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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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tmlng=jp>


    <etmlng=en>


    <body>


    1


    我現在要說的是


    <deration:calction>


    <epl:也就是我>


    </deration>


    2


    <theorem:number>


    <i:小孩變為成人後,會化為語言>


    <i:成人變為死人後,會化為泡沫>


    </theorem>


    不,這並不正確。說得更正確一點,應該是


    <rule:number>


    <i:小孩的身體在變為成人前,不得化為語言>


    <i:成人死後,非得分解為泡沫不可>


    </rule>


    應該能在這樣的禁止下加以說明。


    這是為什麽呢?因為小孩的身體不但急促,步調又快,沒有一刻稍停。成人的身體雖也一樣一步步往前走向死亡,但速度與小孩相比,明顯緩慢許多。另一方麵,急促的身體裏放不進watchme;watchme不放進疾馳的身體裏。因為watchme是監視恒常性的東西。小孩每天都在成長的身體,不具恒常性。


    因此


    <list:item>


    <i:當胸部還在變大時>


    <i:當臀部還在變大時>


    <i:watchme不會放入我的身體裏>


    <i:watchme放進身體裏,是長大成人的證明>


    </list>


    身為女高中生的我,一點都不想長大成人。


    「那我們一起來宣示吧。」


    如此提議的人是彌迦。禦冷彌迦。眾人都在收拾書包時,她轉過身,靠向我的桌子。


    「一起宣布我們不要變成大人。


    <list:item>


    <i:這個身體>


    <i:這對乳房>


    <i:那個私密處>


    <i:這個子宮>


    </list>


    全都歸我個人所有,我們一起靜靜向這世界吶喊。」


    坦白說,我和彌迦都是很奇怪的孩子。


    身處在這充斥著關心和共同體意識的世界裏,若說我完全孤立,那實在是違心之言,但我每天都還是感覺得到。


    <deration>


    <i:我不要成為這些人當中的一分子>


    </deration>


    無限度的親切,無限度替他人著想,到最後,連對我也如此關心、親切,在一旁催促我的這個世界。要我加入這種時代和空間,我才不幹呢。


    「我了解,敦……」


    彌迦眼中閃著光輝,如此說道。彌迦知識淵博,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問題學生。除了我和零下堂希安外,彌迦不會想和其他人多說半句話。


    彌迦到底是欣賞我和希安哪一點,我到現在還是弄不明白。我成績並不突出,至於長相,雖然不算醜,但也一點都不亮眼。希安和我半斤八兩。不過,我從沒問過彌迦,為何願意和我當朋友。


    「以前好像有大人會買別人的身體。一群花錢尋求能和我們這樣的小孩發生性關係的大人。聽說有很多女孩明明也不缺錢,卻甘於出賣自己的身體,供人當性愛道具,毫無半點罪惡感。而花錢買的一方也是,有很多像這樣甘於墮落的大人,聽說他們是在市街裏的賓館進行金錢交易。」


    「你想賣自己的身體嗎……」


    我嗬嗬輕笑,如此問道。因為聽彌迦的口吻,彷佛隻要真能那麽做,她就會馬上往某處的花街柳巷飛奔而去。不過,前提是那種場所現在還存在。少女能在那裏盡情的放縱墮落,把人生完全拋卻一旁,藉由沒有愛情的性愛、疾病、菸、酒、快樂物質,來糟蹋自己的身體。


    疾病、菸、酒,是特別重要的道具。


    要保持自己身體健康被這個觀念附身的日本,不,全世界的生府圈【注1:日文中生府與政府同音,生府的生有生命之意,是作者原創的名詞】都一樣,任你搜遍各個角落,都不會發現這些道具的存在。在生府的控管下,以前沒人在意的各種嗜好,後來在醫學的龐大勢力運作下,被列入有罪名單,就此陸續遭逐出人類社會。


    「現在如果還有那樣的大人存在,我們應該就還留有一線希望。會覺得……就算長大成人也沒關係。不是嗎?」


    誠如彌迦所言,要是街上到處都是那些不守倫理道德、自甘墮落、一無是處的大人,我們應該就不會這般憎恨學校和這個世界了。或許吧。然而,這世界變得愈來愈健全、健康、和平、美麗,已不知這樣的善意怎樣才會中止。就算我說「你要懂得適可而止」,這個世界和「氛圍」應該也不會理我。


    <deration:anger>


    <「我們都不知道人生的穀底是怎樣。


    為了能讓我們在不知人生穀底長怎樣的情況下活下去,


    一切都早已安排好了。」>


    </deration>


    這是彌迦的口頭禪。


    彌迦什麽都知道。例如


    <list:item>


    <i:操控極為普通的個人用醫療藥物精製係統,以係統合成的醫療分子,製造出足以殺害五萬名都市居民的化學武器。>


    <i:騙過藥物精製係統,合成出少量會讓人覺得舒服的內啡肽的方法。>


    </list>


    「大人都擁有一個魔法箱。」之前彌迦曾這樣說過。


    「隻要持有藥物精製係統貯存槽裏一半的醫療分子,幾乎什麽都能做。要在浴室裏製造毒氣,根本就是小事一樁。」


    彌迦很喜歡告訴我們藥物精製係統是多危險的替代品。家庭用藥物精製係統是萬能藥,什麽都辦得到。它能遵照一連串軟體指示的指令列,合成出用來精製各種醫療分子所需的物質,以打敗體內的病原。是征服疾病的魔法之手。但反過來說,也可能是創造出可以引發疾病的惡魔之手。之所以不會發生這種事,是因為藥物精製係統被灌輸了正確的觀念;隻要能騙過這樣的設計,就能顛覆世界。過去之所以沒出過狀況,單純隻是因為藥物精製係統被下了這樣的定義。生府所發布的藥物精製係統碼,會透過watchme下載至家中的藥物精製係統中,製造出對抗各種疾病所需的物質。


    這世上數億人口持有的藥物精製係統,隻要我們有心利用,我們這個以watchme不分晝夜監視著的身軀,是有可能染上不治之症的。


    終歸一句話,是有心沒心的問題。彌迦常這麽說。


    彌迦除了和我們聊天外,其他時間都在孩子們遊玩的公園裏,坐在長椅上靜靜看她的書。拿著紙張做成的死媒體看文字書,這是我們所知的彌迦唯一娛樂。我曾問過她,為什麽要刻意用書本閱讀呢?隻要用網路讀取至「擴增實境」中就能閱讀,根本不必帶著書走啊。


    「如果有人想保持孤獨,仰賴死媒體是最好的辦法。就隻有媒體和我兩人獨處。」


    彌迦如此應道。她以冰冷、流暢,引人想睡的聲音接著說道:


    「例如像電影、繪畫。不過,就持久力這點來說,還是書最有韌性。」


    「你說的持久力是什麽啊?」


    「孤獨的持久力。」


    彌迦從網路上的全書籍圖書館下載想看的文字檔,再大費周章請製書業者印製成書籍。為了這些愛好者而製書的業者,至今仍有少數存留著。彌迦的零用錢大半都用在「書籍化」上頭。彌迦的知識似乎很多都是從「書本」上得來。


