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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tmlng=ja>


    <body>


    1


    透過媒體報導,「宣言」達到的效果之一是──在那一瞬間,全世界的人陷入沉默。那麽,當時你正在做什麽呢?


    那天,日本首都的這條街道,天空灰蒙蒙一片。


    灰雲沉沉地垂落在都市上空,就像等著把人壓垮似的。會有這種充滿象徵性的想法,全是因為「宣言」的內容太過震撼。


    聽說有人聽過之後感到惡心作嘔。


    甚至有很多人湧入心理治療所。


    當時我正與一名手持名片的男子一同搭車前往機場。


    <recolle>


    你知道名片嗎?


    下課時間,彌迦在教室裏如此說道,遞出一張紙。


    那是大小剛好可以放在手上的一張方形紙。上頭寫著小小的學校名稱和班級,以及大大的禦冷彌迦這名字。


    「這叫名片。以前大人都用這種紙來介紹自己。」


    希安發出「哦」的一聲,仔細檢視擺在桌上的那張紙。這麽小一張紙,上頭能寫的資訊少得可憐。「隻能寫這麽一點個人簡介啊。」我如此詢問。彌迦頷首道:


    「沒錯。既沒社會評價分數,也沒醫療資訊的連結。因為以前是以『公司』作為社會的基本單位,所以上頭會寫公司地址。原本名片就隻有公司在使用。除此之外,沒有必要隨時展示個人資料,也沒有這種方法。」


    「為什麽?」


    「因為以前很重視個人隱私。」


    「哇,好惡心哦。你剛才說了『個人隱私』。」


    希安笑道。經這麽一提才想到,彌迦以前也曾經說過,個人隱私四個字以前其實沒有色情的含意。彌迦莞爾一笑,加以補充說明。


    「話說回來,以前原本就沒有顯示個人資訊的習慣和方法。現在因為有擴增實境,才可以隨時讓人知道自己的事,但以前可是有物理性的限製呢。」


    說的也是。如果沒有擴增實境,要讓人知道自己的個人資訊,隻能在看板上寫字,一直高舉著。我用希安能理解的方式加以說明。


    「可是,如果不顯示個人資訊,又會引發旁人側目。身旁滿是來路不明的人,大家不會覺得很不舒服嗎?真難以想像。」


    「以前反而不會讓人知道個人資訊。在公共場所裏,身旁坐的是什麽人,根本沒人在意。在那樣的社會裏,當遇到非得讓某人知道特定的個人資訊時,會采用親手遞交名片的方式,防止個人資訊四處散播。」


    這東西還真可愛呢。我覺得這張小小的紙片無比可愛,於是脫口說道。彌迦嘴角輕揚。


    「沒錯吧,真的很可愛吧。我覺得比起在擴增實境中,從人的頭部右方跳出個人簡介,這張小紙片可愛、高雅許多。我就猜敦一定很喜歡。」


    「好酷哦,上麵還有圖畫呢。」希安指著名片上的彩色插圓。


    「這個圖案是彌迦畫的嗎?」


    「是啊。那是我們的圖案。」


    「我們的……」


    「沒錯。我、希安、敦,我們三個同誌的圖案。」


    </recolle>


    這是當時我從彌迦手中拿到的手工「名片」。現在它應該收在我家的書桌裏才對。事實上,關於名片的知識,自我當上螺旋監察官後,偶爾也曾派上用場。因為和那些至今仍保持舊型態的「政府」和「國家」交涉時,我發現在生府生活圈已完全廢除的紙媒體仍被當作寶貝看待。在車臣眾多武裝勢力及俄羅斯之間負責調停的螺旋監察官曾提及,之前武裝勢力方的交涉員在自我介紹時遞出名片,令他大吃一驚。我先前在尼日時也一樣。在擴增實境尚未普及於生活中的非生命主義國家,目前仍保有交換名片的習慣。


    之所以會想起這件事,是因為有一名男子在大學停車場裏倚在我車身旁,朝我遞出名片自我介紹。


    「我是國際刑警以利亞?伐西洛夫搜查員。」


    我直接伸手收下他遞出的紙片,伐西洛夫露出驚訝的表情。


    「您知道這是什麽東西嗎?」


    是名片對吧,我應道。突然有名可疑的男子用名片向人自我介紹,一點都不可愛。我身為監察官,沒必要遵從派遣地區的古老習慣行事,而且他這根本就是在裝模作樣。我回了他一句:這是以前人們的習慣對吧,我知道。


    「什麽嘛,真無趣。」


    「你該不會每次遇到人就這麽做吧?」


    「會啊。而且還頗獲好評呢。」


    伐西洛夫就像整人遊戲搞砸了似的,頻頻搔頭。我凝視著這名愛演戲的男子,問他有何貴幹。我所剩的時間不多了,有事的話就快說吧。


    「在這裏談不大方便,可以上車談嗎?就在這一帶繞繞,邊開車邊談。」


    很不巧,我現在正要去機場。我拒絕伐西洛夫的要求,努了努下巴,示意我要上車了。


    「要去巴格達對吧。」


    我注視男子雙眼,極力不流露出驚訝之色,臉上不顯任何表情。不過,他肯定是故意想讓我這名態度不佳的女監察官大吃一驚。「你為什麽會知道?」我極力佯裝冷靜,向伐西洛夫詢問。


    「我也想告訴您啊。我可以和您一起去機場,方便讓我上車嗎?」


    我很不情願地頷首,接著伐西洛夫吩咐自己的車子自行駛回。坐上車設定好路線後,顯示出預計抵達機場的時間。高速行駛需一個小時。我告訴男子「這是你僅有的時間哦」。伐西洛夫回答道「這樣的時間足夠了」,坐向我身旁的座位。


    車子在市區街道行駛時,我覺得有哪裏不大對勁。不知是否雲層低垂的緣故,感覺平時平淡無奇的風景,今天似乎增添了幾縷落寞之色。我想從風景中找出落寞的根源,靜靜注視窗外飛逝的街景。但最後還是沒能找出個中原因,車子已穿出市區,駛入高速道路。


    但高速道路似乎行車稀少。


    原來是因為冷清。落寞本身如此回答道。市區感覺行人比平時還來得少。一路上空空蕩蕩,也許能早點抵達目的地呢,伐西洛夫說道。與平時相比,路上確實空蕩許多。「大家都感到害怕。」


    伐西洛夫低語道。我回他一句:「害怕什麽?」


    「害怕有人在麵前喪命。害怕這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應該會吧。也許有個陌生人會一刀刺向自己喉嚨自殺,這種事件才剛發生不久。


    聽說心理治療所都擠爆了。


    人們難以相信竟然有人會在他們麵前自殺。


    支撐這社會的,正是「必須相信別人」的這種強迫觀念。所謂以彼此當人質,指的就是這樣。除了因老邁和遭遇事故外,不會無故死亡的人類,不斷公布個人資訊,生府的會議和倫理聚會也都非參加不可,一麵接受專家的建議,一麵以會議決定事情。


    如今在那起事件的影響下,已開始扭曲變形。


    雖然是以很奇怪的形式呈現,但這令眾人想起很久以前便知道的懷念感覺。所謂的外人,原本指的是無從預料,令人感到陰森可怕的對象。如今這樣的本質完全顯露於外。


    的確,如果有人會突然自殺,真教人不知該相信誰才好。在相信的瞬間,對方突然了卻自己的生命,這一定令人難以承受。事實上,我自己就曾經親眼目睹。


    「永遠


    」已經崩毀。


    人降生世上,到一百多歲死亡這段時間,不曾染上任何疾病,也不曾見過任何不好的事物。這是個祥和掩蓋一切的世界。


    <list:dialogue>


    <d:那是固定的時間>


    <d:是沒有變化的空間>


    </list>


    這樣的幻想瞬間被敲碎。


    接下來會是什麽?


