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中,有個劇烈舞動的女子。


    煽情的舞蹈。


    熱情的步伐。


    緊貼肢體的薄衣下,柔潤的肉體不斷躍動。


    裸露的背、腰,腹側到手的大片肌膚隨處沾滿汗珠,在微光下閃閃發亮。


    肌膚,是天生的褐色。


    臉上,是白色的麵具。


    以骷髏為形象製成的麵具不具表情,唯獨散發著死亡氣息。


    無情的麵貌,告死的容顏。由於覆蓋她臉龐的麵具甚至像是那類訊息的體現,無論女子的舞蹈和肉體對異性有多麽強烈的吸引力,都會因此消退──若這麽說,應該是合情合理。可是──


    那依然存在。


    肉體、肢體的豔媚,舞蹈、舞步的褻情。


    並不會輸給區區一張詭異的麵具。


    一九九一年,二月某天。


    奧多摩深山地下,運用魔術與現代科學築成,應是不落要塞的大規模地下工坊中,出現了一名舞娘(刺客)。她是單槍匹馬嗎?不,她與她認定為主人的可愛少女一起出現在工坊之內。


    這一行,讓她知道了主人是多麽地神乎其技。


    眾多結界與機槍座,她都視若無物。應能對使役者造成強力阻礙的大型魔術,也被她輕易消解。刺客在這昏暗如此舞動的過程中,也沒有感到絲毫不自在。乙太構成的虛假肉體別說是疼痛,就連搖擺的腰、劃過空中的指尖都感受不到任何損傷、抵抗或負荷。


    當主人要她入侵在深山建立據點的遠東魔術師一派──領導者是聖杯戰爭參加者的伊勢三一族工坊時,她的確做好某種程度的心理準備。認為盡管使役者超乎人知再多,以最低位階召喚出來的自己踏入決心打籠城戰的魔術師所精心籌備的工坊,絕不會全身而退。


    但是什麽也沒發生。


    沒有任何東西阻礙她的腳步或舞蹈。


    這一切,都是拜她主人不可思議的魔術所賜。


    猶如蝴蝶振翅,花兒吐蕊一般,主人極其自然地辦到了每一件事。


    「──接下來就交給屬下吧,我的主人。」


    入侵成功後──


    刺客對少女輕聲這麽說。


    接著開始自己的工作──揚手擺足,翩然起舞。


    要殲滅這麽一座完全封閉的大規模地下魔術工坊,簡直輕而易舉。隻要像這樣進入空調控製室,跳支舞就行了。刺客狂舞的肉體所低落的「毒汗」揮發而成的「毒氣」,將透過空調係統散布到這地下工坊的每個角落。


    與直接接觸相比,這樣的方式會使得毒素濃度大幅降低。


    畢竟藉由口唇等粘膜部位,刺客的毒才會是真正的必殺武器。


    盡管如此,隻要她不斷舞動、流汗,沒有準備防毒手段的人,以呼吸維持生命活動的生物都會先四肢麻痹,所有思考能力和心跳逐漸渙散,最後緩慢地死去。


    在這奧多摩深山地下的工坊中,任何一個人都逃不過這樣的命運。


    沒有老幼之別,男女之分,整個伊勢三家族滅於一夕。無論是具有魔術回路的魔術師──聖杯戰爭的候選人,還是不具魔術資質,隻要人在這迷宮般的工坊裏,結果都是死。


    他們都得死,這已是無可動搖的既定結局。


    原因是──


    他們是盤據東京灣那強大英靈,騎兵的主人與其族人。


    他們是聖杯戰爭參加者的眷屬。


    不。那些事,在刺客舞動的這一刻應該已沒有多大意義。


    即使結果都一樣。


    此時此刻,對刺客所跳的歡喜之舞──


    不具任何意義。


    在這裏的,就隻有為主人奉獻的心意。


    能為少女派上用場的事實所導出的無上喜悅──會要求將這裏交給她,就是因為渴望這份喜悅。希望少女看看她,觀賞過去曾在無數敵國領主或將帥麵前表演的這支舞,在她還有真實的生命與肉體時,就隻是為了麻痹暗殺對象的肉體,並勾起他們淫思的舞──如今升華成死亡之舞(danse macabre)的──她的毒舞。


    為了少女,即使再弱小也想有所表現。


    就是這麽單純。


    一閉上眼,刺客便能無止境地回想。


    自己在為了暗殺而接近的某人麵前,如此舞動的每一個日夜。


    有哪一次如此激動嗎?


