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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賈拜鍾塔的鍾聲回蕩在炎熱的空氣中,我輕輕睜開了雙眼。【注:拉賈拜鍾塔(rajabai clock tower)是孟買大學內的一座鍾塔,為當地著名觀光景點,建築落成於一八七八年。】


    「約翰?h?華生於孟買,一八七八年九月十五日。」


    鐵製筆尖劃過紙麵的細微聲音,跟隨在我的說話聲後響起。


    孟買城內某間空蕩寂寥的房間裏,一個矮小的年輕人正挺著腰杆坐在簡陋的書桌前,持筆寫下流利的準草體英文。一字一句工整得有如印刷字體,書寫速度卻飛快異常。隻有屍者才達到這種兼顧品質與速度的境界。


    「星期五。」


    再也沒有機會變老的年輕屍者星期五聽見我的呼喚,停下了手邊的動作,維持不動片刻後,緩緩將臉朝我轉來。那動作宛如一顆擱置在桌上的頭顱因鮮血而滑動。屍者的每個動作細節皆完美無瑕,但整體卻缺乏一種協調感。即使是在靜靜等待指令的狀態下,屍者散發的氛圍依然跟活人大相徑庭。柔和光線照射下,彷佛隻有那周圍的時間是靜止不前的。


    不僅屍者跟活人有著明顯差異,屍者跟屍體也大不相同。即使是三歲小孩,也分辨得出眼前這是一具普通的屍體,還是一具靜止不動的屍者。


    「恐怖穀……」我不禁呢喃。


    星期五的臉依然朝著我,手上的筆卻已如機械般動了起來,將我說出的每一個字寫在筆記上。有人形容那兼具平順及滯礙的動作,正如同現代版的梅劄爾行棋傀儡。這種越是想要接近活人的動作,反而變得更加古怪的現象,世人稱之為「恐怖穀」。屍體就應該是屍體,為屍體梳妝打扮隻會令其更加怪異,更遑論使其起身走動。活人與屍者之間,永遠有一道跨越不了的深邃峽穀。【注:梅劄爾行棋傀儡是出現於十八世紀的一種自動下棋人偶騙局。設計此人偶的沃夫岡?馮?肯佩連(wolfgang von kempelen)聲稱此人偶具有下棋的智慧,但真相是有人躲在底下操縱。後來由約翰?尼波典克?梅劄爾(johann nepomuk maelzel)收牌並將其改良。】


    華辛漢登錄碼「noble_savage_007」,個體代號「星期五」。這是一具實驗性的屍者,其空白的腦袋內如今並存著兩種最新係統:控製動作的泛用型劍橋驅動係統,以及愛丁堡語言外掛係統。其任務為翻譯及記錄我的行動,並兼具實習教材用途。如今留存下來的這些文字,都是出自星期五之手。


    星期五雖是我的仆人,所有權卻是歸屬於大英女王陛下。就名義上而言,星期五是我向華辛漢內負責研究開發的「q部門」借出的設備。這具有著虛偽靈魂的死屍正以空洞的眼神望著我,等候我下達指示。


    在那無法言語的腦袋裏,儲存了我自大英博物館圖書閱覽室搜集來的各種字辭典及事典。「填滿了語言資料(corpus)的屍體(corpse),執勤於肉體(corpus)的軍隊(corps)」。說穿了,我隻是在玩一場諧音遊戲。雖還隻是試用階段,不過翻翻單字勉強還能勝任。換句話說,星期五就像一本長了腳的字典。


    環球貿易公司內的那場對談,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如今已過三個月,這段期間我拚命將各種屍者技術塞進腦袋裏,並花了不少時間調整星期五的性能。星期五原本是語言研究機構所使用的實驗體,我為他加裝了翻譯機能,之後又費了好一番心血才讓他擁有代筆功能,並可以記住我說的每一句話。


    星期五的調整作業告一段落後,我來到了孟買。孟買這地名的原意為「美麗的港灣」,我努力試著將這含意與現實連結在一起,但兩者的距離實在太遠。


    爆炸聲自遠方傳來,撼動了整座城市。我好奇地走向窗邊。所謂的窗戶,不過是在厚實的石牆上挖出的四方形孔洞。我愣愣地朝窗外望去,看見孟買港碼頭正冒著一縷黑煙。


    孟買是座隨處可見南洋植物的工業都市。平滑如鏡的海麵上,高掛各國通商旗的船隻彷佛正沉浸在夢鄉之中。拖曳船、渡輪、漁船及各種小型平底船在水麵上緩緩移動。身穿五顏六色服裝的路人見到了濃煙,皆驚惶得手足無措,在攤販林立的碼頭上東奔西跑。原本背著簍子兜售商品的孩童在逃跑時你推我擠,有的摔了個四腳朝天。如此混亂的場麵中,唯獨赤裸著上半身的健壯屍者依然若無其事地搬運著船貨。


    我望向黑煙後頭的那艘大型蒸汽船。旗杆上高掛著兩麵旗,上頭那一麵是畫了三十八顆星星的美國國旗,底下那一麵則是在黑布上以銀線繡了一隻眼睛。看來這艘船就是敵人攻擊的目標,但真正受害嚴重的卻是碼頭周圍區域。驀然間,我彷佛看見了一朵不該出現在那裏的白花。那是一把白色洋傘,正在崩塌的石壘上輕輕搖曳。手持陽傘的婦人泰然自若地對著蒸汽船甲板上的船員揮手應答,彷佛完全不把爆炸攻擊當一回事。


    我試著思索到底是何方勢力想要攻擊美國船艦,但最後我放棄了。孟買如今是英領印度帝國阿富汗遠征軍的巨大中繼基地,各國利益糾葛在這裏隻能以錯綜複雜形容,爆炸攻擊在這裏根本是家常便飯,連我也早已習慣了。


    從倫敦的維多利亞車站,到孟買的維多利亞車站,這趟旅程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多佛海峽、比斯開灣、大西洋、號稱「海克力斯之柱」的直布羅陀、地中海、蘇伊士運河、紅海、阿拉伯海……這趟短短一個月的旅程就如同快速翻過一本繪本,林林種種的異國景色飛快流逝在腦後。【注:倫敦的維多利亞車站(london victoria station)為倫敦主要車站之一,開設於一八六八年。孟買的維多利亞車站(victoria terminus)雖名稱類似,但位於印度孟買,設立於一八八八年,後改名為賈特拉帕蒂?希瓦吉車站(chhatrapati shivaji terminus)。】


    世紀接近尾聲,地球忽然變小了許多。


    六年前,怪癖富翁菲力亞斯?福克以其龐大財產為賭注,在八十天內完成了環遊世界一周的壯舉。六年後,任何人隻要到旅行社的窗口告知目的地,一切路程安排都可以在轉眼間安排妥當。旅行不再需要各式冒險裝備,隻需要幾個行李箱。世人能如此自由往來世界各地,全靠大英帝國建立起的安定統治政策。


    這顆星球正逐漸被一麵麵網子包覆。鐵路網、航路網、通訊網……種類五花八門。可惜沉睡於歐亞大陸的某大國從中作梗,使儼然成為世界樞腦的不列顛島與覆蓋印亞大陸的鐵路網遭到隔絕。因為這個緣故,要在兩個維多利亞車站之間來去隻能仰賴船運。


    窗戶外,手搖式警報器的聲響與馬車喇叭聲毫無秩序地重重交疊,覆蓋了路人的尖叫與嘶吼。一個個滿身是血的傷者被人以擔架抬走的景象,不知為何竟讓我聯想到了拉洋片(zoetrope)的畫麵。


    旅行的情趣因旅行的速度而蕩然無存。思緒雖能飛快運轉,但實際感受卻跟不上移動速度,造成了身首分離的錯覺。腦袋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來到異鄉,身體卻還認為自己是倫敦的醫學生約翰?華生。一切變化宛如飄渺夢境,無法帶來深刻體會。街上隨處可見蓋到一半的建築物,那些融合了歐洲歌德風與伊斯蘭特色的圓蓋尖塔,更加深了我的感慨。看著那一棟棟包含中世紀英國、威尼斯及羅馬風格並加上東方裝飾的建築物,我感覺自己正在做一場惡夢。


    白沙瓦野戰軍第三旅第八十一北部蘭開夏連隊第二煉金中隊孟買城配屬軍醫,這個莫名其妙的頭銜,就是我目前對外的身分。為了應付隨時可能開打的第二次阿富汗戰爭,印度副王羅伯特?布爾沃?利頓【注:


    edward robert lytton bulwer-lytton(1831-1891)英國政治家,一八七六到一八八〇年間擔任印度副王兼總督】整編了三個野戰軍團,總兵力高達三萬五千人。他打算將這三個野戰軍團分別配置在開伯爾山口、卡拉姆溪穀及普蘭山口,自三方向直搗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為了實現這個壯舉,他動員了整個印度的國力。


    陣陣爆炸聲撼動著整座孟買城,我聽了隻是微微聳肩。


    正當我轉頭望向星期五並掏出懷表時,忽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我還來不及回應,門已被打開。一個身材瘦削的男人,在兩旁身穿紅色陸軍製服的屍者護衛下走進房內。一把大胡子,幾乎蓋住了男人的半張臉。他踏著刺耳的腳步聲朝我走來,伸出了戴滿戒指的右手。


