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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tmlng=ja>


    <body>


    1


    <shback:repeat>


    <re:嗯,對不起,彌迦>


    <re:嗯,對不起,彌迦>


    <re:嗯,對不起,彌迦>


    <re:嗯,對不起,彌迦>


    <re:嗯,對不起,彌迦>


    在記憶中,希安如此低語。


    一再反覆說著這句遺言。


    <re:嗯,對不起,彌迦>


    </shback>


    目前確認的死亡人數,已攀升到二千七百九十六人──國際刑警組織的發言人如此說明道。六千五百八十二人事先不知是如何說好,在同一天同一個瞬間,一起企圖自殺,當中有二千七百九十六人自殺身亡。


    在那個決定命運的瞬間,以試圖自殺者的總數扣除二千七百九十六人,便能推算出自殺失敗的人數。六千五百八十二減二千七百九十六。


    答案為三千七百八十六。


    在那決定性的瞬間,全世界有這麽多人從鬼門關前走了回來。擴增實境投射出的發言人虛幻影像繼續說道──不過,事件發生至今已過了八小時,有些當事人仍生死未卜,死亡人數有可能繼續增加。


    當事人。


    他們似乎都決心要了卻自己的性命,所以一般來說,稱其為自殺者很恰當,然而對於世人會如何稱呼這群自殺者,國際刑警組織和參與這場擴增實境會議的上級螺旋監察官們傷透了腦筋。幾乎同一時間,有這麽多人采取突發性的自戕行為,不免令人推測,這些自殺的人是否受到什麽影響或迫害。盡管如此,屍體成群,看起來隻會讓人覺得是他們主動采這樣的行為所造成的結果。


    <i:大家都說,自殺是不知羞恥的行為>


    <i:大家都說,這是對身為社會資源的身體所做的攻擊>


    <i:全世界的人都說,這是對身體的公共性毫無自覺的可恥行為>


    <e:我倒是認為,想拿自己的生命怎麽樣,是當事人的自由>


    </onsense>


    如果說自殺會令親友難過,這心情我懂。我要是有朋友喪命,應該也會難過。但那是不認識的陌生人所做的選擇,又不會對我造成困擾,但大家卻仗著「公共性」、「資源意識」,投以冷峻的目光,這種傲慢我實在無法接受。


    就連彌迦也會這麽想。倒不如說,彌迦一定是這麽想。


    但是世人,以及這世界的氛圍,完全不是這麽回事。


    自殺者沒受罰的原因,單純隻因為他們已死。


    因為他們已死,拿他們沒轍。


    要是能找出懲罰死人的方法,這世界應該會很高興地加以製裁。自殺未遂者,有許多心理諮詢和藥物治療在等著再次將這些瑕疵品轉化為有用的社會資源,重新回歸這世界。身為世上的一員,為了成為推動社會醫療經濟的一部分,發揮自己的社會性功能,我和希安都曾經走出死亡深淵,重新被嵌入這個世界中,所以我很清楚。


    而彌迦則沒被嵌入這個世界。


    自殺是備受輕視的罪行,盡管在法律上不構成犯罪。我想起彌迦曾經說過,在天主教裏,自殺者會被埋葬在十字路中央。以此作為背叛上帝的懲罰。


    生府社會、生命主義社會,這次遲遲無法決定該對這群自殺者采取什麽態度。挖墓人會問,他們到底是被害人,還是該遭唾棄的自殺者呢?先生,我是不是該在十字路挖好墓穴等著呢?


    人們亂了方寸。這也難怪。最近就連戰場上也不會死這麽多人。在生命主義社會下,除了衰老、事故,以及極為少見的殺人事件外,幾乎不會有人死去,所以更顯得情況嚴重。藉由watchme的體內監測及病原性要素標靶治療,癌症和其他疾病馬上便可治愈。對了,還有一點不能忘了。最重要的是資源意識下的自我管理。過著對脂肪懷有「兩分鍾仇恨」的生活。【注13:〈兩分鍾仇恨〉是喬治?奧威爾的小說《一九八四》中虛構的一部短片。書中大洋國的人民每天都必須觀看這部短片。藉由醜化敵對者的短片,來對觀眾洗腦,使其產生仇恨之心。】


    八小時前試著自戕的人們。就某個層麵而言,此時的他們宛如懸在半空。處在罪人與被害人之間的裂縫中。


    我在投宿的飯店房間裏參與這場會議。螺旋監察局研判這次事件是犯罪行為,抵觸至高無上的生命尊重,他們該主動介入,因而告知所有上級監察官以擴增實境參與緊急會議。雖然目前完全不知道這是何種犯罪,但他們期待早晚能證明這是一起駭人的犯罪。國際刑警組織的發言人接著說道。當事者散布在二十五國,全部都是少彥名【注14:日本神話中的神祇,被奉為醫療之神】醫療共識共同體(之後稱之為少彥名生府)的成員。當事人所用的方法五花八門。


    <list:item>


    <i:剪刀>


    <i:筷子>


    <i:跳樓>


    <i:掐脖子>


    <i:割腕>


    <i:電鋸>


    <i:餐刀>


    </list>


    此外還有各種方法,一應俱全。


    電鋸是一名林務員的案例,他在工作時,突然以電鋸鋸向自己脖子。筷子那起案例,則是當事人用餐時突然以筷子插向自己眼珠,然後朝腦袋一陣亂攪。光是已確認的,就有六千五百八十二個案例,全都是以當事人身邊的道具當凶器,因此,餐具成為最具代表的武器,可說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list:dialogue>


    <d:啊,這枝鋼筆正好適合插進頸動脈>


    <d:哎呀,這把電鋸用來鋸脖子再適合不過了>


    <d:哦,用這枝筷子插進眼珠,可以直通大腦吧>


    <d:嗯,這條繩子很適合用來上吊呢>


    </list>


    說到希安,她選擇的是餐刀,人們早已放棄要從她的自殺手法中看出潛藏法則的念頭。


    「這是不法侵害,對生命社會的恐怖攻擊。」


    我陽壁的螺旋監察官發言道。他是駐派某內戰地帶選舉監視團的上級監察官。雖說是隔壁,但那不過是擴增實境裏的配置罷了。現實中的我,其實獨自坐在飯店床上,麵向別人看不到的某人張口說話。看在別人眼中,模樣實在很蠢。


    <boredom>


    不法侵害的恐怖攻擊。真是夠了。


    光有氣勢,卻沒半點助益的發言。雖然這隻是在浪費時間,但活在以和諧為首要之務的生命主義社會下,我們至少表麵上不會嘲笑他這種想出鋒頭的行為,還得點頭表示同意,並誇讚這是很積極的發言。


    因為這就是解讀成人周遭氛圍的方法。


    </boredom>


    話雖如此,我眼前就有一位老朋友成了當事人。我可沒空陪你們醞釀氛圍,聽你們說好聽話。我看準不會令對方難堪的空檔,提問道:「那些當事者現在情況怎樣」。國際刑警組織的人轉身麵向我。


    「當事者不是因突發的自戕行為而喪命,就是自戕失敗陷入深沉的無意識昏迷狀態中。目前還無法確認是否有幸存者可以讓我們詢問動機,並做出答覆。」


    「那watchme呢?」


    剛才說廢話的那名螺旋監察官問道。麵對他的無知,國際刑警組織很有禮貌地投以含蓄的微笑。


    「這點不大清楚,不過,watchme並未監看他們的腦中狀態。」


    「是嗎。」


    不知為何,那名監察官轉頭向我問道。我頷首,決定替國際刑警組織的回答加以補充。


    「是的。無法突破血腦屏障。您或許也知道這點,但為了謹慎起見,容我說明一下,所謂的血腦屏障,是限製血液等組織液與腦內物質往來的一種身體構造。這是為了保護腦和脊髓不受危險物質侵害的構造,目前還沒有研究者開發出可以通過血腦屏障的醫療分子。因此,我們無法透過watchme得知當事者腦中的情況。」


    「所謂的血腦屏障,不就像過濾器一樣嗎。隻要造出比網眼還小的醫療分子不就行了?」


    「不,血腦屏障不是網眼。的確,在前一世紀人們曾這樣想過,並提出一個很有力的說法,認為分子量五百大約是能否通過的分界線,但現在這個說法已完全被推翻。似乎不管再小的分子也無法通過血腦屏障,而不管是多大的分子,隻要是腦部需要,就能通過。簡言之,與分子的大小無關。血腦屏障不是像網眼這樣的過濾器,而是會選擇性決定通過物質,是具有複雜指向性的篩選構造。」