    盡管我這個人向來很粗心大意,但我還是想到了這點。我不覺得這件事會就這麽結束。這應該是出自某人──也許是禦冷彌迦──的企圖,如果那些自殺者全是她企圖下的犧牲者,那應該還會有事發生才對。


    「你不害怕嗎?」


    我如此詢問。「當然怕嘍」伐西洛夫以平淡的聲音應道。「你也差不多該該談工作的事了吧。」我如此說道,伐西洛夫聳聳肩,開始說明來意。


    「那約莫是一年前發生的事。我們在國際刑警組織所屬的部門,正針對某個團體展開調查。該團體的成員,全部由生府裏握有權勢的高齡人士、醫療產業複合體的高層,以及部分學者和科學家所組成。他們以不當手法入侵人們的watchme和藥物精製係統,為了在非常時期能透過這樣的『漏洞』運用某項技術,他們正在推動研究。」


    「什麽樣的技術?」


    「目前還不清楚。不過,如同我剛才所述,他們可以透過各生府的watchme伺服器,以不法方式存取他人的身體。他們的思想根據,是大災禍的記憶。」


    大災禍──發生在半世紀前的全球性暴動與混沌。事件以美國為開端,以英語係國家為中心向外擴散,一個滿是戰爭殺伐的時代。理應嚴密控管的核子彈頭,在混亂中外流,這股狂熱在世界各地開花結果。這顆星球上冒出許多蕈狀雲,人類這才明白自己的本性,擁有那段可怕記憶的人構築了現今的社會。


    「他們那些老人,深怕人類再次回歸那樣的混沌中。大災禍的原因至今仍眾說紛耘,但藉由數億條人命的犧牲,證明了人類大腦會在轉瞬間變得如此野蠻。所以他們利用watchme監控所有人類。他們自稱是『次世代人類行動特性記述工作小組』。」


    他突然對我公開這誇大不實的故事,一時令我不知如何是好。這名男子確實擁有國際刑警的證件,而且他的說話口吻不顯半點瘋狂之色。但他所說的陰謀論,規模實在太過龐大。說什麽所有人類的生命全在那一小撮人的監控下。


    「……請不要用那種眼神看我。我讓你看我這位國際刑警的心理評價吧。」


    「我該怎麽判斷才好呢。」


    我如此說道。因為我萬萬沒想到他會突然提出這樣的陰謀論。


    「你這是正常反應,不過,我隻能請你相信我。我們時間不多了。」


    「你的意思是,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事情還會繼續發生,對吧?」


    「沒錯。他們在發生那起事件當天,對他們所建造的係統進行實驗。為了確認他們的科技與係統是否真能發揮功能。而實驗結果也相當成功──先不考量成功的證明是有六千多個人同時自殺……」


    「你的意思是,那是意外造成的事故?」


    我以訝異的表情詢問。一個誇大不實的「組織」,對大災禍的記憶感到畏怯,他們進行的實驗失控,結果害六千多人中了「去死吧」的催眠,紛紛自殺,是這樣嗎?


    「不是這樣的。根據我們的內部調查,似乎有個抱持不同想法的集團混進那個團體裏。那一派人士雖然也擁有同樣目的,但做法卻和該團體嚴重對立。」


    「你是說,那個集團內部思想分裂,是造成這次多人自殺事件的導火線?」


    「不是導火線,是一場對立。潛伏在該團體裏的那派思想集團,似乎想利用實驗來左右團體內鬥爭的走向。」


    一個誇大不實的集團,其微不足道的內部鬥爭。結果造成數千人喪命。


    「為什麽?」


    我如此問道。為什麽這男人會與我接觸?


    「當然是希望能獲得你的協助。不,應該說我想協助你進行搜查。在國際刑警組織內,有人對於螺旋監察局介入這次的事件頗感不悅。事實上,也對此有過一番討論。此事從頭到尾都算是刑事案件,理應負責生治監查的who介入此事不過是一場鬧劇,其目的是要擴張生命主義者在國際社會裏的權威。」


    「我認為你說的是事實。」我如此應道。


    史陶芬堡就是主張擴大權威的帶頭者。螺旋監察局身為生命主義的擁護者,必須挺身處理會威脅人類健康與生命的一切現實事物──當初我也曾聽過她這番演說。


    「不過,既然事態演變至此,也隻能先互相合作了。不知道那班人何時會采取下一波行動。在事情發生前,得先阻止他們的行動才行──抱歉。」


    伐西洛夫手按向耳朵。應該是有人用headphone和他聯絡。


    <horror>


    我不由自主伸手撫摸後腦。


    在頭部裏。


    這顱骨裏的灰白質。


    那些不知在何處且身分不明,懼怕著大災禍陰影的老人,在我們腦內某個地方構築了實體不明的醫療分子網路。將身體相關的一切全部外包給別人處理的人類,勉強守住自己最後的一道防線──意誌。而有個會撼動它的係統卻潛伏其中。有一群人打從心底不相信自己的大腦以及自己構築出的社會,雖然是他們建造了這個係統。不知道他們采用何種形式,隻要係統下令要我自殺,也許我就會拿起此時身上的配槍,無來由地打穿自己的腦袋。我很想知道這當中究竟是怎樣的結構。


    </horror>


    人類將管理身體的工作「外包」,因而造成這個結果。


    使用watchme將自己身體交由別人管理的結果,使得人類一旦失去外部係統,便無法維持自己的身體,導致人類深陷其中無法自拔。人類逐漸將謀生相關的各種大小事全都分工化。


    <list:protocol>


    </list>


    對以前的人類而言,與食材相關的許多事理應由個人自行處理。但現在每個階段都被拆解開來,出現各自專門處理這些事的人。自己吃進嘴裏的食物,能自己全部一手掌控的人,如今已完全找不到了。


    伐西洛夫輕拍我肩膀,要我注意。


    「網路二十四台有報導,請注意看一下。」


    我在視野中調出媒體頻道。連上網路二十四台後,跳出緊急快報節目的字幕。神情緊張的播報員開始朗讀投射在他個人擴增實境中的新聞原稿。


    午安,我是愛迪生?卡特。


    接下來要為您播報的新聞內容,是剛才寄送到網路二十四台播報局的記憶格內容。某人自稱是引發先前那起多人自殺事件的凶手,在記憶格中存有留言。


    這是怎麽回事?我要伐西洛夫說明。但伐西洛夫隻是搖頭,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我也不知道。隻能看下去了。」


    網路二十四台的自主審核委員會與其他媒體相比,確實標準比較寬鬆。不久前他們在播放畫麵時,畫麵角落出現因車臣武力衝突而死亡的士兵屍體,使得世人對這家媒體風評不佳。大部分媒體都會用自家的ai係統對播放的影片進行自主審核。這些預防措施是為了不讓可能造成心靈創傷的影像流出。因而在生府世界裏,像我在戰場上目睹的那些屍體、因饑餓而瘦得皮包骨的孩童,絕不會公開播放。其中,網路二十四台可說是采取比較「激進」方針的播報媒體。


    那麽各位,請仔細聽這段留言。


    愛


    迪生?卡特說完後,畫麵頓時轉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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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不知道何時會播放,所以請容我這樣說。


    早安、午安、晚安。」


    </log>


    是女人的聲音。


    畫麵上隻有voily的文字。沒有畫麵。


    我閉上眼。因為我認為這麽做,或許能從中掌握潛藏在這聲音中的本質──也許她就是禦冷彌迦。如果畫麵隻有文字,那就算看了也沒意義。


    <log:media=work24:id=225-78495hu6r-yti5h23j-09>


    「之前有許多人喪命。


    有好多人同時自殺。


    大家應該都受到很大的震撼吧。


    想到可能有人會突然死在自己麵前,應該會覺得很可怕吧?


