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魯的叫罵聲還在繼續,不過聽起來那個男人已經很累了,但要弄死郭了了還是綽綽有餘的。


    郭了了雖然認為人活一世應該隨緣,但求生意誌還是很堅定的,從剛才掙脫掉男人的手開始就一直在喊救命,但在對方鬼吼鬼叫的襯托之下,她的聲音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


    她其實不相信自己真能倒黴成這樣,十多分鍾連半個人影都沒有經過,今天又不是愚人節!


    然後,郭了了就聽到一個洪亮的女聲,激得人精神一振,果然老天還是有眼的。


    “巡警同誌,就在這裏!”高跟鞋踩在水泥地麵上發出清脆的“咚咚”聲,可以感覺女人的步子邁得很大,還帶有極強的攻擊性,“喂,你別跑!你逃不掉的!”


    郭了了虛弱地頂開眼皮,但這已經是極限了,她連頭都轉不過去。身後的男人慌張地跳起來,罵了一句難聽的髒話,丟下棍子趕緊跑了。


    “站住!”巡警同誌虎虎生風地追了上去,他按下對講機,召集在附近的隊友,企圖將暴、徒包、圍。


    淩亂的腳步,狂動的人影,什麽是真實,什麽又是虛幻?


    郭了了撐了半天卻撐不起身子,就在她快要放棄的時候,有一雙手伸了過來,將像隻死烏龜似的趴在地上的她小心翼翼扶了起來。


    “喂,小姐你怎麽樣啊?小姐,你聽得見我說話麽?”郭了了被翻了過來,她的眼睛半睜半閉,視線被發絲擋著,借著昏黃的燈光,也沒能看清對方的長相。身上劇烈地疼,她的臉皺成一團,覺得自己呼出的氣息都是帶著血腥味的。


    救下她的女人將她淩亂的頭發撥開,輕輕拍著她的臉頰,“小姐,你撐住啊!我已經幫你叫了救護車了,醫護人員很快就能趕來了!”


    “謝……謝謝你。”


    卻沒聽到回音,郭了了以為是自己的聲音根本就沒發出來,但扶住她肩膀的手卻輕微地發起顫來。


    很長時間的沉默之後,郭了了聽到那個女人問,“你是不是……郭了了?”


    怎麽,還是認識她的人?可是,這會好像不是敘舊的時候啊……


    但救命恩人的呼吸都開始急促了,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要證實她的身份一樣,郭了了從嗓子根部喑啞地“嗯”了一聲,也不知道她聽到了沒有。


    “我……我是莊然啊。你,你還記不記得?我是你高中同學。”對方似乎很激動,連聲音都結巴起來。


    莊然?哪一個莊然?


    郭了了任這個名字劃過腦海,很快浮現出一張狂傲的、鋒芒畢露的瓜子臉來,女孩的五官是那樣好看,就像剛出水的芙蓉般清新自然。但這種花,你永遠都想不到用來滋養它的淤泥有多肮髒,多醜惡。


    也不知道觸到了哪根神經,郭了了突然像是垂死的小獸一般掙紮了起來,而且還是手腳並用,瘋子一樣大喊,“不要,不要碰我!你走開,離我遠點!”


    她的後背到腰這一塊稍稍一動就像是要散架一樣,但郭了了明顯已經不在乎。身體上的痛怎麽能比得上心底最深刻的恥辱,複蘇的記憶像是毒蛇一樣盤踞在她的腦中,時快時慢地遊走撕扯,逼得她想要咬舌自盡以尋解脫。


    莊然被她猛烈的抗拒弄得手足無措,但一想到這樣會讓她身上的傷口開裂,血流得更多更快,也不管她的哭喊,急忙製住她,低吼,“了了,你冷靜些!你受傷了知不知道?”


    “啊——放開!莊然,我求求你……我知道錯了,我求求你放過我!”


    郭了了嘶吼,脖子上的青筋暴突。她受了太大的刺激,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她隻是想逃,莊然是這個世上最可怕的噩夢,可以讓人致死的噩夢。


    “了了,我不會傷害你的。我發誓!”莊然自責地揪緊眉頭,將語氣放得輕而柔,“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莊然了,當年的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有什麽用……


    它能讓時光倒退,讓心傷愈合,讓曾經發生過的事消失嗎?


    為什麽所有人都要和她說“對不起”呢?傷害了人之後再假惺惺地道歉,不覺得很多餘嗎?之前幹什麽去了?真可笑!


