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這個位於日高地區中央的小鎮,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十五分了。


    這裏就是前天報上登載發生殺人案件的地方。然而就仙道孝司而言,對於這塊土地的記憶並不僅於此,還有被害人的名字,都令他印象深刻。


    大畠嶽誌。


    生產賽馬的牧場負責人,今年六十一歲。命案現場是他自宅的寢室,疑遭鈍器毆打頭部致死。


    其實早在十七年前,這個小鎮發生另一樁殺人案件時,就曾出現過這個名字。那時的仙道還是苫小牧署刑事防犯課的新科搜查員。命案發生後,仙道被編入搜查小組參與調查工作。還記得當時為了調查這件案子,挨家挨戶的進行查訪,仙道還在小鎮上的商務旅店住了將近兩個禮拜的時間。


    從年齡、住處都相同的情況看來,這次的被害人正是十七年前那起命案的關係人大畠嶽誌沒錯。


    「牧場主人遇害陳屍自家寢室」


    當地報紙的社會版上以偌大篇幅報導著這起命案。


    有關被害人的描述,報上是這麽刊著:


    「遭人殺害的大畠嶽誌,是當地以生產賽馬著名的大畠牧場負責人,也是位眾所推崇的名士。事情發生後,周遭的人莫不深感惋惜與不解。」


    「眾所推崇的名士」?就仙道看來,這篇報導的用字遣詞實在需要加強,寫的人應該是剛進報社的菜鳥吧!他要表達的意思或許隻是想強調大畠嶽誌是個有名的人,但知名人士未必如其名氣般,以「名士」來稱呼他,未免太過了些。


    猶記十七年前,被分派為搜查小組一員的仙道曾傳喚大畠嶽誌以命案關係人的身分來警局問話。雖說是命案關係人,其實當時,搜查小組已私下將大畠嶽誌列為命案的嫌犯之一,隻是礙於物證不足無法將他逮捕。即使當場逮捕並移送檢方,在證據不足的情況下,最後還是無法讓他受審。結果小組成員們隻能被動地等待著新證物出現。可惜不久後,案情陷入膠著,小組麵臨解散的命運,而這樁命案也在前年秋天過了時效。


    正因為這麽一段緣由,所以早在十七年前,仙道就曾見過大畠嶽誌兩次。當時的大畠嶽誌隻有四十來歲,是個皮膚黝黑,紅光滿麵的中年男子,五官大而突出,尤其配上兩道濃眉,看起來相當豪邁。


    日高地區本有不少生產或培育賽馬的輕型馬牧場,其中較具規模且較有名的牧場多聚集在這個小鎮中。其中,又屬大畠牧場名氣最大,堪稱是頂級的名門牧場。


    不過說到大畠嶽誌,他原本在千歲市郊經營一家小型的輕型馬牧場,五年前才自前任牧場主人的手中買下這片牧場。一來不像其他當地的牧場主人多是繼承家業而來;二來由於當時大畠嶽誌買入的價格極低,便有人傳聞他是以半脅迫半欺騙,借由借款抵押品的方式拿走牧場經營權,所以當地人對他的風評都不太好。


    走在國道二三五號,也就是人稱浦河國道上,仙道在進入小鎮鬧區前的一個紅綠燈左轉。從這裏往下數公裏,就到了一個叫做博勞澤的地方。大畠牧場就位在博勞澤,橫跨周邊山穀和丘陵區。


    車子先經過住宅區,隨後進入牧場地區。這一路上直到丘陵區的尾端,農業試驗場入口的柵門前,綿延十公裏多的道路兩旁都種滿了櫻花樹。仙道此刻來到這裏,正是櫻花花季剛節束的時候,要是上禮拜來,尤其是星期日,這條道路肯定擠得水泄不通。


    再沿著山穀間的道路繼續前進,經過了五個巨幅的牧場看板,再越過小小的沼澤,大畠牧場的柵門就在眼前。這個柵門和十七年前完全一樣,一點兒也沒變——柵門兩旁是兩根大大的圓柱,中間掛著一個招牌,上頭刻著「大畠牧場」四個字。


    柵門內側停著一輛警車。仙道將車開近柵門時,立刻被一名警察攔住。仙道聽從指揮將車停在路旁。


    那名警察走了過來,沒來得及等他開口,仙道已搶在他之前說:「辛苦了!我是總部的刑警,仙道,今天來不是為了公務。」仙道掏出名片,是正規的名片,上麵清楚地寫著所屬機關和階級。至於警察證件,由於現在尚值停職中,自然沒能帶在身邊。


    警察訥悶地問:「不是為了公務?那你來做什麽?」


    「我隻是來確認一下地點。」


    「確認地點?那還說不是為了公務?」


    「哦!我是以私人的身份前來。」


    「可是這裏除了這家人,禁止任何非公務以外的人進入。」


    「這我知道。」仙道站在柵門外往內望。


    過了柵門,往前走大約五十公尺左右,有幾棟建築物並排著。其中位於正中央的主屋,是比一般人稱為豪宅更奢華的兩層樓建築。鋪著仿紅磚的牆麵,看上去有點像英國領事館的感覺。


    在主屋的左邊有一棟平房式的建築,或許是拿來做為倉庫。再稍微前方一點的位置,還有一間用鐵皮架設而成的車庫。另有同樣是鐵皮搭建的馬廄,以及相關設施都清楚地一覽無遺。


    主屋前停著一輛警用轎車、兩輛寫著「北海道警察總部」字樣的黑色廂型車,以及三輛高級座車。那三輛高級座車,想必是大畠嶽誌家人的車子。屋外則不見任何人影。


    「為了慎重起見,讓我看看你的駕照。」警察說。


    「請。」仙道拿出駕照,把它交給員警。


    「需不需要我幫你傳話?」比對名片和駕照後,警察問。


    「喔,不必了。請問命案是發生在中間那棟主屋,對嗎?」


    警察搖搖頭:「對不起,恕不奉告。」接著,他把名片和駕照一起還給仙道。


    沒辦法,仙道隻好回到自己的車上發動引擎離開。到了交叉路口轉彎,接下來該去哪裏呢?先往小鎮鬧區的方向走吧。仙道想。


    仙道打算照著來時的路,在轉彎後進入鬧區,然後再上浦河國道。事實上,小鎮的警察署也正好位於上國道之前的鬧區尾端。


    看一看時間,仙道決定先吃午飯再說。不知道這附近有沒有連鎖餐廳?此時連鎖餐廳是仙道認為的最佳選擇。


    正在張望時,突然,手機響了。


    仙道一看來電顯示,是佐久間打來的。他是這個小鎮警察署刑事生活安全課的搜查員。


    仙道將車停在路旁,按下通話鍵。


    「聽說你來了。」佐久間說,「我嚇了一跳。」


    可想而知,一定是那個站在柵欄前的警察告訴他的。


    「你是為了公事來的?」佐久間繼續問:「咦?你已經複職了嗎?」


    關於仙道停職調養身體的事,佐久間也略有耳聞。


    「不,我還在休息。今天我是以私人的身份去那裏的。因為這樁命案讓我想起從前偵辦的一個案子。」仙道說。


    「那件案子我多少也有聽說,不過詳細情形並不清楚。怎樣?你可以告訴我嗎?」


    「告訴你也無妨。對了,這次的命案,你們掌握到什麽線索了嗎?」


    「前天剛接到報案時,我們都以為是簡單的強盜殺人,認為一定可以馬上破案。可是到他的寢室現場一看,發現事情不如我們想像的那麽簡單,絕不是一般的強盜殺人。再把他的家屬找來一一問話,便發覺疑點重重。到了今天,我們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恐怕是一起棘手的案子。我們打算在傍晚之前,如果還不能鎖定嫌犯是誰,就要申請成立搜查小組。」


    「他的家人也不排除在可能性之外,是嗎?」


    「沒錯。被害人死後,一些關於被害人的批評也跟著出現,包括來自死者周圍的人。甚至有人很不客氣的說,死者總算死了,終於可以痛快地罵他了。所以,光就動機來看,除了周遭的親戚之外,許多人也都有可能。」


