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看見在約好的地點出現的冴原,賴雅無法脫口說出半句話。


    其實他很想對冴原說聲「你很漂亮」或是「那件衣服真可愛」之類的話,但他實在無法講出這種話。因為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曾用過誇獎別人的話語,所以那些話語都在腦袋中生鏽了。雖然他也很想問問看「你在細肩帶背心外麵搭的那件像網子一樣的編織罩衫有什麽特別的意義嗎?」或是「你那個像籃子一樣的手提包會不會小到什麽都裝不下?」之類的問題,但那麽做的話,冴原似乎會花上很長的時間認真回答全部的問題。


    不能把時間耗費在那種事情上。今天可是約會的日子。


    「那我們走吧。」


    賴雅用沒有拿著包包或其他東西的手往背後的車站指了一下。今天和為了去學校而去車站或從車站回家的時候不同,前往的目的地是由兩人一起決定。這次並非其中一方要配合另一人的目的行走,而是由彼此的意願共同決定前往。


    「嗯。」


    冴原點頭回應,和賴雅一起踏出腳步。她的身體挺得很直,爬樓梯的時候也會一階一階地把身體大幅度往上提,所以在她旁邊會覺得她的身高看起來相當高大。


    電車裏擠滿了人。現在時間是下午九點,照理說應該不是通勤時間,卻看到有許多穿著西裝的乘客。


    賴雅因為電車的晃動而開始產生了睡意。平常這個時間他還在睡覺。他的生活步調沒有日夜顛倒到跟吸血鬼的生活步調完全一模一樣。


    提議要早點出發的是冴原。吸血鬼在夏天時的活動時間很短暫。為了不被陽光照射到,他們必須要在日出前結束外出行程。


    「所以,其實大家都比較喜歡寒假。」


    冴原說完便笑了出來。


    他們轉乘地下鐵和公車,然後抵達了水族館前麵。單程花了一小時半。光是來回時間就奪走了將近一半的遊玩時間。


    賴雅是在網路上找到這個約會推薦地點。據說晚上的水族館既昏暗又浪漫,是氣氛滿分的景點。賴雅在用「約會 第一次」「約會 高中生」的關鍵字來搜尋的時候,還一邊在電腦前麵像是找藉口般地碎念著「不對,這也不算是要去約會……」或是「我們又不是已經開始交往了……」等等無法數位化的那種在感覺上的微小差異,一邊忍耐著襲向他的羞恥情緒。


    他們走到水族館的售票處時──


    「請問是白天的客人嗎?」


    櫃台人員如此問道。說是會借手電筒給白天的人類使用。


    「裏麵非常黑暗,請您使用這邊的手電筒來觀賞。」


    賴雅打開手電筒的開關,隨即手電筒便發出了紅色的光芒。他故意從底下用手電筒照著臉,讓冴原因此被逗笑。


    建在海邊的這座水族館的入口設計成觀景台,小孩們都會先被這座觀景台所吸引。冴原也用小跑步接近柵欄,探出身子。


    「哇,好漂亮啊。」


    因為四周一片黑暗,所以賴雅什麽都看不見。不過他確實感受到了海浪的聲音以及海水的味道。海麵上的星星大概比抬頭所見的星空裏還要多上許多。他唯獨看不見海洋。


    建築物當中相當涼爽,也相當黑暗。除了賴雅以外,沒有任何人是利用紅色的燈光來照亮腳邊。雖然距離盂蘭盆節以後的休假還有段時間,但還是有很多帶小孩來的客人。在現場呈現這種狀況的時候就已經有點稱不上是「氣氛滿分」了。


    在看見第一個大水槽之後,賴雅才理解了櫃台人員話中的真正用意。黑暗的不隻是腳邊,連水槽也是如此。裏麵沒有任何燈光,重現了夜裏一片漆黑的大海。


    其他的客人全都是吸血鬼,所以他們可以一邊看著水槽裏麵,一邊說「快看快看」「啊,在那邊」。賴雅把手電筒朝向水槽,水中就出現了紅色的燈光,而且比看不見身影的那些魚還要顯眼不少。他連忙關上手電筒。


    「這個拿去照水槽裏麵真的不要緊嗎?」


    「好像不要緊喔,你看。」


    冴原指向水槽旁的解說板。上麵寫著:「魚看不見紅色的光,所以用手電筒照它們也沒關係喔。」


    賴雅移動手電筒的光去尋找解說板上記載的魚。常出現在賣魚的店家裏的鯖魚跟竹策魚出現在紅色的光線當中。一隻巨大的鱔魚橫越了光線,讓他嚇出冷汗。因為魚在晚上也跟白天時一樣在遊泳,賴雅打算向冴原詢問「它們要睡覺的時候要怎麽辦?」,不過就在此時,附近的小朋友先搶先說了「媽媽,魚兒會在哪裏睡覺?」而且那名母親還回答了「這些魚兒啊,它們會在家裏跟爸爸媽媽──」這種逃避式的答案,讓賴雅在心中不禁為此嘖了一聲。


    賴雅放眼望向周遭,發現在水槽前的盡是些小孩子,年紀較大的就隻有他跟冴原而已。小孩們滲著汗水的頭發和耳朵貼到他的手背上,讓他覺得有些搔癢。他們要離開水槽前麵前往別的水槽,就非得要等待包圍他們的小朋友散開不可。


    下一個水槽比剛才的小,觀賞的時候似乎可以比剛才還要稍微靜下心來一點。


    「這邊好像有河豚,不知道在哪裏?」


    賴雅和冴原一起尋找河豚。賴雅隻能看到有光線照射的地方,條件較為不利,不過他還是先找到了。河豚就在仿造珊瑚的後頭悠遊著。


    「你看,在那邊。」


    他用紅光標示出河豚的位置。


    「媽媽,那裏有河豚!」


    小朋友們一窩蜂地聚集了過來。其中也有人交互看著賴雅的臉跟紅光照射的地方。雖然他已經想換去下個地方了,但小朋友們一直在看河豚,所以他落得隻好繼續用光線追逐著河豚那連刺都沒長出來的樸素身影。在這段期間內,從旁看著賴雅困擾神情的冴原一直在笑著。


    賴雅心想更小一點的水槽應該就能和冴原兩人單獨一起看而走到旁邊,然後彎下腰來去看水槽內部。在小水槽中的魚也很小隻,解說板上還寫著「你能找得到它嗎?」這種帶有挑戰性的句子。


    「在哪裏呢~」


    冴原的臉相當靠近賴雅,感覺兩人的臉頰隨時都有可能會貼在一起。黑暗水槽的玻璃表麵映出了她的臉龐,賴雅看著玻璃上的倒影看得入迷。


    「啊!是不是這個?」


    她用手指觸碰玻璃。此時,有一個人的頭從兩人之間探了進來。是一個小男孩伸長了身子在觀看水槽內部。


    「看,就在這邊。在石頭上麵。」


    冴原開始對小朋友進行說明。就算小男孩的母親已經打算順著路線去看下一個地方而對他說「要走了喔」,小男孩還是很忘我地在觀看似乎是在石頭上等待著什麽的魚。為了讓他離開,賴雅他們被迫必須離開那裏。


