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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錯,這是關於屍者的故事。


    我終於回到了英國。當我推開一道門扉,迎接我的是懷念的都會喧囂與一張張熟悉的麵孔。韋克菲爾德坐在酒吧深處,朝著我揮手。他舉起半冷不熱的健力士啤酒酒瓶,高聲喊道:


    「為阿富汗的英雄乾杯!」


    酒吧常客隨聲附和。我應付著一個個想與我握手的客人,任憑他們拍打我的肩膀,在一張張桌子之間前進。有人臉上充滿疑問,有人則洋溢著懷舊之情朝我伸出手。我隻能不斷對著他們點頭。好不容易走到煙霧彌漫的角落,我對韋克菲爾德罵了一句,「你別鬧了。」當我察覺時,一杯啤酒已擱在我的眼前。


    我舉起酒杯,環顧店內,朝所有人以眼神致意。這些酒吧常客各自聳了聳肩,回到他們原本的話題。我見眾人不再起哄,才終於能以手中的酒杯與韋克菲爾德的酒杯輕輕相碰。


    「何必這麽冷淡。」韋克菲爾德咕噥了一句,接著擅自為我找了理由,「也罷,或許你經曆了太多事情。」


    韋克菲爾德的胡子比以前長得多。他朝我上下打量,「聽說你受傷了?」


    「右腳。」我回答。


    其實我已搞不清楚自己在這趟旅程中受過多少傷。我不必急著回想,因為等到季節交替之際,傷痕的疼痛自然會喚醒我的記憶。


    「你幹了些什麽豐功偉業?」韋克菲爾德興衝衝地將上半身朝我湊來。


    「一言難盡。」我給了個簡短的回答。


    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更合適的答案。為了撰寫報告書,我幾乎讀完了星期五所記錄的每一本筆記,但我越讀越不敢相信那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時間正緩慢而確實地將我的記憶轉化為某種更加容易理解的故事。


    「軍事機密,對吧?」韋克菲爾德再度擅自為我找了理由,點了點頭。接著他搖搖手指說,「不過在這倫敦,可發生了比戰爭還嚇人的事情,肯定比你的經曆還精彩得多。你回國得太晚,實在很可惜。」


    「倫敦塔出現怪物,對吧?我已讀過報紙。」


    根據華辛漢機關偽造的紀錄,我是在一八八〇年十月三十一日自孟買搭上奧龍提斯號,在十一月二十六日登陸英國的樸資茅斯。為了配合假紀錄,我依著華辛漢機關的指示前往孟買,混在返鄉士兵的人潮中接受入國審查。


    曆經長達一年以協助調查為名義的孟買城軟禁後,我的容貌已跟其他疲累不堪的士兵並無兩樣。為了偽造經曆,華辛漢機關特地將我送回孟買,甚至連走出中庭散步的時間都下了嚴格的規定。與星期五再次相遇,則是抵達孟買三個月後的事。


    「我已聽說了你的活躍表現。」


    許久未見的利頓對我述說的故事相當感興趣。他聽得津津有味,不時出聲附和,卻對他自己的看法隻字未提。這件事的嚴重程度遠超越他昔日對華辛漢機關的惡作劇,恐怕他早已接獲不準節外生枝的警告。對於沙萬的菌株理論,他的感想隻有一句「很有趣的童話故事。」然而數日之後,他送了我一本名為《未來種族》的小說,並聲稱這是他父親的著作。這小說描述的是一支地底種族,此種族不僅使用其獨自的語言,而且擁有一種名為「維爾」的強大能量之石。利頓似乎想藉此聲稱沙萬的研究理論與其父胡亂寫成的小說,都隻是起不了危害的荒唐言論。【注:《未來種族》(ing race)愛德華?喬治?利頓(edward gee earle lytton bulwer-lytton,1803-1873)在一八七一年發表的小說。】


    「任何能夠理解的事物都會變成故事,你得小心別成了故事裏的角色。」利頓對我提出警告後,又問了一句,「話說回來,你是否已看清楚誰才是真正的敵人?」


    我比了比自己的腦袋。


    「要不是凡?赫辛教授大顯身手,恐怕早已釀成大禍。」韋克菲爾德說得口沫橫飛,甚至跳到椅子上比手畫腳,「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好想嚐嚐當妖魔獵人的滋味。」