    「譬如哪些


    人?」


    「很多人都提到從前的那樁命案。聽說這次的被害人,在之前那件案子裏,曾被列入可能的嫌犯之一?」


    「沒錯。」


    「你現在還在鎮上嗎?要不要一起吃個午飯?」


    「這裏有沒有連鎖餐廳?」


    佐久間馬上講了一家知名的連鎖餐廳,就在附近。雙方約好五分鍾後在餐廳裏碰麵。通話完畢,仙道將手機收到口袋裏。


    佐久間良治副課長肩上披著一件顏色鮮豔的長版風衣外套,現身在那家連鎖餐廳裏。他的年紀比仙道大個三、四歲左右,是仙道在旭川中央署時期的同事。嚴格說來其實兩人共事的時間並不長,但他的衣著始終令仙道印象深刻。原因是佐久間在升任警官前,曾被調去一家百貨公司執行勤務,這在警界算是較為特殊的經曆,同時也改變他對服裝的品味。之後的他和同年齡的警官相比,總是顯得相當時髦。


    「嗨!」佐久間環顧整間餐廳,在找到仙道後,熱情地打招呼。


    雖說是中午用餐時間,但在偌大的店內隻有四組客人,每一組座位都散在餐廳各角落,隻要不扯開嗓門講話,談話的內容也不怕被人聽到。


    佐久間向服務生點完餐後,問仙道:「你從哪兒知道這件事的?」


    「報紙。」


    報上記載,根據警方調查,事件是發生在兩天前的淩晨,大畠嶽誌的妻子早上進入丈夫的寢室時,發現丈夫已氣絕身亡。從死者額骨凹陷的情況推斷,大畠似乎被鈍器猛擊頭部傷重致死。要擊出這麽大的力道,一般來說並不容易,但在命案現場卻找不到凶器。


    據了解,大畠當晚午夜十二點時,還在一家酒吧喝酒,爾後帶著些許醉意開車回家。從被發現陳屍家中往前推至到家的時刻,中間大概有九個小時。換句話說,大畠是在這九個小時裏遭到殺害。後來借由法醫解剖屍體,從死者胃裏殘存的東西推斷,大畠的死亡時刻應該是在淩晨三點到六點之間。


    由於現場並沒有打鬥的痕跡,警方研判凶手應該是他的家人,或是牧場的員工。於是當天就分別詢問他的妻子和兒子。


    聽到這裏,仙道問:「大畠平常一個人睡?」


    「是啊!」佐久間啜了一口咖啡後說:「他就睡在中間那棟主屋一樓的房間。雖然房裏放的是雙人床,但他和妻子兩人很久以前就分房睡了。聽他妻子說,她自己睡在二樓的房間。」


    「這表示,他們夫婦的感情不和睦羅?」


    「他妻子的回答是普通,但我想應該好不到哪兒去。聽說大畠在隔壁鎮上包養了一個女人,是開美容院的。前天晚上他回鎮上的酒吧喝酒前,已經在情婦那裏喝過一杯了。」


    「所以他老婆的嫌疑很大?」


    「不,本來我也這麽想,不過現在一些證據顯示不太可能是他老婆。因為死者身上的傷是鈍器所致,以他老婆不滿一百五十公分的嬌小身材,要辦到幾乎不可能。再說,凶器一直找不到。」


    仙道想起一些辦案的推論。就夫婦而言,如果是被另一半所殺,動機往往以憎恨居多,這時凶手常會以激烈的手法重複搗毀或傷害對方臉部。像這種隻用鈍器強力一擊的情況,可說非比尋常。


    「他的兩個兒子當時人在哪兒?」


    「他的大兒子就住在鎮上。」聽佐久間說,大畠的大兒子現在是大畠牧場的控股公司——大畠開發興業擔任常務董事一職,負責旗下的建設事業。「小兒子在劄幌上班,事發當天正好回家過夜。因為每到花季的時候,他們依慣例全家齊聚一堂賞花。至於大畠的女兒嘛,聽說嫁到東京。」


    「這麽說,當天晚上小兒子也在屋子裏羅?」


    「可是,他並沒有住在中間那棟豪華主屋裏,而是住在另一棟客房裏。」


    「還有另一棟客房?」


    「沒錯。因為有時馬匹的主人會來這裏,但是鎮上又沒什麽像樣的旅館,所以大約在五年前,大畠就在牧場裏蓋了一棟房子當客房,小兒子回來通常也都住在這裏。就在森林裏,距離發生命案的主屋還有一段路。」


    「他的孩子全都結婚另組家庭了嗎?」


    「大兒子結婚了,有一個孩子,一家三口平時住在別的地方;小兒子還單身;女兒剛才說了,嫁到東京去了。」


    「他的兒子們年紀也不小了吧?」


    「大兒子幸也,三十六歲;小兒子真二,三十二歲。」


    「牧場的員工呢?」


    「住在牧場裏的員工有兩個人,他們都住在馬廄旁邊的宿舍裏。還有一位每天通車來幫忙的,因為上班時間是從白天開始,所以案發時並不在牧場裏。」


    「你們偵訊過這些員工了嗎?」


    「嗯,三個人都叫來問過了,可是都沒發現什麽疑點。」


    「有沒有人看到什麽可疑人士或車輛進出牧場?」


    「沒有人提過。」


    「就你來看,你覺得嫌疑最大的人是誰?」


    「恐怕還是他太太。因為她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又住同一棟房子裏,卻完全沒察覺到有人闖入或犯罪,似乎說不過去。但是……,也有一種說法,說是外麵的人闖進去幹的。」


    「怎麽說?」


    「案子發生在星期二的早上。聽說星期天的時候,這附近曾湧入大批賞花的人潮,造成交通阻塞,為此還出動交通課的人來維持秩序。除了賞花人潮外,還有人來這裏說要見已經宣布退休的馬匹。當時大畠堅持,每台車要收五百塊的停車費。」


    果然像大畠的作風!仙道在心裏默默想著。還記得十七年前,就有不少人批評大畠賺錢的手法,說他賺的都是肮髒錢。又有好幾次和鎮上公務單位發生衝突時,大畠也多習慣掏錢來解決事情。總之,他就是那種凡事向錢看,認為有錢好辦事的男人。


    既然星期天曾有陌生的觀光客進出,確實可能有人耳聞或眼見主人的富有,便趁機摸清牧場的情況,等到星期二淩晨再伺機闖入牧場,跟大畠要錢。


    佐久間一邊看著仙道的表情一邊說:「一般來說,殺人案件大概有九成在前三天就可以找出凶手。誰知這樁案子原先看起來很單純,應該很快就可以偵破,卻偏偏越辦越模糊,到現在還是不能確定凶手是誰。我們署長說,如果在今天傍晚前還不能有所突破的話,就打算向總部提出申請,成立搜查小組了。」


    「除了牧場內部的人,我看也不能漏掉外人潛入的可能。再過濾一遍吧!」


    佐久間緊閉著雙唇。


    服務生送來兩人所點的餐點,仙道與佐久間坐直身體,待餐盤在桌上就定位。


    見服務生離去後,佐久間說:「跟我說說十七年前的那件事吧!」


    循著記憶,仙道回想起十七年前還是新科搜查員的自己。


    建業的六十歲男子長沼輝明。他平日的興趣是飼養賽馬,亦即飼養參加地方性賽馬比賽的b型輕型馬。


    根據驗屍報告指出,死者頭蓋骨破裂,應是遭到鈍器反複毆打所致。既然是一起殺人案件,北海道警察總部立刻在小鎮的警察署成立搜查小組,以厘清案情。當時仙道正巧剛被分發到苫小牧署刑事防犯課,便和一位年長的刑事前輩同組,兩人一起針對被害人周遭人士進行挨家挨戶的訪查。


    在訪查的過程中,仙道對於日高一帶的當地人士之間的關係,以及賽馬業界有初步的理解。原來類似被害人這樣,同時喜歡馬和賽馬,也喜歡參與帶有賭博性遊戲的賭馬活動,在日高地方的企業主中相當常見。


    長沼輝明是在秋天的某日突然行蹤不明。根據員工的說法,當天傍晚長沼曾說要為公事出去一下,之後就失去連絡了。最後,他本人駕駛的德國進口轎車在離鬧區街道尚有一段距離的博勞澤被尋獲。


    由於長沼被列為失蹤人口,所以當他的車子被尋獲時,當地的警方曾慎重其事地檢查車子的狀況,結果發現車輛並未有事故發生,車內也沒有打鬥的痕跡,唯獨駕駛人長沼不知去向。


    就這樣,一個月後的某日,一名釣客前來警局報案,說在距離林道入口數十公尺處的山林裏,發現一具被人半埋的屍體。經家屬指認證實,死者就是長沼輝明。


    至此,被害人與大畠有過接觸的事情浮上台麵。據了解,長沼輝明那一年曾承包大畠牧場增設設施的工程,工程完畢後,兩人在支付費用時發生衝突。原因是大畠直指長沼的工程偷工減料,堅持拒付款項。


