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二月某日──


    召喚狂戰士後的第八天深夜。


    東京杉並區,某清幽住宅區的寧靜小巷裏。


    即使位在都內,這條路也捱著一大片綠色領域。


    在住宅區顯得突兀,簡直大過了頭的那片領域,已經能用「森林」來形容了吧。黑森林──即使在新宿的禦苑或代代木公園,中野區江古田的森林公園,或台東區的上野公園等大型公園設施附近,這樣的景象並不稀罕,但至少地圖上的這一帶並沒有那樣的設施,所以這片森林般的陰暗林地肯定是私有地。


    換言之,不是閑雜人等可以擅闖的地方。


    從周邊圍繞的鐵絲網柵欄,一眼就能看出即使成年男子可以輕鬆翻越,也充分表示出禁止進入的意圖,甚至可以說是過剩。柵欄上應該施放了以驅人為目的的強力魔法,人類隻要看見它,接近或入侵的念頭就會被減弱。


    就某方麵而言,真是親切的設計。


    無論是懷著惡意前往這片私有地的人,還是起了冒險心的小孩,或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年輕人,都不會踏入這片以魔術及魔力編設大量死亡陷阱的黑森林。不諳魔術的人都會遠離這裏,就算是魔術師,也很可能戰戰兢兢地退避。


    真的是──太好了。


    金發青年今晚也如此心想。


    這座被層層堆砌的死亡結界所覆蓋的黑森林,以二十世紀的方式形容,就是比衝突地帶的地雷區更危險的地方。是猶如行星地核的液態外核,貼近太陽的宇宙空間,幾乎不允許任何生命存在的絕死領域。


    『……幹嘛用那麽地質學或物理的方式形容啊,狂戰士?』


    (因為我翻了一下你的課本。哎呀,真不好意思。)


    『話說回來,那裏好像真的很危險耶。』


    (對呀。隻是,人類都能用太空衣這樣的睿智產物在宇宙維持生命了。雖然稱不上相同,我也能憑藉我使役者的特性進入這座死亡森林,可惜沒有反魔力技能就是了。)


    狂戰士使用寶具而獲得的屬性中,耐力甚至高到能在與任一名三騎士正麵對戰時達到強力防護作用。在神話及傳說中不懼暴威的肉體,已在自我改造技能的改變型態下做好最佳準備,應能如數承受所有魔術結界。當然他們都知道,凡事都有極限。


    『人類應該開發不出耐得了地核熱度的裝備喔。』


    (總有一天會實現的,人類擁有無限的可能性。)


    『無限?』


    (就是無限。)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主人。)


    青年(狂戰士)一麵與主人進行不出聲的遠距離對話──「傳心術」,一麵冷靜思索。就所知範疇,成功入侵死亡森林的使役者含自己共有兩騎,如果還有其他,就是在池袋中心不停殺害民眾「攝食靈魂」的惡鬼,多半連身為英雄的矜持也喪失的刺客吧。隻要使用斷絕氣息技能,使役者也察覺不到她的氣息。若再排除這個可能,這座「森林」便尚未被其他使役者攻擊──昨晚那件事不算的話。


    狂戰士思索著這場聖杯戰爭的戰況。


    目前是膠著狀態。


    雖然東京各地不時發生使役者的會戰,但七人七騎應該都還健在,而確定有一名主人和一騎使役者固定鎮守的,就隻有這座杉並區的「森林」而已。


    『那就照原定計畫行動吧,狂戰士。』


    「知道了,巽。」


    最後一句話的聲音交疊。


    翠綠視線投向「森林」。


    黑森林,死亡森林。這片甚為遼闊的住宅地中,這些景物說起來就像是裏頭那宅邸的後院──正確而言並非森林,是宅邸主人設置的偽裝。


    也就是通往玲瓏館──暗傳將職掌遠東魔術世界的名門家係主邸的唯一入口。玲瓏館家土地如今已全是窮凶惡極的魔術工坊,具有前述所言的極致強力結界,隻有這明顯是陷阱的「森林」一角開了個破綻,可以強行入侵。


    這和當初有些不同。


    召喚後的第二天,狂戰士曾暗中嚐試入侵玲瓏館宅院。當時的感覺是,隻要做出某種程度的犧牲就能確實突破這裏的結界。然而兩天後,覆蓋整片土地的結界強度提升到高得可怕的境界,簡直不能同日而語。即使他對魔術不那麽了解,也知道那需要非常高深的技術。