    這件事是我們做的。


    至於是如何辦到,目前得保密。


    不過,這項機關已深植在眾人腦中。


    現在已無法移除了。


    你們已全部成為我們的人質。」


    </log>


    她的聲音明顯改變許多。完全不帶半點禦冷彌迦往日的影子。


    <log:media=work24:id=225-78495hu6r-yti5h23j-09>


    「各位應該已經知道我們的能耐了。


    害怕。生氣。當中想必夾雜各種情感。


    這些都是如假包換的情感,請好好珍惜。


    我們的社會就是壓抑這種情感所構築而成。


    被重重壓在關懷的言詞下,以此構築而成。


    沒有明文規定,甚至連法律也沒有。


    在這種規範和『氛圍』的束縛下,眾人都壓抑自己的情感。現今這個時代,人類被自己內心的規範牽製得無法動彈,這是前所未有的情況。增加這麽多沒有明文化的規定,也是人類史上的頭一遭。


    沒人可以吐露心中真正的想法。我們從小就被灌輸教育觀念,認為每個人都是社會的重要資源。所有人都說這身體不是我們自己所有,而是社會上每個人貴重的財產,是公共的身體。


    不過,大家應該都覺得快要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了。


    其實從以前開始,自殺率就不斷升高,大家或許也都曾耳聞。大家都想逃離被這種『氛圍』束縛的社會。」


    </log>


    不過,她說的內容似曾聽過。


    是當我還是少女時,她捩動我和希安的那些話語。


    貼切且清楚地表達出我們心中沉悶的那些話語。


    <log:media=work24:id=225-78495hu6r-yti5h23j-09>


    「我們會建造全新的世界。


    為了這個目標,得先挑選有此能耐的人。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內,請至少殺害一個人以上。


    方法不拘。


    請以此證明隻要是為了自己好,別人會變成怎樣都無所謂。


    要知道,最重要的是自己的生命,請解放這樣的情感。


    做不到這點的人,就請你死吧。


    剛才我也說過,我們有能力執行這件事,從之前那起事件中便可明白。


    如果你對奪走他人的性命感到猶豫……


    如果這樣能讓你保住一命,你卻還是猶豫……


    到時候我們會毫不留情地殺掉你。


    讓你用自我了結生命的方式。


    我再重複一次,我們隻要按下按鈕就能辦到。


    為了那些還不肯相信的人,我會馬上讓你們看個畫麵,來實際驗證這點。


    那可能隻是短暫瞬間的畫麵。


    請睜大眼睛,不要錯過。」


    </log>


    「以上就是網路二十四台所傳送的聲音資料。」愛迪生?卡特重新回到畫麵中。卡特語氣平淡地朗讀新聞稿。已確認過寄件人,他使用的是之前那起事件犧牲者的帳號。話才剛說完,網路二十四台的人氣主播突然從胸前口袋中取出鋼筆,緩緩刺向自己右眼。


    「噢!」


    伐西洛夫遮住眼睛。


    ai審核果然介入了。


    在卡特開始攪動自己腦漿前,影像就此中斷,顯示出一排字幕,對剛才播放會造成心靈創傷的影像一事致歉,並推薦觀眾接受適當的心理治療。還詳細寫下諮詢窗口的帳號。彷佛這麽一來,就可以當作卡特自殺的事不曾發生。


    可惡,不小心看到了──伐西洛夫低語道。


    我曾在戰場上看過頭被轟去一半的遺體,以及擱置路旁任其腐爛的屍體。因此,若說我看到影像後大為震驚,那是騙人的,不過,眼前發生的事,確實已足夠令我為之錯愕。


    若說這是彌迦所為,那她實在需要接受重度心理治療。接受足以完全改變她腦部構造的藥物治療和心理諮詢。


    我開車駛向機場。我得加快動作才行。


    在潛藏於「氛圍」下的怪物完全顯露原形之前。


    2


    <recolle>


    這世界沒有我容身之處。


    我第一次有這個念頭,應該是在參觀生府倫理會議的時候。當時我還是國中生,因為父母參加而陪同。在擴增實境上進行的倫理會議題材,一開始是針對廣告的品格,展開一場難以定義又無關緊要的討論,現在我已經想不起當時兩者之間是如何扯上關聯,不過,後來話題逐漸轉向探討攝取咖啡因這個道義問題。


    當時我認為茶就是茶。


    紅茶是紅茶,咖啡是咖啡。


    但那就像酒一概都含有酒精一樣,以現在的觀點來看,它們當然全都含有咖啡因。


    <antipathy>


    我至今仍記得那名說話很大聲,完全掌握會議氣氛的婦人。我不記得她的名字。當時有位婦人戰戰兢兢,很低調地要求發言。話雖如此,她所提的內容卻與她的低調態度相去甚遠,顯得咄咄逼人。


    「請問……攝取咖啡因,就道義上來說,不是一種錯誤的行為嗎?」


    根據婦人的說法,咖啡因就根本來說,可以斷言──


    <list:item>


    <i:是覺醒劑>


    <i:是興奮劑>


    <i:會損害胃部>


    <i:有害健康的物質>


    </list>


    婦人說,咖啡因根本就是有毒物質。


    她的語氣始終很低調。


    很低調地斷言。


    對於長期攝取所造成的不良影響,難道不會感到猥褻嗎?


    </antipathy>


    有時也會有職務上的需要──說這話的人,是我那擔任科學家的父親。所以我才會親眼目睹父親被婦人講得啞口無言的那一幕。我覺得父親說的話既正確,又有常識,而且很符合實際。


    但在會議中,婦人的發言充分展現出以關懷為首要之務的生府成員特質,她不失禮數,而且態度極為低調,說出的話卻很極端,因此很容易吸引他人,最重要的是,她的發言很獨斷。


    一個獨斷的發言結束後,緊接著又是一個獨斷的發言。


    生府底下的眾人都喜歡有人可以獨斷決定一切。可以代為決定事情,做出決斷的人,其周遭就會營造出「氛圍」。這最令科學家無法招架。因為所謂正確的事,始終都平庸無奇、模棱兩可、經得起一再反覆地驗證,無趣又乏味。會議結束後,父親如


    此說道。


    父親還說,有時候某些職務也需要咖啡因。有些壓力可以藉由咖啡因來抒解。


    <antipathy>


    那位婦人最後對身邊的人說,「霧慧先生這番話,與當初菸酒這種惡習一直到最後還是有人死忠擁護,可看作是相同的道理。」


    <list:item>


    <i:某婦人指責咖啡因會引發恐慌>


    <i:某婦人指責咖啡因會引發睡眠障礙>


    <i:某婦人指責咖啡因會引發痙攣>


    <i:某婦人指責咖啡因是導致頭痛、健忘等症狀的導火線>


    <i:同時也指責壓力的問題其實是心理治療師和心理諮詢師的問題>


    </list>


    </antipathy>


    父親最後就隻是呆立原地,無法說出「要懂得適度」這句話。整體來說,咖啡因雖沒有被明確禁止,但認為它是猥褻的毒害,應該避諱的現場氛圍,主導了整場會議。


    <antipathy>


    在會議的過程中,我一直強忍想吐的衝動。


    具體來說,我並不是想吐,而是有股精神上的嘔吐感。那位婦人怎麽看都不像危險人物,而眾人對她口中那番令人意外的話語頻頻點頭,也令我深感匪夷所思。


    「這純粹隻是我個人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婦人以此作為結尾。「是否應該廢除咖啡因呢?」


    </antipathy>


    <regret>


    我很後悔,當初拜托父母讓我看那場會議。


    我曾經發現過一個媒體頻道,裏頭播映一道又一道我從沒見過的菜肴。我問父親那是什麽,他回答,哦,那東西叫「兩分鍾仇恨」。像這種脂肪過多、膽固醇過高、鹽分過多……等等有害健康、欠缺資源意識的食物,曾經吃過它們的最後世代,會一麵注視這些畫麵,一麵自我暗示,告訴自己──我不能吃這些食物,要是吃了它,我便是這社會上最糟糕的人,而且嚴重欠缺資源意識,損耗公共的身體。


    約莫十年前,媒體頻道曾有這樣的節目。從這種對菜肴的兩分鍾仇恨開始,人類憎恨起所有有害健康的食物,發展到最後,演變成那天呼籲眾人一起憎恨咖啡因的事態。


    我原本引以為傲的父親,創造出watchme,改變整個世界的父親,竟然也會有這等難堪的模樣,令我不忍卒睹。如果這就是生府,如果這就是世界,如果這將會掩蓋所有一切,那我實在不想待在這種地方。這件事發生在我遇見禦冷彌迦之前,由於不適應感太過強烈,以致於我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忘不了那場倫理會議。不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家打電動,當時那種不適應感始終折磨著我。我再也沒提出想參觀會議的要求。


    </regret>


    而看出我這種不適應感的人,是那天在公園裏,坐在攀爬架旁的長椅上看書的少女。在我從學校返家,通過公園的路上。少女走近我,對我說道:


    「你知道那東西為什麽做成軟趴趴的彎曲狀嗎……」


    少女指著攀爬架如此說道。


    </recolle>


    「birdrider通知各位旅客。本班機是從東京起飛的northern passengers 947dr,預定一個小時後抵達醫學都市巴格達。」


    告知抵達時刻的廣播,聽起來總是如此悅耳。這世界嚴格避免任何不舒服感。


    沒有疾病、不會有不愉快的經驗、不會看到令人不舒服的影像,就算體驗到上述的情形,之後也會有眾多心理治療師等著你。


    不會有任何不舒服感的世界。從這樣的世界到死者的國度,能得到多少優勢呢?