    郭了了就在這樣冷厲的心理諷刺中暈了過去。這樣也好,她能徹底安靜下來,對誰都好-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其實算不上“夜”,窗外的天黑歸黑,但隱約夾雜著白光,啟明星懸在東方,明亮而美好。


    郭了了是被刺鼻的福爾馬林藥水味熏醒的,這是醫院特有的味道。


    床邊空空如也,郭了了一想到莊然那張桀驁而美麗的臉,就覺得胃裏翻騰,快要吐出來。她急忙拿右手順著心口,卻發現手背上插著針頭,吊瓶裏的液體有一半流進了她的身體,她皺皺眉,不再動了。


    幸好莊然已經離開了,她想。


    就這樣百無聊賴地又躺了一個小時,卻再也睡不著。期間護士進來替她換過輸液的瓶子,她問了一下時間,六點剛剛過的樣子,今天是個陰天。


    手機放在床頭,她想給林果打電話,但又覺得這種時間點吵醒她太不厚道。


    要不,再等一個小時吧。手指卻擅自點開了手機,解了鎖。手機裏麵如她所料的,什麽都沒有,沒有短信,也沒有未接來電。所有人都在安眠,隻有她孤獨地望著天花板,舔舐著一身的傷口。


    郭了了看見屏幕上有些細微的劃痕,她拿手指一遍遍撫過,卻怎麽也摸不平。


    世界上有很多的傷痕是消弭不了的,隻因留下的時候太過真切,除非徹底替換,否則隻會留下醜陋的印記。一輩子的痛,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郭了了突然傻乎乎地想:自己有沒有可能,換到一顆全新的心呢?


    再沒有累累的傷口,再沒有斑駁的淚痕,再沒有慘烈的苦痛……


    如果有這樣子的買賣,就算是傾家蕩產,她也要試上一試。


    思緒停在此處,她又不免自嘲起來,搖搖頭:郭了了,你真的是瘋了!


    七點鍾的時候,護士再次進來,手上拿著新的吊瓶,


    郭了了痛苦地嗚咽出聲,她算了一下,自己已經輸了三瓶了,再不去廁所解決一下,她就要繃不住了。


    護士見郭了了艱難地從病床上撐起身子,連忙問:“郭小姐,你怎麽了?”


    “呃……我、我尿急。”郭了了哭喪著一張臉,雙手緊緊抓著被單,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她。


    護士倒是被她逗樂了,忙說“不要緊”,非常善解人意地拿高吊瓶,送她去廁所。


    郭了了腰部以下簡直慘不忍睹。雖然沒傷到骨頭,但被人施暴了將近十分鍾,皮肉都已經打爛了。而且她雙腿一直發軟,根本沒法動,隻能坐輪椅。


    護士很耐心地推著她進了女廁,很尷尬的是,郭了了用不了正常人用的蹲坑,最後隻能去到殘疾人專用的坐便器上釋放自我。


    褪下褲子,大腿、膝蓋上纏著的厚厚的紗布一覽無餘,雖然看不見傷口,但是被冰涼的空氣侵蝕著肌膚,痛得她冷汗直冒。她從裝卷筒紙的盒子中抽出很長的一張,握在手心,然後將臉埋在臂彎之中。


    手臂收得很緊很緊,卻感覺不到半分的暖意。


    她很想哭,鼻子開始發酸。這種沒有理由的苦澀感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郭了了沒頭沒腦地栽了進去,沒頂的窒息感迅速扼緊了她的咽喉。她傻傻地想,自己是不是快要死了呢?明明……好不容易才活下來的啊!


    “郭小姐,你還好嗎?”護士見她良久沒有動靜,關切地敲敲門,問了一句。


    “嗯,我馬上出來。”


    終究,她還是沒有哭。隻是嘴唇又咬破了,郭了了拿舌尖舔了舔,然後反手按下凸起的按鈕,衝水聲嘩嘩啦啦,強大得像是能衝走所有的汙穢。


    郭了了勉力重新坐回輪椅,從廁所出來,對著護士說“謝謝”。


    她穿得很單薄,從剛才起就覺得很冷,但過道上來往的行人實在太多,甚至算得上擁擠。護士隻能推著她跟隨人流移動,根本走不快。


    手機驀地響起,郭了了記得之前出病房的時候順手塞進褲袋裏了,她掏出來看了看來電顯示,是霍璟然。


    屏幕上躍動的三個字仿佛擁有巨大的生命力一般,閃得她雙眸刺痛,然後有一個沉斂的聲音在她耳畔緩緩道——“接電話。”


