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布拉格陷入混亂,就好像被台風掃過一樣。


    因為暴徒向警察施暴,所以城內多處的石磚剝落。在赤裸的曆史痕跡下方,可以看到鮮紅色的人工肌肉正在搏動著,其表麵上覆蓋著有如網絡的血管。


    我漫不經心地走在無人的街道上。在曆史悠久的建築牆麵上,原本有著代理商設立的奈米薄膜廣告,但暴徒已把那些薄膜剝下,放火焚燒。街道上有多處正在冒著黑煙,但卻看不到半個暴徒的身影。彷佛大家出來施暴後,便跟隨著哈梅爾的吹笛人一同離開了。


    裸露在街道上的紅色肌肉,為灰色的街道増添了色彩。我試著用鞋底踏了踏人工肌肉。雖然堅硬,但依然擁有活體生物應有的彈性,因此我的膝蓋被彈了回來。


    我向郊外走去,一邊注意不要踩入剝落的石磚間的縫隙。暴徒離去之後,這個街道上隻剩下文明的殘渣,我覺得除了我以外,其他的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座城市隻剩下我一個人。或許,整個歐洲也隻剩下我一個人。


    我離開了布拉格的街道,來到郊外,眼前是一片延綿到地平線彼端的紅色草原。


    「怎麽了,我的兒子啊。」


    天上傳來了這個聲音。我抬頭往上看,發現草地上聳立著一個巨大的物體。那是巨無霸客機的機翼。機翼插在地麵上,有如一座高塔,白色的翼麵已經剝落,裸露出鮮紅的人工肌肉。


    「這裏喔,這裏。」


    我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我看到一個有如人工肌肉般全身鮮紅的人,一瞬間認不出她是誰,但過了一會兒,我確定她是我的媽媽。她全身皮膚和機翼一樣已經剝離,並露出鮮紅色的肌肉。


    這時我才注意到,延伸到地平線彼端的紅色草原上,並排地掩埋數具侵入鞘。侵入鞘表麵的黑色迷彩鍍膜已經剝落,內部的人工肌肉群暴露在空氣中。部分肌肉從侵入鞘上掉落下來,鮮紅且細致的續維在風中搖動,在我看來,有如一團紅色的海草在那兒搖曳。


    「媽媽,你的皮都被剝掉了耶。」


    我說完,媽媽聳聳肩回答:


    「因為我在核爆中被燒成這個樣子啊。」


    「媽媽應該是死在華盛頓才對啊。是被我殺死的。」


    「殺死我的是車子。終結我生命的是醫生。我的兒子啊,殺死我的不是你啊。」


    「可是隻要機器繼續運作,媽媽就能繼續活著。」


    「那種狀態還能算是活著……別開玩笑了。」


    「可是你的心髒還在跳呀。」我用快哭出來的聲音說:「媽媽……有一種說法是,隻要心髒還在跳,幾個內髒便還有功能,這就算是活著。可是我覺得這種想法很落伍。」


    「是啊,真的很落伍。這已經是上個世紀的思維了。」


    母親麵露哀傷地微笑。我看到媽媽的臉後,弄懂了人的肌肉是如何移動,才讓臉部形成名為微笑的狀態。


    「不過,你煩惱的應該不是生與死的界線吧。不是嗎……」


    我搖搖頭。


    「我想知道的是,到底是不是我殺了媽媽。媽媽,告訴我,在我進行認證,並說了yes的那個當下,你是不是已經死了?」


    「你是在談論罪吧?」母親點頭說:「你做得很好喔。你為了我,做了一個困難的決定。關掉自己母親的維生裝置。停止供給維持自己母親生命的奈米機器。把自己母親放進棺材裏。這對你來說真的是很痛苦的決定,但你是為了我才不得不這麽做的。」


    「真的是這樣嗎……媽媽。」


    「當然不是。」


    媽媽冷冷地說:


    「你希望我那樣說,對不對?沒有人知道真相。更何況我已經死了。」


    我開始感到害怕。母親突然變得很殘酷。


    「我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想的。你認為,你每次都是聽從他人的命令而殺人。上級告訴你殺人是為了防止更多人被屠殺,而你也覺得,自己隻是一把槍、隻是一個政策工具,這一切都不是自己決定的。你就是藉由這種想法逃避沉重的責任。」


    「媽媽,別再說了。」


    我哭著哀求她。


    「但是,你在殺死自己的母親時,是你自己做的決定。你擅自想像媽媽現在很痛苦、媽媽活著很辛苦,但其實躺在床上的我不曾跟你這樣說。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想像。事實上,在醫生詢問你時,是你以自己的自由意誌決定要中斷我的治療,所以你必須背負這個責任。你過去在任務中殺死那麽多人,那並非國防部與特種作戰司令部的決定,你也必須負起殺死那些人的責任。」


    母親毫不留情地追究我的責任。我雖然掮住耳朵,但那些殘酷的話語就如同奔流般,無法停止。


    「不過,我的兒子啊!你不但要對我的死負責。到目前為止,你殺了很多大將軍、少校、或自稱總統的人,那都是你自己做的決定,都是你自己要殺他們的。你隻不過是一直不去思考這個問題。你從來沒有認真想過自己為何要殺人,對不對?」


    我一邊大喊著「對不起、對不起」,一邊跑回無人的布拉格街道。


    「既然殺了我是你自己的決定,那麽到目前你在任務中殺死的那些人,也是你自己的決定。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你隻不過是想藉由背負殺死我的罪,來免除殺死那些人的罪。」


    不管我跑得多遠,母親的聲音依然毫不留情地傳進我耳裏。像極了巫婆的聲音。我抱著頭,想把自己隔絕在周圍的風景之外。


    「抱住頭也是無濟於事的喔。」


    一個年輕的聲音直接傳進我的耳裏。我抬頭一看,發現艾力克斯正在對著我微笑。已經成為死者的他,指著自己的頭說:


    「因為地獄就在這裏。」


    「別再說了!」


    「人隻是腦細胞、隻是水、隻是碳化合物。人類隻不過是小小的dna塊狀物。人類生來就隻是物質。跟人工肌肉沒什麽不同。要在這一塊物質中尋找靈魂,並且認為靈魂會衍生出倫理道德與崇高的思想,根本是自欺欺人。罪與地獄都在腦袋裏。」


    接著,石磚突然飛上天空。


    紅色的人工肌肉衝破了布拉格的曆史薄膜,有如植物急速成長般衝向天際。由肌肉構成的狂流衝上了天空,淹沒布拉格的街道。


    這股如海嘯般的激流把我帶上了天際。


    我不斷地上升。


    直到沒有罪也沒有地獄的場所。


    「你還好吧?你一直在哀嚎。」


    威廉斯安撫著我。他遞給我一條冰冷的毛巾。看來我在睡著時流了不少汗。


    我摸了一下臉頰,確定自己的確哭過。


    「又夢到死者的國度了嗎?」


    威廉斯這麽問。我遲疑了一下,接著坦白地點點頭。


    「特別是艾力克斯自殺之後,變得比以前更頻繁。」


    「我也是。」


    我對威廉斯出乎意料的回答感到驚訝。


    「我隻是單純地把它視為夢境,並不像你還取了『死者的國度』這樣的名稱。我的夢與艾力克斯有關。雖然不記得夢的內容,但是醒來後和你一樣覺得心情很糟。從這一點看來,應該算是惡夢吧。」


    「或許我該去找心理諮商師談談。」我歎了口氣:「就像出任務前,知道必須殺小孩那樣。如果是艾力克斯應該會找神父聊一聊吧,但我沒有宗教信仰。」


    「我有找過心理諮商師喔。」


    威廉斯邊說,邊遞給我一杯冷水。


    「為了解決婚姻危機。我和老婆陷入了倦怠期。那時我把女兒寄放在保母那裏,夫婦兩人一起去找軍方的諮商師。」


    「結果呢?」


    「諮商


    起了成效。但也僅止於夫妻問題這種小事。我不太相信那個吊兒郎當的男諮商師,能針對艾力克斯的死給我什麽有用的建議。」


    「我覺得,難以解決的,不隻是艾力克斯的死。」


    「你還有其他的困擾嗎?」


    我思考該如何回答,但卻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我的想法。威廉斯看到我一臉茫然後,便不再追問,他說:


    「那就更沒必要去心理諮商了。諮商師是無法解決問題的。這些問題必須由我們自己解決。既然不信仰神,那麽就不該相信業報或赦免這類的東西。」


    這我知道。我一開始就知道了。


    然而,我在夢中總是被化身為母親或艾力克斯的自己所指責,這已經讓我無法承受。


    「我跟你換班吧,我已經清醒了。應該睡不著了。」


    於是我把床墊交給威廉斯。威廉斯碎碎念說:「沾滿你汗水的床墊,真的不太舒服耶。」但我知道,他曉得那意味著我內心的紊亂。


    車站附近有歐爾夏尼、新猶太公墓、維諾夫拉德三座墓園。


    卡夫卡的墓位於新猶太公墓,走出地下鐵車站馬上就會看到。墓園入口的辦公人員交給我一頂小小的帽子。上麵寫著我看不懂的希伯來文。我心想,希伯來文的字母長得好奇怪啊,看起來就像是外星人的電腦所產生的文字,有種奇妙的人造感。帽子本身偏小,與其說是戴著帽子,倒不如說是帽子被放在頭頂上。


