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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力克斯說,地獄就在這裏。


    他說地獄就在腦中,所以我們無法逃離。


    距離殺死那個前準將的夜晚,已經過了兩年,但我還沒有找到屬於自己的地獄。「死者的國度」依然時常來造訪,但那總是充滿了安詳的氣息,所以我完全不會把它跟地獄聯想在一起。


    結果我從頭到尾都沒有問艾力克斯,他腦中的地獄到底是什麽樣子。我看見被抬出教會的棺材後,心想,艾力克斯是否已經上了天堂?天主教已經不再維持著過去那種狹隘的教義。現在神之門為所有死者敞開。


    就算是自己選擇死亡的人,也不例外。


    因此,艾力克斯雖然是以自殺結束生命,但依然以天主教的葬禮下葬。在中世紀的歐洲,自殺者會被埋在十字路口。這是因為生命是神所授與的,人不可以自由奪取,所以當時把自殺視為重罪,才會將自殺者埋在十字路口,目的是使其靈魂仿徨無助,直到審判日來臨。


    現在的天主教不再對死者課以那麽嚴重的處罰。自殺者的葬禮和一般死者的葬禮已經沒有分別。在喪禮中致詞的教會神父,是一位看著艾力克斯長大的老人,名叫艾利許。


    艾力克斯在自己車上引廢氣自殺的那晚,我接到通知,前往他的房間尋找遺書。他的房間井然有序,甚至可用嚴謹兩字形容。書架上放著幾本跟神學有關的書,以及幾本聖經。某次威廉斯因為自己手邊的小說都看完了,所以問艾力克斯有沒有什麽好看的小說。艾力克斯問他喜歡什麽樣的內容,威廉斯回答:「這個嘛,我喜歡娛樂性質的小說。最好是跟性、毒品、暴力有關的。」於是艾力克斯笑著把聖經交給他。


    至於艾力克斯的遺書,我並沒有找到。艾力克斯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意圖,便獨自踏上了死亡的旅程。


    其實,艾力克斯是我人生中遇到的第二個自殺者。


    正因為如此,雖然對艾力克斯有點過意不去,但這次的事,對我沒有造成那麽大的衝擊。畢竟第一號自殺者是我的父親,但這並不是意味著我已承受過天大的打擊,從此就不動如山;當時我的年紀還小,無法理解死亡的意義,所以不覺得有任何的震撼或打擊。親友死亡這件事,在我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時就大剌剌地入侵我的人生,從此之後一直賴著不走。


    為何爸爸會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呢?或許我這樣描述不太精確。因為當時的爸爸應該是沒有其他「選擇」,才會輕生。人是因為沒有其他選擇所以才自殺,而不是在很多選項中選擇了自殺。至少當時在爸爸的腦中,隻有自我了斷這個選項。


    雖然當時爸爸除了自殺一途,別無選擇,但他可以選擇要采取什麽方法。爸爸曾在家裏上吊過幾次,但都沒有成功,最後他選擇了在這個國家中最有人氣的自殺方式,就是輕鬆地拿起槍,朝自己的頭部開槍。美國有一半的自殺者都用這種方法。爸爸過世已經超過二十年,但這一點依然沒有改變。槍給人自由。其中包含了輕鬆自殺的自由──成年人有七成用槍自殺,可見有多輕鬆。槍枝讓所有的美國國民都有自殺的機會,從街友到ceo,無一例外。海明威、杭特?湯普森、科特?科本都是用槍打穿自己的頭,這完全不需要事前準備,隻需從口袋拿出手槍,馬上就可以當場斃命。過去還有一名叫做巴德?德懷爾的參議員在記者會上,拿出手槍對自己的頭部開槍,這個事件的影片應該在網路上都可找到。可惜的是,未成年者比較難取得槍枝,隻能用上吊的方式。上吊在美國的人氣自殺方式中排名第二。


    爸爸的正確死亡時間無從得知。當時還沒有現行的槍枝登記製度,當然市麵上販售的槍枝也沒有內建晶片。而現在的槍枝在槍柄處都有內建管理晶片,如果舉槍自殺的話,所有的開槍紀錄都會以秒為單位被記錄下來,傳送到美國菸酒槍炮及爆裂物管理局(batfe)的資料庫中。所以我們可以知道手槍是在何時打穿持有者的腦袋。而資料庫所記錄下來的那串數字,會被刻在自殺者的墓碑上。但爸爸自殺的那個年代,還沒有這麽方便的係統,所以隻知道爸爸有一天趁大家出門時,在那個下午的某個時間點舉槍自盡。


    當然,我到現在依然不知道,爸爸為何最先嚐試那排行第二、有點麻煩的方式。爸爸為何選擇輕生呢?為何不一開始就用槍呢?我們無法向死人詢問自殺的細節。死人既無法提問,也無法請求他人的原諒。


    據說小孩的心很纖細,可以很敏感地感受到爸爸在自殺前身體所散發出來的死亡氣息──但我身上完全沒有發生這種事,對我來說,爸爸就是在那一天突然不見了。他就那樣消失。所以往後請不要太過誇大小孩的敏銳度。


    人類就是會像這樣,沒有理由地,或是沒有留下任何可讓人理解的理由,就突然從大家的眼前消失。


    我曾經問過媽媽好幾次,為何爸爸要自殺?但不知從何時開始,我不再問這個問題了。因為我得到的答案總是「不知道」。每次我問媽媽,她總是用著悲慘的表情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一個人若是沒有留下理由就離開人世,對活著的家人來說,那就會變成一種擺脫不了的緊箍咒。因為他們會不斷責問自己:「我為何沒有注意到?」、「是不是我的錯?」、「我會不會就是他自殺的原因?」死者永遠都無法回答這些問題。所以這個緊箍咒永遠無法解開。任何人都清楚,「遺忘」這個療傷方式是很靠不住的。夜晚,當我們正要入睡時,痛苦的記憶就會突然來襲。我們的頭腦無法完完全全地將一件事情忘記。人類無法完全地記住事情,也無法完全忘記事清。


    因此,媽媽被爸爸給下咒了。


    關於爸爸,我隻有一件事從未問過媽媽。爸爸的腦漿和血噴到了天花板上,是誰去清掃的。你的愛人已經化為牆上的汙漬,將之擦拭乾淨的是誰?是警察?還是清潔公司?不管如何,我完全不記得了。我在十幾歲時迷上b級電影,曾經在深夜看過一部叫做《天使心》的老片,看完後讓我毛骨悚然。那部電影到底有多老呢?那是雷根時代【注7:指的是美國總統雷根任職的1980年代】的作品。裏麵有一幕是一名穿著喪服的老婦人在擦拭著一片血淋淋的牆壁。關於這一幕,電影裏麵完全沒有任何說明,也與劇情無關。但我猜測導演的設定是,她是自殺者的妻子。


    把爸爸擦拭掉的,該不會就是媽媽吧。


    在工作中累積的壓力,就是原因。


    已經離開人世的艾力克斯如果曾進行過心理諮商,不知道諮商師是不是這樣回答他?


    殺人、殺人、不停地殺人。為了殺人製訂縝密的計畫。想像暗殺目標的外型大概是什麽樣子。預測暗殺對象接下來會采取什麽行動。暗殺對象有沒有妻子、有沒有小孩,晚上睡覺前,會不會念童謠給女兒聽?


    這樣的工作,簡直就是壓力的代名詞。天主教徒艾力克斯若要找人聊聊,那一定會找神父,而不是諮商師。不知道艾力克斯有沒有與今天來參加喪禮的神父談過?他是否曾在告解室中,為了自己殺死許多人,而請求寬恕?如果真是如此,那麽神父會不會因為沒有成功拯救艾力克斯、沒有想出能拯救艾力克斯的話語而感到罪過?