    看來水族館這種地方和想像中的有點出入。雖然可能很適合確認對方是不是個溫柔的人,但氣氛並沒有滿分。賴雅懷疑在網路上寫介紹文的人是否忘了還有吸血鬼的存在。


    參觀路線連結到了建築物的外頭。因為聽說有企鵝池,所以兩人便往那邊前進。


    「我從來都沒看過企鵝。」


    冴原如此說道。


    「啊,對喔,因為鳥在晚上都不會出來外麵。」


    企鵝池裏沒有半隻企鵝,似乎是在別的地方睡覺。隻有不知道是飼料還是排泄物的腥臭味讓他們感覺到了那邊曾有企鵝在活動。


    「沒企鵝耶。」


    「沒企鵝呢。」


    「好像有點臭。」


    「很臭呢。」


    「不見身影,隻留下味道──感覺有點詩意。」


    「可是很臭耶?」


    在沒有人會停下腳步的柵欄前,隻有他們兩人在笑著。


    走出水


    族館以後,兩人就像是被海風吸引似的走著。連結到海邊的道路周遭都被規劃成公園。


    兩人並肩走在麵海的平緩草皮上。在毫無人煙的沿海道路上,隻有夜明燈空虛地照亮著道路。


    「這裏都沒有人呢。明明感覺這種地方會有很多情侶。」


    「是時段的關係吧。時間可能還太早了。」


    冴原用跳躍般的腳步踩在草皮上。


    賴雅覺得自己多說了不必要的話。覺得氣氛不錯的就隻有他自己而已。隻有他以為可以利用這片黑暗來避開周遭的眼光,進而跟冴原單獨相處。但是冴原看得見周遭的情況。把他們兩人定義成「情侶」的也隻不過是賴雅自以為是的想法罷了。


    波浪打上攏岸處的水泥牆,但波浪沒有因此碎開,而是和水泥牆壁和平共處。倚靠在柵欄邊的冴原俯視著這幅情景。夜明燈的光芒落在她的身上,將她的皮膚染得更加雪白。


    「冴原很喜歡海呢。」


    賴雅用把手肘放在柵欄上並背對著海的姿勢如此說道。


    「嗯,我很喜歡。」


    冴原在海麵上方把玩著自己的手提包,這舉動從旁人的角度來看相當危險。「因為很黑又很寬廣。那賴雅呢?」


    「我也喜歡。」


    他的答案當中摻雜著謊言。賴雅喜歡的是在白天時又藍又耀眼的海。賴雅想像著冴原不知道,而且也不可能會知道的美景。或許冴原的話中也摻雜著謊言也說不定,但賴雅無從得知是否真是如此。縱使「夏天的時候就待在一起吧」的約定隻是她的體貼所產生的謊言,賴雅仍然不小心對她抱持了無法僅用體貼來解釋的強烈情感。


    「欸,那個會是什麽?船嗎?」


    冴原指向在海上發出的光。那道光靠著岸邊,因波浪而晃動著。


    「是船吧。不知道是要去哪裏的船。」


    「可能是去某座小島之類的?」


    「真是那樣的話,那艘船會不會太小了一點?」


    冴原像是來看企鵝的小孩般,試圖把身體探出柵欄外。


    「我們去看看嘛。」


    順著沿海道路走去,便看見了一座像是公車站一樣擺著長椅的小型碼頭。客人不斷走上外型扁平的船。客人主要是在水族館看過的那種親子檔。在乘船售票處那裏確認之後,得知了船隻前往的目的地是禦台場。


    「怎麽辦?要搭嗎?」


    「我想搭!」


    冴原就像是小孩子一樣,在原地跳了起來。


    船艙當中的座位類型分為窗邊的雙人座,以及中央一整排的座位。


    「幾乎要碰到水麵了呢。」


    坐在窗邊的冴原將額頭貼上玻璃窗。


    引擎的聲音撼動了賴雅的身體,彷佛引擎是在賴雅座位的正下方發動似的。船開始緩緩前行,讓冴原跟小朋友們一起為此開心地大聲嚷嚷。船內開始播放廣播,對接下來要經由的航路進行解說。聽到可以走到船艙的上麵,賴雅便詢問冴原要不要一起過去。因為從小窗戶看出去的景色太暗了,要是繼續坐在這裏似乎也很無趣。


    他們走出船艙爬上設在船尾的階梯之後,就來到了一個周圍設有矮柵欄,像是觀景台一樣的地方。除了被舷窗透出的光芒照亮的部分,其他都是黑暗且詭異得令人不舒服的海麵。夜明燈在遠去的岸上排成一列,水族館的燈光也混入了其中。


    「哇啊,船的速度還算挺快的耶。」


    冴原緊緊抓住船頭方向的柵欄,正麵承受海風的吹拂。賴雅感覺不到船的速度究竟有多快,他隻感受到風跟船的晃動。高樓大廈用閃爍的紅色燈光向賴雅他們使了眼色。點起景觀照明的晴空塔帶著相當突兀的耀眼光芒,直挺挺地矗立著。無論是它的耀眼光芒、活潑氣息,還是散發出的滑稽感,隻要從海麵上眺望,就會覺得那些全都很美。


    「真漂亮……」


    原本應該已經在腦中生鏽的話語很順暢地流露了出來。


    「很漂亮呢。」


    「嗯,很漂亮。」


    習慣了黑暗的雙眼被街燈刺得眼花。為了不讓冴原的側臉融入黑暗當中,賴雅隻顧一味地凝視著她。


    吹來的風相當寒冷。在水族館走出一身汗的身體因此涼了下來。不曉得風會這麽冷,究竟是因為現在是晚上,還是他們人在海上,又或是秋天來臨的前兆。在他們還在夜晚中停滯不前時,夏天已經開始試圖遠去。


    「冴原,我們把手牽起來吧。」


    賴雅把手穿過柵欄底下,伸出他的手。


    「嗯。」


    冴原伸長手臂,從柵欄上方握住他的手。


    「不,不是那樣,是要從底下……為什麽會變得像是在走路的大猩猩一樣啊?」


    「誰是大猩猩啊。」


    冴原笑著重新握住他的手,把手拉回柵欄內側。


    他們接近了光芒耀眼的橋。那座橋簡直就像用來標示航路的巨門。


    「哇,好高喔。」


    「近看的話看起來還真巨大啊。」


    在仰望大橋,然後目送橋遠去之後,兩人之間的距離變得更接近了。他們用像是伸手阻止對方跟自己擦肩而過的姿勢互相牽著對方的手。兩人的周遭已經沒有任何人了。賴雅一把手拉向自己,冴原的身體就靠到了他的身上。冴原的冰涼肌膚散發出了香味。隨著波浪晃動的柵欄幫助了因為和冴原太過接近而開始感到畏懼的賴雅。


    「啊~!跑掉了!」


    「快點站到那邊!」


    「你踩到我的腳了,痛痛痛!」


    三名女性吵吵鬧鬧地爬樓梯上來,開始拍攝以橋為背景的照片。跟她們有段距離的賴雅和冴原隨即麵向船頭。他們依然牽著對方的手。


    他的內心沒有當初在公園第一次牽手時那麽激動。賴雅以主張著「這麽一來我們就是名正言順的情侶了,不會再有人指責我們了」的心情將牽著的手放到柵欄上頭。她的手比起手背所碰觸到的金屬物體還要再冰冷許多。


    ◆


    高架軌道有著大幅度的彎曲,那模樣有如雲霄飛車。


    「真厲害。原來不是鐵製的軌道就能彎成這樣啊。」


    賴雅把額頭貼在車窗上,凝視著電車前進的軌道。站在門前的冴原將自己的視線集中在賴雅那道視線的源頭。


    從禦台場回去的電車相當擁擠。大概是因為是小型車廂而沒有駕駛的緣故,讓這輛電車感覺起來有點像是主題樂園的遊樂設施。總覺得還產生了連乘客看起來都有些興奮的錯覺。


    「這種電車因為輪胎是橡膠製的就很安靜,挺不錯。」


    「嗯。」


    「如果京兆線也弄成這樣就好了。啊,可是那樣搞不好沒辦法開很快吧。」


    賴雅今天的裝扮也很時髦。他穿著有淡淡條紋的白襯衫,還有像是洗了很多次、有些褪色的窄版卡其工作褲。男性的衣服所用的布料都很堅實,似乎很舒適,忍不住就會想要去摸摸看。而他腳上的登山靴鞋帶是很鮮豔的藍色,看起來很可愛。


    不過,賴雅的裝扮時髦、好奇心旺盛,還有在水族館對小孩顯露出了體貼的態度,都無關於冴原被他血液的香氣所吸引的事實。冴原覺得隻要能吸到他的血,其他的事情都無所謂。隻要越是喜歡把他變為不一樣的他的那些事物,就越是無法抑製自己心裏想把他還原成物質的欲望。