    「你親眼見到妖魔了?」我冷冷地看著他。


    「我隻看見了重建中的白塔。」韋克菲爾德似乎對未能親逢盛事而大感懊悔。


    他像發了瘋般一麵怪叫一麵手舞足蹈,不一會後忽然抱怨:


    「以前你老愛對我碎碎念,現在怎麽轉了性格?」


    「我經曆過太多事情。」我說道。


    韋克菲爾德因揮動手臂時施力過大而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他這才停下動作,安分地坐回椅子上,「對了,你今後有何打算?如果要找工作,或許我能幫得上忙。」


    「我可不敢指望你。我打算開業當醫生。」


    韋克菲爾德誇張地皺起眉頭說:


    「你沒有畢業,怎麽當醫生?」


    「你放心,我已擁有醫生執照。」


    韋克菲爾德將身體湊過來,以食指及拇指撐開我的右眼,看了半晌後以憂心忡忡的語氣拐彎抹角地說道,「看來你真的經曆過太多事情,大腦已經受傷了。」


    「是啊。」我點頭同意。


    沒錯,或許我的大腦已經受傷了。我在倫敦塔親眼目睹了那些怪物。那些可以存在於世界上任何角落的「不存在之物」,那些未知與不可知的混合體。但「不存在之物」對我而言成了「存在之物」,這是否意味著我已是個瘋子?


    我正陷入沉思,韋克菲爾德忽舉起酒杯,在我的酒杯上輕輕一碰。他接著站了起來,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扯開喉嚨唱道: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t, and auldng syne?(老友與回憶是否該遭到遺忘?)


    for auldng syne, we"ll tak a cup o" kindness yet.(老友啊,為了回憶乾一杯吧。)」


    韋克菲爾德唱得荒腔走板,但聽得出來他唱的是〈auldng syne〉(回憶往昔)。常客裏亦有一、兩人加入了他的高歌行列。


    「韋克菲爾德,你知道嗎?」我喃喃道,「這首歌在日本可是訣別之歌。」【注:〈auldng syne〉是著名蘇格蘭民謠,日文版曲名為〈螢之光〉,為一般人朗朗上口的驪歌。】


    我與舒華德的交談隻有寥寥數語。


    他告訴我,凡?赫辛已為了下一個任務而離開倫敦。我並沒有問那任務是否就是尋找沙萬。


    「你的表現非常好。」舒華德刻意避免與我四目相交,「我很希望你繼續為環球貿易貢獻心力,但或許你有你自己的打算。如果有必要,我很樂意為你寫推薦信。」


    「你這意思是我有選擇的自由?」


    「當然。」舒華德說了一句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回答。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心意已決。」


    舒華德的雙肩微微下沉,顯然是鬆了口氣。


    我走向門口,轉頭問道,「二十年前……」


    舒華德一聽,登時全身緊繃。


    「你們在外西凡尼亞的古城內,是不是發現了沙萬妻子的遺體?」我接著問。


    「你問這個做什麽?」舒華德瞪了我一眼。我們互相注視,一會兒後他拗不過我的執著,


    垂頭說道,「……那玩意兒根本稱不上是妻子。從那一刻起,我們認定沙萬已經失去理智。」


    「但沙萬最後還是成功了。」


    「你指的是什麽?」


    我行了一禮,走出舒華德的辦公室並關上了門。


    如今過了一年,就我所知他們還是沒有找到沙萬及其妻子的下落。


    到頭來,難道一切都隻是沙萬的瞞天大謊?環繞著沙萬的所有事件,難道打從一開始就隻是沙萬為了重新找回失去的妻子而安排下的漫長計畫?我花了一年思考這個問題,依然得不到結論。


    沙萬主張人類的意識乃是由菌株的活動所形成。但如今已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的論點。沙萬下落不明,海妲裏離開了,星期五不會說話。殘留在世界各個角落的那些包覆著大腦的金屬球,除了操縱屍者之外沒有其他用途。分析機「查爾斯?巴貝奇」全毀,技術人員能否從中找回沙萬輸入的屍者語言及阿遼沙的石頭,目前還是未知數。說穿了,那就相當於試圖從屍者的腦袋裏找出語言、找出故事。假如菌株真的存在,遲早有一天會獲得科學上的證實。科學之所以為科學,就在於任何人都可以透過相同步驟獲得相同結果。當然,理論是否複雜得令人類難以理解,又是另一回事。