    在工作中所犯下的罪,就是原因。


    我想像著神父像諮商師一般,如此回答艾力克斯。你的工作無論如何都會讓你背負罪愆與過著地獄般的生活。要不要去跟上司談談,把你調到別的部門呢?或許你可以去溫暖的地方度個假,暫時逃離罪愆與地獄。


    的確,這兩年真的忙過頭了。我們原本就因為工作背負著太多罪愆與地獄,而華府發出的暗殺許可證還多到處理不完。


    當然,這並不隻是華府的錯。兩年前我們前往某國殺了那名


    前準將後,整個世界似乎就開始發狂。非洲、亞洲、歐洲接連發生內戰與民族紛爭,換言之,世界上所有地方都陷入了混亂之中,幾乎所有的事件,都符合聯合國在某個決議中所說的:「無法漠視的違反人道的罪行」。


    就好像某天,屠殺突然變成內戰的基本配備一樣。


    在過去兩年來被殺死的非戰鬥人員,占了整個二十一世紀中,因內戰或恐怖攻擊而喪生者的六成。因為犧牲者的人數實在太多,所以全世界的記者都還來不及跟進報導。


    也因為如此,部分無辜犧牲者的哀嚎就被媒體忽略,淹沒在網路的大海中。除了一些受重視的重大殘忍行為以外,其他的事件報導都被當成不重要的網頁來處理。發送資訊很容易,但要引起世人的注目卻很難。世人隻對自己想要的資訊有興趣,換言之,資訊隻不過是資本主義下的商品罷了。


    若說我們這個斬首部隊在這兩年來飛遍世界各地,真的一點都不誇張。因為我們經常長時間乘坐高速飛機移動,所以威廉斯曾經笑說,根據相對論,我們的時間一定比整體美國人的時間還要慢一點。


    我們真的工作過度了。


    世界過度要求我們介入,我們也被迫肩負著過多的責任。所有下令屠殺的領導人,包括希特勒在內,都是由民眾推選出來的。該為屠殺負責的,絕對不是隻有一個人,結果,我們亦無法對有罪的人進行審判。


    殺了這個人以後,這個武裝勢力的凝聚力就會消失。


    殺了這個人以後,雙方會比較容易和談。


    華府會選出「對於遏止屠殺最有效果」的暗殺對象,接著交由我們去執行任務。被美國暗殺的第一層級對象,在某些意義上,或許該說是為了和平而犧牲的殉教者。


    這些殉教者,在殺死前準將之後的兩年內,我親手殺死了兩個。包含這兩次的任務在內,我一共執行了五次暗殺任務。其中有幾次是用侵入鞘越過國境,也有幾次是偽裝成觀光客與記者、搭乘客機或從陸路進入目的地。這些任務的內容、目標各有不同。但是其中卻有一件事是不變的。


    在我參加過的五次任務中,他的名字在任務計畫中出現四次。


    兩年前,這個人於歐洲某國的內戰中,在某個屠殺人民的武裝勢力擔任「文化資訊次長」。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名字會固定出現在作戰命令書中。這很不尋常。彷佛他是個遊曆各地內戰的旅人。


    但華府對殺掉他如此執著,就表示他不隻是一般的旅行者。任務計畫上記載的人物側寫,隨著一次次的任務愈來愈詳盡。雖然上級希望我們逮捕他,但並不會在現場全盤托出與那位人物相關的所有資料,而是帶有官僚作風地,在每次作戰失敗後,才逐漸把愈來愈多的資料透露給我們。威廉斯曾經很不開心地抱怨道:「一開始就把所有資料都告訴我們不就好了。」後來,這個人物漸漸蒙上一層有如惡魔或是神話般的麵紗。


    約翰?保羅。


    雖然是個平凡到讓人不寒而栗的名字,但也是從我們殺害前準將後的兩年間,一直成功逃離我們的名字。


    「約翰?保羅到底是何方神聖呢?」


    威廉斯用演戲般的口吻這麽問道。


    「一個被美國政府追殺的美國人。同時他的同胞接到的不是逮捕命令,而是暗殺命令。這位逃亡者周遊於堆滿屍體的殺戮之丘。約翰?保羅到底是何許人也?」


    「就是普通的人類啊,和我們沒什麽差別。」


    我如此回答後,威廉斯搖搖頭,露出「你根本不懂」的表情說:


    「你少無聊了。重要的是之後該怎麽辦?」


    「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是,他再怎麽厲害也是人類。隻要是人類,就有露出破綻的一天。到時我們就可以抓住他。」


    「接著殺掉他。」


    威廉斯明明有老婆,但不知為何卻在難得的假日跑來王老五的家裏,甚至還擅自訂了達美樂披薩,興高采烈地說了一些讓人鬱悶的話。看來昨天艾力克斯的葬禮對他影響不小。


    客廳有一麵不會照到陽光的牆壁。這是為了看電視或電影而空出來的。我們坐在沙發上,手上拿著百威啤酒,傭懶地看著《搶救雷恩大兵》最開頭的十五分鍾──同盟國聯軍在奧馬哈海灘上被打成碎肉,而且不斷發出哀嚎。這個片段是整部電影最精彩的部分,更重要的是,付費電影都可以免費觀看開頭的前十五分鍾,而這個片段,剛好就是免費的。


    我們都已經三十歲了,卻一點都沒長大。至少,在美國的消費主義洗禮下,一點都不像個大人。


    「那家夥應該很煩躁吧。」


    威廉斯突然丟出這句話。


    「是啊。」


    「要是他有找我們談談,或許就不會變這樣了。」


    「說這些都已經太遲了。」


    我這麽回答。「說得也是。」威廉斯歎了口氣說:


    「喂,他到底是不是在地獄啊?在那個戰場上、在跟我們訓練的時候,還有在基地裏鬼扯的時候都是嗎?」


    「會鬼扯的隻有你吧。」


    我這麽說後,威廉斯驚訝地看著我說:


    「難道你沒聽過艾力克斯開的玩笑嗎?」


    我不禁盯著威廉斯。我的確沒聽過。


    「那家夥常常講一些低級的笑話耶。」


    「你是指,你跟他借小說,結果他拿聖經給你的那次嗎?」


    「不是,我說的不是這個。我是指一些有關天主教的習俗、教宗的玩笑。他還會把舊約裏的神當成笑話的哏,我和裏蘭常常笑到肚子痛耶。」


    這真的讓我很意外。我以為艾力克斯是一個嚴肅的天主教徒。


    「我……沒有聽過那家夥說那一類的話。」


    威廉斯直盯著我看。德軍mg機槍連續擊發的聲音,響徹了整個房間。過了一會兒,威廉斯把百威啤酒空罐丟進垃圾桶。垃圾桶離我們有十英尺,不過啤酒罐漂亮進洞。


    「喂,披薩還沒來就喝完一罐了。」


    仔細回想,艾力克斯所說的話題似乎都離不開神。我不相信有神,但我沒有力氣、也不會自以為是地強迫信徒接受我的想法。艾力克斯也一樣,沒有硬拉我去信教。我們經常談論神、罪、地獄,但同時也都各自抱持著自己的信念。


    地獄就在這裏。兩年前出任務的那個夜晚,並非艾力克斯第一次說出這句話。某次在基地休息時,我就聽他說過了。那時的艾力克斯指著自己的太陽穴說:「地獄就在這裏喔,薛帕德上尉。」他還說:「我們原本就是被創造成要下地獄的。這裏的構造會讓我們下地獄。」


    艾力克斯的頭腦裏,到底辟建了什麽樣的地獄,我已經無從得知。不論如何,我猜想艾力克斯一定是為了逃離那個難以逃離的地獄,才會結束自己的生命。他為了不墮入地獄,先一步終結自己的性命。這樣的邏輯乍看之下似乎是錯亂的,但是艾力克斯總是很嚴肅地看待這個議題,所以我認為這是有可能成立的。


    這時門鈴突然響了。


    「喔,披薩來了。」


    威廉斯去開門,從外送小弟手中接過了披薩。外送小弟拿出了一個攜帶裝置,威廉斯用拇指按壓在裝置的表麵,藉以認證領取者的身分。我與威廉斯的個人資料都存在軍方的資料庫中,資料庫認證了威廉斯的資料後,外送小弟便說了聲謝謝離開。


    「身為軍隊的一份子,就不用擔心資料的安全性,這樣真的輕鬆多了。」威廉斯一邊說,一邊走回沙發。這時他嘴裏已經在嚼著墨西哥辣椒披薩,他又說:「一般的民間人士連保護個資都要花錢。」


    「其實保護個資的費用都包含在社會保險費裏了,而且嚴格說起來,保管我們


    資料的人並不是軍方,而是外包給民間的資訊安全公司。軍方其實是有付錢的。」


    「當我到了可以自由支配金錢的年齡時,就已經是軍人了。我沒有在社會上工作過,所以不知道這些啦。」


    「個人認證所需的指紋、視網膜、腦波、臉紋等醫療記錄、以及信用狀態,都存放在安全伺服器裏,而且維持在隨時可以存取的狀態,以應付各種認證的需求。要達到這些要求,是需要花很多費用的。」


    「這就是重點。」威廉斯伸出食指,接著說:「我們的約翰?保羅到底是如何通過認證的?連要吃個墨西哥辣椒披薩都得按大拇指的指紋,更何況是其他的事?在我十歲的時候,所有的事情隻要簽名就算數,但是現在都得驗證指紋啊、視網膜啊、臉紋之類的。約翰?保羅是如何從歐洲跑到非洲、再從非洲到亞洲的呢?」


    的確,這讓人難以想像。任何人購買機票時都需要經過認證。更重要的是,認證的同時就會從帳戶付款,所以隻要他擁有個人帳戶,就無法逃避認證。


    約翰?保羅到底是如何穿梭於各地的內戰?