    「你累了嗎?」


    賴雅探頭看向冴原的臉之後──


    「不會。」


    冴原就搖頭回應。


    冴原羞於讓這樣的自己去接受他的體貼,而完全沒有察覺自己令人難為情的內心的他,更讓冴原覺得更加憐惜。冴原目送著電車後頭那像是遊戲


    般的軌道逐漸遠去。


    二


    既然她說「我喜歡海」,那就非得要帶她去海邊玩不可了。


    在去了水族館那天的下個禮拜日,兩人前去看海了。


    雖然賴雅的雙親因為店裏事務繁忙而很少陪伴賴雅,但他們曾帶賴雅去過一次海邊。由於那是在賴雅差不多三歲時發生的事情,所以他也想不起來那時候在海邊到底都玩了些什麽。唯獨當時從電車窗戶看見的那片大海,一直到現在都還鮮明地殘留在他的記憶當中。他也想讓冴原看看那片景色。


    他們轉乘兩次電車之後,再換搭乘體積小了一號的地方鐵路。車廂和車站都很有複古風,看起來就好像是玩具一樣。若把之前搭乘的灣岸電車比喻成塑膠玩具的話,那這條鐵路就是馬口鐵材質的玩具了。


    電車緩緩走在住宅區當中。房子的屋簷近得令人瞠目結舌。旁邊車道的一台輕型車輕輕鬆鬆地就超越了電車。


    因為差不多快要看得見大海了,於是賴雅便招手要抓著扶手的冴原前來門邊。


    「你看著這邊的窗戶。」


    「有什麽東西嗎?」


    「先別管了別管了。」


    他們互相倚著對方的肩膀,看向門上的窗戶。


    原本窗外連綿的住宅突然不再繼續,電車彷佛闖入了什麽都沒有的空間。黑暗覆蓋了整片窗戶。


    「哇~好棒!好漂亮!」


    冴原忍不住歡呼,把手掌貼到窗戶的玻璃上。「是海!突然就出現海了!」


    眼前的大海不像是賴雅所知的那片大海。排列在海岸道路上的街燈化作了分界線,在那道分界線之後的是賴雅的雙眼所無法捕捉的世界。


    灰色的眼瞳看向了賴雅。


    「賴雅,你之前就知道這裏有海了嗎?」


    「呃…嗯……想說你應該會嚇一跳,就先瞞著你。」


    「真的嚇了我一跳,因為突然就冒出了一片寬廣的海。」


    冴原露出了獠牙。她隻要心情激動就會露出獠牙。賴雅現在已經能夠大略預測到她露出獠牙的時機了。


    看見大海的乘客們聚集到窗邊,氣氛變得熱鬧了起來。隻有賴雅一個人沒有融入他們之中。


    雖然原本是要去同時也是鐵路公司名稱的住江島,但冴原說想要馬上就去看海,於是兩人就先提早下車了。


    他們循著有人煙的地方走下坡道,立刻就抵達了海邊。這邊的海跟被作為公園一部分的海不同,是直接跟陸地麵對麵的一片大海。無限延伸的道路彼端一片漆黑,整個城鎮看起來就像是被切成了兩半。


    冴原張開雙臂,用身體來承受海風的吹拂。輪廓寬鬆的t恤被吹得緊貼在她身上,讓原本被隱藏起來的身體曲線因而顯露。從短褲下延伸出來的雙腳苗條到沒有任何地方會阻擋風的前行。


    「好棒的景色!好舒服!」


    當紅綠燈的燈號轉綠之後,她便用跑的穿越斑馬線。隨著連結到沙灘的階梯往下,階梯的樣貌也以同心圓的方式逐漸擴大。下樓梯時差點踩空的冴原在抵達沙灘之後,就連忙脫下了涼鞋並用手指勾著涼鞋的帶子往海邊跑去。


    賴雅悠哉地追隨著她的腳步。沙灘上沒有飄散著沙子受到陽光照射所發出的味道。海浪的聲音和星辰的光輝都給人相當寒冷的感覺。走在前頭的她的腳步聲中摻雜著水聲。波浪突然伸長了它長長的手,試圖碰觸賴雅的腳。這讓賴雅嚇得發出「哇!」的一聲,並且用跳的往後退了一步。


    「賴雅,你嚇得太誇張了。」


    冴原拍手大笑。


    「因為我看不到有海浪過來啊!」


    賴雅脫下便鞋款式的運動鞋並把襪子塞進裏麵,然後把鞋子丟往沙灘上。


    即使他再怎麽專注觀察,還是會被波浪偷襲。海浪打在他赤裸的小腿上,冷得讓他差點叫出聲音來。由於他看不見腳邊的情形,所以他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會踩到什麽東西。而冴原則像是被打進沙子裏的木樁一般動也不動,襲來的波浪被她的腳所劃開。賴雅站到她身旁,並牽起她的手,隨即她也握住了賴雅的手。


    「不覺得水很冷嗎?」


    「是嗎?我覺得很舒服啊。」


    他的視野被黑暗給封住了。波浪摩擦小腿的感覺與牽著手的觸感之間的距離似乎正不斷地在擴大。


    「眼前看到的全都是大海。全是海跟天空。」


    冴原假裝自己承受不住衝來的波浪而將身體向後仰,用力握住了牽著的手。


    兩人脫離了原本的世界。其他來做海水浴的人的聲音聽起來也變得像是從身後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總覺得每當被海浪衝刷一次,就會逐漸忘卻那些被留置在後頭的事物。


    由於隻能待上三小時,所以他們並沒有把泳衣帶來。冴原說過吸血鬼要做海水浴的話就非得要住宿才行。


    「我以前曾跟家人一起去過塞班島,那時候一整天都在飯店的海灘遊泳,玩得很開心。」


    「喔~那樣還不錯耶。」


    他們離開沙灘,在不會被波浪打到的地方坐了下來。他把沙子撲在沾了海水的腳上。白天時的高溫成了沙子當中的餘溫。


    「如果住在這種地方的話──」


    賴雅回過頭,抬頭望向街道。「應該還不錯吧。」


    「絕對會每天來海邊玩吧。」


    冴原將臉頰貼上她抱起的膝蓋。


    這種沒有度假村飯店或吵雜店家,而是從住宅區走過一條馬路立刻就能到海邊的地方相當具有吸引力。這裏和人潮來往繁雜的大內山車站前完全是不同的世界。


    「不過很難說吧,說不定反而不會過來海邊。因為沒有很難得的感覺。」


    「如果覺得附近有海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搞不好就會變成那樣也說不定。」


    似乎有什麽東西在他們的上方不斷飛舞。冴原抬起頭,口裏吐出了「蝙蝠」兩字。


    「你沒有帶巧克力一起來嗎?」


    「我把它留在家裏看家。想說它來這邊應該也會覺得很無聊。畢竟這裏沒什麽蟲子吧。」


    「這裏有海蟑螂啊,海蟑螂。」


    「咦~我不想要讓它吃那個。」


    「不,搞不好意外地巧克力會很喜歡喔。還會說『啊,這個真好吃』。」


    「不要不要不要!如果它吃了那種東西我就再也不讓它進家裏了。我會把它逐出師門。」


    「哪來的師門啊。」


    賴雅聽冴原說了排球社夏季集訓的事情。聽說一年級的練習太過嚴苛導致她們每天都練到嘔吐,讓她覺得她們很可憐。冴原說她自己有體驗過一次而且體力也比較強,所以從頭到尾隻吐了兩次。


    「賴雅不曾參加過社團嗎?」


    「我?我國中三年都是足球社。」


    「原來你有加入過足球社啊。」


    「在三年級的時候啊,我才察覺到說『就算我做這些事情,到最後也不會有什麽幫助啊』。然後我就退出社團了。」


    「你會不會太晚察覺了?」


    「而且還是在比賽中察覺的。那時候突然覺得很空虛,連跑步都不想跑了。然後馬上就被換下去,之後還被臭罵了一頓。」


    「會那樣是當然的。」


    「不過我從那之後就生活開始出現日夜顛倒的情形,然後就一點一滴地變得像現在這樣陰~暗的個性,而且還對於以前喜歡的東西失去興趣。所以,當時會那樣可能也算是件好事吧。」


    「所以你到了最後才會被丟到飲料的冷藏庫裏麵啊。」


    「對對對,就像是被軟禁了一樣。」


    賴雅思考著是否真的沒有其他的生活方式。過著規律的生活、上了高中


    依然踢著足球、夏天集訓時被迫跑到吐出來、身邊有許多朋友和學長學弟、父母也一起坐在餐桌前、睡覺的時候不會作夢、被海浪的聲音吵醒、住在沿海的城鎮、冴原在自己身邊、從出生的時候就是個吸血鬼,可以看見整片夜晚的大海──是否也存在著能夠持續下去,且能夠獲得確實的幸福的世界呢?


