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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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據某個吠陀語文獻中的奇妙算式來看,附加在諸神語言上的人類語言所表現的,大抵也隻占整體語言的四分之一。


    ──巴斯卡?基亞(pascal quignard)《音樂之恨(ia haine de ia musique)》


    1


    泥地上留著一道深深的卡車輪胎痕。隻見一名小女孩正埋頭對著那道痕跡。


    小女孩看起來像是夢遊仙境的愛麗絲,一心想進入深藏在輪胎痕中的神奇國度。她的後腦勺彷佛開了一朵紅花,頭蓋骨的內部就暴露在天空下。


    距離不到十呎處,有個少年橫躺在地。子彈從他的背部進入身體,在體內彈跳了一陣,最後從肚臍附近飛出體外。腹部開了一個大洞,腸子從腹腔掉出來。兩個小時前下了一場雨,經過雨水的洗滌後,腸子呈現閃亮的粉紅色。少年的雙唇微開,露出可愛的門牙,彷佛還有什麽話沒說出口。


    順著輪胎的痕跡往前走,會抵達一個隻有二十戶人家的小村落。


    村子的廣場被挖了一個大洞,上麵堆疊著許多屍體,他們的皮膚都因燃燒不完全而冒煙。現場混雜著肉被烤熟的味道與毛發被燒焦的臭味。被燒到一半的肌肉陡地收縮,使每具屍體都像腹中胎兒那樣蜷曲起身體。他們身上的骨頭因無法承受肌肉收縮產生的拉力而折斷,導致四肢在非關節的部位,仍出現不自然的彎曲。彎曲的手與腳交錯在一起,讓整個坑洞看起來像是蜘蛛的巢穴。


    全部的人都死了。


    全部的人早就死了。我打開門,看到我的母親,葬儀公司早已依照華盛頓州法的規定,對屍體進行了防腐處理。防腐液讓她擁有一張端正的臉龐,臉上也仔細地化好妝,露出永恒且虛偽的安詳表情。


    「看看你的背後。看看所有的死者逝去的身影。」


    聽見媽媽這麽說,我轉頭望去。我看到一個廣大的世界向前延伸,死者們都揮著手對我微笑。從人類開始土葬同胞以來,所有的死者,都出現在我眼前。其中有些死者的身體是完整的,有些死者的身體則有所缺損。我不知道我為何會明白沒有頭的死者正在微笑,但他的確在微笑,而且正好奇地把玩掉到身體外的腸子。


    「大家都已經死了吧?」


    我回頭望向死去的媽媽,如此說道。她點點頭,指著我說:「是啊。你看看自己的身體。」


    我朝自己的身體望去,發現它已經開始腐爛,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


    在遙遠的一方,人類有史以來的所有死者都緩緩地朝某處前進,看起來宛如一條長河。


    我問媽媽,這裏是不是死後的世界?媽媽輕輕地搖頭。在我小時候,她都是用這個動作來糾正我的錯誤。


    「不是,這裏是原來的世界。是我和你一起生活的世界。是我們努力工作,與陸地相連的原來的世界。」


    原來是這樣,我如此答道。因為感到安心而流下了眼淚。在死者的隊伍中,我看到幾張熟識的臉孔。包括在年幼時就因癌症而死去的班哲明,還有頭顱早已不知去向的爸爸。


    接著,媽媽拉起我的手,引導我走進行列中。


    「來,走吧。」


    我點頭,和母親一起走進前方的死者行列中。我第一次上學時,也是這樣的情景。我一麵流下懷念的眼淚,一麵跟著媽媽走。同時,我看到剛剛那名埋首於輪胎痕、頭部中彈的小女孩,還有背部中彈、髒器從腹部流出來的少年,以及在坑洞裏被火燒的人們,都和我們一起走入死者的行列。


    2


    殺了我母親的人,就是我。


    我曾用大量槍械與子彈殺了許多人,但在殺死自己的母親時,不需要槍械與子彈。「是」這個字和我的名字加在一起,就讓我的母親失去了生命。


    我過去殺了許多人,大多是用槍械與子彈。


    我也曾用刀子殺人,但老實說,我不太喜歡。我的同事裏有許多用刀的高手,專門承接用刀子暗殺的委托。他們會悄悄地接近目標,然後割斷喉嚨,接下來切斷想要拿起武器的雙手肌腱,再順勢割裂大腿內側的大動脈,最後一刀刺進心髒。這一連串的動作,他們前後不到三秒就能完成。


    雖然從沒想過要把這種技術學到極致,但我有信心,在必要時我也能做得很好,再加上一向慣用的槍械與子彈,我今後應該會繼續以殺人為業。尤其在二〇〇一年的某個早晨,紐約市的兩棟高樓被一架飛機撞上之後,更是這麽認為。


    在這之前,不管美利堅合眾國政府再怎麽愚蠢,至少在表麵上還會禁止暗殺。上個世紀的美國總統福特簽署了一二三三三號行政命令,所以不論是把毒品販賣到世界各地的南美大毒梟──巴布羅?艾斯科巴,還是阻撓美國推行中東政策的眼中釘──薩達姆?海珊,都沒有被美國政府暗殺。【注1:現實中二一三三三號命令的簽署者為雷根總統,此處則是依循作者原文。】


    這道行政命令規定,合眾國政府的所有人員都不可從事暗殺行為。雷根、布希、柯林頓也都依照「規定」推行政策。暗殺並未完全消失,但是這道行政命令使暗殺這個手段的風險變得很大。換言之,暗殺變成一種很麻煩的手段。因此和「政府公開介入」、「政府發動戰爭」比起來,暗殺的排序便一直往後,除非是在極度保密的狀況下,才有可能采取這個手段。


    但美利堅合眾國就算不方便使用暗殺手段,依然可以找個藉口,隨心所欲地發動戰爭。用偷偷摸摸的方式殺死一個人,如果事情曝光,一定會被媒體撻伐;但是正大光明地殺死一大群人,受到的道德批判反而會小得多。不知是誰說過:「一個人的死亡是悲劇,但一百萬人的死亡就不算什麽。」與殺死一個人相比,殺死數萬人更容易高舉正義的大旗。至少,過去的世界是這樣子的。


    但是從值得紀念的「轟炸本土日」之後,上述的想法便開始鬆動。雖然政府不能公開大聲張揚暗殺這件事,但在華府眼中,暗殺已成為一個值得考慮的選項。基於各種理由,例如:「對抗恐怖主義」、「人道上的考量」,一二三三三號行政命令所封印的黑暗麵,已漸漸地解開了。


    所以,我成了一名殺手。但這並不是因為我一開始就想當殺手,而是我所在的職場必須進行愈來愈多的暗殺任務。除了暗殺以外,我們還有其他各種任務,但是我們情報部隊的特種搜尋群i分遣隊,是由美國五個軍種──陸軍、空軍、海軍、海軍陸戰隊、情報部隊組成的特種部隊,並且歸特種作戰司令部(so)指揮,同時也是唯一一個執行暗殺任務的部隊。在上個世紀中,綠扁帽部隊、以及名為三角洲部隊的陸軍分遣隊也都曾經負責暗殺任務,但時至二十一世紀──也就是現在──這些任務主要都由我們情報部隊的食蛇者(ser)來負責。因此特種作戰司令部所屬的其他部隊,例如海軍陸戰隊的長距離偵察巡邏部隊(lrrp)以及海軍的海豹部隊(seal),都蔑稱我們為「濕刑執行者(wet works)」。濕刑這個名詞從冷戰開始就是暗殺的隱喻,約翰?勒卡雷與格雷安?葛林的小說,都曾使用過這個名詞。


    或許大家可以回想一下,電影《魔女嘉莉》的某張知名海報。一群愛欺負人的孩子把豬血倒在西西?史派克身上,而史派克就這樣可憐兮兮地站著。我們的工作(的一部分)之所以被稱為「濕刑」,就是因為也同樣是讓人流血的工作。唯一不同的是,在我們任務中沾滿的是人類的血。這就是美利堅合眾國的斬首部隊──情報部隊的特種搜尋群i分遣隊


    。【注2:原名為carrie,這裏所指的是1976年的電影版本,由西西?史派克(sissy spacek)主演。】


    因為上述種種理由,我目前正坐在「飛天海苔(flying seaweed)」裏,飛往下一個暗殺目標的所在地,而目標的相關資料,我已經看過一遍了。【注3:i分遣隊的一種飛行器。因為呈巨大的長方形,故有此昵稱。】


    下個暗殺目標的所有資訊,例如長相、姓名、行為模式、家族成員、政治傾向等,我都已經清清楚楚,換言之,我對他的人生瞭若指掌。特種部隊的成員或多或少都接受過觀察他人的訓練。因為所謂的特種部隊並不是隻要會打仗就好,還經常要進行許多其他的任務,例如訓練開發中國家的部隊、到敵方陣營指導當地居民醫療、教育、灌溉的相關知識等。在上述的情況中,最重要的是溝通技巧,換句話說,不擅長與人交際的獨行俠,是不適合從事特種作戰的。我原本認為孤僻的人可以當傭兵,但是傭兵也必須為貧窮國家的軍隊指導戰術,所以結果一樣不適合。


