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二月某天。


    奧多摩深山地下,由重重結界守護的大規模魔術工坊。


    宛如迷宮的工坊。


    這是集結多達二位數的魔術師傾力打造的「守護」要塞,即使是英靈程度的強力神秘也難以入侵。就算想用魔術一層層破解結界,魔術陷阱早已在施術的期間抹殺那愚蠢的術士。物理防禦方麵,工坊內的天花板和牆壁也裝設了無數機槍座,準備粉碎所有入侵者。


    固若金湯。


    用上魔術、槍炮和電子儀器的不落要塞。


    彷佛是掌管這工坊的「氏族」,對聖杯戰爭所略的體現。


    相形之下,其運用神秘的手腕終究不如現界的魔法師所築起的「神殿」高明,空間不至於化為異界,也沒能設置地核高熱或宇宙真空那般轟轟烈烈的陷阱。盡管難以消滅左右聖杯戰爭的使役者,但在阻擋外人入侵這點上並不遜色。無論對方是人類的軍隊、魔術師集團還是英靈都一樣。


    這一切,都是用來守護參加聖杯戰爭的一族之長。


    而他,就是在魔術工坊最深處的陰暗廳室中,鎮坐於有如古王「寶座」的華椅,企圖奪得聖杯的蒙麵老翁──伊勢三宗族族長伊勢三玄莉。為了保護他,工坊布置了所有可能使用的武裝。


    「把聖杯搶下來。」


    陰暗中,玄莉老翁的聲音隔著麵具響起。


    其中含帶經過深深積壓的情感。


    惱怒?憤慨?也許是自尊的表現。


    伊勢三一族雖與現代社會達成某種程度的「共生」,獲得長足興旺與發展,但魔術師家門的聲望卻遠遜於其他家係。尤其是不僅叱吒關東,更有遠東最高名門之稱的玲瓏館家──


    且事實上,伊勢三之名在魔術家係中還逐年下墜。以遙遠英國的「鍾塔」為中心的魔術學會,甚至侮辱他們是落後家係,唯一認同的就隻有譽為遠東第一名門的玲瓏館家,這教人怎麽也咽不下這口氣。說起來,伊勢三一族的曆史之久遠,其他家係根本望塵莫及,怎能被短短幾世紀前才來到這片土地的西洋魔術家係像這樣踩在頭上?


    「……如果再讓聖杯這萬能的願望機落入玲瓏館家手中,我伊勢三之名就真的要掃地了。豈有此理,我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接連響起的聲音,震顫麵具。


    不具表情的麵具,象徵著現在的伊勢三一族。


    為了填補血脈交疊而衰退的魔術回路,他打造了這個禮裝──具有奪取他人魔力,轉化給配戴者的能力。那是伊勢三一族擷取數百年前來到日本的西洋魔術一小部分,與「現代科學」融合而成的獨門技術。他們利用分布在東京各地,自己所營運的綜合醫院吸取住院患者的生命力,在這個剛成功召喚極為強大的使役者的當下,也不斷補給其現界所需。


    魔力來自生命力。若無止境地強取豪奪,勢必會鬧出人命。


    但玄莉老翁管不了這麽多。


    無論害死多少無辜民眾也不介意,身為魔術中人卻妄用等同禁忌的科學力量,才是他真正後悔的事。此時此刻有多少人為生命受侵蝕而受苦,他根本不屑一顧,隻憂心著自己非得以接觸禁忌來延續族人命脈的無力狀況。


    對於尊崇遠古魔術的魔術師血族而言,科學之類的詞──


    光是提起都教人作嘔。


    但現在非忍不可,非繼續奮戰不可。


    「一定要把藏在東京的聖杯搶下來。到時候,失去古傳的『伊勢之巳(蛇)』恩寵,接觸西洋魔術,甚至貪婪地染指科學的我族罪孽才能洗清──」


    絕對得藉此機會成就魔術師千年大願,讓他們看看伊勢三一族不僅是遠東之首,更是天下第一的家係。替背負「對科學下手的魔術師之恥」汗名,甚至被譏為弱小泡沫化家係的伊勢三一族奪回光耀和榮譽。


    威嚴地,老翁繼續說道:


    「所以我在此下令。由我儀式喚來此地的英靈啊,你無論如何都要奪得聖杯。」


    話中每一個字,都深藏著其氏族的侮恨及悲願。


    然而──


    「簡直小器透頂,真無趣。」


    他卻丟下這麽一句話。


    猶如來自天庭,莊嚴絕對的宣告。


    彷若直出冥府,冷酷無情的唾棄。


    那是兀立在玄莉老翁視線彼端,一身眩目王者霸氣──擁有太陽之瞳的男子道出的聲音。若說汙蔑,是有些許不同。在這名褐膚白衣的男子,以黃金為飾的人物眼中,任何人都不能與之比鄰,全都是一介「子民」。


    即使麵對座椅形如王座的蒙麵老翁也毫無改變。


    「真是愚蠢,而且──對,可笑無比。」


    叱罵之餘,男子──


    如今降臨於世的騎之英靈(騎兵)短暫思考。


    無論時代如何變遷,總有些不變的事物。


    千萬子民當中,難免有些愚蠢至極之徒。


    即使過了幾千年,遍布大地的人們恐怕還是沒有什麽改變。


    現存的,僅隻連他都難以約束的狹小器度。有著光輝可言,值得一看的東西則是一個也沒有。


    無論庶民、兵將,甚至不在法老之位卻膽敢統治人民的諸國小王,也沒有多大差異。


    正因如此──


    人的凡俗之舉,並不會勾起他這名法老的怒火。


    可是。啊啊,可是──


    隻要人不自量力觸犯天威,那麽他身為太陽、人神,與阿蒙及穆特並列之尊,就有必要對渺小的凡人降下刑罰。而刑罰,就是死。


    對他這個人間之神不敬不遜的人,全都罪該萬死。


    「極東之地的魔術師,你在召喚餘之際用了某種觸媒吧?


    從實招來,你用的是什麽觸媒?是餘與西台王決戰時用的弓矢或戰車殘片,與西台締約的碑文,還是向天借膽,搶了餘的木乃伊?」


    他列舉的一切,都是曆史古老而蘊藏大量神秘的物品。


    尤其是目前所知世界最古老合約──由兩大國王親自擬定的「和平條約」;或盼望呼喚神界與現世合一的人間之神,尊為法老之人的遺骸,都富有深不可測的巨大力量,魔術師無不垂涎。


    對於男子近似斥責和非議的言論,玄莉老翁臉上因為麵具看不見表情。


    這老翁隻是搖頭而已。


    在奧多摩深山地下喚出騎兵所用的觸媒,當然都不是那些神秘。


    他可是充滿神秘的古埃及最大英靈,能讓他以聖杯戰爭使役者身分現世的觸媒,就隻有與其寵妃相關的遺物。


    「……偉大的法老啊,您猜得沒錯。我們召喚你的觸媒是娜芙塔莉最後配戴的首飾。」


    「是嗎……」


    沉默過後──


    「哈哈!你對餘調查得可真是仔細!的確沒錯,不會是餘自身的東西。能將餘引來的,肯定是受餘之太陽永遠照耀的美麗娜芙塔莉的香氣!」


    哈哈大笑──


    轉瞬間,男子雙眸放出尖銳光輝。


    極度龐大的殺意視線直轟寶座。


    同時迸發萬丈光芒,隻有船頭顯限於地下空間的太陽船(meseketet)──貨真價實的寶具尖端放射熾熱閃光(uraeus),不費吹灰之力地瞬時刨除玄莉老翁寶座周圍的空間。


    造成劇烈光線與爆裂聲。


    召喚強大英靈前設下的四重魔術結界,儼然不具意義。


    結界應聲崩潰,隔開老翁與騎兵的透明防彈玻璃灰飛煙滅,施了魔術防禦的厚牆也連同鋼鐵外殼粉碎殆盡。盡管這地下工坊也是為預防東西冷戰爆發核子衝突而設計的避難所,但隻要太陽船發揮其正真威力,肯定是不堪一擊。


    跌落寶座的老翁,隻能呆情地看著。


    看那一步步走來他麵前的──光耀之人。


    看那化作人「形」的絕對死亡──盛怒之王。


    老人能保住性命,不是因為族中魔術師設下的結界防禦奏效,也不是幸運造成的巧合。不過是騎兵認為直接消滅他不足為罰,玄莉老翁才撿回一條命。


    「凡夫俗子。」


    冰冷,卻又滿盈光輝。


    騎兵對他怒叱:


    「既然有膽玷汙餘最愛妃子的陵寢,想必你也知道自己會有怎樣的下場吧?給你兩個選擇:喂神獸的肚子,或是讓全族陪你消失在這地表之上……對了,可別妄想使用令咒。遠在你下令之前,餘之神光就會將這裏燒成灰燼。」


    「你……你要……放棄對聖杯許願的機會嗎……!