    「要戴這種帽子才能進來這個墓園。」露西亞對我解釋道:「因為這是猶太教的墓園。」


    如果我再到露西亞家可能又會被跟蹤,到時又得繞遠路,再用暴力擊退跟蹤者,這樣實在太麻煩了。所以威廉斯建議我,乾脆直接約露西亞在外麵見麵。要是露西亞被跟蹤了,就表示對方不隻對我,連對露西亞也有興趣。總之,藉由這樣的方式,或許可以確定被監視的對象到底是我還是露西亞,抑或是兩人都是。


    我接受了威廉斯的建議,告訴露西亞我想參觀卡夫卡的墓,希望能請她帶路。在這個時代,副現實幾乎能輔助一切的事物,所以我的請求聽起來就很接近謊言。露西亞一開始有點猶豫,最後還是答應了。我與她一起搭乘地下鐵,來到位於布拉格郊外的一處新猶太人墓園。


    園內的樹木非常茂密,枝葉覆蓋了天空,透過黃色的雲層,微弱的陽光似乎無法投射到地麵。


    現場還有幾名觀光客,他們正把小石頭放在卡夫卡的墓前。猶太人憑吊先人的方式不是獻花,而是擺放石頭。


    「這是卡夫卡的妹妹吧?」


    我一邊這麽說,一邊指著墓碑旁題著金色文字的石板。上頭是三個人的墓誌。而她們的名字看起來都像是女性。


    「是的,沒錯。」


    「她們是在同一個時期過世的,一九四二、一九四三……對吧?」


    「是的,就在奧斯維辛集中營。」露西亞點頭答道:「她們都死於大屠殺。卡夫卡的第三個妹妹──奧特菈原本嫁給了德國人,但她卻在離婚後自行進到猶太區。她的丈夫反對離婚。因為在當時,猶太女子隻要嫁給雅利安人,就不會被認定是猶太人。但她把女兒托付給丈夫之後就離開了他。」


    我說:「我都不知道還有這些事情。」露西亞則是回答:「真的嗎?這是很有名的故事耶。據說卡夫卡家最小的女兒奧特蒞最受哥哥法蘭茲疼愛呢。」


    「你好了解卡夫卡喔。」


    「與其說我了解卡夫卡,不如說是了解猶太大屠殺。因為約翰常常跟我談論這個話題。」


    「約翰……是之前和你交往的那個人嗎?」


    我直截了當地問。露西亞點頭回答:


    「約翰不是猶太人,但常常對我提起猶太大屠殺。我想大概是因為這是他的研究主題吧。」


    「國防高等研究計畫署的研究計畫竟然是在研究曆史……這真是讓人意外啊。」


    「詳情我不是很清楚。不過,你感興趣的事物還真奇怪。」


    「是嗎?」我說:


    「因為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何軍隊要研究猶太大屠殺。如果是研究機器人或人工智能這種新題材還比較說得過去。」


    「你這麽說也有道理。」露西亞想了一下,又說:「不過他研究的主題好像不隻猶太大屠殺。還有史達林、紅色高棉、蘇丹和盧安達,約翰好像很關心殘酷的曆史事件。」


    「猶太大屠殺也算是其中之一嗎?」


    「我想是吧。」


    我和露西亞一起在卡夫卡墓前獻上小石頭。在墓裏長眠的,包括法蘭茲和他的三個妹妹。法蘭茲的死亡日期很明確,但是三個妹妹的確切死亡時間卻沒有人知道。在那個時代被卷入命運漩渦的猶太人,都是如此。時至今日,她們的死成為猶太大屠殺這個大集合的一小部分,其中的細節都已經埋葬在曆史的暗處。


    「不過她們被送到集中營的日期卻很明確。當時的記錄都有保存下來。」露西亞有如低喃地說道:「至於生活在現在的我們,在搭乘地下鐵時需要認證、在店裏付錢時需要認證、搭乘路麵電車也需要認證。不管我們到哪裏都可以追蹤到。」


    「也是。為了防止恐怖份子潛入,引發像塞拉耶佛或紐約那樣的恐怖攻擊,也為了發生意外事件時便於追查犯人,所以所有人在生活中都需要進行各種認證。另外這也是在警告恐怖份子,做了任何壞事一定會被追查出來,也有遏止的效果。」


    「你可以不用說明這麽多啦。這些我都懂。我並不是要談論管理化社會、喬治?歐威爾、老大哥【注19:喬治?歐威爾的小說《一九八四》中的一個人物,象徵極權統治及無處不在的監控】這些話題。」露西亞笑著說。「不過,當時的政府無法掌握人民的正確資訊。他們擁有的,隻有十年前的普查資料。當時的某個人能有效率地把猶太人的資料進行記錄、分析、分類,並且把猶太人集合起來,其實都是仰賴打孔卡【注20:利用打洞與不打洞來表示數位訊息,是相當早期的記憶體】。把猶太人強製運送到收容所,是人類史上第一次大規模運輸計畫,納粹為了完成這個工作,引進了計算機來進行運輸的管理與記錄。是ibm的大型計算機喔。當時還沒有電腦,但已經有部分產業用大型計算機來進行計算。」


    「如果沒有ibm的計算機,納粹就無法大量運輸猶太人啊。」我附和著。「電腦是為了解讀暗號而誕生的,後來是為了計算彈道而日益進步。不過據說連電腦的發明者也逃離不了戰爭的陰影。」


    「約翰曾經給我看過一次ibm輸出的猶太人運輸管理表。雖然他的研究內容是機密,但是輸送管理表是公開的資料。」


    「情侶一起看大屠殺的資料,真是個奇怪的畫麵啊。」


    「對啊,的確很奇怪。」露西亞對我的玩笑回以笑容。「他還常常說……屠殺有一種獨特的氣味。」


    「氣味……」


    「他說,不論是猶太大屠殺、卡廷森林大屠殺、紅色高棉時期的大屠殺,全部都有那樣的味道。他還說,將會發生屠殺的場所,以及將會發生人為大量死亡的國家,都會散發出這種『氣味』。」


    屠殺的氣味。


    約翰?保羅經由調查過去的屠殺,發現了那種氣味。


    「他應該不是指屍體的臭味吧。」


    「的確不是。那應該是一種如詩般的表現手法吧。或許他在研究上有所發現,想告訴我但又不想泄密,所以才會這樣表現。」


    「到最後,你還是不知道那個約翰到底在做什麽研究,對不對?」


    「對啊。或許他沒有把研究內容告訴任何人吧。那個研究團隊人數似乎很少,事實上他好像幾乎是獨自進行。我猜他太


    太也不知道研究內容。」


    「你剛剛說他太太……那你不就是……」


    我使出渾身解數,假裝自己有多麽驚訝。要對已經知道的事情裝出訝異的樣子,對我來說還真是不容易。


    「是的。我也知道他有小孩了。我是一個很差勁的女人。」


    她這麽說完後,開始走向地下鐵的車站。


    我連忙追上去,並且說:


    「抱歉,我問了太過私人的事情。」


    「沒關係,是我自己不小心說溜嘴了。」


    她帶著極為悲傷的眼神說:


    「不好意思喔,害你受影響了。」


    「不,我才應該道歉。是我不經考慮就問了你的過去。」


    我一邊這麽說,一邊嘲笑自己才是差勁的男人。


    露西亞?修克羅普小姐,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和有婦之夫交往了。


    我知道你們曾經一起去哪裏吃過飯、買過什麽雜誌。我還知道你們去哪一間星巴克喝過咖啡,甚至我還知道約翰?保羅買過多少個保險套。


    我明明都知道,卻裝做什麽都不知道。而且我的舉動都讓你感到很自然,不能讓你察覺我是裝的。


    「如果你覺得抱歉,那就再陪我去一個地方好嗎?」


    露西亞這麽說,並露出了她慣有的、略帶悲傷的笑容。


    當時我強烈感受到自己有多不要臉,因為我在欺騙她,卻還能大剌剌地直視她的臉。


    2


    那間俱樂部滿是年輕人,鬧哄哄的。空間裏洋溢著非布拉格風格的年輕氣息,大聲地播放著舞曲。早就不再關注流行音樂的我,完全無法理解這些舞曲的魅力。


    「我很不習慣來這種地方。」


    我帶著困惑的表情這麽說。


    「對不起嘛,陪我一下好不好?拜托你。」


    露西亞拉著我的手。


    老實說,這也不是適合露西亞的場所。她不適合這種充滿活力的場所。我覺得她在談論書本時是最美麗的,而且她的教室裏也沒有這麽華麗的裝飾。


    當露西亞把我拉進那家店時,我有種說不出來的不對勁。但卻無法明確知道究竟是哪裏不對勁。帶著這股無法言喻的不安,我們在吧台旁坐下。


    舞池裏有許多年輕人緊靠著身體,互相親吻,享受著分泌賀爾蒙的快樂。舞池地板彷佛映照出地獄。如果失足落下,就會掉進無盡的黑暗中。年輕人們正在地獄上方的虛無之處跳著舞。