    賴雅從五分褲的口袋中取出手機,確認現在的時間。已經到了差不多該回去的時間了。回到原本的城市──回到原本的時間去。


    「我問你──」


    冴原用沾了沙子的腳趾去壓了賴雅的腳背。「那個光是什麽?」


    在海岸線後的遙遠彼方存在著小而有序的夜景。那邊有座燈塔,燈塔本身沒有被其他光線照亮,卻把光芒分配給周遭的世界。


    「那個就是住江島。」


    「用走的到得了嗎?」


    「現在才開始走的話應該不太可能到得了吧。」


    「我們能走到哪裏就到哪裏吧。」


    冴原拉起賴雅的手,賴雅便站起了身子。他拍掉腳上的沙子,穿上鞋子開始移動。


    沙灘變得狹窄,已經沒有人待在海岸邊了。可以看得見沙灘上擺著排在一起且底部朝上的小船。


    「我好想在下次來的時候下去遊泳喔。」


    冴原將賴雅的中指與食指收在自己的手掌當中。她身上微微散發出了和經過陽光照射的沙子很類似的甘美香味。


    「啊,可是我沒有泳衣。我隻有學校用的泳衣而已。」


    「你說的是那個很貼身的泳衣嗎?」


    「對。我很不喜歡穿那件泳衣,穿著那件泳衣在學校裏麵走來走去超丟臉的。」


    「的確。我現在也是沒有其他泳衣。我去塞班島時穿的那件大概已經穿不下了吧,那時候我才國二,而且在那之後又長大了很多。」


    「咦?」


    賴雅轉過頭看向她尺寸偏小的胸部。「……喔喔,你是說『身高』長大了是吧。」


    「對。我那個時候身高還隻有一百五十……咦?怎樣?」


    「咦?沒什麽啊。」


    「等一下,你剛剛在看哪裏?」


    「不不不,沒什麽沒什麽。我沒看我沒看。」


    「是……胸部嗎?你想說我的胸部很小嗎?」


    「不不不,不是那樣不是那樣。隻是……因為你說『長大』了,唔……就在想『咦?那樣算有長大?』這樣……」


    「真讓人火大……」


    賴雅躲過冴原伸過來要抓住他的手,然後跑了起來。他回頭一看,就看到不愧身為現役運動社團成員的冴原以驚人的速度追了上來,於是賴雅便用盡全力來逃離她。


    「賴雅你給我等一下~!」


    賴雅在踩到沙子時,覺得身體好像要沉下去了。往被波浪鏟平且充滿了水分的沙子用力踩下去時,沙地就被踩出了一個大洞。由於平時運動不足,所以賴雅很快地就開始喘不過氣來了。視野開始大幅晃動,在遠處散發著光芒的住江島看起來就像是被大浪襲擊的小船一樣。


    賴雅被冴原從背後用力抓住,差點就兩人一起倒了下來。賴雅利用腳來使勁撐住了身體。冴原也環抱住他,以支撐他的身體。


    賴雅在她的懷中轉身,轉到她所在的方向時,她的胸部就用力貼到了賴雅身上。每當急促的呼吸造成起伏,就會碰到某個柔軟的東西。說什麽「很小」,根本就沒那回事。就連在夢境裏都沒有體驗過的乳房的清楚觸感使得賴雅不禁歎息。


    賴雅把手伸到她的背部,發現她的背部流滿了汗水,摸起來涼涼的。把放在她背上的手再縮緊抱住她的手臂,她纖細的手臂就彎了起來,動作有些僵硬。她把下巴放上賴雅的肩膀。那又尖又重的觸感,使得賴雅感到有些疼痛。膝蓋則直接正麵頂了上來,產生摩擦。


    在他們的周遭看不見任何人影,似乎也不存在著其他看得見他們的吸血鬼視線。賴雅巧妙地利用了周遭的黑暗。他甚至有意騙過冴原的雙眼。他感覺若是在現在這時候,似乎就有辦法做出那些在他人麵前不敢做,或是若高中生做了可能會引人不快的事情。


    賴雅抓住她的肩膀,微微退開自己的身體。感到難受的胸口讓賴雅再次吐出了溫熱的歎息。四周相當黑暗,卻隻有她的眼睛相當明顯。她藏起了灰色的眼瞳,並把視線焦點從賴雅身上移開。以此為信號,賴雅開始將嘴唇靠近冴原的嘴唇。


    「不行……」


    賴雅胸前被推了一下,他的身體因此向後仰。這是因為冴原把手放在賴雅胸前,支開了賴雅的身體。她的力道強烈到肺部的空氣幾乎都要被她一點也不剩地擠了出來。


    「賴雅,我……」


    賴雅放開了到剛才為止都還緊抓著她肩膀不放的手。她因此失去平衡,往後踉蹌了幾步。


    「賴雅,對不起……」


    賴雅並不希望她向自己道歉。她這樣就好像是在說想跟對方接吻的就隻有賴雅,而冴原則是打算忍耐這種不情願的行為一樣。


    「不,我才要跟你說對不起。不小心……做了奇怪的事情。」


    賴雅藉由貶低自己與他剛才的行為,來保衛自己僅存的少許自尊心。


    她低下頭,使得頭發遮住了她的臉。


    海浪的聲音相當宏亮,感覺隨時都會從四麵八方襲來。但是,無論經過了多久,都沒有出現要將他們席卷而去的海浪,他們腳下的沙子仍然維持著乾燥的樣貌。


    ◆


    賴雅站在麵前,他的小腿肚部分沾著沙粒。冴原坐在位子上看著他腳上的沙粒。


    濕了又乾的肌膚正在發熱。皮膚上有被浪打到的部分跟沒被打到的部分,分界處那裏的皮膚在隱隱作痛,並產生搔癢感。


    雖然往身後的車窗看出去應該也能和去程時一樣看見海景,但她沒有那個興致回頭看向窗外。


    冴原很想伸手弄掉沾在賴雅腳上的沙子。她想抓住那溫熱的肉,並把指甲刺在上頭。若因此滲出血液,她想把嘴湊上去吸取他的血。


    在那之後,兩人之間沒有任何對話。


    雖然他說他做了「奇怪的事情」,但冴原一點也不那麽認為。他的擁抱方式很溫柔,放在肩上的手不會太過刻意,當時的氣氛相當良好。


    打算做出奇怪事情的其實是冴原。


    冴原在被他抱住之後,就為他的氣味深深著迷。她變得無法呼吸,腦袋裏一片空白。她很想把口中的獠牙往賴雅的頸動脈刺下。她當時覺得周圍沒有其他人在看,所以能夠為所欲為。即使他對此感到排斥或做出抵抗都無所謂。隻要能吸到他的血,接下來的局勢就掌握在自己手中了。把不斷不斷流出來的液體,一口一口地順著喉嚨灌入腹部。有錯的是在如此黑暗的地方打造出兩人單獨相處情景的他。他不也有那種打算嗎?就算他之後大聲哭嚎,也是他自己的事。與其那樣,不如乾脆讓他變成吸血鬼就好了。這麽一來就能夠變成同類待在一起,反而還比較好──她的腦海裏甚至浮現了如此自私自利的想法。