    完全是絕死的領域,行星地核的液態外核,貼近太陽的宇宙空間。


    那樣的結界與架構,堪稱現代魔術師不曾企及的絕技,明顯是於神話傳說之化身的英靈,且是以最擅長魔術的位階現世之人,才能有如此手筆。


    ──總之可以確定的是,工坊經過術之英靈(魔法師)的重建。


    玲瓏館邸已化為「神殿」級的魔術要塞。


    其實應該在認為可能強行突破的當晚就付諸行動了。不過那時還不能確定玲瓏館家的魔術師加入了聖杯戰爭,行動本身也沒有獲得主人認可,所以狂戰士很快就撤退了。


    (……少為過去的事後悔,是嗎……)


    狂戰士想起主人昨天的話。


    據說那是他過世外婆說的話。


    在狂戰士到頭來無法阻止神殿級強力工坊誕生,沒能在玲瓏館當家喚出魔法師之前打倒──「殺害」他,又在昨晚遭遇應為劍之英靈(劍兵)的使役者時隻能撤退,為挫折懊悔時,巽對他說了那樣的話。


    那麽,就別後悔了。


    現在就像他那樣,專注於能做的事情上吧。


    「──秘密的(dangerous)罪惡遊戲(game)。」


    解放真名的同時,他服下了裝在小瓶中的液態寶具。


    是時候一決勝負了。


    既然劍兵也盯上了玲瓏館邸,事態是分秒必爭。


    所以他並不猶豫。強烈告誡自己,現在別去想副作用可能招來的危險。


    一口飮下。


    從口,舌,咽喉,胃腑,寶具瞬時沁透乙太構成的全身各個角落,立即改變他虛假的肉體。


    多半是因為屬於狂戰士位階吧,他變成的不是生前如此服藥後的樣貌,也不是以他為樣板寫成的小說中描述的形象,而是更接近其本質的姿態。


    變貌,變化,變身,自我改造。


    骨豁抵磨,肌肉暴增,體格厚實,爪牙伸張如劍。


    整個人逐漸擴張、變樣,黑影似的煙氣纏繞全身。


    肉體劇變。


    意識劇變。


    變成抹除所有理性,將狂暴二字具體化的破壞欲之化身。


    尋求獵物的貪念顯露在前傾的姿勢上,殺意與敵意的奔流使瞳眸放出紅光。


    『■■■■■──』


    決心──即使沉澱到靈魂最深處,也依然完整懷藏。


    化為狂獸的狂戰士咧齒低吼。


    彷佛是亟欲嗜盡人血的野獸。


    卻又渴望成為保衛眾生的英雄──


    ?


    同一時刻。


    可以遠眺玲瓏館邸後方「森林」的公寓空房中,來野巽一手拿著二十四小時便利商店的飯團,透過平常用來賞鳥的雙筒望遠鏡,觀望朋友(狂戰士)不知第幾次的「襲擊」。


    他以舍身行動發現玲瓏館邸已成為「堪稱神殿的工坊」,是第四天的事。算上巽所不知的第一次入侵未遂,正確來說這次是第六次嚐試。最早兩次還是「入侵」,後來四次,狂戰士和巽都明確認為自己的行為是「襲擊」。


    或者──


    也可稱為「挑戰」。


    為了打倒君臨東京的魔術師,阻止他完成「某種邪惡儀式」。


    「……希望他是講道理的人。」


    巽


    吞下一口鮭魚飯團,輕聲低語。


    房裏沒有任何暖氣設備,雖然人在室內,說話還是會呼出白煙,相當寒冷。


    外套可不能脫下。這是因為,使自己暴露在寒冷中而造成「多餘」的消耗,是愚蠢至極的行為。巽現在能強烈感受到,自己的魔力正透過魔力管道,無止盡地送往狂戰士。


    而魔力,是由魔術回路轉化「生命力」而成。


    帶來劇烈消耗與疲勞。


    平時完全沒感覺,直到狂戰士使用寶具化為瘋狂暴風,發揮使役者真正能力那一刻起,劇烈的消耗與疲勞才席卷而來。老實說,很吃不消。感覺比全力繞全校跑一圈還累,但巽沒有怨言。他說不出口,也沒那種念頭。


    他還記得昨晚的事。


    狂戰士對戰劍之英靈劍兵時居下風,一定是因為自己魔術師能力太差勁的緣故。巽充其量也隻能用遺傳的魔眼,沒有提供充足魔力。使役者位階高居第二的狂之英靈(狂戰士),職階戰鬥力原本應與三騎士旗鼓相當──即使是不懂魔術、不識神秘,對聖杯戰爭細節一無所知的巽,也能確實地有此推想。同時,那也是讓他感到遺憾的原因之一。