    這時,威廉斯的攜帶型通訊裝置有訊息傳來。眼前出現了讓我難以置信的景象──因為剛剛拿過墨西哥辣椒披薩而變得油膩膩的指尖,就這樣直接伸入口袋,然後毫不猶豫地按下通話鍵。雖然說要怎麽操作通訊裝置是個人的自由,但我在生理上還是無法接受。威廉斯就是這樣粗線條的人。


    威廉斯一邊吸吮著油油的手指,一邊與對方通話:「喂。嗯,是的。馬上嗎……那一個小時以內。」


    威廉斯掛斷了電話。他又用油膩膩的食指,在牆壁上描繪出呼叫的指令,我對他的少根筋有點不耐煩。他的手指在牆麵的奈米薄膜鍍層上迅速滑動,接著不知道從哪冒出的虛擬指令麵板,滑到他油膩膩的手指旁。


    威廉斯觸碰了虛擬指令麵板的停止鍵,中斷《搶救雷恩大兵》的串流影片播放。我問威廉斯發生了什麽事,他歎了一口氣。


    就在同時,我的通訊裝置也發出了震動。於是我從位在屁股的口袋拿出通訊裝置。是司令部。


    「是召集命令。」


    威廉斯這麽說。


    2


    我們收到命令,不能暴露出身分。


    所以我和威廉斯遵照國防總部的命令,穿著便服來到華盛頓。


    因為別著名牌與勳章的軍便服會暴露我們的身分,所以才被要求穿著便服。威廉斯說,要和大人物見麵卻沒有穿製服,感覺有點不自在。隻要穿著緊緊包住身體的製服,胸前又掛著一大堆勳章,就不用考慮穿著是否跟得上流行。因為製服就隻是製服。如果是便服,就會牽扯到個人的價值觀。


    我們沒有搭乘軍機,反而是搭乘民航機前往華盛頓特區。看來高層不論是對內或對外,都不想讓人知道我們被徵召了。如果約翰?保羅擁有控製組織的權力,那麽他就可能有能力監視情報機關與特種部隊的一舉一動,最重要的是,高層連對內都想隱瞞,個中必有其他原因。


    所以我們在前往華盛頓特區的途中,一直盡力偽裝成一般民眾。因為上級命令我們不可以搭乘計程車,所以抵達國家機場後,我們改搭乘地下鐵來到五角大廈站,與一般職員、參觀者一起下車。


    我不是第一次來五角大廈,但心情就像是來到都市的鄉下人,總覺得有點自慚形穢。


    從外表很難判斷在五角大廈站下車的乘客,到底誰是一般的參觀者,誰是聯邦職員。拜活體認證之賜,用穿著來判斷一個人的必要性在某種程度上已經降低許多。


    我們的身分認證不在衣服上,也不在鞋子上,而是被保存在資訊安全公司的伺服器中,所以服裝的重要性才會降低。


    也因為如此,在這裏上班的聯邦職員與軍人都傾向於隨意的打扮。至於一般參觀者流行的裝扮,則屬於五角大廈風格,也就是在上個世紀,兩個互相仇視、彼此用核彈威嚇對方的時代中,喜劇演員所模仿的那個大受歡迎的軍事官僚模樣。所以,民間人士都會穿著(看起來)很樸素無趣的套裝,國防部職員也會打扮成五角大廈風格或者穿得更邋遢,因此從外表根本無法判斷某個人到底是不是職員。


    我們朝著目的地走去,途中和穿著便服、製服的人,還有幾台鳥腳擦身而過。鳥腳代步機像是個活生生、而且會走路的人類下半身,我覺得很惡心。最近幾年來,人工肌肉做成的機器人下半身,在麵積比較大的辦公室裏已經是習以為常的風景。這棟五角大廈不是普通的大,它的地板麵積足足是帝國大廈的三倍。不過拜五角形構造之賜,移動的距離得以縮短。要到達上級指定的會議室,必須通過幾道安全門。我們把手掌貼在門上,接著接受手指的靜脈攝影、掃描視網膜、檢測耳朵、鼻子、眼睛的形狀,完成所有的認證後,才能通過安全門。


    我們到達會議室所在的區域。這裏的會議室幾乎都在使用中,因此門上掛著各式各樣的牌子。例如:


    「利比亞自由化委員會」


    「東歐安定化委員會」


    「蘇丹問題道德介入準備會」


    「對抗恐怖主義資訊統籌會議」


    世界上的問題,都在五角大廈的某一個角落中被討論,並且做出決議。


    這些會議討論的內容,在一般人的眼裏顯然都算是幹涉內政,例如讓某一國「自由化」等等。但是,在這裏從一開始就不曾有過外交上的「倫理」,大家都很自然地談論如何插手別國的內政。


    在這麽多間會議室中,唯有一間掛著「禁止進入」的告示牌。


    「這裏。」


    威廉斯說完,回頭看看其他房間的門說:


    「『禁止進入』──和其他會議室比起來,還真是個超乎想像的議題啊。」


    「因為解決與禁止進入有關的世界議題,是霸權國家的義務啊。」


    威廉斯對我的話表達同意:


    「你不覺得這很像卡夫卡的風格嗎?」


    我問他有沒有看過卡夫卡,他聳聳肩說:


    「沒看過。我隻是這樣想。」


    威廉斯敲了門,房間裏傳來一名男性的聲音。


    「先去認證指紋。那個有門的小窗就是認證裝置。」


    我用拇指在黃綠色的小窗按壓後,門鎖就被解除了,門也打開一個小縫。


    在一片漆黑的房間,有一群男女正在看色情影片。


    這是我踏進房間的第一個印象。但其實牆上螢幕正在播放的是一個穿著拘束衣的黑人影像;一群中年男女原本看得入神,但我們走進來後,便把視線轉向我們。在漆黑房間內浮現的好幾個臉孔中,有一個是我的長官,也就是特種搜尋群i分遣隊的老大──洛克威爾上校。


    「喔,他們是g小隊的成員。」


    老大一邊這麽說,一邊示意我們在空位坐下。圍著桌子的男女都已經有點年紀,看來我們是這個房間裏最年輕的。一名男子站了起來,開始自我介紹。


    他自稱是負責情報業務的國防次長。這代表著他是美國國防情報局(dia)的頭頭,也意味著高階的文官全都聚集在這裏了。構成美國情報網的各個機關,如sa的次長級人物,以及隸屬於「參議院情報活動監督委員會」的數名議員,其中還包含國會朝野黨團領袖。這群大人物秘密聚集在一間昏暗的房間裏,看著一名黑人穿著拘束衣的影像,老實說我覺得有點變態。


    「這是一個禮拜前拍攝到的畫麵。」dia開始說明。「這是第四次聯合國索馬利亞行動(unosom 4)的最新成果。這個男人與去年十月的『黑海大屠殺』事件有關,我們也把他視為第一層級的人物。」


    「他被逮捕


    了嗎?」


    我有點驚訝地這麽問道。第一層級竟然沒有被暗殺?真不像美利堅斬首合眾國最近的作風。


    「沒錯。不過這樣做是有原因的。」


    老大回答我。dia點頭說:


    「逮捕影片中男子的人,是這位艾莉卡?賽爾斯女士。」


    坐在dia旁邊的女性行禮。威廉斯不解地問:


    「這位女士不是軍人吧?」


    「在人類的曆史中,有一種稀有的、由國家獨占的組織化暴力,如果隻有這種組織可稱為『軍隊』,那麽我就不算軍人。」


    這位女性站了起來,dia則是坐下來,把主要的位置讓給她。她的打扮是與一般民間人士相同的五角大廈風格。


    「我是尤金&克魯普斯公司的第三企劃部經理。」


    我很慶幸我剛剛的用詞是「他被逮捕了嗎?」。如果在一般百姓麵前說「沒有暗殺他嗎?」,就太露骨了。至少在表麵上,美利堅合眾國政府是不會去暗殺海外重要人士的。


    「一開始在擬定unosom 4的計畫時,是以外包為前提。」dia幫賽爾斯女士補充說:「在當地執行這項行動的軍事勢力,幾乎都來自民間。除了紅十字會或解除武裝的聯合國和ngo(非政府組織)人員的維安外,實際和當地的武裝勢力交戰並鎮壓等戰爭業務,也都是委托給以她的部隊為首的民間軍事承包業者(pmf)。」


    戰爭業務。


    這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名詞。某些人可能會對這個名詞感到厭惡,例如和平主義者與自由主義者。我從這個名詞中感受到至今都無法想像的未來,因此很不得體地興奮起來。我總是對文字太過敏感。


    我一邊聽著dia的發言,一邊思考著:沒想到有些人參與戰爭的立場,不是為了民族的認同,也不是為了自己信奉的神明而殉教,就跟披薩店製作披薩、驅蟲公司驅除蟑螂一樣,隻不過是一項業務罷了。既然把戰爭當成一項業務,當然就可以編列預算、製訂計畫,還能外包給業者。戰爭已經從一項國家暴力,演變成可以委托、外包的業務。


    戰爭業務這個名詞,彷佛在嘲笑人類曆史中所有血淋淋的戰事,連我也成了被嘲笑的對象。這意味著,施行戰爭隻不過是一項業務。戰爭單純隻是份工作。是可預測、可控製的「作業程序」。


    創造出這種名詞的,是冷戰時代的智庫。在闡述「核戰將會毀滅世界」的思想時,需要這種甚至稱得上是冷酷的用語。哈德遜研究所的赫曼?卡恩認為「分析熱核戰,並將結果化為一連串的報告,是所謂『思考無法思考的事物』」,這個思想幾乎與維根斯坦相同。