    「與其受不敬之徒指使,餘『寧願』除之而後快。快,做出你的決定。」


    二選一。兩條路最後都是死。


    避無可避的賜死宣告。


    承受著透過物理衝擊般的視線滾滾而來的殺意洪流──不,玄莉老翁根本無法承受,在三秒內就昏厥了兩次。麵對殺意與暴威的恐懼,那脆弱的模樣是如此滑稽,如此愚劣,如此無力。但在這樣的狀況下,恐怕也怪不得他。生來便不具王性的人,一個區區的魔術師,絕對抵擋不了騎兵所放射的王者之風。


    盡管如此──


    老翁那個賦予他魔力的禮裝的自動功能還是讓他蘇醒了兩次。陷入第三次昏厥之前,他自己用魔術保住了意識。


    「哦?以魔術師來說,你還挺有骨氣的。


    是打算保持清醒,仔細品嚐死亡的滋味嗎?」


    「……不。」


    急喘之餘,玄莉老翁簡短表述。


    不是請求原諒他的不敬。


    他已經作好受死的準備。


    以成就全魔術師之大願。


    彰顯伊勢三一族之權勢。


    因為有此渴望,才會鬥膽召喚既如蒙圖亦如阿蒙的神王──


    「這樣啊……」


    騎兵從聽了老翁的話到回答,僅有短短兩秒。


    堪稱伊勢三一族僥幸至極的兩秒時間。


    稍露考慮之色後,光輝之人使飄在空中的寶具太陽船憑空消失。接著大動作一甩白篷,以冷冰的低垂視線射穿麵具,直視麵孔緊繃的伊勢三玄莉雙眼,高聲宣告:


    「餘乃光輝,餘乃蒼天,餘寬大為懷。


    你的小命,餘就暫且留下。餘要親眼看看,你的野心、你的渴望,究竟夠不夠格作餘的主人,你那個氏族有沒有存在的價值。」


    ──但是,隻要餘覺得乏味。


    ──餘之光輝就要把你和你全族上下燒得屍骨無存。


    ?


    關於聖杯戰爭中的籠城戰。


    這裏的籠城,指的是魔術師鎮守工坊,完全不對外露麵的戰略。由於英靈力量甚為強大,深居工坊不出而避開會戰自有其道理可言。


    即使使役者贏得再怎麽漂亮,主人死了也沒用。


    保障自身生命安全,確實是首要之務。


    然而,除魔法師位階外的使役者,都不適合籠城戰。


    一旦工坊的位置曝光,敵營很快就會蜂湧而至。


    若非神殿級的強力工坊,恐怕撐不到最後。


    再者,想單憑英靈在外作戰,期望他在沒有魔術師的魔術奧援或令咒強化下戰勝其他使役者,擊潰敵方陣營──雖並非不可能,但在本質上就處於不利了。


    即使能藉寶具贏得一勝。


    往後,在寶具資訊及英靈性質泄漏的情況下繼續隻身過關斬將,風險將大幅增加。


    就以上事實而言。


    籠城戰是唯獨適合魔法師陣營的戰略。


    唯一的例外──


    就是召喚出的使役者「極度強大」的狀況。


    例如不一定需要魔術師輔助,便能同時以一敵多,戰力也毫不受影響的大英雄。就算寶具資訊眾所皆知,也能以壓倒性威力粉碎敵人。


    那麽魔術師自然大可將自己關在工坊裏保命,將戰鬥全部交給英靈──


    這樣的戰略感覺也頗為現實。


    (摘自某冊陳舊筆記)


    ?


    那的確是個宛如迷宮的地下工坊。


    燈光意外地充足,讓鋼筋水泥構築的地下空間有絕大部分看不到黑暗,或許隻有剛才的召喚室堪稱暗處吧。就這點上,印象勉強還算好。對騎兵而言,光輝乃不可或缺之物。萬一他也將這地下工坊定為自己的「基地」,裏頭要是到處暗得像黑夜,未免太不搭調。


