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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tmlng=ja>


    <body>


    1


    <recolle>


    我們三人那天在屋頂上吃著各自的便當。


    希安的便當和我的便當,都由母親依據生活模式設計師寄來的選項,做過一番精細的營養控製。為了不讓我們日後喜歡上「不知羞恥的味道」,這當中還加入了教育的考量。


    母親就隻是照著設計製作。


    必要的味道設計,都是由「解讀」我身體的生活模式設計師一手包辦。


    必要食材的訂購,有生活模式設計師和家計管理軟體協助向線上商店購買。


    生活上大大小小的層麵,都經過細分。一再外包、外包、外包。我小時候應該還不至於到這種四分五裂的程度。至少在我五歲的時候,母親都緊盯著以我的年齡、身高、體重、體脂肪率推算出的體內各項要素,自己思考便當菜色。


    彌迦的便當和我們的相差甚遠。菜色也相當窮酸,大大的便當盒裏,有三分之二是白米飯,當中放了一個紅黑色的東西,好像叫作梅子乾。


    「誌賀直哉說過,日本人就是因為吃白米,才會打敗仗。」


    彌迦嘴裏塞滿灑了芝麻鹽的白飯,邊嚼邊說道。臉上還沾了一顆飯粒。


    「你說的是什麽時候的戰爭?」


    「第二次世界大戰。美國與日本兩『國』交戰。」


    「可是美國和日本都已經分割成各種生府了呢。」


    「沒錯,我說的是美國還是國家的那個時代。在因為大災禍而支離破碎前。」


    「我說彌迦,你臉上沾了飯粒。」


    希安在一旁插嘴。哦,這樣啊,彌迦以食指沾向飯粒,伸舌舔進嘴裏。


    「彌迦,你吃的飯量真多呢。」


    「嗯,我很喜歡吃飯。應該說,沒吃這麽多飯,腦袋便不靈光。」


    我靜靜比較我和彌迦的便當。


    「菜色的變化也很少,而且白飯遠比配菜多。便當盒本身也特別大。」


    「我不是很瘦嗎?我背後的褐色脂肪組織【注21:broose tissue,簡稱bat,人體的棕色脂肪細胞主要位於頸部和肩膀。主要的功能不在儲存能量,而是轉換能量,燃燒脂肪組織,使其變成熱】太有效率,會把熱量全部燃燒光。白飯的營養都送不進腦袋裏。所以我才得吃這麽多。要是有大胃王比賽,我也許會得冠軍哦。」


    「那是什麽啊?」


    「大災禍前,曾經有這樣的電視節目,比賽誰可以在胃裏塞進多少食物,對健康有害,要是讓倫理會議的人聽到,一定會批評個沒完。」


    聽起來有點可怕。刻意大吃大喝來折磨自己的腸胃,這樣有何樂趣可言?我坐在屋頂上,望著眼前的住宅區,所有建築高度劃一,謹慎排除各種可能帶來刺激的形狀和顏色。


    「那麽,你便當的菜色是你向父母提出要求,自己決定的囉?」


    「沒錯。或者應該說,是我自己做的。我媽她總是要我接受那雞婆的生活模式設計師的建議。」


    「女兒要是在健康管理方麵不聽話,母親的社會評價分數不是會受影響嗎……」


    「也許會,也許不會。這方麵我也不大清楚。就算有父母,孩子一樣會長大,這句話你聽過嗎?」


    「好像有點怪怪的呢。應該是『就算沒有父母,孩子一樣會長大』才對吧?」


    「沒錯,這是一句自古流傳的慣用語。不過,阪口安吾這位作家說,盡管有父母這種派不上用場的東西存在,孩子一樣毫不在乎,會自己長大成人,獨當一麵。與『就算沒有父母這麽重要的人物在身旁,一樣可以長大成人,獨當一麵』的意思截然不同。這裏所說的獨當一麵是到什麽程度,人們有許多不同的看法。」


    「你說的那位叫阪口的人,很有趣嗎?」


    「可以在全書籍圖書館下載。建議你不要用reader閱讀,而是以紙本親眼閱讀。」


    語畢,彌迦以筷子夾起一大坨灑了芝麻鹽的白飯,張口便嚼。她鼓起腮幫子嚼個不停的模樣很有趣,我忍俊不住笑了起來。


    「怎樣。」


    「沒有啦,你大可不必塞這麽大口吧。」


    「這是為了配合你們便當的飯量。我再不吃快點,就追不上你們了。」


    「沒關係,我會留一些飯。」


    希安如此說道,合上便當盒。


    「我父母希望我吃,但午餐吃這樣,我覺得太多了。」


    「這樣啊。」


    「我大約下午兩、三點才真正覺得餓。中午十二點時,總覺得肚子裏還留有早餐沒消化。」


    「你們知道為什麽要在中午十二點左右吃飯嗎?」


    彌迦嘴裏嚼個不停,如此詢問。我就像在說「問這什麽奇怪的問題啊」,對她回答道:


    「因為肚子餓吧。」


    「可是希安就不餓。」


    經彌迦這麽一說,我望向希安,希安便低下頭去。


    「對、對不起。」


    「不,你用不著跟我道歉。」


    我頓時慌了起來,彌迦也在一旁接話。


    「沒錯,用不著道歉。什麽時候會肚子餓是個人自由,不過,學校這處空間卻不允許人們有生理上的自由。」


    「因為這是團體生活啊。」


    「我覺得上課吃飯並不恰當。」


    經這麽一提才發現,每個人都會在吃飯時看雜誌或媒體,但實在搞不懂為何不能一麵看教科書一麵吃飯。是因為這樣無法專心上課嗎?如果就無聊這層含意來看,吃飯和上課倒是不相上下。至少我就對自己父母做的便當沒那麽期待,不到足以影響上課的程度。


    「一切都為了規律。規律就像這樣,一步步將我們生活的時間切割、區分、加以控製。說得複雜一點,像希安這種下午兩、三點才想吃午餐的生理,是對規律的一種抵抗,但希安卻對不想靠向規律那一邊的自己感到排斥。不由自主產生這種感覺。」


    彌迦展現她平時的領袖風格,扒了一口和她說的話同樣分量的白飯。


    「學校的時間表自古就存在。聲稱大家聚在一起吃飯比較快樂,工作起來比較方便,於是愈來愈精致細分,演變成時間表,演變成規範。人們高喊健康第一、生命第一。真有意思,生活模式設計師這種職業,在生命主義四處蔓延之前,根本就不存在。曾幾何時,這樣的存在決定一切,成了空氣,成了規範,成了法律。這種肉眼看不見的東西,想要我們的生理遵從它的安排。」


    彌迦說得口沫橫飛,嘴裏嚼著飯粒和少量配菜,不久,她將最後一口飯塞進口中,隨即蓋上便當盒,收進書包裏。她霍然起身,倚向屋頂柵欄,就像要從這裏向眼前開闊的風景,不,是如同要向全世界宣布般,朗聲說道:


    「權力所能掌握的,正是活著這件事。以及活著所引發的一切結果。死是權力的界限,是擺脫權力的瞬間。死是所有存在中最神秘的點。最隱私的點。」


    「這是誰說的話?」


    「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


    明明便當的分量比我們還多,彌迦卻比我們都早吃完。我將最後一口菜送入口中,蓋上便當盒,用布包好,收進書包裏。微風靜靜輕撫著我們的臉頰和秀發。


    死是權力的界限,是擺脫權力的瞬間……


    「要離開這裏,果然隻有那個方法是吧。」


    我如此低語。與其說彌迦靜靜注視眼前的風景,不如說她是在對峙。


    「我以前被迫遵從另一個不同於這裏的權力。那是地獄。」


    彌迦背對我們,頭也不回地說道。


    「所以我逃到這裏。但這裏同樣瘋狂。和那邊相差無幾,不是適合人生存的地方。」


    「你說的那邊,是什麽樣的地方?」


    「和這裏完全相反的地方。待在那邊,會被槍殺。待在這邊,則是被溫柔所殺。待哪邊都一樣,說來真是可悲。」


    </recolle>


    我來到這裏。


    彌迦口中所說的那邊。曆經了十三年的歲月後。


    世界各地發生許多小規模暴動。在極端和平的社會下,警察的應付能力旋即無法負荷,大多數都市和生府隻能向至今仍勉強保有軍事指揮權的國家申請派兵援助。


    <movie:ar:id=6aehko908724h3008k>


    <fear>


    法蘭茲?雷希特拿起妻子平時使用的道具。


    製作德國酸菜時,用來切高麗菜的菜刀。


    血腸切片用的菜刀。


    法蘭茲平時不擅作菜,所以作菜的工作全交由妻子負責。他常幫忙打掃,也會一起出外購物,但完全不作菜,也已很久沒進廚房。


    走進廚房後,法蘭茲的視線遊移。因為對平時很少進廚房的人來說,眼前有這麽多凶殘的道具,令他大感訝異。不管怎麽說,他接下來要做的工作所需的道具,這裏多得是。仔細想想,這也是理所當然。雖說廚房是用來張羅平日三餐,但基本上來說,這裏是處理生命的場所。切、剁、敲、烤、煮、蒸。許多宗教都有和食物相關的規矩。