    「原來如此。」


    「目前在生府世界裏,就算安裝了watchme,還是有少數人因腦瘤或腦出血而喪命。大部分來說,隻要早期發現就還有辦法,但不幸的是,有時病情發現得太晚。大腦不受watchme監視,是身體唯一的聖域。正確來說,它指的是腦的大部分。因為腦下垂體和鬆果體會進行荷爾蒙交換,所以沒有屏障。」


    「當然了,對於處在昏迷狀態的當事者,我們進行了正電子掃瞄之類的外部觀測。但光憑影像診斷,無法進行奈米級的鑒識。」國際刑警組織說明道。


    「不過,事件發生至今還不到八小時。尚未接獲任何腦部出現異常的報告。」


    這時,理應人在撒哈拉帳篷裏的奧斯卡?史陶芬堡首席監察官站起身。一時之間,我覺得她像是在瞪視我,但我厚著臉皮,不予理會。


    要不是她把我趕出撒哈拉,也許希安就不會自殺了。要不是我回日本閉門思過,與許久未見的老友重逢,希安也許就不會拿餐刀刺向自己喉嚨。


    還是說,她原本是要拿刀切番茄,卻突然無意識地劃破自己喉嚨。


    <remind>


    在浴室裏製造毒氣根本就小事一樁。


    </remind>


    沒錯,彌迦曾這樣說過。


    <maim>


    每個人都暗藏著一股力量,隻要有心,就能奪走他人的生命。


    </maim>


    我們擁有力量。


    擁有奪取別人生命的能力。


    特別是擁有奪取自己生命的能力。


    人類暗藏著破壞某個重要之物的力量。


    為了實際感受彌迦說過的話,希安晚了十三年才證明她說的沒錯。我又被她們拋在後頭了。


    「兩個小時後,總部要求召開who緊急總會,屆時會對所有生府發表聲明,認定這次的混亂是有人對生命權展開全麵攻擊。」


    史陶芬堡首席監察官接著說明螺旋監察局所該采取的行動。


    「會議中應該也會提到所有上級螺旋監察官參與各國警察搜查行動的事。在各生府與who締結的條約效力下,所有螺旋監察官都能參與其負責地區的搜查活動。你們能采取充分的主導權,請讓全世界的人知道,螺旋監察官對於這種冒瀆生命的邪惡行徑,將積極展開全麵性的攻勢。」


    監察官們不約而同地點頭。會議就此結束,我又回到連行李都還沒打開的飯店房間內。


    不同於其他監察官,我沒剩多少時間了。


    我得趕緊著手才行。


    <recolle>


    兩個小時前,藉由經過防諜處理的擴增實境,奧斯卡?史陶芬堡首席監察官與我召開雙人會議。


    <s>


    雖然你的事未對外公開,但你目前正接受閉門思過的處分,而且還親眼目睹事件當事者零下堂希安的自殺現場。有鑒於此,我們不允許你參加本次搜查活動。首先,你是目睹友人自殺的心靈創傷體驗者。友人的死,應該會令你心靈受創,意誌消沉,造成精神上莫大傷害。根據大部分生府的共識,應該都會規定有類似遭遇的成員得立即在心理諮詢師與藥物的協助下,接受一百二十小時的心理治療。因此,兩個小時後召開的上級螺旋監察官全體緊急會議,你沒必要參加。


    </s>


    我笑了。這哪兒的話呢,我當然有充分的理由參加。


    哦,我心靈受創、意誌消沉?如果我現在這樣叫心靈受創,那麽,自從我十五歲那年自殺未遂,不,早在我遇見禦冷彌迦前,想藉由失控的飲食毀滅自己身體的那時候起,就一直是這樣了。現在我根本完全不受影響。


    &ltugh>


    我沒這樣說,而是改以平淡的回答來代替。yes, sir. 史陶芬堡首席監察官。那麽,這段閑暇時間,我就用來準備新聞稿向媒體告白,說明我在尼日停戰監視團和多少人一起共謀,做出何等寡廉鮮恥的不養生行徑。


    <ugh>


    你是認真的嗎?


    史陶芬堡首席監察官如此問道,於是我懷著惡意,以不帶一絲陰沉的表情回答:我是認真的。


    <definition>


    <i:罪狀一>


    <d:過去半年多的時間,未經任何許可,擅自從伺服器複製醫療著作品的抗病修正檔,並將它交給身為紛爭當事者一方的圖瓦雷克族。>


    <i:罪狀二>


    <d:以箱為單位,收取世人感到可恥、視為自殘性物質的菸酒,有時甚至還收取某種幻覺性化學物質,以此作為報酬。>


    <i:罪狀三>


    <d:將流通於暗處,專門製作偽造的身體資料,並加以傳送的dummyme醫療分子,安裝進體內,把傳送至伺服器的身體狀況替換成完全正常的資料,持續向健康顧問伺服器傳送偽造的健康狀態。>


    </definition>


    我想讓世上所有生府市民知道上述所有可恥行徑。就算會毀了尼日與凱爾塔瑪舍克之間岌岌可危的休戰狀態、造成許多人喪生、負責協調休戰的螺旋監察官事務局權威也將會像路上被風吹跑的紙張一樣,變得一文不值,也在所不惜。


    此外,我又補上一句「根據我的記憶……」。


    在紛爭地帶這種特殊情況下,像螺旋監察官這種比較有機會執行任務的職務,即使經曆嚴重的心靈創傷,但為了優先執行眼前的任務,在實施心理治療之前,應該會有五天的緩衝時間才對。


    史陶芬堡首席監察官對部下過去一直巧妙掩飾的本性感到畏怯。


    她深感訝異,理應是who精英組織的螺旋監察官事務局,為何會讓這種人格缺陷者潛入呢?簡單來說,她害怕緊貼在我身後、當然她連名字都不知曉的禦冷彌迦的暗影。我覺得此刻的我模仿得維妙維肖,如果禦冷彌迦還活著,一定會以這種口吻說話。


    經過三十秒的憤怒、懊悔、猶豫,首席監察官終於再度開口。


    我明白了。我同意你參與這次的會議。


    我心滿意足地頷首。


    但史陶芬堡監察官又加了但書。就算是我,一樣無法延展心理治療的緩衝時間。五天一過,你就得到急救倫理中


    心接受心理治療。


    這是史陶芬堡首席監察官竭盡所能的抵抗,同時也是不爭的事實,我確實很難擺脫這項規定。五天一過,我因為目睹友人之死,得被送進急救倫理中心,被迫接受滿滿的關懷和溫柔對待,就算我說自己已經很滿意了,還是一樣無法離開那處充滿慈愛的集中營。既然我身為一般的生活者,又是生府的成員,就隻能接受這樣的安排。


    換言之,我隻剩五天的時間。


    要查明希安的死,這五天的時間是否足夠,我不知道。


    </recolle>


    2


    <movie:ar:id=6aehko908724h3008k>


    那天,德目一朗在置物櫃裏發現一條適合的繩索。


    由於這是完全主觀影像,所以看不到行為者德目一朗的影像。包含他臉部圖像在內的個人資料,顯示在我眼前畫麵右下方的區塊。


    三十八歲。生活模式設計師。


    隸屬於健康顧問的某個部門,職業是設計別人的生活。


    這項工作是根據watchme寄來的荷爾蒙平衡、血糖值、crp、gtp之類的各項體內精密要素,提出最適合客戶健康與社會性評價的生活模式建議。


    早餐吃什麽、午餐吃什麽、晚餐吃什麽、幾點到幾點做什麽運動最適合身體、利用閑暇時間到什麽地區做義工服務最有效率。健康社會顧問,就是對顧客準備一份「建議」處方箋的工作。


    設計他人日常生活的工作。


    設計他人人生的工作。


    而這個男人,可能也都規矩地遵照某個健康顧問提議的生活設計過日子。因為這就是低調的後消費社會生活。


    平時負責製作他人人生的這名男子,如今俐落地控製他眼前的雙手,在繩子的一端打了個繩環。看來,在做這重大決定的時刻,荷爾蒙平衡和gtp都已不再重要。


    視野接著移向廚房,在那裏發現一個用來墊腳拿天花板收納櫃裏物品的小踏凳,平時應該都是妻子在使用。在視野中,德目一朗拿起小踏凳,回到剛才他結繩環的客廳,接著緩緩站上踏凳,將繩索的一端綁向天花板的吊燈燈座。


    這時,不知他在思索什麽。他的視野一度從踏凳移下,在屋內移動,接著移向洗手間。他轉動水龍頭,流出水來,視野被眼皮遮蓋。他在洗臉。當眼睛再度睜開時,德目一朗正以毛巾擦臉,他的表情映照在鏡子上。