    生前的自己,盡管沒有毒性這麽強的身體,隻要能在男人眼前跳舞,他們大多數都會吸入揮發的毒素而頭腦昏沉,像野獸一樣撲上來。


    就算是疑心病重的領主,還是身心健壯的名將都一樣。


    有時也能用同樣手段刺殺女人。


    因此,無論是誰,無論男女。


    都沒有一個人真正見過這舞蹈的最後一段。


    直到這一刻──


    「很美喔,刺客。」


    多麽甜美的聲音。


    啊啊──


    隻有你,能夠始終微笑著看完這支舞。


    「真的真的,跳得很棒喔。


    你這樣跳舞的模樣,就像是晚上才盛開的異國之花呢。」


    眼角處,能看見至高無上的主人──沙條愛歌的純真微笑。


    比什麽都更純潔,比什麽都更崇高、耀眼。


    同時,某些地方似乎傳來發現肉體遭毒素侵蝕──察覺自己離死不遠般的哀號和慘叫,不過那都不是值得刺客留意的事。她不會因此停止躍動,繼續以舞蹈揮灑她滾滾情懷湧上皮膚的汗水。


    隻是不知為何──


    她腦海裏忽然浮現某個人。


    現界後,不知是她殺害的第幾個人。多半還沒成年吧,是名十六七歲的男孩。對她說了很特別的話。


    三天前與她相吻的,狂戰士的主人。


    他說了什麽呢?


    還記得他說的話實在很怪。


    刺客隱約記得,那就像一段差勁的笑話。


    在廝殺中說那樣的話不僅可笑,甚至教人震驚。


    ──不要逼我用令咒。


    舞動之中──


    毒女想起了一小段他說的話。


    真是個怪異的少年。


    假如他是自比聖人,選擇以死犧牲。


    先不論他是不是個懂得操縱英靈的魔術師,就一個小醜而言,他稱得上優秀嗎?


    (小醜啊……)


    戴著麵具狂舞的自己更像小醜吧。


    至少,比那少年更像。


    ?


    關於襲擊據點。


    在聖杯戰爭中,敵方魔術師的據點可想而知,絕大多數都是工坊。魔術工坊的原意,是提供魔術師盡其一生投入研究而建立的設施。聖杯戰爭發生時,它就能會發揮另一種機能,成為魔術師用盡畢生奧義的要塞。


    擁有強力靈地的主人,工坊極難攻克。


    設下結界,有相當高的可能性阻擋他人召喚的英靈等魔物入侵。


    就算使役者能成功強行突破,也會有顯著的損耗。


    因此,如何破壞結界或削弱結界效果非常重要。


    使役者擁有絕對的戰力。


    反言之,隻要能平安抵達目的地──送他們到主人的所在地,無論是如何堅固的要塞都能成功攻破。


    例如使用令咒,暫時強化使役者或使他們瞬間移動。


    可以不依靠寶具或技能等固有能力,單純選用這些底牌就能使襲擊成功率大幅翻升。


    切記。


    襲擊據點時,有殺著能用就不要猶豫。


    同時──


    防衛據點時,要時時藉由敵方陣營的覺悟與能力,評估防線遭到


    突破的可能性。聖杯戰爭畢竟是場廝殺,應戰時務必設想任何可能。


    (摘自某冊陳舊筆記)


    ?


    死了好多人。


    有老人。


    年輕人。


    小孩。


    男人女人、普通人,有魔術回路的人,全都死了。


    死得並不痛苦。隻是,可能因為他們是在明確感到自己和周圍的一切都逐漸死去的同時喪命,多數死者的臉上都殘留著濃濃的驚恐表情。


    隻有魔術師例外。


    他們大部分都是麵帶痛苦而死。


    為什麽?