    過程中,兩人也曾碰麵溝通,一次是在長沼的辦公室,一次是在大畠牧場。但兩人的認知差距頗大,最後還是宣告溝通破裂。長沼氣憤地說要告大畠,大畠也不甘示弱地聘請律師為自己辯護。


    第二次見麵交涉的時間,就在長沼失蹤的前四天。


    當時資深搜查員曾找大畠來偵訊,大畠當場承認和長沼確實有些過節。但他也振振有詞地指出,長沼失蹤那天,他本來就已經準備好要先給付百分之二十的工程費用,也就是約莫四百萬日幣的金額給長沼。並出示地方信用合作社的提款憑據,表示自己所言屬實,未付款項是因為長沼最後並未依約前來所致。


    可是當警方強製檢查大畠的私人座車時,發現在副駕駛座的座位上找到和長沼所穿的外套布料相同的纖維。關於這一點大畠辯稱,自己以前曾多次讓長沼搭便車,一定是在那時候留下來的。他還表示,自己雖然和長沼有工程款上的糾紛,但其實兩人平日交情並不壞,在起衝突之前,曾多次相約外出喝酒,長沼也常坐他的車,警察怎能因為在副駕駛座上找到幾根纖維,就將他冠上殺害長沼的罪名?


    由於大畠的說法也不無道理,再加上有不在場證明,而且長沼遇害當天,也有人證實大畠的確去銀行領了錢準備付給長沼,種種佐證讓搜查小組最後隻能打消拘捕大畠的念頭。因為,照這樣的情況看來,就算強行逮捕大畠,檢察官也無法起訴他;就算勉強起訴,到了法庭也無足夠的證據判他有罪。


    搜查小組成立兩個禮拜之後,仙道就被調回原本的苫小牧署了。由於調查工作並無更多的進展,於是奉上級指示縮減搜查小組的規模,直到隔年七月,搜查小組正式宣告解散。


    「依你看,那樁命案的凶手是不是大畠?」佐久間問。


    「這話不能亂說,尤其是已經過去的事。」仙道回答。


    「可是,借由十七年前的命案,你一定有什麽話想提醒我吧?」


    「你會錯意了。」仙道搖搖頭說:「跟你提十七年前那個案子,隻是想告訴你,類似這種賽馬、賭博活動本來就比較複雜,也比較容易跟人結怨,殺人、被殺之事時有耳聞。我勸你不要一開始就急著下結論,盡可能地擴大搜查範圍比較好。」


    「我調來日高也一年了,關於十七年前的那起命案,我想了解一下。你就說說所知道的部分吧。」


    「當初,我並沒有單從大畠著手,而是去調查被害人的交友關係,結果發現,和長沼輝明有恩怨的,不隻大畠一人。」


    「和其他人的恩怨也鬧得很大嗎?」


    「這個業界曆史太悠久,光就賽馬交易來說,裏頭就夠黑、夠血腥了。據我所知,不單大畠,長沼也跨足生產參加地方賽事的輕型馬,隻是他把牧場設在鎮外而已。」


    「這麽說來,這裏有錢人還真不少!」


    「他和靜內的一名牧場主人,也曾經為了馬匹買賣的事有過嫌隙,在日高門別的賽馬場當場互毆起來,差點發生刑事案件。」


    「他們打架的原因是什麽?」


    「好像是靜內那個牧場主人隱蔽馬有殘疾,便把馬賣給了長沼。」


    「這種事不是常有嗎?長沼自己也有養馬,還這麽容易受騙上當,也夠笨的了!」


    「知道這件事情後,我會跑到靜內去找那位牧場主人。他對那天的行縱支支吾吾,拿不出不在場證明,加上不知道為什麽從見到他的第一眼就直覺他怪怪的,於是回到搜查總部後,我就動了一點小手腳,報告時故意誇大他的嫌疑。」


    「哦,難怪你會提前被調回苫小牧。因為這樣害得小組的調查多走了一些冤枉路,對不對?」


    「我提完報告後,小組的人整整忙了三天。最後,上麵把我叫過去臭罵了一頓,要我凡事求證據,不能以貌取人。」


    說到這裏,仙道突然想起一段古老的記憶。打從在報紙上看到這則新聞來到這裏,要不是現在和佐久間聊著想起來,他壓根兒就忘了這件事。


    「對了!長沼也有男女糾紛。在長沼遇害的兩年前,他曾和一個在酒店上班的女人要分不分地牽扯不清,最後連那個女人的家人都卷進來了,反正事情鬧得很大,小鎮上幾乎人人皆知。後來那個女人突然失蹤了,就有傳言說或許是長沼一氣之下把人殺了。當時我們也順便追查了那個女人的下落。」


    「這件事是你負責的嗎?」


    「不是,後來發現那個女的跑到劄幌。在薄野工作,還獨力扶養一名小男孩。」


    「她和長沼遇害沒有關係吧?」


    「嗯,當初警察沒有找她來問話。」


    「所以說,被害人和許多人都有過節羅!」


    「沒錯,每個搜查員出去,都帶回各種奇奇怪怪的情報,每個人好像都有可能是凶手。」


    「原來還有這種事……。」佐久間看了看表,說:「啊!我得回去了。今天下午我還約了大畠的大兒子問話。兩個小時之後,換他的小兒子。」


    「大畠的喪禮什麽時候舉行?」


    「明天遺體會從劄幌運回這裏,接著就舉行『通夜』吧!」(注:「通夜」是在葬禮的前一天晚上為死者祈願所舉行的通宵儀式。)


    「能不能讓我去大畠牧場裏麵看看?」


    佐久間一邊起身一邊說:「裏頭不行,在外麵繞繞倒是可以。我會打電話給吉川知會一聲。」


    「吉川?」


    「他奉命守在那裏,區域課的巡查員。」


    佐久間指的應該是那天在柵欄前遇到的人吧!


    仙道拿起桌上的帳單,也站了起來。


    仙道將車停在大畠牧場的柵欄前。和上次一樣,姓吉川的年輕巡查員馬上從警車上下來,朝仙道的方向走過來。


    仙道再次自我介紹,並報出佐久間的名字。


    「他告訴我了。」吉川說:「中間那棟主屋不能進去喔。」


    「嗯,昨天出動了五十個人,結果還是沒找到。」


    「進去之後車要停在哪裏比較好?」


    吉川指了指進入柵門後,左邊車庫的前麵。「麻煩你停那裏吧。」


    還記得十七年前,這裏還是一片碎石子空地,如今柵欄內還設有停車場,全部鋪設完畢,一片平坦。


    仙道再次繞著主屋走了一圈。


    看著主屋豪華的模樣,還有停車場周圍的道路,可以想見這十七年來,大畠牧場肯定賺了不少錢。不知道工程費用給付方麵有沒有發生磨擦?先前停在主屋前麵的廂型車不見了,想必鑒識作業已經結束了吧!


    吉川走近說:「昨天還來了好多媒體,今天總算恢複安靜了。」


    「可是這麽大的一片區域,怎麽就隻派你一個人留守?就算找一輛車的人來支援也不為過呀!」仙道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問著。


    「大家都移動到警署去了。」


    「因為今天要傳他兩個兒子偵訊?」


    「大概吧!」


    「媒體已經預測凶手是誰了嗎?」


    「他們大多認為是大兒子,因為他的個性衝動。有些媒體連圖都畫出來了呢!」


    十七年前來到這裏的時候,並未見到他的兩個兒子。算一算,如今大兒子應該三十歲左右了吧。


    「什麽圖?」仙道問。


    「就是戴著一頂鴨舌帽,穿著皮夾克、長筒靴。一副老電影裏壞人角色的標準裝扮。」


    「在詮釋一個弑父的不肖子時,通常也是這種打扮。」


    「是啊!可是他的小兒子就和大哥完全不同。」


    「看起來很老實?」


    「應該說很沉穩。瘦瘦的,留著長發,穿著黑色西裝。聽到父親被殺,也絲毫沒有驚慌失措的樣子。」


    「我可以到後麵去看看嗎?」


    「請。」


    吉川任由仙道走向後門,自己則往警車的方向走去。


    忽然,仙道又叫住吉川。


    「喂,你知道……這戶人家有養狗嗎?」


    仙道清楚地記得十七年前,大畠養了一隻大狼狗。聽說他曾經放狗咬一個和他有嫌隙的人。如果家中還有養狗的話,照理說外人是進不來的。


    「不久前曾養過,聽說是一隻狼犬。不過好像死了。」吉川回過頭來回答著。


    「不久前?」


    「詳細的情形我也不太清楚,不過馬廄後麵有一間狗屋。」


    「我知道了。謝謝你!」


    沒有狗,這麽說來外麵的人要闖進來也不是件難事。尤其當星期天停車場對外開放時,有心人士也可以借機勘察整座牧場的地形,知道裏頭沒有養狗後,就更無顧忌了。倘若真是如此,偵查的範圍恐怕得更擴大才是。