    他的表情不帶任何情感。


    空洞的眼瞳,空洞的嘴。三處空洞。


    接著視野移回客廳。準備好的踏凳上,一端打好繩環的繩索從天花板垂吊而下,微微搖晃。男子留意腳下,緩緩走上踏凳,接著繩環從視野外側通過。原來他把頭伸進繩環內。緊接著下個瞬間,畫麵劇烈搖晃。


    視野像鍾擺般擺蕩,舔舐著客廳的裝潢。沉穩的粉色沙發。壁麵螢幕。模仿灰泥的智能素材壁麵。以上吊的繩索為軸,左右搖晃的視野緩緩朝客廳轉了一圈,猶如想介紹他與妻子共同生活的這處空間,一切全收入畫麵中。


    喏,這就是我家。


    喏,這就是我上吊的客廳。


    當然了,視野裏的一切,全是擴增實境用的隱形眼鏡所記錄的內容,而它的主人,今年三十八歲的德目一朗,他全身重量都加諸在頸骨上,在剛才畫麵劇烈搖晃的那一瞬間便已斷了氣。要是放著不管,供應隱形眼鏡能源的人體電位也會跟著消失,擴增實境會很自然地停止記錄。


    </movie>


    換言之,這就是自殺者的主觀影像。


    六千五百八十二人當中,有二千零四十九人安裝了擴增實境用的隱形眼鏡,在這樣的狀態下喪命。其視野影像留在伺服器上,我們才得以在無比清晰的臨場感下觀看他們死亡的瞬間。


    擴增實境隱形眼鏡平時所監錄著的注視點。德目一朗到底看到視野內的什麽東西?遊標四處移動,從中抽出他所注視的東西。根據這份清單和注視那些點的舉動本身,心理傾向分析範本會自動跑算式,分析出德目一朗在自殺前十分鍾內的心理狀態,但最後卻還是顯示出「極端憂鬱傾向」、「自殺性向」這種平凡無奇、早在預料中的答案。


    我以三倍速迅速看完上百人的影像。


    每個人約十二分鍾,加快三倍的速度,再乘以一百個人,等於四百分鍾。


    我毫不客氣地輸入快轉指令,將死者臨終前的畫麵壓縮為三倍速,從二千零四十九人的擴增實境紀錄中隨意抽出一百人的死亡瞬間,花將近七小時的時間觀看。


    自殺者主觀影像資料庫。


    若不是發生如此離奇的事件,任誰也沒料到會整理出這麽古怪的東西來。


    資料庫裏列出每人自殺前十分鍾抽出的主觀影像,不過,若問到抽出這十分鍾影像的原因,其實是因為他們每個人似乎都早就決定要了卻自己生命,極為唐突且迅速地展開行動。彷佛遵從「今日事今日畢」之類的父母教導,擇日不如撞日,馬上便展開行動。那名林務員在加拿大森林伐木時,突然將電鋸從鋸到一半的魚鱗雲杉中抽出,鋸向自己脖子,視野就此在腐植土上滾個不停。


    影像轉為下一名犧牲者。


    <movie:ar:id=8dhkie470267k9948s>


    我的臉在擴增實境的正中央展開,我停止呼吸。


    鏡子啊,鏡子。


    我正麵盯著位於另一個空間和時間下的我。


    在隨意抽出的被害人當中,她也在裏頭。


    死者注視著我。


    數分鍾後,我這位友人將拿起餐刀刺向脖子,血染店內,她的視野注視著我──霧慧敦。


    <silence>


    <fear>


    我的臉。因撒哈拉的紫外線而略顯黝黑的肌膚。


    多怪異的鏡子啊。


    lc hills六十二樓。義大利餐廳。


    視野從我的臉移向擺在桌上餐盤,盤裏是鮮紅與亮白的組合。那是我們點的卡不裏沙拉。我不知不覺恢複正常的播放速度。希安的視線投向番茄的紅色切片以及覆在上頭的白色馬蘇裏拉起司。


    <horror>


    「嗯,對不起,彌迦。」


    </horror>


    這時候,希安應該是說了這句話。


    我聽到的、那句充滿詛咒的話語。


    接著希安的注意力移向餐刀,她胖瘦適中的健康手臂和手掌映入視野中。她反手握住擺在卡不裏沙拉右邊的餐刀,一臉茫然地望著我。此時正好服務生朝我杯裏倒水……


    <limit:patience>


    我停止擴增實境。


    </limit>


    </fear>


    </silence>


    </movie>


    遭遺忘的呼吸,大喊著它要空氣、它要氧氣。


    在用來看擴增實境的who日本事務局會議室裏,回蕩著我急促的呼吸聲。


    好在房裏隻有我一個人。事件發生時,所幸待在日本的螺旋監察官隻有我一個人,所以不需要和其他監察官共事。


    的確,也許我現在應該馬上接受心理治療。為了擺脫從希安口中泄漏出的最後那句咒語,擺脫在隨意選出的一百人當中,唯一在臨死前說話的女性口中所說的話語。我或許應該主動要求進入急救倫理中心以蠶絲做成的牢房中。


    冷靜下來。調整呼吸。


    我不是決定好要靠自己的力量查出希安自殺的原因嗎?


    我一定要找出這位朋友臨終遺言背後的含意


    。我不是抱持這個念頭,甚至不惜威脅上司,好不容易才取得搜查權嗎?不過是友人臨死前注視著我,出現我自己的畫麵,我就方寸大亂、糗態百出,這怎麽行呢。光是想到友人臨死前說的話就喘息不止,也太不中用了吧。


    對不起,彌迦。


    這時,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在隨意抽出的一百人當中,隻有希安在臨死前說了些話。為什麽隻有希安留下遺言呢?不,話說回來,這算是遺言嗎?這一百人完全是隨意抽選。希安的視野會出現其中,純屬偶然,不過,那二千零四十九人當中,除了希安外,被抽中的九十九人,總不會剛好都沒留下任何遺言和遺書,就這樣自殺吧。


    「請從二千零四十九人的記錄中,抽出含有當事人聲音的資料。」


    我向資料庫下達指令,雖然有不少資料符合條件,但大致看過後,發現都隻是和家人或朋友間平凡無奇的日常對話,或是像「嗯」、「好」這類的應答聲,然後都在下個瞬間直接展開他們各自選擇的最佳自殺行動。


    對不起,彌迦。


    零下堂希安。所有自殺者中唯一留下遺言的人。


    而她說的那句話,提到那名女孩的名字,那名女孩冷冷看著因膽小而半路脫逃的我們,獨自走向另一個世界。


    當然了,前提是這句話真的是希安的遺言。


    之後我回到彌迦稱之為靈魂貧瘠之地的場所。


    立方體由淡色係的奈米仿灰泥牆構成,一路向前連綿,單調無趣的未來。


    我搭乘飯店提供的自動磁車。隻要想到先前回國時,和希安共搭地鐵的那段可怕回憶,我說什麽也不想再搭電車。我當然也沒有要返家的意思。之所以來這裏,是為了拜訪禦冷彌迦的父母。


    對不起,彌迦。


    對於我、希安,以及如今已不在人世的彌迦而言,這句具有重要含意的私密話語,成為全世界六千五百八十二人同時自殺事件的線索。日本警察和奧斯卡?史陶芬堡首席就不用說了,不論我向哪位螺旋監察官說明,也都不會有人相信。非但如此,他們可能還會對我說:你得接受心理治療才行。


    話說回來,我有辦法說明嗎?「對不起,彌迦。」這是六千五百八十二人當中唯一留下遺言者所說的話,所以我有必要到這裏拜訪──我能這樣子說明嗎?