    我聽著廣播以絹絲般柔滑的聲音播報,一麵從座位望向窗外。passengerbird六片主翼忙碌地改變形體抑製亂流,像在振翅般,大幅度彎曲擺動,努力達成使命。在過去以飛機當空中交通工具的時代,隻有兩片主翼,保有同樣的比例和形狀,造型遠比現在粗獷許多。與當時的航空機相比,現代的passengerbird造型更為細致,看起來也更為忙碌。


    這時,我突然想起攀爬架的事。想起彌迦說過的那句話。


    一直到二十一世紀初,攀爬架都是以金屬製造。


    是以鐵管組成格子狀的幾何立體外形。就算有孩子從上頭跌落,也不會像現在的攀爬架這樣,馬上采取行動接住孩子。因為當時的金屬棒非但不具任何智能和變化性,也不具柔軟性。


    <list:item>


    <i:彌迦還活著>


    <i:彌迦沒死>


    <i:彌迦沒丟下我們,自己到另一個世界去>


    <i:也許是彌迦殺了希安,以及其他二千七百九十五人>


    </list>


    我此時正在尋找彌迦的影子。


    在機上的大部分時間,我都在閱讀冴紀教授建議我看的那篇針對健康社會所寫的論文。有許多事都源自納粹。像廣播裝置這種東西(在數位傳送以及聲音直接傳進聽小骨的headphone普及的現代,已完全沒人使用),簡言之,就是以聲音傳向眾人的電力擴音裝置。高速道路也是源自於德國的高速公路autobahn。盡管他們做了許多壞事,但是就學者的認知來說,一提到納粹,還是會認為他們是一個健康社會。


    <recolle>


    「希特勒的母親死於乳癌。」


    冴紀教授說。


    「她母親的醫生是一名猶太人。希特勒對猶太人的憎恨,就是源自於此。所以猶太人大屠殺的根源是希特勒的母親。不過,是左邊還是右邊的乳房就不得而知了。」


    </recolle>


    我離開座位,從乘客座位區走上樓梯,來到passengerbird上層交誼區的咖啡廳。感覺宛如站在機體的頂端一般。蒼穹一望無涯,眼下的雲海飽含濕氣,白光耀眼。可能是因為注意到這點,機身的地板也特地采用純白的壓力防滑材質,與白雲的顏色合為一體。以智能材質打造的機體壁麵,從內側往外望去完全透明,所以能提供乘客這種三百六十度全景視野。如果沒有那些隱隱顯現機體框架的線條,也許會真的以為自己站在空中。


    在這沒有疾病,時間就此停止的國家,一切都輕盈地飄浮於空中。


    攝取尼古丁的人與輕盈無緣。


    血管會因尼古丁而收縮,血液中的黏性也會就此提高。


    冴紀教授說過,叔本華和康德都很鄙視抽菸。


    我手肘抵向吧台,點了一份符合禮儀規範的咖啡因。雖然菸酒已被徹底撲滅,但謝天謝地,咖啡因仍勉強殘存至今。話雖如此,還是有很多人會對它皺眉,對咖啡因展開輪番攻擊。這十幾年來,咖啡因逐漸受到嚴苛的對待。


    我在咖啡廳角落找到座位,坐向白色地板上冒出的紅色果凍椅。不過因為乘客稀少,咖啡廳裏頭空空蕩蕩。我問空服員,平時乘客就這麽少嗎,他回答我,今天乘客確實是少了點。


    世界改變了。自從有了那個「宣言」後。


    大家應該全關在家中胡思亂想。沒人敢保證自己絕不會死。特別是當時目睹那名播報員「自殺」的人。


    <list:item>


    <i:是否要相信那個「宣言」>


    <i:我要殺人嗎>


    <i:我應該殺人嗎>


    </list>


    不知所措的程度各有不同。


    苦惱、躊躇、怨念、真心話。


    應該選擇不殺別人而被殺


    ,還是殺了別人而得以存活,這是問題所在。


    此刻應該有許多負麵情緒在全世界的家庭和職場上造成漩渦。許多生府立即呼籲成員召開會議討論此事,但聽說出席率低落。這也是當然的結果,就算眾人聚在一起,又該談論什麽才好呢?


    各位成員,今天的會議議題是……


    我們應該殺害別人,以求活命嗎?


    應該用刀子,還是鈍器呢?


    我想應該沒人有槍吧?


    絕不可能會討論如此露骨的選擇。這樣的話,頂多隻能用「請各位冷靜,各位絕對安全」這種毫無確切根據的謊言呼籲大眾,然後草草結束。這不是可以和眾人討論的事。這事隻能靠自己判斷,孤獨的選擇。在這一刻,全世界的每個人都在接受考驗。


    思考這個問題時,逐漸感覺焦躁起來。像這時候就需要尼古丁。


    這幾天來,我一口菸都沒抽,嘴裏感到說不出的空虛。話雖如此,要是完全靠食物來打發,會愈來愈胖,反而會招來世人質疑的眼光。這問題比皮膚粗糙還要嚴重。現今的世界,肥胖和過瘦都特別顯眼。世人全聽信健康顧問的建言,唯唯諾諾地遵從別人設計的飲食規範。容許的體格限製範圍,一年比一年嚴苛。


    q:這遊戲會持續到什麽時候?


    a:全世界的人,不分男女,體脂肪率都能落在上下百分之一的落差範圍內之前,這遊戲預定會一直玩下去。有幾個中途退出的方法,一是死,二是死,三還是死。


    那些自殺的人,該不會是想退出這個遊戲吧?


    <recolle>


    冴紀教授說,海德裏希【注15:reinhard tristan eugen heydrich,德國納粹黨黨衛隊的重要成員之一,地位僅次於希姆萊】和希姆萊【注16:heinrich luitpold himmler,是納粹德國的重要政治頭目,曾為內政部長、親衛隊首領,對歐洲六百萬猶太人、同性戀者、共產黨人和二十萬至五十萬羅姆人的大屠殺以及許多武裝親衛隊的戰爭罪行負有主要責任】都想將肥胖趕出親衛隊。希姆萊的夢想是德意誌民族所有人都是素食主義者。


    </recolle>


    也許每個人都想退出這個遊戲,但因為這世界的氛圍是一道難以突破的關卡,大家才會打消退出的念頭。至於我,則是在找尋一個可以不用退出遊戲,又可以不用玩得太認真的空間,不過,這樣就非得前往那些紛爭地帶不可。


    <diary>


    <item>【巴格達】</item>


    <description>伊拉克的都市。位於伊拉克中央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上。是阿拔期王朝建造的古都。本世紀初的伊拉克戰爭結束後,以美軍為主力,在此派駐占領軍,伊拉克的反對勢力一再展開恐怖活動,一度陷入毀滅狀態。曆經大災禍後,搖身一變成為匯聚全球巨大醫療資本的大都市。在禮遇醫療資本的稅製,以及對拿人體作實驗的醫學實驗極為寬容的法律下,醫療產業複合體、醫療智庫、研究機關,競相在此設立根據地,所以也博得「醫學杜拜」的稱號。</description>


    </diary>


    我環視機內,果然有許多醫療相關人員。


    <list:item>


    <i:醫療產業複合體的研究員>


    <i:醫療智庫的首席經濟學人>


    <i:藥物精製係統製造商的軟體總經理>


    </list>


    各自以不同形式與醫療產業有所關聯。不過在現代社會,要找出和醫療服務無關的人也許還比較困難。在這群人當中,螺旋監察官的頭銜肯定相當搶眼。特別是螺旋監察官攝取咖啡因的畫麵。


    我整個人深深陷入果凍椅中,接著passengerbird展開大幅度回旋。當果凍材質吸收施加而來的重力時,飛機已落向巴格達的降落甲板。


    我在機上的這段時間,最早的徵兆正造訪這世界。


    <movie:ar:id=593-6586afv50-73649o-arin678>


    我在機上的這段時間,有一名義大利人上吊自殺。他名叫路易?維斯堤(luigi vercotti),是韋蘭生府的誌工資源經理。


    維斯堤有位三十八歲的妻子和六歲的兒子。他看準他們外出購物時,以領帶結成的繩圈套住脖子後,一腳踢開墊腳用的小箱子。


    全身重量集中在脖子。


    通往大腦的主動脈開始因壓迫而發出悲鳴。


    要不了十秒,大腦便會喪失功能。


    之後心髒會慢慢停止跳動。


    </movie>


    體內的watchme會大呼小叫告知醫療伺服器這個嚴重事態。盡管一切都已結束,但隻要醫療分子還能從體內得到能量,就會在屍體體內持續發出「氧氣無法送達腦部」的報告。若從身體層麵來看,「死」是構成人體的細胞群花了很長的時間緩緩老朽所造成的結果。嚴格來說,死亡並不是一瞬間發生的事。