    <diary>


    <item>【猶太教飲食教規(kashrut)】</item>


    <description>猶太教與食物有關的禁忌。舉個例子,在「血」是生命的教義下,必須以適切的方法對食物放血。所以嚴格的猶太教廚房,有兩個流理台。一個是用來洗清鮮血,另一個則是用來調理食物。不過,「不潔的」豬,本身就不許食用。</description>


    <item>【清真(hal)】</item>


    <description>回教的律法。其中特別指的是和食物有關的律法。所謂的清真,意指「神所允許」,不過,清真的食物必須得依照名為「查比哈」的屠宰法處理。舉個例子,要先讓待宰的動物平躺,盡可能在不使其受苦的原則下,以銳利的刀子劃破其氣管、食道、頸動脈,不讓動物的頭部與身體分離,然後頌念「bismiahir ahu akbar(奉我慈悲偉大真神之名)」,請求神的原諒,此種食用肉被視為清真。</description>


    </diary>


    以有生命之物為食,自古即是如此。經過一番複雜的步驟後,終於得到原諒,這正是食物的本質。殺生的本質。


    「老公,我回來了。」


    法蘭茲的妻子似乎返家了,他視線投向玄關的方向。法蘭茲走向玄關,迎接下班回家的妻子,將剛才他從廚房取得的菜刀刺進妻子胸口。


    法蘭茲身為穩重的基督教徒,不需要清真和查比哈。讚美阿拉真神的讚詞當然更不用說了。他隻是一刀刺出,將平時用來切高麗菜的菜刀沒入妻子胸膛。


    妻子驚訝的視線穿透法蘭茲的眼瞳。


    不知是就此陷入恐慌狀態,還是因為他第一次殺人,不知道怎麽做才能準確令對方致命,不清楚自己這一刀是否刺中致命的器官,法蘭茲一再地用菜刀刺向妻子的身體。胸部、腹部連刺了好幾刀。但不知為何,妻子美麗容貌所在的頭部,他一刀也沒刺下,而在連刺數分鍾後,妻子的身體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fear>


    接著法蘭茲跨坐在妻子的屍體上,手抵向耳邊,呼叫警局,開始以headphone說話。剛才我殺了自己的妻子,是的。他們不是說過嗎,如果不這麽做,自己就會死。況且這個國家又沒死刑。就算人們說我恣意妄為也沒關係,可以請你們快點派巡邏車過來嗎?什麽,現在員警全出任務去了?這樣啊,看來大家都和我一樣忙呢。


    語畢,法蘭茲掛斷電話,靜靜望著腳下的屍體,接著緩緩放聲哭泣。


    </movie>


    「這不過是當中的一個例子。」


    史陶芬堡如此說道。分處各地參與這場擴增實境會議的每個人,全都靜默無聲,等候觀看完殺戮者的主觀畫麵後的第一句話。


    「從昨天起,『宣言』終於開始發揮實際的效力了。不隻是像這樣的殺人案,單人自殺和多人一起自殺的情況也層出不窮。因為就算沒發生維特效應,人們的想像力也都大同小異。」


    有人問生府的應對方式為何。史陶芬堡搖了搖頭。


    「有能力聘雇民間警察公司的生府已出錢委托他們出動了。至於其他生府,則是在全生府協議會中提出要求,請國警、軍隊,最好是日內瓦公約軍,持續在都市裏駐守,不過已經有人開始批評生府的應對方式,變得自暴自棄,各種理由都有,全世界有愈來愈多人展開暴動,目無法紀。有些高齡人士甚至說,這就像半世紀前的大災禍再臨一般。目前已找不到任何安全的地方。不是自殺,就是被殺,不管怎樣,死亡與瘋狂正開始蔓延。」


    影像陸續播放。一處歐洲隨處可見的石板地,有三十多具血淋淋的屍體,頭戴粉紅色防毒麵具的醫療軍士兵忙著將屍體堆得像山一樣高,好讓車輛通行。另一個畫麵是一群男女手握木棒、鐵管,衝進路障裏,模樣瘋狂,軍方以微波類的非殺傷武器加以壓製。話雖如此,隻要受到壓製,他們便轉往他處。大家都不覺得這個方法有任何效力。


    「後天就是對方所預告的『一人一殺』最後期限。許多人都被恐懼震懾,這樣的混亂將會吞沒整個世界。」


    某個衛星影像透過衛星軌道上的鏡頭,冷冷地拍攝某個持刀展開一對一廝殺的團體。那個團體周遭圍著一群同樣打赤膊的人,朝對戰的兩人喝采叫好。倘若這是一人一殺,當這團體裏的人數減為一半時,就表示這場奇妙的聚會結束。既然他們還保有理性,懂得訂立規則相互廝殺,那麽,對「凶手」的「宣言」抱持質疑,靜靜等候期限到來,這應該也是個辦法,但人類雙曲線式的想法,會對近逼眼前的恐懼給予過度評價,因而采取奇怪的行動。


    不懂得善用錢包,卻倚賴存錢筒,就是眼前的情況。


    「目前尚未傳出警察和軍中內部有出現殺人或自殺的情況。不過,不管什麽時候發生這種情形,我也不會感到驚訝,隻會當那是最糟的情況。」


    「就算我們螺旋監察官裏出現這樣的情形也一樣嗎?」


    我語帶嘲諷地問道。首席嘴角歪斜,浮現一抹很僵硬的笑容。


    「沒錯,我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在那天到來前,會克盡職責,我相信各位也是這麽想,不過,麵對眼前混沌的局麵,有時難免會信心動搖。但至少你應該是不會受影響才對。因為你已經殺過人。」


    麵對史陶芬堡的這句嘲諷,我提出反駁。


    「那是正當防衛。」


    「真是幸運啊。想必你不會覺得有什麽罪惡感吧。」


    「關於搜查的事,我不必說了是嗎?」


    我已懶得搭理史陶芬堡的挖苦,改采工作上的製式化應對。首席於是不再作聲,點


    了點頭,翻開手掌示意要我接著往下說。


    「這事說來有點複雜,我槍殺的人雖然隸屬國際刑警組織,但他都是為某個秘密組織使用其權限。他的名字叫以利亞?伐西洛夫。已確認過他隸屬於國際刑警組織總部。他是情報調整官,工作是針對跨生府和政府管轄的犯罪,斡旋整合分散的情報,並交涉情報交換。」


    「所以他才會一會兒出現在日本,一會兒出現在巴格達。」


    「沒錯。這個秘密組織的名稱為『次世代人類行動特性記述工作小組』。創立於大災禍結束後不久,由生府和醫療產業複合體的頂尖人物、who高層,以及部分科學家組成,至於更進一步的資訊,伐西洛夫始終不肯透露。根據我取得的情報,這個組織成員的目的是要防止像大災禍這樣的全球混亂局麵再度降臨,也就是要防止大浩劫重演。為此,他們以腦科醫學研究的方式著手。」


    「你說的腦科醫學研究為何?」


    「好像是與人類意識和行動有關的研究。我不是這方麵的專家,所以詳情並不清楚。」


    「然後你就殺了那名提供你情報的男人?」


    「家父也被殺害了。死在伐西洛夫之手。」


    我克製上湧的怒火,如此回答。


    「對了,他當時挺身保護你。話說回來,你和令尊見麵,這是怎麽回事?」


    「因為我得到情報,聽說家父也是『次世代人類行動特性記述工作小組』的一員。家父畢竟是整理出watchme和藥物精製係統相關基礎理論的知名科學家,所以那個組織會找他,也不足為奇。」


    「可是這就奇怪了。聽你之前的描述,國際刑警組織的伐西洛夫明知令尊是他們自己人,卻還殺了他。」


    我沉思片刻。眼下有兩人喪命。其中一人命喪我手。要徹底隱瞞並不容易。我該出示多少手中的牌,編造出何種無害的謊言,才能取得史陶芬堡的信任呢?