    其中有一個人的裝扮特別引人注目。是個光頭的年輕人,在頭上用全息影像的奈米薄膜做裝飾。他先在頭皮上噴出一層由薄膜構成的顯示區域,再透視出頭蓋骨內部、腦組織的圖案,頭蓋骨就像是透明的一般。雖然隻是在頭皮上呈現單純的影像,但我看了以後,心想,地獄就在那裏麵啊。


    露西亞很快就點了杯酒。


    「你來到捷克後,有喝過啤酒嗎?這個國家的啤酒很道地喔。」


    「不用了,我隻喝百威啤酒。」


    「你是指budweiser嗎?那是捷克的啤酒喔。」


    「不,我說的是美國的budweiser啤酒。」


    「這可不行。我不是說美國的不好喝,但是如果沒有喝過正牌的捷克budweiser,就沒有資格談論啤酒。」


    這時啤酒正好送上來。


    「百威是那種啤酒的商品名,而不是商標名。你應該有發現,美國百威啤酒瓶身上的商標名稱,是寫著『busch』。你們國家的百威啤酒,在歐洲是不準用百威的名稱販賣的。budweiser其實是指捷克啤酒釀造廠的那條街道。不過,先不管名稱了,以budweiser budvar為首的捷克啤酒,是全世界最好喝的啤酒。」


    露西亞從牛仔褲口袋中拿出皮夾,這讓我嚇了一跳。在最近這幾年,我從沒看過有人拿出皮夾。更讓我吃驚的是,她還從皮夾裏拿出了紙鈔。露西亞把紙鈔交給男服務生當作小費。自從認證取代實體貨幣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這種景象了。


    這時我終於發現剛剛進入這家店時,之所以覺得不對勁的原因。


    因為入口並未要求客人認證。


    在我還在震驚時,露西亞已經開始喝起啤酒。她的喝法可說是相當豪邁,跟她的外表不太搭調。但是這帶給我的驚訝,並未勝過剛剛的皮夾與小費。


    過了一會兒,露西亞注意到我的表情。


    「你不喝嗎?這裏的啤酒是最棒的喔,喝一口吧!」


    「不……我隻是覺得有點驚訝。」


    「什麽事啊……」


    「就是,那個,你剛剛用了紙鈔。」


    露西亞點點頭。


    「是啊,現在都用攜帶型通訊裝置付款。已經好久沒有看到紙鈔了。」


    「那剛剛的是地下貨幣嗎?」


    「怎麽可能。那是捷克政府和歐盟政府承認的貨幣喔。雖然能使用的地方有限就是了。」


    「例如這裏嗎?」


    「沒錯。這種紙鈔屬於地區性貨幣,隻能在捷克的某些特定場所使用。而且隻會流通於能使用這種紙鈔的業者。」


    「真意外。我以為地區性貨幣早在二〇一〇年代嚐試後,宣告失敗了。」


    「是啊,當時的地區性貨幣政策,含有左翼與地方主義的思維,也像是一種共同體的複辟。那時的政策鼓勵人們在地方任職,或是腳踏在土地上親自工作,而這些想法很容易與泛靈論結合。不能否認的是,雖然社會主義已經在上個世紀徹底瓦解,但是地區性貨幣政策依然帶有對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憧憬。不過,與其說這是一種共同體,倒不如說是一個龐克風格的運動。」


    「龐克風格的地區性貨幣,是什麽意思?」


    「就是指無法追蹤的錢。所以這對捷克政府與歐盟政府來說,其實是一個想要盡快排除的眼中釘。但是到目前為止,國會都還沒通過廢除地區性貨幣的法案。這表示有某些人想在這個凡事都需要認證的社會裏找到一點平衡。」


    我仔細環顧店內後,發現年紀比我大的人也不算少。在過去,人們不用無時無刻在所有地方證明自己的身分,而他們就是親身經曆過那個時代的人。此時我注意到,在那一群年紀比我大的客人中,有個人朝我們揮手。他穿著一件高領毛衣,外麵加了一件作工精致的深藍色夾克。


    「嗨,露西亞。」


    「你好啊,盧西斯。」


    看來他們兩人彼此認識。露西亞招手示意那個叫盧西斯的男子過來,並讓他坐在我旁邊。


    「盧西斯是這家店的老板喔。是個頭腦很好的人,而且很喜歡思考。」


    「我隻會思考明天的budweiser啤酒要進貨多少瓶喔。」


    盧西斯聳聳肩笑著說。他的聲音低沉而宏亮,由說話的節奏看來,不是個急性子的人。


    「這位是查爾斯?畢修普先生。從美國調職到這裏的分公司。」


    「我是畢修普。」我用偽造的名字打招呼。「你的店很棒耶。」


    「謝謝。」


    盧西斯回答。這雖然是製式的客套話,但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最近很久沒看到你了,露西亞。」


    「因為我的工作很忙啊。」


    雖然露西亞這麽說,但我知道她在說謊。至少從我和威廉斯開始監視她的這幾天以來,她的工作其實並沒有太忙。


    「哦,忙是好事啊。」盧西斯說:「但是,大家都很寂寞耶。泰隆很想你喔。」


    「真的嗎?」


    露西亞笑著,盧西斯指著店內某處說:


    「你看,他就站在那裏發


    呆。去找他聊聊吧。」


    「唉呀,真的耶。」


    露西亞走向那個名叫泰隆的男子。吧台旁剩下我與盧西斯兩個人。我拿起氣泡已經消了的budweiser,喝了一口。的確很好喝。


    「你和露西亞是什麽關係呢……」


    盧西斯這樣問時,我有一瞬間懷疑他是不是對露西亞有意思。但是,他提問的方式和語調都很自然,所以我並不覺得他愛慕著露西亞。應該隻是單純以朋友的身分這麽問吧。


    「我是她的學生。我請她教我捷克語。」


    盧西斯瞪大眼睛,驚訝地說:


    「這是露西亞第一次帶學生來這裏耶!」


    「我今天拜托她帶我去看卡夫卡的墓。我很感謝她答應這個無理的要求。」


    「卡夫卡的墓,就在地下鐵車站的正前方啊。應該不至於迷路吧。」


    我擔心他的這句話是在懷疑我,所以稍稍提高了戒心。


    「是啊,到了那裏後,我才發現卡夫卡的墓其實不難找。」


    我笑著說,盧西斯也跟著一起笑了。


    「不過我的店應該讓你嚇了一跳吧。入口不用認證,付錢也是用地區性貨幣。」


    「這在捷克很常見嗎?」


    盧西斯很開心地搖搖頭,說:


    「不,我的店算是很特殊的。其實政府對我的店很有意見,但到目前為止還是合法的。因為不能用機械監視,所以或許會有警察假冒成客人混進來。我的店可是販賣美味啤酒、相當正派的店。」


    「美國沒有這樣的地方,所以我真的很驚訝。」


    「歐洲真的是一個好地方喔。以前美國被稱為自由的國度,但是現在歐洲的幾個國家,似乎比美國還要自由一點喔。」


    盧西斯說完後,向調酒師點了一杯苦艾酒。


    「為了避免遭受恐怖攻擊,這也是不得已的。不過在塞拉耶佛消失後,歐洲還能有這麽大的度量保留這種場所,我的確很感動。」


    「這是如何選擇自由的問題。」盧西斯品嚐了一口苦艾酒後,說:「人雖然會因工作而失去自由,但卻會得到薪水做為報酬,並且可以拿去買各種商品。過去的人類,需要自己耕種、收割、狩獵,但是現在可以不必花時間去做上述工作。這些工作都由農家代為執行,我們可以買到收成的蔬菜、切好的肉,甚至是烹煮好的食物。我們放棄了某種自由,但也得到了其他的自由。」


    「美國放棄某種程度的個人隱私自由,而換來不受恐怖攻擊威脅的自由。這應該也是一樣的道理吧?」


    盧西斯思考了一下,說:


    「你說得沒錯。但你的國家與歐洲在拿捏自由的平衡時,有著些許的差異。不過這個差別並不大,頂多隻是像我這樣的店能不能存在罷了。」


    「你是為了守護自由才經營這家店嗎?」


    盧西斯那眼尾細長的雙眼向內靠,彷佛是在尋求答案一般。


    「我沒有那麽了不起的想法。隻不過,那些年輕人們從一開始就被限製自由,所以無法體會能夠像這樣自由地交易,才是真正的自由。」


    盧西斯用下顎指著正在舞池中跳舞的年輕人們,說:


    「年輕人常常認為,世界上存在著絕對與純粹的自由。年輕人必須要先經曆過,並且歌頌這種虛偽的自由。這樣他們在長大成人後,麵臨必須自己做決定的情況時,才能切身體會到,自己選擇的自由,才是更自由的自由。」


    「你真有教育熱忱。」


    「從某個角度來看,我的確是這樣的人。因為我很喜歡『啟蒙』這個概念。」


    露西亞說得沒錯,他的確是一位愛好思考的人,他總是對四周散發出沉穩的氣息,甚至可說是擁有哲學家的氣質。他講話時會謹慎選擇用語。在開口前,也會有適當的停頓,就像是先思考、整理腦中的想法後再說出來。


    「啟蒙是歐洲的特產。對我們美國人來說,是很難做到的事。」


    「別這麽說。過去,你們美國也對全世界傳播了自由與民主主義,不是嗎?這就是很棒的啟蒙啊。」


    「沒想到你還會調侃人耶。」


    「不不,這不是調侃。」盧西斯用認真的表情說道:「近代戰爭因為規模擴大、引進大量高科技機器、人事費用增加,所以耗費的成本也愈來愈高。不論獲得多少石油開采權,戰爭都不是一件能賺錢的事。那為何美國還要發動戰爭呢?為何美國不惜借助民間的力量,也要到世界各地弭平紛爭呢?有人認為,美國是把正義強製加諸他國。但我認為,美國也耗費了相當高的成本,因此我把美國的行為,視為一種把戰爭當作溝通的啟蒙運動。」


    「啟蒙……戰爭是一種啟蒙?」


    「我不知道美國人是否刻意要去啟蒙他人,但不論如何,現在美國所發起的軍事行動,是一種擁有啟蒙性質的戰爭。因為,美國的戰爭是基於人道與利他思想而發起的,所以也可說是一種奉獻的行為。當然,不隻美國有這樣的行為。現在先進國家所進行的軍事幹預,或多或少都帶有啟蒙的意味。」


    「所以這是在稱讚我的國家囉?」


    「不是。」盧西斯老實地回答。「在剛剛的論點中,並未做出好壞的價值判斷。因為啟蒙本身隻對單方麵有利,而且具有獨善性質。」


    他的談話非常流暢,讓我相當訝異。我老實地問他:「盧西斯你真的隻是一間俱樂部的老板嗎?」


    盧西斯笑著回答:


    「艾力?賀佛爾隻是一名港口的工人。你喜愛的法蘭茲?卡夫卡原本隻是一個政府的小職員。職業是不分貴賤的,而且人不論從事什麽職業,都是能思考的。」


    「你們在聊什麽啊,盧西斯。」


    我順著聲音的來源回頭,發現露西亞回來了。


    「我們在說自由就是貨幣,戰爭就是啟蒙。」


    「跟和我聊天時的內容差不多嘛。」


    露西亞笑著說。盧西斯也露出微笑。


    「不,很少有人能談論這個話題呢。很可惜,我有一些事必須回辦公室處理。今天真的很開心,我們有機會再聊聊吧,畢修普先生。」


    「當然,當然。」


    我和露西亞目送盧西斯走入店裏的深處。


    他的背影,帶給我一股奇特又難以形容的緊張感。


    3


    「正如你所說的,他的確是個喜歡思考的人。而且他的想法不像捷克人,反而比較像法國人。」


    我小口地啜飲著啤酒,向露西亞說出我對盧西斯的感想。


    「我說得沒錯吧。和他聊天永遠都不會膩喔。」


    「在現在這個時代,要繼續經營這樣的店應該很辛苦吧。」


    「是啊。不過,對這個凡事都需要驗證的時代感到厭煩的人們,還有現在覺得受到拘束的年輕人。這些人都需要這樣的場所。隻要還有人需要,這樣的場所一定就能生存下去。」


    「你的意思是說,來到這裏的人,就是要追求這種自由的人……」


    「我當然也會害怕恐怖攻擊。我並非全盤否定藉由資訊控管換來安全的社會。不過或許那些年輕人和我的想法不同就是了。而我,隻是想要一個喘息的空間。有時候需要一個地方,能讓我不管喝什麽東西、吃什麽東西、跳什麽舞、待到幾點,都不會讓其他人知道。」


    換言之,這是一個能讓露西亞真正獨處的重要場所。


    不會被任何人記錄,也不會被任何人窺探,可以做任何事的地方。


    露西亞帶我來的,就是這樣一個私密的場所。


    「這個場所對你來說意義重大,謝謝你帶我來……」


    「我就是想這樣做。


    自己也說不上為什麽。」


    露西亞一邊望著啤酒杯,一邊低聲說。


    「是為了約翰而心煩嗎?」


    我放下酒杯,問道。


    「是啊,我沒有信仰任何宗教,也討厭心理諮商師。」


    「那,我們是一樣的。」


    我這麽說之後,露西亞雙眼露出了笑意。


    「我沒有神父可以告解。之前也說過,我沒有寫日記的習慣。」


    「你可以寫小說。有很多人把自己的經曆寫成故事喔。這也是一種抒發心情的方式。」


    「說起來很丟臉,我的專長雖然是語言學,但是文筆並不好。」


    「那看來隻好由我來問你囉。」


    露西亞的眼神從我身上移開,落在年輕人們踏著的那個地獄。看起來似乎是希望自己被吸入那個深淵之中。


    「塞拉耶佛消失的時候,我和他正在床上。」


    露西亞開始訴說那段往事。她的聲音變得有如低喃,與之前完全不同。雖然她的聲音微弱到如果不把耳朵靠近她嘴邊,就會被音樂蓋過而聽不到,但我卻不知為何能清楚聽見她說的話。


    「那個時候,約翰的太太帶著女兒去塞拉耶佛找她姐姐。那段時間,對我和他來說是很珍貴的。因為他的太太和女兒都不在麻薩諸塞州,所以我們能夠盡情地逛街。那時我不用顧慮他太太,因此過得很幸福。心中的罪惡感完全被幸福蓋過了。當時隻要有空,我都會跟他在一起。」


    露西亞說到這裏,用牙齒咬住自己嘴唇。看上去就好像她必須用疼痛來懲罰自己。


    我記得很清楚。和他做愛之後,我到浴室淋浴。走出浴室,見到他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奈米薄膜。在個人頁麵的最上層,顯示著塞拉耶佛發生核爆的新聞標題。他正在看著從標題延伸出來的新聞畫麵。


    我開始感到害怕。我依然圍著浴巾,但身體卻無法動彈。他不斷重複看著那段影片。影片中的主播依序念著傳進來的消息,副欄位貼上許多和這則新聞有關的連結。但約翰完全不去看那些連結。他就像不希望得到更詳細的情報似的,著了魔般地一直看著最先傳來的新聞片段。


    露西亞說到這裏,喝了一口啤酒。她的聲調很平淡,彷佛在對我敘述別人的故事。就好像「從前從前,有一個叫做露西亞?修克羅普的女人」的感覺。停了一會兒,露西亞繼續說下去。她說,約翰搭上飛機前往塞拉耶佛。


    我的愛人要去確認他妻子與女兒的安危。我雖然也很想去,但並沒有跟去,因為我沒有墮落到那種程度。他的太太與女兒於核爆中消失的同時,我們正在床上談笑。當他的太太與女兒被核爆炸得粉身碎骨時,我正與他沉浸在歡愉之中。我當時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我不知道,當他從塞拉耶佛回來時,應該怎麽麵對他。最糟糕的是,發生了這樣的悲劇,但我依然愛他。我當時好想見他。希望他再度擁抱我。我覺得我真的很差勁,希望自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但是,我這些擔心都是多餘的。因為他從塞拉耶佛回來後,就偷偷辭掉了大學的職務,前往某個國家。我沒有尋找他,也害怕再見到他。因為他的存在,等同於我的罪孽。我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把握麵對自己的罪惡。


    露西亞的故事結束了。


    我從頭到尾都安靜聽著。因為完全沒有插話的餘地。露西亞說完後,一直默默盯著啤酒杯。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怎麽看待露西亞的罪。


    因為我也犯了與露西亞相似的罪。


    起初光看露西亞的角色側寫時,隻隱約地感覺到她的一些特質,而聽到她的聲音後,她的特質就好像長出了活生生的血肉。露西亞本人透過聲音敘述這些往事時,我弄懂了一些從資料中無法理解的事情。閱讀文字和聆聽聲音是完全不一樣的。