    特種搜尋群i分遣隊的成員除了受過觀察訓練外,也接受過心理學的教育課程,因此能從目標的心理曆程,明確推論出目標是怎樣的人。暗殺手段雖然在政治上的風險較低,也可以說比較不會引來道德倫理上的歧見,但它依然是一項細膩且困難的任務。在一二三三三號行政命令的規定下,cia計畫的暗殺任務多次都以失敗告終,也由此可知,這項工作不是外行人能勝任的。


    cia將之稱為「準軍事行動」,而結果也正如這個名詞,隻是流於軍隊的辦家家酒。因此,情報部隊與特種作戰這種全新類型的部隊於焉誕生,而特種搜尋群就是其中之一。這些新部隊是繼承了cia的情報偵搜能力的軍事集團,其所屬成員是間諜與士兵的綜合體。二十一世紀的情報活動不再是一般的民間活動,而必須更偏向軍事行動。因為戰場上的情報是不斷在變化的,而且無處不是戰場。


    不論從事什麽任務,都不可能完全按照事前收集的情報發展。任何事情必定有不確定因素。因此,為了把不確定因素減到最少,且在不確定因素發生時能立刻采取因應措施,每個成員都必須有能力建構出目標的側繪。


    換言之,就是要讓目標的樣貌與人生能曆曆在目。所以我們必須對目標抱持好感,讓想像接近真實,最後再把他殺掉。真的是最糟糕的虐待遊戲。很適合當作變態納粹色情作品的題材。這些過程之所以不會讓我們留下心理創傷,都要歸功於「戰鬥適應感情調整」。我們在戰鬥前會藉由心理諮商與腦醫學處置,把感情與道德觀設定為戰鬥專用的模式。這麽一來,我們可以輕易地把任務與自己的道德觀分割。或許這就是喬治?歐威爾提出的「雙重思考」概念,而科技讓這個概念成為可能。【注4:喬治?歐威爾為英國左翼作家?其著作《一九八四》中提出「雙重思考」概念,指一個人心裏可以同時抱持著兩種互相矛盾的信念,而且兩者都接受。】


    因為如此,我看著資料時,心中不是對暗殺目標的憐憫,而是想著我所殺害的最後一位人類,也就是我的母親。


    死者的國度經常來造訪我,它總是嘎吱嘎吱地抓傷我的一顆心,然後又隨著我醒來而離去。


    死者的國度,有幾種變化。


    最常出現的類型是身體部位有缺損的死者,在荒野中不成行伍地漫步;另外,我也曾夢到一片沒有邊際的廣大墓地,每個墳墓的主人都了無生趣地坐在自己的墓碑前。我在母親死後經常夢到的荒謬景象,是一間隻住著死者的醫院。或許因為這是我剛失去母親後心中印象的投射,所以最能接受這個類型。


    我是軍人,也是特種部隊的一員,還是個殺手,所以看過許多死者。我看過的死者,比一般人一生中看過的還要多上好幾倍。某次,在中亞某國內的一處屠殺現場,當時我的身分依然是一名殺手。由於該國秘密警察原本的長官煽動國內發動民族屠殺,我們特種搜尋群i分遣隊為了暗殺他,經由阿富汗進入該國,並在某個村莊逮捕了他。


    那個男人死了。我用步槍把整個彈匣的子彈打進他的腦袋。但是他的部隊已經把所有村民都「處理」掉了。我在那裏看到幾具屍體。雨停了,一個女孩撲倒在地,臉埋進泥地上的輪胎痕裏,後腦被轟出一個大洞,暴露在陰鬱的蒼穹下。一個少年背後中彈,腸子從破裂的腹部流出。而村子廣場的坑洞中,則有淋上了汽油,正被焚燒著的女孩。


    最後死的,是造成這一切慘劇的男人。他被我的子彈擊中後,就跟那些被他殺死的無數屍體一樣,先是身體失去控製,接著以詭異的姿勢扭曲並倒下。


    接著,從上述在亞洲的記憶中拉回後,就看到我母親身上連著一些管子、靠著一大堆藥物與奈米機器維持生命現象,而醫生正在詢問我是否還要持續這樣的治療。外觀如昔的母親躺在乾淨的床上,無意識地看著我如何做決定。她看起來像是活著,但那是因為注入她體內的奈米分子不斷地運作著。我們受傷時被施予的「戰鬥能力維持技術」,也一樣是藉助奈米機器的力量。


    在純白色醫院的蒼白寂靜中,我提交了同意中止治療的文件。醫生問我是否同意關閉生命維持裝置,而我回答:「是的。」並按下拇指的指紋為證。於是,奈米機器群從無意識且不需要再寄宿的身體退出,母親因此迅速死亡。


    然而,母親是否真的死了?有誰能說她在我下決定之前就已經死了呢?


    到底怎樣算是活著?怎樣算是死亡?從二十世紀的尾聲以來,生與死的界線就隨著醫療技術的發展變得曖昧不明。超過半世紀以上的時間,人類對這個議題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並且將之與其他問題一起拋到未來再解決。


    但是,我們麵對這個問題時,隻能和麵對人生中的其他雜事一樣,默默地接受嗎?總之,母親死後接受了防腐處理,漂漂亮亮地放進棺材。之所以進行防腐處理,是依據華盛頓州法的規定。人經過防腐處理後,就可以確定死亡。


    這就是截至目前為止,我最新殺掉的一個人。


    「薛帕德上尉……薛帕德上尉。」


    我被呼喚聲叫醒。剛剛似乎是看資料看到睡著了。因為我從死者的國度回來後,經常會流著眼淚,所以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幸好沒被來叫醒我的機上運輸管理人看見我在無意識中哭泣,我鬆了一口氣。


    「請醒醒,隻剩十五分鍾就要發射了。」


    機上運輸管理人說完就馬上離開。所謂發射,並不在是開玩笑。近年來,已經愈來愈少人用「高空投下低空開傘」這種過時的跳傘方式侵入敵人陣營,取而代之的是能將電波反射降到最低,並能快速、靈巧地移動的「侵入鞘」。機艙裏排放著許多黑色棒狀的侵入鞘,看起來就像是一支支巨人的原子筆。檢修人員們正專心地檢測著侵入鞘。我環顧四周,看見同事們都站在飛天海苔平坦的貨艙中,忙碌地工作著。


    「你竟然能在這台鑿岩機裏睡得那麽熟。」威廉斯一邊說著,一邊朝我走來:「剛剛我們遇到亂流,搖晃得非常厲害,你知道嗎?」


    我回答不知道,威廉斯愣了一下,笑著說:


    「你的冷感症還真嚴重。你做愛的時候開心嗎……」


    軍用機不可能像商用客機那麽舒適。現在的科技和上個世紀比起來,已經進步很多了,但是在軍隊中,舒適度總是被排在很低的順位。我們搭乘的這台flying seaweed,外型是能把電波反射抑製到最低的扁平長方形,這種形狀極度奇特的飛行器之所以能在空中飛行,是因為有電腦軟體以精密的計算在控製平衡。這樣的設計原本就很扯,所以我也很懷疑它到底還有


    沒有舒適度可言。


    「我覺得我跟一般人一樣舒服啊。你不用準備嗎?」


    「我才想問你準備好了沒呢!我早就準備好了。我是因為擔心你功課沒做完,所以才來看看。」


    「真是感謝你。」


    我如此回答後,威廉斯在我身旁坐下,把臉靠過來。他是一個很八卦的人,不管是多無聊的事情,都可以說得像是一個天大的秘密。他總是會湊到我身邊,低聲說一些小道消息,例如誰交到了女朋友、某人有很變態的性癖好等等。


    「對了,克拉維斯,你覺得這次的作戰計畫安排得如何……」


    這是參加這次任務的成員都很關心、但不會有人主動提起的問題。因為軍隊裏有個不成文規定──就是士兵永遠不可以問為什麽。威廉斯是一個體魄強健的特種部隊成員,但卻有著與體格毫不相稱的強烈好奇心,而且很大嘴巴,喜歡講一些八卦。他很開心地問我:「你知道嗎?莎莉賽隆在十五歲時,親眼目睹媽媽開槍殺死爸爸呢。」