    仙道繞過主屋的側邊,來到正後方。


    主屋的後方有一塊方形空地,周圍皆是一些牧場的相關設施。右手邊是有著綠色屋頂的馬廄,上頭有一座小塔,是抽換馬廄內空氣的裝置。左手邊是一座d型建築物,似乎是倉庫。至於馬廄的正對麵則是跑馬場,場上有四匹英國純種馬,它們的身旁擺放著一些幹草。


    仙道探頭看了看馬廄內,馬房裏有一名年輕人正在清理馬糞以及鋪在地上的幹草。他將帽子戴得很低,幾乎要蓋住眼睛,身上則穿著天藍色的連身工作服。那件工作服穿在他的身上,看起來有些小。他偶然抬起頭來,發現仙道正在看他,於是停下手邊工作,報以微笑打招呼:「早啊!」


    沒想到對方的聲音竟如此響亮,仙道愣了一下。不過,這個年輕人一看就知道很單純,臉上沒有絲毫的邪氣。


    「你好!」仙道也向他打招呼。「我是警察。你呢?」


    「原來是警官啊,我姓原田。」


    「你是這裏的員工嗎?」


    「是啊!我從一月起就在大畠牧場工作。」從他說話的語調聽來,應該不是個精明的人。


    仙道正想再多問他幾個問題時,後麵突然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


    「原田,別偷懶!」


    一回頭,隻見一個頭戴肮髒的帽子、身型削瘦的中年男子站在那兒。雖然和原田一樣穿著連身工作服,但是衣服的顏色是淺綠色。他左手拿著鹿毛的韁繩,右手拉著馬的頭套。


    年輕人聽了趕緊重拾耙子,繼續打掃馬廄。


    仙道對那名中年男子說:「我是警察。」他沒有說謊,雖說今天並不是為了公務而來,不過卻也沒有講明的必要。「請問您是……?」


    「你是警察?」對方的臉上似乎滿布著不信任,向仙道走過來。「你們來這兒又有什麽事?」


    中年男人一邊靠近,一邊也把馬拉過來。從不會如此近距離地看馬,想不到竟是這麽龐大的動物。仙道不自覺地後退三步,說:「沒什麽,隻是想再次勘察現場。呃……,你叫什麽名字?」


    「我姓管野,是這個牧場的管理人。」


    「啊,謝謝你的配合。」


    這名叫管野的男人,看來長期擔任戶外工作,所以臉上滿是皺紋。


    管野臉上不信任的表情並未消退,他接著又問:「怎麽樣?調查工作進行得如何?知道凶手是誰了嗎?」


    「我們還在搜查中。」


    「明天就是『通夜』了啊!都到了『通夜』,還不知道凶手是誰,怎麽說得過去呢?」


    「我們會努力的。你還有沒有什麽線索要提供給我們?」


    「沒有了吧!能想到的都跟你們說了。」


    「你對這裏的事情很了解,是嗎?」


    「我在這裏工作三年了。」


    這答案真令人意外,原以為這位管理人在此的工作資曆應該很久才是。


    「你一直都從事馬匹的畜牧工作嗎?」


    「嗯,在這之前我一直都在美浦工作。」


    他所說的美浦,指的應該是位於茨城縣美浦「日本中央競馬會」的相關訓練機構吧?這麽說,大畠應該是為了和賽馬業界有更多連結租交情而雇用他。


    管野將馬牽到右邊的馬房,再走回來。


    「這麽說……,」仙道假裝已經知道之前管野向警方提供的所有情報。「你一定知道在你之前擔任這份工作的人,他辭職的原因羅?」


    「你是說中山先生?」


    「沒錯,就是他。」


    「嗯……,聽說他工作能力好像不太好,所以才把我找來。」


    「辭退他的過程都順利圓滿?」


    「這我就不知道了。」


    「你知道他現在人在哪裏嗎?」


    「我說過,我不知道嘛!」


    當場管野有點不耐煩想離開的樣子。或許是仙道的問話方式讓他感覺遭到警方懷疑,而被盤問。


    仙道也覺得不宜再繼續問下去,便轉移話題。「我想去客房那一棟看看,該怎麽走?」


    管野指著左手邊馬廄的出入口處,說:「那棟d型屋舍的旁邊有一條道路,沿著那條路走就到了。」


    「謝謝!」


    仙道轉身向馬廄的出口方向走去,背後又傳來管野的聲音。


    「我不是告訴過你,要先把工具箱整理好嗎?你根本沒做嘛!」


    「對不起。」緊接著聽到那個姓原田的年輕人回話。


    步出馬廄,仙道一麵觀察周遭,一麵往客房方向走去。


    d型屋舍旁邊的那條道路也做了簡單的鋪設工程,想必是為了讓來這裏投宿的客人可以順利開車到客房所在的位置。


    走著走著,道路開始變得有些下坡,路的兩旁淨是楢樹,延伸成一條楢樹林道。


    穿過楢樹林道,就到達客房所


    在地。那是一棟木造的四角平房,鐵皮屋頂和窗框都漆成綠色。聽佐久間說,目前大畠的小兒子住在裏麵,但是在屋外的停車場上,並不見任何車輛停放。


    仙道再度慢慢往回走到馬廄的背麵,那裏已堆放了大量的馬糞和稻杆,原田正拉著手推車清理這些穢物。他發現仙道走近時,露出無邪的笑容。


    橫過d型屋舍側邊的道路,仙道發現有一棟外牆貼著白色壁板的建築物。其中有一戶窗外還晾著洗好的衣物,看來像是員工宿舍。剛才遇到的管野和原田,應該住在這裏吧?


    回到主屋外麵的停車場,吉川見到仙道再次走了過來。「發現什麽了嗎?」


    仙道搖搖頭。


    「我又不是來協助搜查的。」仙道反問吉川:「那個在工作的年輕人,是個怎樣的人?」


    「哦,你是說原田呐,他好像最近才出來工作的。是個怎樣的人?這我就不太清楚了。」


    「在牧場裏工作的,隻有那個姓管野的管理人,還有這個年輕人嗎?他們倆都住在那棟宿舍裏?」


    「不,」吉川麵向員工宿舍方向回答:「原田住在d型屋舍角落的房間裏。」


    仙道謝過吉川,往自己的車子走去。接著,他想到發現長沼輝明屍體的水源地去看看。這一趟倒不是計劃要做些什麽,隻是想喚起從前的一些記憶,刺激一下大腦罷了。


    風塵仆仆地來到這個小鎮,眺望這裏的風景、搜集大小情報,其實心裏所想的隻有一件事,就是十七年前的命案和這次事件,一定有著某種程度的關連,或者說是延續、陰影也好。


    當然,這種說法是毫無根據的。因為除了當年凶殺案中未被證實的嫌疑犯,在十七年後的命案裏變成被害人之外,這兩件命案說實在也沒有其他關連。況且這一點點巧合,它的發生也不會太奇怪,是可以說得過去的。隻是……。


    不知道為什麽,在仙道心底深處,就是有種按耐不住的躁動,似乎在暗示著他,這兩件命案一定有相通之處、它們一定有關連。


    揮不去內心的悸動與臆測。但要如何才能撥開這團迷霧找到答案?說真的,仙道自己也不知道。


    仙道從大畠牧場出發後,已連續開了兩個小時的車了。其中,光到水源地來回就得花上一個半小時,所以待仙道重回小鎮鬧區時,已是下午四點。


    浦河國道路旁,昔日是長沼建設辦公室的所在處,如今已換了其他公司進駐,看板上寫著:「大畠開發興業」。這麽說來,這裏現在是大畠長子公司的所在地了。


    在還未到警察署的路上,仙道看到浦河國道對麵車道旁的人行道上,架了好幾部電視台的攝影機。在國道旁的空地上,另外停了三輛轉播車,除此之外還有五輛廂型車。有幾個男人手插口袋,在一旁走來走去。