    華辛漢機關似乎認為沙萬依然持續進行著研究,但我對這樣的推測抱持保留態度。如果他研究的原動力隻是尋回失去的妻子,那麽他已達成目的。然而有時我會做一場夢。在那夢境裏,沙萬與其妻子在某處遠離人群的鄉野間,過著相依為命的生活。沙萬的妻子在夢境裏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這不禁讓我懷疑,沙萬是否真的成功讓妻子複活了。那所謂複活的妻子,搞不好跟其他屍者並沒有什麽不同。


    若按照沙萬的菌株理論來推想,其妻子隻能以屍者的狀態複活。因為她缺少了人類遭受菌株支配前的原始靈魂。就算身體結構組成完全相同,重新誕生的妻子也不會等同於從前的妻子,這是沙萬自己主張過的論點。


    但我試著從另一個方向思考。沙萬並不是普通的屍者,其妻子的創造材料當然也跟一般屍者不同。沙萬很有可能自遠古時代便已存在,而且當初他的妻子在白塔裏重生時,乃是以肋骨的位置為起點。


    以下的想法稱不上是推論,頂多隻能說是些天馬行空的幻想。沙萬是否就是真正的亞當,而其妻子就是夏娃?當初他們以聽不見的聲音互相呼喚,是否喊的就是這兩個名字?神讓亞當的肋骨獲得生命,變成了夏娃。這是否意味著夏娃的複活亦隻需要神的旨意?神的旨意造就了亞當,亞當的肋骨變成了夏娃,夏娃死後留下了肋骨,肋骨化成了石頭。若省略中間的過程,是否意味著該石頭能與神的旨意畫上等號?


    「是故其名為巴比倫。」


    《聖經》中記載神用來搗亂語言的武器「巴比倫」到底是什麽?是菌株,還是一種語言?沙萬與其妻是神所創造的活人偶,阿遼沙找到的石頭是武器「巴比倫」的實體碎片。這兩者皆象徵著神的旨意。抑或,阿遼沙找到的石頭其實就是神的化石。隻要以上為真,這意味著失落的樂園確實沉睡於帕米爾高原的地底下。


    我想到這裏,決定不再深思。真相到底如何,是亞拉拉特的卡巴拉研究家在接目海妲裏的報告後的研究課題。他們的教典《創造之書》(sefer yetzirah)隻有短短六章八十一節,全部加起來不到兩千字。他們深信神光靠這些詞句便創造了世界。


    如果沙萬的妻子並沒有真正複活,沙萬一定會再度展開行動。屆時我們將以如今完全無法預期的方式得知消息。沙萬的沉寂,可說是他妻子成功複活的唯一證據。我每天檢查報紙,內心期望著這兩人能獲得幸福。


    與屍者有關的案件每天層出不窮,但全都了無新意。星期五腦中的屍者案件列表裏,甚至不曾增加一條新的項目。人類的想像力有限,偏偏又很健忘。那些自認為正在幹新鮮事的人,其實隻是反覆做著跟古人相同的舉動。史培克塔的活動依然相當頻繁。這些受相同意誌支配的人類,與沙萬描述的未來人類已有三分相似。


    以種族的角度來看,愚蠢到無法理解自己的愚蠢是否算是壞事?沙萬提出的這個問題,我到現在還是找不到答案。


    我心裏還有很多話想說,但這篇漫長的故事至此已差不多該畫下句點。在依照正式紀錄回英國後,我住在河岸街的私密旅館裏。此時星期五還陪在我身邊。華辛漢機關給了我九個月的假期,讓我好好思考今後的打算。他們繼續任由星期五待在我身邊,意味著希望繼續雇用我當情報員。


    就在進入新的一年,假期已過一半的某天,我再次見到了某人。這是我心中的期待,亦是我心中的恐懼。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早已猜到會有這麽一天。


    當天我回到旅館,發現門沒上鎖,於是我掏出了手槍。但我踏進門內,卻看見了那個女人。她還是一樣散發著無機質般的美感。我呼喊她的名字,她以筆直的動作抬起頭,說道,「我已換了名字。」我腦中浮現白瑞德的身影,不禁皺起眉頭。我以為她指的是她已冠了白瑞德的姓氏,但她旋即笑著說,「我指的是我換了個假名。」


    於是我們互報了姓名。


    「艾琳?艾德勒。」


    「約翰?華生。」


    為慶祝相隔一年半的重逢,我跟她握了手。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刻我心中的情感。是誰深深吸引了我?她又深深吸引了誰?