    讓冴原從瘋狂中恢複正常的,是賴雅的手。觸碰到肩膀的那隻手的溫度,讓冴原回想起了他的體貼,以及他的率真。心中的罪惡感使得冴原離開了賴雅的懷抱。整件事讓她覺得自己的心靈是骯髒的。


    (我一定不是真的喜歡賴雅。明明我是這麽喜歡他……)


    電車在車站停下。站內響起了「為了和擦肩而過的有緣人相遇,在電車上等待邂逅」的廣播。冴原抬起頭來,就看見賴雅邊抓著車上的吊環邊低頭看著自己。他露出淺淺的微笑,令冴原因此壓低自己的視線。


    她差點流下淚來。


    三


    就算冴原結束社


    團活動回來,他也沒有前去迎接。


    在即將換日的時刻醒來的賴雅,在醒來之後仍在床上煩惱著。


    星期日──過淩晨十二點之後是星期一──發生了那種事情,到現在也才隻過了一天而已,賴雅實在沒有辦法去跟她見麵。明明那一天她從「早上」開始心情就很好,透過車窗看見大海時還興奮不已,但在沙灘的時候,她就開始變得很不對勁。


    是因為跟她談了讓巧克力吃海蟑螂的話題所致,還是把她的胸部拿來開玩笑造成的呢?不,答案早就已經知道了──是因為賴雅想要強吻她。


    賴雅實在無法理解那麽做到底哪裏不好。那時候的他覺得,會想那麽做是非常自然的情形。


    (畢竟冴原離我那麽近,附近又一片漆黑──太近太暗再加上冴原又可愛成那個樣子!那樣的話不論是誰都會想那麽做吧……)


    雖然他很想跟別人談談這件事,但對他來說可以談論這種事的就隻有三井。他在那之後完全沒有傳來任何他跟彌與野的結果有關的消息。這麽看來,應該是被甩了吧。真的有辦法跟那種男人談論戀愛的煩惱嗎?「咦?你被甩啦?是嗎,真令人遺憾啊。話說回來,我的女朋友她啊──」這樣的對話到了最後一定隻會演變成互毆的情景。


    賴雅拿起放在地上的筆記型電腦,決定去網路上查資料。不論是水族館還是大海,在網路上找到的推薦約會景點資訊都跟實際上有很大的差距,但現在還是隻能把機會賭在這個上麵。他輸入「女朋友 突然生氣 為什麽」「女朋友 不接受接吻 理由」的關鍵字去搜尋。雖然他看了符合條件的文章,但他隻了解到「世界上有很多腦袋有問題的女人」這件事,沒辦法知道冴原為什麽會突然鬧別扭的原因。到了最後他煩惱到直接輸入了「冴原綾萌」來搜尋看看,但別說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了,他連跟冴原同名同姓的人都沒找到。


    在對網路社會感到失望的同時,賴雅仍打算再搜尋一次而開始敲打鍵盤。此時,他的腦海裏突然閃過了一道靈光。


    (啊!……對,我沒發現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現在的他甚至已經不需要提示了。接下來全看自己如何行動。但要將其付諸實行的話,就必須發揮出至今不曾使用過的那種勇氣。他蓋上筆記型電腦,把臉貼到床上,然後盡自己所能地不斷踢著雙腿。


    ◆


    社團活動結束之後回到家的冴原還背著運動包包就躺到了床上。


    她躺在床上拉開包包的拉煉,然後把巧克力從裏麵抓了出來。


    「巧克力,要去散步嗎?要的話我就幫你開窗戶。」


    巧克力飛到她的胸上探頭看著她的臉,接著發出「奇~奇~」的聲音。它的聲音纖細得就好像是想表達自己很擔心冴原。


    在社團練習的時候,她也不像平常那麽有精神。她甚至無法大聲呼喊,結果還被新任隊長告誡說「冴原,喊出聲音來──」應該連平常同樣被她如此告誡的一年級成員都對此景感到無比詫異吧。


    她滿腦子都在想著關於自己的事情。她當時想在夜晚的沙灘上襲擊賴雅,把他變成吸血鬼──自從那件事之後,她就開始搞不懂自己了。她原本自認為自己擁有的自製心比別人更強,就算不是那樣,至少也有和普通人相同的水準。以前的她看到吸血鬼襲擊人類的新聞時,一直都很疑惑他們為什麽要做那種事。但現在的她沒有自信能不做出跟他們一樣的事情。


    如此過分的女人就應該要從賴雅的眼前消失。這樣的女人沒有喜歡他的資格。正因為喜歡他,所以才非得要離開他不可。其實她很想待在賴雅身邊。要說為什麽,就是因為她喜歡賴雅。明明前提一樣是名為「喜歡」的感情,但衍伸出來的那些應采取的行動卻分為完全相反的兩種行動,無論選擇哪一邊,都會是痛苦的抉擇。


    冴原拿起了手機。這種時候可以和自己商量這種事的就隻有一個人。


    『要幹嘛啦……你以為現在幾點了啊?』


    「三點啊。不然你以為現在是幾點啊。」


    正如預料,影宮正在睡覺。她一副剛睡醒的聲音讓冴原知道了她剛才在睡覺。


    『到底有什麽事啦。』


    「那個啊,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談一談……」


    『誰管你啊。總之有人跟你說不要去看倉庫裏麵就不要去開倉庫的門就對了。我給你的建議就這樣。』(注:這邊指的是一則新舄縣的民間故事,一名年輕人在山裏迷路被女子收留,隔天女子家外頭出現七個倉庫並吩咐年輕人不能往第七個倉庫裏麵看,年輕人忍不住看了之後看到裏麵隻有一隻停在梅樹上的樹鶯,發現此事的女子隨後化為樹鶯離去,女子的家和倉庫也隨之消失)


    「你在說什麽啊,我不是要跟你談那種事。其實……是想跟你商量一下關於賴雅的事情……」


    『唔!好像很有趣的樣子。等我一下,我去準備零食。』


    電話另一頭傳來啪噠啪噠的腳步聲。冴原閉上雙眼,陷入像是在陌生人家中夢遊的那種錯覺當中,同時把她現在的煩惱全盤托出。


    『等一下等一下你等一下──』


    「咦?啊……嗯。」


    『太奸詐了!居然趁我在睡覺的時候做那種事!』


    「誰管你有沒有在睡覺啊。那隻是因為你睡太多了而已好嗎。」


    傳來了比冰箱門還小的小型門關閉的聲音。聽得到機器發出的嗚嗚聲──看來她似乎正在用微波爐微波什麽東西。


    『所以,你就想要離開他?』


    「嗯……因為這樣對賴雅很過意不去。」


    『你不說也沒關係啊。你想吸他的血這種事不會被他發現吧。』


    「不行啦。我不想對賴雅說謊。」


    『你那樣啊,會不會太任性了一點?』


    「會嗎?」


    『因為以賴雅的角度來說的話,就是「你在想啥啊?」的感覺啊。「不想撒謊」是冴原自己的事,跟對方完全無關嘛。就算用那種理由說要分手,對方也會很困擾吧。』


    「嗯,可是……」


    『不過我能了解啦,冴原本來就很討厭說謊或敷衍別人嘛。而且你也不是可以簡簡單單地就改掉那些想法的個性。我很喜歡冴原這一點喔。』


    「咦……」


    『啊,我這麽說並不是在對你告白──』


    「我知道啦!」


    一陣在嚼著食物的聲音刺激著冴原的耳朵。


    『總而言之啊,你喜歡賴雅又不是別人逼你的,所以事情也要自己解決才行。』


    「嗯……」


    『雖然要不要分手是由你自己決定,不過不管你選擇怎麽做,我都會支持你的。』


    「嗯……謝謝你。」


    『然後我再趁機跟賴雅開始交往。』


    「你還真是沒血沒淚耶。」


    『如果是我的話,我就會故意說我不會吸血。』


    「之前不就被他看到你在吸血了嗎。」


    『乾脆騙他說我也不吃米算了。男人對這種女人沒什麽抵抗力,根本就可以直接進入結婚倒數的階段了。』


    「那是最後會發現對方是妖怪的模式吧。」


    不曉得和影宮談心事究竟是好是壞,但無論如何,冴原的內心因此輕鬆了不少是確切的事實。


    「話說,你現在在吃什麽?」


    『波堤。把它拿去加熱會很好吃喔。』


    「啊,好好喔。」


    『開學之後一起去mister donuts吧。等特考結束以後。』


    「這提議不錯喔。」


    結果還是以一如往常的狀態結束了通話。


    冴原


    把手機丟到床上。想在賴雅麵前維持誠實樣貌的想法,並非源自正義感或是道德心,純粹是因為她隻會那樣的生存方式而已。準備考試和參加社團也是一樣。無法敷衍了事,被壓得喘不過氣──但是,那就是自己。這種叫做「自己」的東西會一直緊跟在後,直到身體化作灰燼。