    仙道認得其中一個男人。他是劄幌報社專門跑社會新聞的記者,和仙道差不多歲數,對刑事案件的嗅覺靈敏,在勤跑采訪、搜集情報之下,所寫的報導有些比警方所掌握的還要詳細。在北海道警界甚至流傳著「他比一些新科員警更好用」之類玩笑似的說法。這個人叫做——吾妻。


    仙道看到吾妻時,他穿著一身暗色的短外套,默默地望著警察署那棟建築物。稀疏的頭發,被風吹得有些紊亂。


    不知道這三天來,他做了多少采訪、掌握了多少情報?關於十七年前的那樁命案,他應該還記得。


    仙道的車經過警察署之後,在渡橋前轉彎回頭,再次回到小鎮的鬧區。他決定先到今晚投宿的旅館辦理入住手續後再說。旅館的位置就在浦河國道往車站方向轉彎的街上。


    仙道預約的房間相當狹小,不過他並不在意,因為基本上隻要比衣櫥大的空間,都符合他的標準。進房之後的仙道,拿起電話先打給佐久間。正如他所料,電話是關機的。想必他現在正忙著偵訊大畠的大兒子或小兒子吧?


    這時,突然有個念頭閃過仙道腦中——何不打給吾妻?還記得在多年前,兩人曾經有過一場小衝突,原因是吾妻將一則情報毫無保留地寫成報導。當時吾妻的舉動令仙道十分氣憤,這麽一來為了避嫌,歹徒就有可能先行湮滅所有證據。他跑去向吾妻抗議,並要他為未來偵辦刑案上可能受到的阻撓負責。盡管當場不顧仙道的抗議,吾妻依舊表現出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但從此之後,兩人倒也變成情報交換上的好朋友。


    電話通了,是吾妻的聲音。


    「我剛才開車經過,看到一個人好像是你。怎麽?也來湊熱鬧了?」


    「是啊!我和這個小鎮還真有緣呢!」


    「還記得長沼輝明的命案嗎?我負責的那件。」


    「要不要一起出來喝杯咖啡?這麽早守在這裏也沒意思,反正大概還要兩個小時他的兩個兒子才會出來。」


    「太好了。那麽,沿著這條路有一家掛著馬鞍招牌的咖啡廳,我們就約在那裏見麵如何?」


    「我馬上去!」


    一踏進店裏,才發現這是家模仿英國酒館風格的咖啡廳。室內不管牆壁、椅子或是桌子,全都是深咖啡色的;店內各處更掛滿與賽馬相關的東西,比如:馬鞍、騎士的帽子、馬靴等。櫃台左手邊的壁麵設計成馬廄牆壁的樣子,上頭裝飾著蹄鐵、皮鈕扣,還有鐵製的鐙、馬轡等模樣的掛勾。另外,修剪馬蹄的器具、巨型剪刀,還有鐮刀等道具,也拿來做為裝飾工具。


    在吧台對麵旁邊的牆壁前,擺著一架鋼琴,鋼琴上放著數十張加框的照片,全都是古代英國賽馬的景象。這種店開設在以培育賽馬聞名的小鎮上是非常自然的,但是仙道懷疑,在這個鎮上有多少客人能符合這家店的氣氛?


    一位五十來歲的男子站在吧台內,身穿一件白襯衫外加深色的格子背心,蓄著短胡。當他無意中抬起頭與仙道四目相交時,整張臉瞬間僵住了。


    為什麽他會是這種表情?難道……,他做了什麽虧心事?仙道暗想著,「他可能下意識覺得我是警察那邊的人,所以才會流露出那種表情吧!」


    吾妻已到達,就在靠裏麵的座位。整間店除了他倆,沒有別的客人。應該是這家店比較像酒館而非咖啡廳,所以大白天幾乎沒什麽人進來。


    仙道向站在櫃台的男人點了一杯咖啡,然後往店裏走去。


    吾妻狀似十分高興的樣子。


    「你不是休職中嗎?」


    每個人見到仙道幾乎都會提到這個問題,令仙道實在懶得重複回答。他拉開椅子坐下後,直接問吾妻:「你什麽時候到這裏的?」


    「昨天。來支援這裏的支局。你呢?什麽時候來的?」


    「剛才。」


    「依我猜,你該不會是懷疑這個案子和從前的長沼事件有關連?」


    「那個案子啊,用一句話形容——就像走迷宮一樣。你呢?有什麽大發現?」


    「發現?怎麽可能!我們還等著警察發表呢!」


    「你人都到這裏來了,不可能隻等警方調查吧?你覺得什麽地方透露出凶手是他們家的人?」


    「我沒說是他們家的人幹的呀?」


    「如果你不認為是他們家的人幹的,就不會守在警察署前麵了。」


    吾妻故意露出一副傷腦筋的表情,搔搔額頭之後說:「應該說,是根據兩個兒子和被害人之間的關係。」


    「說到賞花,聽說前幾天賞花的時候,他們父子就因為細故當場爆發衝突。當時大畠還嚷著說回去要寫遺書,吵得很凶啊!雖然我沒有親眼目睹。」


    「寫遺書?意思是威脅兒子以後財產都沒他們的份?」


    「你知道大昌有一個女兒吧?」


    「不是嫁到東京去了嗎?」


    「大畠很疼這個女兒,他的女婿也不反對將來搬回這個小鎮,所以那天吵架時,大畠就撂下一句:『要把財產全部留給女兒』。」


    「他們父子之間的關係怎麽糟到這種地步?」


    「還不是因為大畠!他出生在馴馬家庭,不知道是習慣或者如何,從小把兒子當成馬來馴,動不動就用鞭子抽。這種教育方式對馬行得通,人哪受的了!他和兒子的關係就是這樣搞壞的。」


    吾妻舉了幾件發生在大畠家父子衝突的事件做例子。話說大兒子幸也十八歲那年交了一位女朋友,可惜大畠並不滿意,說什麽也要逼兒子和女友分手。幸也不從,大畠便毆打他。被逼急的幸也惱怒之餘,拿起獵槍對準父親。所幸當時牧場工作人員和幸也的母親都在場,大夥拚命製止才不致於釀成悲劇。不過激動無比的大畠,仍舊把兒子痛扁一頓。下手之重,讓幸也還坐上救護車躺著進醫院。在醫院,為了顧全大畠家的麵子,家人辯稱這些傷是幸也自己騎馬摔下來的。即使這件事情早已落幕,但父子兩人的心結卻始終存在。


    如今,幸也擔任大畠開發興業的常務董事,這家公司是小鎮上最大一家建設公司。至於大畠牧場在商法上算是大畠開發公司的一個部門,負責人當然是大畠嶽誌。


    至於大畠的小兒子真二,則是為了大學該選什麽科係的問題,曾和父親鬧得不愉快。原來真二自小即對鋼琴有著濃厚的興趣,他本人也一直以從事音樂工作為未來的目標。


    吾妻接著進一步描述:


    大畠在孩子們還小的時候,買了一架大鋼琴擺在客廳。一開始或許是為了炫耀吧。但既然買了就要有人彈,於是大畠便幫小兒子及女兒請了鋼琴教師。原以為女兒應該會較有興趣才是,誰知上沒幾次後,女兒就表示沒興趣不想再學,反倒小兒子學得津津有味、欲罷不能。


    大學入學前,大畠原屬意小兒子選讀經濟或法律方麵的科係,以便將來參與經營自家企業,怎料小兒子說什麽也要念音樂大學。這下子可把大畠氣壞了,為了阻斷兒子的意念,他索性拿斧頭劈壞鋼琴,再把它拿到院子裏當柴燒。或許是被父親凶惡的模樣嚇到,從那天起,小兒子就再也不敢提念音樂大學的事,並和父親立下約定,從此以後放棄音樂,到東京一所私立大學攻讀經濟。