    如果我是個魔術回路更優秀的魔術師──


    我的朋友就能毫不受限地發揮他的力量了。


    「加油,狂戰士。今晚不用顧慮我,愛怎麽打都行。」


    所以才準備了補給品(飯團)。


    他花了一大部分父母送來的本月生活費,買了各種高價能量飮料等補給品。這幾天下來,巽體會到魔力的消耗近似於體力的消耗,便準備了這麽多體力補給聖品,但其實也不曉得有沒有用。


    消耗的生命力,靠能量飮料或飯團補得回來嗎?


    朋友姑且回答,不會完全沒用。


    由於聽起來就等於不是完全有用,巽有點失望,不過沒有因此放棄。正因為有不願將東京當作戰場,不允許這種事發生的赤誠,來野巽才會決定竭盡一切所能。


    「玲瓏館……」


    看著望遠鏡另一頭的黑森林。


    巽開始想像住在裏頭的人。


    在杉並區中央設下堅固結界,甚至沒有外出的玲瓏館當家。


    他的意圖一定是──


    想將這宅邸當作自己的堡壘,進行籠城戰。即使巽的日本史和世界史成績都不怎麽樣,這樣的推測還難不倒他。的確,既然他們設下朋友以宇宙空間和地核形容的高強度結界,對防守一定有相當的自信,隻是在城市中央選擇籠城戰,實在令人堪慮。


    扣除昨晚劍兵與狂戰士的衝突,目前還沒有同時有多名使役者參與的攻城戰。盡管如此,若有哪個魔術師使用大規模魔術,或使役者真名解放了破壞力高強的寶具──電視上時有所見,像東南亞動亂國的照片或影片那樣的淒慘畫麵,就很可能也發生在這個城鎮。


    絕對要防止這種事──巽打從心底祈求,自己能辦到這種事。


    「昨天那個女生,今晚……應該不會再跑進森林了吧。」


    巽啃著第二個飯團。


    回想藉狂戰士的「眼」見到的那名小女孩。


    不知是因為與生俱來的魔眼還是某種魔術,巽能和變身中的朋友不完全地共享所見。


    所以,他看見了。


    昨晚那孩子嚇傻了的模樣──


    在狂戰士入侵黑森林時,撞見他的那個孩子,肯定是玲瓏館家的人。她看起來就隻是個小學中高年級的女生,有頭非常漂亮的黑發,感覺乖巧伶俐,真的好可愛。巽不禁想起兒時的妹妹──不,就算沒想起也會這麽做吧。他不停拚命透過魔力管道,對與他相係的狂戰士下令「不準殺她」。


    可是,發動狂暴技能的朋友已失去理智,幾乎聽不進任何言語。


    隻能等待魔術回路脆弱的巽消耗過度,無法維持變身狀態而使得寶具瀕臨解除邊緣,讓狂戰士本能性地感到危險而撤退──在這幾天當中,巽也認識到了這樣的事實,所以非動用令咒不可。然而,就在巽下定決心時,他出現了。


    劍兵,武器不見形體的英靈。


    他並沒有自報稱號,位階也是未知。


    但巽確信他無疑就是劍兵。那名以精湛身手抵擋狂戰士,保護了黑發女孩的使役者,絕對是最適合最高位階的真英雄。


    童話故事的王子。


    或是中世紀騎士傳說中的高潔騎士。


    若要比喻,便是這樣的形象──


    (如果是他,或許能說得通。)


    巽懷起些微期待這麽想。


    不,不可能的。


    朋友曾嚴肅地再三警告,主人遇上敵方使役者隻有死路一條,而巽也懂這是什麽道理。參加聖杯戰爭的七人七騎,基本上都有擁有「宿願」,並為了將其實現而搏命奮戰。使役者遇上敵方主人,肯定是直接就殺過來,以求在距離自身年代遙遠的二十世紀現代,實現自己的「宿願」。