    (看來喜歡上某個人之後自己也能脫胎換骨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啊……)


    原本波瀾四起的內心很不可思議地平靜了下來。


    她感覺現在的她或許就有辦法向賴雅展露真正的自己。


    (不過,賴雅他願意跟那樣的我牽手。這件事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吧。)


    冴原拿起手機,用郵件告訴賴雅「我想見你」。


    接下來就是填飽肚子。影宮害得她也跟著肚子餓了。在床上的冴原迅速坐起身子,使得待在她胸前的巧克力被嚇得一邊發出「奇~奇~」的叫聲,一邊飛了起來。


    ◆


    賴雅去洗了臉,也刷了牙。


    光是這樣就能讓心情相當舒爽。若是平常的暑期假日,他都會維持著起床後的狀態度過一天。


    換上別的衣服走到外麵也讓他感覺心情愉快。以前醫生曾建議他早上要出門散步,說是在陽光下運動有助於讓生理時鍾恢複正常。不過,在晚上出門散步也不壞。腳下地麵的堅硬感觸是在家裏無法體會到的。太陽沒有高掛卻相當悶熱,背上因此滲出了汗水。


    冴原在居民廣場旁邊的公園等著。在黑暗當中,她的製服襯衫隱約有些突兀。貼在她胸前的巧克力看起來就像是葬禮時會別在胸前的黑色緞帶。


    「嗨。」


    當賴雅向冴原打招呼,她便微微舉起拿著手機的手回應。


    運動遊樂器材那裏跟上次一樣聚集著一大群小朋友。前陣子兩人所坐的長椅被手上拿著ds的小孩給占據了。


    兩人走進了公園深處。那裏有一座經過重建的明治時期古住宅,那座住宅同時也是公園名稱的由來,但在周遭卻看不見小孩的身影。因為這裏看起來很像會鬧鬼,所以小時候的賴雅很害怕這間房子。現在看看,就覺得這間房子的外觀和現代住宅有著極大的差異,比起幽靈,或許古早故事中的妖怪或狐狸那一類的生物還跟這間房子比較搭調。兩人坐上了放置在房子正前方的木製長椅。


    「其實……我也有話想跟你說,可以先讓我講嗎?」


    賴雅坐到接近椅背的地方,將頭靠上椅背。


    冴原用郵件告訴賴雅說有事情要和他談談。賴雅要說的事情,是理應優先於冴原那件事的事情。是理應優先於任何事的事情。


    「可以啊。」


    冴原點頭回應。巧克力展翅飛翔,消失在茅草屋頂的屋簷下。賴雅在目送它離去之後,才開口說話。


    「我──」


    賴雅無法看向冴原。「我喜歡冴原。」


    冴原沒有回應。


    「其實我覺得應該要更早一點跟你說的。去海邊的時候也是沒有把話說清楚,搞得事情虎頭蛇尾的……然後又做些奇怪的事情……可是,因為我喜歡冴原,所以希望接下來也能一直和冴原在一起,也希望能兩個人一起去更多地方──」


    冴原發出了吸鼻子的聲音。轉頭一看,發現她正用雙手遮著自己的臉。她弓起的背部帶著白色的光輝,看起來就有如不存在於這個世上的事物。


    「冴原……你怎麽了?」


    「我……不行……」


    含糊的聲音從她指間的細縫漏了出來。


    「你說的不行是指什麽?」


    「我……沒有……喜歡賴雅……」


    「咦……」


    每當她吸鼻子或是抽噎,她的背就會像是在抽搐一般。


    「我隻喜歡賴雅身上的味道……隻喜歡賴雅的血……」


    「咦,那是……」


    賴雅早在先前就不覺得冴原一定會接受他的告白。他記得曾在某個地方看到「不明確說出『喜歡』兩字的話會讓女方生氣」的說法,也覺得以那種說法就能夠解釋冴原不滿的原因,但他也已經做好了會被冴原唾棄說「現在才講也已經太遲了」的覺悟。不過,他倒是沒有料想到會被以這種方式拒絕。


    「你說的那是什麽意思?意思是不喜歡跟我在一起嗎?」


    「不是那樣……」


    冴原在手掌後麵發出的聲音變得沙啞。「和賴雅在一起很開心啊。賴雅很溫柔,也跟我很談得來,我很希望可以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可是,聞到血的味道的話,那些想法就全都消失不見了。腦袋會變得一片空白,會變得隻想著要吸賴雅的血啊。」


    「你那麽說不就是──」


    由於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聽起來很像會錯意的蠢話,所以賴雅對於說出這句話感到有些猶豫。「不就是……喜歡我的意思嗎?」


    「不對……這種想法……一定是錯的……」


    冴原把頭移到雙手手肘之間,抱頭苦惱。


    賴雅用手指碰觸鼻子前端。雖然是聞到了手掌的味道,但他隻聞到了汗臭,完全沒有任何香味。基本上,他身上不曾有過好聞的味道。偶爾他的母親進到他的房間時還會說「房間沒有通風好臭」,然後把窗戶給打開。至於血液的味道究竟如何,就更不清楚了。味道是身體擅自散發出來,血也是擅自在身體裏流動,那些都不是他能夠控製的。就算冴原說她喜歡賴雅的味道跟血,還是會讓賴雅覺得很為難。


    賴雅蹺起腳,轉了轉自己的腳踝。由於腳露在五分褲外頭的部分都事先噴過防蚊噴霧了,所以沒有任何地方遭到叮咬。腳上的運動鞋和去海邊時穿的是同一雙,上麵有些髒汙。


    「假設啊──」


    賴雅以古老住宅內都能聽見的音量大聲說話。「冴原不是有個很大的包包嗎?裏麵都裝了些什麽?社團用具?練習的時候穿的t恤、短褲、毛巾、鞋子或是襪子之類的東西?要我聞那些東西的味道,完全沒問題。不,應該說我反倒想聞聞看。我想把包包裏麵的東西全倒在床上,一邊聞味道一邊睡覺。那樣的話就可以連作夢都不會作,整晚好眠了。」


    「咦……」


    冴原抬起她那副哭得不成樣的臉。「賴雅你……原來是變態嗎?」


    「才不是變態。我想每一個人都是這樣喔。」


    「咦?大家都想聞我包包裏麵的味道嗎?」


    「不是啦。你是自戀狂嗎?」


    賴雅笑了出來。「簡單地說,就是會想聞喜歡的人身上的味道這種事情很正常。」


    「可是,我的順序是反過來的耶。我不是因為喜歡對方才想那麽做,是因為想吸血……才……喜歡的……」


    她再度開始哭泣,她的臉和聲音都因為哭泣而不成樣。


    賴雅小聲地嘖了一聲。他說的話沒有對冴原產生效果,讓他覺得有一點點焦躁。


    「就說了……你喜歡上人的順序是怎麽樣不重要。冴原想吸血的話我就讓你吸啊。雖然被咬脖子的話的確是挺令人困擾,不過人很容易流血嘛。像是跌倒的時候就會流血,冬天的時候嘴唇也很容易破……」