    因為他們擁有抗毒禮裝。為防萬一,少女對刺客的毒動了點「手腳」,促使它造成某種變化──一旦感知到魔術回路的存在,毒素就會立刻變化、變質,在接觸魔術師肉體的同時,將魔術回路代換成絕對的致死回路。


    結果就是,地下工坊被寂靜給填滿。


    沒有任何人能發出聲音。


    隻有少女和刺客穿過走廊的細小聲音斷續作響。


    這時──


    『愛歌大人,抱歉打擾,魔法師有事向您稟報。』


    「哎呀,什麽事呢?」


    『我想您已經察覺了,您的行動成功改變了東京灣上空的戰局,特此向您報告。騎兵失去主人後得不到魔力補給,那麽巨大的寶具又會劇烈消耗魔力,他應該撐不了多久。』


    「這樣啊。」


    『您還有任何疑慮嗎?』


    「那個法老那麽強,說不定還藏了一手吧。啊,還有就是,攻陷奧多摩的不是我。」


    『這──』


    「是刺客喔。這孩子很賣力工作,好乖好乖,好棒好棒喔。」


    『您真愛說笑。』


    「哎呀,怎麽說?」


    『奧多摩的地下工坊是魔術師的世界,配戴抗毒禮裝的魔術師肯定不少。那種毒能殺的,頂多隻有不具魔術能力的人而已。』


    「『剩下的』我是有幫點忙啦……」


    『果然如此。』


    「真是的,不要這麽欺負刺客嘛,魔法師。」


    『請原諒我,愛歌大人。』


    「接下來,你要好好幫劍兵喔。在確定固有結界完全消失以前,把自己的工作都做好,這是你自己的計畫吧?」


    『遵命。』


    「我要在工坊裏參觀一下,然後給弓兵的主人打一通電話。要確保能殺死法老,我還是覺得要靠弓兵才行。」


    『請小心,那樣的忠誠並不完全可靠。即使是愛歌大人您,與魔術師接觸時最好還是小心為上。』


    「放心啦,隻是打通電話嘛。」


    在充滿死亡的地下陰影中,少女一句句地說。


    麵具之女就守候在身旁。


    與遠在他處的一騎從仆,彷佛就在身邊似的對話。


    「那個人很厲害喔,可以拿著手機到處走耶!」


    『在魔術師裏還真是罕見。絕大部分的魔術師都會遠離科學的尖端技術。』


    「是吧?原來還有那種魔術師。


    不過,這個工坊裏也有好多不一樣的機器──咦?」


    『怎麽了嗎?』


    「我發現一個好玩的房間。不說了,待會兒見。」


    ?