    彌迦在這般悠遊於文字之海的過程中,似乎每天都在學習如何將自己磨練成一把鋒利的社會凶器。


    「我覺得自己很敏銳……」


    這也是彌迦的口頭禪。


    對什麽很敏銳?不用問也知道。


    身為一個公眾的敵人,她很敏銳。


    猶如一頭狂犬,夢想著與這個如同用棉花來勒人脖子般,溫柔得令人窒息的世界為敵。


    「因此,隻要有少數人有這個心,瞬間就能讓住在日本這塊土地上的所有人滅亡。隻是有沒有決心做的問題。」


    「可是,不能做這種事啊。」


    希安這麽說道,聽起來有點掃興。不,如今回想,也許那就是我所憎恨的「情緒」。因為我自己從未深入細想過,我真的「不能做那種事嗎」,為什麽不能做。


    <list:item>


    <i:因為我有爸爸>


    <i:因為我有媽媽>


    <i:因為我有朋友>


    </list>


    或許是吧。不過,撇開家人不談,真正稱得上是我朋友的人,就隻有唆使別人用家庭用藥物精製係統製造毒氣的彌迦,以及腦子裏什麽也沒想的希安。


    「雖說是決心,但這可是非同小可的『決心』呢。」


    我笑著說道,彌迦也流露開心的表情。


    「沒錯,需要非同小可的決心。不過,當我們長大成人時,光是腦子裏想這種嚴重的事,應該就已經構成犯罪了。」


    「還好吧,就隻是想像而已,又沒人會來逮捕你。」


    「這不是警察來不來的問題。這關係著我的內心、我的靈魂。」


    說到這裏,彌迦突然一把握住我開始發育變大的乳房。


    我左邊的乳房。靠近心髒的乳房。


    我雙目圓睜,彌迦則是一邊用手揉捏我的胸部,一邊以嚴肅的表情接著往下說。一旁的希安也為這突來之舉倒抽一口氣。


    「當胸部的成長停止時,我們的體內就會被裝進watchme。」


    彌迦用力掐住我的胸部,就像要捏爆我的乳房般,將痛苦刻印在乳房上頭。


    「那是一群監視我們身體的醫療分子。將人類的身體還原成語言的小分子。藉由這種方式,我們所有的身體狀態會轉化為醫學語言,交給生府那些充滿慈愛的評議員。」


    「別、別這樣,彌迦。」


    我感到排斥,但彌迦還是一如往常無視我的反應。


    「敦,這種事你應該有辦法承受才對……」


    「我是承受不了你手上現在的動作。」


    盡管如此,彌迦手上的動作仍舊未停。她一如平時絲毫不以為意,麵帶微笑接著往下說。


    「看著自己的身體被替換成他們的語言,竟然還有辦法忍受……」


    「這我實在辦不到呢。」


    當初彌迦是在公園發現我。


    在柔軟彎繞的粉紅色攀爬架旁,父母們讓幼童在裏頭遊玩。一旁的長椅上坐著一名和我同年、正在看書的少女,她就是禦冷彌迦。因為我們同班,所以我認得她;倒不如說,班上沒人不認識她。


    一名怪咖。


    每個人都這麽看彌迦。班上不分男女,成績最好的人就屬她了,雖然班上有不同的小團體都會邀她加入,但彌迦總是不與任何一個團體攪和,在教室裏始終都保有美麗的孤傲形象。


    有的團體甚至誤會而覺得她可憐。倒不如說,不覺得她可憐也很難。這些女孩邀她一起吃便當、一起傳簡訊,用各種方法試圖吸引彌迦注意。因為這個時代每個人都很關心彼此。我們這個世代已完全被強行加諸在身上的善意所感染,很難想像身邊竟有人誠心希望大家別去關心她。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因為我們這個世代,一直都被教育要彼此互愛互助,共奏出和諧的合音,這樣才算是真正的大人。


    <list:item>


    <i:要愛你的鄰人>


    <i:別人打你右臉,就轉過左臉讓他打>


    </list>


    能成為這樣的人,才表示你是成人,這是我們長期以來所受的教育。因為在經曆過那場大災禍後,不論東方西方,人類都非得如此改變不可。


    <list:item>


    <i:自由>


    <i:博愛>


    <i:平等>


    </list>


    彌迦憎恨這樣的社會。


    她常說,父母或許無法選擇自己的孩子,既是如此,幼童一樣無法做任何選擇。至少可以想辦法去改變這個世界吧,這幾乎都快成了她的口頭禪。所以一開始她對於那些親切待她的男孩和女孩,總是很客氣地加以婉拒,但他們實在過於糾纏不休,最後彌迦索性很乾脆地告訴他們:


    「我對普通人不感興趣。」


    彷佛在說隻要你不是外星人或超能力者,我就和你無話可說,簡直像極了出難題刁難求婚者的輝夜姬【注2:日本傳說《竹取物語》裏的主角】。麵對如此露骨的拒絕,再也沒有哪個濫好人有辦法以善意的觀點將它解釋成是因為彌迦太過喜歡大家,才會反過來表現出這樣的任性和冷淡。這麽說來,我和希安就不算是「普通人」嘍?就某種層麵來說,或許我該為此生氣才對。


    因為這個緣故,我在這個學校也待得很不愉快,雖然大部分時間都想窩在家裏,但還是加入了某個朋友的團體裏。那似乎是我心裏僅存的最後一絲社會性特質。我盡可能消除自己的存在感,每天在團體裏都祈禱大家別把話題拋給我,對朋友們的溫柔感到厭倦。


    <deration>


    <溫柔要求的是對價的溫柔>


    </deration>


    老師、父母、周遭所有人的關心,靜靜地令我窒息。


    很久以前,好像有「霸淩」這種事的存在。


    我不清楚這指的是何種狀態,而且當時我也才十五歲,還沒學過這方麵的知識。不過它似乎是指群體用某種手段攻擊某個特定的孩子,總之,這種事已經很自然地從這社會上消失。在大災禍發生後,對兒童這般如此珍貴的人類資源展開攻擊的行為,就算是發生在同儕之間也不允許。


    資源意識。


    人們稱這種社會性的感覺為義務。或是公共性身體。大人常說「你是這世界不可或缺的資源,要時時牢記這點」。這口號與「珍惜生命」、「人命比地球更重要」息息相關。


    如果我生在一個世紀前,應該會被人「霸淩」才對。


    一定是的,我很希望會這樣。我一定不會是「霸淩」的一方。


    那天放學路上,看到坐在攀爬架旁的公園長椅上,手中拿著某個東西的彌迦。日後我才知道她手中拿的是一種名叫「書」的死媒體。換言之,我是一名女高中生,和其他女高中生一樣,對過去一無所知。過去的某些部分,特別是圖片相關內容,都已經過審查,可以想像當中拍攝了不少淒慘的屍體


    照片,不過,想要一探究竟,需要通過資格審核。過去有種稱作電影的媒體,大部分在現今的全書籍圖書館內閱覽都有困難,因為它們都充滿暴力描寫。要看電影或是接觸暴力視覺資訊,需要有法律認定的資格。像過往的電影這種媒體作品,大多充斥著在我們祥和、高尚的生府社會下所不容許的暴力。


    心靈創傷視覺資訊處理資格。


    現在因為職業上的需要,我也取得了這項資格,不過當時還是孩童的我,當然沒那個資格。我實在很想知道,這種想了解最初曆史真相的動機,在為了成長便已忙得不可開交的女高中生身上,到底是從她的頭、胸、腹哪個地方冒出。因此,我當時根本不知道像書這種很久以前就理應不存在的媒體,也不曾聽說現今它在部分愛好者之間,以高價互相交易流通。


    當時我並沒有特別在意彌迦。隻是在心裏想,原來她在這兒啊,如此而已。


    但彌迦卻發現了我。


    她把書塞進書包裏,大步朝我走來。我對她麵無表情的模樣感到吃驚。隻能單單地望向彌迦,本想快步從她身旁走過,但她一看到我卻毫無顧忌地朝我走近,伸手指著攀爬架說道:


    「你知道那東西為何做成軟趴趴的彎曲狀,且完全與孩子的動作同步嗎?」


    她沒來由地突然問這麽一句,我愣在當場半晌說不出話來。彌迦發現我的表情,迅速接著往下說。


    「是為了不讓孩子死。以前曾有孩子從攀爬架摔下來而死去。你知道嗎?」


    我搖頭。像個傻瓜似的不發一語。別說是孩子發生意外死亡的事了,就連孩子因攀爬架而受傷的事,我也從沒聽過。彌迦的聲音就像長笛的樂音般輕柔,卻又冰冷不帶半點情感,我的耳朵就此被她束縛。


    「一直到二十一世紀初,攀爬架都是以金屬製造。用鐵管組成格子狀的幾何立體外形。」


    「那麽,要是從上麵掉下來的話……」


    「不會像現在的攀爬架一樣馬上采取行動接住孩子。因為當時的金屬棒非但不具任何智能和變化性,也不柔軟。有小孩因為脖子撞向堅固的金屬棒而骨折喪命。至於沙坑則是病毒和細菌孳生的溫床。坦白說,當時的公園是非常危險的場所。」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這名班上的怪咖是要和我談攀爬架的考古學嗎?我感到很納悶。


    「這麽說來,我們現在所說的『公園』,和以前的『公園』差很多嘍?」


    「不,看起來和一個世紀前一樣。有樹、有遊樂設施,也有像我一樣坐在長椅上看書的孩子。不同的地方在於現今沙坑的沙子、攀爬架、攀爬梯,都具備了替孩子著想的智能。」


    「剛才你看的東西是書嗎……」


    我驚訝地問道。因為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目睹書這種東西。


    「沒錯。霧慧敦同學。我帶的是書。我常隨身攜帶,在教室裏的休息時間也大多會看書。」


    彌迦如此說道,從書包裏取出書本,讓我看看封麵,上頭寫著「沒特性的男人」。


    「看這書名,感覺好像滿無聊的。」


    彌迦聞言,露出開心的表情。


    「啊哈。我在教室裏雖把自己當作空氣一般,但一個那麽顯眼又不合群的家夥,整天靜靜看著書這種奇怪的東西,你竟然一直都沒注意過。你果然是我看好的女孩。雖然自己這樣說有點奇怪,不過,我在教室裏是不是很特立獨行?」