    以前彌迦曾讓我看鎌倉時代的畫,名叫《九相詩繪卷》。


    那是六張繪卷,描繪了某個女人死後,屍體變色、膨脹、腐爛,遭鳥獸啃食的畫麵。非常寫實生動,一點都不像出自古人之手。這種東西是會造成心靈創傷的圖像,所以我搞不懂彌迦怎麽會有。不過,不管是再怎麽違法的事,彌迦都有辦法辦到。


    「在畫這幅圖的時代,死是隨處可見的事。」


    彌迦說。人類的死亡,就是得花這麽長時間。以前都是直接將死人埋進土裏。你知道為什麽叫桶棺嗎?現在我們參加曾祖父、曾祖母的喪禮時,裏頭就隻放著用來溶解屍體,消毒殺菌的盒子。但在古時候,屍體卻是放進桶中,埋入地下。對了,敦,你看過木桶嗎?我們現在所說的荼毗,含意與上個世紀截然不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分解中心將遺體溶成不會造成生物災害的無害液體,而是直接焚燒遺體。荼毗是梵語音譯而來的漢字,意思是火葬。


    腦死代表人類死亡,這是最近才有的觀念。


    對人類而言,腦代表一切,大家都這麽認為。


    我從機上踏向巴格達的土地時,剛好接到螺旋監察官事務局的呼叫,告知這個消息。我開啟存放在呼叫盒裏的訊息後,發現裏頭列出義大利警察針對三十分鍾前發生的事件即時從命案現場傳來的報告。陸續追加傳來證物、意見等等。


    「是那班人幹的嗎?雖然不清楚對方的身分。」


    有人發言。史陶芬堡搖頭,向全員說道──請看「遺書」的項目。有遺書是嗎?眾人發出驚呼。因為前幾天發生的那起全世界同時多人自殺的事件中,沒人在臨死前留下訊息。正確來說,是除了零下堂希安之外沒人留下訊息。


    遺書的內容很簡潔。


    <list:item>


    <i:我應該殺害不了任何人>


    <i:就算殺了人,之後我也會禁不起良心的譴責>


    <i:或許我真的是公共的身體,但其他人也一樣>


    <i:除了自殺外,我找不出可以擺脫這種困境的方法>


    <i:我不想被自稱是「凶手」的那群人殺害>


    <i:我要為自己選擇自殺這件事,向我的妻兒和鄰居謝罪>


    </list>


    如上。


    「這是全新的事態。可能不是『凶手』所為。」史陶芬堡說。


    沒錯。這應該不是寄記憶格給網路二十四台的人所為。在相信播放內容的人當中,有人無法想像


    自己殺人的情形,於是在自己遭「凶手」殺害前,先結束自己的生命。就選擇來說,這是充分可以預料到的情形。


    「報導限製的情況如何?」史陶芬堡問。有人回答:「目前除了死者的家人外,知道此事的就隻有義大利當地警察、國際刑警組織,以及螺旋監察官。」話雖如此,這件事要瞞著不讓人知道,頂多隻能再撐幾天。


    之後維特效應便會擴及整個世界。


    之所以限製報導,是為了避免出現這種維特效應。以連鎖效應發生的多起自殺事件,稱之為維持效應。為什麽我會知道這種無聊的事呢?因為是禦冷彌迦告訴我的。


    <recolle>


    這本書叫作《少年維特的煩惱》。當初彌迦說著遞了一本書到我麵前。


    人怎麽會因為一本書而死呢?用它來砸人嗎?


    我如此詢問,於是彌迦說明起《少年維特的煩惱》的內容。她說,主角有位喜歡的女子,她和其他男人訂有婚約。所以主角最後承受不了單戀之苦,結束自己的生命。


    「聽起來單純隻是個浪漫的愛情故事,可是……」


    我問。


    「你說有許多人因它而死,這當中有什麽關聯呢?」


    「許多有類似遭遇的人,受到書中內容的影響,開始陸續模仿這位主角。雖說維特是根據作者歌德親身的體驗所塑造而成,卻是虛構的人物。」


    禦冷莞爾一笑,把書的封麵湊向自己麵前。


    「虛構的故事、書,還有語言,都暗藏著能殺人的力量。你不覺得很厲害嗎?」


    </recolle>


    在世界底端腐爛的冷知識。


    我之所以知道許多這方麵的事,都多虧了禦冷彌迦。


    要是讓世界知道這種自殺方式和遺書內容,肯定會有一大批人爭先仿效。在凶手所定的時限到來前,到底會有多少人自殺,又有多少人會照她的吩咐殺人呢?事實上,既不選擇殺人,也不選擇自殺,什麽決定也做不了,就隻是等著時間到來的人,應該占絕大多數吧。


    不過,這世界正一步步走向大災禍那樣的混沌局麵,這點是可以確定的。


    「難道不能關閉watchme,切斷與健康管理伺服器的連結嗎?」


    有人提議,但就現實考量而言,這不可能。watchme還兼充全球性的身分證。一旦讓自己體內的watchme離線,別說購物、搭乘地鐵了,就連回自己家都沒辦法。


    「世界正陷入恐慌。」


    參加擴增實境會議的其他監察官語氣沉重地說道。


    「借住家庭、倫理會議、互助會、高齡者照護等生府活動……」


    「這個社會係統的立基點在於個人資訊幾乎完全公開、對生府社會或地區共同體所屬的他人完全信賴。」


    「人人都能無病無痛終其一生,昨天活著的人,明天一樣能好端端活著,在這樣的前提下建立了經濟循環。」


    「再照這樣下去,恐怕無法維持了。」


    「不知道何時會被誰奪走自己的生命。」


    「怎麽會這樣……要是這種狀態持續下去……」


    「再過不久,這社會就會退回二十一世紀初……不……」


    「恐怕會退回完全喪失倫理的大災禍時代。」


    一臉疲態的監察官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


    「隻能說,有某種作為對人類腦部造成影響。問題就出在這種作為上。」


    「很明顯有人為意圖介入。有人引發這種作為。」


    「根據霧慧敦上級監察官的報告,據說有某個機構寫了一篇詳細的論文,說他們在腦中發現了人類的意誌。這是俄羅斯腦部科學家塞爾蓋?古爾盧科維奇?捷爾任斯奇(sergei gurlukovich dzierzynski)所發表的論文,與人稱中腦回饋係統的領域活動有關。」首席監察官說道。「聽說它能以極高的準確度模擬人類的心理機製,事實上,最近也開始應用在心理治療上。霧慧敦上級監察官已握有很逼近此次事件核心的有力證據。」


    不,您誤會了,我語氣平淡地說道。造成此次事件的原因,某人可能握有相關的情報,我自始至終都隻是企圖與此人接觸而已。


    「不過,你還是比我們在場其他人都更了解情況,沒錯吧?」


    「如果能對人類的意誌解析得這般透徹,或許就有辦法加以控製。霧慧敦上級監察官,你應該與我們分享這項情報才對吧?」


    另一名監察官就像在替史陶芬堡補充般,以平穩的語氣說道。這是討論,至少在形式上不能起衝突。這正是生府社會的討論形態。


    「就現階段而言,我尚未取得任何可靠的情報,我認為我現在手上的情報,隻會打亂整體的搜查進度,所以沒與其他螺旋監察官聯絡。」


    「你手上的情報可不可靠,應該由我來判斷。」


    史陶芬堡眯起眼,如此說道。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暗自在心中朝她比中指。


    <recolle>


    「這個手勢是什麽意思?」


    我很感興趣地望著彌迦豎起的中指,如此詢問。彌迦笑咪咪地回答道:


    「這是很久以前的動作。意思是fuck。fuck這個字已從英語中消失。所以無法從中感受到它真正的意思,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是用來侮辱對手的一種最低級的手勢。」