    這就像是一部思考「以百萬為單位的死亡」的文學。【注8:路德維希?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哲學家,著作為《邏輯哲學論》,名言為「凡不可說的,就要保持沉默」。】


    要把聖經的啟示錄降為戰略、戰術等級,需要相當高的話術。這已經成為一種既定的行事模式,我們受到這種官僚式發言的庇佑,也不用讓失去家人的孩子,以及洞穴裏的屍體浮現在腦海裏。


    「供給與運送食物、在當地自助餐廳裏烹調料理、清洗職員的衣物、興建新政府的辦公大樓、建設輔導民兵回歸社會的訓練營、建設或營運管理囚禁戰犯的監獄。在過去,我們必須到當地建立ghq(司令部),並且找來工兵隊,才能完成上述的工作。後來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把這些工作交由pmf或是聯合國認可的ngo執行,但unosom 4則是連作戰都完全委托民間辦理。」


    dia解說完後,朝著艾莉卡?賽爾斯望去。這位pmf的女性接著說:


    「在uzosomiv計畫中,由美國政府供應聯邦等級薪資的,包含軍人在內,隻有三個人。他們是為了督導我們的決策,而長期駐任在當地。我們尤金&克魯普斯公司受到美國、英國、德國、法國、土耳其,以及日本政府的委托,與紅十字會、誌工、ngo的成員們,還有其他的同業──也就是負責管理後勤的哈裏巴頓公司,為了找回索馬利亞的和平而共同努力著。」


    這時艾莉卡?賽爾斯露出業務員式的笑容說:


    「本公司擁有許多前特種作戰隊員的人才,我們從去年開始提供的專門計畫執行業務,也受到非常大的肯定。」


    「換句話說,他們和我們一樣是食蛇者。」


    老大淡淡地這麽說。我猜他大概會因為人才被pmf挖角而感到苦惱,但他不是會在這種場合抱怨這些事情的人。我朝艾莉卡?賽爾斯瞥了一眼,但是看不出她到底有沒有注意到老大的話語裏其實帶有嘲諷的意味。


    「我們尤金&克魯普斯公司在九月下旬時,根據調查部門的情報,向美國政府提出一份企劃案。業務內容是逮捕第一層級目標──阿夫梅德?哈珊?薩拉德。我們的調查部門曾經向參議院國防預算歲出委員會的委員進行過簡報,依據在當地武裝勢力中擁有的多個可靠情報來源,說明本企劃的確是有可行性的。」


    賽爾斯女士的說明有如能幹的業務一般簡潔扼要,但我覺得她的話語是一層覆蓋住現實的東西,看起來就像是另一個現實。


    前準將的喉嚨被割裂時,往牆壁噴灑的一整片血紅。


    被槍殺後,丟到洞穴裏焚燒的男男女女。


    後腦上綻放著紅花的少女遺體。


    她把這些血淋淋的畫麵,堆疊成企劃進行簡報,這些乍看之下完全與戰爭無關的名詞,交織成那層東西。他們將戰爭當成一種生意,並且把戰爭視為民間的一般工作,這些聽起來這些血淋淋的場景彷佛都不存在,戰場上似乎也沒有人在殺人、沒有人被殺。


    她竟然能用那些言詞,描述著一場好似無人進行殺戮、無人被殺的戰爭,我感到驚訝、感動與新鮮。


    「從歲出委員會的國防預算小型委員會到國防部,他們都溝通過,最後和國防部的特種作戰司令部(so)進行討論。」


    dia說明完事情的經過後,老大點頭說道:


    「我看過簡報的資料後,雖然很不甘心,但依然同意這是一個可行的戰鬥計畫。」


    「歲出委員會的各位委員批準了這項計畫的臨時預算,因此我們便編製部隊,並付諸實行。在過程中,敝公司完全沒有人員傷亡,也沒有發生預期外的突發狀況,整個計畫可說是順利完成。」


    我再次仔細觀看畫麵中的男子。畫麵處於暫停狀態,左上角顯示著時間碼與攝影機內建gps所紀錄的經緯度。簡易偵訊室的白色牆壁死氣沉沉,我們的阿夫梅德坐在房間中央唯一的一張椅子上。看來影片所呈現的,是剛剛逮捕後的狀況。


    他看起來非常驚恐。


    「這個男子真的是武裝勢力的重要人物嗎?」威廉斯指著畫麵說道:「這種猴群裏的猴王被抓後,應該會大吵大鬧地抨擊這是非法逮捕或帝國主義的蠻橫行為,不至於被逮捕後就害怕到這種程度吧?」


    「是的,阿夫梅德?薩拉德在牛津受過教育。所以應該知道我們先進資本主義國家,不會拷問俘虜,也不會把俘虜五馬分屍。」


    「那這位阿夫梅德小弟為什麽看來這麽焦躁不安呢?」


    「我們繼續看下去吧。」


    dia下了指示後,時間碼開始跑動,由此可知影片已經開始播放。由於畫麵中隻有一名穿著拘束衣而動彈不得的囚犯,所以僅靠畫麵很難判斷影片到底是停止還是播放中。位於畫麵外的偵訊者,用英語跟阿夫梅德說話。


    偵訊者:……我們是美利堅合眾國所委托的軍事代理執行者,你被我們監禁了。我們與美國簽訂的契約中,包含了不得違反


    日內瓦公約的條款。在我們把你引渡給美利堅合眾國之前,隻要你不使用暴力,我們就絕對不會對你施予不正當的暴力。


    阿夫梅德:……這不就是一種不正當的暴力?


    偵訊者:我們所做的,是根據聯合國第五六〇〇九七號決議,針對索馬利亞各武裝勢力進行停戰勸吿。我們的客戶,也就是美利堅合眾國,把上述業務委托給我們,因此我們是在國際的認可下行使武力的。


    阿夫梅德:……這是正當的武力行使嗎?暴力何時被賦予正當性了?


    偵訊者:因為我們的行動受到多數人的認同,不是嗎?


    阿夫梅德:我們的行為也受到這個國家的許多人認同。我們是在眾人的期盼下才做那件事的。


    「雖然他的動作與聲音都透露出畏怯,但說起話卻相當直接。」威廉斯似乎鬆了一口氣:「看來他果然是一個普通的屠殺者,沒什麽特別的。隻是個相信自己所作所為是『正確』的狂徒。」


    「這是當然的。」dia聳聳肩說道:「但是他接下來的發言,開始帶有一點文學氣息。」


    偵訊者:民眾也有犯錯的時候。例如德國人民在選舉中選出了希特勒。


    阿夫梅德:那麽,這就表示『世界的民眾』,也有犯錯的可能。


    偵訊者:你可是殺了很多同胞的國民喔。


    阿夫梅德:因為我不得不這麽做。


    偵訊者:在這個半年來,有很多人開始相信這個國家潛藏了許多應該被殺的同胞,但我無法相信這樣的想法。昨天你才和某位好友笑著談天,但是今天卻殺了他。人類真的能這麽輕易地做到嗎?


    阿夫梅德:……不過,事實上就是這樣的結果。


    偵訊者:為什麽?


    阿夫梅德:為什麽呢?因為了解有非殺他們不可的理由。


    偵訊者:但是在一年前,你的心中還沒有這樣的觀念,不是嗎?


    阿夫梅德:沒錯……應該是這樣吧。


    偵訊者:殺人這樣的觀念,是能在短短的半年內培養出來的嗎?如果是一個人也就罷了,但是你們有許多國民,像邪惡之花綻放那樣,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有了憎恨與殺人的觀念。


    阿夫梅德:……事實就是,這的確能在短時間內培養出來。我們就是最好的證明。


    影片到此結束。


    「據說在『黑海大屠殺』中,有四萬六千人喪命。」


    艾莉卡?賽爾斯淡淡地接著說:


    「我們必須記住,這個叫阿夫梅德的男子,在一年前還是索馬利亞的和平使者。而且在不久前,索馬利亞還處於非常穩定的狀態。這是因為他們長久以來持續的內戰曆史,到二〇〇〇年代左右看起來似乎是落幕了。」


    我問道,是哪邊的軍隊介入了索馬利亞的內戰。很汗顏的是,我最近幾乎都沒有接觸到與索馬利亞有關的訊息。我總是忙著執行任務、吃披薩、觀賞《搶救雷恩大兵》的前十五分鍾,所以除了執行任務的相關知識外,頂多隻會從與「改編自真實事件的電影」來了解世界。


    「沒有軍隊介入,索馬利亞人是靠自己的力量終止內戰的。該國的慘劇始於一九七〇年代,在九〇年代轉趨激烈,國際社會一度想插手索馬利亞境內的慘狀,於是你們的前輩──特殊作戰群在波斯灣戰爭後介入索馬利亞內戰,結果慘敗,在其中的重要成員陣亡後,屍體還被搬到摩加迪休遊街示眾,這一幕經由電視傳遍了世界,而柯林頓總統也因為這項重大挫敗,決定退出這個位於非洲的棘手區域。九一一事件之後,雖然國際社會也懷疑索馬利亞可能已成為蓋達組織的溫床,但是對於阿富汗與伊拉克的幹預行動,讓大家又忘了索馬利亞。此後,世界徹底忘記了索馬利亞,對那裏發生的慘劇視而不見,直到最近事情才有改觀。」