    「我不知道。」然後我轉換了話題:「同時要暗殺兩個目標,真是艱钜。如果兩個目標沒有同時出現在預定地點的話……我們太容易被那些討人厭的不確定因素左右了。」


    「這不是重點啦。」焦躁不安的威廉斯搖搖頭說:「重點是目標b。他是美國人。」


    「因為全世界到處都有美國人啊。」我歎口氣,接著說:「還是你覺得,能毫不猶豫的殺死別國的瘦皮猴,卻很難對同胞下手……?」


    「他是邪惡的同胞。根本就不知羞恥又沒良心。」威廉斯斷言:「不過,那個人物側寫很奇怪。感覺好像刻意隱瞞了重要的情報。大家都說──無法推測他是怎樣的一個人。所以無法描繪出目標b的心像。」


    「既然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又怎麽知道他是邪惡的同胞?」


    威廉斯聳聳肩,說:


    「我們是負責殺死壞人的部隊。既然這家夥該殺,就代表他對全世界的人而言是個壞人。」


    真是單純的世界觀。威廉斯到目前為止,都還對國家的荒謬性堅信不移。當然,這種單純的想法是執行任務必備的,也可說是一種盲目的相信。如果我們心中不能保有這種世界觀,就不可能持續殺死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人。


    要保持心理的健康,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想太多,若能抱持比較簡單的意識形態會比較輕鬆。


    既然我們被迫站在倫理道德的懸崖邊,就乾脆把心中的問號拋棄吧。


    我們必須啟動無感的神經,成為全世界最遲鈍的男人。


    總之,我們必須接受「這是正確的,所以這是正確的」這種套套邏輯(tautology)。【注5:也稱為恒真句或同義反覆,泛指總是為真的陳述或命題,或以重述某一事物代替對該事物之定義。】


    士兵為了保護自己,必須殺死各種有形無形的敵人。但是一般的步兵和我們這群擁有超高技術的殺手不同,他們對抗的「敵人」都是一整群的部隊,所以不用一個個深入了解敵人的生平,殺起人來也就容易許多。


    盡管如此,還是有許多士兵心理崩潰。例如過去駐紮在伊拉克的士兵們,為了讓他們回到祖國後能夠順利回歸社會,美軍必須提供許多諮商輔導。美國政府特地創設了一個營區協助他們回歸日常,讓預定歸國的士兵們在裏麵模擬一般市民的生活。


    換言之,士兵們在巴格達的營區裏,玩著「美式生活」的家家酒。


    士兵在這個名為戰場的異世界待久了,需要重新回想如何在kmart連鎖超市購物?瑪式巧克力棒的價格是多少?在伊拉克戰場上戰鬥過的男女,都必須適應這種虛擬的美式生活,才能回到真正的祖國。


    人類的精神就是如此脆弱。如果你很清楚要殺的對象叫什麽名字、人生經曆是如何,那麽殺人這件事帶來的精神後遺症,就會更加嚴重。我們和一般士兵不一樣,因為我們殺的不是一群敵人,而是單一的個人。與殺死不知姓名的「敵人」相比,我們的心理壓力要大上許多。


    雖說如此,但這有部分要歸因於我和威廉斯都是受到過度保護的脆弱美國人。在這個世界上,有些生命是很沒有價值的,甚至在某些地方、某些情況,生命比草芥還不如,關於這點,我非常清楚,也親眼目睹過。


    我們將藏身在平滑的侵入鞘內,然後被發射到黑暗中,而目的地,就是那種如地獄般的地方。在我們所飛行的下方,也就是即將降落的大地,似乎已經完全陷入渾沌的狀態。雖然很悲慘,但同時也帶著不少節慶的氣氛。


    就如同耶羅尼米斯?博斯所畫的地獄圖,雖然詭異,但也滿有趣的。


    〈本接駁機再過五分鍾就要入侵敵方領空。並未發現高射炮(aaa)。短程地對空飛彈(sam)陣地也沒有任何反應。看來我們成功躲過敵方的偵測了。他們都在睡覺嗎?〉


    駕駛艙的聲音透過連結器傳進我的耳裏。


    我們從事這種秘密任務的特種部隊成員,都在體內安裝了能靠體溫驅動,且和周圍組織相容性很高的活體連結器,因此執行任務時不用另外攜帶通訊器材。連結器的軟體會修正我們口中的喃喃低語。所以接收者聽到的,並不是發話者原本的聲音,而是合成後的聲音。雖是模擬正常講話時的聲音。但是這個聲音,並不存在於我的喉嚨與播放的擴音器之間。


    「看來迷彩漆的確吸收了雷達波喔。」威廉斯聳聳肩,又說:「如果沒有敵我方的辨別訊號(iff),搞不好他們會把我們當成自己人。」


    〈降落前十分鍾,請盡速進入侵入鞘。祝各位好運。〉


    「就這樣。」


    我拍拍威廉斯的肩膀。他也停止對話,鑽進侵入鞘。侵入鞘的表麵呈現消光黑色,但這不是電波吸收劑(ram)的顏色,而是抑製紅外線特性的鍍膜。機上運輸管理人為了提振大家的精神,所以播放著吉米?罕醉克斯的〈voodoo chile〉。這是出擊前的鼓舞。


    每次看到好幾個大男人鑽進侵入鞘,我都覺得那看起來像是棺材。


    我們就像是一群爬回自己棺材的死者。為了偽裝而塗在臉上的迷彩,看上去活像是僵屍。結合兩者,我們宛如一群因巫毒術而複活的死人,正要回到原本的棺木中。我一邊想像,一邊望著眼前的光景,突然覺得要進入侵入鞘的這群士兵,動作看起來死氣沉沉,而且雙眼有如死魚一般混濁。


    〈voodoo chile〉。我突然想到,或許運輸管理人的想法和我一樣,所以才會播放這首曲子。我瞄了他一眼,但他已為減壓做好準備,戴上了氧氣麵罩,所以無法看到他的表情。


    我站了起來,朝侵入鞘走去。已經進入侵入鞘的同伴們都已被收納其中,雙手交叉放在胸前,做好防撞姿勢。從上往下看,真的就像一具具棺材,裏麵的人就是死者。


    我突然想起《二〇〇一太空漫遊》裏的某個場景。【注6:1968年由史丹利?庫柏力克執導的美國科幻電影。】


    處於冬眠狀態的太空人們,無聲無息地被電腦殺死了。


    我也進入侵入鞘中,和其他同伴一樣擺出宛如死者的動作。我就像法老王般,讓雙手在胸前交叉,靜靜躺在棺材中。從艙門向上看,隻看到機艙的天花板與照明設備。我在棺材內可以很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我是一個死者。即將為大地帶來混亂與殺戮的啟示錄中的死者。


    然而,此時忽然有一陣莫名的情感波動向我襲來。


    〈機艙內開始減壓。離前導發射還有五分鍾。全員準備發射。〉


    翻湧而上的情感近似於悲傷,但是複雜到令我難以言喻。


    母親閉上眼睛,躺在


    醫院的病床上。


    經過防腐處理,躺在棺材裏的母親的微笑。


    艙門無聲無息、平順地滑動,當門完全關上、將內部與外界完全阻隔的瞬間,侵入鞘為了調整內外的氣壓,會發出「嘶」的聲音。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我也被囚禁在黑暗之中。放在棺木裏下葬,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沒錯,現在的我,正在重新追憶母親死亡的過程。我終於理解那個難以言喻的情感到底是什麽了。我有過許多次這種高空降落的經驗,但母親的死,賦予這個過程全新的意義。


    此時機艙內開始進行減壓,侵入鞘的外殼被擠壓、摩擦,發出劈哩劈哩的聲響。


    〈機艙減壓完成。距離降落還有三分鍾。開啟後側艙門。〉


    艙內響起短暫的馬達運轉聲,接著解除鎖定,飛天海苔的腹部被開啟。從艙門吹進來的氣流應該會把機上運輸管理人吹得東倒西歪,可是在侵入鞘裏麵的我們卻完全聽不到風的聲音。


    〈離降落還有一分鍾。開始倒數計時。〉


    媽媽是否就是像這樣子死去呢?棺材上的小窗關上時,外界的光線頓時消失。接著會釘上釘子將棺材密封。然後就這樣被密封在箱子裏,不知道自己將被搬到何處,最後被埋葬。不論是母親,或是人類有史以來被裝進棺材裏的所有死者,都經曆過這個曆程。


    倒數計時的讀秒在頭蓋骨中響起,但並沒有每次降落前那種沉靜的興奮感。


    〈開始發射。願神保佑。〉


    我聽到了「咚咻」的發射聲。接著重力就消失了。


    一個簡單的物理法則正支配著我。就是物體會往下掉的那個法則。


    3


    我的棺木被發射到空中。


    配戴在身上的裝備有數秒鍾飄浮在空中。接著侵入鞘馬上進入誘導模式,結束了短暫的自由落體時間。侵入鞘沒有搭載任何燃料與引擎,所以也沒有動力。這個盒子基本上是采取滑行的方式降落,並藉由調整安定翼的角度來控製軌道。換言之,侵入鞘就像是一具滑翔翼──或許更像是一顆引導炸彈。拿掉引導炸彈的炸藥後,就成了可以將人塞進去的棺材。