    「可是燈都這麽亮了,怎麽還弄成這副德性?」


    死氣沉沉的建築物,令人聯想到墓穴內部。


    換作他那時代的法老或許還會美言幾句,但在他眼裏就隻會造成反效果。


    生前,他對自己的王陵並不特別重視。


    他希冀天上與人間合而為一,自定義法老為永遠君臨天地的神,對王陵這類「死後的家」不關心也沒興趣,還感到某方麵的厭惡──


    「就像故意想惹餘不高興一樣。」


    明亮是很好。


    但刻意自縛在墓穴般的地方,實在教人渾身不自在。


    然而君王一言九鼎,既然說過要親眼評斷再說,若一個不順眼就把這裏毀滅殆盡便是食言了。身為人間之神(法老),待人自然得公正嚴明,所以騎兵耐著性子給他多寬限一點時間,在地下工坊內走動。


    路上經過的人並不多,而這些地下工坊裏的伊勢三族人,全都穿著多見於這二十世紀學者或醫師的白袍。聖杯所賦予的「基本知識」雖包含現代社會的麵貌,但沒有告訴他魔術師這些追求體現神秘的人,竟也會穿著修習文明尖端知識的學者或醫師的服裝。無論用乙太構成的虛假頭腦怎麽想,都想不到相關的隻字片語。


    「──哼。」


    騎兵看著第十二個人向他恭敬鞠躬,稍側著首打量第七個大房間。


    原來如此──


    他懷著幾分信服點點頭。


    各種大型計算器(puter)塞滿了他窺視的房間。


    不是以煉金術之流建構的儀式器材或禮裝,完完全全是現代文明造就的機械。根據他自動獲得的知識,那幾個吱吱喳喳地運轉的大型磁帶型記錄媒體,應是所謂的超級電腦。


    其他房間也大同小異,有些還有怎麽看都是以現代機械組成的人造人培養槽。


    「麵具老頭說得沒錯呢。」


    看來這支氏族的確是魔術師中極為稀有的一群,與現代科學的適應性相當高,或者說──他們就是企圖以魔術師原本避諱的現代科學,提升如今已看不出進步空間的術理。


    這也是十分可笑。


    嚐試融合現代科學與魔術,並成功實現──


    說起來是很好聽,但在騎兵的觀點卻隻有悲哀可言。兩者豈有可能融合,這根本隻是欲以機械彌補神秘的不足,反而使得神秘更為「瓦解」,卻又繼續以機械彌補的「惡性循環」罷了。


    「真醜陋。」


    他本來就不認為魔術師有哪裏稱得上美。


    這種人在他生前就已經存在。也有臣子懂得使用魔術,但絕大多數都是存於世間卻背世而活的一群棄世之人。就連必須對法老五體投地的百姓覺得理所當然的技能都不懂,分不清是非黑白的愚者,在那些人之中並不少見。當然,古埃及的魔術師血脈不一定能流傳到現代,但即使經過再長時間,那些人的習性恐怕也不會有多大改變。


    而在這樣的前提上,伊勢三一族的模樣還是令人感到特別醜陋。


    在滅亡前不斷做些無濟於事的掙紮,簡直──


    就像是臨死之際「悲歎死亡的自己」。


    「燒了吧。」


    就在騎兵跟從自己的呢喃,想實際行動的一刻──


    他踏進了某個房間。


    白色的房間。在整個被白得過頭的現代螢光燈照得通亮的地下工坊中,也顯得充滿強光。騎兵稍微眯起眼仔細觀察房間內容。


    明明才剛煩躁地打算燒個精光。


    卻有個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使他將前一秒的念頭和情緒都擺到了一邊。


    他眼中注目的──


    是一個躺在床上,矮小的人。


    身上插滿管線,與大小機械相連的幼童。


    該不會是受了虐待吧?騎兵隻瞥一眼,就看出他大半身體都有殘缺。不僅四肢,還包含內髒。他看向堆積在機械裝置中的紀錄器,檢視它們的資訊。看來,這孩子是生來就飽受病魔削蝕。


    年齡難以辨識。


    四或五歲吧?看他這副慘狀,很難想像他的身體還能正常成長,實際年齡和外表是否相符很令人懷疑。話說回來,在幾個主要髒器幾乎沒有作用的情況下還能存活,已經很不可思議了。看得出來,他是靠伊勢三一族胡亂湊合魔術與科學的技術才勉強保住了性命。


    很不幸地,他應該也擁有魔術回路。


    以這樣代代凋零的魔術家係而言,一旦從父母繼承了魔術回路,父母就會不計一切代價讓他們活下去,以繼續傳承魔術回路。縱使病魔在他每次心跳,每次呼吸都以難以承受的痛苦磨這幼小的身軀。