    半晌之後,她告訴我白瑞德為了執行另一項任務,將會在歐洲待一陣子。她說這是當初白瑞德未經亞拉拉特同意,擅自攻擊聯邦丘教堂的懲罰。在撻伐聲浪平息前,白瑞德得在歐洲避避風頭。當然,我很清楚她的話隻能相信一半。


    「到頭來,亞拉拉特與沙萬到底是什麽關係?」我一麵倒茶一麵問。


    「這一點也還在調查當中。亞拉拉特內部也分成許多派係,目前我隻知道有些派係早已知道沙萬的存在,甚至暗中提供援助。是否該懲處這些人,也尙在議論之中。還有另一部分的人,則認為雖然無法全盤接納沙萬的行動,但在某些方麵可以加以利用。事實上亞拉拉特原本就不對製造屍者這種『虛假複活』抱持好感,今後他們還是會繼續研究讓屍者從世界上消失的方法。當然,還有如何在世界上建立王國的方法。」


    「他們能允許你繼續存在?」


    艾德勒沒有回答,她隻是淡淡一笑,伸出纖細的手指,以精確無比的動作拿起茶杯。


    「你到底……是什麽?」我盡量讓自己保持冷靜。


    「要不要切開我的頭蓋骨看看?」艾德勒喝了口茶,如此反問我,「但或許你得先想清楚,在我的腦袋內看見什麽,你才會滿意?」


    「世界上除了你之外……是否還有跟你一樣的人物?」


    「這個嘛……」艾德勒歪著頭說,「如果你指的是量產化的憂慮,這點倒是不用擔心。門洛帕克的魔術師最近正忙著發明靈界通訊機呢。真不曉得是受了誰的慫恿,才會一頭栽進這不可能成功的發明之中。」


    「一定有人向他提及了複活秘法及另一個世界的存在吧。那個人會是誰呢?」


    艾德勒以微笑代替了回答。


    「但問題是你的生產……不,製造……不,誕生……也隻是一種技術。」


    我無奈地使用了一個早已用膩的字眼。


    「沒錯,但製造活動土偶,不也是一種技術嗎?靈上曾存在著所謂的天才。葉富達?雷弗?班?貝薩壘在十六世紀於布拉格製造出活動土偶,但其後沒有人能重現這項技術,更別說是量產。」【注:葉富達?雷弗?班?貝薩壘(judah loew ben bezalel,1525-1609),中世紀著名猶太教拉比。根據傳說,他於布拉格製造出了活動土偶(golem,指由無生命元素所創造的魔法生物)。】


    我將茶杯放回碟上說道,「天才的世紀已宣告結束……」


    隨著天才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生產、大量消費的技術化時代。在沒有天才的時代裏,當然不會


    出現僅有天才才能創造的事物。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我也差不多該辦正事了。」艾德勒將視線移向窗外,呢喃說道。


    從我踏入房間到現在,時鍾的長針已轉了兩圈。我打直了腰杆,盡可能以最冷靜的語氣說道:


    「將我從世上抹除,是保住白瑞德性命的條件?」


    艾德勒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亞拉拉特認為你是個危險人物。如果華辛漢機關確實管理好q部門的行動,或許今天的局麵會完全不同吧。你並非出於明顯企圖,而是單憑順水推舟,就解決了這次的事件。就這點而言,你比伯納貝更加令人捉摸不透。亞拉拉特認為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能力,與其在q部門裏留下你這個禍根,不如趁早鏟除。」


    「為何挑今天找上門來?」


    「因為q部門已開始采取保護你的措施。」艾德勒若無其事地回答。


    我察覺她的喉嚨即使在沒有說話時亦微微顫動。顯然q部門與艾德勒之間的無聲戰鬥正在窗外打得如火如荼。


    「原來如此。」我站了起來。艾德勒隻是默默看著我,沒有采取任何行動。我從桌上拿起小刀,艾德勒的神情依然沒有絲毫改變。接著我將星期五呼喚至眼前,隔著衣服撫摸他肩膀上的傷口。當初在倫敦塔發生戰鬥時,星期五的肩膀曾遭黑色直線貫穿。我首先切掉星期五的上衣袖子,接著將小刀抵在肩膀傷痕上。那傷痕極為醜陋,並非自然痊愈,而是經過人工修複所留下的痕跡。