    安定翼的角度被精密地控製著,棺木劃破空氣,朝目標地點前進。安定翼是由肌肉素材所控製、活生生的組織。侵入鞘幾乎沒有機械零件,換言之,大多是由肉構成的。肌肉不隻控製安定翼,還可使植入表麵的囊胞收縮,藉此讓侵入鞘的外型產生些微的變化,讓侵入鞘表麵能以波浪狀扭動,控製、吸收靠近機體的亂流。


    空氣與侵入鞘表麵摩擦產生的聲音逐漸變小,原本激烈的震動也減緩了。侵入鞘的角度趨緩,g的偏移讓我感受到軌道不斷微調。看來侵入鞘已經進入最終導航模式。


    我聽到「咚嘶」一聲,體重瞬間往腳的方向壓迫。減速傘打開,推力向量的力道被大幅度吸收。現在距離地麵應該隻剩幾公尺。我為了防止衝撞,用力撐住身體。因為這是這具棺材唯一做不到的事。接著侵入鞘停止移動並急速倒立。


    撞擊的力道大部分會被減速傘與外殼的活體組織吸收。侵入鞘就像找到地方落地生根的蒲公英種子,緩緩下降。這幕景象宛如一支原子筆拖著一具降落傘。侵入鞘的前端接觸到地麵,並朝某個方向倒下。由於外殼的組織配置偏向一側,所以除非碰上很陡的斜坡,否則這個筒狀物並不會一直無止境地往下滾,把裏頭士兵的半規管弄得七葷八素。


    看來侵入鞘已經靜靜地躺在地麵上。我解除鎖定,伸手打開艙門。當四方形的門被推開後,飛天海苔的天花板已經變成星空了。


    我們出了侵入鞘,確認四周都安全以後,便開始默默地進行各項作業。威廉斯的侵入鞘在距離我約四十呎的地方降落。其他兩人也位於以我為中心的半徑四百呎內。gps炸彈、雷射導引炸彈、小型無人機炸彈等各式導引炸彈、導彈,表示這些導彈命中率的誤差圓徑(cep),也就是表示以瞄準點為中心,包含半數彈著點的圓形半徑的單位,都隻有一位數。我們絕對不會讓獵物逃走──雖然很陳腐,但就是這種感覺。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在這個時代,這種投擲物的導引技術幾乎已經達到百發百中的境界。


    侵入鞘轉為廢棄模式,因此以人工肌肉為主的各個活體組織細胞,都被切斷所需酵素的供給,接著細胞開始壞死並迅速分解。這些活體如老人的皮膚般角質化,像一具失去水分的木乃伊。接著侵入鞘漸漸崩解,成為這片草原的養分。


    整個侵入鞘的拆解過程中,我們必須做的隻有處理少數非活體的機械零件。不過這些零件都已經模組化,所以處理起來非常簡單,前後花不到十分鍾。我們在黑夜中,默默地把帶至地麵上的物品清除,就好像一群收拾營火道具的青少年。


    但是,我們的祭典現在才要開始。


    整理結束後,我們馬上開始行軍。


    我們必須在天亮前完成所有任務。在白天進行暗殺與逃脫,可不是件有趣的事。最理想的狀況是,沒有任何人看見我們──可能的話,最好也不要被暗殺目標看見。


    這個小隊共有四個人。我、威廉斯及其他兩個成員,他們兩人對這種作戰有豐富的經驗。艾力克斯是一名優秀的偵察兵,他遵照標準作業程序,在距離我們相當遠的前方進行偵察並引導我們。負責殿後的則是與艾力克斯同期的裏蘭,我與威廉斯在這兩人的前後警戒下,於暗夜中行軍。


    行軍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不過再怎麽說,我們已經比同行的前輩們幸運多了。貼身內衣可以吸收汗水,還原成水分再注入體內;貼在眼球上的奈米薄膜可以修正光量,因此在這種陰天的半夜,也可以清楚看到眼前的景物,各種戰鬥所需的資訊也同時藉此投射到視網膜上。


    由於暗殺任務的特性,不可能讓侵入鞘直接降落在目標旁邊。因此,我們不得不在距離相當遠的某處降落,再帶著槍械、彈藥與其他各種工具,朝暗殺目標前進,這也是特種部隊的基本工作。雖然特種部隊的任務很多樣化,但是在我印象中,這個工作有大半的時間都是在走路。反正就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倒下就是了。在甄選過程中,第一個測驗就是行軍。我們必須背著裝滿石頭的大型背包不停行走,但與其說是走路,倒不如說是如競走般的急行軍。大半受測者在這個階段就被淘汰了。


    我們這個小隊在起飛前,雖然已經根據情報部門的報告與地圖進行過詳細的討論,找出一個最佳降落地點,但仍然必須心無旁騖地在斜坡往上行軍四小時,才能到達我們的目標城鎮。


    艾力克斯比我們壯碩許多,所以被賦予偵察的任務。他必須比我們更快達到山脊,進入警戒模式。因為這個任務耗時不到半天,所以不必在背包裏放大量的水、食物與彈藥。也因此行軍的速度非常快。我們以不遺漏任何敵人存在的跡象為前提,盡可能快速地朝目標城鎮前進。


    雖然當地有一條崎嶇不平、根本沒有經過鋪設的小路,但衛星照片顯示這條路的交通流量不小,沿著這條路前進的風險太大。所以我們隻好往沒有路的地方前進。不過,這裏正好位於歐洲與亞洲的交界,地貌基本上都是森林與草地,比起在沙漠或叢林中行軍要來得輕鬆多了。


    全世界對於這個國家的普遍印象,就是回教徒與基督教徒之間的對立,也因為宗教的對立讓它陷入了慘狀。當然,所有的紛爭都不會隻有一個原因。同時擁有回教徒與基督教徒的國家,在世界上比比皆是。事實上,這個國家就是。這裏過去是蘇聯的領土,在共產政權垮台後獨立,但與其他舊蘇聯加盟國一樣,在獨立後為了資源而與俄羅斯產生對立。幾年前,這裏因宗教衝突而引起戰火,是大家始料未及的事。


    為何


    雙方的對立會這麽嚴重?為何彼此的憎恨急速擴張,還引發了大屠殺?而且,為什麽是呈指數增加?目前沒有任何一個學者能提出假說來解釋這樣的局勢變化。


    我們必須極力避免與敵人麵對麵。尤其是在殺死目標之前。萬一我們被發現,敵人就會用無線電通知暗殺目標遠離我們的目標地點。接著我們會被敵方包圍,依我們受訓與裝備的精良程度,要逃到撤退地點不算難事,但如此一來,任務就形同失敗了。


    經過兩個小時的急行軍後,我們稍事休息。因為一路上幾乎是用跑的,所以威廉斯已經快喘不過氣,我也感到相當疲累。我們躺在草叢裏,奈米鍍膜立刻掃描周圍環境的色相,並即時創造出變化模式。這稱為環境同步迷彩。是一種最新科技創造出來的魔法,對進行埋伏工作的士兵有很大的幫助。


    但我們還是不能太過度依賴這個技術。


    此時,在我們埋伏的草叢附近,有一台小卡車停了下來。我全身的肌肉立刻解除靜止模式。我壓低呼吸的聲音,化為草叢的一部分,靜觀眼前的事態如何發展。一群人下了車,其中有三個手持ak步槍,他們燃起篝火,當然他們完全沒有發現我們。


    他們像是完全沒把槍彈之類放在心上似的,把裝著彈匣且子彈已經上膛的ak步槍丟在篝火旁。


    「這些菜鳥。」


    我看到威廉斯的嘴巴動了,但沒有發出聲音,我聳了聳肩。這個地區的士兵就是隻有這種水準──如果總是乘隙(不,就算沒有空隙也是如此)占領、蹂躪並搶奪村莊的人也能稱作士兵的話。


    不過,如果他們坐下來,我們就動彈不得了。考量到距離日出所剩的時間,行軍不容許有任何延遲。我們沒有任何道德上的猶豫,縱使他們沒有展開攻擊,我們還是決定殺死這群圍著篝火取暖的偵察兵。


    我們從背後慢慢接近,但他們完全沒發現。所以當刀子劃過喉嚨時,他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連自己是被誰殺死、又是為何被殺,都全然不知。當溫暖的血水流過他們的喉頭時,也完全看不到我們,眼前隻有篝火映照出來的橘色光輝,接著便失去意識,往地麵倒下。四個人幾乎在同一時間變成了屍體。