    我之所以造訪禦冷彌迦父母的住宅,純粹是因為那稱不上線索的線索、說是直覺又很不可靠的突發奇想;除此之外,禦冷彌迦獨自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她的靈魂也帶給我一股夾雜恐懼,模糊不明的情感。在這個一切公開的世界,這種動機過於隱私、猥褻。


    因為隻要透過擴增實境看這世界,每個人都會列出


    <list:item>


    <i:自己的名字>


    <i:年齡與職業>


    <i:社會評價分數>


    <i:健康維護狀況>


    </list>


    就像背著看板一樣。走在街上隻要隨便注視某個人,對方就會冒出像對話框般的索引,顯示出這些資料。公開健康狀態為主的個人信用相關資訊,被視為一種倫理道德,在這樣的生命社會下,「隱私」一詞已經轉為用來意指充滿神秘的領域。


    所以我充分活用日內瓦公約賜予螺旋監察官的權限,單獨展開搜查。十三年前,禦冷彌迦的父母在女兒過世幾個月後便已搬離,我獨自造訪他們的住家。


    這一帶住的都是相同生府的成員,在seecam下所有地方都受到監視,行人會被追蹤。因為采取區域劃分。劃分好的區塊入口處,有一座共同磁車庫。我走下移動座位,站在玄關前,以食指輕觸門上的手指感應板,向裏頭的住戶公開我的個人資訊。


    <recolle>


    嘿你知道嗎,敦。


    以前的人都會叩叩叩地敲門呢。


    我想起彌迦說過的話,感到無比懷念。以前幾乎完全沒辦法知道誰在門外。頂多隻能在門上裝設小小的鏡子或是小窗。不像現在這樣,能以手指感應板向屋內的住戶公開個人資訊。這是因為五十年前,還沒有隨時公開個人資訊的習慣。如今隻要來訪者碰觸手指感應板,屋裏的人就能利用擴增實境或顯示在牆上的個人資訊,馬上得知來訪者是什麽樣的人,不過,以前並沒有這種設計和習慣。


    所以才會叩叩叩的敲門是吧……希安說。


    沒錯,得告訴屋子的住戶我來了。你們知道knock的意思嗎?意思是敲門。屋裏的人聽到叩叩聲,就會朝門外的人大叫「是誰」,而門外的人也得大聲回答「我是來自哪裏的某某某」。由於完全都仰賴來訪者的自我介紹,所以說得極端一點,根本無從得知對方說的是真是假,就像在打賭一樣。


    我和希安都發出「咦──」的驚呼。


    一如平時,滿心雀躍地聆聽彌迦展現知識的兩名少女。


    不過,大家一定都厭倦了。厭倦這個總是得到處讓人知道自己資訊的社會。厭倦這個總是得到處讓人知道自己很健康、很注重健康的社會。至少我、敦、希安都有這樣的自覺,明白自己感到厭倦。厭倦無時無刻都得把自己的一切寫在看板上,帶著四處走,每分每秒都得向人證明自己是誰。


    當時的隱私一詞和現在不同,沒有那種色情的含意,這點敦也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如此應道,不由自主在意起四周。顯得有點慌亂。因為光天化日之下,在全班同學都在的教室裏,她毫不避諱地說出「隱私」這個猥褻的詞語。


    彌迦若無其事地接著往下說。說到這當中的原因,是因為當初和自己有關的資訊,大部分都隻會讓自己以及極少數的人知道。因為一切都是隱私。說到它為何會開始帶有不好的含意,是因為這類資訊逐漸變得不再隱私,如今遺留下來的隱私,就隻剩性愛這類和色情有關的事了。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希安,你猜得出來嗎?


    不,我猜不出來。


    不知為何,我明白這當中的道理。


    我們全都把自己當人質,完全暴露在世界麵前,對吧?


    我回答後,彌迦莞爾一笑。沒錯,敦,一點都沒錯。我覺得自己符合彌迦的期待,心中略感雀躍。沒錯,就像敦所說的。我們彼此告知自己的詳細資訊,讓彼此無法胡作非為。透過將自己當作人質,送交給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這社會才得以保持安定、和平、低調。


    當我們都還是少女時,彌迦在所有同學都在的教室角落,以這種極具說服力的方式,一點一滴地讓我們明白自己為何會感到焦躁不安,為何會覺得在這社會找不到自己的安身之所。


    如今回想才發現,我們的預言者、朋友、同時也是凝望相同風景的同誌──禦冷彌迦,她的父母是什麽樣的人呢?過去一次也沒去過她家,但對那些也不感興趣就是了。我發覺彌迦幾乎不曾提過她父母。


    至於我,最後還是向她說出我父親的事。


    我告訴她,我父親曾寫過一篇促成watchme問世的論文。


    我們所討厭的這個世界,當中有些部分是出自我父親之手。


    彌迦聽完後,就隻是「哦」了一聲,完全沒像我所害怕的那樣罵我,或是討厭我。


    </recolle>


    笑著說她能利用家中的藥物精製係統,一次殺害五萬人的彌迦,養育她的父母到底會是什麽樣的人呢?我將手指按向手指感應板,靜靜等候回覆。


    「國際機關的官員,不知找我們有何要事?」


    大門如此應道。於是我從回憶中被拉回現實。


    「如同您看到的身分證所示,我是螺旋監察官。世界保健機構搜查機關的一


    員。今日前來,是為昨天少彥名生府成員同時發生的多起自殺事件展開搜查,希望您能協助辦案。」


    大門開啟,一名已達更年期的婦女現身。是禦冷彌迦的母親,禦冷玲子。她臉上完全看不到彌迦那種與眾不同的天真爛漫,以及隻能用黑暗的開朗來形容的奇特生命力。倒不如說,她表情給人的感覺就像我剛回國時,地鐵乘客們所展現的(這也是很奇怪的形容)那種了無生氣的健康,簡言之,就是一般生府市民那種再普通不過的長相。至少就我來說,我曾親眼見過凱爾塔瑪舍克人,他們裹在藍色外衣下的身軀,充滿從曆史中不斷湧現的活力,相形之下,日本這國家的人看起來與活死人無異。


    這就是進步喲。住在我心裏的禦冷彌迦說道。


    人類愈是進步,愈像死人。


    倒不如說,愈來愈像死人,這就叫作進步。


    「我當然願意協助,隻不過我不知道自己能幫上什麽忙。」


    「這事和彌迦小姐有關。」


    聽我這麽說,玲子臉上頓時罩上一層黑霧。那是困惑的表情。這也難怪──十三年前過世的女兒,何以和這起可怕的事件扯上關係,怎麽想都想不通。


    「彌迦怎麽了嗎?因為她十多年前就過世了,就算想協助,也沒辦法啊。」


    「我知道。」我應道。


    不過,難道她不記得了嗎?我是她女兒十幾年前的朋友。曾一起立誓要共生死的同伴。愚蠢三人組的其中一人。


    「我今日前來,是想詢問令嬡生前的事。」


    「我女兒生前的事?」


    她母親一臉困惑地低下頭。就像要從記憶底端搜尋什麽似的,視線落向地麵。


    「說來慚愧……那孩子小時候常傷害自己,企圖自殺,尤其常傷害她自己的手腕和脖子。」


    「我知道。因為紀錄裏提到過。」


    我在睜眼說瞎話。


    阿姨,當初和她一起攜手,想一起跳向世界深淵的少女,就是我。


    「是的,她曾經想藉由暴食、拒食來自殺。似乎是因為大家都很重視她那寶貴的身體,所以她才想傷害自己。」


    她的說法一語中的。我們因為備受重視,一直被灌輸錯誤觀念,說身體是公共社會的資源,不全然歸自己所有,所以才想尋死。


    「我們對她投注滿滿的親情,希望她健康長大,成為了不起的社會資源,但說來真是慚愧啊。那孩子太過聰明、堅強,遠超出我們所能應付的範圍,但卻又是個柔弱、纖細的女孩。」


    「然後呢。」


    「這事說來話長,請到屋裏談吧。」


    玲子如此說道,走進屋內,於是我也跟著進門。我被帶往一間再平凡不過的客廳,坐向一張兩人座沙發。「您喜歡薰衣草香嗎?」玲子從廚房如此詢問。我並沒有特別的喜惡,因此就隻是含糊地應了一句「嗯,好」。


    「請。」玲子朝我遞了杯水,我喝了一口,確實有薰衣草的香味。最近流行用藥物精製係統在飲用水裏添加香氣。因為它具有心理安定作用,心理治療有時也會用它來調節情感。


    充滿慈愛的生府社會,有八成都是由粉紅色建築和薰衣草香組成。


    「那麽,彌迦小姐到底是怎麽了?」


    我詢問坐我對麵的玲子。以前曾是彌迦母親的這名婦女,望向窗外形狀扭曲的樹木。是棕櫚樹。


    「彌迦其實是養女。當初生府不是提出少子高齡化對策,舉行收養戰爭孤兒的活動嗎?就是主張『確保年輕資源』的那項活動。當初我經醫生診斷為無法受孕的體質,和我先生都感到很沮喪。日後將在watchme的照顧下,過著無病無災、平靜老去的生活──極其平淡、一成不變──光想像就覺得可怕、悲哀。而當時車臣一帶不是剛好發生衝突嗎?」