    這就是被世界「遺忘」的地區。在廣大的網路汪洋中,充滿了海浪的巨響,索馬利亞的悲鳴相較之下過於微弱,因此並沒有傳進任何人的耳裏。有幾個國家曾經呼喊著:「請救救我們!請救救我們!」但卻沒有獲得任何人的眷顧,於是這幾個國家隻能靜靜地邁向死亡。


    「但是在二〇一〇年代的前半,索馬利亞開始憑藉自己的力量,重建自己的文明。」


    老大突然冒出聲音,我有點驚訝地看了看他。他露出靦腆的笑容說:


    「一九九三年時,我人就在摩加迪休。我曾是三角洲部隊的成員。黑鷹直升機墜機時,我從無線電中聽到了整個過程。換句話說,我就是賽爾斯小姐口中的『失敗的前輩』之一喔。」


    「真不好意思,失禮了。」


    艾莉卡?賽爾斯低頭道歉。老大揮揮手表示自己不在意,接著說:


    「唉呀,那的確是一次失敗的任務啊。但那不是軍事上的失敗,而是政治上的失敗。我們在那失敗之後,依然持續關注索馬利亞的情勢。隻不過有時候我們能做的,隻有捐捐錢罷了。就我所知,索馬利亞從二〇一〇年代起,就開始自主回收ak步槍與火箭推進榴彈(rpg),並且重建學校與警察體製,建構法院與行政機關,顯示他們想把自己從混亂中拯救出來。哲學家霍布斯曾說,人們會陷入一種『所有人對抗所有人的戰爭』。而有一個男人,用寧靜但充滿熱誠的態度,想要證明霍布斯的話是錯的。帶領索馬利亞人重建國家的,也就是他。」


    「他就是阿夫梅德?哈珊?薩拉德。」


    我聽到這個事實,並不覺得驚訝。隻是有些許悲傷,我的感情一片空洞。過去有太多男人,一開始為了小孩、女人、貧窮者、饑餓者、乃至於全部的弱勢者而戰鬥,但當他們獲得權力後,就變成了獨裁者,這樣的事屢見不鮮。因此我無法對這家常便飯感到驚訝,也無法為此感歎。


    「雖然那是一個艱困的工作,但阿夫梅德與他帶領的團隊,成功為索馬利亞創造了和平。索馬利亞全體國民曾經有一度深刻體認到,不管再怎麽窮、再怎麽餓,有些東西是絕對不能舍棄的。在那段時期,孩子們都會上學並學習寫字。而且路上也看不到安裝著機關槍的車輛,是一個讓大家都能安心睡覺的國家。


    接下來,索馬利亞進入了解決貧窮問題的階段。」


    「索馬利亞的資源豐富嗎?」


    威廉斯問道。艾莉卡?賽爾斯搖搖頭,說:


    「幾乎沒有資源。雖說或許當地還有尚未發現的資源,但根據索馬利亞在上個世紀末進行的最後一次調查的結果,國際社會斷定他們完全沒有可以賣到國外的資源,包含石油、礦物、農作物等等。」


    「真的是無計可施啊。」


    「隻要有人民,就不會無路可走。」艾莉卡?賽爾斯聳聳肩:「隻要有人民,就可以販賣勞力。聯合國為了解決國際貧困問題,發表了千禧計畫。這項計畫幫助多個沒有資源也不適合發展農業的國家成功重建。非洲也有其獨有的自然景觀,所以發展觀光業也是一個選項。問題是……」


    「因為長年的內戰,所以沒有人願意在那種國家投資,也沒有人願意去那種國家觀光,對吧?」


    威廉斯打斷了艾莉卡?賽爾斯的話這麽說。


    「你說得沒錯。」


    賽爾斯說完,以眼神向dia徵詢意見。dia點點頭,並站起身來。


    「謝謝你的說明,賽爾斯小姐。接下來我們要進行內部討論。」


    「我了解了。各位,那我告辭了。」


    pmf的代表對我們行禮致意後,就退出了會議室。在門完全關上前,所有的人都目送著五角大廈風格的背影離去。


    「接下來由我進行說明。」


    dia這麽說完後咳了一聲。因為他的動作實在太像在演戲,所以我瞬間感到有一


    股笑意上來,但必須忍住。


    「索馬利亞人為了清白、正當、和平地過生活,因此舍棄了武器,卻麵臨極度的貧困。他們必須扭轉內戰給世人帶來的負麵印象。必須讓世人知道,這裏是值得投資的地方、這裏的人民是受過教育且願意工作的文明人。此外,他們還要告訴全世界,來這裏觀光是安全的。上述的目標,在一年前幾乎都達成了,但是光隻有達成是不夠的。索馬利亞還需要設法讓世界知道他們所做到的成果。」


    「透過公關公司嗎?」


    我問道。dia點頭回答:


    「沒錯,公關公司會大大左右國家的形象。阿夫梅德曾在牛津學習過國際政治,所以他很清楚公關公司的必要性,例如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的紛爭。」


    世界上有一種援軍叫做「希望」,人們很容易對它效忠,卻很難驅使它。不知道是哪一本書上寫道,要真正驅動這個名為「希望」的東西,必須先讓美國的國民知道。接著要讓華府的政


    治家以及網路記者知道,最後還要驅使院外遊說者。在這裏麵扮演關鍵角色的,就是以國家為客戶的公關專家。


    在華盛頓召開記者會。讓閣員在美國的網路上現身。讓客戶與美國政府的高層見麵,在訴說窘困的現況時,請記者撰寫成報導。這麽一來,「名為希望的援軍」(或許)就會開始啟動。


    「總之,阿夫梅德明白,必須讓全世界知道索馬利亞的狀況。他必須讓世人知道,索馬利亞的國民是很優秀的,而且他們都願意停止戰爭並朝進步的方向邁進。還要讓國際社會知道,索馬利亞雖然願意改善自己的國家,但卻很貧窮。因此,阿夫梅德找上了一個曾任職於公關公司的男人,來擔任索馬利亞政府的文化宣傳顧問。」


    我已經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麽了。


    「那個男人就是約翰?保羅吧。」


    現場的所有人,包含威廉斯在內,都轉頭望向我。雖然我不是刻意要吸引他們的注意,但是我預測對話的能力似乎讓他們吃了一驚。


    「沒錯,就是約翰?保羅。他進入索馬利亞以後做了什麽事,薛帕德你應該知道了吧?」


    請各位想像一下,這裏發生了一件殺人事件,而國家則是人格上的「犯人」。


    如果記者訪問犯人的鄰居,那麽她會這樣回答:「他是一個很親切的人,都會按時倒垃圾。我完全看不出他是會做這種壞事的人。」


    現在的狀況,就像是這樣。我順著dia的話接著說:


    「是的,換句話說,索馬利亞的現況就是一片混亂。他們在短時間內,就讓國家重新回到過去的亂象。霍布斯所說的『所有人對抗所有人的戰爭』已經開始了。那裏陷入混沌。所有的國民分為殺人的一方,與被殺的一方。而且──」


    「在黑海的沙灘上,倒臥著無數索馬利亞人的屍體,宛如迷路而擱淺的海豚般。」


    威廉斯用這段話為整件事下了結論。會議室的氣氛顯得非常凝重。


    約翰?保羅。


    現在已經可以確定他不是徘徊於內戰地區的奇怪觀光客。從我們收到暗殺指令的那一刻起,決定要暗殺他的高層就已經知道他的底細,卻沒有告知執行任務的我們。


    上級從未告訴我們,這個我們數度暗殺失敗的男人,在世界各地引發了大屠殺。


    這個男人每到一個國家,那個國家就會因為不明原因陷入混亂。


    這個男人每到一個國家,那個國家就會有無數條無辜的生命因為不明原因而被剝奪。


    「這些事情都是在短短半年內發生的。」dia繼續說。「很幸運地,這些邁入和平但依然不受矚目的國家,在發生大屠殺後的發展都是正向的。例如引起國際社會的討論、選舉總統等。但是美國的快速反應部隊,已經為了處理世界各地的內戰、恐怖事件、民族紛爭而應接不暇了。這就是為什麽美國的軍政在邁入近代後,首次把軍事業務大規模外包。」


    「美軍已經分身乏術了。這幾年來,世界各地的紛爭與殘暴行為,異常快速地增加。」議員團中的某一位議員說。「那些國家擁有痛苦的過去,原本已經開始走向重建,卻突然在短時間內變得比以前更糟。他們原本沒有任何動亂的徵兆,突然間就產生了種族衝突。我們委托各大智庫進行分析,但沒有人能找出原因。」