    「我是約翰?華生。」我報上名字。


    「我知道。」


    印度副王利頓以高傲的態度回應我,並握著我的手,以驚人的力道甩了兩、三次。接著他朝窗外一瞥,看見了遠方的黑煙,唇角及眉梢微微彎曲。


    「那是格蘭特的船,看來平克頓公司【注:一八五〇年由艾倫?平克頓(allen pion, 1819-1894)創立的美國首家私家偵探公司】也沒什麽了不起。」他眯著眼自言自語。


    看來副王利頓跟我一樣,望見了船上那麵繡著一隻眼睛的黑旗,那是平克頓公司的標誌。平克頓公司是美國的新興傭兵公司之一,在南北戰爭結束後收容大量無處可去的活人及屍者士兵,迅速擴張規模,如今已成為往來世界各國的國際性傭兵軍團。


    除了以獨眼黑旗為標誌之外,該公司還有句標語,那就是「我們從不入眠」。


    我回想起當初在《倫敦新聞畫報》上看到的一則報導,問道:


    「那是尤利西斯?格蘭特【注:ulysses s. grant(1822-1885)在南北戰爭時領導北軍擊敗南軍,戰後獲選為美國第十八任總統。雖是極優秀的軍隊領導者,但執政後傳出多次收賄醜聞,遭後世批評為美國史上最糟糕的總統】的船?」


    利頓露出豪邁的笑容說道:


    「正是世人聞風喪膽的美國第十八任總統尤利西斯?格蘭特。退下總統寶座後,他以渡假為由往來世界各地,真正的目的是向各國推銷平克頓公司的傭兵。其實我很同情他,畢竟他身為南北戰爭的英雄人物,不得不為那些退役士兵尋找新的謀生之道。要是任由那些失去目標的私兵在美國遊蕩,恐怕會鬧得天翻地覆,他這麽做也是防患未然。」


    「為何他一到孟買,就遭到攻擊?」


    利頓揮了揮手,宛如在驅趕煩人的蒼蠅。


    「暗殺要人在我這地方是稀鬆平常的事情,連我每星期也得遇上個三次。若非如此,我也不想帶這些麻煩的家夥在身邊。」


    利頓指向肩膀後方的陸軍屍兵。


    「今天這場攻擊,我早已接獲線報。我向美國提出警告,但美國的回答卻是不需要我派兵保護。或許他們認為這是宣傳平克頓公司實力的好機會吧。既然如此,我也樂得不管他們的死活。」


    我邀請利頓就坐,他卻不理不踩,自顧自地接著說道:


    「你認為那些自爆屍兵為何能輕易接近平克頓的船隻?」


    我還未要求利頓提供情報,他倒先出了個難題考我。我心裏有些不悅,還是老實回答:


    「利用屍者進行自爆攻擊並不稀罕,但這裏流行一種名為『屍者炸彈』的新手法。屍者並非暗藏炸藥在身上,而是以其肉體當作炸彈。除非實際觸摸屍者的身體,否則難以判斷是否有爆炸之虞。」


    「很好,看來你已習慣這裏的環境了。」


    當年在聖彼得堡長大成人的阿爾弗雷德?諾貝爾改良了炸藥的製作方式,大大增加了實用價值。克裏米亞戰爭時,他曾為俄國軍隊製造水雷。他所製造的炸藥,原料為硝化甘油,那是一種萃取自肥皂生產廢液的物質,幾乎可以跟脂肪畫上等號。剛好現在這年頭多得是會走路的脂肪,而碰巧這些脂肪又不會口出怨言。以化學角度來看,將屍者身上的脂肪轉換成炸藥並非什麽難事。從前沒有出現這樣的東西,隻是因為先入為主的觀念蒙蔽了世人的視野。在這個科學突飛猛進的世紀,任何可能實現的事情都會實現,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格蘭特沒死吧?」


    「像那種麻煩人物,哪可能死得如此容易。」利頓嗤嗤笑了起來。


    我輕輕點頭,沒多說什麽。接著我假意拍拍袖子上的灰塵,從胸前口袋取出m交付的書函,整了整衣領,將對話從爆炸事件拉回正題:


    「環球貿易公司懷疑你在計畫執行上隱瞞了某些消息。為了順利潛入阿富汗內地,上頭賦予我索求一切情報的權限……」


    「你跟我來。」


    利頓冷冷瞥了書函一眼,不等我說完便轉身邁步而行。我一愣,趕緊命令星期五將桌上的筆記及筆放進提包內,跟在利頓的斜後方走出房間。星期五以緩慢規律的步伐跟在我身後。我朝周圍那些正匆忙移動四肢的陸軍屍兵瞧了一眼,看出他們使用的應該是標準牛津驅動係統,但我學習屍者技術的資曆畢竟太淺,分辨不出是第幾個版本。


    「m近來好嗎?」利頓大聲問道。


    衛兵有些趕不上利頓的步伐,但他卻毫不在意地快步前進。我聽利頓話中特別強調m這個代號,不禁皺起了眉頭。利頓不等我答話,接著又說道:


    「算了,你不用回答,反正m的健康一點也不重要。就算他有什麽三長兩短,上頭也會馬上指派另一個新的m。比起m,我更關心的是你。你要好好注意健康,這年頭到處都缺屍者技術人員,我可不想耗費時間再等上頭派另一個人來。宿舍住起來習慣嗎?城裏房間不夠,隻能讓你住這種地方,你別見怪。這裏的餐點合胃口嗎?對這環境有沒有什麽感想?嗯,你一定覺得很熱吧?我剛上任時也是熱得受不了,但你放心,馬上就習慣了。」


    利頓扯起大嗓門說個不停。雖說此設施是軍事據點,但像這樣肆無忌憚地將機密事項掛在嘴邊,實在讓我有些不安。不過我沒有製止,因為他的一句話吸引了我的注意。


    「你說再等上頭派另一個人來,是什麽意思?」我問。


    「你的前一任人員,還沒到白沙瓦(peshawar)就被炸死了。那家夥看起來挺可靠,沒想到如此不中用。」


    利頓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我不禁懷疑情報員機密外泄,這男人要負最大責任。他忽然停下腳步,我差點撞上了他的背。


    「你對阿富汗那地方了解多少?」他問。


    我不禁暗自苦笑,真是個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但或許不能怪他神經質,現在畢竟是非常時期,以他的身分當然不可能過悠閑自在的生活。他繼續邁步前進,我心裏將這幾個月來搜集到的資料整理了一下,朝著他的背影說道:


    「那塊土地的爭端皆源自去年的俄土戰爭。俄羅斯協助鄂圖曼土耳其帝國境內波士尼亞及保加利亞的人民發動獨立革命,因而與土耳其帝國產生衝突,這場衝突迅速轉變為全麵戰爭。俄羅斯軍隊一度逼近至土耳其帝國首都君士坦丁堡城外,獲得最後勝利,逼迫土耳其帝國簽下《聖斯特凡諾條約》。但歐洲各國不願坐視俄羅斯迅速擴張勢力,因此在今年七月召開柏林會議,遏止了俄羅斯對巴爾幹半島的侵略行動。俄羅斯的西進路線陷入膠著,俄皇隻好改為加強南進中亞的力道,增派軍事顧問團至阿富汗首都喀布爾。阿富汗國王希爾?阿裏接納了俄羅斯的軍事顧問團,卻拒絕迎接大英帝國的外交使節團。因此,你現在正企圖揮軍打破阿富汗的防線。」


    英


    領印度是塊有著喜馬拉雅山脈、沙漠及印度洋這三道天險保護的土地,前首相格萊斯頓向來主張英國應該專注於堅守印度的軍事要地。但格萊斯頓之後的新首相迪斯雷利卻是個積極主義者,認為英國應該以動製靜才能確保印度的安全。再加上作風大膽的利頓就任印度副王,更是讓局麵變得緊繃。阿富汗國王希爾?阿裏在這個時機點反抗英國實在不是明智之舉,區區一個部族社會的國王,在兩大帝國的抗衡之間已是命在旦夕。


    「這就是大棋局。」


    和頓奮力揮動手臂,激動地說道:


    「華生,我再問你,俄土戰爭中,俄軍為何在攻打保加利亞的普列文要塞時,死傷超過兩萬人?」


    「據說是土耳其方獲得了新型屍者控製程式,因而戰力大增。」


    我回想起了凡?赫辛教授那張嚴肅的麵孔。此人一邊過研究生活,一邊卻肩負軍事情報員職責,至陌生土地繪製軍事地圖,搜集各國軍隊布局的傳聞,並打探各軍事設施的實際建設狀況。事實上這些工作即使是一般情報員也能勝任,但凡?赫辛教授的任務範疇可不止如此。如今我已深深明白,環球貿易公司可不是一個單純為了隱藏華辛漢機關而存在的紙上公司。提供優秀的屍者控製程式給俄羅斯的敵人,也是這公司的業務之一。隻要增強俄羅斯的敵人實力,英國就可以對俄羅斯造成打擊而不費吹灰之力。


    ──大棋局。


    這場棋局的兩邊,是勢力橫跨歐亞大陸的大英帝國及俄羅斯帝國。雙方都不想與對手發生正麵衝突,卻為了掠取利益而想盡辦法牽製對手。這場棋局所使用的棋子並非軍隊。雙方之間設有緩衝地帶,各自想要摘取其中的甜美果實,還得忙著撥開對方的手。在某些時候,刻意在他國境內搧風點火、製造動亂也是手段之一。這麽做同樣可以達到防衛效果,而且費用比派遣軍隊要便宜得多。實際掌控棋局的棋手,則是雙方諜報部門的首腦,如今我也是棋子之一。不過,這次印度進攻阿富汗的軍事行動,或許將為這場棋局畫下句點。