    我嚇了一跳。的確,教室裏要是有個女孩沒加入任何團體,整天隻顧著看書這種珍貴的東西,應該會引人注意才對。在她指出這點之前,我從未注意過這件事。大家應該不會和我一樣才對。他們一開始都想成為彌迦的朋友、想要照顧她。完全不在乎她的人,就隻有我而已。


    「對於自己不想扯上關係的人,不會去在意對方的事。也不會主動多管閑事。其實你想當這樣的人。盡管你加入團體,和人相處融洽,假日也都會當義工,但到頭來,你最關心的人還是你自己。人們所說的和諧,你根本不在乎。所以對於我看書的奇怪行徑,你完全沒看在眼裏。」


    被她說中了。


    雖然被說中,但過去從未有人看穿這點。略感慌亂的我,急忙想做出反應,向彌迦提出偏離話題的提問。


    「可是,書又大又重,帶著走不方便吧。」


    「嗯,霧慧同學,就是因為又大又重,我才帶著它哦。在現今這個時代,又大又重是反社會的行為。」


    彌迦如此說道,她的嗓音就像一名擁有女高音歌喉的男孩。這時,她把書包背向身後,邁步走去。當時為何會跟在她後頭走,我到現在還是不大明白。隻覺得彌迦說的字字句句,都刺進過去我無法明確表達的事物核心,說不出的舒服。或者應該說,是她將原本躺在我體內海水中那把生鏽的凶器取出,重新磨利。附帶一提,我後來向希安詢問得知,她也是在公園裏認識彌迦。


    「那麽,我問個問題,人如果一輩子都沒從某個地方跌落,是否會永遠不知道什麽是跌落,就此結束一生呢?」


    彌迦沒轉頭看我,邊走邊這樣問道。我隻看得到她後腦勺,但我覺得此時的她一定正開心地笑著。


    「你是指攀爬架嗎……」


    「不隻,不過算了,也可以這麽說。」


    「跌落後覺得可怕,這不是人類的本能嗎?」


    我如此回答。一輩子都不會跌落的這種經驗,雖然是不大可能發生的假設,但我不認為光是這樣就能將人類對跌落的恐懼從腦中消除。彌迦隻是不置可否地發出嗯的一聲。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因為出於本能,也就是說是大自然將人類塑造成這樣,是嗎?」


    「沒錯。」


    「霧慧同學,你可曾從哪裏跌落過?」


    那是我還很小時發生的事。我們去露營時,我在山岩邊一時失足跌落溪穀裏。才一轉眼間的事。我聽說在事故發生的瞬間,時間會奇妙地延長,但以我的情況來說,我才剛一失足,回過神時已置身河裏。


    滑落時似乎一腳撞向岩壁,我在水中睜開眼睛,發現紅色的鮮血在略微渾濁的水中緩緩畫出一道紅線,就像從右小腿的傷口牽出一條紅色絹絲般。一尾鱒魚就像被這絲線給纏住似的,在一旁悠遊。我父親旋即把我救起,以攜帶式醫療用具替我治療傷口,但我至今仍會憶起那紅線搖曳、充滿感官刺激的畫麵。彌迦口中說的,那足以殺死五萬人的藥物精製係統,會以醫療分子的糊狀物封住我的傷口,而醫療分子貯存槽所製造的液體,則會生產對抗感染症和其他病原菌的抗體,我父親將它接上我肩胛骨下方的醫療用連結埠。


    「霧慧同學,你跌落的瞬間是什麽感覺?」


    彌迦突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向我問道。我坦白告訴她事發的瞬間什麽感覺也沒有。猛然回神人已在水裏了。


    「這樣啊。」


    彌迦似乎覺得無趣,再次轉向原本的方向,邁步前行。我跟在後頭。


    「禦冷同學,不曾從高處跌落的人,就不會對跌落感到恐懼嗎?」


    「不。不過可以遺忘。大家現在似乎都是像這樣來忘卻疾病。」


    「你說的疾病,是指會加速老化、讓人肌肉變僵硬的那個東西嗎?」


    彌迦聞言莞爾一笑,似乎覺得有趣。


    「這也算是,不過,你說的是被疾病挑上的不幸之人,以及帶有這種遺傳基因的人,才會『染上』的疾病對吧?其實不然,我聽說還有像感冒、頭痛這類的疾病……」


    我搖頭。


    「以前人體裏充斥著數千種這樣的疾病。每個人都會染病。那不過是才半世紀前的事。不過,在大災禍中,核子彈頭落向全球,在輻射線的


    影響下,所有人都罹癌,全世界開始積極驅除疾病。」


    「這我學過。


    <refereetbook:id=hsj56093-4n7mn-2jp:line=3496>


    <tent>有許多人因放射線而罹癌。而中國和非洲內陸,可能是因為核能引發突變造成影響,有許多未知的病毒流出。麵對這諸多危害健康的危機,全世界由原本以政府為單位的資本主義型消費社會,轉型為醫療福利社會,以關心成員健康為第一要務的生府為基本單位</tent>


    </reference>


    不知為何,這段我背得特別熟。很厲害吧。」


    「不過在那之前,人類得的是哪些病,學校從來沒教過。就連將課文背誦下來的你,也不知道感冒是什麽。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根本無從實際去感受。這社會處理得太好了。拜watchme和藥物精製係統所賜,所有疾病幾乎都已在這世上絕跡。」


    不知道彌迦知不知道,我父親霧慧諾亞達是第一位替watchme相關技術建立完整理論的科學家。當然了,學校同學可能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他們也隻會覺得「真了不起」。我自己則是完全不想提這件事。


    <referehesis:id=stid749-60d-r2yrui6ronl>


    <title>關於采用「醫療分子(medimol)群」與可塑性製藥用分子「醫療基礎(medibass)」進行人體恒常健康監視(homeostatic health monit)的可能性</title>


    <author>研究者:霧慧諾亞達</author>


    <author>共同研究者:冴紀慶太</author>


    </reference>


    這是三十五年前,我父親霧慧諾亞達與朋友所寫的論文。如果告訴彌迦這件事,不知她會做何表情?可能會就此討厭我吧。創造出你所憎恨的這個世界,我父親得負起部分責任。如果我對她這樣說呢?我自己也同樣討厭這個世界,這樣能當作免罪符嗎?


    「我們都活在未來。」


    彌迦這句話乍聽之下很積極,但她卻以憂鬱的口吻歎氣道:「用簡單一句話說,未來就是『無聊』。未來單純隻是廣大而順從的靈魂貧瘠之地。以前有個叫巴拉德【注3:巴拉徳(james graham bard,1930-2009),英國小說家,短篇小說作家,散文家,生於上海公共租界,二戰期間生活於日本人建立的龍華集中營,作品多以末日為題材】的人曾經這麽說過。他是位科幻小說家。對了,就像現在這樣。在這個世界裏,生府極度重視每個人的生命和健康。我們被封閉在以前人們所描繪的未來世界裏。」


    不久,我們來到十字路口,彌迦就此停步,執起我的手。我又對這突來之舉大吃一驚,愣在原地。彌迦做出恭敬向女王行禮的動作,將我的手抬至眉前。


    「大人們將許多過去人們不願分享的自然產物,采發包的方式來加以控製。包括生病、生活,也許連思考也包含在內。以前許多歸自己所有的東西,現在都在經濟的風潮下,委由別人來處理。如果是這樣,我寧可不要變成大人。這個身體歸我所有。我想過我自己的人生。而不是靜靜等著被彼此關心、慈愛的空氣給活活絞殺。」


    說完這番話後,彌迦又做出令人難以置信的舉動。


    她親吻我的手背。


    雖然我馬上縮手,但還是慢了一步。彌迦嘴唇的觸感清楚地留在我手上。


    好冰冷。


    這是我一開始的感覺。彌迦的嘴唇無比冰冷。接著它帶來的感覺不是不舒服感,而是回味無窮的餘韻,在我皮膚的細胞之間回蕩。這時彌迦已走過十字路口,來到與我家不同方向的路口。