    即使是保護了那個女孩的劍兵,也應該不會例外。


    英靈是為戰而生──憑藉強大力量。


    英靈是為爭而存──無論身出何處。


    這城市、這人群,都將遭受莫大的損害。


    如今不僅是池袋,東京各地都有刺客「食魂」的消息傳出。


    今晚也會有人死在她的手中。


    ──因此,阻止這一切吧。


    無論這是多麽不自量力的挑戰。


    狂戰士查到,玲瓏館當家是君臨東京黑暗世界的幕後主宰。


    對於這個踞而不動,無疑有意將東京推入聖杯戰爭漩渦的「邪惡魔術師」,巽不管怎麽說都無法坐視不管。


    該做的事就在眼前。他已經發現敵人。


    為了眾人,非這麽做不可。


    無論處在怎樣的劣勢,多麽拙稚、魯莽、狼狽也無妨。


    使用寶具化為狂獸的狂戰士那驚人的破壞力,經過多番嚐試也仍然無法到達主邸。在遭遇應能操弄強力魔術的魔法師之前,無從得知其寶具的功效。


    盡管如此。


    來野巽依然毫不氣餒,持續挑戰。


    今晚也苦撐著令他幾乎哀號的間歇性消耗。


    今晚一定──


    要以自己和朋友──狂戰士。


    「阻止」聖杯戰爭。


    ?


    阻止聖杯戰爭──


    說好聽,是必須「打倒」敵人。


    說得具體一點,就是「殺死」敵人。


    某種程度上巽也有預感,自己會需要做這種可怕的事。


    為保護東京不受毀壞。


    為保護民眾不被殺害。


    刺客的「食魂」事件遲遲沒有進展,擺明表示警察程度的國家權力根本不值得依靠。連續殺人事件。雖然尚未對外界公開,但根據巽和狂戰士的調查──新朋友配製了很多方變的靈藥──那確實是連續殺人。


    有許多成年男性暴斃,死因不明。


    死者都是和應是刺客的白衣少女進入賓館,隔天一早就會發現他的屍體,而房間鏡子上一定都會留下口紅寫的同一句話。


    盡管警方怎麽就是不肯透露消息,不過「晚上十一點的死亡瑪麗(death mary)」已經傳遍巽就讀的高中。奇怪的是,電視上完全沒有這類八卦,公共媒體隻有深夜廣播節目會聊個兩句,然後一轉眼就在年輕人之間傳開了。


    據說國中小也流傳著類似的故事。


    變成前陣子流行的人麵犬或裂嘴女那樣的都市傳說。


    「看樣子,玲瓏館家對警方施了不少壓力。」


    幾天前,狂戰士這麽說過。


    有關聖杯戰爭的事都被掩蓋了──


    無論出了多少人命。


    「不確定的情報中,還有聖堂教會有所動作的傳聞。」


    「教會,是用來祈禱或告解的那個教會嗎?」


    「接近吧,但不是那種。」


    雖然不太清楚,不過巽還是明白這個社會有他無從得知的黑暗麵,而聖杯戰爭與其關係甚密,並在那種力量下運作,沒那麽容易阻止。衝去派出所或打一一〇報案之類的正常手段,不可能有任何作用。


    隻能以同樣的黑暗行為相抗衡。


    即使需要手染鮮血。


    可是──


    「打倒」敵人?


    「殺死」敵人?


    想阻止聖杯戰爭,就隻能和進行戰爭的那些人做一樣的事嗎?


    巽確立自己的想法,是在喚出狂戰士的第五天。


    在學校聽說某個傳聞當天,他選擇暫緩幾乎成為日課的「襲擊」玲瓏館邸,前往夜晚的東京──千代田區。確切來說,是jr秋葉原站周邊。有個喜歡電腦通訊的男同學說,秋葉原某棟住商大樓每到深夜,都會出現身纏蒼白磷光的「幽靈」。有時一個,有時兩個──


    與必定會死人而廣傳的「死亡瑪麗」相比,是個微不足道的傳聞。


    震撼力也沒有會用口紅留言的少女殺人魔那麽大。


    但巽還是到秋葉原去了。


    有時一個,有時兩個。


    那會不會就是使役者呢──巽有這樣的預感。


    選定住商大樓後,狂戰士在樓頂等待,巽則是在地麵遊蕩,尋找主人的蹤跡。狂戰士告誡他,隻要不使用魔術,他看起來就和普通人一樣,所以要記住,無論有任何異狀都別去看。一旦看了,敵方主人很可能就會為了隱匿神秘而奪去他的性命。


    不可窺視的神秘。


    不可妄知的魔術。


    狂戰士說,魔術師就是那樣的生物。從刺客就能十二分地明顯看出,他們並不會都重視社會道德倫理之類的觀念,唯獨崇尚「人目所不及的」神秘學問。原來如此。隻是,巽不太懂「神秘的性質,會因為廣傳而稀薄」是什麽意思。