    「很好。」


    利頓一麵點頭,一麵彎過走廊轉角。放眼望去,牆上爬滿了蒸氣輸送管。


    「我再問你,俄軍去年兵臨東正教會中樞君士坦丁堡城外,為何主動退兵?」


    利頓這問題讓我有些意外。我默默走了幾步,聽著腳步聲回蕩走廊,隨口說道:


    「俄軍的戰線拉得太長,而且遭受歐洲各國極力千擾,所以才見好就收……」


    「很好。」


    利頓以相同的台詞打斷了我的話。


    「從你的回答,我確定你沒有接收『鸚鵡螺』情報的權限。即使是俄皇,也不可能對我們派往地中海的三艘『鸚鵡螺』視而不見。當然,『鸚鵡螺』根本不會出現在他麵前。話說回來,m這人實在是壞心腸,竟然派你這種搞不清狀況的人來敷衍了事。好吧,我再問你,你對『克裏米亞的亡魂』了解多少?」


    我極想追問「鸚鵡螺」是指什麽,但忍著沒問出口。利頓這種目中無人的說話方式,不知為何竟引不起我的怒氣。一來或許是因為他不斷拋出一些沒來由的問題令我沒時間發怒,二來我已漸漸明白這是他傳達情報的獨特方法。


    「克裏米亞?」我重複了一遍。


    「沒錯,就是克裏米亞。華辛漢機關派你這種一問三不知的小夥子來,真不知是何用意。他們這樣胡搞,還來責備我隱瞞情報,真是可笑。或許他們認為不吹噓自身功績是英國紳士的修養,但這簡直是浪費我的時間。氣死我了,我一定要向祖國提出嚴重抗議。」


    利頓頭也沒回地在九彎十八拐的走廊上快步前進,不一會走下一座樓梯,穿過一道道風格古老的拱門,動作越來越激烈。


    「二十年前,克裏米亞戰爭結束時,有一群瘋狂的屍者技術人員自賽凡堡要塞逃走。這些人,我們稱為『克裏米亞的亡魂』。你猜他們在那塊土地上幹了什麽事?」


    利頓揮起右手,握緊拳頭說道:


    「他們潛伏在黑海對岸的外西凡尼亞,企圖建立一座全是屍者的自治區。而他們的做法,當然是積極地『生產』屍者。不過有人打破了他們的野心,你猜那是誰?」


    「凡?赫辛與傑克?舒華德?」


    「沒錯,這讓華辛漢機關的q部門獲得大量屍者技術。這件事並沒有留下正式紀錄,華辛漢機關也順理成章地將這些技術藏為己有。直到如今『外西凡尼亞事件』還是個懸案,遭逮捕的屍者技術人員都隻是小嘍囉。」


    利頓嘴裏大呼「真是個嚴重的失策。」來到一扇巨大的門扉前,他停下了腳步。那是一扇由兩道門板組成的門,散發著鈍重的光澤,左右兩側各自雕刻著獅子及獨角獸,看起來厚實沉穩。支撐鋼鐵門板的轉軸就在利頓的腦袋旁,光是那轉軸的大小,就足足有公事包那麽大。利頓從胸口掏出一張閃耀著金屬光澤的打孔卡,以食指及中指撚著,插進門旁的讀卡槽。驀然間,門內響起驚人的蒸氣噴射聲。


    沉重的門扉緩緩朝外翻轉,眼前出現一道寬得令人咋舌的階梯。那階梯的寬度足足可容一個中隊的士兵排成橫排通過。階梯的遠方一片漆黑,中央是一條搬運貨品用的平滑石板斜坡,兩側牆上則有著造型粗獷的扶杆。


    「歡迎來到孟買城的心髒。」利頓張開雙臂說道,宛如引導我走入地獄。


    2


    石板斜坡的遠處黑得什麽也看不見。


    煤氣燈一盞盞自動點燃,彷佛引領著我們前進。在搖曳的火光下,我隱約看到一座座豎立在地上的棺材。那些棺材全散發著銀色金屬光澤,來自不同方向的數道火焰光芒在棺麵上妖豔舞動,讓人聯想到日本的漆器藝術。鑲嵌在棺蓋上的金色彎月金屬片,則宛如深夜裏搖擺不定的水麵月影。


    這座位於孟買城地底下的巨大墳場,彷佛在我麵前張開了血盆大口。放眼望去,映入眼簾的盡是一具具棺材。但這裏跟一般墳場不同,看不見任何十字架或墓碑,所有棺材都直挺挺地矗立在地上。而且棺蓋並未闔上,沉睡棺中的屍者皆裸露在外。以「沉睡」這字眼來形容這些屍者,或許並不恰當,因為他們已經死了。但明明是一群不再呼吸的死屍,卻散發出隨時可能起身走動的氣息。自本世紀中葉後,「dying」這個單字的意思不再是「即將死亡」,而是「正在死亡」。


    粗如成人手臂且寫滿了各種記號的蒸氣輸送管及電纜線宛如一條條緊緊纏繞的蛇,自棺材背後延伸至石板上。輸送管上那些粉紅色或黃色三角標示記號,散發著一股與此地氣氛格格不入的精力。那是一種記號對物質的褻瀆,好比在墓碑上塗鴉。目睹了此種工業式冷酷行徑之後,我忽然覺得博物館為屍體標本附上說明文字似乎不是什麽失禮的事。


    棺內屍者的腦袋及身軀上插滿了各式各樣的電線及測定屍者生命徵兆的裝置。舊有語匯在這裏又產生了矛盾。屍體不會有所謂的「生命徵兆(vital signs)」,那隻是些單純的物理狀態。一具具屍者的粗糙皮膚上,寫滿了紀錄作業進度及標記用的潦草符號。


    我一時傻住了,愣愣地站著不動。利頓在我耳畔以宛如唱歌般的語調背誦出了這麽一段句子:


    「你們就是我們的薦信,寫在我們的心裏,被眾人所知道所念誦的。你們明顯是基督的信,藉著我們修成的。不是用墨寫的,乃是用永生神的靈寫的;不是寫在石版上,乃是寫在心版上。」【注:出自《聖經》〈哥林多後書〉。】


    利頓裝模作樣地在胸口畫了十字。


    這個由死人所組成的軍團,正靜靜等待著那來得太早的天召。沒想到傳說中存在於人世與地獄之間的「邊獄」竟是如此死寂之地。不,或許對他們而言


    ,這裏是「煉獄」。我不知道「邊獄」與「煉獄」的差別,隻知道眼前這些屍者遭剝奪了前往天國或地獄的權利,隻能徘徊在永無止境的黃昏之中。


    這座位於孟買城地下的大型維修廠,是專為陸軍屍兵而設立,最多可容納並維修兩千具屍兵。我聽了這數字不禁咋舌,利頓卻說這還遠遠不足。


    「目前我們迫切需要的不是屍兵的個別精細維護,而是建立一套大規模運用屍兵的係統。就算不進行維護,屍者還是會服從命令,直到軀體老朽腐壞。但這群木偶如果規格參差不齊,將無法在戰場上發揮戰力。那些學者成天隻想著如何提升一具屍者的性能,卻不知道集團行動的效率完全取決於其中能力最差的那一具。」


    「協調控製程式的外掛不是經常更新嗎?」我問。


    「那還用問?」利頓哼了一聲,「如今我大英帝國最自豪的全球通訊網路,三分之一是用來傳輸屍者控製係統的更新檔,以及分析機之間的應答。真不曉得我們為何要費那麽多心血架設海底電纜,還派遣大量兵力保護位於蘇伊士的中繼站。這些年來通訊量劇增,傳送的卻不是活人的對話。」


    協調控製程式,是軍用屍兵在運用上最不可或缺的程式。就算屍兵個別的戰鬥能力再高,如果不能群體行動,還是無法上戰場打仗。再高明的詭計,也敵不過人海戰術的威力。說得明白點,隻要屍兵數量夠多,光是排成隊伍緩緩前進就能打倒任何強敵。要阻擋宛如行軍蟻般排山倒海而來的屍兵軍團雖非絕無可能,卻是難上加難。就算刀子砍在身上、子彈貫穿身體,屍兵還是不會停止前進。要停下他們的步伐,隻能瞄準腦中那塊記載著虛擬靈魂的石版,將「emeth」(真理)的第一個「e」抹去,使其成為「meth」(死)。在那之前,屍兵隻會盲目地執行命令。


    如何評估屍者的戰鬥能力高低,確實是相當複雜的問題。要命令一具屍者在機能停止之前永無止境地攻擊周遭所有人類,其實相當簡單;但這樣的屍者無法成為士兵,甚至稱不上是殺人魔,勉強隻能歸類為人力無法掌控的天然災害。


    讓屍者辨別活人與屍者的不同,並不算太難。靠動作辨別對方是死人還是活人,這是天生存在於人體內的本能指令,我們甚至不需要靠程式加以變更。但如何讓屍者辨別誰是敵人、誰是同伴,卻是一門極高深的學問。對活人而言,分辨敵我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但對屍者而言,所謂的敵我之分在本質上毫無意義。人類分辨敵我的基準並非醫學上的特徵,而是一些僅有活人才能理解的深奧道理及人情事故。