    映入眼中的──每一次,幾乎都是了無生氣的天花板。


    還有無數管線。


    連接機械裝置的──管線。


    現在自己身上的──管線。


    全是熟悉的畫麵。


    即使病床搬到地底的大規模工坊,也沒有任何變化。


    這裏的格局和天花板,全都和平時新宿那所綜合醫院的特殊醫療大樓的特設病房一模一樣,甚至是每一根管線。


    我不認為這是刻意的安排。


    一定隻是沿用相同設計而已,因為比較有效率。


    我並不恨那些東西。


    能移送到地下工房深處,像這樣準備一間經過無菌處理的特設病房,我已經覺得自己應該是個幸運的人了。


    的確很幸運。


    因為至少到了這一刻,隻有我活了下來。


    「嗯~」


    有種鈴聲般的美麗聲音響起。


    「這裏的氣密度好高喔,而且房間的空氣循環是獨立的係統呢。防塵處理和防毒處理水準都很高。」


    陌生的聲音。


    尋常的房間裏,來了不尋常的人。


    「這裏不隻是機械在運作,還有符文的效果存在。嗯,如果沒這樣做,就不能抵擋刺客的毒了吧。」


    即使懂得不多,但我還是能夠辨識。


    那是女孩的聲音。


    「我不討厭這樣喔,你們這一族還有那麽點意思嘛。把會玩這種遊戲的人殺光光,好像有點可惜。」


    使我聯想到,精心雕琢的美麗庭園中,大肆綻放的鮮花。


    實際上,這位避開幾根管線,從病床上頭窺視著我的少女,真的有如花一般的美貌。可愛,美麗,婉約,秀麗。我動員有生以來不怎麽長的時間中獲得的知識,想出幾種形容詞。


    她就是這樣的女孩子。


    穿著我從沒見過的服裝。


    是洋裝,很適合她。


    「……你好。」


    我從喉嚨擠出聲音,轉成言語。


    拜今天肺的狀況還不錯,沒有裝人工呼吸器所賜,我總算能像這樣打了聲招呼。想不到,氏族外的人和我說話的奇跡,會在這麽短的時間裏發生兩次。


    第一次,是眼睛像太陽一樣閃耀的男人。


    第二次,是這名女孩子。


    「你好啊,可愛的男孩子。你好像很沒精神耶。」


    「……對……啊。」好難受。說話對喉嚨和肺的負擔實在很大。


    「我很有精神喔。我現在在打聖杯戰爭,為了我最愛的他。」


    這樣啊。


    我終於聽懂她那些奇怪的話了。


    有一段時間沒人來巡視病房,原來是「因為這樣」。平常這裏都會有些穿白袍的人來來去去,檢查接在我身上的測量儀器,用一直插在血管裏的針和管子打藥、問診,裝設實驗器材,替移植魔術回路之類的事作準備,有很多事要忙。


    現在一個人也沒來,就表示──


    「對不起喔,我們把你以外的人都殺光了。因為騎兵太厲害了,所以最好先切斷他的魔力來源。」


    女孩尷尬地皺起眉。


    淺淺地,露出笑容。


    我無法回答。


    說不出話。


    不是因為本來就不習慣說話。


    是因為想到病房外應該死了很多很多人。這工坊裏應該就是有那麽多人。有大人、老人。因為我有魔術回路,所以他們對我說了一些家裏為聖杯戰爭做的改變,聽說這裏還有幾個懵懂無知的年幼小孩。


    絕大部分我都沒見過。


    別說長相,就連名字都不知道。


    可是──


    我對女孩那些話和笑容,反應就隻有「哀悼」。


    「要怨我還是恨我都可以。啊,不對,也可以高興喔。


    硬逼你這樣活下去的人,幾乎都死光了。」


    溫柔的微笑。


    女孩帶著可以這樣形容的表情,說著那樣的話。


    我不記得自己實際見過這種表情。穿白袍的人大多都沒有所謂的表情,會帶著感情接觸我的,都是憐憫、同情那一類。


    「……我……誰都……不恨。不恨你……也不恨……伊勢三一族。」


    「是喔?」


    「……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


    ─


    希望除了我以外,每個人都可以享有安寧、和平和幸福。


    「如果你……真的把整族都殺光了……我覺得……」


    很難過。


    聽見有人受害。


    讓我難過無比。


    但盡管如此──


    「我誰也……」


    誰也不恨。


    雖然最後有點嗆到,沒有清楚說出口,不過我想她知道我要說什麽。很奇妙地,我感覺得到這個女孩明白我所有還沒說出來的想法或意思。


    所以──


    瞧,女孩稍微歪了頭。


    「嗯?」


    很感興趣的樣子。


    這時候,我逐漸明白。


    她和別人「不一樣」。


    不是普通人,也不是普通的魔術師。


    不是知道自己是個脫離倫常的魔術師,也不是刻意壓抑感情,將我當成實驗動物的白衣人。這個女孩,一定很有感情。


    她會接收、感受身邊的一切,實現每一個想法。


    隻是,是尺度嗎?還是觀點?立場?


    有哪個地方不一樣。


    和誰都不一樣。


    「你真有意思,好像很久以前的聖人喔。」


    我甚至有空間歪曲了的錯覺。


    女孩手上飄浮著某種東西。


    黑色的東西。


    黑糊糊地一大團,鼓動得比以前在螢幕上看見的自己的心髒更厲害。


    某種「不斷脈動的黑色物質」。


    光是見到它,體內深處的某一部分就覺得好痛。魔術回路?不對。我能感覺到,我的心、靈魂正在吶喊。那是──


    「你比你其他族人有趣得多了。嗯。」她溫柔地摸著我的頭說:「所以,我想做個實驗,看你是不是真的不會恨任何人。好不好?」


    「實……驗……?」


    「我已經找到大聖杯了──這個東西……不,這個寶寶是我在杯底發現的。它很厲害喔,肚子『很餓很餓』。如果我把它埋進去一個小時──改成三十分鍾好了,如果你還能說一樣的話,嗯,那我就不殺你。」


    美麗的聲音,愉快地那麽說。


    美麗的臉龐,溫柔地說出殘酷的話。


    女孩始終保持微笑。


    沒錯,有如盛開的花,有如夜空裏閃爍的星星。


    「加油……好嗎?」


    雖然對我而言──


    花和星星,都隻有在螢幕上見過就是了。


    ?