    現在衝突一樣沒解決呢,我如此說道。是嗎,玲子應道。


    「聽說那孩子就住在戰區附近,是少數民族的小孩。替我們安排的生府人員是這麽說的。由於她的長相和日本人很相似,而且領養時才八歲,生府人員說,她應該很快就能融入我的家庭和社會中。我們聽了之後很高興,馬上便收養了她。生府人員還說,那孩子有過很痛苦的經驗。生府的主辦者告訴我們,她的內心創傷已接受過重度心理治療,再來就是提供她一個溫柔的家庭,這就是我們該做的事。」


    <surprise>


    彌迦是戰爭孤兒。當初我們在一起時,她從沒提過。她說話完全沒有奇怪的口音,雖然略帶一股異國風情,但她完全符合想像中的日本人容貌標準。


    </surprise>


    因為職業的關係,我常看到少年軍。因為顧慮會造成心理創傷,所以像這類的影像會透過ai進行來源過濾,大部分都不會流入媒體。那是非洲的某個國家。一群小孩手持舊式ak步槍,以及從美國流入的m4步槍。那國家好不容易才打算從政府體係轉換成生府體係,但國內仍有武裝勢力散布,要完全平息戰火委實困難。


    我們與十二歲的少年坐在談判桌旁。那華是率領一百四十人武裝勢力的首領。少年們因其接觸的都是槍枝火藥,而非區區香菸和藥物,眼中映著空虛的得意之色。


    車臣戰場目前的情況,我隻能透過傳聞得知。聽負責的監察官說,日內瓦公約軍所雇用的軍事資源供給公司,在戰場上盡幹些不法勾當,使得他們對大國的憎恨與日俱深。


    彌迦曾待過那麽悲慘的地方。我知道幼童們在戰場上會遭受各種不人道的對待和暴行。要是彌迦也經曆過其中幾項,或是曾親眼目睹……


    我這才知道,彌迦擁有一段不曾告訴過任何人──連對我們也隻字未提的黑暗過去。她明明逃離了那處地獄,好不容易撿回一命,但為何會對這天國般的生府世界──對這像是冒充天國的世界,如此充滿憎恨呢?


    「一開始還好。但自從上國中後,她就像被邪靈附身般開始傷害自己。剛才我跟您提過割腕對吧。有一次,她不知道是怎麽辦到的,竟然取得可以妨礙養分攝取的藥物,想和她幾名朋友一起用拒食的方式尋死。」


    <fession>


    她的朋友就是我。


    發誓要和彌迦一起死的人,是我。


    當時沒死成,這十三年來一直心生愧疚的那名少女,就是我。


    為了傷害這個世界,為了給這個過度重視我們,幾乎令我們窒息的世界,來一記高傲而致命的攻擊,與彌迦和希安一起吞下命運藥錠的人,就是我。


    </fession>


    當然了,我沒如此向玲子告白,我能神色自若地催促她接著往下說,也能靜靜頷首聆聽。


    「因為她看起來進食正常,所以我和她朋友的父母都渾然未覺。當我發現她的企圖時,她已回天乏術。」


    以前曾經是禦冷彌迦的母親,或許現在仍是的這名婦女,視線落向帶有薰衣草香味的那杯水。


    「您一定很鄙視我吧。竟然養育出這樣的孩子,最後竟然完全沒發現任何徵兆,就這樣讓她奪走自己的生命。」


    「不,我沒這麽想。」


    「沒關係的。因為真的就像我說的那樣。」


    禦冷玲子咬著嘴唇。


    「不過,當孩子的行為已超乎自己想像時,做父母的又能怎麽做呢?」


    彌迦的母親眼眶泛淚。


    「或許您聽起來會覺得我是在替自己找藉口,但我們已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想當好她的父母。我們還曾上倫理中心諮詢,向生府的共同體人員求助。共同體的人員很親切,一再為我們召開會議。」


    你就隻想到這麽做嗎?我有點受不了她。麵對問題兒童


    ,眾人聚在一起,以善意之海將她淹沒,讓她完全無法思考──這是固定會采用的方法。


    彌迦確實非逃離這個家庭不可,因為這對夫婦的想像力實在太過薄弱。


    「不過,每次我們試著和她展開全新的接觸,彌迦就會像沙子一樣,從我們關愛的指縫間流走。在我們……不,在生府眾人想像不到的地方,彌迦一直在受苦。被我們無法想像、感受不到的原因所折磨,一直發出無聲的吶喊。」


    </passion>


    <disturbed>


    麵對這突如其來的痛苦告白,坦白說,我很慌亂。


    我不習慣接受這樣的告白。身為螺旋監察官,我習慣與生府或是至今仍殘存的「大型政府」、武裝勢力交涉,但麵對眼前的真情流露,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在生府共同體、倫理中心的心理治療和心理諮詢下,這是司空見慣的場景。這是眾人對彼此的事瞭若指掌的世界。因此真情流露並非可恥的事。眾人都麵帶微笑,接受你說的一切,然後所有人一起討論解決。就是如此駭人的景象。


    我就是與他們脫鉤,被排除在外。


    麵對彌迦母親的告白,我明白自己對日本這個地區……不,對所有先進地區的生府成員而言,都完全是個遊離分子。


    </disturbed>


    「……抱歉。我好像有點太激動了。」


    「不,您用不著介意。」


    彌迦的母親搖頭。


    「watchme提出警告了。說我與人應對時的精神狀態已超出臨界值。」


    「的確,在公共場所要是太激動,watchme測出後,會對使用者提出警告。」


    「是啊,很感激有一道視線在我體內守護著我。」


    是嗎?現在watchme所進行的,是解釋醫療分子測量出的心跳和荷爾蒙平衡等身心方麵的偏差,視此為對人有害的精神狀態,以擴增實境的顯示方式向使用者提出警告。換言之,watchme給彌迦的母親些微的行為指導,告訴她該采取何種態度。像這種自律的行為,如今大多已外包。以發包給watchme處理的方式,對以生化學原理偵測到的精神脫序提出警告。醫療分子的發明,將身體與規範全擺在同一平台上。


    對此,她不覺得麻煩(不,也許她也這麽覺得),就隻當它是應該遵從的規範,自然而然地接受。根據身體發出的訊號,原始碼會從中發現倫理道德。我本能地對此感到厭惡。


    可能彌迦也同樣感到厭惡吧。


    這原始碼被視為地球上八成居民都應遵守的規範,我對它深惡痛絕。


    「今天來這裏之前,我本想到彌迦的墳前獻花,但她沒埋葬在你們家族的墓地裏。聽你剛才這麽說,她是不是被送回車臣了?」


    彌迦的母親搖頭,待心情平靜後才說道:


    「不,那孩子……自願簽署遺體捐贈。自從大災禍後,這已不算什麽稀奇的事。」


    沒錯,那是世界被混沌吞沒,癌症和病毒等各種疾病乘勢開始壓垮人類的時代。捐贈自己的遺體供醫學實驗之用,被視為祟高的市民義務,曾幾何時,這已成為一般常識。雖然政府的法律和生府的同意事項,一律都找不到強迫或建議人們這麽做的文字,但至今仍保有主動捐贈遺體供醫學發展之用的風潮。


    「這麽說來,墳墓裏沒有她遺體的分解液囉?」


    「是的,我們交由某大學教授保管。因為這是那孩子的請求……那個……叫什麽來著?全世界的生府都競相在那裏設置醫學研究機關、投機的泡沫醫療街道……對了!就位在中東那一帶。」


    「巴格達是吧?」


    聽說在以前「美國」這個「國家」擁有強大力量的時代,這個城市於本世紀初遭遇戰亂,處在一片混沌之中。但如今全世界的醫療資本競相在此設立,它就此形成座落於沙漠中央的集中醫療都市。


    「是的,就是那裏。巴格達。一位巴格達研究機關的學者表示想接收彌迦的遺體。」


    「可以告訴我那位收留彌迦小姐遺體的人叫什麽名字嗎?」


    「可以,他姓霧慧,霧慧諾亞達先生。」


    <silence>


    <surprise>


    為什麽會在這種地方提到我父親的名字呢?我那離開家人,選擇把自己關在研究室裏的父親。此刻我腦中一片混亂。當然了,我在許多紛爭地帶和生活品質低落的國家從事監察工作,與跋扈的軍人、武裝勢力的首領交涉,經驗豐富,所以此時像鉛塊般重重壓在我心底的慌亂和恐懼,完全沒顯現在表情和聲音上。