    因此,不具生命的屍者並不具備判斷敵我的機能。要讓他們明白誰是敵人、誰是同伴,方法之一是下達具體指令,方法之二是以程式進行集體控製。事實上,屍者可以分辨出每個活人的不同,甚至可以靠說話聲大致辨別說話的人物。這樣的能力,要在大街上駕駛馬車已是綽綽有餘,但要在炮彈四射、爆炸聲及吶喊聲此起彼落的戰場上正常運作,卻是嚴重不足。


    靠暗號及顏色來讓屍者辨別敵我,也是可行的辦法。但這辦法並不安全,因為敵人隻要照著模仿聲音或穿上相同顏色的服裝,就可以讓屍者做出錯誤判斷。當然,這問題在活人身上也會發生,但活人至少懂得臨機應變,不會像屍者那麽死腦筋。


    日本去年發生的那起內亂【注:指西鄉隆盛於一八七七年發動的「西南戰爭」,是日本最後的內戰,也是明治維新以來的倒幕派的結束】就是最好的例子。明治政府派出屍兵團迎戰叛軍,但叛軍卻利用名為「錦禦旗」的識別旗偽裝成政府軍,毫發無傷地通過了田原坡。


    屍兵雖然名稱帶有「兵」字,但他們不是士兵,而是單純的兵器,是否能運用得當端看活人的手腕。他們不具備自我意誌,就跟槍沒什麽不同,一旦落入敵人手中,一樣能成為傷人兵器。因為這個緣故,有些指揮官會為底下的屍兵軍團輸入「一定期間沒有接獲長官命令就自爆」的可怕程式。


    既然是單純的兵器,當然可以買賣。對平克頓之類的傭兵公司來說,昨天的夥伴很可能是今天的敵人。當然,即使是各國正規軍,改變立場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因此一套能隨時修改敵我辨識機製的係統設備顯得格外重要,而國力不足以維持龐大屍兵維護設備的國家隻好仰賴傭兵公司提供戰力。戰爭的本質,其實是巨大的產業結構。


    所謂的「協調控製程式」,便是為了解決這些難題而誕生。這其實是一種尙處於實驗開發階段的屍者程式,其原理是將每個屍者做出的細微動作當成辨別敵我的依據。譬如讓屍兵輕輕震動手臂,或是突然揚起手指,其他屍兵見了,就明白這屍兵是同伴。這些動作複雜而細微,活人根本記不住,但對輸入了專用程式的屍者而言卻絲毫不是問題。具備這種協調控製程式的屍者,在進行戰鬥前會像螞蟻一樣互相打招呼。當然,這指的並不是觸角相碰,而是以活人無法辨識的秘密動作來互相確認對方是不是同伴。就好像騎士在戰場上相遇時,會先朝對方行禮。


    這可以形容為一種隻有屍者才能理解的高度加密肢體語言。屍者無法開口說話,因此隻能靠獨特的方式震動身體來表達身分。跟活人對話的最大不同,在於這隻是單方向傳遞訊息。具備協調控製程式的屍兵,同樣會以此種方式來辨識活人。利用儲存在腦中的個人體態特徵資料,來判斷誰才是指揮官。不過理論說起來簡單,實際運用上卻是相當複雜的難題。


    我心裏雖明白理論架構,但走在屍兵維修廠內,還是震懾於其巨大的規模。分析機每日為屍者程式增加新的內容,這些紀錄在打孔卡上的程式會經由海底電纜傳輸至全世界。大英帝國的全球通訊網正迅速擴張規模,大西洋沿岸已建立據點,目前正在建設一條自孟買出發,途中經過加爾各答、新加坡、澳洲及紐西蘭,最終橫跨太平洋的纜線。續線另一頭的接收端會將電子訊號重新複寫在打孔卡上,負責人員則會利用這些卡片為數量龐大的屍兵進行係統更新。


    「比起將一具屍兵調整至完美狀態的方法,如今我們更需要的是同時調整一百具屍兵,而其中八十具能正常運作的技術。」


    利頓指向眼前的棺材森林。


    「除此之外,我們還麵臨一個難處,那就是沒有人能通盤理解這套設施的全貌。」利頓一臉憂鬱地說,「我們這裏嚴重缺乏屍者技術人員。這套半自動化設施能夠同時生產及維修數千具屍兵,但負責人員裏明白原理及架構的卻不到三人。絕大多數人員隻知道壞哪裏就修哪裏,他們懂得如何將脫落的電線插回原位,卻對靈魂的奧秘一無所知。調整齒輪位置、縫合傷口、補修破損部位、淘汰無法修複的屍兵……華生博士,難道這就是醫學嗎?」


    我明白利頓最後一句話是感歎而不是疑問,因此沒有應話。事實上我根本沒有畢業,我的醫學博士學曆是m偽造的,不過我想沒有必要自曝其短。


    利頓默默帶著我穿過一具具棺材之間,最後來到一麵牆前。那裏站著兩名陸軍屍兵守衛,利頓晃動手指命令他們退開,再從胸口取出一枚打孔卡,交到我手裏。屍兵守衛退開後,牆麵上出現一道插槽,利頓以眼神示意那道插槽,並走向遠處的另一道插槽。看來這裏須要同時插入兩張卡片,我心裏懷疑這種做法能帶來多大的安全效果。在利頓的指揮下,我們同時將卡片插入槽內。


    沉重的隆隆聲撼動著我的腹部。石牆上出現一道裂縫,細沙簌簌滑落。裂縫在牆上畫出了一塊四方形區域,接著這四方形區域微微向外突出。利頓走向其右側,在上頭輕輕按壓,並揮手指要我過去。就這樣,我進入了另一道通往冥府之門。


    屍臭撲麵而來。


    剛剛那地方的屍體已多得不可勝數,沒想到


    這裏的屍臭竟然更加刺鼻。就連這幾個月來早已習慣與星期五相處的我,聞到這屍臭竟也產生一抹奇妙的不安感。我驀然醒悟,這屍臭之所以如此強烈,是因為其中混雜著血腥味。人類的感官靈敏度並非以累加的方式遞增,而是遵循著不一致的複合法則。就好比在湯裏加一點特別的佐料,就能產生明顯的提味效果一樣。利頓不知何時走到我身後,拉起牆上一道拉柄。煤氣燈在宛如歎息般的聲響中點燃。火光照耀下,我看清楚了房間內的模樣。這裏的空間並不小,但跟剛剛那巨大廣場相比,隻能稱得上是個小房間。


    房內深處有一道人影。


    正確來說,是正前方的牆上釘著一座十字架,而十字架上綁著一個人。那個人垂著頭,長發遮蔽了整張臉。金屬扣環緊緊鎖住了雙手,令手腕周圍全變成了黑色。不,那看起來像金屬扣環的東西,搞不好是刺進肉體的鋼釘。每一根手指的前端,都深埋著黑色的鋼爪。上衣破損不堪,可看見裏頭的褐色肌膚。一道道鐵鏈緊緊纏繞著身體。


    被鮮血染成了黑褐色的上衣左胸部位,有個拳頭大小的黑色圓圈。仔細一瞧,那是一根刺進胸內的木樁,露出體外的樁尾已鋸斷,因此隻看得見圓形的斷麵。


    利頓在這宛如禮拜堂一般的房間裏筆直前進,在那個人的麵前停了下來。他舉起右手食指,在那個人的麵前左右擺動。遭固定在十字架上的人緩緩抬起了頭,鋼鐵製的牙齒不斷想要啃咬利頓的手指,發出喀喀聲響。紅褐色唾液自嘴角滑落,畫出了拋物線。


    那個人睜大了血紅的雙眼,激烈地甩動頭發。整座十字架發出吱嘎聲響。


    「vere passum immtum in cruce pro homine, cuiustus perforatum fluit aqua et sanguine」


    (為了人犧牲生命,在十字架上受苦。祂的身體遭刺穿,流下了血水。)


    利頓以低沉的嗓音唱出了《聖體頌》(ave verum corpus)的一節。


    「有何感想?」利頓唱完了歌,轉過頭來,麵無表情地問我。


    「……這屍者是個女人。」


    我勉強壓抑心中的悸動,擠出了這句話。利頓露出不知是取笑還是同情的目光,觀察著我的反應。


    就連早已承認屍者的存在,甚至會為剛誕生的屍者施予洗禮的英國國教會及梵蒂岡,也絕對不會承認女性屍者的正當性。這是個不該存在於世上的東西。在大英帝國女王陛下的治世中,甚至沒有人想像過世上會出現這種違背倫常之物。


    「你很吃驚?」利頓靜靜問道。


    我用力咽了口唾液。利頓以宛如對愚鈍弟子諄諄教誨的口氣說道:「華生,我對你的反應很失望。女性屍者的存在,是可以預期的事情。你身為科學的奴仆,此時應該注意的不是那種表麵的差異。」


    利頓這句話雖是嘲笑之意,口氣中卻帶了三分麵對瘋狂時的敬畏,笑聲乾澀而別扭。


    「但是……」


    女性屍者就跟屍者炸彈一樣,就醫學角度來看毫不稀奇。同樣是屍者化材料,女人大腦跟男人大腦並沒有醫學上的差異。若有必要,隨時可以進行大量生產。即使如此,我還是感覺到一股嘔吐感自胸口竄升至喉嚨。這一刻之前,我從未想過世界上竟然有人做出這般行徑。但我拚命說服自己「任何可能實現的事情都會實現。」並壓抑住想要在胸口畫十字架的衝動。不管是男是女,屍者就是屍者。要是每看到一名屍者就得畫十字架,恐怕根本沒辦法過正常生活。


