砧路子個子很高,應該超過一七〇公分吧,知佳子一邊目測一邊暗忖。最近,知佳子好像與高個子特別有緣,不管是男是女。


    問題少女倉田薰住的公寓不僅高級,還是令人目眩的超高層大樓,而砧路子就站在入口處的大型自動門前。知佳子穿越公寓前庭,一邊走近入口處一邊想,就算房地產廣告上的照片直接采用這棟大樓現有的模樣也不令人感到奇怪。


    「你是砧小姐吧?我是石津。」


    知佳子一出聲招呼,高跳女子驚訝地俯視著她,雙眼眨了好一會兒。


    「石津小姐嗎?不好意思,我是砧路子。」說著,大步走來。


    知佳子立刻伸出右手,砧路子極為自然地用力回握了一下才放開。感覺上,她似乎很習慣握手。


    「小薰那邊,我跟她提過石津小姐是我前輩……」


    砧路子一邊穿過入口處的自動門一邊解釋。然而,自動門內寬敞奢華的空間又教知佳子嚇了一跳,好一陣子沒把砧路子的話聽進去。


    該怎麽形容這個空間呢?還是稱為大廳吧!寬敞得足以容納知佳子住的小公寓,挑高的天花板有三層樓高,頂端呈三角錐形眾攏。一跨進大廳裏,便覺得像是從內部瞻仰以大理石和玻璃修築的金字塔。


    「真是氣派非凡。」


    知佳子就像參加課外教學的小學生,第一次參觀國會議事堂或最高法院,一邊仰望著天花板繞圈子一邊咕噥著,走在她前麵幾步遠的砧路子停下來露出笑容。


    「是啊,我第一次來這裏也嚇了一跳,還嚇到打嗝咧。」


    知佳子又原地轉了一圈,才把目光移向四周。從入口處進來的左邊有一座很寬敞的櫃台,那是「接待處」,一名穿著體麵的中年男子在櫃台內忙著,電話響起,他正拿起話筒應答。光看這一幕,簡直像在飯店大廳。


    對麵的牆邊放了兩組米色沙發,將金色大理石烘托得份外耀眼,沙發上還點綴著搶眼的黑色。在每組沙發中央的玻璃桌上,分別擺著由含苞紅玫瑰和滿天星組成的盆花。俯瞰沙發的那麵牆以壁畫為主,看起來好像用馬賽克磁磚拚貼而成,描繪的是威尼斯街景和水道、貢都拉小船。


    知佳子歎了一口氣。與其說是羨慕,毋寧說是出於敬畏的歎息。一個念頭倏然閃過心頭,一個人,一個普通家庭,真的住在這種地方嗎?


    「我們走吧。」


    砧路子用略帶催促的語氣說道,知佳子急忙跨步邁出。兩人的前方有一扇自動門比剛才那一扇小了一圈。兩扇門的不同之處在於前者用透明玻璃,這扇門卻是毛玻璃。此外,這扇門的左邊豎起一根大理石柱子,像公園裏的飲水機那麽大、高度到知佳子腰部,上麵有一塊麵板,排列著許多按鍵,旁邊還有對講機。


    「這裏當然是使用自動上鎖係統羅!」


    聽到知佳子這麽說,砧路子一邊點頭,一邊拿起對講機的話筒,按下最右邊的按鍵,惟有那個按鍵自成一區。


    「您好,我是砧路子。」


    砧路子以溫柔的聲音說道,知佳子聽不清楚,不過話筒彼端似乎回應了什麽,好像是數字。


    砧路子頻頻點頭。「好,我知道了。」


    她放下話筒,幾乎在同一時間,從緊閉的自動門傳來微微響聲。路子朝那邊邁步,自動門靜悄悄地開啟了。


    「倉田家在幾樓?」


    「最頂樓,三十九樓。」砧路子回答,「是閣樓。電梯也是另外獨立,直達她家。」


    兩人一走進鑲著毛玻璃的自動門,裏麵就是電梯間,左右各有兩扇電梯門,像是彬彬有禮的門僮般對向而立。直達倉田家的電梯在更深處,在右轉以後那條短短走廊的盡頭,比公共電梯小多了,對開的門旁,除了上下樓的按鍵,還有一塊像是計算機的數字麵板。