    如今的真二,在劄幌擔任大畠旗下一家不動產管理公司的分社社長,對於企業未來的發展曾有一些構想,但每每向父親建言都被打回票。對於父親的頑固,往往也隻有接受的份兒。


    說完,吾妻將兩手一攤,像是對仙道說:「事情大概就是這樣。」


    「這些事,我想警察那邊應該也知道吧!」


    沒聽佐久間說過。不過,既然是當地的警局,又在偵辦這件案子,對被害人的家庭狀況應該有所掌握。況且,佐久間現在正偵訊大畠的兩個兒子。


    「不過,父子相處起摩擦也是常有的事。」仙道說。


    吾妻聽了笑著說:「但是到動刀動槍,還拿斧頭劈鋼琴的地步,可不常見啊!」


    「那麽,他們兄弟倆的感情如何?」


    「該怎麽說?基本上是兩個完全不同類型的人,所以平常也不會走得太近。」


    「聽說大畠和他太太分房睡?」


    「因為大畠在外麵有別的女人。不過,這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再說做為一個丈夫,大畠的脾氣雖然不好,但對家庭倒也算負責了。真有那麽深的仇恨非得殺夫不可?或許對女人來說,光是這個理由已經很充分了。」


    「他太太的出身背景如何?」


    「嗯……,隻知道她出身千歲的單純人家。詳細的情形我不清楚。」


    仙道端起眼前的咖啡喝了一口。咖啡已放了一陣子,早就涼了。


    吾妻也拿起咖啡杯啜了一口之後,說:「把目標鎖定在被害人的家人,這種做法究竟恰不恰當?老實說我也不知道。」


    吾妻提到幾年前發生在香川,祖孫兩人慘遭殺害的案件。


    「事件發生後,所有的媒體都認為凶手一定是他們的家人,結果呢?三天後答案揭曉,根本不是!所以我勸你還是不要有先人為主的觀念。」


    「嗯,我讚成。」仙道點點頭。


    就在這時,店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聲,仙道往店門口方向看去。


    隻見一名年約三十多歲的男人,漲紅著臉快步走進店內。在他踏進店裏的那一刻,仙道馬上知道他是誰了——大畠嶽誌的長男,大畠幸也。他戴著一頂鴨舌帽,穿著皮外套、長靴,全是法國某家專門針對騎馬人士所設計的名牌商品,看得出他很講究衣著打扮。


    看樣子,有關他的部分已經偵訊完畢了。


    仙道看一看表,還不到五點。警署放他出來,莫非已排除他的嫌疑?看來警署到目前為止對這個案子還是摸不著頭緒,接下來應該會提出申請,成立搜查小組吧?


    一進門,大畠幸也直接坐在櫃台旁的座位,兩肘撐在台麵上,對著吧台內的酒保說:「把他們趕出去!」


    話還沒說完,大畠幸也已被媒體記者和攝影師團團圍住。


    「請問您今天為什麽會來到警署?」


    「警察問了您什麽問題?」


    「能不能說明一下您今天被偵訊的情形?」


    酒保見狀連忙對媒體大聲斥喝:「我們這兒采會員製,請你們出去!」


    好凶悍的聲音。


    全部的媒體記者頓時停止所有動作,看著酒保。


    酒保一臉嚴肅地環顧著所有記者,語氣堅定地說:「本店隻有會員才能進來,現在請你們出去!」


    不管是酒保的聲音還是表情,都是一副沒得商量的樣子。環繞在大畠幸也身旁的記者,全是二、三十歲上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雖麵露不服的樣子,卻也不敢再多說什麽,隻有悻悻然地往門口走去。


    這時,其中一名記者突然看到吾妻,於是指著問酒保:「那他呢?」


    吾妻已是資深的媒體人了,一般的小記者多認得吾妻。


    仙道看著吾妻,又看了看酒保。


    吾妻倒是一臉輕鬆愉快的樣子,看來他很期待接下來酒保會怎麽處理他。


    仙道對吾妻說:「我看你先走好了。」


    「那你呢?」


    「我想沒幾個人敢叫警察滾蛋吧?」


    「也好,我走!等會兒這裏發生什麽事,別忘了告訴我。」


    「什麽事也不會發生的!」


    吾妻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站了起來。


    吾妻離開後,酒保和大畠幸也看了仙道一眼,之後交頭接耳地不知道在說什麽。仙道已做好隨時被人趕出店家的準備。果然不一會兒,大畠幸也從櫃台座位轉身站起,往仙道座位的方向走來。他手上拿著一隻啤酒杯,不論表情或長相都和仙道記憶中的大畠嶽誌十分相似。


    「你是警察?」大畠幸也問。


    他的聲音帶有些許敵意,還有剛才剩餘的怒氣。


    仙道先向大畠幸也介紹自己,然後解釋道:「我不是為了公務來的。」


    果他們真的懷疑你,今天就不會放你走了。」


    「可是,那些記者們就是這麽認為。」


    「他們是哪兒有新聞就往哪兒跑的人。今天是你被偵訊,他們當然覺得你有嫌疑,改天換別人也一樣。」


    「不要太過份,惹惱我,看我怎麽給他們好看。」


    「他們就是想拍你生氣的樣子,你動怒正合他們的意,讓他們抓到機會取笑你。」


    「跟他們說過多少次,我不是!為什麽他們偏偏不聽呢?」


    「沒辦法,你是被害人的家人和命案關係人,很多問題要厘清當然找你。」


    「凶手是誰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們家的人。」


    「可是,你心裏應該多少有數,知道哪些人可能涉案吧!」


    「我父親向來人際關係不怎麽好,在地方上是這樣,在業界也是這樣。」幸也說道。


    就拿近五年為例,父親和人起衝突就不計其數。為了設置汙水處理設備,還有賞花季節招攬觀光客的事,和鎮上主管機關鬧得不愉快;為了補助飼料費資格的審查,和農會主辦人員大吵一架;在馬市競標買下的馬,也因為付款不幹脆,最後讓其他競標者趁虛而入,搶走了原先買下的馬匹;和其他企業組成聯合組織共同購買種馬時,也因為錢的事引發糾紛,最後還告上法院。感覺上,父親好像隨時都會發生兩、三件和別人鬧不愉快的事情。


    大畠幸也做了總結。


    「總之,光是這個鎮上,恨我父親的人就有一大卡車。這點我想警察也應該知道。」


    「關於這些,警方應該會繼續調查下去。」


    店門被推開了,又有一個男人走進來。他身穿黑色西裝,身材削瘦。


    大畠幸也回頭看了那個男人一眼。


    「我弟弟也被放出來了,表示我們家人已經都沒有嫌疑了,是吧?」


    顯然那個男人就是大畠嶽誌的小兒子——真二。大畠真二站在櫃台前,視線往仙道的方向看了過來。哦,不,他應該是在看他的哥哥幸也。那種表情像是在說:「咦?你也過來了呀!」


    幸也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你們可要趕快抓到人呐!」


    「你呢?等一下要去哪兒?」


    「去準備通夜的事。我們是喪家,身為喪家的長子還有很多事得辦!」


    幸也將啤酒杯拿回櫃台,在櫃台旁和弟弟短暫地四目相交後,便推門走出店外。


    等店門關上後,真二和酒保兩人交談了幾句,便見真二往仙道坐著的方向瞄了一眼,想必酒保正對真二透露店裏有一名警察的事吧。


    真二的外貌和幸也可說是對照般完全不同。瘦瘦的、臉白白的,看起來有些神經質的樣子。黑色的西裝下穿著一件白襯衫,沒有打領帶,白襯衫的第一顆扣子沒有扣上,敞開著。這種不經意又帶些頹廢的穿法非常適合他。


    酒保拿出一隻高腳杯,倒入白色半透明的液體遞給真二,大概是雞尾酒之類的。


    真二把酒杯拿在手上,往仙道的座位方向走來。一時間仙道下意識挺直了背,猜想他會過來和自己聊些什麽?