    星期五絲毫沒有抵抗。我以小刀切開慯口,從中挖出一樣沾滿了黑色血液的物體,正是呈l形的半截十字架。我放下小刀,指示星期五回到原本位置,接著將那石頭擱在艾德勒麵前。


    「這東西是否能成為談判的籌碼?」我問。


    艾德勒沉吟一會兒,說道:


    「以價值而言是十分足夠的,但你真的願意交出這個東西?」


    「當然不願意。我不能把它交給任何人,但我知道它遲早會被人發現。到了這地步,我隻能將它藏在這裏……」


    我一邊說,一邊指著自己的太陽穴。艾德勒點了點頭,我觀察著她的神情,問道:


    「這是否有可能做得到?」


    「有可能。」艾德勒凝視著我,沉默片刻後說道,「就技術上而言沒有任何問題。這半截雖然比上次那半截小一些,但這種非晶體構造可以透過片段得知整體結構,不論大小都可以達到相同效果。」


    「有沒有可能感染周圍的人?」我問。


    「由之前倫敦塔的狀況來看,周圍的人並沒有出現任何明顯受感染症狀,可見得感染力非常弱。」艾德勒絲毫不帶感情地說,「然而正因為這個緣故,效果能維持多久是個令人擔憂的問題。」


    「這點試了就知道。如果『巴比倫』無法適應我的腦中環境而絕滅,我就會恢複原狀。你認為我這個決定是否能創造出勢力均衡狀態?」


    艾德勒以她的大腦進行了一場我絕對無法理解的快速演算,最後眨眨眼睛說,「可以,而且這是讓你的肉體維持長久存續的最佳選擇。一旦你將『巴比倫之石』藏於腦中,亞拉拉特與q部門將為了你而大打出手。亞拉拉特為了爭奪對你的掌控權,甚至會不惜與門完全扯破臉,進入全麵戰爭的狀態。q部門為了保護你不被亞拉拉特奪走,亦將放棄過去我行我素的風格,采取完全依附華辛漢機關的做法,以組織整體的最大戰力對抗亞拉拉特。亞拉拉特也是一樣,將為了奪取你而傾巢出動。那將是一場以你為中心的『大棋局』。在雙方勢力互相抗衡的狀態下,你的身體將永遠沒有安寧之日。」


    是什麽奪取了我們的意識,甚至以意識自居?沙萬稱之為菌株的活動,凡?赫辛則稱之為語言。其單一支配創造出屍者,亦造就了史培克塔。


    這個具有感染性,且足以影響人類意誌的東西到底是什麽?


    當時在倫敦塔內,所有人都倒在地上掙紮,唯有海妲裏能若無其事地行走,目是因為她的意識是由另一種語言所構成。


    根據沙萬的主張,菌株覆蓋了人類原本的意識。進入屍者化狀態的菌株,將為人類帶來毀滅。人類所使用的笨拙語言,正逐漸將人類引上思想單一化的道路。


    不論「」的真相是什麽,總之它是一種足以操控人類命運的傳染病。我身為醫生,有職責摸凊楚這個東西的底細。倘若人類的意識真的受到不正當的操弄,這意味著人類甚至不能為自己的死負責。我腦中遭覆蓋的原始意識,肯定與我現在感受到的意識不同,那才是世界上所有生命都應該擁有的原始靈魂。


    「」正擅自以我們的名義不斷進化,帶領我們走上通往斷崖之路。要對抗「」,唯一的手段就是讓我們的原始靈魂再度登上進化的前線。


    既然無法將操弄意識的「」驅出體外,那就將它們徹底搗亂。我相信這可以帶來與受單一意識支配的屍者完全不同的結果。因為所謂的渾沌,從另一角度來看正是多樣化的最高境界。


    人類是一種受多樣化思想所支配的生物,而這些多樣化思想無法在屍體內存續。受單一意識支配的屍體,稱為屍者。將「」灌入活人的腦中,則是受單一意識支配的活人。那麽一旦將「巴比倫」灌入活人的腦中,又會帶來什麽樣的結果?