    </recolle>


    3


    加百列?艾婷說:「我們是雙曲貼現【注17:是指人們寧願要金額較小的眼前酬勞也不要金額較大的日後報酬】下的欲望集合體」。


    加百列?艾婷說:「不過就連鴿子或猴子也都對眼前價值給予過高的評價」。


    加百列?艾婷說:「這種連鴿子或猴子也具備的意識、或是稱為意誌的東西,而人類給予過高評價的必要性又在哪呢?」


    我駕車疾馳,為了與加百列?艾婷見麵。


    我望著右側的底格裏斯河,穿過形狀宛如龍骨的拱形柱子下方。巴格達的醫療產業複合體建築──迪安凱希特【注18:dian cécht,凱爾特神話中的醫療之神】,宛如蟻丘般聳立,道路的斜坡一路往它的高層延伸,視野逐漸變得開闊。不久,已來到可將巴格達盡收眼底的高度。巴格達的中央交通引導伺服器帶著我來到加百列?艾婷的所在處。


    荒野與海市蜃樓在遠方的地平線上,因熱氣而搖曳混雜在一起。


    在巴格達所劃分出的醫療產業複合體區域中,沒有一般都市常看到的廣告空間。換句話說,巴格達沒必要販售擴增實境用的廣告空間,其醫療產業構造本身就能自給自足。不管怎麽看,這座學者都市都不需要廣告收入。話雖如此,曾經有一段時間,不論是天空、窗戶、牆壁,幾乎所有空間都是廣告,對於青春期就處在那種時代的人來說,眼前完全沒有廣告的公共空間還真令人感到有點不踏實。


    有粉紅色常青樹濃密的森林,甚至還有一座湖,我開車行駛在這座仿自然人工湖畔。這是迪安凱希特公園區。這座建築的設計團隊似乎不想讓居民覺得這裏像蟻丘內部。我駛進坡度和緩的上坡路段,來到湖麵上方的樓層。迪安凱希特的最上層區。


    我停好車。sec腦科醫學研究聯盟位於迪安凱希特像船首般突出的前端,高六百二十公尺。這裏是研究所集中區,人稱「研究開發區」,完全暴露在太陽底下。sec指的是少彥名、尤金、克盧伯斯。是參與這個聯盟設立的三個醫療產業複合體的開頭字母縮寫。


    我碰觸大門,提供認證資訊後,從裏頭走出一名工作人員,引我進入入口處的會客室。這裏


    同樣是材質像白色塑膠的挑高牆麵和地板,地上滿是沒人坐的紅色果凍椅。


    我坐上椅子後,過了一會兒,加百列?艾婷走來。她的鞋子在地板上發出清脆聲響,一麵與我握手,一麵說請多指教,接著她也坐上會客室裏的果凍椅。


    「我聽說有螺旋監察官來,還以為會展開突襲檢查呢。不過,我們完全沒做任何會被who盯上的實驗。」


    艾停的背後是將玻璃落地窗外的景致分成藍天與大海的地平線,以及數隻遨翔天際的海鷗,她以平淡的口吻如此說道。我點點頭。


    「抱歉,驚擾您了。此次前來拜訪,是想詢問某人的下落,以及某種腦部研究,我猜您對此頗有了解,所以特來向您請教。」


    「……請說。」


    「首先關於腦部研究一事,有一篇論文針對中腦名為回饋係統的區域活動提出極精密的範本,您知道嗎?」


    「塞爾蓋?捷爾任斯奇的論文嗎?」


    「是的。」


    我一直緊盯著艾婷的臉。她嘴裏似乎含著糖果之類的東西,朝我仔細端詳半晌後說道:


    「……果然是來突襲檢查的。」


    我揮動雙手否認。


    「您誤會了,我沒騙您。我們認為這項情報與我們目前正在搜查的事件有關,所以才前來向您詢問,如此而已。為何您會這麽想呢?」


    「因為我們的腦部醫學研究聯盟目前正在組裝其發展體係的範本。」


    「可以請您在不影響研究的範圍內,或是在已公開的範圍內,告訴我研究的概要嗎?」


    我以平穩的語氣提出要求,艾婷思索數秒後緩緩說道:我們聯盟的研究主要針對人類心理價值判斷的普遍性向。


    「什麽樣的性向?」


    「舉例來說,如果保證現在就能拿到一萬元,和保證一年後可以拿到兩萬元,人們會選擇哪一個。」


    「應該是前者吧。」


    「沒錯,不隻人類,像黑猩猩這樣的靈長類自然就不用提了,連鴿子、雉雞等鳥類,或是貓狗等,也都確認具有這樣的欲望性向。部分生物會對眼前事物的價值給予過高的評價。」


    「這是演化過程中產生的特質嗎?」


    「是遺傳方麵的編製程序。在許多物種中都能看出同樣的現象,這表示對脊椎動物來說,有容易裝設這種特質的原因吧。」


    「這麽想也是很理所當然。要是不咬住眼前的獵物,便會被其他個體搶走。那些期待未來的利益,而一直靜靜等候的個體,在這個世界隻會滅亡。對眼前有價值的目標給予過度評價,這種傾向就適者生存的道理來說,也是很理所當然的想法。」


    「若將這種價值評價畫成圖表,以橫軸為時間,原點為現在,在接近現在的區塊會隆起表示高價值的曲線,在目前這個時間點達到最高峰。相反的,遙遠未來的價值評價則是畫出低空軌道,不論是一年後還是兩年後,幾乎都沒多大差別。像這種近乎極端的大幅度曲線圖,稱之為雙曲線。人類與許多動物在評價事物的價值時,日後其價值縮水的情形通常會出現雙曲線的的圖形。」


    「聽說人類並非指數型合理的價值判斷,而是雙曲線型非合理性的價值判斷……」


    「沒錯。因為人類的價值判斷具有這種雙曲線型特性,所以會引發出不合理的判斷和無法預測的行動。某個利益逼近眼前時,會產生錯覺,以為它擁有極大的價值。這是一場生存遊戲,由短期的小欲望和長期的大欲望的代理者爭取被選中的機會,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意誌』。這是回饋係統的一大特徵,連捷爾任斯奇的範本也不曾提及過。我們正基於這項實驗結果,對人類意誌如何發揮功能的範本進行修正。」


    我認為這是霧慧諾亞達,也就是我父親研究的內容。如果藉由操控回饋係統,就能控製人類的意誌,那麽,為了預測怎樣才能加以控製,應該會需要與人類的價值判斷有關的詳細範本。


    「霧慧諾亞達博士也是這項研究計畫團隊的一員嗎?」


    「是的,不過,應該說是初期。博士現在不在這個研究聯盟裏。」


    「霧慧博士是否根據這種采用雙曲貼現觀念的中腦回饋係統範本,來進行其他研究?」


    「這我就不清楚了。有的研究員會同時進行多項研究,不過這方麵我不清楚。」


    「當得知回饋係統會因為雙曲貼現而被賦予動機時,與以往的範本相比,人類的看法是否會產生變化?」


    我好奇地問道。艾婷手抵住下巴沉思。


    「這個嘛……就像我剛才說的,人類的『意誌』是腦內多種欲望的代理者展開生死擂台賽的狀態,藉此可證明,其實動物也有意誌。」


    「您的意思是,動物並非隻憑藉遺傳的設定和本能來展開行動囉?」


    「這種說法有語病。我們稱之為意誌、靈魂的東西,其實不過是程式設計出的多種要素互相衝突的狀態。我們利用鴿子做實驗,準備了隻要按下就會給十粒豆子的按紐,與等一段時間後按下,就會給三十粒豆子的按鈕。你猜結果如何?雖然不能說百分之百,不過,真的有選擇『等候』三十粒豆子的鴿子。鴿子具備在我們的範本中稱之為『意誌』的選擇行為。換言之,並非隻有人類的意誌,在意識的存在方式上,有更多能加以應用的範本可以提供。」


    「例如什麽?」


    「例如疼痛。」


    「疼痛……」


    「我雖然采用『回饋』這種說法,不過這並非我們一般人所想的回饋。吸引意識的關心,賦予強烈印象的心理作用,此稱之為『回饋』。這點在捷爾任斯奇的範本中也是一樣的道理。不是把某人的利益稱作『回饋』。」


    「然後呢。」


    「腦內回饋係統的諸多代理者,圍繞著『回饋』而存在,藉由意誌爭取被選上的這段過程,稱之為內心糾葛或是選擇。如果用短暫瞬間的觀點來思考此事,針刺破手指的瞬間所感受到的疼痛,不過也隻是想要在腦內被選上,讓人加深印象的代理者罷了。雙曲線的時間軸相當短。」


    我聽得一頭霧水。「疼痛」被選上了又會怎樣?