    「霧慧同學,你和我都是同樣的素材構成的呢。」


    彌迦開心地微微一笑,如此說道。接著快步奔去,從我的視野中消失。


    這就是我與禦冷彌迦的邂逅。


    當時她正在看書,我則是湊巧路過公園。如此而已。


    而這正是我們兩人短暫關係的開端,大幅改變我往後的人生。


    3


    在談到我與禦冷彌迦的離別與重逢之前,應該先談談希安的死。我與禦冷的重逢是從撒哈拉開始,契機是零下堂希安的自殺。自從我們三人邂逅後,過了十三年,希安把臉埋進裝有


    <list:item>


    <i:鮮紅的番茄碎片>


    <i:雪白的馬蘇裏拉起司>


    </list>


    的卡不裏沙拉【注4:卡不裏沙拉(insta caprese),義大利經典前菜,食材為馬蘇裏拉起司、蕃茄與羅勒,再以鹽與橄欖油調味,此配色恰為義大利國旗的顏色】盤中,就此喪命。在那四十八小時前,我人在撒哈拉,凝望由藍色與黃色交織而成的地平界。


    &ltndscape>


    <i:天空一片蔚藍>


    <i:大地一片金黃>


    <ndscape>


    鮮豔的金黃與蔚藍在地平線上交會,讓人忘卻這裏昔日曾是沙漠。


    被人類和曆史所遺忘。


    如同馬克?羅斯科【注5: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1903-1970),拉脫維亞人,一般鹹認其作品與畫風為抽象表現主義的典範之作。其代表作《橙、紅、黃》為曆來拍賣價最高的當代藝術品】的抽象畫一般。上半部是藍色,下半部是黃色。蒸騰的熱氣、交疊的花瓣所構成的些微搖曳正是畫作素材的流動軌跡。我眯起雙眼,從眼皮間的細縫凝望那化為前一世紀抽象畫的景致。坐在who的裝甲車上,以嘴唇享受雪茄。以黏膜掃瞄乾硬的哈瓦那葉略帶粗糙的觸感。我們的商隊待在向日葵花海邊界,以這種方式享受世人不屑一顧的惡行。在這處昔日稱作撒哈拉沙漠的地點。昔日有多顆rrw落下的地點。


    <diary>


    <item>【rrw】</item>


    <description>名為美利堅共合國的「國家」,於二〇一〇年左右開始大量製造的核彈頭,名為「信賴性代替核彈頭」。對外宣傳這是取代二十世紀老舊的核彈頭,大幅提升保存性、安全性、操控性的「二十一世紀核彈頭」,全新登場。後來於二〇一九年,以北美為中心的英語圈發生一場名為大災禍的大暴動,大量核彈頭流入第三世界國家,以法國和德國為核心的歐洲軍介入,火速讓各項核子設施失效。然而,從北美遺失的rrw數量,最後還是高達三十五顆,其中的十四顆成功回收,兩顆在美國領土內,十九顆用在世界各地的紛爭中(iaea調查)。</description>


    </diary>


    因此,這裏才會開滿作為補償之用的黃花。


    雖然已是老方法了,但至今還是很管用。戰後有一段時間,全世界種滿了這種向日葵。全世界變成黃色一片,連佩花嬉皮【注6:flower children,越戰時期,在身上佩戴花朵,作為愛與和平象征的嬉皮】看了也嚇一跳。一種落伍的植物環境修複法。經過改造的向日葵,以深入土中的根吸收養分,同時一並吸取鍶和鈾這類物質,將土壤淨化後,就此結束生命。


    在大災禍時,從美國的不肖分子手中買進核彈頭,在這裏投彈的北非國家共同體,如今和許多國家一樣,都成了人類值得警惕的一幕曆史篇章。在所有獨立戰爭全以「恐怖主義」一句話帶過的那個時代,留下短


    暫的一幕。


    「大姊,那些人來了。」


    身穿醫療軍粉紅色軍服的艾蒂安倚在車身旁,向坐在車頂上的我告知此事。那群人帶著瓦斯打火機和雪茄來了。生府社會的向日葵花海上方冒出一群藍色的頭。由於眼前這片金黃色花海,感覺就像周遭散發著金光般,他們的藍因此更加顯眼。凱爾塔瑪舍克人【注7:kel tamasheq,圖瓦雷克人,是一支主要分布於撒哈拉沙漠周邊地帶的遊牧民族,唯一可以作為族群認同的隻剩文字與使用該種文字的語言塔瑪舍克語(tamasheq),因此他們自稱「kel tamasheqj,意指「說塔瑪舍克的人們」】的特本【注8:turban,印度、巴基斯坦、阿富汗、中東、北非、南亞及部分牙買加民族服飾中的頭巾,通常是由男人穿戴】和托加長袍【注9:古羅馬人的身分象徵,隻有男子才能穿著,兼具披肩、飾帶、圍裙等功能】,自古就是藍色,今後一樣是藍色。作為迷彩服來說,這實在不及格,但他們卻還是堅持穿這樣的服裝騎著駱駝打仗,令人佩服。


    從向日葵花海的邊緣處,驀然出現四名塔瑪舍克戰士。他們身穿藍衣從金黃色的原野中現身。肩上扛著昔日的ak步槍。我從裝甲車的車頂躍下,來到那名身為代表的戰士麵前。


    「好久不見了,醫療之民。」


    「好久不見,圖瓦雷克族戰士。」


    藍衣戰士搖了搖頭。


    「圖瓦雷克在阿拉伯語中是什麽意思,你知道嗎?」


    「不好意思,我不清楚。」


    「是『被神舍棄的民族』,小姐。這是外人擅自替我們取的名字。」


    「那麽,凱爾塔瑪舍克人又是什麽意思?」


    「『說塔瑪舍克語的人』。」


    不管怎麽想,還是被神舍棄的民族帥氣。因為醫療之神和醫療的守護聖人一般都很眷顧醫療之民,構築臨床醫學的殿堂,如今,人類過去經曆過的疾病幾乎都被一掃而空。因為疾病不斷被掃除,醫療之民絕不會被神明舍棄。為了不讓天神之眼有鞭長莫及之處,我們在體內放入watchme。


    「我認為,被神明舍棄是很酷的一件事。」


    「看來你很討厭你們的神。」


    「你將會接受那位神明的產物。」


    我這番話略帶挖苦,但圖瓦雷克戰士黝黑的臉龐就隻是微微一笑。


    「沒錯,你和我們的差異,在於我們隻有需要時才接受那位神明。我們慈悲的神應該會原諒我們才對。」


    我歎了口氣。為沙漠──不,為原本沙漠子民的剛強而歎息。我從口袋裏取出記憶格。


    「我們與你們圖瓦雷克族的不同,在於我們全麵臣服於天神之下,對吧?」


    「沒錯,你們不懂得適可而止。甚至得寸進尺,想將你們的信仰強加諸在我們身上。所以我們也隻能挺身而戰了。」


    「我們又不是尼日政府。我們並非以前那種『國家』,而是全球性的醫療共識共同體,亦即由『生府』組成的日內瓦公約機構。既非站在尼日那邊,也不站在圖瓦雷克族這邊。單純隻是停戰監視團的局外人。」


    「對凱爾塔馬舍克人來說,尼日和醫療之民全都一樣。隻是外觀不一樣罷了。」


    「『生府』是一種政治型態,不是信仰。」


    「不論是信仰還是帝國主義,全都一樣。尼日以想讓我們連上伺服器為由,搬出生命主義,這正是帝國主義的展現。我們以前對抗的是英國和法國的殖民地主義。格達費看上我們的驍勇,答應讓我們保有戰士的生活,但自從國運走下坡後,我們馬上就被逐出。我們與馬利、尼日、阿爾及利亞的獨裁者對抗。他們全都一樣,是頂著帝國主義之名的硬體。而你們所說的『生命主義』,其實還是和他們一樣,隻是替換成軟體罷了。」


    我歎了口氣。我是世界保健機構的螺旋監察官。擔任這種政治性職務,工作內容就是政治交涉,但政治的話題實在無趣至極。我甩動拿在右手裏的記憶格。


    「不過,這個醫療修正檔也是帝國主義的軟體。」


    「我不是說了嗎,我們懂得適可而止。」


    戰士彈響手指,站在他身後一群像是他部下的男子紛紛退回向日葵花海中,接著全員扛著幾個大木箱走了出來。現今在醫療體製外的世界裏,仍有人會享受箱裏的那些東西,但我們的社會卻嚴格禁止。換言之,就是我現在叼在嘴裏的雪茄、酒,以及其他各種「不健康」的嗜好品。