    霧慧諾亞達。


    為了專心做自己的研究,我父親剛好就選在我、彌迦、希安三人尋死的事件後,離開我和母親。


    </surprise>


    </silence>


    「他和您同姓呢。是您的親戚嗎?」


    「我不認識他。您知道他的聯絡方式嗎?」


    「知道。不過,我無法直接與霧慧先生聯絡。好像是基於他那邊的安全考量。」


    「您無法和接收自己女兒遺體的人聯絡嗎?」


    我故意皺起眉頭,表現出責備她的樣子。像她這種人,隻要稍加施壓,就很容易自己說出秘密。


    「不,我……」


    「應該有什麽辦法吧?」


    「是的,可是對方吩咐過我,不能告訴別人……」


    「我是國際機關的搜查官。被賜予法律上的優位權限,在任何醫療產業複合體的保安部門之上。請您放心。」


    「霧慧先生有位朋友人在日本。他姓冴紀……」


    冴紀慶太。沒錯,我知道這個名字。我認識此人。


    <referehesis:id=stid749-60d-r2yrui6ronl>


    <title>關於采用「醫療分子(medimol)群」與可塑性製藥用分子「醫療基礎(medibass)」進行人體恒常健康監視(homeostatic health monit)的可能性</title>


    <author>研究者:霧慧諾亞達</author>


    <author>共同研究者:冴紀慶太</author>


    </referenne>


    3


    <recolle>


    「希安,你當初為何想和彌迦當朋友?」


    在等候點好的卡不裏沙拉送來的這段時間,我在lc hills六十二樓的餐廳裏向希安問道。突然聽到這樣的問題,希安略顯吃驚,她露出沉思的表情,沉默不語。我很有耐心地等候希安回答。不久,她似乎說服了自己,微微點頭後開口說道:


    「營養阻絕劑那件事,是我向我父母告的密。」


    我並沒生氣。那是十三年前,因憎恨這世界而聚在一起的幼稚少女所做的事。如今我已能用相對客觀的角度來看待。我完全沒有要責備希安臨陣脫逃的意思。


    「原來是這樣啊。」


    「敦,你不生我的氣嗎?」


    「那是我們還是『少女』時發生的事。要我恨你、氣你,反而比較難吧。」


    我莞爾一笑,不知道希安說這件事的用意,以手勢催她接著往下說。希安點點頭。


    「謝謝你。」


    「就現在的我來說,你還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我是背叛者。像彌迦就沒獲救。」


    「這件事不該由你來承擔。來,我想聽你接著往下說。」


    這時,希安再度沉默。可能


    她藏有太多秘密,不先整理過一遍無法說明清楚。過了半晌,希安才又開口。


    「我中途就停止服藥了,因為我害怕。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愈來愈消瘦、愈來愈虛弱。雖然小孩子沒安裝watchme,但我們不是會和父母一起接受健康顧問的生活設計嗎?而且家中的藥物精製係統馬上就會提供預防藥,幾乎沒有哪個小孩有過生病或頭痛的經驗。」


    「是啊。我也是。」


    「所以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我的身體是活的,它會變化,沒有永久和永遠不變這種事,活著是很痛苦的事。原來這就是活著的感覺。這種痛苦是人擁有生命的證明。一想到這裏,我突然害怕起來。害怕自己擁有生命。」


    「你說的我懂。」


    「所以我無比惶恐,於是停止服藥。我不敢跟你和彌迦說這件事。我沒告訴任何人,一直保持沉默,最後當我向父母告白時,彌迦已經回天乏術。」


    我看到希安眼中噙著淚水。十三年了。她一直守著這個秘密,那是多痛苦的事啊。也許心理治療師和諮詢員曾不隻一次問過她這方麵的問題。


    「我剛才也說過,這不是你的錯。」


    「嗯,我知道。應該說,我也希望能這麽想。」


    「至少眼前有一位很感謝你的人。覺得能活著真好。」


    「謝謝你,聽你這麽說,我很高興,嗯。」


    「我們別再談這件事了……」


    我有點擔心,於是想打住話題。我沒說謊。我現在很感謝希安。我還活著。正因為活著,我才能用雪茄、香菸、酒來傷害自己的身體。當然了,這些事我不敢告訴希安。


    「沒關係,你就讓我說吧。」


    希安拭去淚水,深吸一口氣,想讓心情平複。


    「回想起來,我之所以會和彌迦在一起,是因為我覺得她沒有我不行。」


    「沒有你不行?」


    「我把自己當成維持平衡的人。當時我也覺得這世界壓得我喘不過氣,覺得沒有容身之處。這世界充斥過多愛,慢慢勒緊我們的脖子。對這社會來說,我們每個人都是重要資源,我覺得這根本就是在開玩笑。」


    「是啊,彌迦曾這樣說過,她受夠了資源意識,她希望能證明我們根本毫無價值。」


    「不過,我從未想過要自殺,或是殺害別人。我沒那麽鑽牛角尖。但我所看到的彌迦可不是這樣。她就像是站在危險的懸崖邊。」


    「所以你才想維持平衡……」


    「沒錯。我想在她身邊,擔任替她踩剎車的角色。隻要我常對彌迦說的話點頭表示同意,她應該就會變得比較開朗。說來真是慚愧,到最後,我終究隻是個膽小鬼,彌迦還是死了。」


    她這十三年來一直獨自承受的痛苦,到現在我才接觸到其中一角。想到希安竟背負著如此沉重的包袱,便覺得剛才我那句「你說的我懂」實在太過虛偽。希安的痛苦是如此深沉、殘酷,她竟然獨自一人背負著這一切,苦撐了十多年。


    以前總覺得她是彌迦的跟班,真是天大的誤會。當時的那名少女,可能比我,甚至是彌迦都還來得堅強、高尚,獨自站在無法向人求助的孤獨之地。


    零下堂希安當時肯定已是個「大人」。


    「希安,你真堅強。」


    我隻能這麽說。我以為那是我唯一能向希安表示的讚賞以及感謝之詞。


    「不,我才不堅強呢,我隻能這麽做。因為我是個膽小鬼。」


    希安說完後,在lc hills六十二樓窗外東京景觀所襯托出的背景下,服務生端著裝有番茄和馬蘇裏拉起司切片的白色盤子走來。


    「卡不裏沙拉來了。」希安道。


    「好久沒像這樣吃午餐了。」


    </recolle>


    在送殯眾人的注視下,希安的白色棺木就此蓋上。


    似乎是許多家人共同的決定,棺木的顏色是對死亡來說很柔和的淡粉紅色。


    感覺就像人可以長生不死已成為常識,如今生命突然被奪走,才刻意以明亮溫柔的顏色來掩飾其不合理。而送殯的人也一樣,都身穿亮黃色或翡翠綠的服裝。


    希安冰冷的身軀,被靈車運往附近的分解中心。我望著她家人隨行的車輛從共同體中心離去。我實在很不想前往「工廠」。因為靜靜等候友人被分解,實在很難忍受。而且我已沒有時間。在我被送去心理治療前,我一定得查出造成希安死亡的原因。


    工廠、溶解場、分解中心。


    因核戰放射線而產生突變病毒四處蔓延的時代的遺物。


    以蛋白分解性溶液分解遺體、溶液也必須經過適當的處理,讓感染物的寄宿主轉化成無害屍體的加工廠。混亂的時代記憶。盡管已過了半個多世紀,分解屍體還是保留至今,成為埋葬死者的慣例之一。


    因此,沒有遺體可供解剖,亦無法以醫療分子精密分析大腦。


    在變種傳染病大肆作亂的大災禍時代,遺體是最需要立即處置的感染源。遺體會帶來新的感染,甚至光燒表麵還不夠。當時的慣例和支持這一切的情感仍持續至今,如今遺體隻會簡單迅速地留下解剖診斷,然後屍體便進行蛋白分解。


    死者所見的影像當然提供了一些可能性,但若是要找出奈米般的微小異變,不花時間以醫療分子進行解剖分析的話到底是不可能的。


    <se>


    「再見了,還有,謝謝你,希安。」


    望著正準備從停車場駛出殯儀館外的靈車,我如此低語。一陣風吹來,拂過我的臉頰,彷佛希安的回應。我差點就此落淚。我一直目送車子離去,直到它從我眼界消失。救了我一命,而且一直很替我們擔心,對自己無法救彌迦一命深感懊悔的這位摯友。