    我們立刻搜查他們的衣物,並未找到任何與身分有關的證件。於是我用刀子劃開他肩頭沾滿血跡的衣物,把袖子割出一個大洞。


    如我預期的,他肩部肌肉有一處微微的凸起,如果不是內行人是不會注意到的。這個凸起處比小指頭的指甲還小,要不是上麵有個細微的傷痕,其實是很難發現的。


    我用刀子把那個地方的肉挖起來。肉裏有一塊橢圓形的小板子。


    是id晶片。


    威廉斯的眉毛上揚,看著我。我馬上了解他的意思是「就用平常那個方法吧」。擁有決定權的是最資深的我。挑選人選時,當然都會依執行任務的地區做些考量,而這次的四個成員都是白人。我們剛剛殺死的士兵,以及在這個國家屠殺異教徒的凶手,也一樣是白人。


    我用眼神探詢艾力克斯與裏蘭的意見。他們聳聳肩表示「交給你決定」,因此我選擇能輕鬆完成任務的手段。我從背包裏拿出保護凝膠,用凝膠包覆住那塊沾滿血跡的id晶片,放在手掌心上,然後像吞藥丸一樣將它吞進肚子裏。


    4


    卡車的貨台上架著一支五〇口徑的機關槍,因此可以一邊移動一邊掃射。在這個國家,隻要在普通的日本產貨車裝上這樣的機關槍,就會帶來威脅。這裏的空軍雖然在內戰爆發後就失去功能,但雷達及與其連動的防空網都還有作用。從這一點看來,這個國家的軍備勉強能稱得上是現代化,但是基層的戰力大概隻有臨時工的等級。兩相對照之下,其中的落差不免讓人覺得可笑。


    我們開著車,行駛在之前盡力避開的道路上。除了奈米薄膜外,我們必須把所有高科技裝備都丟棄。雷射瞄準器、榴彈發射器等模組化的特種作戰裝備,以及如玩具一般可隨意安裝、卸下的步槍,也都一並舍棄了。


    雖然我們拋棄了一些裝備,但這比在異國的黑夜中長途行軍好多了。說到底,我們美國人可說是一群受尖端裝備過度保護的幸運兒。因為美國是全世界科技最先進的國家,因此總是能以最先進的軍事技術引領風潮。而我也不否認,我像個小孩子一樣,對於能使用這些最先進的裝備感到興奮。不過人類是一種很任性的生物,有時會想忘了流行,回歸到既簡單又野蠻的狀態。


    開車的是艾力克斯。我坐在副駕駛座,一邊警戒著前方,一邊假裝恍神、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雖然從敵人身上奪來的衣服沾滿了血跡,但因為衣服本來就很髒,我們用帶在身上的飲用水稍微衝洗一下,再將其他髒汙的部分刷一刷,血跡看起來就不會太明顯了。


    「馬上就要抵達目標了。」艾力克斯說:「這輛小卡車側麵到底寫著什麽啊?」


    「那是日文。」我回答他。我在大學時曾學過一點日文,也因為這個原因,曾經被派到日本的自衛隊去做軍事訓練。車身上的字顯示,這台車曾被一家叫做藤原的豆腐店使用。我想,日本的藤原豆腐店應該壓根沒想到,自己賣掉的這台破車會在遙遠的東歐內戰中成為機關槍的機動槍座。


    「我覺得漢字好酷喔。」


    「那是因為當你看不懂文字時,文字就不再是資訊,反而更像經過精心設計的圖案。」


    「你的意思是說,因為看不懂,所以才覺得酷嗎?」


    「這樣說也對啦。人類麵對無法理解的文化時,容易產生排斥感,同時也容易產生崇拜與美化的感覺。而且無法理解的文化符號,都會讓人聯想到東洋、異國這類讓人覺得很酷的字眼。」


    「異國的文字,既是語言又不是語言。看起來就像是紡織品,近似有規則的圖案。」


    「那是因為異國文字它所代表的訊息消失了──正確地說,是因為我們看不懂它所代表的訊息。如果用異國文字玩scrabble拚字遊戲,那麽完成的棋盤看起來大概隻會像是一幅圖吧。」


    我們在基地待命時曾經玩過scrabble。這個遊戲的規則是,參加者輪流把寫著字母的牌子放進十五乘十五的棋盤,再依拚出的英文單字計分。在待命時間很長時,這是個殺時間的好方法。威廉斯老是找我玩,可是他每次輸了都會不停地抱怨。他輸了的時候都會這麽說:


    「你聽好,平均每個成年的美國人知道四萬五千個單字。四萬五千個喔。但是我竟然找不到單字來填滿這十五乘十五的棋盤。」


    順帶一提,在世界紀錄中,得分最高的單字是「caziques(地方領主)」。有一次我和威廉斯玩時,曾經拚出了這個字。這個字衍生自西班牙文,而且有點艱澀,知道的人並不多,由於這個單字的得分超高,所以當時威廉斯暴怒,不相信有這個字存在,最後他查了字典才心甘情願地接受。我從出生到現在,玩scrabble從來沒有輸過。連在八歲時,生平第一次和母親玩,也沒有輸。


    「看來你對語言有種特殊的狂熱。或許該說你是語言的愛好者。」


    在十幾歲時,媽媽曾這樣對我說。我當時並沒有意識到,但我的確是很喜歡語言。很喜歡它所擁有的力量。語言對人的改變,有時讓人毛骨悚然,有時又讓人覺得真是太有趣了。有些話可以激怒對方,有些話可以弄哭一個人,語言可以左右人的感情和行為,甚至有時還能完全支配一個人,使我深感興趣。


    在我的眼裏,語言不隻是溝通的工具。那是因為,我覺得看不到的語言是擁有實體的,而且是可以摸得到的。在我看來,語言不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網絡,而是一種規範人類、拘束人類的實體。這就和數學家覺得算


    式有實體是一樣的,也像是把虛數真實地描述出來一樣。據說物理學家不會以語言來思考事情。有個有名的逸聞是,愛因斯坦認為他發明的相對論不是語言,也不是算式。這位天才發明的相對論,是一種意象。他說,自己發明的相對論是一幕單純的情景,而這個情景和語言、物理理論完全無關。


    我認為,語言本身是一種意象。我總是會把言語描繪成場景。這種感覺很難對其他人解釋。簡單地說,問題在於讓我產生現實感的感覺到底是出自於哪裏?每個人的大腦都不同,所以每個人感受到的現實也不同。羅馬人不談論味道與色彩,就是這個道理。


    有些人們可以把「國家」或「民族」這種抽象的概念化為現實的意象,一如我能把語言化為實體的意象。我的工作雖然是為國家殺人,但我對這方麵的想像力已經缺乏到可悲的程度。或許是因為對語言的現實感太強烈,害得我覺得國家、民族、共同體也隻是單純的「語言」。雖然我認為這些概念是語言,但我無法把它們想像成生活中活生生的事物。


    反過來說,能把國家想像成活生生實體的人,會代替我思考這個世界。那樣的人存在於美國中央情報局(cia)、美國國家安全局(nsa)、華府……他們可以把國家想像成活生生的實體,並且命令我們去殺人。


    在我們目前所處的國家中,有許多武裝勢力。這些勢力的領導人,大概也擁有這種把國家想像成實體的能力吧。就是因為他們能把國家想像成活生生的實體,所以才能在心裏刻劃出祖國與別國之間的界線,這是我難以做到的。對「國家」沒有現實感的人,很難持續敵視異於己的他者。如果有人主動毆打我方,或是對我方開槍,那麽對於有暴力性的他者還擊是理所當然的;但若是用宗教、民族這種抽象的概念來劃分彼此,並且進一步將異族與異教徒當作敵人屠殺,那麽可以想見那些領導人的確從中感受到了現實。


    每個人感受到的現實都不一樣,每個人認知的曆史也都不一樣。所以對於已成定案的曆史,實在沒什麽好爭議的。


    例如有人認為猶太人從未遭到屠殺、人類從未登陸月球或貓王還活著。


    這種荒謬的言論偶爾還會引發人們的討論,正好證明了曆史並非因其本質而存在。我記得,有後現代聖人之稱的布希亞,還主張過「波斯灣戰爭不曾發生過」這種誇張的言論。


    有人說,曆史就是勝利者的曆史,但這樣說也不完全正確。


    所謂的曆史,是各家說法相互較勁的競技場,而各家說法就是個人的主觀意識。在羅馬競技場中獲勝者所寫的曆史,的確比較容易被世人所接受,但是弱者與失敗者的曆史,依然有一定的生存空間。有很多情況是,戰勝世界的人和曆史中的勝利者,其實是兩回事。


    正因為如此,在我們降落的這個國度中,哪一個勢力是對的,哪一個勢力是錯的,根本無從厘清。我們美國人隻透過來了解世界。我們總是在家裏吃著外送披薩,藉由螢光幕觀看世界情勢。在過去的二十年爆發多次戰爭與恐怖攻擊事件,而發動者的意識形態與目的各有不同。在這個世界中,不停有人以各種動機發起戰爭,而戰爭的方式也一直在改變。