    「…………」


    騎兵注視男孩的眼。


    男孩也睜開眼睛,以色素淺薄的眼眸回望太陽的光輝。


    沒有說話。


    然而說也奇怪,騎兵不覺得不敬。


    「你叫什麽名字?」


    他沒回答。


    隻有痛苦的幼小呼吸聲,穿過塑膠呼吸導管響起。


    騎兵有些不悅,但沒有處罰之類的意思。若紀錄器的資料正確,男孩在這一刻也承受著莫大的負擔。雖不知那是苦還是痛,仍能看得出肯定很不好受。


    因此,騎兵對他感興趣了。


    受病魔摧殘這麽深的人,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餘是偉大的法老。隻要你臣服餘,有願望想向餘這片天祈求,餘也願意聽聽你的願望,賞你一點慈悲。」


    輕輕地,騎兵對男孩這麽說。


    意思是,隻要他願意,現在就能結束他的性命。


    當然,騎兵不認為死了就能安寧,不過──


    「……我有……一個……願望。」


    顫抖的聲音,透過呼吸器響起:


    「希望世界上……」


    虛弱到難以置信的聲音。


    「每個人,都可以……很幸福……」


    「什麽?」


    男孩的話使騎兵懷疑起自己的耳朵。


    同時,他對深懷致死病魔卻仍奮力說話的孩子有種特別的感覺。


    是氣息。不是魔術師特有的氣息。會是魔力、魔術回路或魔術刻印嗎?不,那不是來自實際存在的器官或力量等類,是一種不明確、更難辨識,卻又是騎兵比什麽都更能明確感受到的東西。


    王者風範?不。


    戰士氣質?不。


    魔術才能?不。絕不是那麽卑賤的東西!


    這感覺,這氣息,這份高潔。


    以及……啊啊,就在剛才他說的話──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當然,遠在以英靈身分被召喚到這二十世紀現代以前。


    還擁有實際肉體靈魂(ka)(注:古埃及將靈魂視作於人體中的小人,稱作ka。)時,與父親賽提並立法老之列前幾年的事。以少年之身成為太子而獲地神蓋布寶座,受任在歐西裏斯神複活之地建造阿拜多斯神殿,在努比亞擔任攝政王以累積政治經驗的那時候。


    在清澈的尼羅大河畔。


    餘暫時忘卻軍政之務,與此生最愛的兩人相視微笑。


    「不知道我們三個有多久沒這樣聚一聚了呢。」


    靦腆笑著這麽說的,是餘最疼愛的少女。


    將在數年後迎作王妃的美麗女孩娜芙塔莉。


    也是擁有四妃六嬪,數百愛妾,生下眾多子女的餘人生中真正最愛,敬愛不渝的對象。天下最美麗,無疑最完美的女人。


    餘如今仍能猶在眼前似的憶起她楚楚可憐的模樣,簡直是女神下凡。


    她婀娜的舞姿與的美妙的歌聲,肯定是戀愛女神哈索爾在人間的化身──


    穩重、可愛,且心地善良。


    餘還記得,自己知道她與埃及頭號宿敵西台國的王妃蒲杜海芭有文字往來時,嚇了一大跳;也記得她說,她和蒲杜海芭都很高興兩國可以簽下和平條約。她不僅表現足以踏上戰場般的勇氣,同時也滿懷慈愛,甚至以花朵般的心地照亮了大地。


    「很高興見到你們都平安無恙。能再一次一起聊聊天,我也覺得很幸福。」


    接下來。


    輕聲說話的男性,是餘最愛的朋友。


    這名少年是餘美麗且慈悲為懷的母後從尼羅河畔拾回的納爾納人,從小和他一起長大。是舉世無雙,才能與人格都與及將成為法老統治人間的餘並駕齊驅的兄弟。


    和餘的褐色肌膚不同,擁有納爾納人特有的白膚。


    若不是棄兒,是由母後所產,若非有著如此白皙的肌膚,賽提王無疑會將太子的地神寶座交給這位兄弟。餘或許會多少有點嫉妒,但也會決心成為一個戰績彪炳的將軍,輔佐他這位兄弟吧。