    「隻要敵方主人認為你什麽都沒看見,就有可能猶豫該不該處理你,雖然這種可能隻有萬分之一就是了。」


    「機……機率也太低了吧?」


    「這是你自己立的計畫啊,決心動搖了嗎?」


    「那倒不會。」


    「那就千萬『別亂看』。就像東洋武士會做的『半眼』一樣,別將焦點定在一處,要把握整體狀況,好嗎?然後,察覺到異狀的時候就叫我過去。用令咒,知道了吧?」


    令咒。絕對命令權,聖杯帶來的強力魔力。


    顯現在巽左肩的黑色單翼圖紋。


    雖知道它隻有三劃,非常寶貴,但情急時絕不能吝惜。


    巽對容易擔憂的朋友點點頭,開始行動。使役者不一定會出現,其主人也不一定會在街上露麵。已逾晚間七點的秋葉原,店家幾乎都拉下鐵門,大樓不見燈光。別說行人,就連車流都銳減,充斥難以想像是都心鄰近城市的濃濃寂靜與黑暗──


    (……話說,這樣不僅是碰運氣,根本是玩命嘛。)


    計畫內容連立案人自己都咋舌。


    巽就這麽在心裏歎著氣,漫步在夜晚的秋葉原,行人稀少的街道上。


    不久──


    薄弱的預感神奇地化為現實,出現在巽的眼前。


    意外看見了。


    縱然狂戰士再三交代不能看──話說回來,就算巽做得到「半眼」那種時代小說才見得到的特技,為什麽他會想到那種事?難道他以為武士之國的每個男人都辦得到那種伎倆嗎?搞不懂。雖然不懂,事情已經來不及了。他看見了。不,正確而言應該是──


    「發現」了。


    停在路邊的轎車駕駛座,有個開著窗仰望天空的年輕女性。就是她──巽很確定幸運女神對他微笑了,肯定是比她還早發現──


    (成功了!我快了一步!)


    精神為之一振。


    現在想來,那真是愚蠢的行動,簡直蠢得可以。


    當然,事後朋友大發雷霆,被他訓了好一陣子。因為巽沒有遵守他的囑咐,擅自展開行動。


    「……!」


    他將意識集中在自己的「右眼」。


    發動魔眼──這幾天練習下來,發動時間已縮至兩秒。感到魔力急劇消耗的同時,巽緊盯那名女性。這比使用寶具好多了。視線。感觸。中了。狂戰士教導魔眼的發動和使用機製時提到的,對象生物的自發性抵抗似乎是失敗了,也就是魔眼順利奏效。對方的一切動作都會「停止」。


    巽奔向應該動彈不得的女性。


    隔著開啟的車窗,抓住她的右手。


    感覺比想像中瘦弱多了。


    沒有反應,沒有動作。她不能動了。


    接著──


    (怎麽辦啊,巽?來野巽!你現在要做什麽?)


    ──自己該做什麽呢?怎麽做才對?這個狀況,這個狀態──


    魔眼的效果,就隻是暫時停止生物的動作。


    效果應該是很強,但不是決定性的「攻擊能力」。換言之,自己的魔眼傷不了──殺不了任何人。


    武器──沒這種東西。即使新朋友再三交代,一定要找個武器。


    空手──魔眼持續時間不長,自己也沒練多久空手道,辦不到。


    而且更重要的是──


    最主要的是──


    ──殺人這種事,我根本「做不到」!


    既然如此。


    那這是在做什麽?


    動用魔眼,停止她的動作,這麽接近應該是敵人的人。


    朋友曾解釋過,英靈和魔術師比持有槍枝或炸彈的人類還要危險,而他自己也一樣。說起來,現在就像是在戰場上赤手空拳抓住敵兵的手。說成觸摸武器的末端會比較正確嗎?


    自己正在做一件蠢事。


    怎麽辦啊,來野巽?你接下來要怎麽辦?


    ──巽得出了答案……伴著決心。


    大概,應該是吧。


    自信和根據雖然薄弱到非常不可靠,不敢斷定。


    可是從一開始,這天決定來到秋葉原時──


    他就已經想這麽做了。


    所以巽才會在秋葉原的夜路上,在這一剎那,在這魯莽的獨斷行動賭上一切。絕不會錯。


    「你聽我說……」


    輕聲而鎮定。


    想著外婆的教誨,巽──對女性開口說話了:


    「……我想阻止聖杯戰爭。」


    ?