    「聽說那個組織分成兩派思想。伐西洛夫自稱是『異端』。目前隻能推測這是他們組織內部對立的原因。」


    「既然令尊與伐西洛夫兩人都已喪命,就已沒有線索可以證明你這套陰謀論了。」


    不,伐西洛夫曾經說過,sec腦科醫學研究聯盟是『次世代人類行動特性記述工作小組』的對外公開機關。


    「有個名叫加百列?艾婷的女人。她應該也是這個秘密組織的一員。」


    「她在三小時前已被殺害。」


    「咦!」


    我驚訝地叫出聲來。史陶芬堡一直凝視著我。


    「死在隨機殺人魔手中──應該可以這麽說吧,現在隨機殺人魔在全球恣意妄為。聽說是光天化日下,在巴格達的迪安凱希特大路內作案。因為那裏全都是科學家,所以沒有像其他地區一樣出現虐殺或集體自殺的情形,但終究還是有人承受不了那樣的威脅。光是在迪安凱希特內,這兩天就已發生了十四起殺人和自殺的命案。要不了多久,光靠那裏的保安部和巴格達警察將無法應付。」


    「可有對sec腦科醫學研究聯盟展開搜查?」


    「搜查過了。不過,重要人物加百列已死,目前已找不到鎖定的目標。對了,你現在人在哪兒?」


    「passengerbird,在機上。」


    「要去哪裏?」


    「去車臣。」


    「為什麽?難道還有其他線索?」


    「這我不能說。」


    這是最後的極限,我不能再繼續攤牌。我得編一個煞有其事的謊言才行。


    「伐西洛夫曾對我說過。螺旋監察官裏頭也有『次世代人類行動特性記述工作小組』的成員。我不知道你是向哪個上司報告,不過,愈是高層愈有可能是他們的支持者。」


    這是反將對方一軍的虛招。伐西洛夫沒說過這種話。當然了,就可能性來說,這並非全然謊言,很有可能真有其事。


    「可是這樣的話……」


    「目前我們所追查的進度絕不能讓對手知道。」


    「不是我們,是你個人吧。零下堂希安和令尊的死,讓你將這起事件看作是私人問題對吧。這是危險的徵兆。」


    「話雖如此,最深入調查此事的人就是我。這也是事實。」


    史陶芬堡緊盯著我的雙眼。我眼中不顯任何情感。她應該是想看穿我的心思吧。還是說,她努力想接受眼前的現實。曆經五秒的沉默後,首席開口說道,「各位,可以請你們先離線嗎。」除了我以外,其他螺旋監察官都側頭感到納悶,但還是陸續離線。不久,會議隻剩我和史陶芬堡兩人。史陶芬堡長歎一聲,聳了聳肩。


    「……我明白了。坦白說吧,我就是。」


    起初我不懂這位上司所指為何。


    「我正是『次世代人類行動特性記述工作小組』的上級成員。」


    我隨口虛晃一招,竟然引來意外的結果,我忍不住想笑。我對自己目前身處的可笑情況為之愕然,朗聲大笑。


    「那麽,你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行動?」


    「沒錯。組織的雙方都在監視你的行動。我們期待禦冷彌迦的組織與你接觸,或是你在搜查的過程中能達到這個目標,所以采半放任的方式讓你放手去做。」


    「這麽說來,之前以為我是以圖瓦雷克的事當籌碼,才得以自由行動,結果這一切……」


    「之所以讓你自由行動,是為了掌握禦冷彌迦的行蹤。區區一名螺旋監察官,不過就是在圖瓦雷克做出令所有監察官為之皺眉的行徑罷了,怎麽可能放你四處亂跑。」


    「次世代人類行動特性記述工作小組」是為了追查禦冷彌迦的下落,而禦冷彌迦所屬的派係,則是為了引出「次世代人類行動特性記述工作小組」的首腦霧慧諾亞達。雙方都期待能引出對方的首領,因而都將焦點放在我身上,多可笑的情況啊。


    「彼此都想引出彼此的老大,雙方都在監視這名身為某一邊老大的女兒,同時又是另一邊老大朋友的女子,放任她四處遊走。」


    「這是因為我們追查的人和你所追查的人,恰巧是同一個人。」


    「好像是吧。」


    「令尊的事,我真的很遺憾。」


    史陶芬堡說話的表情看起來似乎不假。我父親身為指導人,可能在組織裏真的很受人崇敬吧。想到那天在倫理會議中,父親被某個婦人說得啞口無言的模樣,就覺得這種反差充滿諷刺。


    「禦冷彌迦握有隨意操控某些生府成員腦部回饋係統的限定權限,藏身在世界某處。她所屬的組織現在所做的事,是操控側腦和基底核裏想要尋死的回饋係統,誘導人們自殺。我們打算藉由監視你,來和藏匿行蹤的禦冷彌迦接觸,問出她引發這場社會動亂的理由,並加以阻止。我們完全無從理解,為何她會引發出這麽可怕的事態。」


    是這樣嗎?我心想,也許隻有我和希安知道,彌迦從小就一直存有這種黑暗的欲望。在那煩悶的學生歲月裏,我們在桌上肩並肩,編織出許多詛咒的話語……彌迦也許現在心中仍存有當時的憎恨和厭惡吧。而現在禦冷彌迦終於得到那股力量,她隻是在盡情展現她心中的想法罷了──足以將她所憎恨的社會徹底粉碎的力量。


    若真是這樣,眼下發生的狀況顯得極為隱私,如今希安已經亡故,能理解當中含意的人,就隻剩我了。


    彷佛因為極度恐懼,無暇在別人麵前顧及體麵,因而逐一卸下壓製在身上的緊箍;我能明白解放現今社會的桎梏,代表了什麽含意。


    我的身體將完全歸我自己所有的世界。我少女時代所認識的彌迦,她所追求的應該是這個目標。她追求的不是社會,也不是規範,而是自己專屬的身


    體。


    「那麽,有什麽是我們能做的嗎?」


    「負責車臣和俄羅斯生命權監察的監察官是誰?」


    「呃……是烏維?弗爾。」


    「可以請你告訴弗爾,請他協助我展開搜查嗎?這樣就行了。」


    「我明白了。」


    語畢,史陶芬堡正準備離線,手的動作又猛然打住。就像突然想到還有話要說似的。


    「也許這世界的未來,全扛在你一個人肩上。加油。」


    平時總是冷嘲熱諷的上司,此刻突然私下道出這等勉勵的話語,令我為之一愣。此事打從一開始就是我的私人事件,而且如今情況的發展,也逐漸陷入私人的狹路中。坦白說,即使現在全球暴動和集體自殺的情況頻傳,我對這世界還是一樣漠不關心。找出有可能殺害希安和我父親的禦冷彌迦,讓事情有個了結,這才是我行動的依據,也唯有它才讓我有真切的感受。


    我心情平複些許,隨即離線。我請空服員給我咖啡因,並補上一句「濃度超出標準的那一種」。像這種時候已無暇顧及體麵。因為想當然耳,最近我都沒睡好。


    烏維在車臣的停戰監視團裏。我現在正要去找他。


    2


    全世界都知道,俄羅斯真正的目的是油管。我們的社會還無法將侵蝕世界的石油經濟完全驅逐,這是全球的生府成員都無法掩飾的心情。


    石油這東西


    <list:item>


    <i:產生二氧化碳>


    <i:產生熱>


    <i:汙染大地和空氣>


    <i:教人拿它沒辦法>


    </list>


    而且它既不乾淨也不酷,更不安全。


    然而,至今仍有傳統機械得靠它運作,有些物品就隻能靠它來製造。與一百年前由石油掌控世界的時代相比,石油經濟本身已不再風光,但依舊還是占有重要地位,這點沒多大改變。


    就擺脫石油經濟這點來說,如同昔日杜拜藉此位居經濟循環中樞的位置一樣,現在的巴格達是醫療產業複合體的大本營,手上握有比各國的國防費用還要高出許多的醫療經濟大餅。阿拉伯古諺有雲:要相信真神,不過,你得先把羊係好。中東那群人一度陷入原教旨主義的混亂期,後來從中擺脫,轉進為把羊係好的實用期。中東許多有遠見的地區都已開始慢慢擺脫石油經濟。


    俄羅斯有許多生府聚集,是歐亞大陸最大的係統,但是關於油管的所有權,終究還是引來生府評議會不少質疑的聲浪。實質扮演舊世紀議員角色的生府委員中,有不少人質疑,為何俄羅斯非得如此大費周章將日內瓦公約軍也拉下水,一起確保油管的所有權。


    想引發戰爭的國家,俄羅斯。意見分歧的生府集合體,俄羅斯。因此,烏維沒日沒夜居中調停的並非隻有車臣的武裝勢力,還有車臣政府和躲在其幕後的俄羅斯政府。就俄羅斯這邊來看,政府與一百多個生府呈現出意見分歧的情況,分別向螺旋監察官烏維表達他們各自的主張。對此,俄羅斯似乎想讓全世界都與他們站在同一陣線,他們召回螺旋監察官,對車臣進行強迫式的生命權審核,之後揮舞著大旗,聲稱車臣居民無法充分過著健康的生活,想將日內瓦公約軍也拖下水。