    但外送披薩卻不曾改變。


    外送披薩從我出生前就存在,大概到我離開人世時也一樣生意興隆吧。達美樂披薩在這個世界中獲得了不變性,但是這個世界卻又瞬息萬變,所以我很難藉由前者去議論後者。


    華府的高官們無畏生於美國的難處,也無懼於達美樂披薩、購物中心的不變性所帶來的困難,隻議論著這個時時刻刻都在變化的世界,下令我們去殺掉別人。對於隻會從外送披薩這個充滿了不變性的帝國議論的我來說,無法像他們一樣下那種判斷。


    我對此感到慶幸。


    原因無他,正是因為我和威廉斯都把「判斷事物的自由」這個麻煩的東西,完全交給別人去處理。


    這個地方的政治情況過於混亂,以我的理解能力實在無法用言語描述這個亂象。我隻知道,所謂的「回教徒與基督教徒的對立」,隻占了真相的百分之五左右。對我來說,就隻有任務命令書與暗殺目標才是清清楚楚的事物。在這個國家中,有一群惡徒自稱「臨時政府」,而這次的暗殺目標是臨時政府的「國防部長」。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nsc)把他列為「第一層級」的目標。換言之,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這個地區好歹擁有一個國家的基本體製,而他又身為準將,坐擁大批槍械與彈藥。


    他曾多次在遠離首都的數個村子之間巡回,徵召未成年的孩子加入軍隊。我們現在要前往的,就是其中一個村子。這個在「臨時政府」中擁有「國防部長」頭銜的前準將,先前派出了機動部隊到那些村子裏去獵女巫。以「清查恐怖份子」為藉口,調查村子裏有沒有藏匿反對勢力的成員,所有可疑的人全被射殺,至於「看起來有用的小孩」就會被強製帶走,編入他的麾下。


    我透過擋風玻璃看到遠方有一個城鎮,在那裏應該曾發生屠殺與強製徵召的事件。橘色的光線照亮夜空中雲層底下的懸浮物質。可見城鎮裏有多處正在燃燒。大量的煙霧飄向空中,看起來就像是中國傳說中的龍。


    「馬上要到目標的所在地了。各位,以平常心執行任務吧。」


    威廉斯坐在貨台上這樣說。


    我用圍巾把髒汙的嘴角蓋住。我們從過去出任務的經驗得知,這種倉促的偽裝應該還是可以過關的。


    這裏原本應該是一座很美的城鎮,但昔日蹤影已不複見。先是在內戰初期遭到轟炸,後來又被炮擊,數世紀以來讓居民們安居樂業的建築物都被摧毀,殘存的石壁上留有許多彈孔。


    我們開車來到城鎮的入口,盤問的士兵舉起手示意我們停車。會說當地語言的艾力克斯告訴對方,我們原本正在巡邏,但是食物跟汽油都沒有了,所以回來補給。盤問的士兵點點頭,接著拿出身上的讀取機器,先後指著我們四個人。


    用凝膠包覆住的染血id晶片還在我們胃裏,這些id晶片內含的資訊,成了我們的身分。士兵將讀取到的晶片資訊傳送至筆記型電腦,他看了看部隊管理軟體畫麵後,露出滿意的表情,接著就放我們通行。


    我心想,簡直就像個沒有思考能力的木偶。


    他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眼前的人和資料上所顯示的人不是同一個人。對他而言,彷佛體內那張id晶片所傳送出來的資訊才是最重要的。


    這是一種廉價的認證方式,也是一種廉價的資訊信仰,這對美國,以及其他富裕的先進資本主義國家來說是難以置信的。隻有資訊是不足以采信的,因此在我們的社會中,用各種活體認證的手段來補強資訊的不足。為了確認資訊與本人是一致的,先進國家發明許多認證的方式,也建構了認證所需的公共資料庫。連達美樂在外送披薩時,也需要請訂購人先在指紋讀取器上按壓指紋,才會把披薩交給訂購人。


    但是,這個士兵卻完全信任微軟那一類公司所研發出的軟體,而且看到軟體顯示的資料後就滿意了。看來資訊本身在這個地方還是有其價值。因為內戰與恐怖攻擊而陷入混亂的資訊落後國家,或多或少都有這種現象,而且與資訊處理有關的教育,可說是付之闕如。


    我們把卡車停在一處破敗無人的教會旁。


    「是槍聲。」


    艾力克斯說。從城鎮東邊的某處,斷斷續續傳來冰冷的破裂聲。


    「難道他們並未完全攻陷這個城鎮?」


    「或許吧!」


    裏蘭一邊檢查自己的ak步槍,一邊這麽說。雖然沾滿汙泥的ak步槍功能一切正常,但或許他還是比較懷念那些各式各樣的特種作戰裝備


    。不過他依然沒有忘記從裝滿子彈的彈匣中,各取出一個子彈。因為如果把彈匣裝滿,負責把子彈推出彈匣的彈簧會整個被壓扁,這樣一來,供彈會變得比較不順暢。


    「或者是他們正在處決鎮民。」


    我們默默地在敵陣中大大方方地行走著。到處都有建築物在燃燒,地上躺著許多顯然不是士兵的屍體。有一具身材曼妙的婦人屍體躺在路上,她的臉缺了右半部,裏麵的骨肉被旁邊的火焰照得閃閃發亮。婦人的手緊握著另一隻纖細且未成年的手,可以想像這應該是她的兒子或女兒。但是這個小孩的身體早被炸得不知去向,剩下的,就隻有這一隻小手。


    艾力克斯拍拍我的肩膀。我朝他下顎所指的方向看去,發現有一群穿著普通服裝的少年,在城鎮的中央排列成好幾排,同時有人在他們的肩膀上植入id晶片。這象徵著這個城鎮中存活下來的少年們,都被徵召為武裝勢力的一員。


    在這裏,有些還不懂事的小孩會被強製帶走,接受訓練成為士兵。但也有不少小孩是自願從軍的。成為士兵後,身上就會被植入id晶片。


    那些小小的id晶片,大小約與貼在貨架商品上的價格晶片相同。武裝士兵正在把id晶片植入士兵與徵召來的少年皮下。在這個國家中使用的id晶片,也就是被我們吞進胃裏、用來偽裝身分的東西,隻是在奧克拉荷馬州或是大阪的工廠中大量生產的廉價產品,世界上所有的商店都用這個東西管理商品。


    像這種因內戰而失去政府的國家,戶籍資料大多都喪失了。對於國民身分的真偽,沒有人曉得。難不成要在煙硝中進行人口普查?所以,這個國家的人雖然在這裏耕種、生活,但卻沒有身分。他們所擁有的名字,頂多隻能在鄰近的村子之間流通。


    但是這些孩子成為士兵後,就會被植入id晶片,並受到武裝勢力以攜帶型的終端機管理,成為有身分的人。換言之,他們被免費的試算表軟體管理,而且生死完全掌握在武裝勢力手裏。即使在這種動蕩地區的最邊緣,以市麵上販賣的終端機管理部隊,也成了戰場中的常識。


    這些少年希望從一個沒有身分的人,晉升為超市貨架上的商品,因此才成為士兵。他們為了與瑪式巧克力棒、品客洋芋片、士力架巧克力平起平坐,所以自願上戰場。


    至於目前正在異國暗夜中行軍的我們,則是比超市中的商品還要高檔一點。我們身上植入的id晶片內含感測器,可以傳送個人的身體狀況。這是超市的id晶片無法辦到的。


    這些少年沒有行動自由。他們被迫殺死自己的雙親、或是加入那些曾經淩辱自己所喜歡的少女的男人隊伍中,最後與大家同歸於盡。


    裏蘭猜對了,武裝勢力正在處決人民,所以才會傳出槍聲。


    在和平時代原本是建設工具的挖土機,在地麵挖出一個大洞,一群男女在大洞旁排成一列。行刑者們隨著口令,用ak步槍朝他們射擊,許多頭部、胸部中彈的男女屍體就這樣落入洞中。


    我曾經看過燒焦的屍體。那些屍體被燒得焦黑,皮膚乾裂,有如一隻烤雞。人體被火燒後肌肉會收縮,骨頭承受不住便產生骨折。我看到這一幕後,了解到人體終究要受到物理定律的限製,換言之,人體充其量不過就是由一堆素材構成。屍體最後也不過是一堆物質罷了。


    那群男女中彈後紛紛癱軟在地,士兵們把他們一個個推入大洞中。失去生命的肉體是很重的,很難光用腳踢到洞裏,因此這些武裝士兵費力地用手把他們丟入洞內。


    我不是不悲傷。我看到一群少年被徵召為士兵,以及一群被殺的無辜鎮民,也不是不難過。但是經驗告訴我,麵對眼前這樣的暴行,如果基於道德而出手阻止,隻會造成更多無意義的死亡。而且我們和這些武裝士兵是否有那麽大的不同,我其實不太有把握。因為我們是根據別人的意誌,前來此地殺人。