    餘就是這麽愛這位兄弟,甚至能打從心底這麽想。


    「但願天下百姓都能過著幸福的日子。」


    這句話,就像是這位少年兄弟的口頭禪一樣。


    即使在那天也是如此。


    三人為重逢高興時,少年是這麽說的。


    「希望和平降臨人間。天上諸神、法老,以及納爾納人信奉的神隻,一定也有同樣的願望吧。」


    「哦?你不是法老,也懂法老和眾神的心嗎?」


    而餘是如此回答這為愛幻想的兄弟。


    即使每個人都說他比誰都更賢明,事實上餘卻十分明白這位兄弟的見識比自己更長。因此,即使語氣有些揶揄,餘並沒有任何惡意。「既然你那樣說,事情或許真是那樣」的想法至少也占了一半。


    「不要那樣挖苦人家嘛,拉美斯。」娜芙塔莉微笑著說。


    「你說什麽,這種話哪算得上挖苦呢?」說對了,至少有一半。


    「次任法老無疑就是你啊,拉美斯。即將與諸神──不,甚至與阿蒙神並列的你,一定會成為曆代法老中最偉大的一個……你這個法老的心思,我當然多少懂一些。」


    「原來是這樣啊。」


    這麽說之後,啊啊,餘也微笑了。


    的確。餘的知己除了娜芙塔莉之外,就隻有你一個了。


    而這位與餘為兄弟的少年這麽說──


    再過不久,埃及王國就會有個偉大的法老。


    要為這片大地的所有人帶來安寧、和平與喜樂,還有幸福。


    「如果是你,一定也能給鐵劍之民(hittite)帶來幸福。」


    「太奢望了吧。如果是打仗,餘倒還有自信……」


    「你可以的。因為是你,我才敢這麽說。要記住,你一定會為眾生帶來幸福,成為眾人崇愛的萬王之王。」


    「你還不曉得戰爭的可怕,所以才敢這樣說。」


    「不對喔


    ,拉美斯。說也奇怪,我也有同樣的看法。」


    「娜芙塔莉,連你也開始幻想啦?你們兩個究竟把餘當成什麽了?」


    「你就是你啊。」少女又微笑了。


    「對啊,因為你就是你,我才會那麽說。」少年也同樣微笑。


    那天,那時──


    在心愛少女身旁,聽心愛兄弟那麽說的餘──


    心中湧上了許多情緒。


    是自豪,是敬意,是喜悅。


    這是餘有生以來第一次,在這個當餘真正登基為法老後與餘斷義而別的兄弟,命運要他率領眾多納爾納人分開大海前往應許之地的少年身上,感到並非法老的「神性」。


    餘絕不會忘記。


    縱然對立而分道揚鑣,結束僅有一次的生命後的現在,餘也能清楚想起。


    這個為天下蒼生祈求幸福的少年的側臉和聲音──


    「即使度過悠悠歲月,這個時代也有你這樣的人啊。」


    騎兵低語道。


    在地下魔術工坊一角,被皓皓白光照亮的房內,對一個全身與儀器相接而不彈的幼子,情不自禁地微笑著。


    「想不到時隔三千又數百年的時光,餘還能聽見同樣的話。


    慶賀吧,被束縛的孩子。因為有你的存在,餘準許伊勢三一族可以繼續留存。」


    沒有反應。


    男孩似乎是在痛苦侵襲前就昏迷了。


    恐怕在夢中,這個渺小的人也會受著折磨,捱著痛苦,思念著自己剛說的話吧。


    ──就和騎兵最愛的朋友一樣。


    ?


    關於與英靈溝通想法。


    如過去所述,主人與使役者之間建立良好的關係相當重要。


    因聖杯機能受到召喚的英靈,都有自己的心願。


    主人與使役者,基本上雖是在聯係「要贏得聖杯戰爭」這一點之上,但從各有願望的角度來看,其實是件很危險的事。


    魔術師會因為聖杯的機能,獲得蘊含龐大魔力的令咒。


    令咒是主人對使役者的絕對命令權,不過最好把重點放在從戰略、戰術方麵,以令咒提升使役者的能力上。


    由於彼此不和而使用令咒「強迫行動」的行為相當危險。


    如同我多次強調,那是下下之策,千萬謹記。


    一旦那麽做,雙方關係將徹底斷絕。


    一定要將令咒用在強化英靈上。


    單純就可能性而言,這裏舉一個例子──


    假如無法與使役者建立圓潤的關係,可以考慮利用他人的影響力。


    就算雙方嚴重不和,隻要主人身邊的人與使役者結下良好關係,斷然反叛的機率就會大減。


    當然,這是紙上談兵。


    在聖杯戰爭中,讓他人──尤其是家係中人留在主人身邊的風險非常高,絕不鼓勵。


    再次強調。


    絕不能在子女還在身邊的情況下投入聖杯戰爭。


    若情況不允許使用前述的籠城戰。


    絕不能將其納入考量。


    (摘自某冊陳舊筆記)


    ?