    話雖如此,這幾天烏維在工作方麵倒是度過一段平靜的日子。因為大量自殺事件和緊隨而來的「宣言」,有可能導致大災禍再度降臨、彌漫屍臭的大混亂蔓延全球。那些蠢蛋向來都將無理的要求、絲毫不肯有半點讓步的主張做成附動畫的資料,將容量多達六gb的報告硬往我的伺服器裏塞,現在他們肯定滿腦子想的都是我能殺人嗎,或是我該殺誰才好,躲在家中或是別墅裏害怕得直發抖。


    「烏維,不好意思,在你清閑的時候打擾你,有工作上門了。」


    位於車臣的停戰監視團螺旋監察官辦公室,是一座原本為市公所的荒屋。我手指抵向大門,進行身分證認證後,發現烏維幾乎被堆積如山的影印紙給淹沒,正坐在裏頭打瞌睡。


    「烏維,起床了。」


    我戳著他的後背。烏維發出嗯的一聲,睡眼惺忪地醒來,意識在watchme的幫助下,一秒便恢複清醒。


    「啊,這不是敦嗎?我聽史陶芬堡提過了。但不知道你要我做什麽。」


    「好酷的辦公室啊。都被紙堆給淹沒了。」


    「有thinglist幫忙,就不會想動手整理了。擴增實境會從這房間的紙堆裏指出特定文件放在什麽地方。」


    「thinglist讓人類變得一無是處。我身邊剛好就有個這樣的人。」


    「隻要知道東西放在哪裏,就算房間完全沒整理也無所謂,有這種念頭的人到處都是。」


    烏維聳聳肩,就像在說:這種說教我早聽膩了。他整個人埋在紙堆裏,歎了口氣。


    「你知道我現在和什麽作戰行動有關嗎?」


    烏維狀甚愉快地朗聲大笑。


    「作戰行動……我聽說霧慧敦上級監察官是獨立行動的不良分子呢。」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來這裏請你幫忙。」


    「為了六千人自殺事件以及強製殺人預告事件……是嗎?」


    烏維皺起眉,似乎不明白我的來意。


    「沒錯。你知道『對俄自由戰線』嗎?」


    「當然知道。我還曾經多次在軍方的護衛下與他們交涉呢。請他們接受生命監察審核的要求。對俄羅斯而言,他們是難纏的對手,不過我們who向來都以阿波羅之子以及蛇杖為象徵,我們一直主張中立。」


    「為什麽難纏?」


    「他們在山嶽地帶神出鬼沒,擅長打遊擊戰。如此地形嚴峻的岩山,就連擁有四隻腳,動作敏捷的wardog,以及像是人和猿混血而成的wardoll,也難以越雷池一步。那一帶不適合使用遠距離操作型代理戰鬥機械。俄羅斯軍試著將戰事外包給軍事資源供給公司,但他們全都從岩山裏落荒而逃。那裏需要善於岩山作戰的士兵,其實俄羅斯國家軍裏頭仍保有特殊部隊,但要是士兵出人命,便會遭到輿論圍剿。指責政府花那麽多稅金研發機器人為的是什麽?不就是為了減少士兵傷亡嗎。因為像人命這種社會資源的浪費,是最要不得的社會之惡。」


    簡言之,俄羅斯方麵對自由戰線根本束手無策,而現在因為這場騷動,士兵都派遣去莫斯科和聖彼得堡這些主要都市維護戒嚴。前線想必兵力吃緊。如果要和反抗軍接觸,現在正是絕佳時機。


    「現在還保有與『自由戰線』接觸的管道吧……」


    「對俄自由戰線。」國際刑警伐西洛夫臨終前留下這句話。


    「當然有。這就是我目前的工作。」


    「我想和他們接觸。現在就要。」


    烏維原本緊蹙的眉,就此舒展開來。他一點就通。


    「別開玩笑了。這太危險了。一旦要進行交涉,得先設定好見麵地點,還要請軍事資源供給公司擔任護衛。不是你說要就馬上能辦到。」


    「我不需要護衛。我有個東西想轉交給自由戰線裏的某人。就隻是這樣。並不是要大規模與他們接觸交涉。隻是個很小的東西。隻要將它交給自由戰線的高層即可。這小小的要求,應該能辦到吧?」


    烏維沉身坐進果凍椅裏,手指抵著下巴,開始沉思。看他的眼神,與其說是在想辦法,不如說是在評估我是否適合擔任這項任務。


    「史陶芬堡也說過。」


    雖然我不喜歡這麽說,但我還是決定借上司的威信一用。


    感謝你,奧斯卡。


    「這世界的未來,全扛在我一個人肩上。」


    「真的假的?」


    「你何不用headphone或擴增實境向她本人確認呢?」


    「不用了。和那位歐巴桑講話,我會全身發毛。」


    這次他轉為正麵注視著我,嘴角輕揚,泛起微帶諷刺的笑意。


    「沒想到你也會狐假虎威啊。情況真有那麽危急?」


    「這世界有成千上萬的人就快喪命了。如果這樣還不算危急,未免也太粗神經了。」


    烏維往後挺身。


    在隻有我們兩人的空蕩辦公室裏朗聲大笑。


    「粗神經的人是你吧,敦。身為你的同事,我最了解你了。現在全世界發生的這場大混亂,你根本就不當一回事。你之所以會采取行動,是因為這件事和你有切身關係。令尊的事我很遺憾,不過,還有其他原因吧?像是個人想知道真相的欲望,以及幾分複仇心。你聽好了,我也是來這處停戰監視團享受菸酒。當中有你們從尼日那邊傳來的東西。我算是少數派,因為擅自想要逃離充斥溫柔和健康的社會,我遊戲人生,四處遊蕩,結果不知怎麽搞的,竟然來到這種職場,一肩扛起國際社會的責任。像這樣的傻子另有人在,並非隻有你。」


    我大為吃驚,愣在原地。沒想到螺旋監察官裏也有和我誌同道合的同伴,在找尋和自己相似的人。


    「快承認你采取這樣的行動,是為了你自己。你要是肯承認,我就替你安排。」


    我歎了口氣。盡管如此,我並不會感到不悅。我開始欣賞這個男人了。


    「沒錯,是因為很隱私的個人因素。」


    「隱私是吧。聽起來很淫穢,真不錯。」


    語畢,烏維露出冷笑,接著迅速把手抵向耳邊,以headphone和某處聯絡。


    「子鹿亭,可以幫我叫一下kid嗎,愈快愈好。在現在這種局麵下,反正你們那裏也沒什麽客人上門吧。麻煩你了。」


    令人驚訝的是,子鹿亭販售啤酒。


    它是一家飯館,位於作為停戰監視團根據地的舊市公所前,以前的客人似乎以市公所職員為主。有好幾名士兵的人像列印紙張貼在木牆上,也許是一再反覆的戰爭回憶吧。我談到這些人像,烏維聞言後開心地大笑。


    「哎呀,敦,那些不是列印紙,是照片。」


    「照片……」


    「經過底片、照相紙、顯影劑等各種複雜的步驟,好不容易才製成照片。不像現在這麽輕鬆,隻要更換印表機墨水就能印製。」


    「死媒體是吧。」


    「沒錯。在這一帶,這還算是活媒體。」


    「啤酒竟然正大光明寫在菜單上,真不敢相信。」


    「是啊,俄羅斯那些人就是攻擊這點。」烏維開心地說著。「他們說,那地區還向客人販售酒這種有害健康的東西。他們送來的文件,我已看不下數千次了。」


    「說得也有道理。」


    「誰理他啊。我調查過公開明文規定禁酒的生府。地球上數千個生府當中,隻有二十六個這麽做。隻有二十六個生府,在他們對成員的同意合約書裏明文禁止攝取酒精類飲料。除了他們以外,都是靠『氛圍』在支配這一切。不能喝酒隻能算是一種常識。」


    「不過,社會評價分數的分析師不會認同飲酒吧。」


    「沒錯。因為這社會的重點在於公共信用單位。常識這種東西就潛藏其中。就算沒有法令存在,但『常識』和『氛圍』會透過社會評價來影響我們。你不覺得這是很隱密,卻又很狂妄的一種結構嗎?」