    關於聖杯戰爭的營運。


    不用說,聖杯戰爭當然就是以聖堂教會帶來的大小聖杯為中心舉行的魔術儀式。


    當教會提出「要求」,魔術協會便會順應。


    但是,聖杯戰爭的營運權絕不是在教會之下。


    教會雖會派遣監察者,但那就隻是監察,務必別與營運者混淆。


    萬一聖杯戰爭還會有第二第三次,說不定──


    聖堂教會和魔術協會將召開會議,討論聖杯戰爭的營運權究竟是歸誰所有。但至少在這場史上第一次儀式,在這東京舉行的聖杯戰爭中,沒有明確的營運者。


    七人七騎相互廝殺。


    爭奪聖杯。


    這就是聖杯戰爭的全貌。


    本質上,教會和協會都隻不過是這場魔術儀式的助理。


    隱匿神秘對魔術師而言是絕對的鐵則。不過聖杯戰爭中,從一開始就沒有製定更進一步的細則。


    總之就是──


    相殺相奪,直至最後一


    人一騎。


    要知道,任何人都不可能阻止聖杯戰爭的「進行」。


    (摘自某冊陳舊筆記)


    ?


    恐怕是這樣。


    狂戰士是打算殺死玲瓏館的當家。


    新朋友來到後的第七天夜裏,來野巽感受著自身魔力經由魔力管道無止盡地消耗,同時──如此稍作思考。朋友將寶具真名解放而變為戰鬥姿態後,即使集各種結界的妨礙於一身,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黑森林中進擊。巽知道,他虛假的肉體正不停受創,也知道他毫不灰心、退縮,隻管向前邁進的決心。


    沒有盲目闖出森林,是因為他變身前的決心吧。


    好驚人的意誌力。巽心想。


    然而,就隻有這麽多了。


    巽已經明白,使用狂暴技能絕對會喪失理性,不能奢望更多的例外。這幾天的經驗是這麽告訴他的。


    正因為如此,他才能解讀狂戰士的意圖。


    失去理性化為狂獸的他隻知道追求破壞與殺戮,即使有鋼鐵意誌約束,也頂多隻能鎖定方向而已。在此狀況中,他的目標是玲瓏館主邸。隻要一味前進,將路上一切破壞殆盡,連同主邸粉碎當家,作戰就成功了。巽認為,狂戰士一定是這麽想的。


    那就是最好的方法。


    那就是最佳的手段。


    無論是從狂戰士這樣一個使役者的特性,還是他和巽的條件來看,都不可能有其他可期的發展。


    盡管如此。


    (──我還是不想殺人。你懂吧,傑奇?)


    巽默念著朋友的第二個名字,忍耐魔力消耗的感覺。


    並嚐試對話。


    沒錯,來野巽明確地思考著。和秋葉原那晚一樣。


    新朋友教師似的囑咐,要把魔術師或英靈當作會思考的武器或怪物,而巽也有某種程度的認同。隻要透過他的「眼」目睹幾次使役者之間的戰鬥,就知道這句話具有鐵一般的正當性。令人不敢相信會發生在現實的力量將激出驚心動魄的火花,巽人生中看過的任何動漫畫都無法比擬。


    若要打個比方──


    對,和戰場紀錄片很接近。


    畫麵中不是英雄的超人英姿與風采,而是令人感到死亡在即的「某種」恐怖。


    無論是幾十年前的大戰、近年中東爆發的戰爭,還是東南亞國家動亂的紀錄片,無一例外。不管是記錄或記述,影像或聲音,全都不例外。


    巽並不是從以前就對這類戰場紀錄有此感慨,反倒是經曆了這幾天才明白的。對於持槍士兵或武器,雖然會有種與兒時天天在看的電視英雄相同的英氣。但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漠然的迷蒙,而那正是這畫麵的感覺。


    死亡──奪取生命的現象。


    與有無覺悟或決心完全無關,無情摧殘其途徑上任何人的力量。


    「我不想這樣……我……」


    他不可能聽見。


    朋友,已化作瘋狂的凶獸。


    「不想指使你殺任何人。你也懂吧,傑奇?玲瓏館當家……說不定真的是一個壞人,還隱瞞了那些命案,可是我們還是不確定他到底是怎樣的人,再說……」


    即使以傳心術直接與意識對話,如今對方的意識一片空白,說什麽也聽不見。


    「你想把玲瓏館的房子……整個毀掉對不對?如果那樣,那孩子……」


    昨晚,朋友差點殺死的黑發女孩。


    正因為她是由於劍兵的存在,才能毫發無傷地得救。倘若那蒼銀騎士沒有出手,朋友的鉤爪說不定早已將她開腸破肚。從原先的行動猜想,朋友變異的成獸狀,也可能將她的頭顱一口咬碎,且機率非常高。