    我帶著三名屬下來到這裏,是為了執行任務。如果出手拯救眼前被殺的人們,任務就會失敗,瘋狂的前準將也會因而殺害更多的人,最後的結果就是,原本不會死的人也會因此而被殺。


    當我們被迫站在倫理的懸崖邊時,必須將問號拋得遠遠的。


    我們的內心必須變得毫無感覺。成為全世界最遲鈍的男人。


    接下來我們依照往例,啟動了必備的無感狀態。因為我們愈來愈靠近目標所在的建築物,而要暗殺的兩個人應該正在裏麵開會。我們經過感情調整,所以能像這樣瞬間切換心理狀態。


    這位擔任「國防部長」的前準將為了避免自己被暗殺,在國內頻繁地更換躲藏地點。薩達姆?海珊用過這一招,希特勒也經常變更預定計畫以避免被暗殺。當這個國家傳出發生大量屠殺的消息後,雖然美國一開始就考慮采用暗殺的手段解決問題,但由於這位國防部長受過歐美的間諜訓練,所以很懂得如何躲避危險。


    我們得以掌握情報,知道「目標就在眼前這座曾是清真寺的建築物中」,完完全全是因為運氣好,如果錯失了這次機會,不知道何時才能再有機會除掉這個不斷屠殺人民的前準將。所以我們絕對不能失敗。也因為上述種種原因,我們依照慣例選擇不去救眼前這些被屠殺的鎮民。


    「我們應該會下地獄吧。」


    艾力克斯如此說道。這個年輕人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而且具有正式的修士身分。因此我很難想像,艾力克斯究竟要透過什麽樣的禱告,才能對眼前的地獄坐視不管?他在完成任務後,應該會找神父告解吧。


    「我是無神論者,所以對地獄什麽的抱持著懷疑的態度。」


    「就算你不相信神,但是地獄依然存在喔。」


    艾力克斯說完後,露出了悲傷的微笑。


    「沒錯,這裏就是地獄啊。」


    威廉斯笑了出來。如果這裏是地獄,那我們的工作就是遊曆地獄了。我想連但丁都會嚇一跳吧。


    但是,艾力克斯說:「不是這樣的。」用手指指著自己的腦袋。


    「地獄其實在這裏。在我們的頭裏,在我們的腦內。也可說是位在大腦皮質的皺褶。眼前的景象並不是地獄,因為我們能夠逃離。閉上眼睛,眼前的景象就會消失,而且回到美國之後,就可以恢複日常生活。但是,我們無法從地獄逃離。因為地獄就在我們的腦裏。」


    「那裏也有天堂嗎?」


    裏蘭笑著這樣問道。聽說裏蘭固定在禮拜日上教會,一開始,是當作鄰居社交,然後便從以前持續到現在,但應該稱不上是習慣吧!至於這隻上教會的羔羊是否像艾力克斯那麽虔誠,就不得而知了。


    「我不知道耶。」艾力克斯這麽回答同梯的裏蘭。「我隻知道地獄在我的腦裏,因為我親眼看過。但是我沒有看過天堂。天堂是神的世界,或許因此無法收納在人類小小的腦袋中。說不定要真的在瀕死時,才會知道吧。」


    「好了,各位。」威廉斯打斷談話,接著說:「有關神學的討論就到此為止。我們馬上就要到達目標所在的清真寺了。進去裏麵以後,就不是像這樣偽裝成士兵就能蒙混過關的。」


    「裏麵或許有固定式的id讀取器。這些低階士兵的晶片如果被讀取到,反而不是好事。把晶片拉出來。」


    我下了指示後,其他三人就各自把貼在上顎的線往外拉,接著把晶片從胃裏拉出來。在水藍色的保護凝膠中,被線纏著的晶片上依然沾染著原主人未乾的血液。


    接著我們藏身於清真寺附近的一處廢墟,把晶片埋在地下,然後開始確認入侵的步驟。我們把奈米礦膜噴在身上,並打開從敵人身上搶來的肩背包,操作藏在裏麵的終端機,啟動環境同步迷彩的軟體。透過偽裝演算法計算出來的偽裝


    模式圖案會被轉換為資料,並藉由體內鹽分的傳導,將資料顯示於服裝與裝備上的奈米鍍膜。


    一瞬間,我們與滿是彈痕的廢墟牆壁完全融為一體。


    「依照事前的計畫,裏蘭和威廉斯在這裏待命。你們兩人必須為意外狀況做好準備,並且確保撤退的路線。我和艾力克斯侵入清真寺,如果看到兩名目標正在開會,就立刻攻擊。了解了嗎?」


    「你們要偷偷動手喔。不然隻憑我們四個人,要和鎮裏所有的敵人展開槍戰,可就不好玩了。」


    威廉斯說完,露出了微笑。這種任務的基本編製是四個人一組,這也是從第二次大戰後就沒有改變過的基本編組方式。一個編組若不到四人,不僅會造成戰力不足,而且無人替補,隻要有人受傷,小隊就可能會失能。但若一個小隊有五個以上的成員,指揮的難度就會倍增,而且還會增加隱密行動的困難。


    這種四人編製,是英國的空降特勤隊(sas)在馬來亞半島的熱帶叢林中攻擊共產黨時,從經驗中淬煉出來的。四人編製的好處,是可以進一步分割成兩人一隊的戰鬥編組。兩人一起行動的編組,是我們這種特種部隊的最小單位,至於單獨一個人行動,幾乎是不可能的。


    因此,進入暗殺最後階段,我們分割成兩人一組的編隊。雖然最常與我搭檔的是威廉斯,但是總不能兩個老鳥都去執行暗殺,隻留兩個年輕士兵待命。


    我們迅速從廢墟移動到清真寺的牆邊。清真寺周邊戒備森嚴,但因使用環境同步迷彩進行偽裝,並且仔細選擇了一條不易被察覺的路徑,因此沒有被任何人發現。在黑夜之中,我們的外型已經完全融入這個廢墟。


    到達清真寺後,我用手勢向艾力克斯指示要兵分兩路。但因為一片黑暗,我們又使用迷彩偽裝,所以肉眼很難辨識手勢,不過軟體會抽出人體的輪廓線,轉換為眼球薄膜上的副現實,再投射於我們的視網膜上。艾力克斯點頭,立刻繞向清真寺後方。


    我們在這樣的黑夜中使用奈米鍍膜進行偽裝,又趴在地上或緊貼牆壁站著,除非用紅外線監視設備,否則幾乎不可能被發現。我沿著清真寺的牆壁匍匐前進,發現了一個通往地板下方空間的洞穴。


    我聽到遠方傳來居民們被處決的槍聲,但我不予理會,爬進了清真寺地板下方的空間。這座宗教設施原本是為了稱頌回教的神明而建造,但如今地板下方卻充滿火藥味與肉的腐臭味。想必這座清真寺裏有很多屍體。而在上麵某處進行指揮的「國防部長」,就是這股惡臭的根源。


    我在地板下方爬行一段距離後,聽見了古典樂。如果我聽到的是華格納所做的那種充滿誇大、幻想風格的曲子,那整個場景大概會跟漫畫一樣有趣,可惜並不是。是貝多芬的〈月光〉。這是個沒有月光的夜晚,而且是個死者的脂肪燃燒後,照紅了雲層底部,宛如地獄的夜晚。在這種狀況下聽到這麽美的曲子,隻能說真的非常諷刺。我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爬去,最後找到一個通往地板上方的開口。


    我慢慢從開口探出頭。如果有特種作戰裝備中的瞄準器,就可以把偵察觸手伸到地板上方,觀察四周的狀況,但我現在擁有的隻有從士兵身上搶來的標準配備──ak步槍。所以我隻能采用古老的方法,也就是用自己的眼睛觀察。確定地板上方沒有人後,我小心翼翼地爬了出來。


    彈奏〈月光〉的鋼琴聲進入了更悲傷的旋律。我開始探索清真寺內部,慎重地從一個房間移動到另一個房間。


    回教的磁磚紋路如幾何圖形般,美麗而複雜。原本構造單純的空間,也因為磁磚而看起來像座迷宮。或許這也是無法理解的文化符號所帶來的效果吧。我在音樂的引導之下,來到迷宮中更深、更黑暗的場所。


    音樂變得更大聲了。我向聲音的來源一步步靠近。那裏是這座清真寺中,唯一明亮的地方。我貼著牆壁,在地板上向前爬行,最後來到入口的附近。我很快地從入口向房間內部瞄一眼,確認房內的狀況。


    前準將獨自待在房內。桌上有一台攜帶型收音機,〈月光〉就是從那台收音機播放出來的,這小小的機器似乎正以最大的音量播放著這首古典樂。這位前準將,也就是「國防部長」看似正在沉思,他用憂鬱的眼神望著收音機,並把手放在喇叭旁,看起來就像是用肌膚在感受收音機播放出來的音樂。他穿著軍便服,打扮得很體麵,彷佛正要去參加什麽儀式。