    「我真該早點和你當朋友才對。」


    「聽你這麽說,我真高興。我也不討厭你。喏,來了。」


    隻有兩名客人的店內,老板端著滿是食物的盤子走來。陸續將餐點放向木桌後,老板又走回廚房。


    「這位老板也為了『宣言』的期限即將到來,覺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嗎?」


    「怎麽可能。連我都沒去想這個問題。」


    「你隻當那是在嚇唬人嗎?」


    「宣言是真是假都無所謂。我隻是接受了那天發生的事──這個是車臣的傳統菜之一,叫做西吉庫嘉尼休。是肉做的料理。」


    長得像斜管麵也像義大利麵的麵條上覆滿用鹽水煮過的肉。我嚐了一口,滿是羊騷味,很合我的口味。烏維遞出一個盤子,裏頭裝滿蒜汁,對我說「要沾這個吃」。沾過蒜汁後,更加突顯出羊肉的味道。不過,這羊肉又老又硬。得費一番工夫用刀叉切割才行。


    菜肴一道一道上桌。浮在濃湯上頭的羊餃子。全是羊肉。為了消除口中殘留的臭味,最後我隻好當著烏維的麵點了一杯啤酒。


    「好樣的,那我也來點一杯。除了我們以外,好像沒其他客人了。」


    「你是怎樣騙過watchme的?」


    「根據螺旋監察官規定,在飲酒地區喝酒,如果是在進行交涉的場合下,可以用健康風險來換取評價,事後隻要寫報告就行了。你應該是偷偷安裝了dummyme吧。其實大可不必搞得那麽複雜,我們的工作就是在世界上各個擁有不同風俗的地區和當地人往來。這個規矩可以充當我們的安全網。」


    「我都不知道呢。」


    「有很多人都不知道。我想享受人生,所以才會卯足全力找出係統的漏洞。」


    老板端來皮拉夫(抓飯)。是將雞肉摻入在來米中所做成的菜肴。這時,有名少年拍了烏維肩膀一下。他是什麽時候進來的?至少可以確定他不是從店家的正門走進。


    他身上的民族傳統服裝胸前開了個洞,上頭縫上好幾十個彈殼。難道他是戰士?他年紀還這麽小。烏維轉頭說了些話後,少年向我伸手。


    「他叫你把要轉交的東西交給他。」


    聽完烏維這麽說,我從懷裏取出一張紙片。烏維問我,就隻是這樣一張紙片嗎,我回答他,這樣就行了。我對少年說「要交到你們首領手上哦,這樣她就明白了」,烏維很仔細地替我翻譯。少年一臉認真地頷首,緩緩從後門離開。


    「那樣就行了嗎?」


    「放心吧。再不快點吃,皮拉夫會冷掉哦。」


    「在這裏不叫皮拉夫,而是叫作普拉夫。先不談這個,我們現在都是為了工作而吃。不必在意油脂、膽固醇,以及任何倫理,盡情吃吧。」


    我們吃得肚皮鼓脹,回到烏維的辦公室後,發現辦公桌上放著一張紙。烏維看了似乎不大高興。


    「已經回覆了。動作真快。」


    我來到烏維前方,拿起那封信。上頭寫著一串數字。


    是座標。另外還寫著「alone」。


    「真是荒山野嶺呢。」


    聽烏維這麽說,我以擴增實境調出worldvision,輸入上頭的數字。地球朝我靠近,接著是逐漸朝歐亞大陸的內陸接近,來到黑海與裏海中間的高加索,山脈的岩壁質感愈來愈精細,最後在山嶽地帶的岩石中發現一處方形區域。


    「那是碉堡。看起來很老舊。應該是上個世紀或這個世紀初,車臣為了躲避俄軍的空襲所建造。」


    「我要去。可以送我去半途嗎?」


    「你自己一個人去嗎?太胡來了。」


    「外麵不是停了一部有六隻腳的武裝機器嗎……」


    「哦,它應該搭載了機關炮,不知道是幾厘米的。那是裝備了武器的運貨用搬運山羊。」


    「隻要替我準備兩天份的食物,裝進袋子裏,掛在那架機器上就行了。請幫我調一輛卡車來,將我和山羊載到你們最遠到得了的地方。」


    「不需要民間軍事資源供給公司的護衛嗎?」


    「不需要。」


    「這樣根本就


    是單程車票嘛。我怎麽能眼睜睜讓你這麽做。」


    沒想到烏維這個男人這麽溫柔。我輕拍他的肩膀。


    「你之前不是強迫我承認這是我的私人行動嗎?這是非常隱私的私人行動。」


    「這是攸關生命的問題,我不能坐視不管。」


    「全世界、全生府的市民,現在都為生命的問題苦惱。我一個人的生命根本無關輕重。我不是告訴過你嗎,連史陶芬堡都說,這世界的未來全扛在我一個人肩上。一切都扛在我一個人肩上。」


    烏維似乎還是無法接受,凝視我半晌。但他終究還是拗不過我,聳了聳肩,語帶歎息地說道:


    「你這個女人,真的都隻想到自己。」


    「沒錯。你不是說過嗎。我很粗神經,現在全世界發生的這場大混亂,我根本就不當一回事。」


    「你有一點強迫症,不過我並不討厭。為了抽菸喝酒而當螺旋監察官的我,也和你差不多。」


    語畢,烏維手抵向耳邊,開始與某人通話。啊,優裏,優裏對吧。我是烏維,我想請你載一名女子和運貨山羊,現在。


    3


    愈往高處,肌膚愈能感受到空氣冷冽。


    搖晃的貨架裏隻載著我和兩側掛著行李的一隻山羊。由於是陸軍的規格,所以不是粉紅色。它是很鮮明的橄欖色,暗沉、髒汙的戰爭顏色。這隻六腳山羊的控製機關是以馬的腦神經培育調教而成。而且用的是生長在這一帶的馬,理應很熟悉這裏的岩山地形,烏維如此拍胸脯保證。圓滾滾的腹部裝甲,看得到日內瓦公約軍用的模版。人類所培育出的生體零件、從真正山羊身上抽出的肉,還有機械,複雜地結合在一起,要挑剔這三者之間采用的比例實屬不易。


    它沒有頭。前方的聚集處設有感應器,要把它看作是臉實在很困難。最好的形容,就是覺得自己和一隻被斬掉腦袋的山羊獨處。這種感覺最為貼切。


    雖然搖晃得很厲害,但在這段時間裏,司機從沒隔著窗戶和坐在貨架上的我交談。不過,我既不會說這裏的語言,也不會說俄語,所以就算他和我搭話,我也無話可說。因為這個緣故,我和這隻沒有頭的人工山羊一起在車內搖晃,逐漸對這架搬運貨物的生化機械產生好感。


    車子突然停下。


    卡車的帆布掀開,司機比出要我下車的手勢,於是我朝山羊的屁股輕輕一拍。山羊旋即在貨架裏站起身,輕盈地躍至田間小路上。我以擴增實境觀看與gps連線的航空照片。這裏離指定的碉堡大約得走上半天多的路程。雖然沒有道路,但我的軟體配備有精細資料和衛星影像,大致的攀登路線都已決定好。我向那名司機揮手道謝,這名冷漠的男子旋即原路折返。


    我走進山地中。高加索的岩壁黝黑。聽烏維說,這在古代斯基泰語稱之為「kroykhasis」,意謂「白雪」,後來轉為希臘語,才稱之為「caucasus(高加索)」。車臣位在裏海與黑海包夾的高加索北側。我們的卡車來到高加索山脈這一側,亦即南邊的喬治亞國境附近。


    我開始攀登險峻的岩山。山羊在我背後俐落地找尋立足地,一路往上跳躍。真像修行僧,我一麵喘息,一麵如此思忖。就像為了見神明一麵而刻苦修行。我不覺得彌迦是神明,也不願這麽想。


    高加索隻有山頂處積雪。海拔二千五百公尺以下的這一帶,就隻有黝黑的岩石和土壤。


    萬裏無雲。由於濕度低,如果太陽長期照射倒還另當別論,若隻是短期照射,並不會太難受。雖然沒有可行的道路,但這裏是車臣的遊擊兵自由出入的山地。隻要有擴增實境為我安排的導航,攀登此處並非難事。我的肺部清楚感受到氧氣愈來愈稀薄。唯獨此事,就連watchme和藥物精製係統的體內設備也拿它沒辦法。因為來到這裏,醫療伺服器就得離線。擴增實境也隻是和我手上的gps聯動進行模擬罷了。


    「變得這般孤獨,令人滿心雀躍呢。」我對山羊說道。


    山羊默默背著行李跟在我身後。


    走在這條沒有道路的小徑,往上攀登三個小時後,發現一條山路。若是依照擴增實境的導航指示,隻要再走六個小時應該就能抵達那處碉堡。這條路頗寬,看得出有車輛通行過的痕跡──使用這條路的,應該不會隻有車臣的武裝勢力。以前在戰亂時代,俄軍也曾在此通行。