    「其實我們也懂得適可而止。站在那裏的艾蒂安也是同樣的想法,而醫療軍駐守的尼日停戰監視團的帳蓬裏,還有更多懂得『適可而止』的人正在等我們回去。」


    「你們真是奇怪的種族。明明有這麽多懂得適可而止的人,為什麽要以如此極端的限製來束縛自己?」


    「很遺憾,這樣的人隻占極少數。人類要是不刻意設定極端的限製、持續遵守,就會故態複萌,回複成原本慘不忍睹的紛亂狀態,人類一直很害怕這種事發生。成為驚弓之鳥的人認為光是『適可而止』還不夠。於是,我們這個世界大部分的人都成了驚弓之鳥。隻要能善用錢包,其實明明就不需要存錢筒呢。」


    「我知道錢包,但存錢筒是什麽?」


    「我也不是很清楚。和錢包一樣。是在錢還擁有形態的時代所用的古老名詞,我也隻是現學現賣。」


    古老的名詞。不過,我又是從誰那裏得知的呢?答案是禦冷彌迦。


    「如果你們全都學會『適可而止』,我們就沒必要交戰了。」


    「沒錯。」


    我與戰士交談時,一旁的艾蒂安與他的同伴從圖瓦雷克族手中接過木箱,檢視箱內物品。艾蒂安是法國人,雖然是個肌肉男,但我很信任他血脈中具備的審美眼光。就挑剔這點來說,應該沒有哪一種國民可以和法國人匹敵才對。


    木箱裏塞滿了木屑;如果是有良知的生府市民看了其中所裝的東西,肯定馬上昏厥。話雖如此,這些東西可不缺同好。隻要帶回帳蓬裏,不到一個小時馬上就會被一掃而空。之前每次都這樣。不過當然了,替我們從伺服器抽出這個記憶格內容的a君,還有我和艾蒂安先享受過後,才輪得到他們。


    對了,我長大成人後,就是以這種方式,略微逃離這個社會。


    逃離那個以關心和慈愛一點一滴將人絞殺的社會。


    暗中以狡詐、惡劣的方法。


    要逃離那個社會,需要


    <list:item>


    <i:假裝能接受成為大人這件事>


    <i:假裝自己是大人,持續欺騙係統>


    </list>


    就這兩件事。


    聽說很久以前,素行不良的學生為了抽菸,得躲在學校廁所和體育館後方。這也是我從彌迦那裏得來的知識。如今想要偷抽菸,躲在學校廁所是辦不到的,得親臨戰場才行,這點連彌迦也不知道。對於這樣的行徑,你或許覺得可悲,或許覺得為這麽一丁點樂趣賣命,真是個大傻瓜,那都是你的自由。


    話雖如此,我還是想說句話,我今天之所以能來到這裏,其實做了很多嚐試,也失去了很重要的事物。


    我所說的嚐試,是暴食和拒食。


    至於重要的事物,則是禦冷彌迦的生命。


    生命。


    我父親和他的朋友們創造出醫療分子群,消除了這世上大部分的疾病。名為watchme的恒常性體內監視係統是以分子等級不斷監視血液中的rna轉錄錯誤層次以及免疫的一貫性,一有狀況馬上加以排除。名為藥物精製係統群、家家具備的藥品工廠,會從血液中的蛋白質立即合成驅


    逐病原性物質所需的物質,以針頭傳送至目標區域。


    「敦,你願意和我一起死嗎……」


    彌迦總是光明正大地這麽問我。毫不遮掩,就在還有幾名同學在場的教室裏,提出這種讓人聽了肯定為之皺眉的問題。就像平時那樣,她手肘撐在我桌上如此問道。


    盡管如此,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自己有天一定會接受她的邀約。因此就算她在公眾麵前談到集體自殺的事,我也不覺得驚訝。即使她問我願不願意現在就去,我的反應也還是一樣。我們要跳脫這個地方隻有這個辦法。我一直是這麽認為。希安站在彌迦身旁,一臉認真地等候我答覆。


    話雖如此,想死得經過不少步驟。尤其現在少子化人口縮減,每個人都是「公共性身體」的主人,近來總是疲勞轟炸地宣導生命是「稀少的社會資源」,提倡公共正確性。


    「很久很久以前,天主教可說是禁止自殺方麵的專家。」彌迦一如平時以平靜的口吻傳授我們知識。「性命是上帝所賜。不論你同不同意,上帝都會硬加諸在我們身上。因此,身為羔羊的人類,不得奪走自己的性命。而自殺者也普遍受人嫌棄。在啟示錄所說的末日到來前,分不清天和地,隻能盲目地徘徊,被埋葬在十字路中央。以此作為背叛上帝的懲罰。」


    「我們不大可能會被埋在十字路中央吧。」


    希安天真地笑道。看到她的笑臉,不知為何,我覺得有點不耐煩。彌迦對希安的話置若罔聞,接著往下說。


    「繼承天主教教義的,沒想到竟然是我們這個充滿慈愛的健康社會。上帝賜予性命的教義,在生命主義的健康社會下,改為『屬於公共物的身體』。我們的生命,從上帝賜予之物,轉變為眾人共有之物。愛惜生命這句話,如今已夾雜許多不同的含意。」


    沒錯,彌迦說得對。


    正因如此,我們才會覺得自己非死不可。


    因為我們的性命過度受到保護。


    太過關心彼此。


    話雖如此,也不能就這麽白白死去,得用某種特別的死法,來嘲笑健康這玩意兒。當時的我們滿腦子都是這種想法。


    「以前有國王的存在。人民想打倒國王,改變這個世界。打倒國王的是人民。簡言之,就是群眾。雖然是這麽說,但在那個時代,眾人要一起從事政治,資訊流通還是不夠發達,所以建立政府後還是一樣火大,於是眾人心想,要是能打倒這個政府就好了。」


    說明此事的彌迦,她的聲音比平時還要清澈,帶有一種令人全身打顫的美。宛如一把刀刃。以寒冰打造的刀刃。


    「但現在就不一樣了。在政府之後建立的生府社會,沒有會打倒它的人存在。因為大家都很幸福,大家一起統治,它的統治單位被分割得過於精細。」


    彌迦視線投向窗外的操場,放學返家的同學們陸續走向校門,她的眼神彷佛從校舍三樓俯瞰底下的一切。


    「生府。正確來說,是醫療共識共同體。由一群對於它提供的醫療係統達成一定共識的人所聚集而成。一群和諧者。雖然生府裏也有評議員,但是和以前政府的議員截然不同。評議員和委員,並不像國王或政府那樣握有一切權力。因為把所有力量都細分發配後,什麽事也做不了。就算要攻擊生府,我們也不像以前丟汽油瓶的學生那樣,有國會議事堂之類的攻擊目標。」


    希安也許是感到不安,微微蹙起眉。


    「所以要自殺是嗎……以自殺來當作攻擊的一環……」


    彌迦神色自若地朝希安頷首。


    「因為對他們而言,我們非常重要。對他們來說,我們未來的可能性很寶貴。我們是他們的基礎設施。因此,我要奪走這個將成為他們財產的身體,以向這世界宣告這身體歸我所有。要傷害他們的基礎設施,這個身體正好是最佳武器,如此而已。」


    彌迦如此答覆希安的不安。


    當然了,我和希安的心情大多是受禦冷彌迦的魅力所左右,這點如果不明說,說再多都是假的。


    隻有希安和我感受到的魅力。


    一個知道太多事、憎恨太多事的思想家。


    現在我並不認為那樣的選擇是出於自由意誌。不過彌迦太過聰明,準備得無比周詳,不論何時她都很懂得什麽是正確的做法。因此,當時我心想,這次她一定也會準備好可靠的方法。彌迦從口袋裏伸出緊握的拳頭,在我們麵前緩緩攤開手掌,指示我們一個很特別的做法。


    「這是藥錠。一天服用一次。這麽一來,我們的胃到腸子,所有消化器官都會對吃入口中的食物視若無睹。」


    「你是怎麽拿到這東西的……」


    吞藥錠我沒意見,不過,我很在意她取得的途徑,單純隻是出於好奇。怎麽想都不可能會是「不守倫理的墮落大人」這種舊時代的滅絕物種竟幸存於世,還幸運地買下彌迦的身體,而他剛好又是製藥代理業者。


    「透過藥物精製係統做出來的。」


    彌迦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實在不認為她是說謊或是在吹噓。希安也雙手搭在彌迦肩上,像要補強我心中的確定般說道:


