞操的危機還逐步逼近。果然還是贏不了半獸人啊。已經無計可施了——不。


    「……聽好了。你絕對不能靠近那個存在。」


    席潔休瓦拉決定最後再試著丟一顆球看看。


    她鍾愛幼女的心,與相信幻想的心,哪邊比較強烈呢?


    常盤雖然是個變態,但將其升華為著作物的變態作家性應該更為強烈——席潔休瓦拉賭上了這點。


    席潔休瓦拉試著帶領常盤到陽台,於是,


    『那個紅色發圈,我有印象——不,不會吧。真光寺同學怎麽會,這不可能……』


    「——害怕嗎?也難怪吧。」


    不出所料,計畫成功了。可以看出常盤隨即顫抖了起來。席潔休瓦拉確信常盤正畏懼著虛構的吸血鬼,怕到讓人同情起她來。


    結果這丫頭根本無法變成作家以外的任何存存。她是那種誕生在現實與幻想的夾縫間,為了成為作家長大的人吧。她一定又會以這件事為雛形,寫出給某處的某人看的,隻有常盤才寫得出來的故事。


    她這麽深信,抬頭仰望那無藥可救的垃圾,握緊拳頭。


    縱然是那種垃圾,也派得上用場。席潔休瓦椅首次辦到像是真正吸血鬼會做的事情。能夠替擁有才能的朋友的幻想貢獻一份心力。不愧是聰明的休瓦拉!


    席潔休瓦拉硬擠出了笑容。自己也覺得那真是非常奇妙的笑容。


    在那之後,席潔休瓦拉每天吊起一個垃圾。常盤的眼眸逐漸變得陰暗,可以看出她一天比一天絕望。


    倘若她懷疑這邊的演技,應該會更早就一笑置之吧。既然她什麽也沒說,就表示她完全信以為真。


    「……這樣就行了。就這樣吧。」


    畢竟人類與吸血鬼在根本上,成長過程就截然不同。


    常盤是個會哀悼死亡,建造墳墓的溫柔少女。怎麽能讓她死掉呢。不能將原本就短命的人類卷入這邊的問題裏。


    到了第四天,常盤終於沒有在黃昏時刻一如往常地露麵了。隻是少了一個在那之前每天都會頻繁造訪的人,空間便神奇地看來十分寬廣。


    ——拜拜。


    席潔休瓦拉站在沒有聽眾的鋼琴旁邊,悄悄地敲響琴鍵。她隻彈了一小節那時常盤聽到落淚的旋律,獻給這場離別。


    胸口稍微感到疼痛。


    所謂的寂寞,在知道溫暖後會變得更加強烈。


    她感覺到乾枯變硬的寂寞融化在名為朋友的液體內,咕嚕咕嚕地逐漸淹沒喉嚨。那滑過眼尾,化為透明水滴,彷佛會掉落出來。


    席潔休瓦拉揉了揉眼皮。揉了好幾次。她抬頭仰望天空,仔細聆聽腦中的旋律。盡管如此,乾燥的冬季天空仍十分耀眼,無論怎麽擦拭,眼淚仍不斷滲出。


    春天還十分遙遠。


    席潔休瓦拉心想,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關東煮的味道吧。


    ※


    然後,可怕的夜晚來臨。伴隨著不速之客前來。


    一種平淡的、首次聽見的


    腳步聲,響徹在靜悄悄的校舍中。


    那腳步聲毫不迷惘地爬上三樓,分毫不差地在會客室前停下。


    席潔休瓦拉緊張地吞了吞口水。不論吞了多少口水,喉嚨依舊乾燥刺痛。


    門屝在敲門聲後開啟。


    可以看見對方圍在脖子上的圍巾。那是條時髦、酷炫,且似曾相識的圍巾。他的腳邊逐漸冒出血泊。宛如在人生終點登場的死神一般。


    那身影彷佛體現出何謂絕對的死亡。


    「嗨——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麵呢。」


    那個圍巾少年,攜帶著滴血斧頭的少年,自稱是能穀風吹。


    ※


    然後。


    吸血鬼(席潔休瓦拉)首次殺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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