    賴雅的腦海裏浮現了冴原吸著自己嘴唇上的血的畫麵。不管是用舌頭舔還是用嘴對嘴的方式吸血,畫麵看起來都會很猥褻。


    「呃…我這麽說也沒有什麽奇怪的意思……」


    賴雅的臉上露出了不自然的笑容。冴原用含著眼淚的灰色眼瞳凝視著他的嘴唇,就彷佛是賴雅的唇上留著鮮紅的鮮血一般。


    「……可能還是有奇怪的意思吧。」


    賴雅用力地把手放到椅麵上,探出自己的身體。他以嘴唇輕輕碰觸冴原的嘴唇。此時的他認為做出這種舉動不


    需要任何信號。


    她的嘴唇隻有在一開始的時候感覺起來既柔軟又安分。她的嘴唇開始以自己的意識動作,先是暫時離開,再緊緊貼上賴雅的嘴唇。她的兩片嘴唇夾住了賴雅的上唇,並用門牙循著下唇的形狀劃過。她冰冷的舌頭伸進賴雅的口中,使得賴雅的口腔因而被她的舌頭所占滿。賴雅隻感覺到有牙膏的味道。兩人的唾液交纏相當熾熱且甘甜。


    賴雅以日本連續劇的方式親吻她,結果卻被她回以好萊塢電影式的吻。就算被說「給我看好了,日本人。這才叫做親吻!」但對日本高中生來說,這種接吻深度是否已經算太ng了?賴雅如此心想。


    她退開了舌頭和嘴唇。冴原就在賴雅麵前極近的距離下露出呼吸紊亂的樣貌。兩人之間飄散著薄荷的香味。


    「賴雅的嘴巴裏麵……好奇妙。」


    她以沙啞的聲音如此說道。賴雅一想到這個聲音是由剛才和自己接觸的舌頭和嘴唇所發出的,就覺得很不可思議。


    「你是指什麽很奇妙?」


    「你的嘴巴裏有血的味道。」


    「咦,是嗎?」


    賴雅以舌尖探索了牙齒周圍。「是有哪裏破皮了嗎?」


    「不是,是因為黏膜很接近血管,可以感覺得到血液的味道。」


    「原來是那樣。」


    賴雅以舌尖推了臉頰的內側。他那瘦得能看見骨頭輪廓的堅硬身體中就隻有那裏是既柔軟又有彈性的,似乎也不能說那不算是種魅力。


    「也就是說,你『嗚喵』了?」


    「咦?」


    「你不是吸了一點點血就會『嗚喵』嗎?」


    「是啊……應該再多一點點就會變那樣了。」


    兩人將放在長椅椅麵上的手相互交疊,接著跟對方接吻。冴原用力地吸著賴雅的唇,吸到會讓賴雅感覺到疼痛。賴雅也不服輸地吸了她的嘴唇。若不那麽做的話,兩人的思慕之情似乎就會從口中流出,並滴落而下。賴雅的下唇碰到了她的獠牙。感覺比目視的時候還要小。賴雅以舌尖輕戳,冴原的身體便隨即因而顫抖。她大口喘著氣,放蕩地將下唇垂掛在賴雅的下巴位置。


    賴雅抱住了她的身體。她以雙手環抱住賴雅的脖子,將胸部貼近賴雅。體格不如冴原的賴雅被她推倒在長椅的椅麵上。能夠遮擋他們的隻有長椅的椅背,從古住宅那邊可以清楚看見他們,但他才不想去顧慮那麽多。


    「我可以……說句奇怪的話嗎?雖然你可能會覺得我很蠢。」


    「說什麽?」


    她把下巴放到賴雅的胸前。


    「剛才和你接吻讓我更喜歡你了。」


    「我也是。我喜歡賴雅。真奇怪。」


    「因為有血的味道嗎?」


    「不,不隻是那樣。其實,一直…都不隻是那樣。」


    「我會喜歡冴原──」


    賴雅用手拭去她臉上的淚水,並將其放入口中。「是因為有眼淚的味道。」


    「咦~?」


    她一笑,吐出來的氣息輕輕搔著賴雅的臉。


    「我好想再吸更多眼淚啊。我是吸……叫做吸什麽啊?吸淚鬼?嗯,其實我是那個吸淚鬼。」


    賴雅將左右兩手的手掌貼在冴原的雙頰上。一使力壓她的臉頰,她的臉就被擠得噘起嘴來。


    「唔哇,變得超級醜的。」


    他用舌頭接住從冴原眼中滴落而下的眼淚,然後吞下。


    「喂……」


    她那變得像是鳥喙般的嘴又開又合。


    「冴原的眼淚很鹹,很好喝。」


    「真的?」


    「嗯。好喝到會讓我『嗚喵』。」


    「笨蛋。」


    她用被眼淚所潤濕的臉頰摩擦賴雅的臉頰。


    他們的上方傳來了不斷拍打翅膀的聲響。


    「嗯?是巧克力嗎?」


    「它好像回來了。」


    冴原一把臉抬起來,巧克力就停在了她的頭發上。看起來就像是黑色的大緞帶。


    「一定是以為我被襲擊了才趕來救我的吧。」


    「被襲擊的人怎麽看都是我吧。」


    賴雅在她的身體下方向她回嘴。


    賴雅撫摸著她的背。她那經過著實鍛煉的背肌在她的襯衫底下繃緊著。壓在賴雅肋骨上的乳房在她移動身體時都會柔軟地改變自身形狀。賴雅多毛的腿壓在她的長襪上,產生了摩擦。


    「我啊,以前一直都很討厭暑假。與其說是討厭,不如說是害怕。」


    「害怕?為什麽?」


    她在賴雅的胸口聽見胸腔發出振動,或許是想多聽聽那聲音,她把耳朵貼住賴雅的胸口。


    「因為生活日夜顛倒,在一片黑暗裏醒來的時候,就隻有自己孤單一人,會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然後我就去思考自己未來會變成什麽樣子,就覺得有種沒辦法得到任何人的協助的感覺。」


    「這樣啊。」


    「不過今年夏天因為有冴原在,所以聊了很多話,而且也不是隻有我一個人,讓我很開心。」


    「比起未來,你還是先害怕現在的狀況吧。你現在被吸血鬼抓住,而且還被那個吸血鬼說想吸你的血喔!」


    「你才不可怕。其實我很感謝你。冴原,謝謝你。」


    賴雅輕撫她的頭發。新的一滴淚水因此落下,冰涼地弄濕了賴雅的胸口。


    「──以上是我要跟你說的話。接下來就換你了。你有話要跟我說不是嗎?」


    「真是的……居然瞧不起我。」


    她把額頭貼到賴雅的臉上磨蹭。巧克力因為這個動作而被順勢甩下,撞上了賴雅的頭。


    四


    賴雅的起床時間一點一滴地開始向後延了。


    即使能夠節省睡眠時間,但要縮短活動時間很困難。賴雅每次都是將起床時間從深夜慢慢往後延到早晨,以適應假期結束後的生活。


    暑假也即將結束。


    由於已經進入了準備特考的時期,社團練習時間也隨之縮短。


    賴雅和冴原約好深夜一點的時候在公園見麵。原本跟冴原在一起的時間應該能夠比平常還要長,但賴雅卻睡過頭而遲到了。當他抵達了之前那間古老住宅的前麵,就看見冴原坐在長椅上,而且看起來也沒有在生氣的樣子。賴雅坐到她的身旁。


    「昨天晚上你睡不著嗎?」


    冴原看到賴雅揉著眼睛後便如此問道。


    「沒有……隻是有點太早起床了。其實我還想再睡上差不多三個小時。」


    「也就是說──」


    冴原屈指數著時間。「就快要可以配合上學的時間了對吧。」


    「嗯。」


    「畢竟暑假也已經結束了。」


    「是啊。」


    若是平時的話,心情本來應該會再更好一點。早起的話會有種成就感。他還會很有精神地從床上跑到窗邊打開窗簾,一邊欣賞著窗外的景色,一邊沉浸在自己的思考當中。起床後馬上就能看見的黎明之美,和一天結束時看見的美完全不同。