    有人說,耳朵沒有蓋子。而閉上眼睛後,寫在紙上的故事就消失了。但是,當有人用喉嚨敘述故事時,我們無法像閉起眼睛一樣把訊息排除在自我之外。


    當露西亞用聲音敘述她的故事時,這故事才打動了我的心。


    她的聲音為故事添加了顏色。


    那個顏色就是懺悔。她的懺悔呈現出血液乾掉後的深褐色,就跟馬克?羅斯科的抽象畫一樣,一塗再塗,變成厚厚的一層懺悔。


    約翰?保羅的妻子和女兒,在某一天突然於塞拉耶佛消失。露西亞背叛了她們,但卻無法對她們贖罪。因為她們已經死了。她們已經死於一個屍骨無存的殺人方式。


    如果想贖罪的對象已死亡,那麽「總有一天可以贖罪的希望」,也會跟著消失。殺人這件事造成的最大罪孽,就是讓人無法贖罪。因為加害者再也不可能聽到「我原諒你」這句話。


    死者無法原諒任何人。


    這就是露西亞感到痛苦的原因。當人麵臨無法挽回的事態後,就會感受到其不可逆性的痛苦。露西亞對約翰?保羅的妻子犯下了罪過,而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赦免她。


    有人說,上帝已死。在神死亡的同時,罪孽就變成人類的東西。犯了罪的依然是人,但是能赦免罪人的不是神,而是肉體已死的人。


    因此,我被露西亞吸引了。我們都是無法得到赦免的罪人。我們都是對死者懷抱著罪惡感的人。


    所以,我決定把自己的罪孽告訴她。


    現在想起來,這就等於用最隱諱的方式傳達對她的愛慕,也是最低限度的告白。


    4


    我問醫生,媽媽會感到痛苦嗎?


    醫生說,承受痛苦的主體,才是問題的所在。


    頭蓋骨被小型槍枝打出一個洞的少女、背部被擊中導致腸子從腹部流出來的少年、被燒得像烤雞般的村人、我所殺死的「第一層級」目標,也就是在現場指揮手下進行屠殺的指揮官。


    我從滿是屍體的中亞回到華盛頓時,距離意外發生已經過了三天。我依照長官所述,前往媽媽住院的醫院。奇怪的是,我莫名地鎮定,並沒有感到驚訝。


    輾過母親的,是一台老式的凱迪拉克。這台車上竟然沒有人類在進入二十一世紀後,為了確保安全而在車上安裝的交通安全裝置。車身是粉紅色的。這場意外真的很扯,但我隻能接受事實。媽媽是被一台愚蠢的粉紅色凱迪拉克輾過的。而那台低俗車子的駕駛,是一個喝得爛醉的家夥。現在不管什麽車,都會在啟動引擎前檢測駕駛人的意識,確認意識清醒,引擎才能發動。但那台車並沒有這種煩人的功能,所以才允許泡在酒精裏的大腦發動車子,並且開上人行道,擁有撞飛我媽媽和其他三、四個行人的自由。


    先不管這個國家裏怎麽還會有這種老車,也先不討論大搖大擺地把車開上人行道的是非對錯,總之,那台凱迪拉克最後在一個十字路口,用力撞上一台守法車輛的側麵。那個爛醉的駕駛人的生命也同時停止了。


    媽媽曾一度死亡。在急救人員到達前,她已停止自主性呼吸,而且心跳在到達醫院前就已經停止。


    但是醫院以適當的機器進行適當的治療後,媽媽又活了過來。媽媽所接受的治療,和我們在戰場上受傷時,被施予的「戰鬥能力維持技術」相同,體內受傷的髒器經過緊急處置,細微的出血也被奈米機器人止住,接著心髒又恢複了跳動。


    因為媽媽要我決定她的生死,才又活了過來。她這麽做,是為了報複我成為一個經常身陷險境的軍人。


    沒錯,目前徘徊在生死交界的,不是別人,而是我的媽媽。然而,我在自己的工作領域中,已經看慣了死亡,那根本就是家常便飯,因此我沒有慌忙地趕往醫院。我的爸爸突然自殺,幼年時的朋友因為癌症而去世,我身邊明明有這些人突然消失,但不知為何,媽媽的


    意外卻給了我一次慌忙趕往現場的機會。


    不過,我還是用走的。從宿舍前往機場,再搭乘飛機到達華盛頓,最後叫了一台計程車前往醫院,途中完全沒有奔跑。我心中充滿了悲痛,但很殘酷的是,對我來說,這不算突然發生的不幸,而隻是世界再度展現了它唐突的特質。這個世界一直都是很突然的。因此,我無法對一直存在著的現象感到驚訝。


    當時是夏天。炎聚的華盛頓讓人感到倦怠。我進入醫院後,在櫃台進行了認證。櫃台的人員問我是否需要副現實的引導,這時我才注意到自己忘了戴上有副現實功能的隱形眼鏡。我在機場與計程車裏,根本忘了這個世界存在著副現實這個東西。我回答忘了把副現實裝置帶來,於是院方認定我是需要指引的人,接著我腳邊的地板就出現了引導的標記。黑色的標記在壓力防滑素材製成的地板上移動,看起來就像是正在遊泳的魚,它將會引導我至加護病房。這個引導患者的標記,讓醫院的地麵變得熱鬧許多。


    為了便於辨識,醫院裏的一切都已抽象化。每個空間、功能,都讓人一目了然,不會讓人搞不清楚頭緒。我跟著遊移在地板上的標記向前走。有如夢境一般的氣息,穿過了我的意識。


    醫院的構造相當複雜,如果沒標記的引導,我應該會迷路。最後終於來到了加護病房外。我遵照規定,在加護病房區的入口穿上隔離衣。眼前的門朝左右兩邊開啟,我踏入加護病房後,看到許多透明簾子隔開的病床,躺在簾子另一側的患者看起來有點朦朧,彷佛正要從這個世界消失。


    當然,進入這裏的病人大部分都可撿回一命。但我還不知道媽媽是否能得救。


    在床上爬行的記號,滑進了某條簾子的另一側。於是我拉開了簾子。


    我看見了好多條管子與好多個螢幕。管子延伸到媽媽的體內,為了讓有多個器官功能不全的媽媽活下去,所以透過管子將奈米機器群注入到她體內。媽媽原本擁有的茂密頭發已全部剃光,頭上的開刀傷口以釘書針縫合,並貼上止血貼片。此外,在她被剃光的頭皮表麵上,為了便於從外部照射電磁波來引導注入身體的奈米機器,用筆畫上了各種記號。我猜,應該是醫生畫上去的吧。


    我覺得媽媽的頭部好像冰箱的門。威廉斯家裏的冰箱門上,雜亂地貼著好多張紙條。不斷提醒著:「別忘記、別忘記。」這些提醒人「別忘記」的隻字片語,在廚房的一個角落堆疊成一座小山丘。也像是某部刑事連續劇主角的桌麵。


    醫生為了避免忘記媽媽腦部各功能的狀況,所以才在光滑的頭皮上畫上各種提醒的記號。媽媽的頭,看起來就像是古老的顱相學圖樣。


    我就這樣一直站著,注視著躺在病床上的媽媽。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一個沉穩的聲音向我問道:「請問您是克拉維斯?薛帕德上尉嗎?」我回過頭,看見一個男人,他自稱是媽媽的主治醫師。


    我問他,媽媽的情況如何。


    他回答,媽媽身上有多處骨折,還有大範圍的皮下出血。幾個髒器因受損而功能降低。但是在奈米機器的幫助下,媽媽的生命依然繼續維持著。


    我並沒有問醫生何謂生命。換言之,我沒有詢問醫生,躺在床上並失去意識的媽媽,到底算不算生命。


    「她還有意識嗎?」


    醫生聽到我的問題後,稍稍緊閉雙唇、皺著眉頭看著我。我當時覺得,他的表情在告訴我,必須放棄希望,但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我錯了。醫師當時之所以會露出沉重的表情,是因為身為醫療領域的專家,正在猶豫著該怎麽向一個外行人說明這個專業領域中的複雜狀況。任職於任何一個專業領域的人,應該都有以下經驗。當你和朋友、親人聊天,或是與同公司的行政人員、業務人員談話時,他們可能會希望你用最簡單的方式,說明你的工作內容,但你很明白,自己的工作內容是很難用三言兩語就說得清的。


    「有沒有意識,是很難回答的問題。」醫師開口答道。「您母親的頭部大力撞擊到地麵。從受傷的種類來說,是屬於腦挫傷。撞擊到路麵那一側的受傷範圍較小。而對麵的那一側,因為頭蓋骨內側受到撞擊,所以產生範圍較大的損傷。好幾個腦部深處的部位,產生了出血的現象。」


    「對麵的那一側是指……?」


    「請原諒我用不得體的比喻。這就像是打撞球。球杆與球的接觸麵非常小,但被球杆推擊出去的球,猛力撞擊了對麵那一側的圓弧狀頭蓋骨內側。」


    原來母親的頭蓋骨內曾經有一場撞球賽。隻不過裏麵的球比棉花糖還要軟。


    「您母親腦部的各個部位都受到重創,例如新皮質。她原本已經失去自主性呼吸,我們想辦法恢複了她的呼吸,但必須靠機械維持。」醫師說。


    「薛帕德先生,我能夠告訴您,在您母親的大腦中,哪些模組是死的,哪些模組是活的。在您母親腦中,有幾個模組依然活著,但是……」


    醫師在這裏停頓了。


    「但是什麽……?」


    「我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模組活著才能算是有意識。我們都沒有上述的經驗。每個人都不可能擁有死亡的經曆。」