    女性屍者在十字架上不斷掙紮,妄想以鋼爪及利牙將利頓撕成碎片。綁在身上的鏈條互相碰撞發出聲響。原本扣住雙腳的鏈條驟然迸斷,鏈尾帶著肉屑擦過利頓的身體。利頓絲毫不為所動。


    「看出端倪了?」利頓的嘴角揚起冷峻的微笑。


    「這是個女……」我不住喘氣。


    「不用再強調性別了。」


    利頓有些不耐煩。我勉強支撐住酸軟的膝蓋,擠出了嘴裏的話。


    「這是個女性屍者……」


    「你憑什麽判斷……」利頓朝女人瞥了一眼,「她是屍者?」


    一時之間,我無法理解利頓這麽說的用意。


    眼前這女人不管怎麽看就是個屍者。心髒插著木樁還能發揮如此驚人的膂力,除了屍者之外不會有第二種可能。何況要分辨活人跟屍者的動作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別說活人分辨得出來,甚至讓屍者來分辨也不是難事。活人與屍者的世界有著天壤之別,絕不可能出錯。冥府有著高聳的鐵壁及隻進不出的堅牢大門;伊甸園則有著智天使倚劍恪守關口。


    眼前這個一舉一動皆與活人迥然不同的屍者,宛如爬行於地底下的可怕怪物。她張著血盆大口,吐出了因瘀血而呈暗紅色的長舌,不停地恫嚇我們。屍者不需呼吸,也不會說話。她緊緊握著拳頭,赤裸的雙腳有如痙攣般不住踢打地麵。腹部起起伏伏,雙肩高聳得幾乎快將上衣撐破。頭發恣意飛舞,宛如帶有生命意誌。黑色液體不斷從嘴角汩汩流出。


    驀然間,我似乎感覺到有什麽事情不太對勁。


    屍者的肩膀不停晃動。手腕宛如被看不見的絲線吊起,手指的舞動毫不協調。雙腿搖曳,膝蓋顫動,陷入舌內的牙齒不斷發出喀喀聲響。我定眼凝視這具有著女人外貌的肉體,試圖看穿頭蓋骨下的訊息。


    這屍者的動作太平順了。


    雖有著屍者動作的特徵,但實在太平順了。並非單一動作的平順,而是整體生命現象的平順。四肢雖然不住痙攣,動作卻互相呼應。就好像斷了一條腿的蜘蛛,動作雖毫無道理可言,彼此之間卻又互通聲息。這讓我產生一種錯覺,彷佛眼前看到的不是屍者,而是一位遭受惡魔附身而痛苦掙紮的婦人。宛如受盡煎熬的動作,別於我過去熟悉的屍者,帶來另一種與屍者不同的詭異氣息。我彷佛看見這人形皮囊中同時存在著數種瀕死的生命。


    「她的驅動係統……」我說。


    利頓沉重地點了點頭。


    「沒錯,根據專任官的分析,這位婦人的腦袋裏輪入的是標準牛津係統。」


    「恐怕沒那麽單純吧?」


    「你的觀察力不錯,可惜思考速度慢了點。」利頓語帶譏諷地說道。


    「這就是俄羅斯帝國的最新係統?」我問。


    利頓聳了聳肩回答,「目前我們隻知道這婦人的驅動係統裏加載了來自東方的神秘外掛程式。我再補充一點,她的標準牛津驅動係統的版本,正好是俄土戰爭開打前凡?赫辛提供給保加利亞的版本。至於協調控製程式,使用的似乎是標準莫斯科外掛程式,但細節目前並不清楚。」


    「你的意思是說,保加利亞軍將機密泄漏給俄軍?」


    「機密本來就是為了遭泄漏而存在。當初凡?赫辛提供屍者程式給保加利亞時,應該早已預料到這一點。那些人大費周章地不斷更新屍者程式版本,不正是為了這個緣故嗎?」


    利頓露出冷笑,彷佛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所謂的屍者程式,說穿了隻是些文字的集合體。既然是文字,當然可以抄寫、複製,甚至透過纜線傳送。任何能夠複製的東西,遲早難逃泄漏的命運。


    「但保加利亞軍泄漏的隻有標準牛津驅動係統嗎?這才是我們真正該重視的問題。」利頓笑著說道。


    ──具高度敵我辨識能力且動作平順的新型屍者。


    「難道這是來自克裏米亞的亡魂……」


    利頓抬起陰鬱的雙眸,激動地笑了起來,「你終於明白了。」他擦拭著眼角說道。


    這是凡?赫辛教授等人


    企圖消滅卻未竟全功的屍者控製技術──名義上雖是企圖消滅,但照利頓剛剛的說法,華辛漢已將這些技術占為己有。


    我的腦海中浮現了當初在倫敦時,凡?赫辛跟舒華德的一段對話。


    〈有一套名為『環境同步』的四肢控製係統,聽說相當優秀。〉


    〈我也曾耳聞,那似乎是一套非線性控製係統。〉


    利頓瞧也不瞧我一眼,轉身朝出口筆直走去,在通過我身旁時忽然開口:


    「在你即將前往的『屍者帝國』,多得是像這樣的東西。」


    陰暗無光的空間裏,利頓的聲音與屍者身上的鐵鏈碰撞聲互相交疊。


    「你得靠自己的雙眼,看清楚誰才是真正的敵人。」


    3


    這件事當然跟屍者有關。


    三年前,一八七五年冬天。


    大英帝國陸軍佛德裏克?古斯塔?伯納貝【注:frederick gustavus burnaby(1842-1885),英國旅行家兼軍人。下文提到的《汗國遊記》(a ride to khiva: travels and adventures iral asia)是他的代表作】上尉正在非洲戰線區域享受著日光浴。他忽然突發奇想,打算趁冬天利用假期進行一趟俄羅斯橫斷之旅。這是個身高六呎半、體重兩百二十磅的彪形大漢,有著完全不適合從事諜報之類麻煩工作的率直性格。他聽多了關於俄羅斯帝國的各種傳說,打算親眼印證一番。


    這件事說起來簡單,做起來當然是難如登天。然而伯納貝竟然真的隻身闖入了寒冬中的聖彼得堡,而且絲毫不掩飾身分。就連俄羅斯帝國,也拿這號荒唐人物沒轍。就在俄羅斯束手無策之際,伯納貝又渾若無事地駕著雪橇,成功深入了過去英國人從未踏足的中亞地帶。就憑著一股氣勢,他完成了如此壯舉。


    這趟旅行,他從倫敦出發,途經聖彼得堡、莫斯科,出黑海,朝阿富汗南下,進入位於阿富汗北方的希瓦汗國。幸好假期到此結束,他不得不返國,才讓俄羅斯帝國鬆了口氣。歸國後,他匯整這趟旅行的種種經曆,寫成了一本《汗國遊記》。其中對進出俄羅斯如入無人之境的描寫,轟動了大英帝國朝野。


    著作讀起來有趣,但若要跟這樣的人相處,可就一點都不有趣了。


    「別這麽愁眉苦臉,最壞的情況不過是躺著回國。別擔心,這年頭就算成了屍體,還是能為國家貢獻一己之力。」


    伯納貝就是這麽個口無遮擱的人物。


    「就跟我的前任人員一樣?」我說。


    「那隻是……」伯納貝眨了眨眼,淡然說道,「他運氣太背。喂,記得注明我英姿挺拔。」


    伯納貝最後那一句是對著坐在我身旁記錄對話的星期五說的。星期五煞有其事地在筆記上寫了,「自稱英姿挺拔的佛德裏克?伯納貝上尉」。


    一八七八年十一月一日,印度河流域,喀拉蚩北方。


    我、星期五及華辛漢機關指派的那個要命夥伴伯納貝坐在同一條船上。他無視於船員的責難目光,在船上公然掛起吊床,悠哉地躺在上頭。星期五則站在旁邊,將寫字板倚靠在船舷護欄上,默默地記錄著我們的行動。


    靠著我亮出的身分識別卡及伯納貝的肢體暴力,第八十一北部蘭開夏連隊的補給部隊答應帶我們同行。對於隻身勇闖冰天雪地的俄羅斯就跟上後山撿鬆果沒什麽兩樣的伯納貝而言,字典裏根本沒有「照規矩做事」這句話。


    這裏的主要交通工具依然是船。我從倫敦到孟買隻花了一個月,但英領印度帝國軍隊走陸路開拔至阿富汗邊境卻須費時三個月。雖說個人旅行跟大軍推進不可同日而語,但最大的原因還是在於連鐵路都沒有的陸上移動實在太曠日費時,而河川的運輸能力畢竟有限。


    如果地球是顆全是陸地的星球,或許大英帝國無法成就今日的繁榮景象。征服首重速度,以連線方式將勢力延伸至全世界的大英帝國,自然比死守沉重領土且隻會以麵的方式擴張的強權俄帝更加占有優勢。


    我們的移動方式是點對點的移動。不管走到哪裏,視線裏總少不了屍者。有的隨著牛隻一起刻苦耐勞地耕田;有的被鎖鏈牽住,扛著行李默默前進。我回想起當初在蘇伊士運河目睹上百名屍者排成隊伍拖曳大型船隻的畫麵。