    受驗者a紀錄報告:


    發現a的當時,狀況超乎想像糟糕。


    瀕臨死亡之類的幾個字,完全不足以描述其慘狀。


    受驗者a雖是在我族根據地奧多摩地下工坊發現的唯一生存者,但也是「受損最嚴重」的被害者。


    生命狀態部分,腦機能與心肺機能是還勉強留存;而就整個人體而言,卻有極度重大的缺損。受驗者a生來全身就有多處缺損,必須倚賴大量器材維生,但發現當時的狀態卻與過去差異甚大。


    內髒大量壞死或溶解,原因不明。


    從內部遭到嚴重侵蝕。


    至今仍沒有可能推論。


    唯一的線索是發現當時,沾附在受驗體八身上的不明物質。(見照片2)


    一名作業員一接觸這黑色膠狀物質便立刻發狂失控,試圖壓製的另外兩名作業員也發生同樣變化,斷續性地叫喊與獵食相關的詞語攻撃其他作業員,最後不得不以非常手段強行鎮壓,完全折損共六名作業員。(從發言內容可以推知,其行為是來自異常的破壞欲與近乎使命感的憎惡等情緒。發言內容詳見第〇〇二三三號報告書)


    必須特別提出的是,由於我族根據地可能是遭受某種魔術手段或生化武器攻擊,所有作業員在搜查途中都是穿著完整的抗生化氣密服,但精神仍然產生異變。


    黑色物質究竟為何,至今仍無法查明。


    沾附在受驗體a身上的黑色物質,事後旋即以不明方式消失。


    受驗者a現在依然存活。


    狀況遠比過去艱困。觀測數據指出,每一次心跳和呼吸,都會造成極大的痛苦。而且是遠超乎人體,尤其是腦所能忍受的痛苦。


    醫療小組當然給予了大量藥物及魔力治療──然而原有一定功效的療程,現在幾乎都不管用。


    現在的受驗者a,無時無刻都承受著逾越忍耐極限的削骨之痛。


    但至少a並沒有因為這樣的痛苦而死亡或發瘋。隻要我族「技術」還能維持其心肺等機能運作,就能繼續存活下去吧。當然,那延續不了幾年時間。


    假如精神如此強韌的受驗者a是個肉體健全的魔術師,能對複興我族提供的貢獻,應該無可限量。


    目前受驗者a最有效的運用辦法,即是繼續維持其維生裝置,使a獲選為「下次聖杯戰爭」的主人。其與生俱來的魔術回路,及淩駕常人的精神等資質,受聖杯認可的機率是十二分地高。


    唯一的問題是,損傷如此巨大的肉體是否能夠負荷召喚英靈,及召喚後維持其現界必須消耗的魔力及體力。


    不過這也不是問題。


    當家玄莉所開發,集我族技術之大成的「麵具」應能夠扮演主人的角色,使之正常運作,維持其召喚的使役者所需──即使在受驗者a死後亦然。


    (摘自某綜合醫院報告書)


    ?


    ──僅此一次,且讓時間加速前進。


    來到八年後。


    西元一九九九年。


    東京都新宿區,某綜合醫院的特別醫療大樓一隅。


    世上第二次聖杯戰爭才剛開始。


    七人七騎的廝殺就要爆發。


    年少的聖人有意結束其生命。


    身體遭埋入可怕怪獸,日複一日飽受更大痛苦的時期盡頭。


    一成不變的天花板下。


    眾多管線彼端。


    包圍在一群麵無表情的白衣人之中。


    ──做出人生中唯一一次「任性要求」後,再過幾天──


    ?