    不知哪處的黑暗中。


    有人正在對話。


    絢爛的少女,和文靜的賢者。


    兩人所處的黑暗是何麵貌,現在無法說清。


    能說明的就隻是──


    那裏位在東京地下深處,有一口巨大的「杯」。


    不,那真的是「杯」嗎?


    有如黑暗底部開始蠕動的那東西,會不會是一個「大鍋」呢?


    「愛歌大人。


    抱歉打擾,有要您稟報。」


    「什麽事呢,魔法師?有什麽好玩的事嗎?」


    「我從日前攻擊您與劍兵的幻想種身上,查出了一些東西。」


    「那隻貓啊?真是不怎麽可愛的貓。」


    「它是──一頭『神獸』。在古埃及是象徵天空之神荷魯斯的化身,烈火與狂風的具體形象,人麵獅身獸(sphin)。當然,這部分您當然是知道的。」


    「人麵獅身獸怎麽了嗎?」


    「操縱它的騎兵,真實身分十之八九是古埃及的法老。」


    「嗯~」


    「我接下來要說的隻是萬一。假如騎兵的真名如我所想,您或許還無所謂,但是對劍兵來說就有點不利。若是刺客就更不用說了,多半動都不能動就被他消滅了吧。」


    「哎呀,我的劍兵不會有事啦。


    他的聖劍是星輝,是眾人的祈願,不管是哪個神還是惡魔都贏不了他。」


    「……如果他『揮得了』聖劍,應該是這樣沒錯。」


    「嗯?」


    「我已經擬好對策了,請您單純當它是一個保險。這是一個對抗光輝的法老,即使他是『神王』也有必勝之機的──最妥善且最有效的辦法。」


    「嗯~好啊,那就交給你去辦。」


    「遵命。」


    賢者向少女深深鞠躬。


    那姿態,恭敬得彷佛是「世界之王」的奴仆。


    ?


    爾後──


    騎兵現界第六天。


    在玲瓏館邸上空以閃光轟炸消滅狂之英靈(狂戰士)的兩天後。


    一個雄偉莊嚴的龐然大物,現身在夜晚的東京灣。


    超大型複合神殿體。


    放射無數光華,猶如從夜空墜落海麵的星海。


    這條名為東京灣aqua line的大型海底工程,預計在六年後的一九九七年完工啟用。從神奈川縣川崎市直通千葉縣木更津市的跨海公路上,當時仍在建造當中,俗稱「海螢」的木更津人工島──海底隧道與跨海大橋的連接點,成了神殿體出現時的犧牲品。


    全長達數千公尺複合神殿的「邊緣」,破壞了尚未完工的人工島。


    且奇跡般地無人死亡。


    不,不造成無辜民眾死亡這點姑且也在「考量之中」。神殿體真正的擁有者、支配者,那光輝之人(騎兵)達成了如此的慈悲之舉。


    沒錯,這空前的神殿體,正是騎兵的心相與生前王威的具體形象。


    這是他最大的神威。


    這是他最強的寶具。


    甚至能自由改寫現實,令人歎為觀止的「固有結界」。


    將丹德拉神殿、卡納克神殿等「由複數神殿構成的複合神殿體」更進一步多重混合,加上阿布辛貝神殿、拉美西姆等巨大神殿或靈廟所構成,現實中不可能存在的異形巨大複合神殿體。


    連並非他生前所建的神殿都囊括在內的特異形態,代表過去、現在、未來的所有神殿都是為他而存在,完完全全地宣示其天威。


    成為騎兵前的他,仍是法老的他,對神官口中的傳說故事不屑一顧,以自己的視角解讀整個世界、神話、諸神,以自己的方式崇拜。


    彷佛世上萬物都是他的所有,繁榮與幸福也專屬於他。


    可是──


    他也有「實現不了」的願望。


    「……在這世上,也沒有任何人臨死之前的悲歎比餘更沉重了。」


    複合神殿體最深處,主神殿「王座」上──


    伊勢三一族孑然置於地下暗室的座椅絲毫與之不及。比什麽都更耀眼、崇高,貨真價實的王座上,騎兵閉目而語:


    「餘至高無上,完美無缺,獨一無二,必須永遠存在。有限的壽命,是餘唯一的悲劇。害餘不得不如同法老,無力地幻想自己能在遙遠的時光盡頭重獲新生,踏上成神之途。」


    一旁,沒有任何聽眾。


    正確而言,騎兵這話是對神所說,對自己所說。


    「因此,餘要對所謂的聖杯要求永恒的生命。餘是這世界真正的主人,非站在世界的頂點不可……問題是,這個世界究竟值不值得餘統治?」


    這世界有樂趣可言嗎?