    「應該早點將牛、馬也屍者化。」伯納貝咕噥著毫不負責任的感想。


    但以人類目前的醫學技術,還未有過成功將人類以外動物屍者化的例子。


    我們自孟買出發,來到喀拉蚩後,沿著印度河逆流而上,越過拉齊普特,進入旁遮普,沿卡夫裏士丹北邊前進至興都庫什山。按照計畫,我們將在白沙瓦與俄羅斯派出的情報員接觸。當初跟伯納貝搭檔卻死於非命的前任人員,走的也是這條路線。山謬?布朗【注:sir samuel jams browne(1824-1901),英國軍人,率領白沙瓦野戰軍在第二次阿富汗戰爭(1878-1881)中留下戰功】將軍率領的白沙瓦野戰軍已在白沙瓦以東三十哩的開伯爾山口與阿富汗軍展開戰鬥,我們前半段路程跟著補給部隊前進,省去了不少麻煩。


    我雖早已習慣藉助馬、騾、甚至是屍者來載運行李,但大象還是讓我嘖嘖稱奇。當看到原本應該生存於沙漠中的駱駝排列在河岸邊時,更是詫異得輕聲驚呼。


    「這裏跟沙漠沒什麽不同。」伯納貝指責我大驚小怪,「這一帶越往北降雨量越少,飮水全仰賴萬年冰山,可說是塊極度荒涼的土地。說起興都庫什山,你會聯想到什麽?」


    「雪山……?」


    越往北走,綠色植物越少,原本一望無際的草原灌木,也從自然繁茂變成了人為的整齊排列。滋潤本地農作物的灌溉水,皆來自人工設施。既然天然條件不佳,隻能靠人為技術彌補。發源自興都庫什山的印度河雖然帶來了具有豐沃養分的泥沙,但在這廣大地域,河川不過是平麵上的一條細絲。就如同伯納貝所言,歐亞大陸的內陸地帶絕大部分是荒蕪土地。


    「你對那地方不甚了解,這也怪不得你。那地方原本就不存在所謂的形象。那裏有的,隻是超越了人類想像極限的大自然。但若要說得具體點,其實就是沙子,以及岩石。」


    「隻要踩得到土地,沒有到不了的地方。」我聽伯納貝當起了哲學家,也順口胡謅了一句。


    「當然踩得到土地,但這塊土地卻很奇妙。」伯納貝遲疑了一下,接著神色古怪地說道,「身處在那大自然裏,自我感受會變得極度強烈。彷佛除了感覺外什麽也不存在,就連語言能力也會遭到剝奪。寒冷與疼痛,是那裏的唯一共通語言。但相較於大自然的懾人魄力,人類的感受更加微不足道。在那個地方,任何事物都可能存在。一旦失去語言,妄想與現實將不再有邊界。」


    伯納貝形容那裏是夢幻大地。


    「在你的刻板印象裏,阿富汗或許隻是世界上的戰亂區域之一。但我要告訴你,那裏的萬事萬物都跟你想像的不同。舉個例子,你該不會認為那裏有所謂的國界吧?」


    「難道沒有嗎?」


    我甚至沒料到有沒有國界也可以成為議題。


    「至少不存在英國及俄羅斯認定的國界。說起來荒謬,那裏甚至沒有軍用地圖。英國原本打算要跟俄羅斯好好把各自的勢力範圍劃分清楚,但翻遍所有曆史資料,才驚覺那塊土地連國界也沒有。」


    「但總有居民吧?隻要實際有人居住,就不會是什麽夢幻土地。」


    「謝謝你的高論。」伯納貝露出高傲的笑容,「那裏自古以來就是東西往來的交通要衝,當然有居民。不但有居民,而且不


    知多少帝國曾在那裏興盛、衰亡。若說中亞是古今帝國的墳場,似乎也不為過。但我們可不是要去那裏定居,對那塊土地而言我們隻是過客。當旅人通過那塊土地時,那塊土地真實存在;但當旅人遠離,那裏就變回無法想像、無法理解、甚至無法回憶的平凡高原。存在不能隻是個人感受。必須要與他人共同擁有、共同流傳,才是真正的存在。這一點,那個成天隻會關在書房的m恐怕永遠不會明白。」


    我不再理會伯納貝的個人哲學見解,問道:


    「我們得踏入那種鬼地方?」


    「正因為是那種鬼地方,才有造訪的價值。」


    躺在吊床上的伯納貝開心地笑了起來,兩指之間搖晃著不知從何處偷來的愛爾啤酒瓶。


    這趟任務的肇因,必須回溯至伯納貝在希瓦汗國聽到的一條小道消息。


    〈俄羅斯帝國軍事顧問團部分成員離開了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在帕米爾高原地區徘徊。〉


    所謂的徘徊,想必是執行軍事任務。但帕米爾高原地區距離英俄交戰前線頗遠,這點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俄軍在大冬天跑到帕米爾去,到底是要跟哪一國作戰?難不成是中國?」伯納貝當時曾如此詢問隨行的口譯人員。


    「俄羅斯。」口譯人員給了一個令伯納貝大感錯愕的回答。


    「自己人打自己人?」


    「如果你們西方人把屍者也當自己人的話。」


    伯納貝問得直接了當,得到的卻是個拐彎抹角的答案。


    「原來如此,那得看是屬於誰的屍者。」伯納貝說。


    「屍者不屬於任何人,所有的屍者都歸屬於真主阿拉。那些阿德人的後裔,還是眼不見為淨。」【注:阿德人為古代阿拉伯部族,據《古蘭經》記載,其部族因不聽從先知呼德的警告而遭真主以暴風摧毀。】


    「聽起來挺有道理。」伯納貝大感佩服。


    經過深入打探消息,伯納貝發現事態嚴重,於是向華辛漢機關回報。當然,他沒有把這些內容寫進《汗國遊記》裏。如今回顧當時狀況,華辛漢機關慌忙下令要求伯納貝返回英國實在是有些錯失良機。但我被迫與伯納貝一起行動了這些時日,非常能夠體會m下達命令時的心情。阿富汗周邊地帶如今可說是劍拔弩張,任由伯納貝這種宛如離弦之箭的危險人物隨意亂闖畢竟不是明智之舉。


    如果繼續放任伯納貝不管,他最後搞不好會隻身闖入不久前平定新疆回變的左宗棠勢力範圍。他就像把會走路的凶器,就算搞得俄羅斯帝國、大清帝國及大英帝國三方大打出手,或許還會為此洋洋得意。


    「你這麽形容我,實在太失禮了。」


    伯納貝提出抗議,但我可不想理他。出發前為了收拾他跟平克頓公司之間搞出的鬧劇,已浪費了我數星期時間。伯納貝這家夥不但把企圖攻擊他的「屍者炸彈」引到平克頓公司幹部身邊,甚至還自報姓名,真不曉得他的腦袋在想什麽。最後憑著他一身孔武蠻力,我們才撿回一條命。但那隻能算是運氣好,何況若不是他,我們根本不會遭遇危險,所以我一點也不感激他。華辛漢機關接獲伯納貝的報告後進行多方追查,得到了一個名字。


    阿列克塞?費堯多羅維奇?卡拉馬助夫。


    這男人原本是俄羅斯軍事顧問團的成員之一。他帶著一群屍者前往阿富汗北方,企圖以屍者為臣民,建立一個屬於他自己的新帝國。華辛漢機關以情報交換為條件,向俄皇直屬第三部門打探關於這件事的消息。對方似乎措手不及,竟泄漏了超出英方原本預期的大量情報。可見得卡拉馬助夫企圖建立新帝國一事,對俄國來說也是個始料未及的緊急事態。第三部門接到華辛漢機關的情報交換要求後,才急忙派出快馬至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問明詳情,得到的回答竟是「部分諜報員曾發生小摩擦,不過目前已掌控局勢。」【注:第三部門(third department)為俄羅斯帝國的諜報機構。】


    不過這並非俄國缺乏危機意識。畢竟在那電訊難及、人跡罕至的荒原地帶,訊息全靠馬匹傳遞。


    「俄羅斯帝國不希望『大棋局』出現新成員。」這是第三部門告知華辛漢機關的結論。就這樣,華辛漢機關與第三部門決定聯手擺平這起「屍者帝國事件」。


    按照計畫,華辛漢機關的情報員與第三部門的情報員應在白沙瓦會合,一同前往卡拉馬助夫的帝國。


    伯納貝因其高度行動力而獲指派為本次任務的成員之一。我個人對這項決定頗有意見,但上頭否決了我的抗議,我隻能聽命行事。跟伯納貝搭檔後不久,我就知道他是一個就算在沒路的地方也要闖出路來的人物。像這樣的個性,甚至連當向導也不適任。雖說優秀的牛仔能馴服野馬,但這匹野馬已害死了前一個牛仔,我可不想成為第二個。


    「新型屍者炸彈可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這是伯納貝對那起悲劇的辯解。當時他與我的前任人員一同趕往白沙瓦,準備與俄方的情報員會合。就在他們抵達位於喀布爾河與印度河匯流處的阿塔克要塞時,忽然遭受屍者炸彈攻擊,我的前任人員因而慘死。伯納貝能保住性命,唯一的理由隻是「皮粗肉厚」。為顧及伯納貝的名聲,或許我該強調當時伯納貝所站位置是在屍者炸彈與前任人員中間。這聽起來對前任人員有利,但事實上並非如此。屍者炸彈一爆炸,前任人員在伯納貝與石牆之間被夾成了肉餅。


    「懷抱炸藥的屍者我見多了,但那次不太一樣,他們竟然認得我的臉。」


    「屍者能辨別活人的臉可不是什麽奇事。」


    「沒親眼看過的人是不會懂的。」


    看來伯納貝並不打算與我深入討論這話題。


    當初我在孟買城看到的那具女性屍者,正是伯納貝擄獲的。「我怕她自爆,所以在她胸口釘了木樁。」伯納貝說得振振有詞,但這種莫名奇妙的預防爆炸方法當然沒有任何醫學根據。


    「屍者跟吸血鬼反正差不多。」伯納貝說得煞有其事。凡?赫辛教授要是聽到這句話,恐怕會氣得當場昏厥。


    那具屍者體內有著定時自爆係統,而且確實因心髒釘了木樁而沒有爆炸。但這純屬偶然,完全是瞎貓碰到死耗子。這姑且不談,總之伯納貝就這麽扛著脊椎寸斷的前任人員及胸口釘了木樁的屍者,迅速返回孟買城。


    為什麽他沒有一起被炸死?我已不知為此歎息過多少次。


    這整件事的內情尙未明朗,目前看來可說是疑點重重。第一,姑且不論華辛漢機關在這事件中扮演什麽角色,如果阿富汗真的在俄羅斯的技術支援下成功開發出新型屍兵,為何他們不把所有屍兵都替換為新型屍兵?是設施不夠齊全?生產成本過高?還是他們發現了什麽嚴重缺陷?