    砧路子以熟練的手勢按下數字,一邊輸入四個數字一邊解釋:「這個電梯,隻有輸入設定的密碼才能開啟,而且密碼每星期六會變更……」


    她剛才在自動上鎖係統前以對講機聯絡,原來是為了問密碼啊。


    住在這麽高級的公寓裏,又在閣樓,理當注重保全。不過,知佳子一邊隨著砧路子走進小小的專用電梯,一邊思索昨天看的「砧路子報告」記載的十八件火災中,發生在倉田薰家裏的八起火災。和倉田家毫無關係的外來者,若要引發這八起小火災,必須在來訪目的明確、身分不受盤問的情況下經過櫃台,還得解除自動上鎖係統,打聽到專用電梯的密碼。


    實際上,應該說絕對不可能,就算退一百步好了,如果隻有一次,或許還有可能僥幸通過重重關卡,但不可能有第二次、第三次。


    如此說來,有嫌疑的果然是倉田家的人,以及和他們熟識、能自由進出這裏的人。這一點,是歸納事實後所做出的最外圍推論。


    那麽,從外圍往內數來的第二個推論又是什麽?那就是十八起扣掉八起以後,還有十起火災的發生地點——四起在學校教室、一起在校園裏、三起在路上、一起在圖書館,最後一起發生在醫院候診室。地點相當分散。


    (唯一的共同點是,這十起火災發生時,倉田薰都在場。)


    所以,這名少女位於歸納事實以後的推論最內層。十八起縱火案都是少女幹的嗎?抑或是某個盯上少女的人?姑且不論對方的目的是要傷害少女,還是想讓少女蒙上縱火狂的不白之冤——這點,又屬於更內一層的、未知的領域。不過知佳子還是認為,那個未知的領域,對自己而言多少帶有某種熟悉的「色彩」。


    縱火是「場域」(field)的犯罪,光靠「人」(personality)絕對不可能成立,這是其他重大犯罪罕見的特質。隻有「場域」和「人」的結合,才能賦予執行者原動力,啟動實際縱火的最後開關。


    當然,確實有那種雜亂的垃圾場,或是堆滿各種可燃性建材、既沒圍籬也未區隔的建材堆置場,等於是向「一看到火焰就痛快不已」、「一看到火焰就有性衝動」的人主動招手。不過,那純粹是「場所」,並不是「場域」。知佳子認知的所謂「場域」,是指發生縱火行為的場所,包括家庭、建築物、設施機構本身所具備的氛圍。


    就連純粹隻為了滿足欲求才縱火的縱火犯,在經過仔細追問後,也會發現他們挑選縱火地點時,其實是經過微妙的選擇。比方說,知佳子負責偵辦的第一起案子,凶手是一名年約四十五歲的女性。她的丈夫外遇,造成家庭失和,搞得她神經衰弱,獨子在考取鄉下的一所大學後離家而居。她很孤獨,連個傾訴的對象都沒有,也不知道如何排遣鬱悶心情。有一次,她看到電視連續劇的火災場景,竟感到一股莫名的興奮。她想,若能看到更大的火災,說不定會更痛快。結果,她一共引起了六次小火災。


    六次縱火地點都在離她家半徑兩公裏以內的範圍,而且,縱火目標都是屋齡五年以內還算新穎的獨棟透天厝。那個地區正好是高度成長期興建的住宅開發區,有先建後售的成屋,也有昭和末期至平成初期興建的新住宅。


    偵訊時,這名女性縱火犯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何專挑比較新的房子縱火,隻是再三向警方供稱:「因為正巧被我看到。」「可能是因為房子比較顯眼吧,我根本不在乎燒哪裏,我隻想看火。」


    知佳子造訪了這六起火災的現場,最後來到那名女犯人的家。她的住處是她公婆留下的木造雙層樓房改建的,相當老朽,外觀因為加蓋而顯得很醜陋。知佳子回到偵訊室後,基於一般家庭主婦的好奇心問她:


    「你的房子還不錯啦,不過好像很老舊了。沒跟你先生商量過打掉重蓋嗎?」


    我提過啊,她說。她還為此存錢,一直在打工,為了改建房子


    ,把每個月的薪水全數存進銀行。


    「可是那筆錢被我先生花掉了,而且還瞞著我。前後加起來應該有五百萬吧,等我發現時隻剩下不到一百萬了。」


    「他是怎麽花掉的?」


    「玩女人,那是很花錢的,大概都拿去養情婦了吧。」


    知佳子向她丈夫求證。當時她丈夫已經開始訴請離婚手續,態度非常冷淡,對警方的調查也很不配合。不過,關於盜領存款這件事,倒是大言不慚地說「花自己賺的錢有什麽不對」,盛氣淩人地一口承認。


    知佳子再次走訪那六起火災的現場。凶手放的火隻比小火略強,頂多燒焦牆壁,或燒掉堆在後門旁的舊報紙而已,所以苦主早已將房子整理幹淨了。知佳子仿佛看到那個坐在偵訊室不肯抬臉的陰沉女子,在那些民宅的窗口、玄關旁的花壇、擺在二樓凸窗邊的大花瓶上縱火的那一瞬間。


    (不公平。)


    她一定這麽想。明明自己這麽認真工作,拚命存錢,為了這個家這麽努力,沒做過半點虧心事,手上卻什麽也不剩,所有人都瞧不起我,丈夫在外麵花天酒地,孩子忙著自己的未來,我卻一無所有,以前或許曾經擁有過什麽,現在為了丈夫、孩子卻全都失去了。


    在這個鎮上,隻不過是出門買個菜、打點零工,就得經過那些她根本不可能擁有的嶄新漂亮房子。那是正常家庭才擁有的幸福象征,而她向來隻有被奪取卻從未享受過。


    (不公平。)


    所以她才縱火,火是淨化之火,可以把不公平盡數燒光。


    知佳子提出了這個推論,偵訊室裏的女人首次微微抬臉,看著知佳子,然後用非常疲憊的聲音幽幽地說:


    「也許吧!可是那應該不重要了吧,就算真是這樣,也不可能減輕我的刑責。現在回想起來,其實我從以前就喜歡點火。所以,就算什麽壞事也沒發生,說不定我遲早還是會縱火。」


    原來如此,或許真是這樣吧。但知佳子還是忍不住思索。如果,她丈夫的外遇發生在房子改建以後,那會怎麽樣?那時,或許她放火燒的就不是別人的漂亮房子,而是自己的家——付出種種犧牲、忍辱負重才蓋好的家,卻對夫妻關係毫無幫助。或許她真的喜歡火,喜歡那種破壞力及淨化力。但,促使她實際動手的,純粹是現實生活中的情緒起伏。因為那竄出的火焰,是朝著心情抑鬱的方向奔去。


    還有其他例子。一個受不了升學壓力、連續縱火二十一次的重考生坦承,自己總是傍晚時分在住宅區徘徊,尋找窗口亮燈、傳出笑聲的房子。一發現這樣的樓房或公寓窗口,他就會記下地點,等到深夜再回來放火。另一方麵,也有人專門在肮髒的廢棄工廠或荒廢的空屋縱火,那是一個被裁員的失業中年上班族,他雖然不自覺,但在他眼中,這種遭到棄置的場所必定和自己的身影重疊吧。


    知佳子也經常遇到不是「純粹」的縱火犯,而是為了湮滅劫殺痕跡,或是從一開始就企圖把人燒死的犯案者,那種令她覺得如果換個「場域」,說不定會有不同結果的案例。她曾經偵訊過一名年輕女子,因為介入別人家庭,還跑到男方家縱火欲置對方於死地,結果卻燒死對方年邁的母親。她說,如果單挑絕對打不過男人,所以打一開始就打算去他家放火。這一點正是縱火被稱為「弱者的犯罪」的原因。不過,屆時是否真有勇氣縱火,其實本人毫無自信,年輕女子小時候經曆過嚴重燒傷,被救護車送醫治療,其實很怕火。