    「不過,疼痛是不可否認的。」


    「不,我們不是都曾經聽說,有人集中精神在某件事情上時,猛一回神才發現自己的手指或手肘前端不見了嗎?這是因為那項工作占去了大腦意識的注意,疼痛在注意力的爭奪中落敗,人才會沒意識到疼痛的存在。」


    「原來如此。」


    「疼痛之所以會被視為主體的體驗,也是這個緣故。疼痛會被選中嗎,被選中的程度有多高,這是一種對環境的依賴性很高的感覺。疼痛之所以無法用絕對的數值來測量的原因就在此。」


    「您的意思是,形塑出我們眼前現實景象的所有感覺,都是被選中來到我們腦部上層的代理者集合體嘍?」


    「沒錯。就連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等刺激,隻要沒被選中,就不會來到我們的意識中。不過,這些基本刺激會展現出最容易被選中的雙曲線高峰,所以很少會被視而不見。」


    「既然這樣,這項研究就某個層麵來說,探討的不光是我們的意識,它甚至帶有一種形而上的含意,探討現實是如何構成,是嗎?」


    這時,艾婷頭側向一邊。那模樣就像我說了什麽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話一樣。


    「霧慧監察官,意識與現實不是同樣的意思嗎?」


    「是嗎?」


    「因為我們所擁有的現實,到頭來,隻是被限定在意識內。」


    「也許是吧。」


    加百列?艾婷站起身,向我伸手。


    「您想問的問題,是否已經得到解答了呢?霧慧


    監察官。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告退了。」


    可以──我如此應道,與她握手,並補上一句:也許日後會再來拜訪您,請多指教。這時,我突然一陣好奇心起。艾婷不知怎樣看待「宣言」那件事。聽完那個「宣言」後,她會做出何種決定呢?


    我最喜歡這種惡作劇的發問了。


    「對了,艾婷小姐,您看過那個『宣言』了嗎?」


    「看過了。」


    「您怎麽看?」


    我很清楚,光聽人這樣問,就會感到不知所措。也許這種模糊不明的提問可以意外窺見她心底的秘密。但艾婷做了個無趣至極的回答。


    「我覺得很可怕。」


    「那些凶手們的宣言能夠任意引導人們自殺,而你們所研究的科技,不也是很接近這個領域嗎?」


    我緊咬著她不放,艾婷手指抵向下巴,沉思了片刻。


    「確實是如此,不過我們不是凶手。要任意操控他人,讓人看到我們想呈現的現實,我們還沒達到那樣的水準。」


    「在凶手指定的期限到來前,您會怎麽做?」


    第二個惡作劇提問。


    被問到這種沒禮貌的提問,艾婷似乎略感不悅,微微蹙眉。


    「什麽也不做。那隻是威脅恐嚇罷了。」


    「可是,他們或許真握有可以命人自殺的科技。就像那名播報員的親身實證。」


    「這時候,生府的成員們更應該展現公共勇氣才對。要大聲說,我們的社會不會向任何人屈服。」


    回答得真好。也許好得有點過頭。


    艾婷不再開口,催我走向出口。在穿過大門前,我像臨時想到般,問她最後一個問題。或許我有點裝模作樣,但這招成功奏效。


    「對了,艾婷小姐,您知道『次世代人類行動特性記述工作小組』這個研究團隊嗎?」


    沉默片刻後,艾婷冷靜地回答道:


    「不,我不知道。」


    4


    打開媒體一看,正在播放各國主要都市的畫麵,士兵持槍而立。


    粉紅色的市區街道畫麵。


    向市民展現善意的粉紅色都市迷彩。


    粉紅色步槍。


    粉紅色手榴彈。


    粉紅色防毒麵具。


    一定連催淚瓦斯也是粉紅色。


    各生府建議國家發布等同戒嚴令的緊急事態宣言。


    <list:item>


    <i:在紐約>


    <i:在巴黎>


    <i:在日內瓦>


    <i:在東京>


    </list>


    警察與日內瓦公約軍都站在十字路口。


    這是要讓他們充分發揮粉紅色的特質,融入都市裏,以對殺人者和自殺者展開嚴密監視。話雖如此,負責戒備的瞥察和士兵們也是受到「一人一殺」威脅的對象,既然如此,當然沒人會信任他們。他們同樣是「宣言」的對象。倒不如說,他們此時全副武裝,更是不安好心。


    從那時候起,世界已經開起倒車。


    當初大災禍也是毀在這種疑神疑鬼的狀態下。


    就連巴格達也一樣,中央市區人影稀疏。大家都怕得躲在家中,閉門不出。彷佛隻要這麽做,就能不做任何決定,一切事情都會落幕。但前幾天傳遍世界各地的網路報導畫麵發揮了驚人的威力,至今仍威脅著所有體內安裝watchme的生府成員。


    這個凡事都由眾人討論達成協議、接受建議的社會。


    但自始至終,這都隻是個人的決定。


    <list:item>


    <i:要殺別人,以求活命>


    <i:不殺別人,自己喪命>


    <i:或是不相信凶手說的話>


    </list>


    技術人員此時應該正十萬火急地清查伺服器上出現的安全漏洞。掌管醫療分子,監視全世界數十億人身體的watchme伺服器,如今要清查它的安全漏洞。


    至於我,剛才利用螺旋監察官的特權,在和加百列?艾婷握手時,對她裝設了竊聽用的醫療分子。透過皮膚入侵體內的分子機械群,會利用加百列體內的材料,開啟headphone的竊聽用線路。艾婷小姐的行為沒任何可疑之處,但目前我隻有這條線索,所以這麽做也是出於無奈。


    行駛在巴格達車輛稀疏的道路上時,國際刑警組織的那位名片男伐西洛夫突然與我聯絡。


    「你與加百列?艾婷見過麵了嗎?」


    「你可真清楚。」


    「sec腦科醫學研究聯盟是『次世代人類行動特性記述工作小組』的對外公開組織之一。艾婷也是他們的同夥哦,霧慧監察官。」


    「你為什麽知道這件事?」


    「因為我追查金錢的流向。這點恐怕就不在螺旋監察官的能力範圍內了。」


    「與其黏著我,你更應該對加百列展開跟監才對吧?」


    「不用你提醒,我已經這麽做了。可是沒有任何斬獲。她知道有人在監視她。」


    「你明知這點,為什麽之前對我要去找加百列的事,什麽也沒說?如果打從一開始你就覺得她有嫌疑,應該提醒我一下才對……」


    「霧慧小姐,我很期待你們會擦出化學反應呢。」


    <unfortable>


    我頗感不悅。這名國際刑警利用我,想透過艾婷與我會麵──亦即螺旋監察官對她周邊展開正式搜查,來監看「次世代人類行動特性記述工作小組」是否會采取行動。對於秘密偵察和周邊調查已來到最後階段的國際刑警組織來說,我是一顆外來的棋子。


    「感覺真不舒服。」


    「不過,事態已迫在眉睫。也許他們會采取什麽行動。霧慧小姐,請你也要多加留神。」


    「不用你說,我自己也會提防。因為我們一直都是恐怖分子的目標。」


    <unfortable>


    結束headphone的通話後,我把車駛進巴格達飯店。


    在昔日這裏仍是戰場的時代,據說美國的統治軍以水泥牆圍住它四方,到處都有簡易的炸彈和手持火箭推進榴彈爆炸,而cia仍舊駐守在這樣的爆風和碎片下,不為所動。現在對付恐怖機構的國際諜報組織為日內瓦公約軍,以及他們雇用的軍事情報供給公司,亦即mis(military information supplier),但在當時,cia是「國家」所擁有的最大諜報組織,不可一世。


    如今那樣的時代已成過往雲煙,這裏隻是一家極其普通的高級飯店,麵向巴格達醫學工業區的薩阿敦(sadoun)大路。我已習慣住在紛爭地帶的日內瓦軍帳裏,就算沒住高檔飯店也無所謂,不過who和生府相關人員都住這種地方,正因為有這種奇怪的慣例,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與生府相關人員、who的要員、醫療產業複合體的ceo們擦身而過,以指紋和指靜脈開啟自己的住房房門。