    我不時停下來歇息,口中含著水,讓身體習慣這裏的空氣。由於軍用山羊內建一套自己的循環係統,所以不大需要補充水分。我就像在輕撫寵物背部般,碰觸軍用山羊的後背。它與一般動物沒什麽兩樣。具有相當的熱度。在馬的肌肉和大腦外,另外配備人工神經網路,擁有控製係統的載貨用六腳機械。在尼日或非洲某處進行調停時,我曾見過民兵騎著它,像騎兵般衝向正規軍。


    當時的正規軍是完全采遠距離操作的代理士兵。附近一帶的正規軍代理機器人遭敵人展開電子幹擾攻擊,無法受身處司令部的操作員控製,隻能切換成自動戰鬥模式,遭遇由騎在馬背上的騎士展開即時控製的生化馬襲擊,使得正規軍向軍事資源供給公司雇用的代理機器人整個小隊遭殲滅。


    相較之下,這隻山羊經過特製化,很適合用在山嶽地帶的物資搬運。它屬於軍隊所有,形式上也配備了機關炮,但還是太過樂觀。我站起身,將水壺放回山羊的背包裏,確認過收在懷中槍套裏的手槍後,再次開始攀登。


    攀登,休息。攀登,休息。身體逐漸熟悉這樣的環境,同時也感覺到自己的恢複力逐漸下降。這是氧氣稀薄的緣故,而這正是我們人類的感覺。之前一直因為藥物精製係統的體內設備對神經係統產生作用,疼痛和痛苦的感覺一直受抑製。然而,這樣的痛苦正是人活著的證明,是生命過程的一部分。


    藉由watchme,人類將疾病以及感受疾病的事全部外包。


    對人類而言,「大自然」這個即使存在也無妨的領域,隨著人類曆史的增長而逐漸縮減。既然如此,將人類的靈魂和意識視為不可侵犯的領域,這樣的根據何在?人類明明已征服大多數「自然」的疾病。明明已將「標準化」人體的這種幻想,提高到社會常識的層次。


    我一麵登山一麵思忖。就舉糖尿病為例吧。


    糖尿病是人類為了因應寒冷的氣候而生成的重要特質之一。含有糖分的水,冰點在零度以下。這對突然遭寒冷期襲擊的人類而言,應該是很有助益的特性才對。雖然糖會讓血管變得脆弱,讓腎髒失去功能,但要奪走人命也是數十年後的事。隻要在死之前能培育下一代,這對遺傳基因來說仍屬可喜可賀。糖尿病是人類進化的一部分。


    進化是一種拚湊。


    原本在某種狀況下需要的特質,一旦過時,就不再需要。不同時空背景下所需要的遺傳基因大集合。人類的基因組是由隨興的拚湊所構成。進化這種積極的用語,很容易給人錯誤的印象。人類,不,所有生物都是暫時用來充場麵的龐大集合體。


    若真是這樣,對於人類擁有意識這種奇怪的特質,有必要特別心存感激,敬若神明嗎?所謂的倫理、神聖,全是腦部為了適應狀況所獲得的一塊拚圖。悲傷和喜悅,也全都隻存在於「某個環境下」,為了生存而需要,對生存有貢獻,所以才存在。喜悅這種情感是在何種環境下需要,無從得知。悲傷、難過,這諸多情感,是在何種環境下需要,不得而知。


    話雖如此,就像糖尿病一樣,要是感情的實用耐久年限早就已經過期了呢?


    對身為社會性動物的人類而言,需要情感和意識這些功能的環境,要是早在某個時間點就已經不存在了呢?如同我們治療糖尿病一樣,「治療」感情和意識,將它們從腦內的


    功能中消除,這有什麽好猶豫的呢?


    以前人類需要憤怒。


    以前人類需要喜悅。


    以前人類需要哀傷。


    以前人類需要期待。


    以前、以前、以前。


    那是對已逝去的環境和時代的吊唁。


    以前人類需要認為我就是我。


    冴紀慶太、加百列?艾婷,還有霧慧諾亞達。


    與這些人的邂逅,從我這裏奪走「我」存在的一切根據,不是嗎?父親說過:就像葡萄園島的大部分人都有聽覺障礙,聽得見的人反而是少數一樣,由一群同樣具有不良遺傳基因,沒有「意識」的人通婚而成的民族,以理所當然的姿態在這一帶生活。


    這表示,隻要在某種程度下創造出能夠相互扶持的社會係統,像意識這種跟不上時代的功能,就會麵臨被淘汰的命運。人類應該進一步遵照自己創造出的係統,消除意識這種會產生對立、猶豫、苦惱的麻煩功能。


    動搖著我的這股「為何如此」的情感,應該有什麽根據才對吧。


    擁護靈魂的論點也存在某處吧。


    為零下堂希安和我父親報仇的複仇心,難道隻是裝設在跟不上時代的猴子中腦裏,昔日進化所需的功能殘渣?


    過去宗教應該會保證我就是我。因為一切都由上帝安排,所以人類不必置喙。不過,像宗教這樣的功能,如今已完全消失。喜怒哀樂,這種腦中引發的各種現象,如果「隻是」在不同的時空背景下因為有利於生存的特性,所以才另外附加,那麽,許多倫理都將失去絕對的根據。沒有了絕對性的倫理──亦即相對性的倫理,會變得無比脆弱。曆史證明了這點。


    總之,我現在要去見禦冷彌迦。


    她應該已備好相當程度的答案。


    經過幾次休息,我終於抵達碉堡,太陽正落向地平線。雲海看起來宛如位在遙遠的腳下。不知道我已來到多高的海拔。


    山壁上猛然露出碉堡的一角。裸露的水泥,有一扇敞開的陰暗大門。


    「小山羊,你在這裏等我哦。」


    我以手指的靜脈將山羊的武裝鎖住後,重新把收在懷中槍套裏的手槍檢查過一遍。


    <list:protocol>


    </list>


    「沒問題。我可以上了。」


    我如此低語,一腳踏進從山壁裏掘出坑洞,再以水泥補強而成的碉堡中。


    「嗨,敦。十三年沒見了。」


    從碉堡幽暗的深處傳來這聲問候。除了水滴聲和我的腳在地上拖行的聲音外,就隻聽到這個聲音。我從槍套裏拔出手槍,在一片靜寂下,衣服的摩擦聲顯得格外響亮。


    「不需要槍。這裏隻有我和敦。」


    我邁出一步。


    接著又是一步。


    擴增實境切換成感光模式,可以看見光線微弱的碉堡內部。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會來這裏的人,也就隻有敦了。」


    入口已遠遠拋在後頭。山羊在那裏安分地等我回去。


    「我在這裏喲,敦。」


    冷不防地,禦冷彌迦出現在槍口前方。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與少女時代的她沒有兩樣。


    「你用我高中時的名片,真是個好主意。我一看就知道是你。」


    彌迦如此說道,向我遞出「名片」。我從巴格達啟身前往車臣前,先回了日本一趟,從我老家的書桌裏取來彌迦昔日用的名片。我在「子鹿亭」就是將它交給那名傳信的少年。我依舊將槍口指向她。


    「我就知道。因為我聽伐西洛夫說你在這裏。」


    「伐西洛夫他……真令人遺憾。還有你父親的事。」


    說來真不可思議,聽彌迦這麽說,我竟然沒為之光火。盡管伴隨著對零下堂的回憶,我能真切感受到一股黏稠的怒意沉澱在體內深處。


    「不過,你一定會說,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對吧?」


    「沒錯,我是會這麽說。『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我扣下板機。子彈掠過彌迦白皙的臉頰,畫出一道紅色血痕。


    「對我而言,才不是這麽回事呢。根本不必有人犧牲。」


    「也對。不過,我們這個世界不能再繼續有人喪命了。」


    「有將近六千人嚐試自殺,其中約三千人真的喪命。如今在生命社會圈裏,正因為你們的『一人一殺宣言』,而上演著殺人、自殺、暴動的戲碼。你做了這種事,現在卻又說不能再繼續有人喪命,開什麽玩笑!」


    「因為不這麽做,那些老人不會想按下按紐啊。」


    「你竟然還有理由……」


    我頓時了解整個前因後果。


    了解彌迦的想法。


    了解彌迦想對這個世界描繪何種構圖。我依然槍口指向她,像傻瓜似的,嘴巴張得老大。


    「沒錯,敦。我們期望的,是人類的和諧。」


    4


    <recolle>


    那是我們吞下那影響命運的藥錠當天所發生的事。


    「我要把賜給我力量的東西帶走。」彌迦如此說道。


    紅輪西墜時,彌迦與我聯絡,我前往河邊時,她不知怎麽搬運的,竟然在河邊擺了一大堆「書」,還拿著一個塑膠容器,往書堆上灑油。你在做什麽?這再明白不過的事,開口詢問實在很蠢,但我心想,這就是彌迦希望我扮演的角色,所以我還是開口問了。