    對彌迦而言,她也許是「同誌」。


    但對現在的我而言,零下堂希安是朋友。


    我們三人當中,最有勇氣,也最成熟的女孩。


    </se>


    我以手背拭去淚水,坐上車離開殯儀館,前往冴紀慶太任職的大學。霧慧諾亞達,亦即我的父親,他雖遠赴巴格達,但冴紀慶太卻仍留在日本的大學裏繼續他的研究。


    也就是我父親研究室所在的那所大學。


    我把車停進大學的停車場後,伸手觸摸裝設在大學入口處的searchyou。我朝那十足大學searchyou樣貌的花崗岩台座說明我來這裏找冴紀慶太。它顯示出「搜尋中」的文字,開始探尋冴紀所發出的watchme訊號,不久,顯示器浮現研究室和引導地圖。我碰觸顯示幕,接受將地圖加入我的擴增實境中,不理會螺旋監察官的紅色製服引來眾學生注目,跟著浮現視野中的箭頭往目的地走去。


    兩旁行道樹的粉紅色葉子鬱鬱蔥蔥,隨後便來到我的目的地──學校校舍。我伸手碰門,表明身分後走進研究室內。


    「我等你很久了,進來吧。」


    門內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用searchyou搜尋教授的所在處時,他也會知道霧慧敦正在找尋他,對被搜尋的一方來說,這是很理所當然的權利。我大剌剌地走過房門,進入零亂的研究室內。


    「不過,裏頭很亂呢。」


    列印出的論文和資料堆積如山。不隻如此。死媒體的殘骸也隨處可見,這是冴紀教授的個人喜好。我小時候來過這裏,他曾出示某個東西給我看,並對我說,「這黑色的方形薄板,在以前稱作磁碟片,就像現在的記憶格一樣」。至於其他東西,別說名稱了,連要從外觀來猜想其功能都很困難。


    「要亂成這樣都不整理,也很不容易呢。連立足之地都沒有。」


    我如此說


    道,故意做出誇張的動作,就像要踩在露出河麵的石頭上過河一般,走向人在室內深處的冴紀教授。教授回了一句「謝謝你的雞婆」。


    「有必要整理嗎?明明就有擴增實境和thinglist的位置資訊會告訴我們東西在哪裏。」


    滿臉濃密的胡子,活像雨豆樹般的教授,以不耐煩的口吻反駁道。我搖了搖頭說道:


    「問題不在這裏,這是精神衛生的問題。」


    「研究者隻會以有必要的事當作問題。thinglist有位置的屬性,所以東西放在什麽位置,根本沒必要花心思記,而且擴增實境會以箭頭指示東西在哪裏,所以我隨時要拿就拿得到。因為我的房間和那些物品都貼有後設資料。」


    「thinglist讓人變無能。」


    「我希望你能稱之為記憶外部化。隻要事先在thinglist裏作個needlist,當你離開房間時,它還會提醒你什麽東西忘了帶呢。」


    「還不是因為你工作上的關係,才會有那麽多線上環境。」


    「好像有篇論文。是三年前一名捷克數學家寫的論文列印稿。」


    冴紀對著研究室內喃喃自語,突然從智能天花板伸出一隻像橡膠般的粉紅色手臂,移向約十公尺遠的地方,從底下堆疊的紙張中,俐落地以手指抓出數張列印稿,送到我們的所在位置。位於室內的所有東西(小至一張紙),都被加上位置資訊和各種屬性,可以立即一把抽出,送到麵前。因為大學的伺服器完整地複製並即時記錄下教授研究室內的狀態。都到了這種程度,也難怪人類會如此墮落。


    我站在冴紀慶太教授身旁,地板很自然地冒出一張果凍椅。


    「要喝水嗎?」


    「沒有咖啡因飲料嗎?」


    「因為大學……不,應該說學生自治體那班人很囉嗦。這些年輕人還真懂得自律呢。」


    「不就是你們那個世代的人希望造就出這樣的社會嗎。」


    「別這麽說。我們沒料到會塑造出如此極端的健康社會。喂,給我們兩杯水。」


    手臂再次從天花板伸出,朝杯裏倒水,端至我們麵前。


    「對於社會所要求的內在規範,還是有很多年輕人無法忍受。說到這點,大人也是一樣。」


    「生產、消費。人本身就是帶來這種循環和安定的社會重要資源,而傷害自己正是最忌諱的態度。在這種事發生前,周遭人得先發現其徵兆,施予重度心理治療。真是個細心周到的社會啊。」


    「這種過度關懷彼此的社會,應該已達到其極限了吧?」


    「拜製度所賜,大家得到一個健康、沒有紛爭的社會。生府社會的自殺率逐漸升高,確實是個不安要素,但有很多人認為,藉由藥物和新式心理治療的開發,早晚有辦法加以控製。」


    「教授,你看起來還是一樣健康。」


    「現在這個時代,有誰不健康啊。因為疾病這東西幾乎已經不存在了。我討厭這種問候的慣用句,尤其是已失去實質效用的慣用句。」


    感冒。


    偏頭痛。


    各種傳染病。


    到底要有多大的疼痛,才能主張我是我,是個感覺得到疼痛的人呢?要怎樣才能感到滿意呢?


    感覺到痛苦時,希安開始畏怯。


    害怕自己是活著的,害怕自己是擁有神經係統的生物。


    但人一旦上了年紀,情況就開始有所不同。就算再怎麽不願意,壽命還是會送你去另一個世界,比其他年齡層更能真切感受到生與死,而watchme和藥物精製係統無法修補的健康漏洞也會陸續出現。


    「老人總不能說完全沒有衰老這類的健康問題吧?」


    「你可真能說。就連watchme和藥物精製係統,也沒辦法一切萬能,連老化都有辦法對付,這點我承認。不過,你不認為我們所發明的這個小東西,表現得很不錯嗎?」


    讓疾病就此消失的社會,讓我、彌迦、希安湊在一起。


    為了想體會疼痛而湊在一起。


    不要那麽在乎我,讓我證明我根本毫無價值。


    當然了,我們是有價值的,父母、學校、共同體、社會,都沒有棄我們於不顧。


    「雖然消除了疾病,但人對健康卻變得很囉嗦。」


    教授聳聳肩,就像是在說:這不是我該負的責任。這樣的反應雖然略顯誇張,不過,他都已經八十五歲了,這表示他仍充滿活力。


    「因為大家都心想,要是稍有鬆懈,我們馬上就會被癌症和病毒打垮。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大災禍發生至今都已經半個世紀了。」


    「當時吃盡苦頭的那些人──包括我在內,如今在生府都位居領導地位。評議員那班人以及委員,都已經七、八十歲了,還沒退休。當時的混亂以及之後緊接而來的核子戰爭,就某個層麵來說,將地球變成了宇宙空間。在宇宙空間下,若沒穿太空衣,馬上就小命不保。或者可以說像是置身在太空站裏。同樣的,核子戰爭以及它散播的放射線,若沒有watchme的恒常性體內監視以及藥物精製係統隨時治療,人類根本無法生存。要在這嚴峻的世界生存,需要有防護嚴密的鎧甲。」


    「你的意思是,就算放射線沒了,恐懼還是會留在人類心中。」


    「就高舉社會團結的旗幟來說,意義也很重大。最早大規模進行全國性撲滅癌症和禁菸的國家是德國納粹,你知道嗎?」


    我隱約想起,以前在學校裏好像曾提過二十世紀中葉的曆史。


    由於學期末會教到大災禍,所以曆史課對於猶太人可憐的命運,往往都是草草帶過。因為有學期的時間限製,曆史變得愈長,會有愈多曆史被壓縮。


    不妨試著想像一下一千年後的曆史課──我想起彌迦說過的這番話。


    對我們這個時代,隻要用一分鍾來交代就行了。如此空洞無趣的時代,就算直接跳過也無可厚非。曆史會無限延伸,我們的時間則會被濃縮,然後又更進一步濃縮,最後因過度壓縮而消失。


    而猶太人大屠殺,也因為課堂時數的分配,隻交代了兩分鍾左右。


    「是屠殺猶太人的那些人對吧。」


    「不是『那些人』,是國家。那是公民、投票、代議製所構成的民主製度下的產物。像納粹這樣,想對人民的生活進行細部分類管理的體製,可說是前所未有。他們設立癌症患者登錄所,掌握癌症患者的人數,加以分類、檢查,納粹是人類史上第一個想要動用組織力量來撲滅癌症的國家。」