    巽無法忍受這種事。


    不僅是殺害小女孩。


    也不願因為自己來不及阻止,而使得盼望正義的朋友(狂戰士)做出那種事。


    「……殺小孩的人,哪有正義可言呢,傑奇?」


    其實應該先談談的。


    在執行第六次「襲擊」之前。


    可是談了也沒用。對他這般溫文儒雅,說話理性得與其狂戰士之名難以畫上等號的人,擁有豐富知識與經驗的人,巽一點都不認為隻是個高中生的自己說得動他,所以才下此決定──一個煎熬的決定。


    計畫不變,照樣「襲擊」。


    隻是他暗中決定,要在朋友殺害玲瓏館當家之前──使用令咒。


    用這個絕對命令權,阻止狂戰士的爪牙。


    (如果他衝得到當家那裏……應該已經打倒魔法師,森林的結界就沒了吧。所以我要趕快下樓跑過去……趁當家在狂戰士麵前發抖的時候和他溝通。然後……)


    這如意算盤打得真是過分。


    那是當然。


    因為那是建立在每件事都對巽和狂戰士有利的狀況下。


    需要劍兵不像昨晚那樣來幹擾,在新宿走動的那天深夜遭遇的絕美槍之英靈(槍兵)、在秋葉原攻撃狂戰士的弓兵,還有不曾見過的騎兵都不插手,君臨黑森林的魔法師也乖乖被狂戰士打倒才能實現的事。一切都隻順巽一人的意,簡直是癡人說夢。


    很天真嗎?


    巽也覺得很天真,天真過頭了。可是──


    「……秋葉原那個女人,多少有聽進我的話……我覺得她有。」


    透過傳心術,他一句句地說。


    即使化為暴風肆虐的朋友聽不見,也不停地說。


    爾後,吐出一口白白的氣。


    不覺得冷,是因為全身都是汗。狂戰士的活動在這一刻也仍急劇消耗著他的魔力。朋友終於深入到黑森林中段,巽感到比全速衝刺幾公裏更重的疲勞。能量飮料都灌了五瓶,現在卻連啃飯團的力氣也不剩。頭有點暈。啊啊……巽深切地感到,再繼續下去,稍有差遲真的會危及性命。


    挪動右手,碰觸左肩。


    令咒……該在這時候用了嗎?隻要留下一劃,就有辦法在最後的最後「阻止」他,用掉兩劃也應該無妨。朋友曾經強烈要求,一定要留下一劃來防範緊急狀況,不過今晚是關鍵時刻。既然劍兵在昨晚現身,已經可以將玲瓏館邸視為聖杯戰爭的戰場。


    「你要用……令咒嗎?」


    房裏有人聲響起。


    好美的聲音。


    除巽以外不該有任何人的空房裏,此刻傳出應是同年女性的聲音。


    「咦……」


    她說什麽?她問我什麽?


    聲音。言語。澄淨美麗的聲音。不對。令咒──她是這麽說的。她問我是不是要用令咒。就是這樣沒錯!


    巽立刻轉身。


    或許是因為頭暈的關係,這用力一轉,使得太陽穴深處一陣劇痛。


    別在意。這點痛和新朋友在黑森林不斷承受的連鎖致命魔術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巽從小就是比較不怕痛的人。不過這是和小時候的妹妹跟要好的同學相比,不能說是什麽高人一等的長處。


    「……你在做什麽?」


    聲音再度響起。


    女孩的聲音。


    沒錯,絕對是女孩子──


    眼前就是個少女。身穿在這種季節顯得太單薄,剪裁貼身的白色連身裙。和聲音的感覺一樣,年紀與巽相仿,或許再小個幾歲。會是錯覺嗎,總覺得特別嫵媚?


    明明穿著整齊。


    卻彷若隻穿內衣,單薄脆弱。


    裸露的雙肩、鎖骨,修長的大腿──水潤的褐色肌膚。


    不自覺地,視線被她吸了過去。


    (我……我在想什麽啊!)