    門縫裏夾著一張折好的紙。


    <cautiously>


    我反射性地關閉擴增實境。擔心有人會竊取我的視覺,因而不敢直接看紙上的內容。事實上,螺旋監察官在搜查權限下,對於自殺者的視覺紀錄已看過不下百遍,而警察、國際刑警,以及部分民間mis,也有權限即時偷看別人的擴增賞境資訊。我謹慎地走向洗手間,以剝離液衝洗雙眼的擴增實境用隱形眼鏡薄膜。我鎖上房門,鑽進床底下。國際刑警在利用我。他們很可能會監視我住的飯店房間。在黑暗中,我像胎兒般蜷縮著身子,打開那張折四折的白紙。


    「阿布


    努瓦斯(abu nuwas)。傍晚。無擴增實境。無枝節。」


    我爬出床底,望向窗外。


    黃昏將至,太陽益發顯得紅豔。所謂的枝節,指的是竊取視覺、竊取聽覺。這位不知名的人,握有不能被擴增實境記錄、傳送給伺服器的秘密。


    </cautiously>


    說到傍晚,時間已經快到了。


    彌迦曾讓我看以前的電影,電影裏頭會將這種秘密訊息以打火機點燃,然後放進用來承接菸灰的容器「菸灰缸」內,將它燒成灰。多麽便利的時代啊,我暗忖,在這既沒打火機,也沒菸灰缸的房間裏,隻能換上便服,把紙張收進口袋裏。


    這裏是特別劃分出的醫療產業複合體區。在這裏幾乎看不到伊拉克人。這個中東國家因為某種混沌的聚集效果,造就全球性的醫療中心。它沒有適合拍電影的場所,也沒有適合製造passengerbird的場所,更沒有適合從事醫療工作的場所。然而,一旦某種財富開始聚集,便會慢慢堆疊成像山一樣高,就此成為大型的產業集散地。


    的確,伊拉克在大災禍時代經曆過核子戰爭,所以作為醫療研究用的病例豐富,這是不爭的事實。然而,在那個時代遭遇核彈危害的國家,也全都是同樣的情形。對醫療極度優惠的稅製,以及實際人體研究的相關倫理法令限製門檻低,都無法提出合理的解釋,說明巴格達已持續數十年的大型醫療泡沫經濟,以及在沙漠中央何以誕生出這種古怪的醫學綠洲。最後隻能用「因為匯聚了資本,所以才會全聚集在此。」這種矛盾的說法來搪塞。


    而劃分出所謂醫療產業複合體區的,則是此地醫療產業複合體群所雇用的民間軍事資源供給公司。


    <list:pany>


    <c:seurity arts公司>


    <c:hard shield公司>


    <c:尤金&克盧伯斯公司>


    <c:etc.>


    </list>


    全倚賴這些mrs的警備陣容。


    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時,軍隊一度歸「國家」所有,但隨著國家的力量減弱,軍事力也逐漸轉由mrs或軍事情報供給公司管轄。話雖如此,簽約的客戶幾乎都隸屬於由全世界生府聯合組成的日內瓦公約機構,所以與國家「擁有」軍隊的時代沒多大差別。我站在包圍醫療地區、長達數十公裏長的secwall大門前,通過身穿粉紅色戰鬥服的醫療軍士兵認證。在劃分區外,身體安全不受保障,而且watchme也會離線,同意以上兩項條件後,士兵才會認可離開劃分區的宣誓書,這姑且算是一項義務。


    走出這裏後,眼前是一片開闊的世界,與watchme、藥物精製係統、擴增實境一概無關。一直保有以前的樣貌,一座又一座廢墟、頹傾的建築,以及讓這些景象持續存在的擁擠人群。


    與街上幾乎沒任何臭味的生府生活圈截然不同。


    氣味分子充斥整個空間。


    路邊坐著抽菸的人,而且是從未見過的香菸,看起來就像巨大的樂器。魚、羊肉,各種食材散發出的氣味。這裏是市集。我走進附近一家小吃店,點了一份食材、卡路裏、風險,全都沒設限的定食。我發現擺在桌上的菸灰缸,於是便向老板做出想抽菸的動作。老板拿出香菸和打火機,我把剛才那張紙條放在菸灰缸裏,以打火機點燃火。沒錯,我一直很想親自試一次看看。


    <r>


    這樣才是生府外的生活啊,我感慨萬千。


    不遠處明明有一座像是醫療世界大本營的場所,但巴格達的大多數人卻都沒在體內安裝watchme,也沒連接伺服器,一般來說,他們會


    <list>


    <i:感冒>


    <i:頭痛>


    <i:罹患癌症>


    <i:活到六、七十歲便壽終正寢>


    </list>


    自從上次在尼日抽過雪茄後,已許久沒抽菸了。也許在這裏生活也不錯。話雖如此,生府還會繼續放任這些窮人不管多久,我不大確定。


    稍後,店家端來了一盤鮮魚料理。裏頭有一尾像是從一旁的底格裏斯河裏捕來的鯉魚,從魚背處剖開加以燒烤,另外還有以麵團揉成像麵包般的東西,以及海棗。


    <list>


    <i:卡路裏>


    <i:成分>


    <i:風險>


    </list>


    不會跑出任何擴增實境索引的菜肴,這景致多麽單純美好啊。看起來真可口──我不由自主喃喃自語。這海棗從古至今都是沙漠民族最新鮮珍貴的食物。正因為如此,在聖經中海棗也被當作美麗與勝利的象徵。有人說,基督教所說的生命之樹,指的也許就是海棗。當初耶穌進耶路撒冷城時,曾接受民眾以海棗樹枝給予祝福。這水果是生命與信仰的證明。


    說到我為何會知道這件事,那是因為螺旋監察官的標幟就是海棗的圖案。簡直就像基督教的一環。不過,它在《可蘭經》和《吉爾伽美什史詩》【注19:美索不達米亞的文學作品,已知最早英雄史詩,其中所述的時間據信在公元前二七〇〇年至公元前二五〇〇年之間,主要講述蘇美爾時代英雄吉爾伽美什的傳說故事,並匯集了兩河流域神話傳說,全詩共三千多行】中,也以生命的象徵登場,所以可說是頗具普遍性的一種象徵。


    這裏人山人海。與許多生府圈的人因「宣言」事件而窩在家中不敢出門,形成強烈對比。這裏的人可能連那樣的新聞都沒聽說。會感到害怕的,就隻有在體內安裝watchme的那數十億人,他們是負擔這星球八成經濟的生命圈居民。與watchme、醫療分子完全無關的伊拉克人,在這暮色輕掩的市集裏,一如往常地過著他們的生活。


    大門內外兩樣情。


    在那裏,生活形態相差懸殊。


    一群將自己身體依照社會要求的功能而分解,交由外包業者去負責的人。或是完全不將自己身體交由別人處置的人。


    我吃著這道河魚料理(它叫作瑪斯古夫)時,老板端來一杯多水的優格。與其說這是甜點,它還更像一道正式的菜肴。老板將它擺向粗糙的木桌,隨即又回到店內深處。


    </r>


    這時,我發現優格的盤子底下夾著一張紙。仔細一看,上頭隻以日語寫著一句話:「去河邊。」


    我朝老板做出借用打火機的動作,在菸灰缸上燒了那張紙。吃完瑪斯古夫後,我來到巷弄裏。遞紙條給我的人可能有所忌憚,所以我在人群中穿梭,盡可能不讓人跟蹤。


    這座市場的某條大路是昔日的鬧街。


    阿布努瓦斯。


    前一張紙條上所寫的那個名稱,便是這座市場中的某條路名。阿布努瓦斯是阿拉伯偉大的詩人,在禁酒的回教社會裏,他對酒和女人愛不釋手。阿布努瓦斯創作出充滿享樂主義的詩,完全破除回教明文禁止的事物,刻意帶給社會莫大的震撼。早在兩千多年前,阿拉伯就已出現這號人物,敢公然對抗和現今生命主義很相似的教義。


    我認為這是密會的絕佳場所。一個排斥生命主義,卻又每天遵從它指示、沒半點骨氣的家夥,與就某個層麵來說可以左右生命主義的某人。


    我一麵小心提防後頭是否有人跟蹤,一麵走出阿布努瓦斯,來到夕陽晚照下的開闊河畔。這是一處開闊空間,黃沙一路往河畔綿延。等在那裏的,是加百列?艾婷,還是禦冷彌迦呢?底格裏斯河的黃昏,令一切光芒皆為之模糊,我與空氣,遠方的人影與天空的分界,都逐漸變得迷蒙不明。


    「你知道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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