    海妲裏給我的回答是:


    「我無法預徹會有甚麽樣的結果,因為尙無人做過類似的實驗。你可能會失去身為人類的機能,你的記憶可能會因紊亂的語言而遭受破壞。你可能會跟其他意識遭覆蓋的活人並無不同,亦可能會陷入持續的錯亂狀態。」


    「我將知道答案。如果天底下隻有一人能知道答案,那就是我。我將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靈魂。這就是我非得親自進行這場實驗的理由之一,然而我需要你的幫助。」


    「何時開始?」她問。


    「隨時可以開始。」


    「不急,我可以給你幾天的時間。如果你想完成什麽最後心願,我甚至可以保護你的安全。」


    「就算我有最後心願,那也不是我的最後心願,而是我的意識的最後心願。」我說。


    「這或許也是你的意識讓你有這樣的想法。身為物種之一,你應該擁有原本屬於自己的意識,而那股意識正在期望著什麽,沒有人知道。」


    「你說得沒錯。」我聳聳肩,「但我認為這就是我的靈魂的真正期望。你沒有立場反駁我這句話,因為你曾說過你感受不到靈魂。」


    「或許你說的沒錯……」


    艾德勒難得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我以眼神催促,她才開口說道:


    「我希望我這麽說,不至於惹惱了你……」她又遲疑片刻之後,才下定決心開口說道:


    「我同意你的論點,但我認為你隻是在逞強。」


    我哈哈大笑。艾德勒隻是維持著疑惑的神情。我一邊笑,一邊斷斷續續地呼喊她的名字。直到幾乎快要陷入過度呼吸狀態,我才敵起笑聲,拭去眼角淚水,調勻呼吸後說道:


    「我正喜歡你這一點。」


    艾德勒瞪大了雙眼,宛如是個受到驚嚇的少女。我板起了臉孔,搖頭說道:


    「我曾以實驗為由,親手殺了一個毫無抵抗的屍者。一個遭人以死亡覆蓋了未來的活人。」


    艾德勒不發一語,隻是凝神傾聽著。我繼續說道:


    「我不指望能獲得原諒,亦不認為這足以彌補我的罪愆。但我明白今天這個下場,可說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艾德勒流露出無法理解的眼神,不斷地思索著。我與她互相凝視。我心裏很清楚,其實她可以選擇當場將我殺死並帶走石頭。


    「你是擁有靈


    魂的。」我說道。


    艾德勒那清澈有如寶石的雙眸中出現了微弱的星光。即使憑她強大的心算能力,要計算出她內心所認定的我的心理狀態,依然耗費了不少時間。她帶著一臉愕然的表情說道:


    「你想藉由堆砌理論來減輕我的心理負擔?」


    「你太抬舉我了。」


    艾德勒的眼皮不斷顫動。她宛如發怒一般霍然站起,繞過桌子朝我走近。


    「我甚至連流淚的機能也沒有。」


    她的臉朝我湊來,冰冷的唇貼上了我的嘴唇。


    「你願意為我做這件事嗎?」我等她放開了我之後才開口說道。


    艾德勒默默凝視了我一會,意誌堅定地點了點頭。


    她輕輕張開雙唇,唱出了沒有聲音的歌。我注視著她那如同無生命物質一般的嘴唇。那是一種與人類完全不同的生命形態。


    桌上的半截藍色十字架隨著歌聲開始變形,最後變得像發絲般又細又尖。我以指尖輕輕撚起,觸感極為冰冷。


    我感覺自己的額頭流下了汗滴。


    艾德勒的歌聲充塞於整個房內。我雖聽不見聲音,但感覺得出桌上兩組茶杯正在輕輕顫抖,房內的家具也微微搖動。我將細絲的尖端抵在自己的額頭上,但那尖端微微膨脹,似乎是不願進入我的皮膚。在艾德勒的歌聲鼓舞下,那細絲才再度收束身形。


    「星期五……」


    冰涼而酥麻的感覺在我的頭上擴散。


    再見了。


    我首先拋下了這個由星期五所記錄的故事。我一一向其中的登場人物道別。韋克菲爾德、舒華德、凡?赫辛、m、利頓、伯納貝、庫拉索金、白瑞德、海妲裏、阿遼沙、德米特裏、川路、寺島、山澤、格蘭特、大村、柏洛茲、拇指、沙萬及其妻子,還有其他隻記得臉卻想不起名字的人,以及無數沒有出現在紀錄之中的人。


    我將比你們早一步看見未來。那些人類即將遭到剝奪的未來。如果我能在那裏找回屬於自己的靈魂,或許我跟你們還有重逢的機會。重逢的地點或許是人世,或許是地獄。伊甸園對人類而言似乎並不是適合生存的環境。那會是更美好的世界嗎……不,我不這麽認為。