    ──會不會是因為卡拉馬助夫盜走了機密文件,使他們不得不中止生產計畫?


    伯納貝在吊床內躺得歪七扭八,正在呼呼大睡。我不再理會他,自顧自從行李中取出一團防水布包,取出裏頭的文件。這是在號稱「孟買城大腦」的全球通訊網中繼室內下載的報告書。包含經過道奇森加密的文章,以及記錄身體特徵的柏堤龍檔案。我利用連接星期五的簡易讀卡機將這些資料解密,命令星期五將其內容寫在紙上,就成了如今我手頭上這份文件。【注:道奇森加密指的是十九世紀數學家查爾斯?路特維奇?道奇森(charles lutwidge dodgson,1832-1898)發明的密碼技術。道奇森的筆名為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l),正是著名童話故事《愛麗絲夢遊仙境》的作者,他發明這套技術原本隻是為了加快書寫速度。/柏堤龍檔案是法國刑事科學家柏堤龍(al


    phonse bertillon,1853-1914)所發明的人體特徵鑒識係統。】


    我倚靠著甲板護欄坐下,反覆閱讀關於那位屍者帝國之王的資料。其實這內容我早已讀得滾瓜爛熟,但他到底是什麽樣一號人物,我依然是一頭霧水。


    阿列克塞?費堯多羅維奇?卡拉馬助夫,出生於斯科特鎮。


    大地主費多爾?卡拉馬助夫的三男。據說今年三十三歲,年紀比我大,但比伯納貝年輕些。過去曾在修道院裏當過教士,但自從他最敬重的佐西馬長老過世後,他便棄職還俗。據說還俗的動機是聞到受世人尊為聖人的長老屍身上發出惡臭。若這紀錄為真,顯然他是個感受性相當強烈的人。


    上頭有兩個哥哥,分別名為德米特裏及伊凡。兄弟原本感情還算和睦,但某天父親費多爾遭人謀殺,整個卡拉馬助夫家登時陷入愁雲慘霧。這場禍事演變到最後,造成傭人斯梅爾嘉科夫死亡,次男伊凡發瘋,長男德米特裏因涉殺父重嫌而遭流放至西伯利亞,整個家庭徹底破碎。


    這資料寫得如此詳盡,是因為這件事在當年鬧得頗大,還登上過當地報紙版麵。第三部門想必認為沒有必要隱瞞一件報紙上曾經刊登的消息。


    自從費多爾?卡拉馬助夫死後,阿列克塞便行蹤成謎。根據表麵上的紀錄,他前往了莫斯科,重新進入神學院,同時參與反皇派地下組織活動。但假如他真有這樣的前科,上頭絕不可能指派他成為喀布爾軍事顧問團成員。唯一的可能,是他雖然參與反皇派活動,但真正的身分是政府放出的臥底。


    自神學院畢業後,他遭流放至西伯利亞,宛如是早已鋪好的道路。但不知為何,數年後他反而就任西伯利亞流放收容所的總監督。或許是他的臥底身分曝光,因而不再隱瞞吧。就在這年,俄土戰爭開打,政府打算招募一組軍事顧問團前往喀布爾,這時他主動要求擔任先遣隊的隨行神父。沒想到抵達喀布爾後,他竟然率領一群屍兵企圖造反。根據記載,這場騷動旋即受到鎮壓,阿列克塞死亡。


    但在我手上這份來自華辛漢機關的資料裏,「死亡」這個字眼被人畫上了兩道黑線。


    一個不被承認已經死亡的男人。


    每次閱讀這份資料,「西伯利亞流放收容所總監督」這個字眼總是深深吸引我的目光。阿列克塞的哥哥德米特裏也是遭判處流放西伯利亞之刑。如此說來,阿列克塞前往西伯利亞的真正用意,或許是為了拯救兄長。在喀布爾發動叛亂,則是因為居住於西伯利亞的期間遇上了某些事,令他大受打擊。這樣的推想或許聽起來有點像是冒險小說的情節,但前後脈絡還算合情合理。一個曾因對神產生懷疑而棄離神職的秘密警察,在西伯利亞目睹了某種地獄般的景象,竟然興起造反的念頭,企圖建立一座屍者帝國的神父。


    阿列克塞引領一群屍者,難道是想成為第二個聖彼得?


    關於俄羅斯帝國設立的西伯利亞流放收容所,我也曾聽過一些傳聞。活在那裏的人隻能默默承受著沒有人知道的痛苦,存在意義隻是莫斯科分析機「伊凡」所經營管理的一些數字。阿列克塞想建立屍者帝國,或許在那地方才合適。


    柏堤龍檔案裏記錄的隻有阿列克塞的身高、體重、四肢長度比例及頭部形狀。依頭骨形狀來看,阿列克塞應該是個相當理智的男人。但檔案隻看得出他臉型瘦削,卻看不出他臉上有多少皺紋。對分析機而言,皺紋無法用來辨識個人身分。


    我實在無法想像這個置身荒野之中且周圍盡是屍者的男人臉上會浮現笑容。不,或許他隨時都在發出自豪的笑聲也不一定。


    我將資料扔回行李內。


    屍者的帝國,屍者的樂園。有些人認為上古的伊甸園就位於喜馬拉雅,例如那個在美國以「神智學者」的頭銜招搖撞騙的布拉瓦茨基夫人【注:helerovna vatsky(1831-1891),十九世紀宗教思想家,神智學協會創立者】。根據傳說,伊甸園有一條主河及四條支流。而這裏的地名「旁遮普」的原意為「五條河」,即印度河及其支流傑勒姆河、傑納布河、拉維河及沙特萊河。如今我身處的印度河,或許正是通往古代伊甸園的河道。我凝視著平穩的河麵,忽然產生一個疑問,如今這個以科學及屍者著稱的世紀,是否將成為引導人類回到伊甸園的推手?


    伯納貝在希瓦汗國聽到的「阿德人」,指的是上古時期一支拒絕向阿拉低頭的民族。為了明白這民族的來曆,我特地調出了儲存於星期五腦內的資料。根據記載,該族族人個個都是性格殘暴的魁梧巨漢,他們在每一座高地上都建立了石碑。但阿拉一怒之下,以沙土掩埋了他們的城市。記載中寫著他們每個人的身高都高達一百肘,但世上不可能有身材如此巨大的民族,或許這隻是為了顯示他們的力量多麽強大。【注:「肘」(cubit)為古代長度單位。自手肘根部至中指指尖為一肘,大約是五十至六十公分(實際長度因時代及國家而不同),因此一百肘約相當於五、六十公尺。】


    屍者帝國,第一一座伊甸園。


    亞當,世上第一名活人。


    那麽世上第一具屍體也是他嗎?


    耶穌基督算是第二個亞當。其墳墓位於耶路撒冷的聖墓教堂內。遭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於三日後複活。卡拉馬助夫所奢望的,會不會是成為第三個亞當?