    我沒有能對聖杯許的心願。


    因為我的一切都已圓滿。


    我一直深信。


    人世的溫情,人性本善。


    擊敗戮害眾多英雄的可怕戈爾貢女妖(medusa),拯救即將被獻祭給神罰鯨怪凱圖斯的安卓美達,從惡王波呂得克忒斯手中救出母親時都是。


    成為提林斯之王後更是如此。


    奧林帕斯諸神總是守護著我,適時馳援。


    偉大父神宙斯,戰爭女神雅典娜,智慧之神赫爾墨斯,都曾在我於眾多冒險中遭遇危機,或陷入困境時伸出援手。即使我受盡眾人讚頌,也不曾妒恨過我。


    駭人的怪物,墮入邪道的王──


    我相信這類人物都偏離了世界正道,不曾懷疑。


    任何時候都很幸福。


    盡管麵臨過生命危險,也不曾灰心氣餒。


    我的世界充滿光輝,眼前的路永遠都是那麽明確。


    所以──


    第一次見到你那時,我就深信,在這個我獲得虛假生命,成為使役者之一而來到的世界上,我這次必須拯救的人就是你。被束縛的你,就像那天那時的安卓美達,被無數鎖鏈(管線)給纏繞住。


    終日倒臥白色病床的你。


    虛幻的少年。


    背負一族大願,在機械的束縛中存活,成功召喚英靈的人物。


    「你很在意嗎?」


    你這麽問我。


    當我回答「我和被綁住的人好像很有緣」之後,你和我聊了星座。蒙受雅典娜


    女神召入天界化為星座的我──英仙座。


    那在這極東之地是秋季星座,還看不見。


    現在是冬季,寒冷的季節。


    我也很想陪你出外看看冬季的夜空。知道那對你並不容易的時候,我好心痛。你的身體受到病魔嚴重侵害,出不了這個純白的房間。那是多麽悲哀的事啊。


    不曾在原野感受清風吹撫。


    不曾在海濱品味潮水薰香。


    不曾在夜晚欣賞美麗星空。


    啊啊,既然如此──


    願望。當我們戰勝群雄,成為最後留下的主人和使役者,聖杯要替我們實現願望的時候,就要它讓我們一起去看看秋天的夜空吧。


    聽我這麽說,你好像很驚訝。


    「你這麽簡單就決定願望了嗎?」


    沒什麽好奇怪的。


    被召喚以前,我柏修斯本來就是個沒有留下任何遺願的人。都升天作星座了,我還有什麽好奢望的?不如就替召喚後認識的新朋友許個願吧。


    治好你的身體,一起看看英仙座。


    我這番話沒有得到你的同意。


    你是這麽說的──


    你早該在八年前就結束的性命,由族人像這樣延續了下來。


    還認識了堪稱朋友的人。


    所以你已別無所求。


    「我希望聖杯,可以替更多人帶來更大的幸福。」


    每次心跳都帶來痛苦的生命。


    吞針咽刺般的呼吸。


    生氣卻與巨大的痛苦相反,稀微得可憐。


    在未來隻有等死的狀況下,你居然那麽說。明明遭受無限痛苦的折磨,卻沒有任何忿恨或怨言。毫不在乎自己被侵蝕得目不忍睹的身軀,隻為百姓祈求幸福。


    啊啊,你才是真正的英雄。


    宙斯大神啊,雅典娜啊,赫爾墨斯啊!禰們為什麽不救救他?