    「但是各位應該早就知道答案了吧?」


    我這麽說。


    「在我們第一次接到約翰?保羅暗殺命令的那個作戰之前,就知道了吧。」


    現場沒有人開口。


    我沒有轉動頭部,隻用眼神掃過坐在會議室桌子前的所有男女。


    他們都麵無表情,但視線不斷地四處飄移,彷佛像是在尋找作為祭品的羊隻,這讓我感到非常可笑。在華盛頓的力學中,在這種的氣氛下再度開口是很嚴重的,有時甚至會沒命。


    過了一會兒,一名穿著藍色套裝的女性,打破了這種華盛頓式的、隱諱的沉默。


    「是的。在委托特種作戰司令部執行暗殺之前,我們好幾次嚐試著逮捕約翰?保羅。」


    「你剛剛說『我們』,那你是誰?」


    威廉斯用手指著她問。這位女性似乎稍稍被威廉斯不禮貌的態度嚇到,但是老大與主持這場會議的dia卻什麽都沒說。


    「我隸屬於cia。海外就像我們的庭院一樣。」


    「海外不是cia的庭院,也不是美國的庭院。是魑魅魍魎張狂跋扈的、名為世界的混沌。就是因為有剛才的想法,你們才會失敗。」


    威廉斯的語氣冷酷平靜,不帶任何情感如此說道。他一向很討厭外行人。這時老大出聲製止:


    「注意你的用詞。」


    「抱歉,失禮了。但是講到失禮,她不僅對世界失禮,也對我們失禮。」


    威廉斯聳聳肩,一副根本沒錯的樣子。他大概覺得,在海外作戰的其實是我們,而不是cia。cia把自己在海外的所作所為稱為「準軍事活動」,但是那隻不過是模仿戰爭的辦家家酒罷了,根本沒資格把世界稱為自己的「庭院」。


    在dia的催促下,cia繼續麵不改色地說下去。


    「您說得沒錯。我們的確一直想逮捕約翰?保羅,但是都失敗了。在當時那個階段,我們還未完全確定世界各地的屠殺是由他所煽動。當初隻是懷疑他和一些動亂地區的屠殺行為似乎有某種關連。


    又過了一段時間,世界陷入混亂的速度開始加快,而且根據我們獲得的各項情報,確定約翰?保羅就是那些屠殺事件發生的原因。」


    在cia袖手旁觀時,約翰?保羅所引發的戰爭與屠殺,不知道已經有多少人喪生。


    在我們沒有成功暗殺那男人的兩年內,不知道他奪走了多少條人命。


    他獨自一人穿梭於世界各地,造成這麽多起大屠殺。他進入一些小國的武裝勢力的權力核心,並且在人們的耳邊低語,最後就如魔法一般,造成堆積成山的屍體。


    真的有可能發生這種事情嗎?


    我想起了兩年前,在殺死那名擔任「國防部長」的前準將時的事。「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這個國家會變成這樣?」那不是因為悔恨而說出的話,在修辭上也不是問句。那名前準將是真的搞不清楚為什麽。屠殺是他發起的,動機與目的也很明確,但他依然忍不住想問為什麽。


    剛剛那段影片中的阿夫梅德,也露出和前準將一樣的表情。


    「那麽,進入正題吧?」


    我向老大如此問道。老大把扁帽重新戴好,並以眼神徵詢大家的同意。全體表示同意後,上校沉默了一會,用平穩的語氣說:


    「我們要暗殺約翰


    ?保羅。」


    「這個結論跟以前一樣啊!」


    威廉斯皺著眉。雖然我也露出「早就知道了」的表情,但我聽出老大話中有話。


    「是要追蹤他嗎?」


    「沒錯。」


    追蹤。我們要去追蹤約翰?保羅,並把他找出來。我們要根據美國情報體係掌握的資料,帶著最新的裝備潛進陷入動蕩的地區,而行動也是以小組為單位。


    「我們認為約翰?保羅目前潛伏在歐洲。我們情報部隊在所有暗殺任務中,都立下莫大的戰功,唯一的例外就是約翰?保羅的暗殺任務。你們g小隊的戰功尤其傑出。」


    「是要我們去當間諜嗎?」


    「沒錯。」cia說。「雖然很不甘願,但還是必須承認,我們不像你們那麽慣於殺人,而且也沒有像你這麽健壯的成員。把暗殺工作交給當地的激進派也是一個選項,但是這是高機密性的任務,而且必須力求任務成功,所以不能假手他人。在過去,這些任務都是由綠扁帽部隊或三角洲部隊負責,但是現在,你們情報部隊特種搜尋群i分遣隊才是這方麵的專家。」


    「最重要的是,這是一次預防性的任務。」


    上校轉過來麵對我們,繼續說道:


    「之前所有的任務,都是情報單位在屠殺發生後,判斷約翰?保羅在當地,接著才把我們的人送去執行暗殺。所以我們總是慢了一步,就好像警察總是在案發之後才抵達現場一樣。


    但是,這次的行動雖然是追蹤約翰?保羅,但他並不是機會目標。當你們發現他,或是找到了暗殺的機會,也不要立即殺他,你們必須查明他現在是否在某處醞釀大屠殺。」


    「我會任命你們為情報參謀(j2),同時暫時隸屬於參謀長聯席會議的情報部門。」


    dia接著這麽說。參謀長聯席會議的情報部門,以及隸屬dia的參謀情報部,已經被整合在一起。


    「換句話說,我們要歸你指揮。」


    「雖然你們隸屬於j2,但情報部隊與dia是共同作戰,所以我還是能全麵支援你們。這是重要的任務。我們是深受信任的喔。」


    老大說完,輕拍我的肩膀,說:


    「能阻止屠殺再次發生的人,就隻有你們了。或許在我們談話的當下,約翰?保羅正在打算讓地球上的某個國家墮入地獄。」


    3


    一堆屍體。


    地麵上的大坑洞就像是巨人的鍋子,一群被燒焦的人們像豆子一樣被緊密地鋪在鍋子上。


    在哺乳類動物中,人類算是皮下脂肪比較多的,所以隻要把人丟到這種鍋狀的空間中加熱,人皮就會被烤得酥脆,還會飄出香氣。人體被烤熟的氣味之所以讓人覺得惡心,是因為肉以外的其他部分也一起被烤熟了。除了靴子、襯衫以外,頭發被烤焦後也會產生臭味。如果沒有那些人肉以外的部分,那麽人類烤熟後的氣味,應該與其他滴著肉汁的獸肉香氣差不了多少。


    我一邊想著,一邊坐在還散發著熱氣的坑洞邊緣,盯著人肉被慢慢烤焦。我腦中浮現一個模糊的想法,這些人肉要煮給誰吃?這時,其中一具屍體突然張開了被烤得乾裂的眼皮。她的頭蓋骨、皮膚、肌肉都因為被烤乾而收縮,所以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睜大眼睛的吸血鬼。


    「我正在被烤著。」


    母親凝視著自己的手這麽說。我點頭回答:


    「嗯,好像北京烤鴨喔。」


    「吃起來可能味道不錯喔。」


    母親笑著說。她的雙頰因為被燒烤過而變得僵硬,皮膚上還出現了裂痕,看起來就像是油漆剝落的牆麵。我好奇地觀察她的臉頰,然後說:


    「我看了以後,真的感覺到媽媽是一個物品耶。」


    「真失禮,你不也是個出色的物質嗎?」母親露出了怒容說:「如果屍體『隻不過』是物質,那活生生的人也『隻不過』是物品呀。」


    「是這樣嗎?在日常生活中把威廉斯當成馬克杯,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是啊,總有一天你要接受這個事實喔。」


    軍用機緩緩地用極低的高度飛過黃色天空。看起來就像是從我的身邊經過的鯨魚腹部。破碎的槍聲斷斷續續響起,這附近的空氣彌漫著火藥的臭味。


    「接受自己隻是物質嗎?」


    「是接受自己隻是一團肉喔。我的兒子啊,就是因為你老說自己是無神論者,所以才一直無法接受一些重要的事情。」


    我笑了。我的兒子。我很懷念這個稱呼。媽媽活著的時候,常常這樣叫我。她常常說我是個做事不牢靠的孩子。


    「我隻不過是肉,我隻是被一團肉所支配……」


    「盡管放心吧,你是一團肉,並不代表你就會被牢獄所困。」


    我點頭表示同意,因為媽媽說的總是對的。媽媽叫我放心,那麽我就不需要擔心了。


    「你看,有人來迎接你了。」


    一陣唧唧唧的聲音傳來。有一台客機垂直緩慢降下。生長在坑洞旁的樹木都因為風壓而東倒西歪。我舉起手阻擋朝我飛來的塵埃與垃圾。飛機的艙門打開後,威廉斯揮著手呼喚我。


    「再見囉,媽媽。」


    「再見。」


    我用力地揮手,和焦黑的母親道別。


    母親也對我揮著她那燒得跟針一樣細的手。


    飛機開始上升,我把可後躺座椅的椅背向後推倒,當我躺下進入夢鄉時,隻見裝滿屍體的鍋子在我的視線裏變得愈來愈小,死者的國度也變成了遙遠的彼方。


    我在死者之國的飛機上睡著,在生者之國的飛機上醒來。


    在艾力克斯剛剛死去時,我很常看見「死者的國度」。因為看見的頻率明顯地大量增加,所以我一度考慮要找軍隊裏的諮商師談一談,但這似乎不會妨礙我執行任務,所以想想便作罷。也因為如此,我在入夜後經常受邀到死者的國度。