    「彌迦有能耐用藥物精製係統殺光這鎮上所有人,一個不剩。要調配出這樣的藥,根本就不是什麽難事。」


    彌迦沒轉頭望向身後的希安,隻以手指輕輕覆蓋希安的左手。


    希安就像彌迦的跟班。雖然她覺得這世界不大對勁,感到無處容身,和我們倆一樣,但她卻最膽小,隻要別人說話大聲,便會乖乖順從。膽小鬼。


    「我決定自殺。希安、敦,你們呢?」


    我朝彌迦掌中的白色藥錠凝望半晌。


    這顆小圓球,能將我們理應攝取的營養完全阻絕在外。看在外人眼裏,我們三餐正常,但其實我們一直在絕食,一步步走向死亡。長大成人後,體內的watchme一發現營養不足,便會通報健康顧問的伺服器,大呼小叫一番,生府馬上便會派救護車前來。


    如果隻能趁長大成人前做,那就隻有現在了。


    沒錯,隻能趁現在。隻有趁我遇見禦冷彌迦這位天才的當下。


    一旦錯過這次機會,我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辦到。


    「我也要。」


    我不知凝視藥錠了多久,當我回過神來時,這句話已說出口。希安雖然顯得惴惴不安,但同樣也點頭表示同意。這時教室內已空無一人。我們三人各自拿起一顆藥錠放入口中,咽下肚裏。


    當然了,我最後沒死。


    十三年後,人在撒哈拉的我正噘著嘴籲出一道紫煙,等候艾蒂安等人將木箱放進裝甲車的後座。圖瓦雷克族──凱爾塔瑪舍克戰士,也和我們抽著同樣的雪茄,望著部下在不遠處打開攜帶用的小型碟型天線。


    「我從之前就很好奇,那個圓盤是什麽?」


    每次交易時都會看到這一幕。那是古董級的通訊器,若不用機械式的耳機,聲音便無法輸出。對於早已習慣透過耳內的聽小骨收訊器來播放tunes音樂集的我們來說,這是很罕見的景象。


    「嗯,那個啊,那是特高頻用的儀器。」


    「……用來做什麽?特高頻的廣播有誰會聽呢?」


    「我們與國際太空站的同誌,就是用它來通訊。」


    真教人驚訝。我一直以為美國這個國家其骨幹因大災禍而開始崩毀後,原本的太空活動便全都作廢了。


    「我不知道那上頭還有住人。」


    「我們在幾個生府的同意下將它買下,用來培育太空人精神。並進行太空活動,以作為選拔留學生的教育項目之一。我們有一名留學生,戰勝難度高出一萬倍的考試,留了下來。」塔瑪舍克戰士誇張地卷起左手衣袖,露


    出年代久遠的手表,對我說道「他現在剛好從我們正上方通過。」


    「身為戰爭紛爭族群的人民,竟然沒因為這樣的資曆而被刷除。」


    「他在馬利長大,國籍也是馬利共和國。現在與我們交戰的敵人則是尼日政府。我們到處都有不同國籍的同誌。這是我們遊牧民族特有的韌性。」


    「那麽,他們從太空傳來什麽?他有沒有說,地球是藍色的,就像你們身上的特本一樣。」


    就在我出言調侃時,一名站在圓盤旁,戴著古老粗糙耳機,正全神貫注聆聽的青年臉色突然變得鐵青,顏色幾乎要跟他身上穿的衣服一樣了。那名戰士發現有異,朝年輕人瞥了一眼。


    「你冷靜點,怎麽了?」


    「剛才上頭聯絡……聽說有一架偵察用的warbird正往我們這裏飛來。應該是尼日軍。雖然是偵察用,但輪廓看起來有點古怪,也許攜帶炸彈。」


    艾蒂安等人臉上閃過緊張之色。他們背著停戰監視團與凱爾塔馬舍克人交易,盡管隻是以醫療著作品的修正檔交換菸酒,以及其他頹廢的嗜好品,但要是被拍到照片,那可就不妙了。我歎息道:


    「我現在明白你們為何一直嚴格指定交易的地點和時間了。」


    也就是說,他們將年輕間諜送進像博物館般的太空站,並刻意將交易場所選在太空站軌道從正上方通過的位置。原來我們一直受圖瓦雷克人監視。真是服了他們。


    「沒錯,若沒有太空站那名青年的支援,我們在交易時會很不放心。畢竟這裏是戰場。他可說是我們的偵察衛星。」


    說完後,凱爾塔馬舍克戰士伸出手,我將記憶格遞給他。安裝過watchme的人,可以用自己的身體充當記憶格,隻要以指尖碰觸數秒,就能完成資料傳輸,但凱爾塔馬舍克戰士始終堅稱──「隻有存放在那個正方形水晶薄膜裏的資料值得我們提供物品交換,若不這麽做,我們拒絕以物易物。」這裏還存在著對肉眼可見之物的信賴感,以及就某個層麵來說,可稱之為拜物特性的感覺。就像不是自己親腳踩過就無法放心一樣。即便它再怎麽毫無意義也一樣。


    「這是你們所要的,最近在這一帶出現的新型傳染病的對抗程式。隻要安裝到你們的伺服器,watchme就能封鎖病原朊毒體的存取埠。」


    沒錯,雖然大老遠地把東西帶到這裏,但其實凱爾塔瑪舍克人體內也全都裝設了watchme。如果你存有他們是未經醫療化的民族這種浪漫的想法,那真的很抱歉。事實上,塔瑪舍克人既非摩門教徒,也非阿米希人【注10:美國和加拿大安大略省的一群基督新教再洗禮派門諾會信徒,拒絕汽車及電力等現代設施,以簡樸生活而聞名】真要說他們有什麽優點的話,那就是他們懂得「適可而止」。這是他們的智慧。因為隻要打個針就沒事了,沒理由不在體內安裝watchme。


    那麽,


    <question>


    <q:你是圖瓦雷克族人,注射watchme,構築了體內健康狀態監視網。如果不斷監視健康狀態,就會發現疾病。身為圖瓦雷克族的你會怎麽做?>


    <a:還能怎麽做。像我們這種持續與人交戰的少數民族,根本就沒錢購買醫療著作品的抗病程式集。凱爾塔瑪舍克人的醫療伺服器,沒和任何一處生府的網路連結。我們用的不是地方區域網路,而是民族區域網路。>


    </question>


    我們也曾多次維修他們的伺服器。所以才會像這樣,從駐守地的伺服器裏複製出醫療著作品的抗病程式修正檔,偷偷交給圖瓦雷克族。


    換言之,這種暗地交易,其實是偉大的助人行徑。


    利用生府偷偷據為己有的程式。


    <list:item>


    <i:許多人獲救>


    <i:我得到雪茄>


    </list>


    「交易成立。」


    「也沒時間了。」


    語畢,我將腦後的長發綁成一束馬尾。


    「趁還沒被尼日發現,我們打算立刻返回自己的『神殿』。」


    我聳聳肩,如此調侃自己,凱爾塔瑪舍克戰士豪邁的朗聲大笑。


    「如果你真那麽討厭自己的神,不妨到我們這邊來,醫療之民。我們很重視女性。尤其現在長期戰爭,女性格外珍貴,所以我們都特別禮遇。」


    「謝謝你的求婚,但請恕我無法答應。」


    「為什麽?」


    「我之所以會在這裏,因為我是個膽小鬼。」


    凱爾塔瑪舍克戰士沉默了三、四秒之久,靜靜注視著我。


    這是為了向自稱膽小鬼的我表示同情和理解。


    沒錯,我雖然滿腹怨言,卻無法離開自己的生府以及我誕生的這個社會係統。不管我是多麽想要逃離。原因在於恐懼。不論我再怎麽憎恨它,要是失去注視著我的一切,我將什麽也辦不到。