    這裏就有一個比誰都更適合升為星座的人啊。英雄──不該這麽說。不依賴以傷害打倒阻礙的暴力,具有一顆萬聖的心,祈求所有人的幸福。


    你說諸神已離世人而去,看來真是如此。


    至少祂們不存在於這片土地。


    願意傾聽聖人之語的慈悲,不存在於這個連夜晚也被光輝埋盡的城市。


    「我有事拜托你。」


    某天,你這麽說。


    隻要是我能做的,我都願意做。聽見我的回答,你微笑了。


    你希望我看看這城市的模樣。


    盡可能多看些人,記下他們,回來告訴你。


    那就是你的小小願望。想到你為了該不該對我說這麽短短一句話,不知猶疑了多久,讓我心裏好難受。那隻是一件不必想那麽多的小事,你卻表現得很過意不去。


    對自己才說沒有願望卻又出爾反爾,感到非常慚愧。


    哪兒的話,小事一樁。


    真的是這樣。


    請朋友幫助,本來就不需要那麽緊張或愧疚。


    我如你所願在街上漫步,穿過彷佛直達天界的超高層大樓之間,凝望寬廣公園的樹林和歌唱的小鳥,一路上牢牢記下歡笑的親子,到處嬉戲的孩童,走了一整天。


    我曾問你,用所謂的相片留下紀錄,會不會比較好?你卻堅定地搖了頭。由於管線可能滑脫,你最好是別動的好,但你還是那麽做了。


    「我希望你能用自己的眼睛看。


    看了以後,把你最直接的感覺告訴我。」


    我照做了。


    我將這天見到的一切全告訴了你。


    你咳著嗽,開心地微笑著聽。


    「……我的……願望,就是你……今天……看見的東西。」


    你那麽說。


    你為了自己連見都沒見過的人們,說了那樣的話。


    真是何等美麗。


    何等哀淒。


    你如此深愛世界,深愛著每一個人,可是我在街上見到的人,又有哪一個對你有情愛可言呢?


    現在。


    受你召喚而現界的第七天,今天這個日子。


    我隻不過是存在於這個世界,就不斷吸取你的魔力、生命力,對你造成令人不忍的影響。你看起來十分衰弱。再過一小段時間,你的生命之火就要熄滅了吧。


    這樣子,你根本熬不過這場爭奪聖杯之戰──


    我真的束手無策。


    就隻能站在你枕邊,看著你一分一秒衰弱。


    或許這樣也好。既然我根本救不了你,在你喪失生命之後,我也會跟著你一起消失。不知會回到英靈之座還是星座,若是後者,或許諸神就聽得見你的聲音了。


    等你也成了星座──


    「因為我沒有朋友嘛。」


    顫抖的喉嚨。


    我感覺得到,他僅存的生命正換成聲音,換成言語。


    雖聽說聖杯戰爭所選擇的使役者,都是擁有未竟之誌的英靈,但我不是那樣。你還是繼續說下去。我製止你,說那樣對你不好,你也隻是微笑。


    「所以……我人生中唯一的任性,就是你。」


    任性?


    你那是什麽意思?


    「幸好你是一個幸福的人,不是悲劇英雄。」


    你不能再說下去了。


    我知道,我都懂。光是這樣說話,你那副被惡毒病魔啃食殆盡的身體,都要承受難以置信的痛苦。至少在最後這段時間,我希望你能平靜地走。


    可是,你還是不停地說。


    對著我說。


    對你口中的第一個朋友,我柏修斯說。


    「因為……你這樣圓滿的人,許的願應該能帶來幸福吧?


    我相信你會對聖杯許一個溫暖的願望。所以,拜托你……」


    ──拜托你,一定要帶給人們和平和及幸福。


    你作著美夢似的微笑。


    說著不成聲的話,遠離這個世界。


    同時消耗浮現於左掌心的令咒,賦予柏修斯(我)血肉。


    想像我獲得強健的骨骼,柔韌的肉身以後──


    一定會讓世界充滿幸福。


    「原來……」


    五體重獲新骨。


    全身重獲新肉。


    炙熱的赤紅血潮奔騰流竄,使我感到自己真的擁有了與虛假乙太不同的肉體,並為真正的心髒與靈核相接而驚愕之餘,我──注視著你已死的容顏。


    雖說是用了令咒──


    這可是賦予靈魂活生生的血肉。


    那乾枯的身體,究竟哪裏還有那麽偉大的力量?


    是魔術奧義,還是你個人資質使令咒辦到這樣的應用,我無從得知。但是,我還是接下了你的願望──看著死去的你。


    「你就這麽……為他們……」


    剎那間,有種東西在我心中渦漩。


    想著你得不到報償的人生。


    對你到最後也不恨他人,堅信世上有愛的心致敬。


    接著,對「見死不救」的一切感到毛骨悚然的憤怒。


    ──悲傷、尊敬、憤慨,全部溶成一團。


    失去所有顏色,混濁成光線透不進的「黑」。


    「我要對聖杯許願。」


    賜給你幸福。


    倘若聖杯真具有萬能的力量,能達成如今遙不可及的天父宙斯也辦不到的事,那我要在此發誓。


    聖人啊。


    為人群祈求幸福的人啊。


    你──


    就隻有你,非得比任何人都更幸福不可。


    我不會讓不願對你伸出慈悲之手的這個世界奪走你。


    絕對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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