    母親總是告訴我一些事情,但故事本身的結構,其實與我小時候在家裏生活的景象沒有什麽不同。爸爸走了以後,母親沒有再婚,一手把我扶養長大。小時候媽媽告訴我很多事情。我對文學有興趣,還有一段時間迷上了電影,都是受了媽媽的影響。所以「死者的國度」裏的氣氛,可說是直接複製我和媽媽一起吃晚餐時的氣氛、或是我和媽媽一起待在客廳時的氣氛。當然,前提是先不論這些場景中的異樣感。


    媽媽總是緊盯著我。因為如果不這樣做,她害怕我可能隨時會從她眼前消失。因為人類會在完全無法理解的情況下,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就像爸爸一樣。因此媽媽對此心存恐懼。


    我從小時候就注意到媽媽的恐懼,所以也盡量不讓媽媽擔心。我變成一個細心的孩子。在與別人講話時,會特別注意對方的言辭和一舉一動,避免卷入紛爭之中。如果惹上了麻煩,也絕對不會讓媽媽知道。總之,我的原則就是,不要讓媽媽心生恐懼。我一直在努力證明,我不會有一天突然不見。從小時候到進入大學為止,我一直遵守著這個最高原則。


    我從軍後,因為受夠了過去一直遵守這個原則的自己,所以希望能進入特種部隊。在當時,情報部隊是剛剛設立的軍種,而我選擇剛出爐的特種部隊,並通過錄取率隻有百分之二的測驗。不可思議的是,媽媽對我的選擇沒有表達任何意見。她隻是微笑著對我說:「你盡管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結果,像爸爸一樣突然消失的人,不是從事危險任務的我,而是一直擔心我會突然消失的媽媽。現在,媽媽的肉體長眠於華盛頓的墓地中,而她的靈魂總是在夜晚,從「死者的國度」過來找我說話。


    我睜開眼睛後,死者的國度瞬間消失不見,飛機也開


    始準備降落。


    我從窗戶向外看,機翼的翼麵就像侵入鞘一樣,表麵出現了微小波浪。整片機翼會適時折彎或扭曲,以吸收不穩定的氣流,使飛機保持穩定。


    要覆蓋住巨無霸客機的巨大翼麵,不知道需要多少肌肉?我想把這台肌肉客機的表麵鍍膜全部剝下,看看被肌肉纖維覆蓋住的機翼。我想用刀子將機翼割裂,看看血液從肌肉中噴出。


    我喝下時區同步劑,以重新設定睡眠的周期。這就像女性吃藥控製排卵期一樣。我不想帶著因為時差而疲憊不堪的臉,去見已經先抵達目的地的威廉斯。


    肌肉客機輕柔地降落在魯濟涅機場的跑道上。機翼形成彎曲狀,以大幅吸收推力向量,這個景象讓人有點不安。這個動作就像小鳥要降落在樹枝上時,翼麵朝向前方,宛如要包住某個東西一樣。因為肌肉客機擁有上述的製動係統,所以能夠進行短距離降落,但乘客承受的重力負擔卻小得驚人。這是因為座椅內的高分子材料可藉由通電使材質改變,並轉變為緩衝撞擊專用模式。接著,乘客的身體會沉入外觀有如洋菇的座椅中,當座椅恢複為原來的質感時,我看到空服人員對我露出微笑,並引導乘客們走向登機梯。我和一般觀光客一樣,享受了一趟舒適的空中旅程,同時心想,這和搭乘外型奇特的隱形輸送機真是有天壤之別。


    布拉格。人稱文化之都、百塔之城。


    我從魯濟涅搭乘地下鐵進入滿是陰霾的城市。


    威廉斯一邊看著倒映在伏爾塔瓦河中的黃色雲彩,一邊說:「選擇在查裏大橋會合真是失策。這裏人太多了,我花了好多時間才找到你。」


    我對威廉斯點點頭。他遲到完全不找藉口,而是單刀直入,這我一點也不訝異。查裏大橋上的觀光客真的很多,彷佛就像世界上所有的人一起決定要把它壓垮一樣。


    但是,威廉斯和我都是特種部隊的成員。長久以來,我們的工作一直都是在一大群武裝勢力的士兵中找出暗殺對象,就有如在玩「威利在哪裏?」的遊戲。找人與殺人都是我們最擅長的,所以威廉斯遲到百分之一百二十單純是因為他很懶散。由於他老是遲到,如果每回都要瞎扯理由,那我跟他一搭一唱,就會沒完沒了。


    我問威廉斯狀況如何。他似乎因為我沒有吐槽他的單刀直入而感到失望,所以皺起了眉頭。


    「還可以啦。任務已經差不多結束了。」


    「差不多結束了?你不是隻比我早到兩天而已嗎?」


    「我剛剛就是在等你這個反應耶。」


    他的話讓我啞口無言。


    「我們大老遠跑來布拉格是為了搞笑嗎?」


    「說是搞笑也沒錯啦。我到達這裏後,發現約翰?保羅已經不見了。」


    這次是上頭的大人物們傾全力要完成的任務,所有事前的預估應該都有一定的準確度才對,但約翰?保羅卻不在這裏,我不能說自己沒有為此感到驚訝。然而這樣的狀況對我們來說是家常便飯。


    「一開始就不在這裏嗎?」


    「我到這裏的第一天,就在星巴克與cia的人見到麵了。他跟我說:『對不起,我把約翰?保羅跟丟了。』那個cia的人員是一個剛從哈佛畢業的蠢蛋,連捷克語的報紙都看不懂,就被派駐到這裏的大使館。」


    「派這家夥來跟監的cia,也真是夠了。」


    我歎了口氣,但並沒有感到特別驚訝。眼前的事情隻不過再次證明了cia是冷戰時期的遺物罷了。許多原本是cia該處理的業務,現在都已經歸我們情報部隊管轄。


    「不是有很多軍事小說都會出現一些能力很強的官僚組織嗎?我隻要每次看到有人出紕漏,都覺得這種小說應該全部禁止出版。」


    威廉斯的口氣聽起來是真的生氣了。我一邊想著「cia總算陷入人才不足的窘境了」,一邊看著排列在橋上的天主教聖人像。我身旁的雕像和其他的聖人像不太一樣。看起來像是有一群「黑澤明電影」中留著奇妙發型的武士,在支撐他的腳。查裏大橋上有許多尊耶穌會的雕像。這座雕像所刻畫的人物,也許是前往日本傳教的天主教傳教士吧。


    這位聖人是如何在一個語言不通的國家,對日本人訴說著自己所信仰的事物?他是把god翻譯成什麽詞呢?而這個詞,對日本人來說,原本是代表什麽意義呢?


    「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我隻是在想,一個cia的年輕人,在語言不通的國家工作是什麽樣的心情。」


    「他們應該派一個懂捷克語的人來啦。真是的。」


    「那接下來該怎麽辦?」


    我這麽問道,於是威廉斯聳聳肩說:


    「約翰?保羅有一個女朋友。我們隻好跟蹤她了。」


    「原來他有女朋友啊。」


    「約翰?保羅曾經出現在她家。所以她就被美國的情報網掌握了。」


    「如果早一點開始監視,那早就能逮到他了。」


    「cia說他們一直在跟監約翰?保羅。但我懷疑他們到底有沒有認真跟監。總之,根據他們的說法,自從開始跟監之後,第一次看到約翰?保羅去找那個女人。」


    「約翰?保羅可能已經離開捷克了?」


    「不知道。因為不知道是什麽原因,他的id不會被任何機場偵測到。他可能還在捷克境內,也可能離開捷克了。所以我們隻好監視那個女人,賭他可能還會回來。」


    威廉斯一臉憂鬱地說著。的確,我們能做的就隻剩這個了,但這不是我和威廉斯感興趣的工作。


    「等待約翰?保羅。這很像卡夫卡的風格啊。」


    威廉斯突然說了這句帶有文學氣息、但和自己很不搭調的話,所以我指出了兩個錯誤。


    「第一,如果你要說的是《等待果陀》,那不是卡夫卡的作品,是貝克特的。還有一點,在整出戲劇中,果陀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隻是等待果陀的人不停在談論果陀。我想要說的是,別說出這麽不吉利的比喻。」


    「反正沒道理的事情全推給卡夫卡就對了。」


    威廉斯這麽說。


    4


    在某個早晨,葛雷高爾?薩姆沙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巨大的有毒昆蟲。


    卡夫卡用德語寫下這段文字。


    在過去,哈布斯堡王朝曾經一度想讓德語成為捷克的語言。後來在官方語言政策的主導下,捷克政治核心的語言也改為德語。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奧匈帝國沒落,後來在共產主義下,捷克與斯洛伐克組成了共和國。