    媽媽的家。過去也曾經是我的家。


    那是位於喬治城的一隅。在那附近有一道《大法師》的階梯,階梯上還有許多類似「kilroy was here」的塗鴉。我高中時,不知道是誰在階梯上塗鴉,畫了反覆摔下樓梯的卡拉斯神父【注21:電影《大法師》中的角色】。雖然是低俗的惡作劇,但我記得當時還一度在網路上造成轟動。


    每次打開門就能聞到媽媽的味道。那是媽媽的生活的味道。也是媽媽的空間的味道。


    「我回來了。」


    我低聲地如此說,但這句話沒有任何意義。文字在這個家中逐漸變得稀薄,最後消失。


    我像是刑警或小偷般地在自己家中來回行走。我的房間保持原狀,和我離開的那一天相同。我用食指輕拂桌子的表麵,發現幾乎沒有灰塵。代表媽媽會定期擦拭。


    我覺得,這個家就像是眼睛。


    這個家就有如一雙眼睛。是為了防止我和爸爸一樣,在某天突然消失,因此一直緊盯著我的媽媽的眼睛。我是在這個家的注視下長大的。媽媽不在家,或是我一個人在客廳上網時,都感覺到它在盯著我。


    媽媽總是能藉由很微小的痕跡,推測出我在家裏做了什麽事。例如我吃什麽零食、偷偷帶朋友來家裏。當時年紀還小的我,總是努力地湮滅證據,但是媽媽每一次都能藉由小小的事物,正確推斷出我做了什麽事,並且責罵我。


    我坐在曾經睡過的床上,心想,我在家裏就像是一個擁有生產履曆的農產品,不管做過什麽都可以被追蹤到,讓我不禁發笑。


    我覺得,這個家就是母親掌控的世界。


    媽媽有好幾隻眼睛,時時刻刻都在盯著這個家,以避免有人又突然消失。


    但是當時,我覺得自己沒有喘息的空間,所以決定從軍,還選擇了特種部隊。克拉維斯?薛帕德終於一償宿願了。這個工作不但危險,還會看到很多屍體,而到目前為止,自己還活得好好的。還有戰友以自殺了結自己的生命。完美地體驗了現實人生不是嗎?除此之外,我已經別無所求。


    我的思緒到這裏打住。我很害怕再繼續想下去。


    進入廚房後,我發現裏麵也經過了整理,但可怕的是,冰箱上沒有任何便條與磁鐵。


    媽媽很討厭照片,因此沒有在客廳擺放任何照片。而且我現在才注意到,我從未看過爸爸的照片。在這個家中,沒有爸爸的照片、沒有我的照片,連媽媽自己的照片也沒有。


    不知道媽媽的


    網路空間中有沒有照片呢?不知道媽媽的網路空間是否還維持在可讀取的狀態呢?如果我登入了,會不會看到爸爸、媽媽、還有我呢?


    家裏的壁紙從來沒有換過,跟小時候的一模一樣。雖然已經泛黃,但都被清掃得很乾淨。我用指尖敲敲牆壁後,操作麵板便滑到了我手邊。我想登入母親的帳號,而也理所當然地被要求認證身分。


    裏麵是不是記錄著媽媽的人生呢?當我呼叫出媽媽的生涯檔案,並且指示編輯媽媽的傳記,是不是就能看到媽媽希望我怎麽做。


    這時我發現,我隻是不停在搜尋記錄。


    記錄。與記錄、生涯檔案這些外部記錄比起來,更重要的是,我心中的媽媽到底希望我怎麽做。接著我又發現,我來到這個家中想弄清楚媽媽的願望,其實隻是一種逃避。因為根本無法想像媽媽希望我怎麽做。


    我們在執行任務前,必須先閱讀目標的心理曆程檔案。還要閱讀nsa與國家反恐中心提供的各種檔案記錄,並藉此預測暗殺目標的行為模式。然而,我現在卻完全想不到母親到底有什麽願望。


    縱使我能存取媽媽的記錄,但那些未經編輯的資料太過龐大,根本無法處理完。而且由軟體敘述的媽媽的一生,也未必能對我有所幫助。但我依然忍不住去尋找那些記錄。我並不是要為自己的想像找尋根據。而是害怕承認自己連想像的能力都沒有。


    我感到非常恐懼,然後坐在沙發上。


    我很愛我的媽媽。這是毋庸置疑的。


    或許,我內心可能討厭自己的媽媽。我對這個可能性感到害怕。媽媽是一個獨立把我扶養長大的弱女子,我的內心深處,是否可能厭惡著媽媽?


    在家裏四處走動的我,不斷地感受到媽媽的視線。視線來自於房間、來自於蔚房,以及其他所有的地方。我走下樓梯時、吃完飯回到自己房間時,都有一雙眼睛緊跟著我。


    我一直被媽媽注視著,從未間斷。


    兒時的感覺湧上了心頭。我回想起我在走廊上、廚房、廁所、在浴室時,媽媽的視線是通過何處、再到我的所在。從哪個縫隙、用哪個角度。我想起了我在家中四處逡巡的方向。媽媽對我並非過度保護。她對我采取的反而是放任式的教育。我和一般的小孩一樣,做過很多很扯的事情。但我與其他小孩不同的是,不論何時,我的後腦都能依稀感受到母親的視線。


    家。爸爸已經消失的家。


    充滿了媽媽的視線的家。


    凝視所帶來的放心,卻有著令人窒息的一麵。


    我無法忍受待在這個家,在這個家過夜。


    那天我離開醫院後,住進一家汽車旅館。我告訴醫生,媽媽不是會事先寫下遺書的人。於是醫生這麽告訴我:


    「您的母親對於接受臨終醫療的意願不得而知,而且也沒有任何宗教信仰,因此,您的母親要不要繼續接受治療,隻能由您決定了。」


    我白天在醫院陪著媽媽的時候,總是望著她的臉,想要找出答案。如果媽媽是清醒的,她會希望怎麽做?媽媽到底希望我怎麽做?我為了得到答案,而默默地、艱苦地戰鬥著。


    之前我問醫生,媽媽會感覺到痛苦嗎?醫生回答,承受痛苦的主體,也就是「我」的存在與否,才是問題的所在。他又接著對我說明關於「我」是否存在的問題。


    「到底大腦的哪些部位還保有功能、哪些構成人格與意識的功能模組還活著,才足以構成『我』呢?您母親目前的腦部狀態,是我們都無法經曆的。我不知道她的腦中是否還殘留著『我』,也不知道她是否能接收到神經傳來的痛苦訊息。就算能確定她有接受到痛苦訊息,我也不知道她能否將之辨識為『痛苦的感覺』。」醫生老實的這麽說。


    我說,有沒有人能替我做決定呢?老實說,我是哭著說出這句話的。我很害怕。心想,整個醫學領域是在打混摸魚嗎?不然怎麽會忽視這樣的灰色地帶,並強迫我做出決定?


    當然,這不是醫學領域的責任。這個問題應該屬於哲學領域。但是,令我生氣的是,對哲學來說,科技並非一項重要的元素。現在的科技已經能把人類分解得這麽細微,但是哲學依然對此裝聾作啞,佯裝不知情。


    我不想做決定。雖然到目前為止,我為許多人的生死做出了決定,但當有人叫我決定我愛的人的生死時,我隻會感覺到驚慌失措。我覺得過去那個能明白地宣布腦死的時代,反而比較幸福。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生與死中間的模糊地帶,竟然擴展得如此寬廣。


    我回到汽車旅館後,一直不停地哭泣。因為這個世界讓灰色地帶不斷擴增,但卻一點都不知道反省。恐怖。我必須自己做決定,這很殘酷也很可怕。因為我哭太久了,所以覺得有點反胃。我倒臥在床上繼續哭泣,中間有幾次到廁所乾嘔,但胃是空的,因此沒有吐出任何東西,隻有幾許唾液垂掛在唇邊。


    天亮的時候,我做出了決定。


    不論這個問題有多複雜,我的選項都隻有兩個。


    我並未仔細閱讀停止治療同意書。


    我依照要求進行認證,以停止母親的維生裝置。醫生說,我知道您的心情很難受,如果有需要的話,可以幫您介紹和本院合作的心理諮商師。在這個時代,不論發生什麽事,都要找心理諮商師。例如婚姻問題、執行任務前、至親死亡時。


    不用了。我慎重地拒絕。


    簡單來說,我累了。


    我在母親的葬禮上發覺這個事實。我已經為了母親的事而心力交瘁。所以才做出了決定。要不是我筋疲力盡了,可能現在還在醫院裏苦思著到底該怎麽做。


    在指紋讀取裝置上按下大拇指的那個當下,我覺得自己是為了媽媽好才決定停止治療。媽媽應該不希望自己處於半生不死的狀態。媽媽應該會想要搞清楚,自己到底是生,還是死。還有,媽媽繼續活著,應該會感受到痛苦。


    但是,醫生說過,我們不知道媽媽到底有沒有感受到痛苦。也不知道媽媽到底有沒有接收到痛苦的訊息,更難以斷定媽媽的腦中還有沒有「我」的存在。


    當我隔了好久又再度回到家中時,依稀感受到媽媽的視線。她的視線讓我喘不過氣。對我來說,那是一種「氣壓」。


    葬禮結束後,我問自己,真的是為了媽媽好,才決定停止治療嗎?然而,不管我在自己的心裏如何探詢,都找不到根據來支持這樣的想法。


    可怕的是,那時我心中萌生了一個念頭。我是不是殺死了自己的媽媽?