    「可是,當我看到他家的那一瞬間,我的遲疑和恐懼全都一掃而空了。」


    據說那是一棟好房子,談不上豪華也不算新穎,不過真的很有「家庭」氣氛。


    「陽台上擺了許多香草植物盆栽,還有迷你蕃茄盆栽,上麵結著紅色果實。陽台看起來像家庭菜園,一邊還放著一輛兒童三輪車,車輪上還沾了泥土。」


    她想像著男人與他的妻子,替香草植物與迷你蕃茄除草施肥,熟成後采摘做菜,一家人圍桌用餐的情景。她想像著男人讓小孩坐在三輪車上,歡笑著跑來跑去的情景。


    「我越想越受不了,對我那麽無情的負心漢,居然厚顏無恥地過著這種生活。這太不公平了,這是謊言,這個家是個騙局,我非把這裏燒光不可。」


    知佳子留意到她在說法上的變化。起先,她一直堅稱是因為打不過那男人,純粹是為了報複那個可恨的男人。可是,看到對方的房子之後,對象卻變成了「這個家」、「這裏」。


    她中了「場域」的魔法。如果那男人的房子看起來寒酸一些,外觀和氣氛更雜亂的話,或許會心生猶豫。重點在於促使她下決心的,不是那男人與妻小「真正的」家庭關係與幸福與否。全家人一起吃晚餐的情景、父子騎三輪車的景象,都不是她親眼看到的,隻是她在腦海中勾勒的幻想,說不定現實情況並非如此。


    但,對她來說,當時在腦海中浮現的景象成了事實。這就是「場域」的魔力。房子,這個「場域」的磁力促使她采取行動。


    (不公平。)


    知佳子認為,由此可以了解,就算在犯罪的場景之中,火依然是神聖的。即便凶手為了湮滅證據縱火焚燒屍體或犯案現場,或許也在無意識中期盼這把火能淨化一切,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吧。


    矯正錯誤,燃燒邪惡,把一切還諸灰燼,招來靜謐的絕對力量——那就是「火」。


    想到這裏,知佳子的思緒又回到詭異的連續燒殺事件。這一連串與荒川河邊命案有關的事件,之所以會讓她懷疑是以前那起高中女生虐殺案的被害者家屬所做出來的製裁行為,原因之一,在於凶手用的是「火」,因為火是製裁的顏色。


    「石津小姐,已經到了。」


    砧路子的聲音令知佳子赫然回神。電梯已停住,門正開啟。路子已先行步出,站在鋪有明亮磚紅色磁磚的小巧門廊上。


    正麵的門是堅固的橡木材質。路子一按門邊的對講機,擴音器立刻傳來回應:「是,請進來,門沒鎖。」


    知佳子靜靜地深呼吸。縱火若是「場域」的犯罪,那麽犯案者不是想破壞「場域」,就是企圖逃離「場域」,二者擇一。至於為何想破壞,為何要逃離,毋寧是次要動機。唯一可以斷言的,就是一股影響破壞者的力量,是對於那個「場域」的憎惡;而操控逃離者的力量的,是對於那個「場域」的摯愛。


    如此說來,在這座宛如巨塔的大廈頂端,和這個「場域」的磁力單打獨鬥的,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砧路子開門。