    反應慢了。


    一時間不知所措,腦袋一團亂。


    快想……快想


    起來。她問什麽?她應該說過某個很重要的詞。隻是幾秒前的事,巽卻想不起來,警覺不來。他沒注意到,衣服底下汗流浹背的身體、思緒,不隻是劇烈消耗魔力而疲憊非常,還被「某種東西」逐漸侵蝕。緩慢彌漫這房間的那東西,幾乎沒有魔術的感覺,也沒有魔力的痕跡,恐怕就連一流魔術師也不會察覺。


    換作常人,早在這一刻就淪陷了吧。


    少女的姿色,肌膚的光彩,光是站著不動就足以勾走男人的魂魄。


    所以,巽還能說出下一句話,已響疋某種奇跡。


    也許是因為魔力消耗超過負荷,或是其血脈繼承的魔術回路在這種極限狀態下引發了某種魔術。無論如何,結果都一樣。


    「沒……沒什麽,這是因為──」


    霎時間。


    巽以自己的「常識」做出判斷。


    也就是,猜測這個安靜無聲地現身的少女,可能「隻是人類」。


    說不定是隔壁房的人。原本應該沒人才對,可能在巽不注意時回到家,聽見巽開著窗自言自語的聲音才來查看。


    那麽,很不巧地,自己這副模樣一定很可疑。


    巽甚至覺得對不起她。


    在空房間裏,一個陌生男子拿望遠鏡對著窗外。


    完全是變態或罪犯的模樣,或兩者皆是。不對,不是那樣。我有正當目的,需要這樣子做才行,完全沒有做任何你想像的事──巽試圖像這樣解釋。有時舌頭打結,話說得吞吞吐吐,巽判斷那應該是緊張的緣故。判斷──就連自己為何要做這種判斷都不清楚。


    在一片混亂的狀況下,巽努力對少女解釋。


    拚命。


    急切。


    忍耐著魔力消耗,和某種東西的「介入」。


    「所……所以……所以,你不要在這裏比較好。」


    因為不曉得會發生什麽事。


    有人會找我麻煩,這裏很危險。可以的話,最好是到朋友家暫時避一避。


    巽費盡唇舌試圖解釋──請你當作沒看到,先回去吧,盡可能離隔壁房間遠一點。現在很危險,說不定會有超乎人類所能理解的怪物跑過來。隻要對方發現我在這裏,一定會立刻過來的。


    「……」


    少女輕聲微笑。


    太好了,她懂了。


    「你是……『主人』吧?」


    戰栗,寒栗,恐懼。


    巽倉促地嚐試以「右眼」控製她的行動,但沒有效果。


    是因為魔力耗盡,力量不夠強嗎?不對,不對。即使殘量微薄,巽仍能感到魔術回路正常運作,「右眼」也正試圖達成它魔眼的功能。就隻是,對眼前這名少女沒用而已。在秋葉原晚間束縛了女魔術師的力量,被這名少女抵抗了。就這麽簡單。


    「……使役者!」


    朋友一再重複的話,如今又在腦中複蘇。


    秋葉原那晚之後,他每天都會耳提麵命好幾次。


    必須避開危險。魔術師是敵人,使役者也是,而人類麵對後者毫無勝算。一旦遇上了,陷入真正的「緊急狀況」,你那種魔眼沒有任何用處,一定要用掉一劃令咒叫我過去,絕對不能猶豫。


    用令咒進行類似瞬間移動的召喚,就能超越距離和時間的限製──


    「別過來。」


    不可以,不要靠近我。


    「別過來。」


    不可以,不要再過來了。


    「不要逼我用令咒。如果用了……!


    我的朋友馬上就會過來……然後我的朋友……!一定會殺了你!」


    少女已近在眼前。


    她褐色的肢體一把就擁抱了巽。流暢而柔軟,彷佛要將他擁入懷裏。


    臉好近。好可愛的女孩……也許該說美麗,抑或兩者皆是。


    才剛想她的鼻息是不是會吹在自己臉上,她的唇──


    「幸好你是個好人。」


    溫柔,憐愛地。


    少女的唇,吻了上來。


    幾乎同時,有種撩人的東西在口腔裏蠢動。


    接著是──融化他背脊到腦髓的一切,快速飛竄的殘忍陶醉。


    炙熱,甘甜。


    或該稱為,影之英靈(刺客)的寶具帶來的死亡吹息(poisoh)。


    「──」


    最後一刻,浮現在來野巽腦海裏的並不多。


    無非是幾張側臉。


    新朋友、妹妹、父母、三天隻會對他笑一次,總是偷偷想著總有一天一定要向她告白的鄰座女同學。


    以及──


    不曉得為什麽。


    在杉並住宅區隻看過一眼的,「小學女孩」。


    那張具有澄澈眼眸,反映陽光閃閃發亮的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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