    5


    我在敘述這些事的時候把軍隊、任務都擺一邊,喝了四口啤酒。而露西亞應該連一口都沒喝。


    「……我覺得你的決定是正確的。你不用為此感到煩惱,不用像我一樣覺得自己背負了罪孽。」


    我心裏有一些話原本已經到了嘴邊,好不容易靠著職業道德才壓抑住說出來的衝動。但是那些話已經膨脹得十分巨大,讓我覺得快要窒息。而我忍不住說出了其中的一部分,這是我的過錯。其中一些罪過在我體內膨脹,讓我想要說出來。但是職業意識以及保持冷靜的專業技能,依然發揮著效果,所以我將其壓抑下來。


    我殺了媽媽。


    我殺了前準將。


    我殺了正在巡邏的哨兵。


    我對遭到屠殺的人見死不救。


    露西亞,別原諒我。我身上背負著一大堆不能說出口的罪愆。我所殺死的人數之多,不是你能想像的。而且我即將要殺死你的前男友。所以求你別原諒我。如果你原諒了我,我就無計可施了。


    「……聽到你這麽說,我真的很高興喔。」


    我可以先麻醉自己被挑動的心,再這樣回答。事實


    上我的確這麽做了。因為我曾經對被屠殺的孩子見死不救,也曾殺死用槍指著我的小孩,而且對於開在少女後腦上的紅色花朵,與從少年腹部流出來的腸子的光澤,我都可以視若無睹。


    「你知道自己會受傷。你知道,決定中斷媽媽的維生治療後,自己一定會受傷。但你還是為了媽媽著想而做了決定。這並不是你的罪。你是為了讓媽媽幸福才做了中斷治療的決定。」


    「是這樣嗎?」


    「人類的天性並不會使人類下地獄。大部分的人是為了行善而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


    「露西亞,我記得你沒有任何宗教信仰不是嗎?」


    我覺得露西亞的話好像牽扯到佛教的觀點,所以忍不住問道。


    「我說的不是信仰,而是生物的進化。」


    「進化……」


    「基本上,人類的行為不會把人類帶向地獄。不,不隻是人類,生物的複雜性必定會驅使個體采取利他的行為。」


    「達爾文的進化論,就是適應與淘汰。這也是生物的生存策略。隻要生物把生存當作最大的目標,就會進入一種保護自己的自然狀態。」


    「不,請你思考一下成群的昆蟲。世界上有很多種昆蟲,為了群體而犧牲自己。例如蜜蜂會為了保護蜂窩,而把毒針刺到其他生物身上,但刺完後它就死了,這表示蜜蜂會為了保護群體或整個品種,而放棄自己的生命。」


    「不過,蜜蜂是因為基因的驅使才采取的本能行動。」


    我反駁道。不然,人就和機器人沒什麽兩樣了。但我不是像機器人一樣地、毫無意識地決定了媽媽的死亡。我是以自己的意誌決定殺死母親的。


    「人的良心,為何不能是基因遺傳下的產物呢?」


    露西亞反問。


    「因為有些壞人是完全不會為他人著想的。基因遺傳無法說明世界上為何會有這樣的人存在,不是嗎?貧窮國家與富裕國家的人民,在道德觀上有很大的落差,所以我認為良心是一種社會產物。」


    「良心的『細節』的確是一種社會產物。不過,良心本身以及與良心有關宗教領域,也都是在生物進化中衍生出來的。」


    「你的意思是,進化論跟利他行為可以並存……」


    「賽局理論實驗中,個體的行為會趨向複雜化。在一開始的狀態中,個體的行為都單純隻是為了自己。也就是打壓別的個體,讓自己處於有利的狀態。在一開始的狀態中,個體的基本行為的確都是背叛與搶奪。但是,模擬實驗中的個體經過幾個世代後,良心的細節開始趨向複雜化──也就是說,個體的行為更加趨近於現實。個體開始了解,集體行動比單純顧及眼前利益,更容易獲取安定的生活。」


    「是這樣嗎?」


    「曾經背叛別人的個體,在一開始的確能獲取大量的利益;但是當其他個體為了謀求安定而組成愈來愈多的集團後,這些個體就陷入了絕對的劣勢。因為背叛他人的個體與背叛他人的個體組織成集團後,結果就是內部的彼此背叛。這樣的集團很難穩定地維持下去。」


    「你是說,生物開始群聚時,就是良心萌芽的時刻?」


    「弱小的生物若要在嚴苛的環境中生存,如何創造穩定的集團是很重要的。利他行為有其生物本能上的根據。而且,如果生物是在進化的過程中學會了利他行為,那麽即使利他行為被記錄在基因裏,或是成為生物腦中一種與生俱來的能力,也不足為奇。」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我之所以做出殺死母親的痛苦決定,完全是因為基因的驅使,跟我的靈魂一點關係也沒有,是嗎?換句話說,這原本就是我腦中內建的功能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露西亞搖搖頭說:「我能理解,有些人會把這些行為歸因於生物的本能或基因。但是,你並沒有特定的宗教信仰對吧?」


    「嗯,是的。」


    「那你為何會說出『靈魂』這種形而上的字眼呢?」


    我開始思考露西亞的這句話。我相信有靈魂的存在,這代表了什麽?我曾經對許多孩子見死不救,也曾經殺死許多獨裁者與惡人,因此我背負了殺死這些生命的罪。如果我相信人有靈魂,相信人在肉體之外還有一個崇高的中樞存在著,那麽我的罪就能減輕。前提是,假設靈魂有可以生存的替代世界,例如天國或地獄之類的。


    我現在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以一種最卑劣的方式利用宗教。我根本不是什麽無神論者。


    我隻是想逃避罷了。而艾力克斯大概沒有選擇逃避。抑或是他根本逃避不了。他與我不同,他選擇認真麵對宗教。艾力克斯並未利用宗教。


    我現在終於了解艾力克斯為何自殺了。


    「我們的良心與文化都是進化孕育出來的產物。這些產物是一種流動於親子之間以及人與人之間的資訊。你應該知道什麽是meme吧?」


    「meme就是文化基因對吧?你剛剛不是說,良心是生物進化後的產物嗎?」


    「良心本身是進化而來的沒錯。但良心的細節是一種社會化的產物。良心會以文化基因的形式,世世代代傳承下去,而其中的某些細節會被淘汰,某些細節會被保留。保留下來的就是所謂的文化。」


    「那麽,你的意思是,我們都被meme支配著囉……」


    「不,不是的。當然,人類通常都會以為自己是被基因與文化基因所支配。然而,文化基因不是一種規範人類的事物。應該說,文化基因是一種寄生在人類的思考中的東西。人類會思考並做出判斷。而文化基因是把思考與判斷當作媒介,在人與人之間傳播。文化基因與基因,都不能當成人類脫罪的藉口。縱使我們人類的思考與行為,受到基因與文化基因的左右,也不能將良心、犯罪等責任推給基因與文化基因。」


    「不過,假設我有強奸女性的基因,而我真的又對你犯下惡行,那難道不能歸咎於基因嗎?又假設我在小時候受過虐待,也無法充分體認愛與利他行為的價值,因此長大後變成連續殺人魔。在這樣的情況下,難道不應該歸咎於成長環境嗎?」


    「不是這樣的。人類縱使會受到往事、基因等因素影響,但仍然可以選擇要做什麽、不做什麽。人之所以是自由的,是因為人可以選擇放棄自由。因為人可以為了自己、為了別人,選擇什麽事不能做、什麽事不得不做。」


    我看著露西亞的臉。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自己得到了救贖。但這並不是因為我做的事情獲得肯定,也不是因為我犯的罪已經消失。