    「您好……」


    砧路子還來不及打過招呼,開啟的門扉後麵已經衝出一團黃影,啪地朝她撲過來。路子被撞得連退兩、三步,但立刻發出笑聲抱住那團黃影。


    「小薰!」


    「嚇到了嗎?」


    被路子抱著、發出笑聲的,是一個身高僅到路子胸口的少女,穿著看似柔軟的黃色毛衣,下搭迷你牛仔裙。


    「討厭,砧姐姐你遲到了啦!」


    「對不起。應該隻遲到十五分吧?」


    「不對,更久。」少女皺著臉看著右手腕上的手表。


    「你遲到了十八分鍾。」


    砧路子誇張地露出吃驚的表情。


    「真的啊,那真是太對不起了,還請原諒小的。」


    這時,少女終於察覺到知佳子的存在。知佳子的身體還有一半在門外,正望著砧路子和黃毛衣少女像小狗一樣嬉鬧的情景。


    「你……,是誰?」少女的雙臂依舊環抱著砧路子的腰部,開口問道。那語氣像在質問。「你來幹嘛?」


    知佳子麵帶微笑,不過笑容卻僵住了。由此可見,少女的語氣帶有多麽尖銳的責難。


    「砧姐姐,這個人是誰?」少女又問了一次。砧路子連忙站直,一邊鬆開少女的手,一邊轉身麵對知佳子。


    「對不起,石津小姐,這位是倉田薰小妹妹。」說著,把手放在少女肩上。


    「你好,我姓石津,請多多指教。」


    知佳子努力地擠出微笑打招呼。可是,少女的表情僵硬且毫無變化。


    「這人來幹什麽?」少女一徑地盯著知佳子,湊近砧路子問道。


    而砧路子似乎早已習慣少女的這種反應,一邊輕拍她的肩,一邊溫柔地說:「不可以這樣說話喔。首先,你應該打聲招呼。這位石津小姐,是比我資深的刑警,我們現在一起工作,我想介紹給你認識,今天才一起過來……」


    倉田薰用力眨動著那雙大眼睛。豪宅門廳的寬敞天花板,隻聽見她高亢的聲音回響。


    「不要!」


    知佳子感到,那聲音裏仿佛有千萬根尖針一齊朝她射來。難得見識到這麽露骨的拒絕。


    「你走,我不要你這種人待在這裏!出去、出去!」


    小薰用盡全力大叫,猛然一轉身,朝門廳前方的走廊衝過去。走廊盡頭,有兩扇精雕細琢的對開門扉。少女用身體一撞開,就消失在門內。


    「小薰……」


    這下子,就連砧路子也是一臉僵硬。


    「對不起,石津小姐。」


    看她亂了方寸,知佳子婉轉地製止她。


    「沒關係,你別在意。異常起火的案件讓她受盡各種調查,一定對警方沒有好感吧。」


    「對……,她的確是個相當怕生的孩子。」


    砧路子鼻頭冒汗。不管她看起來多聰明、鎮定,畢竟在這方麵還是很生澀。知佳子心想。在這世上,光是刑警這身分就被許多人視為毒蛇猛獸,如果每次都因此傷到自尊,那就別想工作了。


    不過,即便早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剛才的情況依然令她不可思議。倉田薰和知佳子才剛打過照麵,連話都沒說上兩句,怎麽會突然變得充滿攻擊性?


    少女遁入的那扇門開了,一名身穿雅致圍裙的女子碎步跑出。如果是一般家庭,推測這名女子大概是少女的母親……


    「你好,砧小姐,不好意思。」


    穿圍裙的女人略微欠身,窺探似地看著知佳子。那朝上窺探的眼神,不像是一般家庭主婦的模樣。


    「請問,小姐怎麽了?」那女人問道。果然是傭人吧,容貌也和小薰毫無相似處,年紀應該在四十歲上下吧。


    「對不起,好像惹她生氣了。」砧路子說,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很尷尬。不是對著這個圍裙女人,而是對她自己。


    「請問,這位是……」


    路子還來不及介紹,知佳子就自己報上名字。


    「事實上,石津小姐是總局縱火調查小組的人。」路子替她補充道:「石津小姐,這位是江口總子小姐,在倉田家料理家務。」


    知佳子客氣地打過招呼,問道:「小薰常常那樣突然發脾氣嗎?」


    江口總子看似慌張地猛搖頭。


    「沒那回事,小姐平常安靜得不得了。」


    她說到安靜和小姐這兩個字眼時,還特別加強語氣,臉上表情看似惶恐,但是傾頭與撇嘴的模樣,乃至看著知佳子的視線,全都充滿了譴責意味。


    (是你惹小姐生氣的吧!)


    「先別管她,待會兒再去看她好了。總之,先讓我們進去好嗎?」砧路子問道。那語氣很親密。


    江口瞥了知佳子一眼。


    「是,說的也是。在這兒站著說話不方便,兩位請進吧。」


    知佳子好整以暇地問:「小薰呢?」


    「跑回她的房間,還把門關了起來。」


    「小薰的房間在上麵,這是樓中樓。」


    這話仿佛在安撫知佳子「你不會馬上見到小薰」——抑或,在牽製她「請別勉強小薰」——砧路子如是說。


    「那麽,我們就進去吧。」


    知佳子說著,毫不退縮地催促江口總子。我來這裏,是為了調查十八起可疑的火災究竟如何發生、是誰引起的?我既非家庭教師,也不是來做家庭訪問的老師,隻不過惹惱了小朋友,我才不會輕易退縮。