    不似命令,卻比命令還要讓人無法抗拒。


    甚至不用在腦袋裏回放第二遍,郭了了按住喉嚨,抿住蒼白的嘴唇,然後按下接聽鍵。


    隨著“嘀”的一聲輕響,郭了了感覺這很像警匪片裏突然踩到了地雷,她安靜地等待著爆炸的慘烈巨響。


    “喂,了了?”霍璟然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但是溫柔似水,輕輕劃過她的耳膜,就跟之前響在腦海裏的聲音一模一樣。


    郭了了眉頭緊蹙,痛苦地捂住心髒。她覺得那裏真的已經爆開了,血肉模糊,痛得要死。


    “嗯。”她拚了命發出一個單字,因此就算嘴唇發抖他也覺察不出來。


    “你怎麽了?給我打電話,有什麽事嗎?”


    遲到了整整一夜的問候,現在卻如此清晰而突兀地輾轉在耳側,怎麽聽怎麽諷刺。郭了了迷茫地垂下頭,動動唇,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不知道自己在猶豫些什麽。


    那頭催促著又喚了一聲她的名字,郭了了最終苦笑,半是歎息半是無謂地說,“沒事。”


    “對不起,那個時候我在忙……”


    “我知道。”


    也隻有在你空閑到無所事事的時候,才會不經意想到我罷了。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


    “我忙著去上班,那先這樣了……”說話間對上護士訝異的神色,郭了了淡淡笑了笑,對這個男人,她不想說真話,一點也不想。


    “了了,你先等一下——”


    其實她能聽得出來霍璟然慢慢焦急起來的語氣,他鮮少會發出這樣的促音,微微拔高的聲線讓她像是喝了一杯沒有加糖的黑咖啡那樣苦澀。


    但那又怎麽樣呢?


    她被人打得半死的時候,他在哪裏?


    她心心念念盼望著他來救自己的時候,他在做什麽?


    而她卻不能怪他。她誰也不能怪,隻能怪自己。


    怪自己多管閑事,怪自己不用腦子,怪自己死性不改,怪自己親手築起希望,然後又生生捏碎了它。


    這個世上偏就有這麽無可奈何的事,這樣倒黴透頂的人。


    就在她準備切斷通話的時候,前麵的人群突然騷、動起來。護士本能地拉著輪椅後退,郭了了手一抖,慌張地問了一句,“怎麽了?”


    “不知道,我們先在這邊等一下吧。”


    站在遠處的護士長將手舉得高高的,不慌不亂地維持著秩序,高聲吩咐,“這位病人是突發心髒病,需要急救,請大家自覺散開一點!散開,旁邊過道上還有空位,請走到那裏去!”


    聲音卻那樣近,那樣真切,就像是響在郭了了耳邊一樣。她像是突然醒悟過來一般,按開手機的擴音鍵,果然護士長嘹亮的嗓音正被持續放大著,“魏醫生,請迅速趕往3號樓578病房,您的病人急需手術……”


    不知道是世界失去了聲響,還是郭了了失去了聽覺,總之,她什麽都聽不見了。


    腦子裏亂哄哄的,唯一清晰的想法懸浮在那裏,就像是聖旨一樣:霍璟然,就在附近。


    和她在同一家醫院,同一樓層。


    那他們隔了有多遠,十米,還是二十米?


    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郭了了不想看見他。


    就算拙劣的謊言在一秒鍾之內就被戳穿了,她都不願向他解釋半句。圓謊什麽的,對著任何人她都會想去嚐試,但是霍璟然,真的沒有那個必要。


    “護士小姐,我們可以走了沒有?”


    “呃……”護士呆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這一樓層混亂成這樣,剛才慢歸慢,好歹是能前進的。


    如果郭了了不是坐在輪椅上的話,或許還能試一試,但現在……真的是沒法再動一下了。


    “我看那邊稍微空一點,繞遠路我也不介意的。”


    護士左右為難,有些不明白剛剛還安之若素的郭了了怎麽會突然之間變得這樣蠻不講理,但又不好說什麽。


    病人至上,她隻好認命地調轉方向,緩緩推動。


    郭了了吐出一口氣,脊背上的戰栗也沒有那麽強烈了。她把關閉的手機重新塞進口袋裏,有幾絲額發擠入眼睛裏,她抬起頭,順手抹開,然後就有一個聲音橫衝直撞跌進她的耳中。


    ——“了了。”


    那樣清晰,那樣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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