    世上第一名複活者是耶穌基督。


    那麽第二名複活者又是誰?天才學者法蘭肯斯坦憑其才智,提早實現了〈啟示錄〉中記載的末日預言,撬開了地獄的大門,釋放了地獄裏的死人。如此說來,法蘭肯斯坦創造的第一具屍者,可以算是第二個耶穌基督?我想到這裏,決定將這荒誕不經的胡思亂想從腦中抹去。


    阿列克塞?卡拉馬助夫,今年三十三歲。


    我驀然想起,耶穌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時,似乎也是三十三歲。


    4


    身兼國際紅十字會統計處理部長及統計學者身分的佛羅倫斯?南丁格爾曾提出關於屍者的三項原則,這就是赫赫有名的「法蘭肯斯坦三大法則」。


    一、禁止製造難以與活人區分的屍者。


    二、禁止製造能力超越活人的屍者。


    三、禁止對活人輸入虛擬靈素。


    就跟世上大多數原則一樣,這三原則有些背離現實,但在醫學院裏,這卻是最重要的基礎常識。二十年前,南丁格爾以護士身分目睹了克裏米亞戰爭的慘劇後,開始對屍者技術的發展感到憂心。事實上當時的屍者還處於實驗階段,看起來隻像是些動作不協調的木偶。南丁格爾看出其發展性,預測屍者將在未來成為高度精致化的士兵,可說是頗有先見之明。不過站在現代人的角度回顧其三原則,隻能說她太過杞人憂天了。


    依現狀來看,她的三原則應該變更為以下這三條。


    一、屍者不得傷害活人,亦不得冷眼旁觀而置活人於危險之中。


    三、在不違背第一條的前提下,屍者必須服從活人的命令。


    三、在不違背第一條、第二條的前提下,屍者必須保護自己。


    南丁格爾預料到屍者將對社會帶來衝擊,然而她的三原則卻是以限製屍者發展為目的,或許這就是時代造成的瓶頸。此外,她的三原則同時也說明了預測技術發展有多麽困難。如今屍者尙處在「恐怖穀」的彼端,要製造出跟活人難以區分的屍者根本是天方夜譚。以機械性能而言,屍者的能力確實超越了活人,但這一點任何一種工業機械都做得到。分析機的運算能力遠超越人類;船在水上劃行的能力遠超越人類;拿鋤頭耕田比空手要有效率得多。再說第三條,世上不會有人樂於把屍者程式塞進自己的腦袋


    裏,何況死板的程式跟人類的靈活思考能力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南丁格爾最大的功績,在於將衛生觀念帶入傷患治療過程,大幅降低了醫院內傷患死亡率。跟法蘭肯斯坦三原則比起來,她在醫護技術上對現代社會的貢獻要大得多。令人感到諷刺的是,她這項貢獻反而更讓屍者的「原料」陷入供不應求的狀況。


    她在進行議論時采用的統計學手法,亦對後世的軍營設施及軍隊組織管理帶來極大影響。


    此外她還有另一項鮮為人知的功績,那就是因「法蘭肯斯坦三大法則」太過有名,促使國際紅十字會成立了法蘭肯斯坦部門。這個部門是個跨國機構,職責在於監視各國屍兵數量及新技術開發狀況。雖說難免受到各國的壓力,但至少就名義上而言完全公正。若必要,甚至可以派出由專家組成的法蘭肯斯坦考察團至各國考察。


    「約翰?華生。」


    「尼可萊?庫拉索金。」


    白沙瓦的某間咖啡廳內,一名年紀跟我相仿的青年操著流利的英語,對我伸出右手。


    這間咖啡廳本身是西式建築,牆壁上卻刻滿了阿拉伯花紋。店內深處的牆上掛著一塊壁毯,更增添了不少異國情調,但那恐怕是吸引觀光客用的。白沙瓦自古就是座商業重鎮,雖然街上放眼望去盡是彎彎曲曲連在一起的文字,彷佛堅守著其傳統文化,但這裏的居民其實相當善於應付外來訪客。就在伯納貝笑嘻嘻地看著我遭到小販包圍時,他身上的錢包已不翼而飛,星期五則是頭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朵白花。


    這間位於石造大路旁的咖啡廳,是對方指定的會合地點。


    關於這名俄皇直屬第三部門情報員的外貌特徵及經曆,我已藉由m提供的柏堤龍檔案等資料而略知二一,但實際出現在眼前的青年卻與我原本的想像差距甚大。


    「我是法蘭肯斯坦考察團的團員。」庫拉索金出示打孔卡。


    想必他認為有了這個國際中立機構的頭銜,英國也不敢隨意對他下手。但我心裏不禁取笑,天底下可沒有獨自一人行動的考察「團」。


    「你這假身分挑得不錯。」


    「白沙瓦雖是中立地帶,但向來對俄國人不太友善。」庫拉索金泰然自若地說道。


    這個人是典型的俄羅斯麵孔,五官端正秀麗,但因年紀尙輕,麵容還帶了點稚氣。再過數年,他恐怕也會展現俄羅斯男人的特徵──如熊一般的粗獷風貌。我不禁在心裏暗自為他祈禱,希望他趕快變老。


    「你說我身分是假的,可真是傷人。你別看我年輕,我可擁有莫斯科大學數理神學學位,這張證件也幾乎跟真的沒兩樣。何況隻要本次調查任務圓滿達成,日內瓦的紅十字會法蘭肯斯坦部門也不得不承認我的考察員身分。」


    「天底下有考察員是事情辦完了才承認的嗎?」我有些哭笑不得。


    庫拉索金並不理會我的調侃,興致盎然地看著窗外一群手裏扛著步槍、腳下發出鏗雛鞋聲的英國軍隊。有人對他投以懷疑目光,他反而朝那人揮手致意,不知該說是缺乏警戒心,還是該說個性過於天真。不過在這麽眾目睽睽之下,就算我方真的有意加害,恐怕也無法下手。他將會合地點指定在這間位於大馬路旁的咖啡廳,而不是暗巷內的小店,恐怕也是明白四下無人反而危險。


    「你們怎麽到今天才來?」庫拉索金放下手中的咖啡杯。


    「遇上一點事情。」伯納貝若無其事地回答。


    或許是基於動物本能,伯納貝已對庫拉索金產生了提防之意。庫拉索金故意裝得什麽也不懂,歪著腦袋眨了眨眼睛。此時我腦海浮現的是遇上獅子的小鹿。不,或許該形容為遇上大猩猩的非洲羚羊更加貼切。


    「你就是聽到『屍者帝國』風聲的伯納貝上尉?」


    伯納貝毫不掩飾心中的敵意,皺起了眉頭,不耐煩地以宛如毛毛蟲般的手指敲打著桌麵。紅茶茶杯不斷發出輕微顫音,裏頭的液體揚起了同心圓狀的漣漪。


    「你這麽弱不禁風,上了雪山恐怕沒命。」


    「我可是俄羅斯人,不需你告訴我雪的可怕。」


    伯納貝被庫拉索金這麽一頂,嘴裏哼了一聲,整個人仰靠在椅背上。他沒有把兩腳抬上桌麵,多半是擔心桌子承受不住重量。若要以這男人為基準,我恐怕也會被歸類為弱不禁風的族群。庫拉索金在伯納貝那盤根錯節的粗壯手臂及肩膀上來回打量,露出欽佩的目光。


    「你身強體壯,不愧是曾經在寒冬中橫越俄羅斯的男人。但我想提醒你,在雪中行動,靠的不是體力,更不是意誌力。」


    「你不說,我也知道。」伯納貝將頭轉向一旁。


    庫拉索金聳了聳肩,繼續對我說,「不習慣在雪中生活的人,或許無法理解吧。在那天寒地凍的環境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放棄抵抗。如果隻是到隔壁鄰居家串門子,或許沒什麽大不了,但是走在一望無際的雪白原野上,最重要的是放鬆全身的力氣。接納外在的一切,讓身體與寒冷同化。麵對寒冷,抵抗毫無意義。」


    「把自己當成屍者?」我問。


    「沒錯,perinde ac cadaver(順從有如屍者)。」


    庫拉索金故意引用了一句耶穌會的標語。我並沒有站在醫學角度跟他爭辯這個說法的正確性,隻隨手畫了個十字架來敷衍他。伯納貝瞥了我一眼,目光中訴說著對庫拉索金的厭惡,但他表現得太過明顯,庫拉索金多半早已察覺。為了保險起見,我最好在伯納貝發飆前將話題導入正軌。


    「卡拉馬助夫真的打算建立『帝國』?」我問。


    「沒錯。」庫拉索金回答得爽快又乾脆,一點也不像個情報員。「阿列克塞?卡拉馬助夫以隨行神父的身分參與軍事顧問團,卻盜走了一百多具顧問團管理的屍兵。顧問團雖派人追趕,卻無功而返。」


    看來傳聞是真的。卡拉馬助夫成了帝王,躲藏在阿富汗境內興都庫什山的某個角落,麾下統治的臣民隻有區區百具屍兵。我這次任務的使命,就是摸清楚這帝國的底細。但我不禁感到憂心。在那遼闊無邊的深山野嶺,假如真有心躲藏,外人根本無從找起。


    「簡直像是在大草原上尋找一粒小小的麥穗。」


    「對,一粒有毒的麥穗。不過你也別太擔心,適合藏身的地點其實不多,隻要認真點找,總是會找到的。屍者可以不吃不喝,阿遼沙卻不行,他能生活的地方相當有限。」


    庫拉索金用了「阿遼沙」這個稱呼,那是「阿列克塞」的昵稱,但我假裝沒有察覺。此時我腦中又浮現一個疑問,如果這事情這麽容易辦,俄軍何不自己處理?庫拉索金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說道:


    「當初派出的追捕部隊,我猜也是敷衍了事。多半是氣勢洶洶地出去裝個樣子,繞個兩圈就打道回府了。若不是你們英國跳進來趟渾水,根本不會有這次的調查任務。在那種嚴苛的環境下,屍者根本撐不了十年,我們大可置之不理。」


    庫拉索金這番話,表麵上像在吐苦水,但語氣異常沉著平淡,絲毫感受不到無奈或憤慨。


    若不是那斯文的麵容上帶著一絲冷笑,簡直就像是一場茶餘飯後的家常閑話。


    「你想想,不過是上百具屍者躲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裏,能帶來什麽危害?依我們俄國人的看法,這件事根本不必理會。」


    「這可是英俄雙方共同主導的任務。」


    「上頭的達官貴人是不會理解基層狀況的。」


    或許是遠離了祖國的關係,庫拉索金說得毫無顧忌。


    「就算是皇帝陛下,難道他能掌握俄羅斯帝國每一個人民的狀況?人數實在太多,那基本上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這超越了人類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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