    若是小薰是在連番的調查與審訊下,心靈上受到傷害,進而變得討厭刑警,這的確令人痛心。但,這並非知佳子造成的,況且知佳子接下來必須做的,就是克服這些障礙,與十八起可疑火災的重要關係人倉田薰建立必要的信賴關係,因此更不能輕易退縮。


    知佳子與砧路子,被帶往……,該怎麽形容呢?南歐風格?那客廳就像立體化的渡假飯店廣告照片,麵積……,應該超過三十張榻榻米吧,屋內對向的那一麵牆,那大概是觀景窗吧?整麵都是玻璃窗,陽台上有一座可以容納一棟透天厝的遼闊庭園,還有草坪。這裏不是超高層大廈嗎……


    右邊有一道通往樓上(據說上麵就是小薰的房間)的樓梯,是那種弧度和緩、欄杆相當氣派的樓梯,天花板挑高,室內打掃得一塵不染,放在靠近這麵牆邊的裝飾桌,比知佳子家的窗玻璃擦得還幹淨,砧路子和知佳子經過時,桌麵甚至像鏡麵般清晰映照出她們的臉孔。那張桌子上放著色彩繽紛的花瓶,瓶中插滿了與室內明亮色調相映成彰的花束。知佳子趁江口總子請她們落坐後、轉身去廚房——應該是廚房吧——的機會,偷偷檢查那盆花。那不是鮮花,是人造花,但絕非便宜貨,這麽豪華的假花起碼也得四、五萬圓吧。


    砧路子,在半背對著客廳窗戶的雙人沙發上坐下,那裏,似乎是她的固定位置,坐下來時毫不遲疑。不過,受到倉田薰突然發飆的影響,一時之間,她似乎不知該與知佳子保持怎樣的距離,一徑地沉默著,自顧著檢視指甲。


    至於知佳子,則被這屋子的寬敞與豪華感弄得手足無措,最後,選擇在扶手椅上挺直腰杆淺坐,從這個位置可以環視客廳那扇對開門扉與通往樓上的樓梯。


    江口總子端著大銀盤回來了。簡直就像置身於飯店中。知佳子試著想像這家人住在這裏的日常生活,但想到一半就放棄了。與其拙劣地想像,不如不想。


    江口總子端來紅茶,並在桌上逐一擺滿美麗的薄瓷茶杯與茶壺。


    「事後還要收拾殘局,一定很辛苦吧?」知佳子說道。


    「啊?」江口總子看似殷勤地抬起臉,不過好像不明白她問這句話的意思。知佳子繼續說:「我看過那份紀錄,不到兩年之內,這屋子裏總共發生了八次小火災。我想請您詳細告訴我,每次起火,是在什麽地方燒掉了什麽東西。不過,現在好像完全看不出火災的痕跡,所以我猜想,修理與複原工作,一定費了您不少工夫。」


    江口總子把正要放到知佳子麵前的茶杯,鏘地重重一放,一臉平靜,但說不定是很不高興才故意這麽做。看樣子,惹惱倉田薰似乎是個致命的失誤。


    (原來是個小女王啊!)


    而這也同樣是「場域」的力量。


    「每次的火災都不太嚴重。」江口總子以不自然的客氣語調回答,「因此,事後清掃和更換家具這些善後工作,其實也不怎麽費事。」


    「石津小姐……」砧路子插嘴。「起火地點與災情,報告書上應該已經寫得很詳細了。」


    知佳子刻意裝出好脾氣歐巴桑的模樣,莞爾一笑。


    「是,我知道。不過,既然都來了,江口小姐又是這裏的總管,我想聽聽她的說法。」


    砧路子依舊頑固地說:「最近一次火災不是在這裏發生的,是在學校教室。」


    「這我知道。那時,小薰也燒傷了,那是十五天前發生的。」知佳子鎮靜地回答,


    「而且,根據過去起火的周期推斷,再過一個星期到十天,可能還會發生第十九次火災……,我們就是擔心這個,現在才會坐在這裏。」


    她這麽說是想提醒砧路子,轉換心情開始工作吧。


    「呃……,是這樣沒錯啦。」路子很沮喪。


    知佳子有點失望。真是的,我還以為她是個能幹的聰明人呢——當然,剛認識本來就不該太大意——沒想到被那個纖細的小女生這麽一嚇,居然就迷失了自我。今天用來獎賞一天辛苦的那塊蛋糕,看來應該賭在其他方麵——賭砧路子正打從心底後悔不該把知佳子帶來這裏吧。這樣的話,肯定百分之百會贏。