    而是因為露西亞告訴我,是我自己選擇承擔自己的罪孽,並沒有把罪孽推給別人。


    「謝謝你。」


    我這麽說。露西亞默默地接受了我的道謝。


    雖然路上有很多地方需要認證,而且每個人經過的地點都會被一一記錄下來,但是,沒有考慮到風險的自殺性、非計畫性、突發性犯罪,依然沒有消失。雖然資訊控管社會對於計畫性犯罪有遏止效果,但對於無處可逃的亡命之徒所犯的罪,依然毫無預防能力。所以安全地把女性送到家的習慣,依然存在著。


    我們搭乘地下鐵與路麵電車。我喝了好幾杯啤酒,但酒精幾乎沒有對我產生影響。因此,在最靠近露西亞家的路麵電車車站下車時,我察覺有人在監視我們。


    該怎麽辦呢?如果對方隻是單純地跟蹤我們,那我可以先送露西亞回家,再把跟蹤者趕走。但是如果這次的跟蹤者是上次那名年輕人的同夥,那麽對方應該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我認為對方有可能會襲擊我們。對方距離我們很近,這是很大膽的跟蹤方式。接下來,我們得在人煙稀少的街道上步行15分鍾,才會到達露西亞家


    。而我跟威廉斯的據點就在露西亞家正對麵的公寓裏,所以幾乎是同時抵達。我對威廉斯發出了緊急訊號。隻要威廉斯趕到,應該就有辦法對付跟蹤者。


    我拉起露西亞的手,加快了腳步。


    完全如我預料,跟蹤者也加快了腳步。就算是外行人,也不會這麽清楚暴露自己的行動。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我們抵達露西亞家之前,必定會遭受襲擊。


    我不確定對方有多少人,但如果他們記取上次失敗的教訓,跟在我們後麵的人就應該不隻一個。


    我心想,這個狀況真的很不利。如果情況緊急,我唯有拔槍一途,但拔槍的同時,我在露西亞麵前的偽裝就白費功夫了。除非她還認識其他會帶著槍到處走的廣告代理商。


    所謂情況對我不利,是指我可能會誤判拔槍的時機。拔槍對我來說是最後手段,但對方打從一開始就打算要襲擊我們,所以我的行動會比對方慢一步。


    「怎麽了?你走得有點急耶。」


    露西亞對我抱怨。我不理會她,繼續拉著她的手向前走。希望半路會幸運地出現其他行人。


    這時前方出現了一名男子。是那天跟蹤我的人之一。我並沒有停下腳步,朝著那名男子走去。同一時間,我身後的跟蹤者開始奔跑。


    後方跟蹤者的起跑時機是錯誤的。


    我先遇到在前方堵住去路的男子,男子想從懷中取出手槍,但我搶先一步抓住了滑套。因為槍枝滑動的部分被我封死了,所以男子在一瞬間為了要不要扣扳機而猶豫了。我把他的手連同槍枝一起扭轉,然後再藉著扳機施力,將他抵在扳機上的手指折斷。


    好痛。男子大叫一聲後倒在石磚上。我從這名男子手中奪下手槍,然後對後方的男子扣下扳機。


    讓我驚訝的是,這把槍登記過id了。


    這把槍的握把拒絕了我的指紋,保險也因此關上。我沒想到,這個襲擊者使用的槍枝,是經過正式登記的。這代表著,襲擊我的果然是某個情報機關的人員。我咬牙把槍丟往一個無人的方向。


    以上的動作都隻發生在一瞬間,而露西亞隻是呆立著。


    我環顧四周,發現除了後方的男子外,並沒有其他人。然而,若他們真的是要襲擊我,隻派出兩個人實在太少了。因此必須提防還有其他人會從某處對我進行突襲。


    事到如今,我已經不得不拔槍了。雖然事後要向露西亞解釋我為何會擁有這些戰鬥技巧,不過我想以曾經從軍當藉口,應該就可以蒙混過關。在後方的男子與我接觸前,我還好整以暇地思考了這些事情。


    但是這份好整以暇突然結束了。


    火焰。


    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拇指。


    一道強烈的衝擊朝我襲來。


    我的手指指尖、腳趾指尖、眼睛、甚至是內髒的任何一個部位,都產生了難以想像的劇痛。身上所有的末梢神經似乎決定同時發狂,我也因為這陣劇痛而失去意識。


    「你怎麽了,畢修普先生。查爾斯,你還好嗎?」


    身體內部起火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露西亞麵露驚恐,並輕拍著我的肩膀。我發現來自後方的跟蹤者已經不再奔跑。他用攜帶型通訊裝置對準我,慢慢地走過來。


    「快逃啊。」我強忍著神經末梢的巨大痛苦,費盡力氣才說出:「快逃啊,露西亞。」男子沒有停下腳步,我現在才發現,原來他就是被我痛毆的那個年輕人。


    因為我的身體極度疼痛,所以感覺露西亞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決定丟下我逃跑。這段時間讓我非常焦躁。我連用腳尖碰觸石磚的力氣都沒有,就這樣倒在布拉格的悠久曆史上。


    我不斷發出無聲的吼叫。完全敗給對手了。


    「你不必逃啊,露西亞。」


    我聽到了聲音。我的十根手指都因疼痛而像花瓣般展開。在朦朧的意識間,我用盡最後的力氣看見了聲音的主人。


    在執行任務前,曾數次在文件中看過他的臉。


    他就是我們這幾年來一直找的人。


    露西亞就像凍僵似的,一動也不動地站在約翰?保羅麵前。


    6


    在睜開眼睛前,我意識到臉頰碰觸到的石頭是冰冷的。


    我試著尋找那個有如燃燒般的痛楚,但是身體所有部位都沒有疼痛的感覺。我慢慢張開眼睛,望著曾一度感到極為疼痛的指尖。我的指頭沒有變紅,也沒有變白,還是和平常一模一樣。


    我雙手的手腕被膠帶捆綁在一起。我驚恐地用手指按壓地板。沒有感覺到任何痛處。我用手掌撐起身體。接著發現我正處於一間燈光昏暗的房間內,四麵牆壁貼著印有西洋棋圖樣的磁磚。


    「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但我猜你應該是要來殺我的人吧?」


    我順著聲音回頭。發現有一道加裝了鐵欄杆的小窗,月光從小窗直射進來,以此為背景,映在牆上的黑影正對著我說話。


    約翰?保羅。


    屠殺之王。


    「美國政府似乎一直派遣暗殺部隊前往我待過的國家。我常常聽說,一些和我要好的將領、軍人、掌權者都被『某人』暗殺了。」


    「殺手的腳步聲離你愈來愈近,你應該很害怕吧。」


    麵對我的揶揄,約翰?保羅隻有聳聳肩。


    「某天我要回到露西亞家時,發現有一個菜鳥情報員正在監視著。他監視了幾天後,你就出現了。你很明顯是一名軍人,所以當時我覺得你是個大麻煩。」


    「你為何覺得我是軍人?」


    我瞪著約翰?保羅。他原本是語言學家,後來到公關公司任職。明明是個外行人,卻能判斷出軍人和cia的不同,還露出一副很專業的樣子,讓我有點不爽。


    「我想你都已經知道了,這幾年我是在動亂的地區中度過的。這段時間真的很長。世界上多的是沒有美國與聯合國介入的地方,但是經常會有民間軍事承包業者的傭兵前來指導戰術。他們的目的,是為了訓練當地民兵正確的打仗方式,使民兵達到『堪用』的程度。他們大部分都是特種部隊出身,後來為了追求更高的酬勞才會成為傭兵。我看過那麽多的傭兵後,發現軍人有一種獨特的走路方式。因為我還是學者的時候,就是專門研究如何從繁雜的現象中,找出潛藏在其中的規則。」


    我的手被膠帶纏住,而約翰?保羅坐著在地上,與我麵對麵。我看起來就像是接受耶穌訓示的使徒。


    「我知道你在國防部的資助下進行語言研究。而研究內容是在語言裏找出規則。但是我不懂,為何國防高等研究計劃署會讚助這種研究……為何有關語言的學問,會被列為國防機密……」


    「看來你的長官與華盛頓的高層,並沒有告訴你我到底在做什麽研究。這的確很像他們的作風。」


    月光照映在我臉上,從約翰?保羅的角度看來,我的臉應該正散發著白色的光芒。曾經身為學者的約翰?保羅把手放在嘴邊,慎重地說道:


    「一開始我隻是單純地進行學術研究,並未得到國防相關部門的資助。我原本的研究內容都是公開的資料──像是納粹德國的官方文件、廣播內容、雜誌、小說、報紙、軍事通訊、作戰命令書等。我的工作是搜集從戰爭開始之前的法西斯政權下所有的資料,並把尚未數位化的文件以人工轉成檔案後,加以分析其中的文法。」


    原來是研究納粹德國說話的方式──也就是教你在法西斯社會中嶄露頭角時,要怎麽說話才能像個國家社會主義者,不會出糗。這樣聽起來,他一開始的研究範疇僅限於曆史與語言,的確和國防沾不上邊。


    「後來我把研究成果當成論文發表。不久後,mlt的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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