    至少就戰鬥而言還算不壞。


    弓兵、槍兵和劍兵。不愧有著魔術協會特封的三騎士之稱,全是非常強力的英靈。擁有無數勝仗經驗的騎兵,肯定自己也能從他們身上得到在黎凡特一帶與西台軍隊對陣的激昂。


    但是,那沒有多大意義。


    戰鬥很好,他很喜歡。


    他甚至考慮過不用寶具,隻拿他愛用的兩刃短劍與那些英雄交手,不過他的身體已經無法隻滿足於戰鬥了。再怎麽說,他最愛的娜芙塔莉都不在這裏了。


    戰鬥有意義嗎?


    這所謂二十世紀的時代、世界,值得自己再續前生,重執王權嗎?這幾天,騎兵心中有如此的些許動搖。


    最後──


    「餘就認了吧。」


    他露出召喚至今的第三次微笑。


    第一次,是在地下工坊一室,聽見幼子聖人心腸的話語。


    第二次,是在玲瓏館家宅邸,感到少女王者風範的存在。


    「時至今日,聖人和王者也依然存在!」


    同時有所預感,「與眾生為敵之人」的蒼銀騎士即將和他決一死戰。


    且哄然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好吧!餘承認!餘還是要!


    這世界一樣是餘以往統治的世界,餘對它還是有所執著!


    餘要這世界!不為其他,因為這世界注定要接受餘的統治!」


    伴隨高聲宣告。


    看似魔術回路的數道光帶,從王座、主神殿最深處的地麵、牆麵、頂部接連竄流而出,魔力光瞬時填滿陰暗的主神殿。這一刻,這瞬間,騎兵最強大的寶具「光輝大複合神殿(ramesseum tentyris)」才真正啟動。無數內部神殿群展開相應於其祀神的各種結界,岩雕的獅身獸(sphin)蘇醒,巨大的「丹德拉大電球」化作天空之怒,開始鳴動。


    「不是別人──


    就是餘這萬王之王,奧茲曼迪亞斯!」


    騎兵驕傲地呼喊自己的真名,放聲大笑。


    奧茲曼迪亞斯──


    意即至高神(拉),神之子,天空神(荷魯斯),阿蒙之子,穆特之子,勝利公牛,瑪特的最愛,埃及的守護者,外國的征服者,連綿多年的偉大勝利,上下埃及之王,森羅萬象的主宰,拉美西斯,阿蒙的最愛,拉強大的力量,拉的選民。


    西元前一千多年,君臨古埃及世界的最大最強神王(法老)之名。


    當他道出真名,世上所有人都得在這光輝下伏首稱臣。


    那也是他過去、現在及未來都不會改變的自負。


    光輝染遍了東京灣。


    宣告決戰時刻似的閃耀及鳴動──


    「軍神(set)和戰爭女神(anat),盡管降臨在餘之雙臂吧!


    豐饒女神(astarte)就隨餘勝利之榮光,為染滿鮮血的戰地祝禱吧!


    餘是拉,是荷魯斯!要以此一役重獲新生,為世界謀福!


    餘最愛的娜芙塔莉,用你哈索爾的力量祝福奧茲曼迪亞斯光輝的再臨吧!」


    世界必須由我來統治。


    這是唯一真理。


    拯救世界之大任,舍我其誰。


    哪怕要降下滅世天光,將這極東之都歸為塵土。


    動手與否,全看有沒有人能踏上這神殿了。假如他們要以無辜群眾為盾,藏匿於都市之中避戰,騎兵奧茲曼迪亞斯就要將魔力注入大電球,擊出神殿體主炮「光雷」,要一如字麵地將整座城市連同他們夷為平地。


    說不定,已經太遲了。


    就算要跨海而來的人出現,也隻需將炮門對準他而已!


    「這即是一場救世之戰!


    餘要燒盡所有阻礙,接掌世界,拯救天下蒼生!」


    ──快來吧。


    受蒼銀騎士護衛的蝕世女神(portnia theron)。


    ──看本神王現在就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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