    「納粹政權底下的德國政治體製,是叫法西斯主義對吧?」


    「沒錯,就某個層麵來說,現在這個社會的祖先,用的就是納粹政權底下的健康政策。用肥仔一詞來形容肥胖的用語,在這半世紀裏已經聽不到了,你知道嗎?」


    「嗯,這我知道。」


    我麵露苦笑。禦冷彌迦萬萬歲。


    「在納粹政權底下,殘障改為稱作身障人士。瘋人院改為精神病院。許多和身體有關的名詞都做了改變。」


    「瘋人是什麽?」


    「隻要把它想作是處在需要重度心理治療和高層次心理諮詢的狀態就行了;說人發瘋是很極端的一種描述方式。最早主張抽菸有礙健康,全國性展開撲滅抽菸習慣的,也是納粹。一九三九年,德國政府設置了菸酒對策局。一九四一年,在希特勒的安排下,於耶拿大學設立菸害毒研究所。」


    「聽起來,納粹好像做了不少事呢。」


    我語帶嘲諷地說道。若是這樣斷章取義,納粹社會確實與我們這充滿慈愛和關懷的社會沒多大不同。


    原來這些人就是厭惡香菸的始祖,真會給我添麻煩啊。


    「就某個層麵來說,的確如此。盡管他們從二十世紀初開始,做出各種虐殺人種的惡行。但這就是俗話說的,凡事總有各種不同的樣貌。當潔癖過度嚴重時,就會開始提出什麽民族血統的論調。香菸是百病的根源,令人民這種國家資產枯竭。這就是現在我們說的資源意識。」


    我聳聳肩。


    「這社會簡直就是德國納粹的世界版。」


    「就某個層麵來說沒錯,但某個層麵又不是。納粹當時高舉著過度潔癖旗幟的,是政府和科學家、醫生那班人。如今在生府社會下,高舉健康旗幟的人,則所有成員,亦即全世界的人。就連德國納粹也無法徹底讓戰場上的士兵完全戒菸。非但如此,士兵們沒有菸抽,在戰場上根本撐不下去。特別是像東部戰線這種戰事慘烈的地方。」


    「這我了解。我一聽就能明白。」


    我麵露苦笑。我就是為了抽菸,才千裏迢迢到戰場去。經這麽一提才想到,先前享受著我們交易換來的違禁品,樂在其中的艾蒂安那班人,現在不知情況怎樣?我的思緒頓時飄往撒哈拉沙漠的向日葵、藍天,以及身穿藍色特本的凱爾塔瑪舍克人。


    「不過,現在香菸已完全從世上絕跡。非洲的一小部分以及中亞紛爭地區似乎還保有這樣的習慣,不過,幾乎所有生府成員都已認定菸酒是很荒唐的東西。毒品當然就更不用說了。話說回來,你知道毒品被禁止的原因嗎?」


    「不知道。」


    「那是源自於美國拓荒時代。被帶往北美大陸的黑人奴隸,以及中國人這類的亞洲勞工,嘴裏常嚼著古柯葉等麻藥係的植物,才能夠從事超越體力極限的工作。這麽一來,不吃這種東西的白人勞工可就傷腦筋了。他們想以道德層麵來禁止毒品,以奪回『劣等人種』在勞動市場上的優勢條件。」


    「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毒品會把人毀了呢。」


    「這也算是真相。不過,隻能算是某部分的真相。」


    教授往後靠向椅背。


    「因為就算變成現今這個對健康吹毛求疵的社會,我們這世代的人還是一樣要麵對那些無可奈何的理由。小敦,關於大災禍,你以前在學校都快聽膩了對吧。」


    沒錯,學期末必教的大災禍,在曆史課中,不論是分量還是內容都相當重。但如今回想,彌迦似乎對曆史課特別熱衷。大災禍好像正是彌迦特別喜歡的部分。


    至於我,則是對曆史課一點都不感興趣。不過,聽彌迦說遠古以前的事,我倒是聽得既熱衷又興奮。


    敦,你知道嗎?


    當時光是北美大陸,就有一千萬人喪命呢……


    「編寫教科書的那班人,剛好都是對大災禍充滿憎恨的年紀。」


    冴紀教授接著說道。


    「美國在當時是世界第一富強的國家,那時候美國各地引發了眾人意想不到的大暴動。西班牙人、韓國人、非洲人……民族虐殺橫行。眾人宛如天生就擁有虐殺他人用的器官般,精力十足地展開虐殺。在美國的國土裏,展開民族間的相互廝殺。那場大混亂波及許多國家,核子彈頭就此外流,使用核子彈頭的核子恐怖事件頻傳,簡直就是天下大亂。如今這個充滿慈愛的社會,就是當時那場動亂的反作用。也許人人都被壓得有點喘不過氣來,但遠比陷入大災禍那樣的大混亂要好得多。現在人人都珍惜生命,比起當時大權全握在極少部分官僚手中的時代,現在實在是好太多了。」「現今這個社會,根本就是人類彼此豢養。」


    「別這麽說。就結果來看,人類一旦有過極端的體驗,就很難拿捏適度的分寸。會因為反作用力而完全擺往另一端。現今的生命主義社會就是這樣的結果。其實隻要善用錢包,明明就不需要存錢筒……小敦,你知道存錢筒嗎?」


    我強忍笑意,但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教授一臉詫異的表情。


    「不,你剛才那句話,我曾經聽我朋友說過。想起那件往事我就忍不住想笑。」


    「哪句話?」


    「隻要善用錢包,明明就不需要存錢筒。」


    「哦,這樣啊。」


    教授的表情就像在說:真搞不懂你。


    「算了,我看你也不是來這裏聽格言的。小敦,你想知道什麽?連who的官員都想知道的情報,想必是個大案件吧?」


    「是關於禦冷彌迦。」


    冴紀教授的眼中登時浮現提防之色,我全瞧在眼裏。教授手抵向唇前,露出沉思的表情。


    「嗯,遺體是我為諾亞達接收的。我是他的代理人。」


    「我父親在哪裏?」


    「不知道。我們很久沒聯絡了。」


    我決定正麵突破教授的警戒線。直指核心。


    「我父親接收了彌迦,前往巴格達對吧?」


    冴紀教授揮揮手,就像叫我別再追問似的。這個老人口風甚緊。


    「我父親在哪兒?不是在巴格達嗎?」


    冴紀教授猛搖頭,一副不堪其擾的模樣。


    「如果他不在巴格達,我也不知道他會去哪兒。你何不用searchyou的世界版搜尋看看呢?」


    「我試過了。資料顯示我父親根本不存在於地球上。」


    教授側著頭,斜斜望著我。


    「這話什麽意思?」


    「根本搜尋不到。不過,每個生府也都沒有他的死亡紀錄。也許是他關閉了watchme的所在位置通知,不過還是很令人在意。」


    隻要像這樣逐一瓦解教授的防線,他總會乖乖招供。應該是我父親吩咐過他,不能說出他現在的藏身處。所以才會對彌迦的母親采用如此複雜的聯絡方式。


    冴紀教授頻頻搔頭,一副拿我沒轍的表情。


    「嗯……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話說回來,你為何想知道你父親人在什麽地方呢?」


    「其實我想知道的,不是我父親人在哪兒,而是彌迦到底怎麽了。前幾天發生了集體自殺事件,你也知道吧。」


    「全世界在同一天同一個時刻,有六千多人一同自殺,這麽重大的事,有誰不知道。」


    「我認為,理應在十三年前已經死亡的禦冷彌迦,和這起事件有某種形式的關聯。」


    冴紀慶太沉默不語。他似乎這才明白,眼前這名昔日友人的女兒與某件事有關聯,眼神轉為嚴肅。


    「如果是這樣,那你可以找在巴格達當諾亞達研究助理的一名女子。名叫加百列?艾婷。她在sec腦科醫學聯盟的巴格達研究所裏。諾亞達和加百列在那裏一起研究。」


    「研究什麽?」


    「這你有必要問嗎?」


    冴紀教授麵有難色。但我還是持續追問。


    「有沒有必要,由我來判斷。如果有需要,我會向日本警方申請搜索令。」


    教授聞言嘴巴微張,為之愕然,一臉茫然地望著我。不管冴紀再怎麽古怪,終究隻是個鎮日關在象牙塔裏的科學家,我可不覺得我這三寸之舌會講輸他,也不需要常待在紛爭頻傳的地區或舊型態的國家政府,常與那些地區的人交涉才做得到。


    「哎呀,諾亞達的女兒怎麽變得這麽凶悍啊。」


    「這是職業病。我這種病,還有更嚴重的症狀,你想見識一下嗎?」


    「不用不用。請別再嚇我了。」


    教授語帶歎息地說道,他從辦公桌調出指令墊,從某處下載資料。教授指向桌麵,我伸手碰觸桌麵,接收資料。


    滿滿的科學論文,飛快在擴增實境上滾動。這實在不是我能看懂的內容,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沒時間。我沒空悠哉地細讀這篇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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