    我要把它們全都燒了。


    如果她所言屬實,眼前這些書,應該是彌迦投注她所有零用錢、請人特地製作成書本的所有小說。當時我沒去過彌迦家,所以不清楚眼前是否就是彌迦所持有的全部書籍。不過彌迦看起來不像在說謊。


    彌迦說「因為我要是還擁有它們,就去不成了。」


    「去不成哪裏?」我問。


    彌迦單手指著周遭,不,應該說是指著圍繞我們的這個世界,回答道:


    「去這裏的另一頭,大家口中說的天國、地獄、另一個世界、虛無。也許我會被它們困在這塊土地上,走不掉。要是繼續放任不管,等過了一段時日,我的身體會愈來愈虛弱,就無法把書搬來這裏了。」


    彌迦帶來的容器裏已連一滴油都不剩。彌迦往裏頭窺望,皺著眉頭將容器開口朝向我。


    「噢。油的氣味真難聞。你聞聞看……」


    不,我看還是免了,我如此應道。


    「中國人每次改朝換代,就會把記載曆史的書籍全燒了。為了能編寫新的曆史。」


    彌迦把容器的蓋子旋緊,如此說道。哦,這樣啊。我一如平時,隨口附和。附和彌迦說的話,令人心情愉快。因為感覺就像彌迦在我體內寫入什麽似的。


    這世界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一本巨大的書。彌迦說。


    以為自己可以記述一切的人類,其實完全遵照它的安排在走。


    電腦斷層攝影問世後,世界就此改變。


    光照就隻是普通的照片。不過,電腦斷層攝影雖然使用光照,但它是從多種方向將拍攝到的影像電腦化,解開其方程式後才輸出。光照和電腦斷層攝影,透過記述這層含意來看,是截然不同的兩樣東西。


    「watchme也是這樣吧?」我問。


    彌迦從口袋裏取出點火器具,點了點頭。


    那正是我們身體記述化的極限。彌迦說。


    從電腦斷層攝影開始,我們的身體逐漸被替換成記述,達到極致。今後會發生的,就隻有精準度的問題。這是已經存在,而且隨時都會麵對的問題。這正是watchme鎖定的目標。所以我想在那東西進入我體內之


    前、在書本不再是讀物,而是我自己變成書本之前,我要保有少女的樣貌,就這樣死去。


    為了證明我的乳房、我的臀部、我的肚子,全部都不是書本。


    你知道為什麽人類要寫書嗎?


    不知道。


    文字會留下。也許會一直留下,近乎永遠。


    像聖經就是。金字塔也算是這種記述的一種。


    自古人就對「永遠」深感著迷。如今每個人在死前都不會染病。頂多隻有小時候偶爾會生病。像這種讓人誤以為身體是永恒的時代,可說是前所未有。唯有衰老,就像身體發出的細微悲鳴般,勉強算是保留至今的一種自然展現,但在不久的將來,它也將被壓製。事實上,野蠻已經被壓製。大災禍也許是人類回歸自然狀態的一種複原機製。彌迦如此說道,歎了口氣。


    彌迦轉身朝站在她身後觀看的我走來。我問她要做什麽,她把點火器具交到我右手,讓我握住,然後手掌緊緊包覆我的手。彌迦的手很冰冷,感覺說不出的舒服。


    拜托你,你應該辦得到吧。彌迦說。


    雖然我都已經做到這一步了,但這對我來說,還是很痛苦。


    嗯,我答應她的請求。


    我猶如朝聖火台點火的運動選手,莊嚴肅穆地朝書堆點火。轉眼燃起熊熊烈火,將一切化為灰燼。開始西沉的太陽,將四周染成不可思議的顏色;火焰釋放出離子光芒,我以及火焰旁神色自若的禦冷彌迦,全籠罩在橘色火光下。


    「日本以前也是用這種方式焚燒屍體哦。」


    哦,我如此應道。


    不過,在大災禍的時代,當然一切全改變了。


    彌迦如此說道,莞爾一笑。一切全改變了。在大混亂後,大節製的時代到來。一切都有嚴格的規定,無法改變。


    你說的是火葬嗎?


    以前會在棺木裏放入死者喜歡的物品。自從改用蛋白分解液來處理屍體後,這種風俗就消失了。


    彌迦,這是你的火葬嗎,我問。


    嗯,彌迦應道。


    因為沒辦法在我的棺木裏放入書本。


    我們一直坐在河邊注視眼前的景象,直到太陽下山,彌迦的書全部燒完,她的「喪禮」結束為止。彌迦指著市區街道說──那是永恒。認為那是永恒的人所住的城堡。那是國王。那是政府。以前如此稱呼,現在改稱作生府,成為不斷被細分的支配者,那是他們的巢穴。


    我想對人類以為是永恒的東西,來個出奇不意的一擊。


    我們三人的死,就是這樣的一擊嗎?我問她。世界會就此改變嗎?


    對我們來說,一切都將改變。彌迦回答道。


    </recollectiion>


    「我們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彌迦如此說道,輕盈地踏步。她個子變高,胸部也遠比我來得豐滿。一樣是可愛的少女模樣。禦冷彌迦仍舊是美少女。


    「你說的這一步,指的是什麽?」


    「《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


    我不解其意。彌迦已看出我的心思。


    「就是烏托邦啊,霧慧敦小姐。寫這本書的人是阿道斯?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ley)。」


    噠、噠。


    「看是要以幸福為目標,還是以真理為目標。人類在大災禍後選擇幸福。選擇自欺欺人的永恒,選擇否認自己是在適應進化過程的拚布下,沒拚湊好的動物。隻要壓倒大自然,就能得到幸福。隻要將我們居住的這個世界上所有一切全部改換成人工,就能得到。人類已跨越最後的防線,再也無法回頭。」


    我仍舊持槍對著她,臉上露出困惑之色。


    最憎恨這種事,


    最否定這種事的人,


    禦冷彌迦,不就是你嗎?


    噠、噠、噠。


    「我從我爸那裏聽說了,你……」


    「沒錯,我是『沒有意識』的民族。倒不如說,我是不需要意識的民族。對現在已獲得意識的我來說,那已是過去式。我的意識與你們的意識,在腦部的管理區塊上有所不同。根據fmri得知,我好像是以大腦邊緣係統的某個部分進行模擬。敦,我的意識就是在這裏誕生的。」


    彌迦敞開雙臂,像在跳色蕾舞般,原地轉了一圈。


    她所指的是這座水泥坑道一路往前延伸的碉堡。


    颼──颼──


    吹過高加索高地的冷風,以這座碉堡為笛子,吹奏出悲戚的樂音。


    颼──颼──颼──


    「這裏以前是俄軍的賣春基地。從戰場上抓來的女孩們,每天在這裏供俄軍玩樂。」


    颼──颼──


    「那名壓在我身上的軍官,一再地侵犯我,並讓我摸那把年代久遠的托卡列夫手槍前端。一麵說『這是槍』、『這是鋼鐵』、『這是力量』,一麵把槍口抵在我嘴裏,就像是要我對他的另一根老二口交似的,一再地抽送。」


    我聽著彌迦描述這段經過,淚水從臉頰滑落。


    竟然能麵帶微笑、神色自若地描述如此悲慘的過往。


    這到底是什麽樣的意識?


    我摀著嘴,強忍著不發出嗚咽聲。


    「在他的抽送下,當手槍因我的口水而變得濕黏時,我就此產生了意識。這座水泥基地裏,染滿了精液、愛液、血液、淚水、鼻水,各式各樣的汁液。我在這些液體中獲得重生。成為一名有意識的人。」


    喔噠、噠噠、噠噠。


    「後來我被車臣雇用的mrs與義勇軍的混合部隊所救。在日本生府推動的少子化政策下,送人收養,就這樣來到日本。」


    「彌迦,你不是說過嗎?」


    我因淚水和鼻涕而哭花了臉。


    我已快要抑製不了從內心不斷湧出的情感。


    「說你憎恨這個世界。憎恨這個彼此相愛,就像以棉花勒住人脖子的社會。到底是怎樣?那裏比車臣還要糟嗎?我們以前一起生活的社會,比這座碉堡還要不堪嗎?」


    「當時我不知該如何是好。」


    噠噠。


    「我十二歲時,住我隔壁的男孩死了。上吊自殺。」


    噠噠噠噠噠。


    「那男孩說他憎恨這個世界,這世界沒有他容身之地。我當時心想,不知道人類會變得多野蠻。而現在我反而明白,人類為了壓抑野蠻──也就是為了壓抑大自然,會崩毀到什麽程度。當時我隻是單純地心想,這個社會、這個生府社會、這個生命主義圈的結構,根本就有問題。親眼目睹許多人自殺後,我認為這個徹底要求人類從內部、從自己心裏來規範自身的社會,實在是大有問題。」