    「要去看看小姐嗎?」


    江口總子問砧路子。


    「今天,小姐本來要和砧小姐去聽鋼琴演奏會吧?還打算在外麵吃午餐吧?」


    「對……」砧路子說著,瞄了一眼手表。「我提早來訪,所以時間還早。」


    「可是,小姐說,今天出門要穿的衣服,得跟砧小姐商量之後再決定,所以一直在等您呢。」


    「我今天本來隻是想介紹一下石津小姐……」


    知佳子對於兩人的對話佯裝不當一回事,問道:「小薰她,不用上學嗎?今天應該沒放假吧?」


    「今天……,她請假。」這話不是江口總子,而是路子回答的。


    「她又沒生病?」


    「報告書上也寫了,連續發生火災,使得校內出現對小薰不利的謠言,令她很難堪,所以她有時候不想上學。」


    江口總子一副內行人的模樣湊過來插嘴:「小姐就讀的精華學園國中部,與一般隻會采用填鴨式教育的學校不同,校風很自由,教育方針強調尊重學生的個性……」


    「是嗎?」知佳子再次笑吟吟。為了閃避總子還想繼續大發議論的攻勢,幹脆讓步。


    「既然如此,去欣賞音樂也不錯。」


    說著便拿起茶杯。


    「那我就不客氣了……。這茶好香喔。」


    知佳子啜飲著澄澈的茶水。茶香的確很棒,可惜已經涼了。


    「這樣的話,江口小姐……」


    知佳子喝了一口紅茶,驟然出聲。正與砧路子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接話的江口總子,顯然嚇了一跳。


    「是!」


    「那我請教您好了,小薰就交給砧小姐照顧。反正,你們本來就是這麽計劃吧?」


    江口總子畏畏縮縮,求救似地看著砧路子。


    「不會耽誤您太久的,隻要抽出一個小時就夠了。如果您擔心……,我看這樣吧,剛才我好像也打擾到小薰,不如先暫時告辭。然後,等砧小姐和小薰出門以後,我再來拜訪您。」


    「可是,呃……,石津小姐單獨做這種事……,呃,該說是職權歸屬問題嗎?這方麵恐怕……」


    「這不算是正式偵訊。雖然不是,但那詭異的火災畢竟接二連三發生,還有人受了傷。我既已接獲砧小姐的報告,就不能坐視不管。況且之前的調查行動既然毫無進展,那就必須當機立斷、更換偵辦人員。因此,還請務必配合。當然,對小薰的父母及學校老師,我也打算做同樣的請求。」


    此刻,砧路子對於從小對她疼愛有加的「伊東叔父」——她肯定是那種會喊「叔父」的大小姐——私下求援,想必非常後悔吧!知佳子心想。果然,路子的鼻頭又開始冒汗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


    就在這時,某種鈍重、低沉的爆裂聲,蓋過了江口總子吞吞吐吐的話尾。就在室內,就在身邊。


    知佳子大吃一驚,朝聲音來源處轉頭的一刹那,不禁眨眼。那是真正的反射作用,大腦還來不及判斷,身體已經做出反應。知佳子的眼睛想保護自己不受異物攻擊。


    火星噴來。她感到臉頰一陣刺痛。


    江口總子失手打翻銀質托盤,砧路子手裏的茶杯喀鏘一響,知佳子從軟綿綿的扶手椅猛然起身。


    牆邊,裝飾桌的花瓶燒了起來,那豪華的人造花束,仿佛化身為大朵大朵的火焰花,一邊噴灑著點點火星……。那是不屬於這世界的奇花異火,無聲無息卻猛烈到足以燒焦天花板的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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