    未料,到了仙道身邊,真二並未停下腳步,一直走到最裏麵的鋼琴旁,才在鋼琴前坐了下來。


    真二將酒杯放在鋼琴上,打開蓋子。


    一個個音符從他的指間彈跳出來。是一首古典樂曲。真正的曲名叫做什麽仙道並不知道,說到音樂,他頂多隻知道蕭邦而已。


    真二持續地彈著。不知道是因為剛接受完偵訊太過疲勞的關係,還是心情相當煩躁,他的背影顯然相當頹喪。不過,從彈出的節奏、旋律聽來,可以感覺到他並非很認真地彈奏。


    就這樣持續彈了大約兩分鍾,真二突然停下來。看得出來他已經失去彈琴的意念了。


    真二端起酒杯,轉過身來。他似乎早已知道仙道從剛才就一直注視著他,所以沒有任何驚訝的表情,隻是嘴角牽動了一下,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警察先生?」真二問。連他的聲音也是一副挖苦的樣子。


    「是的。」仙道答。「我姓仙道,我來這兒不是為了公務。」


    「剛才偵訊已經結束,我應該已經沒有嫌疑了吧?還是,你們警察想玩放長線釣大魚的遊戲?」


    「沒有的事。」


    「你喜歡鋼琴?」


    「嗯,爵士鋼琴吧。」


    「彈嗎?」


    「完全不會。」


    「你是警察,那你一定聽說過我和父親的感情不好吧?」


    「事實上呢?」


    「我在讀高中的時候,曾經在北海道音樂比賽中拿下第三名。當我捧著獎狀回家時,父親卻拿斧頭砍壞我的鋼琴,不準我再彈琴。」


    「可是,你一定在暗地裏繼續偷偷地練吧?」


    「沒有,沒彈了。隻是偶爾在像這裏一樣有鋼琴的地方,彈個一小段。」


    「了不起,彈得真好!」


    真二嗤笑了一聲。


    「你剛才不是說你不會彈嗎?不會彈的人懂嗎?」


    「至少我分辯得出天才和了不起的業餘鋼琴家的差別。」


    真二的右眉挑了一下。


    「你的意思是,我不是天才,沒有天份,所以我父親要我不再彈琴是對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難道沒有夢想過,有一天能站在表演台上,贏得全場人起立喝采?」


    真二搖搖頭。


    「你說的沒錯,我隻是個業餘的。」


    「依你的才華,隻在這種小地方彈,太可惜了。」


    「警察先生,你不是來這裏等我的吧?我想應該不是。因為在我進來之前,你已經在這裏了。」


    「我喜歡到處逛咖啡廳。進來這裏算是偶然。」


    「你有沒有過殺父的念頭?」


    真二在問這個問題時,依然維持著相同的語調。


    「沒有。」


    仙道小心翼翼地回答。畢竟大畠真二才剛接受完偵訊,心情可能還未平複,很容易激動。


    真二啜了口雞尾酒後,幽幽地說:「剛才在警署,警察問了我很多事,像是案發當天和父親有無衝突?平時兩人有什麽嫌隙?你恨不恨他之類的問題。」


    仙道默默地聽著,真二抬起頭望著天花板,歎了一口氣後說:「我們父子關係真的很糟,幾乎什麽都能吵。不管是為了升學、就業、同居、結婚,還是拓展事業,沒有一次意見相同。說真的,我一直都很恨他。」


    「恨到想殺了他嗎?」


    「不!可是父親會被殺,我一點兒也不感到意外。」


    「怎麽說?」


    「原因很多。警察先生,你喝酒嗎?要不要來一杯?」


    對方好不容易主動邀約喝酒,表示他有意打開心房徹底暢談,哪有拒絕的道理?


    「我是公務員。」仙道說:「要喝酒可以,但是要各付各的。」


    真二向酒保喊道:「這位先生要點酒!」


    仙道點了一杯琴通寧。


    等仙道的琴通寧送過來後,真二問:「恨一個人、想殺了他,這樣的念頭不算違法吧?」


    「隻要對對方不構成威脅,就不算違法。」


    「我父親年輕的時候,經常動不動就說:『我要宰了你!』,這樣算不算?」


    ?」


    「你知道是什麽時候嗎?很久以前……。」真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我父親曾被人懷疑是殺人凶手。從那時候開始,所有人見到我父親都對他畏懼三分。譬如,有人拿著請款單來找我父親請款時,隻要父親眉頭一皺,對方馬上就嚇得臉色大變,主動降價打折。那一陣子,的確很少聽到父親罵人或發脾氣。你知道我父親被人懷疑涉案的那件案子嗎?」


    「老實告訴你,我就是當初負責搜查這個案子的其中一名員警,為了調查這件案子,我還在這裏待過一陣子。」


    真二驚訝得瞪大雙眼,一動也不動,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什麽嘛,」真二露出一抹不太自然的微笑,一邊看著仙道一邊說:「你今天是來查那件案子的?」


    「不!那樁命案已經過了時效。」


    「十七年前的秋天所發生的事。」


    「就法律上來看,它的確已經過了時效,我現在來到這裏,完全是出於我個人私下的關心,無關搜查。」


    「當年的被害人,也就是叫長沼的那個人,曾經和父親發生衝突。我猜父親那時一定對他說過:『我要宰了你!』之類的話。」


    「所以我們才會懷疑你父親。」


    「你曾偵訊過我父親嗎?」


    「沒有,那時我還不過是一個初入警界的菜鳥。」


    「我那時也隻是個高中生。」


    「那時你還在彈琴。」


    「既然你提到這件事,那我就不客氣地問了。」


    真二看著仙道,一臉嚴肅的樣子。仙道大概猜得出他想要問什麽。


    「你可以確定,我父親真的不是凶手?」


    「我不能確定。」仙道說,「雖然我是刑警,但不代表我就能搜集到所有情報和證據。正因為情報和證據不足,所以我不能妄自判斷。」


    「那麽,就說說你的直覺也好。依你的直覺,到現在你仍不認為我父親是凶手?」


    該怎麽回答才好?仙道猶豫著。


    「你的沉默已經說明了一切。」真二說。


    「有些事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回答的。」


    「告訴你,其實我覺得我父親就是凶手。」


    真二以一派輕鬆的口吻說著。


    仙道強忍住震驚的心情,平靜地問:「有什麽證據?」


    「沒有證據。不過,我知道他和長沼發生衝突的經過。就我的了解,長沼的脾氣也不輸我父親,衝突發生後,他應該也曾對我父親放話,說要宰了他之類的。我父親哪肯受人威脅?為了避免對方宰了他,他一定會先殺了對方的。」


    「光這樣就推斷你父親是凶手,論點太薄弱了。」


    「在我還是小學生的時候,曾親眼見到父親殺死家中的豬。那種手法,我一輩子都記得。雖然在那個年代農家宰豬也不是件稀奇事。」


    據真二的描述,這件事發生在他就讀小學的時候,那時大畠家在千歲經營一家小牧場,還沒搬來這個鎮上。


    「那天,父親叫我不要跟來,但我還是忍不住好奇偷偷地跟著他去豬舍。我當時躲在角落,看見父親拿出一把斧頭,抓住一隻豬,用力往它額頭一敲,然後宰了它。想到那隻豬淒慘的樣子,那天我完全吃不下飯。就因為看過那幕情景,所以一聽說發現長沼的屍體時,我就想起父親殺豬時的樣子。」


    「明天就是你父親的通夜了,我勸你先不要想太多。」仙道想將話題就此打住。


    真二又舉起酒杯喝了一口,似乎完全沒聽到仙道講的話。


    「其實,當初搬離這個小鎮,我最擔心的是哥哥。因為他和父親的個性太像了,誰也不讓誰。如果發生衝突,他可能真的出手把父親打倒在地也說不定。如果我在,還有個人當和事佬緩緩氣氛;我不在的話,隻怕後果不堪設想。」


    「你的意思是,你父親的死很可能是你哥哥幹的?」


    「不!不會是我哥哥的!因為恨我父親的人太多了,在他們父子發生衝突之前,父親應該就先被外麵那些恨他入骨的人給殺了。我相信一定是外人殺的。」真二再次端起酒杯,但酒杯已經空了。


    真二遂站了起來。


    「我走了。你的份兒我會留給你自己付的,放心好了。」


    仙道一副不放心的眼神看著真二走到櫃台前,這麽一點酒照理應該不會醉,隻是不知道他的酒量如何。再加上他目前的精神狀況不佳,萬一心情不好,出去後又到別的地方繼續喝酒,那肯定會醉的。


    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起,是佐久間打來的。


    「我放他兩個兒子回去了。」佐久間說。「我們剛才已經申請成立搜查小組,今天就會從劄幌調來管理官支援我們。你現在人在哪裏?」


    仙道報上店名,佐久間聽了笑說:「那麽近呐!好,你就在那兒等我,我們喝杯咖啡。」


    來店裏和仙道會合的佐久間說,經過偵訊他們還是無法斷定大畠的兩個兒子是否涉案。


    兩個人都和父親感情不睦,都有殺死父親的可能。雖說案發當時大兒子幸也說他在鎮上鬧區;小兒子真二說他在牧場的客房裏。但他們還是有可能潛入主屋行凶。隻是,這麽推斷也要有證據呐!偏偏現在什麽物證也沒有。一般來說,如果警政單位在事發後三日仍然無法鎖定犯人的話,隻有請道警總部的資深刑警前來協助辦案。