    就是因為這樣的膽怯,


    <list:item>


    <i:彌迦自己一個人死去>


    <i:我和希安留了下來>


    </list>


    這應該都是膽怯所致。我不像彌迦那麽堅強,敢勇於走向另一個世界。


    因為我是膽小鬼。


    凱爾塔瑪舍克戰士因為我這句話而明白一切。他那在紫外線的燒灼下,眼尾留下深邃皺紋的黝黑肌膚,泛起磊落的微笑,就像我父親一樣,接著朝我伸手,要和我握手。


    「醫療之民,下次交易時再會。你想來的話,隨時歡迎。」


    「是啊,下次交易時再會吧。凱爾塔瑪舍克戰士。」


    沒錯,他告訴我,我有這麽一處避風港,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


    塔瑪舍克戰士所展現的溫柔,與過去我體驗過那些強迫接受的慈愛、關懷,完全不同。長期與許多帝國主義和獨裁者交戰,成功存活至今的民族,才能得到這種以嚴峻為後盾的溫柔。


    我和戰士一同轉身,各自朝彼此同伴的所在處走去。


    艾蒂安從前座窗口以焦急的聲音說道「大姊,請你快點」。我不耐煩地揮著手,坐進駕駛座,雙手握住方向盤。


    4


    <deration>


    <i:我的工作是引發戰爭>


    <i:至少大家都這麽認為>


    </deration>


    一開始並不是這樣。不過,那是早在我加入局裏之前的事了。


    螺旋監察官事務局=世界保健機構分局。


    當初剛成立時,我們所做的工作可說是世界核能機構的遺傳基因版。我們的業務理應是介入研究這種技術的生府研究設施中,進行技術監視,看他們有無操控對人類有害的遺傳基因。所以像「螺旋」這種用來表示遺傳基因的象徵性誇張名詞,才會出現在我們的組織名稱中。


    不知為何,這工作的範圍在不知不覺間無限擴張,如今我們事務局正以「守護生命權」這個巨大的主題為旗幟。彌迦說過,那些誇張地搖旗吶喊的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監察統治各地的政府或生府是否保障其居民過著充分「健康且人性」的生活,這怎麽看都覺得是顆充滿紛爭、隨時會引爆的手榴彈。如此棘手的東西,前輩們為何都欣然接受,而且還要我們這些後輩承接這項工作,我實在搞不懂。


    不過,我後來發現,這是我唯一的「避風港」。


    這國家,也就是所謂的「大政府」,其功能不斷縮小,隻留下部分軍隊和警察,如今都是數量龐大的<notes:醫療共識共同體的通稱>生府</notes>在管理這顆行星


    的經濟係統。生府不同於舊政府,它是更縝密的單位,多的是醫療、關懷、慈愛,見鄰人受苦,他們不會見死不救。雖然尼日不是「生府」,而是維持舊樣的「政府」,但說到他們與圖瓦雷克族開戰的原因,當真是多管閑事,因為他們想讓凱爾塔瑪舍克人與他們的醫療伺服器連接在一起。尼日高喊的口號,是要賜予遊牧民族更健康的生活。


    至於圖瓦雷克人──凱爾塔瑪舍克人的反應,隻有一句話──開什麽玩笑!


    我們螺旋監察官也往往會濫用的這個主題,社會學者的解釋如下。


    <diary>


    <item>【生命主義】</item>


    <description>生命至上主義(英:lifism)。一種政治主張或傾向,統治機構將保護構成成員的健康視為最大職責。以二十世紀登場的福利社會為藍本。在更具體的局麵下,將成人加入充分網路化的恒常性健康監視係統中;提供便宜藥物及醫療處理的「大量醫療消費」係統;對於未來可預見的文明病,防患於未然,提供營養攝取及生活模式的相關建言,以上述三點為基礎所組合成的生活型態,視為維持人類尊嚴之最基本條件的想法。</description>


    </diary>


    螺旋監察官是生命主義的尖兵。正如同尖兵這樣的稱號,它其實也常遭受批評。因為當我們接受許多生府的申訴而展開監察行動時,我們提出的報告書往往會就此引發紛爭。


    我們此刻所在的撒哈拉,目前螺旋監察還未做出判斷該支持哪一方。因為如同我前麵所說,圖瓦雷克人也在體內安裝了watchme。這些少數民族根據這點,認為自己並不是尼日所批評的那種非生命主義民族。


    由於職務的緣故,螺旋監察官可以傲慢地自命為法官,這項職務也因此招來眾人的怨恨。


    <list:item>


    <i:槍殺>


    <i:刺殺>


    <i:絞殺>


    <i:毒殺>


    <i:炸殺>


    </list>


    過去二十年來,有十二名螺旋監察官殉職,死因一字排開,如上所述,可說是五花八門。前往出現紛爭的地區、惹來不必要的怨恨,從事這種工作的人就是世界保健機構的螺旋監察官,雖然我是芳齡二十八的年輕女性,但我的身分是上級監察官。正因為從事如此危險的職業,所以我大致懂得武器的用法,平日也都有接受訓練。


    基於這個緣故,身為醫療軍的一員、渾身肌肉卻完全沒戰鬥經驗,顯得很不搭調的艾蒂安從裝甲車的槍座向我求救,也算是很正確的判斷。


    <shout>


    「大姊,不行啊,再這樣下去會被追上的。」


    </shout>


    艾蒂安以窩囊的聲音說道。


    「我猜已經被捕捉到我們的影像了。」


    裝甲車的懸吊係統和引擎發出陣陣擠壓聲,我扯開嗓門,壓過這些噪音。


    「它是獨立運作狀態嗎?」


    「應該是吧。尼日方麵也知道圖瓦雷克人擁有電子幹擾裝置,所以現在尾隨而來的warbird,很可能是封鎖了無線電的獨立控製偵察機。」


    「經過調教,成了藥罐子的美國白頭腹……」


    「那隻是腦袋裏的一部分。說到它的身體,是由現今柔軟的複合素材和許多武器掛載點所組成。」


    「明明是偵察機,卻又攜帶轟炸裝備,真是危險啊。」


    「因為這一帶原本是無人地帶。要是有人在這一帶遊蕩,對尼日來說,一定就是圖瓦雷克人,搭載武器裝備根本毋需猶豫。」


    「希望它真的是獨立運作,隻要沒把我們的影像傳回總部就夠了。」


    「換你來開車。」──我如此說道,將方向盤交由艾蒂安的一名部下負責。我往後車座移動,取出擺在裝滿雪茄和酒的木箱旁,那老舊而又危險的東西。這是凱爾塔瑪舍克戰士交易時好心附加的贈品。


    「艾蒂安,你離開槍座。換我來。」


    「你想做什麽?」


    艾蒂安低頭望著車內的我,肌肉糾結的身軀微微發顫,不由自主從車頂的槍座跌落車內。也難怪他會這樣。因為我捧在手裏的是一個世紀前的武器,名為rpg的手持火箭推進榴彈。


    「要現在開車的人維持行進方向。不可以突然轉彎哦。」


    傳來一聲「明白了」的應答。我和手中這帥氣的大家夥一起從車頂的艙門探出上半身。艾蒂安則是跌坐在車底,問道:


    「霧慧大姊,沒問題吧?」


    「至少比你行。」


    語畢,我旋即發射手中的火箭推進榴彈。


    說到warbird,其實非常無趣,它沒采迂回前進的模式,而是中規中矩地筆直朝裝甲車尾部飛來。所以隻要把凱爾塔瑪舍克人的贈禮從裝甲車車頂筆直往後發射即可。最後那一瞬間,我們上演了充滿破壞性的一幕。


    <list:item>


    <i:滿是掛載點的翅膀>


    <i:勇猛控製著翅膀的身軀>


    <i:與人工神經網路融合的活腦>


    <i:各種武裝>


    </list>


    warbird的這一切全化為碎片,四分五裂。燃起橘色火焰的電離子亮光,為藍與黃所描繪出的鮮豔景致又增添一縷亮彩。


    「拿戰鬥用雙筒望遠鏡給我。」


    我緊盯著車體後方,冷冷地朝下伸手,從艾蒂安手中接過望遠鏡,抵向眼前,迅速將周遭的天空掃瞄過一遍,沒發現其他warbird跟蹤。


    「好像已經甩開低空跟蹤了。還是要保持警戒,有勞你了。」


    我向艾蒂安告知此事,讓他安心後,返回車內。原本裝有彈頭的發射機滾落一旁,緊張的情緒頓時化解,我就此癱坐地上。我籲了口氣,解開綁馬尾的發繩。擺脫束縛的發絲垂落,溫柔地輕撫我的前額和臉頰。


    這時代連要抽根雪茄都很不容易,要取得更非易事。突然被奪走緊張感的意識,靜靜地在我頭顱內吶喊,說它目前什麽也不想看,什麽也不想聽。就隨你意吧。因為接下來到基地的這段路艾蒂安會處理。我就坐在這裏,一動也不動,等候車子穿過基地大門吧。


    接著我合上眼皮,任憑輕柔的睡意包覆全身。


    睡意的波紋,輕觸我的兩鬢。


    當我睜開眼時,我旋即明白我失敗了。


    天花板的燈光微帶粉紅色,顯得很柔和。


    我橫身躺著,四周被機械包圍。不光是鎖骨下方的醫療連結埠,我感覺到身體其他多處也用打針這種老舊的方法插滿管子。這裏是急救醫院。要不就是某處的急救倫理中心。過了半晌,我逐漸猜出自己置身在哪個設施裏。