    所以捷克境內有販賣德語的地圖,也有些居民依然使用斯洛伐克語。斯洛伐克語與捷克語非常接近,兩者甚至還能相當程度地互通。此外,有些長者在說著捷克語時,也會混用一些德語名詞。


    因為上述原因,捷克境內目前仍保有三種語言。官方語言當然是捷克語,但是各個語言對每處風景名勝有著完全不同的稱呼,當觀光客來到歌劇院等場所時,總是感到很疑惑。


    標示著多個國家語言的建築物。


    說著多種語言的當地老人。


    對外國人來說,要聽懂捷克語原本就很難了。如果再摻雜著德語與斯洛伐克語,那麽更是難上加難。


    「的確,捷克語或許比其他語言稍微難學一點。」


    露西亞?修克羅普一邊這麽說明,一邊把紅茶遞給我。


    「基本上,捷克語和俄語、斯洛伐克語都屬於斯拉夫語圈。斯拉夫語圈的特徵是,每個語詞在不同的狀況,會有非常多種的詞形變化。有些詞的詞形變化甚至超過兩百種。」


    「那麽要學會一個單字,得花上一個月的時間囉?」


    我一邊把檸檬放到紅茶中,一邊問。


    「我舉的是最誇張的例子。」露西亞笑著回答:「捷克語比起詞形變化,可以自由置換的語順和難以發出的重音更加困難。來這裏學捷克語的,都是從外國派駐到這裏工作的人的家人,大家似乎都覺得發音非常困難。」


    「原來如此。」


    「像這種與人溝通有關的教育課程,包含語言學在內,依然有一些部分難以透過網路來進行教學。像發音技巧之類的,沒有與老師麵對麵學習就很難學會的部分還不少。」


    事實上,用網路封存檔案來學習當地的語言,不能稱得上是一種有效率的方式。語言隻不過是一種溝通的工具。即使我們最近愈來愈常用虛擬現實感來進行模擬訓練,但在學習語言的領域中,我們依然被安排與老師進行麵對麵的學習。


    露西亞?修克羅普以教導外國人捷克語為生。她的住家兼教室,位於遠離布拉格市中心的一座古老建築內,在這個稍大的客廳中,學生們正在向這位女性學習捷克語。


    「是啊。而且老師你英語也很流利耶。不像有的老師不太會說我們國家的語言,所以我們很放心。」


    「因為英語在現在是稱霸世界的語言啊。」


    不可思議的是,露西亞這麽說完後,露出了笑容,並未動怒。沒有比在外國提到美國的霸權更讓人感到不耐,但是她卻沒有因此出現負麵情緒。


    「其實也不完全是這樣。根據我最近看過的一份代理商流量分析報告,最勤於在網路上寫日記的是日本人。因為那個國家的國民在現實生活中很壓抑自己的感情,所以才在網路上尋求解放。」


    我偽裝成剛到這裏任職的廣告代理商員工。廣告代理商的工作,是在網路上開拓張貼廣告的空間。例如在一個很美麗且協調的網頁中,插入一張正在吃著減肥藥丸,而且皮膚散發著奇妙光澤的女性照片;或是在影片與影片之間,插入某個診所的人氣諮商師露出著慈愛笑容的畫麵。不論是日本人寫的日記,或是美國人寫的日記,都會被均等地貼上這些廣告。


    「嗯,是啊。我沒有把自己的過去紀錄下來的習慣,所以不太清楚在網路上寫日記是怎麽一回事。但如果寫日記真的是最大的網路流量,就表示網路上充滿著描繪人生的語句。」


    「你寫過日記嗎?」


    我開啟這個話題,是想試著引導露西亞談談自己的過去。


    「有啊。在很久以前寫過呀。」


    「那你是在哪裏學英語的呢?」


    「在美國學的。我也曾經學過語言學。」


    「是喔。那你是語言的專家囉?」


    「不,如果我真的是語言專家,那我的人際關係應該會更好,而且現在應該也會擄獲一、兩個男人,和他們如膠似漆或分分合合。可惜事與願違,我學的是語言的骨幹,而不是有如肌肉的文法。」


    「荷姆斯基的理論的確很難跟肉感沾上邊。」


    「一般人應該對荷姆斯基的理論沒有特別的感覺。但是世界上還是有極少數人覺得荷姆斯基的話很性感喔。例如我就是其中之一。」


    露西亞又笑了。我覺得她是一個很愛笑的人。雖然她總是淺淺地微笑,但看起來不像是禮貌性的笑容,而是因為她打從心底喜歡用語言與人溝通。露西亞露出笑容的時候看起來很年輕,一點都不像三十三歲。在燈光比較昏暗的場所,若說她是十幾歲的少女,應該也不會有人懷疑。


    「你是在美國的哪裏念書呢?」


    「是在麻薩諸塞州。」


    「是麻省理工學院嗎?好厲害喔,你是精英耶。」


    雖然我早就知道她的經曆了,但依然要裝出很驚訝的樣子,以免被對方察覺。像這種高超的說謊技巧,應該算是間諜必備的技能。不過老實說,我不確定我的技術到底夠不夠高明。


    「我會去那裏,單純是因為有些東西隻有在那裏才學得到。」


    「那麽你在麻省是從事哪方麵的研究呢?」


    原本很流暢的談話,到這裏停了下來。雖然露西亞沒有露出警戒的神色,但她的內心可能已經對我問了這麽多感到訝異。


    過了一會兒,露西亞一邊慎選自己的用詞,一邊謹慎地回答:


    「該怎麽說呢……我的研究就是,語言到底會對人類的行為造成什麽影響。」


    「這是不是就像某些人所說的,人類的現實世界是由語言所構成的。例如愛斯基摩人會用二十種名詞來描述雪。」


    「真是令人懷念的薩丕爾─沃夫假說【注9:由薩丕爾及沃夫所提出,認為人類的思考模式受到其使用語言的影響,也就是語言決定思維。而使用不同語言的人,也會因此出現認知的差異】呢。不,兩者是不一樣的。」


    露西亞的臉又再度浮現笑容,我莫名地鬆了一口氣。這不隻是因為我擔心她起了疑心,也是不想看到她皺眉頭。她真的是一位笑起來很美麗的女性。


    「那種說法其實就像是沒有根據的都市傳說。形容雪的名詞原本沒有那麽多,但這個說法在經過口耳相傳後,名詞的數量卻增加了。鮑亞士在一開始觸及這個議題時,形容雪的名詞隻有四個。沃夫寫論文時變成了七個。後來隨著雜誌、廣播、電視先後報導這個議題,因紐特人口中『描述』雪的名詞又變得更多。但是根據實際調查後發現,描述雪的名詞其實連一打都不到。所以,英語中描述雪的詞,其實並不會少於因紐特語。」【注10:法蘭茲?鮑亞士,被譽為「美國人類學之父」。一八八三年前往巴芬島從事地理學研究,探討自然環境對於當地因紐特人(inuit)遷移的影響,並撰寫成《中央愛斯基摩人》;注11:因紐特人為愛斯基摩人的一個分支,其使用的語言為因紐特語。】


    我之前完全不曉得。這已經成為一個有名的冷知識。有些喜歡假裝自己懂很多的人,總是會把這個冷知識當成聊天的話題。例如:「在因紐特語中,有一百種詞匯來描繪雪耶。這應該是因為因紐特人是生活在被雪包圍的環境中吧!他們認知的現實和我們的現實是不一樣的喔。」這樣的文化基因(meme)【注12:類似人類的基因,是決定文化傳播的單位】把愛裝懂的人當成傳播工具,在雞尾酒酒吧之間口耳相傳,最後的結果就是,愛斯基摩人用來描述雪的詞匯,被膨脹成一個很誇張的數字。


    這個連鎖效應的末端,到底會把愛斯基摩人描述雪的語匯說成多少個呢?


    「事實上,人類對現實的認知,跟語言沒什麽關係。不論身處何處,在哪裏長大,現實都不會模糊到受言語所左右。人類的思考是比語言先產生作用的。」


    「可是我都是用英語在思考耶。」


    「那是因為,語言被包含在你所思考的現實之中。人思考的對象有諸多元素,語言是其中之一。語言隻是思考對象,而不是一個大於思考的框架。這就好比,我們不能說『因為河狸是牙齒相當進化的生物,所以它們一定是用牙齒在思考事情』。」


    「原來是這樣啊。」


    我真的對她所說的感到佩服。的確,有些想法是很有吸引力的,例如「現實是被語言控製的」、「人類會因為使用的語言不同而感受到不同的現實」、「人類都是透過名為語言的濾鏡,在感知著這個世界」。然而,我總是覺得以上那些說法怪怪的。高中的英文老師很得意地告訴我們,用愛斯基摩語描述雪的那件事──當時他的說法是二十個──但是對我而言,語言是一個在自我本體外的實體,因為能確實感受到它的存在,所以很難想像語言會對自己的人格造成影響。


    「你覺得,數學家與理論物理學家是如何思考的呢?」


    她這麽問,因此我回答,應該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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