    佐久間的聲音聽起來相當疲憊。


    像這種沒有物證加以佐證的案子,如果大膽推論凶手是誰,不但容易招惹非議,將來在法庭上被告也可能會翻供說是在警方施壓的情況下坦承。如此一來,還不如就委請道警總部的人前來支援,擔任搜查指揮的工作。況且,這案子也不排除是外人侵入的可能性,如果真是這樣,更需要人手調查。


    「牧場的員工呢?都確定不可能涉案?」仙道問。


    佐久間點點頭。


    「管野不可能。因為管野是難得受到大畠讚許的管理人,大概是他工作很勤快吧。總之,他和大畠的關係良好,沒理由殺大畠。」


    「還有一個姓原田的年輕人,他呢?平常工作表現如何?」


    「他叫原田明夫,今年十八歲,是一個滿肯做事的年輕人。隻要教他怎麽做,他大都會老老實實地照著做,就是缺乏變通能力,這是比較傷腦筋的地方。」


    「他的父母都是這個鎮上的人嗎?」


    「他的母親住在劄幌,祖父母住在浦河,原田從小是跟著浦河的祖父母長大的。聽說之前曾在一家專門做騎馬療法的學校裏工作,今年才來到大畠牧場。一直想找便宜工人的大畠,在偶然的機會遇到原田,就把他叫過來幫忙了。」佐久間笑著說:「總而言之,那孩子也不可能殺大畠。」


    佐久間隻在店裏喝完一杯咖啡,又匆忙地回警署去了。


    仙道將酒杯移更靠近自己一些,一邊把玩一邊想著。


    關聯。十七年前的命案,和這樁命案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關聯?


    究竟是根據什麽,仙道也說不上來,但他清楚地知道答案就快揭曉了。就差一步,仿佛核心和輪廓還被一團薄霧包裹著,但他確信就快看到底部了。隻要再一陣風,太陽馬上就可穿透雲霧,讓存在於底部的事實清清楚楚地攤在眼前。答案快出現了。


    原田明夫。原田。十七年前,這個姓氏可曾在哪裏也出現過?


    仙道走到櫃台,向酒保表示要買單。付完錢後,仙道看著櫃台左麵的牆,問酒保:「你了解馬嗎?」


    「我從前曾當過廄務員。」酒保回答。


    「這些道具,馬廄裏用得到嗎?」


    酒保看了一眼牆上掛的東西,然後點點頭。


    「是


    啊,都是一些騎馬和照料馬匹所用的道具。」


    「那個像大支剪刀的東西,是用來做什麽的?」


    那支外型像把大剪刀的東西,約有五、六十公分長,前端連接著像是老虎鉗一樣的東西。是鐵製品,看起來滿重的。


    「那是削馬蹄用的剪刀,就像我們人類的指甲剪。」酒保回答。


    「每個牧場裏都有這個東西嗎?」


    「隻有從前的削蹄師才會帶這種工具。現在大家都改用磨蹄機,所以很少見了。」


    仙道謝過酒保,走出店外。


    隔天。


    佐久間打電話告訴仙道,約他到昨天那家咖啡廳見麵,才推開店門,就聽到鋼琴聲。原來大畠真二在下午接受過一個小時的偵訊之後,就來到那家店。


    仙道走進店內,先用目光向酒保打招呼後,便走到鋼琴前。真二回過頭看著仙道,原本在琴鍵上跳動的十指頓時停下。


    仙道就近拉了一張椅子過來,就在真二側麵的地方坐了下來。很顯然的,這個舉動令真二覺得很不舒服,他轉身麵向仙道問:「你這是做什麽?」真二問。「我今天又被你們警察叫去問一堆無聊的問題了,難不成你也想問?」


    仙道認真地看著真二說:「今天我跑了一趟浦河,去確認一件事情。」


    聽了這句話,真二的臉頰抽動了一下,但目光並沒有因而逃避,依舊注視著仙道。似乎在告訴仙道,不管接下來你要說什麽,我都不會因此感到害怕。


    「我去查了那個叫原田明夫的男孩。關於他,相信你也很清楚才是。」


    真二的目光有些閃爍,似乎在考慮究竟該如何回答。或許他壓根兒也沒想到仙道的問題會如此直接,讓他有點手足無措。


    結果,真二的回答是:「你說的沒錯,我知道。」


    「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身世,你知道?」


    「多少知道一點。」


    「是你告訴原田的?在賞花的前後幾天。」


    真二把目光移到旁邊,點點頭。


    「一個人,總要知道自己是從哪裏來的。不是嗎?」


    「可是你告訴他的,不止這些。」


    「我是多說了一些。不過,我可不認為這是所謂的教唆。」


    「的確,這點很難界定。」仙道點頭表示讚同。「可是,有件事我想問你。純粹出於我個人的好奇和關心,不是以警察的身份。」


    「請說。」


    「我想知道理由。為什麽你要告訴他?」


    「這沒什麽。」真二強裝出一派輕鬆的笑道:「我昨天不是告訴你了?我父親遲早有一天會被人殺死的,或許是被我哥殺了也說不定。但是,如果從因業果報的角度來想,你覺得我父親應該被誰殺死呢?這答案很明顯。隻是就那麽巧,剛好存在著一個如此合適的人選。」


    「一個做夢也想不到的人物。」


    「該怎麽說呢?是天意、是命運吧!在這麽多年以後,居然又遇到了。你不覺得嗎?我告訴他的那些話,根本就不重要,無法左右什麽。」


    「可是多少還是有推波助瀾的作用,不是嗎?」


    「我不過是想到就說了。」


    此時,仙道從胸前的口袋取出一直保持通話狀態的手機。真二看了驚訝得瞪大眼,但並沒有不快的表情。


    仙道站起身來,將手機放在耳邊。手機的另一端傳來佐久間的聲音。


    「謝了。不過,很難辦呐!這個案子。」


    「是嗎?你現在人在哪裏?」


    「剛好到店門口。」


    疊起手機,真二的表情已鎮定下來,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看著仙道。從他的眼神看來,不論事情將如何發展,似乎都已經做好接受的準備了。


    仙道離開座位,走出店外。


    店門前停了一輛私人轎車,佐久間就坐在駕駛座上。


    打開車門,仙道坐進副駕駛座的位子。


    「雖然不知道真二到底怎麽教唆原田的,不過就算原田被抓,大概也能全身而退。因為首先,他的自白可以辯解說是當初檢調單位的誘導;其次,辯護律師也可就原田還是少年,無責任能力為理由,使這件案子就算送檢最後也不了了之。」佐久間說。


    「這案子可是死了一個人呐!不隻!還有一個人遭他人利用變成殺人犯。然而,卻無法將始作俑者移送法辦,不必負擔任何法律責任?」


    「我們會把這個情報上報搜查小組,之後就全憑總部派來的管理官處理了。從外表看來,那個人應該不是個不知變通的死腦筋公務員。」


    「那麽你呢?這件事你怎麽想?」


    「老實說,剛才真二說到『因業果報』時,我也有同感。一個逃過法律,在法律上無法製裁的殺人犯,經過十七年後,遭到當初被害人之子殺死。就社會大眾的觀感看來,這樣的結局並不過份,也不會覺得被害人的兒子何罪之有。你不認為嗎?」


    「今天從浦河回來的路上我就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最後的結論其實也和你一樣,隻是沒把握這麽想妥不妥當。現在知道你的想法和我一樣,總算鬆一口氣了。」仙道說。


    「不管了!剩下的事就交給上級裁定。肚子餓了吧?」


    說的也是。今天一早便出門往返浦河,等回到鎮上後,又四處探聽真二的去處找他談話,連午餐也忘了吃。現在被佐久間一問才發現肚子餓得發慌,喉嚨也幹渴到不行。


    看仙道又饑又渴的模樣,佐久間笑著說:「好吧!就讓我帶你去我們這個鎮上最頂級的餐廳,我請客!」


    說完,佐久間發動車子,兩人從咖啡廳前出發。


    臨離去前,仙道不自覺地往左邊店門口的方向望了一眼,好像有陣陣的鋼琴旋律從裏頭傳出來。應該是錯覺吧,隔著店門、車門,任憑裏頭的鋼琴彈得再大聲,也不可能聽得到,不是嗎?一切都隻是心理作用罷了。


    可是,盡管如此,在仙道的腦海中確實有著音樂盤旋著,一陣又一陣,一遍又一遍。就是那首曲子,記憶中昨天聽到的那首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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