    從眼前的景象看來,房間裏沒有任何護衛人員,僅有目標a獨自一人。在這種狀況下,執行暗殺的難度不高。但問題是,他並非如我們所預期的正在與目標b開會。如果在這裏殺死了前準將,那麽屍體可能會被發現,這麽一來,要殺死身為美國人的目標b,就變得難上加難。


    在降落前,我一直擔心目標b今晚是否真的會來到這裏?沒想到我的擔心竟然成真了。我承認我有點迂腐,但腦中不由自主浮現莫非定律。暗殺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性,而且困難重重的工作。當目標從單一變成兩人時,困難度不是單純地變成兩倍,而是二的二次方。


    該怎麽辦?我總不能就這樣一直趴著。畢竟這裏是敵人大本營的正中央,就是有如針墊頂端那個開口中的空間。萬一有個差錯,一大群「針」就會蜂擁而至,而我,以及同樣位於這座清真寺內的艾力克斯,大概會被打成蜂窩吧。


    能夠快速做出決定,也是特種部隊成員的工作特質之一。我屏住呼吸,把手上的武器從ak步槍換成小刀。趁著前準將背對著我的剎那,一口氣衝向前,用單手控製住對方的雙手,然後用刀子抵住他的喉嚨。


    「我的目標不是你。但是你如果大叫或有任何動作,我就會殺了你。聽到了嗎?」


    我對暗殺目標撒謊。對這個男人,也就是我將要殺死的這個男人說謊,並不是不會感到可恥,但現在不是講求道德良知的時機。


    「我正在找一個美國人。他原本預定今天會在這裏和你見麵。」


    「原來他是美國人。」


    那個「國防部長」這麽說。在這樣的狀況下,他的呼吸依然平緩。


    「他是我們文化資訊部門的次長。不,應該說是前次長。」


    「你殺了他嗎?」


    我手握刀子,用力朝他一推,督促他回答。


    「不,但他在幾天前說要離開這裏。因為實在太突然,所以我告訴他,我想知道理由。我們原本預定今天要在這裏談話,但是他沒有來,隻叫傳令兵傳話給我。」


    換言之,目標b不會出現在這裏了。我還是能解決掉優先順位a的前準將,所以任務不算是失敗,但依然難掩失落。


    「他傳了什麽話給你?」


    「他在我國政府的公用信紙上寫著:


    『我在這裏能做的事,都已經做了』。」


    「我不想聽你鬼扯什麽公用信紙。這裏根本就沒有政府。隻有幾個互相爭奪霸權的武裝勢力。而你們隨意屠殺人民,所以是其中最可惡的一派。」


    「你說屠殺?你竟然用這樣的言詞來汙辱我們對和平的宿願。這是一場對我國政府與人民所展開的卑劣的恐怖主義戰爭。」


    「由你擔任『國防部長』的『政府』,根本不受任何一個聯合國的會員國所承認。而且濫殺國民的劊子手,就是你。」


    「聯合國算什麽?我國長久以來,一直都是一個多民族共存的和平國家,但是他們踐踏我們的文化,對我們的自決權嗤之以鼻,根本就是一群最可惡的帝國主義者……」


    前準將說到這裏便停止了。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既不是悲傷、也非畏懼的奇妙神色。整座清真寺被沉默籠罩,我依然聽得到外麵不停傳來碰、碰、碰的處決槍聲。


    「還有


    ,我們為何會落得今天這樣……寬容與多元文化不就是這個國家的美德嗎?沒錯,都是恐怖份子害的。恐怖份子就像是心胸狹隘的母親所生的孩子。沒錯,就是恐怖份子害的……不,不對……就算沒有派軍力進駐首都,以警察的力量應該足夠對抗恐怖份子……為什麽,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碰,碰碰碰碰。


    我沒有聽到慘叫聲,唯有槍聲告訴我,有人死在槍聲之下、有人的軀體掉落到洞穴中。


    我開始覺得不耐煩。超過五十歲的人麵臨死亡時,都像這樣囉囉嗦嗦的。到目前為止,他殺了那麽多人,死前才進行遲來的懺悔。難道他覺得這樣做就能讓靈魂被赦免,讓自己獲得救贖嗎?雖然基督教主張隻要請求赦免,幾乎所有罪行都會得到寬恕,但很不巧的,我是一個有自覺的無神論者。


    真是夠了,我老實告訴他。我既不是神父,也不是牧師,甚至也不是基督教徒。對我懺悔是沒用的。我對你的懺悔相當不耐煩,不管是什麽宗教裏的地獄,總之那就是你要去的地方。


    「沒錯,我會下地獄。但你搞錯了,我不是在告解。我隻是不懂,為何兩年前還依然美麗的國土,會荒廢到這種程度……」


    我終於明白,這個前準將到底是為了什麽而疑惑。他極度地恐懼,但不是因為我用小刀抵著他的喉嚨;而是他發現,自己已經喪失了進行內戰的動機。


    我感到一陣惡寒。到現在才突然喪失動機已經滿詭異的,加上從這個前準將的口氣聽起來,似乎是現在才開始自省,這也讓我感到一陣愕然。


    「你為何一直殺人?」


    我這麽問他。


    「我為何而殺?」


    用問題回答問題,是不符合常理的。我心想。


    接著,這名老人開始從心底感到恐懼,牙齒不停地打顫。或許他已經發狂了,所以才會有脫離常軌的回答。我用刀子更用力抵著他的喉嚨,逼問他:


    「為什麽?回答我。」


    「為什麽呢?我也不知道。」


    「快回答。」


    我的身體已經和前準將緊貼了有數分鍾,所以我身上的迷彩開始與他的軍便服顏色、以及各種不同顏色的勳章同步了。這個場景,看起來就像他身上的瘋狂氣息轉移到我的身上,讓我背脊發涼的東西慢慢往上攀爬,但我用一隻手控製住他的雙手,另一隻手則是拿刀抵住他的喉嚨,在這樣的姿勢下我根本動彈不得。


    「快說!」


    他的眼神彷佛死人般空洞。如果有誰看過鬼魂,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我看著眼前詭異的場景,不由自主地咬緊了牙。


    「閉嘴。」


    我完全沒想到他會說出這麽瘋狂的話。我不禁想,他剛剛那一長串為自己辯護的懺悔文都好過這般的狂妄。豈料他的話語就有如咒語一般,讓我聽了以後,彷佛自己的浩然正氣也正在遭受侵蝕。


    「拜托你告訴我,我為何殺了那麽多人?」


    前準將無視我的存在,繼續說著莫名其妙的話。他的言語已經失去了威嚴,而且看起來可憐兮兮,好似一個被拋棄的無用家夥。


    「給我閉嘴!」


    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我說出這句話的聲音,是低聲的哀嚎。


    「我為什麽殺人?」


    「我叫你閉嘴!」


    「為什麽?」


    我的忍耐到了極限。


    於是我用刀子劃破他的喉嚨。他的鮮血噴濺到清真寺的牆壁上,看起來好像傑克遜?波洛克自創的滴畫。在前準將因為自己的血窒息之前,我從外側絆倒他的腳,將那個剛健的身體拉倒在清真寺的地板上,接著立刻用刀子刺進心髒。剎那間,他的嘴角浮出紅色的泡沫,瞳孔也隨之放大。


    前準將,也就是「臨時政府」的「國防部長」,正式宣告死亡。


    這個率領三萬五千名武裝勢力,來回於各個村落進行屠殺的指揮官死了。


    我陡地回到現實,突兀的感覺向我襲來。這時我才注意到,充斥在這個房間的鋼琴旋律已經消失了。


    〈月光〉的曲子不知在何時結束了。我像抽筋一般,向後伸展背部,接著回過神環顧四周。剛剛我就像是被禁錮在魔法般的時間裏,差一點就要窒息了。我吞了一口口水。


    碰碰碰碰,碰。


    在〈月光〉消失的這個夜晚,屠戮無辜人民的槍聲依然響遍四周。


    「你怎麽了?」


    我一回頭,看到艾力克斯一臉訝異地站在我眼前。我歎了一口氣。不知道該用什麽言語去形容那個劊子手死前的詭異反應。


    「你沒事吧?」


    艾力克斯一邊這麽說,一邊檢視著倒臥在地上的前準將屍體。他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凝視屍體,這是為了用兩眼奈米薄膜的影像記憶機能,將前準將死亡的場景拍攝下來。


    「聽說目標b不會來了。」


    「這是情報部門的失誤嗎?」


    艾力克斯一邊這麽說,一邊若無其事地做著自己分內的工作。


    還是能聽見遠方傳來的槍響。


    我想,這個地方的屠殺應該還會再持續一段時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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