    沒錯。我和希安就是被她這種想法感化,因而對這世界抱持特殊的看法。在以健康為最優先價值觀的意識形態下,人體藉由醫療分子獲得精密的分析,被即時監控,形成一個隨時都得證明自己健康的社會。一個眾人都相信,為了健康嚴以律己,會帶來和平與和諧的社會。


    「沒錯,你憎恨這世界的結構。所以當你邀我一起死的時候,我和希安也想舍命相陪。」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已重拾高中時的口吻。


    和禦冷彌迦、零下堂希安一起吃便當時的女高中生口吻。


    昔日那個霧慧敦的口吻。


    「不過,我和你父親去到那個地方後,我學會了一件事。」


    「什麽事?」


    「人是會變的。人類可以突破意識的界限。」


    噠噠噠噠噠。


    「你並不是因為憎恨這個世界,才引發這場混亂對吧。」


    我放下手槍。


    彌迦依然把我當觀眾,踩著她輕快的舞步。


    「嗯,我愛這個世界。用我全副精力去愛這個世界。一切都是為了肯定這個世界。一切都是為了拯救被『我』侵蝕的世界。」


    彌迦的表情轉為認真。踏步變得更為激烈。


    「你父親他們在沒告知的情況下,透過醫療分子,在全世界安裝有watchme的人中腦裏架設了人工神經網路,其中的原始碼大多出自我之手。當中有幾個生府的watchme控製係統開了後門。是專為我們而開。隻要利用它,讓許多人對死的欲望產生雙曲線性的高價值評價,根本就易如反掌。」


    對死給予極高的價值評價,足以在時間軸上現在的這個點選擇死亡,遠勝過對生存的執著。不論對死的欲望有多微弱,每個人都還是抱有這樣的欲望。隻不過,人類把自己對生存的執著視為很理所當然的事。如今死亡突然充滿吸引力,而且成了應該選擇的行動,對這樣的人而言,根本無從回避此種不當的價值評價。


    「不過,那群老人很害怕。」


    「你是指在『次世代人類行動特性記述工作小組』裏掌權的那班人對吧。」


    「沒錯,你父親就是他們當中的主要倡導者。」


    「對這社會而言,如果要追求完美的人類,靈魂是最不需要的要素。很可笑對吧。」


    「我可不覺得好笑哦。」


    彌迦停止踏步,雙手合掌用力一拍。啪的一聲回音,往碉堡幽暗的深處蔓延。


    「我認為就該這麽做。現在全世界正有數萬名男孩女孩自殺。當中也包括成人。他,們無法徹底從自己內心排除野蠻和大自然。生府體現出一種共同體,而在處理其中的係統和關係之前,不能忘了,我們隻是動物,不過是拚湊功能之下、理性和感情的聚合體罷了。」


    「你認為,既然人類無法融入這個世界,就此逐漸死去……」


    「沒錯,那乾脆就別再當人了。」


    噠噠、噠噠、噠噠。


    彌迦再次踏起輕盈的步伐。


    「倒不如說,乾脆不要保有意識算了。意識不過是大自然產生的一種拚湊功能,最好將它徹底驅逐至身體的各個角落去,徹頭徹尾轉變為社會性的存在。應該要舍棄『我就是我』這種觀念。要清除像『我』或是意識這種環境賜予人類應付過渡期用的功能。這麽一來,這個以和諧為目標的社會,才能真正迎接和諧的到來。」


    噠噠噠噠噠。


    「聽說以前軍隊裏的士兵不是找合腳的鞋子穿,而是要讓自己的腳合鞋子的尺寸。這點我們能輕易辦到。」


    「那也得那群老人同意才行啊。」


    彌迦再次停止踏步。她雙肩垂落,歎了口氣。


    「沒錯,老人們將『意識停止』與死亡畫上等號。在高加索山裏明明就有一群少數名族,數千年來一直是這樣生活。隻要係統夠成熟,就不需要有意識來下決策。隻要有能夠互助的係統、可以對人的生活下達指示的軟體,對於凡事都外包給別人處理的我們來說,又何必需要什麽意誌呢?問題反而是被要求要有意誌的痛苦,以及為了健康和共同體而需有自律的意誌這種痛苦。」


    「意誌和意識都沒必要。這和全球性的大混亂有什麽關聯?」


    「因為等到這世界快要變得一團糟時,那些老人就算再怎麽不願意,也會按下按鈕。」


    我啞然無語。


    單純就隻因為這樣。


    「你……你在逼迫那些老人奪走人類的意識,是嗎?」


    「沒錯。」


    「刻意製造這樣的狀況,讓世界陷入混沌。為了逼那些老人按下按鈕。」


    「沒錯,正確來說,不是按鈕,是那些老人握有的幾個密碼。」


    密碼。一串可以令世界頓時改變的文字。


    世界將會就此改變。


    「唯獨那項權限,連我們也無法取得。我想,你應該已經從伐西洛夫或你父親那裏聽說,『次世代人類行動特性記述工作小組』就是因此而分裂。『我就是我』的這種鏡像意識,是注重人類尊嚴的主流派,再來就是我們這些少數派。一群置身在完善社會係統中的異端,主張隻需留下人類的腦,意識隻會帶來不幸,應該馬上加以清除。所以身為領導人的我隻有逃亡一途,逃往昔日救出我的車臣人民身邊。」


    彌迦將她手中握有的權限發揮至極限。


    棲宿在人類中腦裏的欲望代理者想要被選中,這種心理狀態描繪出雙曲線,而彌迦有辦法入侵我們所連接的幾個生府伺服器加以操控。然而,更進一步的關鍵,卻是緊緊握在那群老人手中,那群親身體驗過大災禍,卻仍相信人類的靈魂有其尊嚴的老人,說來還真是諷刺。聽彌迦說,提倡人類的尊嚴、阻止人類跨越那最後一道防線的人,正是我父親。


    我回想起自己八、九歲那天的事。


    想起因攝取咖啡因的事,被某個婦人說得啞口無言的父親。


    針對咖啡因一事,他被某個婦人以柔和的口吻質問,尊嚴就像被鑿垮的刨冰般,碎裂崩塌,我父親卻仍相信人類本身的靈魂、意識,以及他存在於此的尊嚴。


    我感到悲傷。同時對就此喪命的父親感到悲傷。


    這樣已足夠充當我複仇的依據。


    「你父親真的很頑固。」


    彌迦指著我笑道。


    「每年都有數百萬人說他們討厭這個世界,為此而死,他們全都采用自殺這種人類最不該有的惡劣行為,受盡他人同情、輕視的眼光,盡管如此,他卻還是認為人類不能失去意誌和意識。我實在是搞不懂,所以我得想辦法才行。我要為每年白白犧牲的數萬條靈魂創造一個沒有靈魂的世界。」


    颼──颼──颼──


    颼──颼──颼──


    從碉堡某處吹來的風,襲卷過我們身旁。


    我舉起槍。


    對準彌迦心髒。


    槍口朝向彌迦。


    「希安死了,我爸也死了。全是你殺害的。」


    彌迦一臉認真地頷首。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那是亂數挑選的結果。」


    「我爸才不是呢。」


    「是啊。你父親是為自己的信念而死。」


    語畢,她指著我手中的槍。


    「霧慧敦,你呢?」


    我想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如果沒有意識,沒有意誌,像這種「內心的聲音」應該也會隨之消滅吧。意識和個人就此消滅,隻有係統留下。隻有清楚明白自己該做什麽的我會留下。不過,這麽一來將會是照著慣有模式行動,不再有任何迷惘,隻保有一具可以永遠不停工作的軀體。


    描繪出和諧景象的人腦,是排除一切迷惘的……不,是毫無用處的廢人。


    既沒迷惘,也沒選擇。若沒有了選擇,就隻剩下存在。


    同時也不難明白,那樣的光景和昔日的光景相比,根本好不到哪裏去。既然人類的意識過去一直沒發揮什麽作用,日後就算沒了意識,想必也不會有什麽不同。


    應該仍會和昨天一樣上街購物。


    應該仍會和昨天一樣上班工作。


    應該仍會和昨天一樣歡笑。


    應該仍會和昨天一樣哭泣。


    單純而清楚的反應。單純就隻是應該這麽做,所以完全照辦。


    為了並肩迎接理應到來的永恒,就必須曆經這樣的成長儀式嗎?


    應該就是這樣吧。


    我沒異議。


    「這麽說來,彌迦,你是想回歸沒有意識的風景。回到你的民族原本存在的風景。」


    彌迦微微低頭,靜靜地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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