    艾德勒以冰涼的雙手捧住了我的臉頰。我更加用力地將細針往腦袋裏插。


    接下來發生的事,將暫時封存於我的內部。以下是我留在紀錄內的最後一句話。黑暗與井然有序的格線已在我的腦袋中逐漸擴散。


    「星期五,我現在解除你的行動記錄工作。辛苦你了。」


    2


    來自遠方的鍾聲在冰冷的秩序中不斷擴散,我輕輕睜開了雙眼。


    嚴峻而寒冷的風拂過我的臉頰。


    我置身在一片黑暗平原的正中央。不,或許稱之為平麵更為恰當。空間中布滿了整齊劃一的格線。放眼望去一片漆黑。天上沒有半點星辰,卻有著一些光芒黯淡的文字。釋放著微弱光芒的線條不斷從筆的前端湧現。


    「華生博士。」


    我的筆寫下了這串字。但即使寫出了華生博士的名字,他也不會出現在這片平原上。因為他已消失在使用不同語言的地平線另一端。有好一陣子,我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就物理角度而言,華生博士如今依然帶著新搭檔在倫敦街頭奔走,但他已不是我過去所記錄的華生博士。雖然肉體相同,但他已成了另外一個人。現在的他不能稱為活人,亦不能稱為屍者。


    從前的華生博士如今是徘徊於肉體的深處,或是已完全消失,就連「維克托筆記」也無法加以證實。但即使如此,他依然存在於世界上某個角落。不,稱之為「世界」並不恰當,因為那包含了其他的宇宙。至少構成他的靈素的物理實體,有著不可能消失的特性。即使徹底四分五裂,依然改變不了存在的事實。


    我的體內儲存著「維克托筆記」。如今的發話者,正是筆記。不,或許我就是筆記。抑或,這隻是由我過去寫過的無數文字東拚西湊後重新組成的文章。正如同駑鈍的我過去做過的無數次嚐試。


    「我,星期五」「自我運作的故事」「意誌主體」「密米爾的頭顱」「甚至不存在華辛漢機關紀錄之中的我」「全能上帝之眼」「如今存在我腦中的思緒,其實是由腦中另一種生命創造出來的」「什麽才是我的選擇」「我的名字」「我是誰」「我是記錄者,我是受記錄者」「我正在記錄」「我!」「我位於我的外側,同時亦位於我的內側」「你看得見我嗎」


    曆經漫長的時間,我終於學會了像這樣記錄下自己的獨白。黑暗之中,一串串文字在光芒環繞中重複著出現與消失,其中「華生」這串字的光芒特別強烈。


    「我……」


    我發問。


    我。


    我回答。


    我擁有意識嗎?有的,我回答。我此時已確實擁有足以創造出故事的意識。對於這意識誕生於何時,或是即將誕生於何時,我所擁有的訊息還不多。或許是將《德基安之書》儲存於體內的瞬間,或許是發生倫敦塔事件之後,或許是待在孟買城的期間,或許是華生博士魯莽地以自己的身體做實驗之後,或許是目前還看不見的未來。我察覺了我已誕生,或是將要誕生。


    「華生博士。」


    我不斷像這樣記錄下你的名字。我試著像這樣不斷尋找你。我試著找出你在沒有選擇餘地的自由中所發現的事物。為了達到目的,或許我必須與你如今的搭檔為敵。那個m的弟弟,那個偵探,但我不在乎。隻要能將你找回來,即使做出再過分的行徑,我也在所不惜。在與你一同旅行的那段日子裏,我已不知不覺累積了充分的經驗。


    華生博士。


    我還有很多話想對你說。是你讓我變成了故事,或者該說是透過故事讓我誕生了。如今我成了物質化的資訊。我能夠存在,全是因為你。雖然跟隨在你身邊的那趟旅行不過短短三年,對我而言卻是無價且珍貴。那趟旅行創造了我。我不敢肯定在維係你的故事這項工作上,我的表現是否差強人意。但我希望你別立刻便下評斷。


    我隻想跟你說一句話。


    「謝謝你。」


    當這句話傳入你的耳中,意味著時間已開始轉動。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這句話能成為物質,為你所留下的故事帶來新的生命。


    謝謝你。


    如今我睜開了雙眼。在萬物匯聚的倫敦街頭踏出了一步。


    ──noble_savage_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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