    沒錯,我還活著。我現在還活著,代表我失敗了。


    不是隻失敗一次,而是兩次都失敗。


    我試著以攝取食物來折磨自己的身體,這已不是第一次了。在邂逅禦冷彌迦之前,我就曾因暴食症而被送進現在這家急救中心。當時我並沒有明確想死的念頭,但肯定有許多對死的欲望,未經細分,全摻雜在一起,在我的顱骨內四處翻滾。


    <disappoi>


    到頭來,我吃太多也死不了,吃太少也死不成。


    </disappoi>


    「又失敗了。」


    母親明明就在旁邊,我卻忍不住這樣說道。


    本以為這次一定會成功。真是的,再怎麽天真也要有個限度吧。原本以為隻要有禦冷彌迦在,有她的指導以及她


    給我的武器,應該就會成功。這次我一定會成功給你們看。因為她可是能透過隨處可見的藥物精製係統製造出大量破壞性武器的女孩。如果連有她的幫助我都還辦不到,日後就算我繼續苟活,一定什麽事也沒辦法達成吧。


    根本就是完全靠別人來達成願望。


    聽我發出聲音,母親對我說一句「你醒啦」,就此放聲哭了起來。我剛才說出「失敗了」這句教人沒轍的話,母親似乎完全不當一回事。還是說,我因為喉嚨沙啞,沒真的說出聲?管它呢。因為會對失敗感觸良深的人,就隻有失敗者本人。


    「彌迦她……」


    我認為這次我確實發出了聲音。因為母親秀眉微蹙,露出為難的表情。她已聽到我的話。我說的話,應該清楚傳進她耳裏。所以我又重複了一次。問她彌迦怎麽了。


    頭頂的兒童用生命監視器靜靜發出電子聲。


    如果是大人就不需要這種東西。他們不需要從外部監視體內的機器。因為他們已安裝了watchme。他們安裝了醫療用分子群,會逐一報告體內各個角落發生什麽狀況。


    「彌迦她……沒救活。」


    母親說完後,緊抿雙唇。彷佛這是她造成的過錯般。


    啊啊。我感到惡心作嘔。


    <anger>


    媽,你這樣不行啊。


    </anger>


    我在骨瘦如柴、無法動彈的身體裏如此大叫。你這樣完全不對。不分對象是誰,對別人的死一律抱持罪惡感,這樣不對啊。因為彌迦和母親根本沒有交集。我憎恨的,是讓她變成這樣的整個世界氛圍。認為眾人都是公共資源,彼此得互相珍惜的這股氛圍。連幾乎和自己無關的外人之死,也認為自己應該有辦法加以阻止,為什麽之前沒能阻止呢,就是這種不合理又令人憎恨的公共之心。


    不過,連這樣吶喊的體力和精力都已不剩的我,就隻說了一句話。


    「原來她死了啊……」


    母親頷首,以手帕拭淚。


    「希安平安無事。她在其他急救中心接受治療。」


    「這樣啊……」


    接下來,投藥和心理諮詢將我拉回這個社會和世界。


    <list:item>


    <i:從低血鉀的世界>


    <i:從甲狀腺機能低落的世界>


    <i:從骨質疏鬆的世界>


    </list>


    將我拉回健康的世界。


    每天持續麵談、持續服藥,雖然我更加深入思索自己的失敗原因,但好歹我還保有最基本的智慧,在諮詢師麵前,我完全不會展現出這樣的一麵。


    之後在從急救中心返家的計程車內,我突然有所領悟。


    那時我坐在母親身旁,望著車窗外隅田川的黃昏景致。兩岸建築物柔和的顏色令我打從心底發毛。柔和得近乎白色的粉紅、藍色,以及綠色的建築群。


    明明沒人以法律規定不能建造色彩鮮豔的建築,但眼前這一大片建築卻都顏色平淡,毫無半點特色可言,營造出不會讓人內心紛亂的市街。在河的兩岸無限綿延。


    <hopelessness>


    這樣根本無法去改變什麽。


    </hopelessness>


    我終於學會放棄。經曆過彌迦的死,我接受了連彌迦也無力改變的事實,對這世界徹底失望,學會在失望下度日的方法。


    映在我眼中的是二〇六〇年六月十二日的夕陽,以及不分彼岸此岸,一律朝地平線無限延伸的巨大病房大樓。人類如今被囚禁在將會無限延續下去的醫院裏。


    <regret>


    對不起,彌迦。


    </regret>


    我辦不到。


    為了學會這麽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非得將你的性命獻給醫療之神不可。我在計程車內嚶嚶啜泣,但母親似乎沒發現,她定睛望著車輛前進的方向。不久,我哭累了,倚著計程車座椅沉沉睡去。


    我再次睜開眼。


    我二十八歲,是一名上級螺旋監察官。


    我原本靠在塞滿雪茄和紅酒的木箱旁熟睡,艾蒂安輕拍我肩膀,我便醒來。


    「基地到了,大姊。」


    5


    包覆著少女臉蛋的軍隊。


    有人如此稱呼醫療軍。這當然是讚美之詞。


    難道每個生府醫療軍都是粉紅色嗎?恭喜你,猜對了。不論是法國、俄國,還是墨西哥,說到醫療軍,從製服、頭盔,乃至於裝甲車,全都是淡粉紅色。就像陸軍是綠色,海軍是黑白兩色一樣。


    因此,尼日停戰監視團所駐守的帳篷區,整麵都是粉紅色。


    處在這低調的粉紅色之海中,螺旋監察官的深紅色大衣顯得格外搶眼。其實倒不如說,不管在哪兒都很搶眼。我們決定在林立的帳篷後卸下我們從交易中取得的物品。


    尼日停戰監視團的後院。


    我搬出我和a君要的部分,剩下則交由艾蒂安他們分配。我馬上返回自己的辦公室品嚐醇酒。一如往常。


    艾蒂安他們會如何處理這些和凱爾塔瑪舍克人交易取得的物品、能賺取多少利潤、自己又會私吞多少,我一概不感興趣。每次他都會給我幾成的報酬,所以照這樣來看他並沒全部私吞。算了,能維持現狀就好。因為我需要的,也就隻有雪茄和酒。


    <list:item>


    <i:會傷害自己肺部的東西>


    <i:會傷害自己肝髒的東西>


    </list>


    自從來到戰場後,我才找到略微可以傷害自己的方法。一個聰明,卻又小家子氣的方法。比起高中時,在我失去彌迦之前所夢想的事,還要更加小家子氣的方法。


    「喏,說好的東西替你帶來了。」


    我如此喚道,扛著酒醰,卷起粉紅色布麵,走進a君涼爽的帳篷內,隨即發現裏頭不隻被野戰終端機螢幕包圍的a君在,我的上司也板著臉等在一旁。我一見a君怯縮的表情,便明白事態不妙。和我同樣身穿紅色大衣的上司對我說道:「霧慧敦上級監察官,我等你很久了。」


    「有什麽事啊,奧斯卡。」


    「我對你現在藏在背後的東西很感興趣。」


    我聳聳肩,將年代久遠的紅酒拋向奧斯卡。我這人向來不喜歡拖泥帶水,這點素有好評。那是年代久遠的柏圖斯酒莊紅酒。紅寶石色的液體,在玻璃酒醰內蕩漾。


    <diary>


    <item>【chateau petrus】</item>


    <description>產地為法國波默羅(pomerol),名為波爾多葡萄酒的飲用酒精品牌或其商品。特色是繪有十二使徒彼得的商標。一八八九年,在巴黎博覽會舉行的品評會中,原本默默無聞的柏圖斯酒莊紅酒,一舉奪得金牌獎,就此一戰成名。過去在紅酒中算是特別高價的一群,但在大災禍後,隨著普及化的生命主義深植人心,它也和其他酒類麵臨同樣的命運。</description>


    </diary>


    先進國家的人民不喝酒其來已久,所以這項享受已荒廢了四十多年。如今奧斯卡輕輕以左手接過那裝滿無比歡悅的酒瓶。


    「哎呀呀,多麽不知羞恥的東西啊。」


    「那東西叫紅酒。你知道嗎?」


    我如此冷笑道,上司對酒瓶的商標不屑一顧。


    「波爾多是吧。聽說以梅洛葡萄【注11:梅洛(merlot),起源地是法國波爾多右岸,是法國最為廣泛種植的葡萄品種。單品種梅洛釀的葡萄酒,通常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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