    坐在身旁的冴原很美。賴雅覺得她簡直就像是地上的月亮。既耀眼又溫和,且位在夜晚的中心。


    她用手掌拍打那僅被單寧短褲蓋住一小部分的大腿。


    「好!賴雅,我的腿就當你的枕頭吧。你可以把頭躺到這邊來喔。」


    「呃──」


    賴雅憋住了哈欠。「就算你用像是相撲選手的語調要我那麽做……」


    「那要怎麽講才行?」


    「再性感一點。」


    「我知道了。」


    冴原蹺起腳,用手指指背由下往上撫摸自己的大腿。「小弟弟,


    你可以睡在這邊喔~」


    「蹺腳的話很不好躺耶──」


    對於笑出來的賴雅──


    「真囉嗦耶。別管那麽多了,就躺下吧。」


    冴原把他抓住,硬是讓他躺到自己的腿上。冴原壓住賴雅的頭,強行要他把自己的腿當枕頭。


    「難得我都演一次妖媚的女人給你看了。」


    「你剛剛那樣感覺比較像『老板娘』啊。」


    賴雅戰戰兢兢地把臉頰靠上冴原的大腿。她的腿很涼,而且很滑嫩。賴雅覺得他的頭似乎漸漸往她的兩腿之間陷落進去。由於把臉轉向她的方向就會變成在極近距離下看著她的胯下的狀態,所以賴雅轉身讓身體朝向古住宅的方向。


    「賴雅的耳朵還真熱耶。」


    冴原的手包覆了賴雅的耳朵。


    巧克力飛到了冴原的膝蓋上。賴雅輕輕撫摸它輕巧的身體。


    「我也突然覺得想養動物了。」


    「不錯啊,就養嘛。」


    「蝙蝠照顧起來會很輕鬆嗎?」


    「是很輕鬆,可是它們不會親近白天的人類喔。」


    「這樣啊,那就不行了。果然還是養獨角仙之類的吧。」


    「居然要養蟲喔?」


    「我要像冴原一樣把它放在衣服上帶去學校。」


    「那不是胸針啦。」


    「不過獨角仙不會親近人呢。」


    「那是當然的啊。換養雪貂之類的怎麽樣?」


    「雪貂?雪貂可以把它帶出來到處走的嗎?」


    「完全沒問題。我小的時候,曾有個叫做『雪貂大叔』的人來這座公園,那個人就讓他的雪貂像是風之穀裏的迪多一樣在肩膀上到處跑。」


    「喔~那樣還挺不錯的耶。」


    「雖然那個人還把他老婆殺了埋在後院就是了。」


    「也太恐怖了吧!總覺得雪貂大叔這名字感覺起來也變得有點恐怖了。」


    「所以賴雅也養養雪貂怎麽樣?」


    「在這種狀況下還接著說『所以養雪貂吧』這種話不對吧?」


    冴原的手指輕撫著賴雅的臉頰。賴雅閉上眼去感覺她手指的觸感。那觸感感覺起來像是風,也像是水。


    「賴雅,你不是討厭動物嗎?」


    「不,好像意外地還挺喜歡的。因為以前身邊都沒有動物,所以都不知道這點。」


    「我也是最近才發現到自己不為人知的一麵。」


    「是什麽?很色的一麵?還是你是親吻魔人的一麵?」


    「不是啦!不是那樣……像是很不知變通,或是感覺很遲鈍之類。」


    「啊啊……或許是那樣沒錯。」


    「可是,我了解到了那些也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我希望可以更加喜歡會讓賴雅說出喜歡兩字的自己。」


    「我喜歡遲鈍的冴原喔~」


    「你那樣講的話會讓我有種被瞧不起的感覺。」


    冴原動手捏了賴雅的臉頰。賴雅抓住了她捏著自己的那隻手。


    「冴原──」


    「什麽事?」


    「如果我睡著了的話,就直接把我丟在這裏吧。」


    「咦~不行啦,不能在這種地方睡覺。」


    「沒關係啦。這裏很溫暖,而且還不如說有點熱,應該不會感冒吧。」


    「不行啦。」


    「不會有事啦。而且馬上就要日出了吧?那樣的話冴原就必須回家才行。」


    「是沒錯啦……」


    「你要趁我睡覺的時候偷吸血也沒關係喔。」


    「咦……」


    冴原的手因為賴雅的話語而變得僵硬。在賴雅手中的那隻手就像是冰一樣冷。


    「我想變成吸血鬼。我想變吸血鬼,這樣就算暑假結束了也能待在冴原身邊。」


    「你……是認真的嗎?」


    他知道冴原正在注視著他。縱使閉著眼也能感覺到她的視線。賴雅擁有一種魔力。


    「我是認真的。」


    「那樣是犯罪,我會被逮捕。」


    「就算我拜托你也不行嗎?」


    「不行啦。」


    「那……我們就一起化成灰吧。」


    「咦?」


    「吸血鬼被太陽光照到會變成灰對吧?我們就在這裏一起變成灰吧。」


    「……這主意不錯。」


    「對吧?」


    冴原撫摸了賴雅的頭發。賴雅就像是平常在自己床上那樣用臉摩擦枕頭。冴原的大腿因為賴雅的體溫而變得溫暖起來。


    「那樣的話,我們就永遠都在一起了。」


    「我比較想要選在海裏。」


    「海裏?」


    「嗯,走到海裏,然後在那邊化成灰。那樣的話,灰就會溶解在海裏,我們就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挺不錯呢。」


    「不過我不想要在山裏。因為會冷。」


    「是滿不想。」


    現在的賴雅充滿了睡意,腦海中無法浮現任何多餘的話語或想法。他們就像是普通的情侶在談論未來那樣,談論著變成灰燼的事情。賴雅有預感兩人無法正常地得到幸福。即使沒有魔力,賴雅也能夠了解到這一點。就算他們違背時間法則或是違反法律,最後還是會被太陽所支配。環繞著死亡的戲謔話語並非說著玩的。若一切都隻是場夢就好了。若不是夢,也希望世界至少是在自己正在作夢的時候迎向終結。


    賴雅已經無法正常說話了,也沒辦法清楚聽進冴原的回答。


    「選大樓也不錯……在屋頂上……被風吹著……就算跳下去……也不會有人知道……」


    ◆


    從短暫的睡眠中清醒過來以後,他就被明亮的天空嚇了一跳。


    早晨的陽光照射在茅草屋頂上,為古老住宅賦予了生命感。


    賴雅坐起身子,環望四周。在夜晚時會以為位在公園深處、不會有人看見的這座長椅,其實就位於遊憩步道的旁邊而已。而且也沒有能夠擋住眼睛或可以代替陽傘的樹木,陽光就這麽直接從上方照射下來。雖然有陽光的照射,但空氣卻冷得讓他直發抖。


    他從口袋拿出手機。時間是早上七點半──今天的日出是在早上五點,所以從冴原為了避開陽光而離開這裏至少也過了兩個半小時。


    賴雅覺得全身各處的關節都感到疼痛。陽光就彷佛在烤著皮膚跟肉一樣。


    搞不好自己被冴原吸血而變成了吸血鬼也說不定。所以陽光才會對身體有這麽大的刺激。而她不在這裏是因為她早就化作灰燼了。在早晨的陽光底下,賴雅不久後也將追隨她的腳步離去。然後兩人將會永遠在一起。


    他確認有沒有傳給自己的郵件時,發現冴原每隔三十分鍾就寄了一封郵件過來。標題是「快起來」「給我起來」「我已經要睡了,不管你了」……最後一封是十五分鍾前傳來的。


    「哈哈。」


    賴雅再度躺到了長椅上。


    賴雅原本期待著醒來以後能看見她就在自己身邊。他希望冴原能夠違背吸血鬼的自然法則,在陽光底下對著他微笑。


    他一直都是如此。他會在睡前期待某些事情發生。正因為他知道那些事情都不會實現,他才會不喜歡睡眠。起床時感受到的痛苦,是感到失望的痛苦。


    不論是夜晚還是夏天,他都會在心中默默等待著它們的結束。總有一天一定會結束──這種想法是一種安慰。但現在那份安慰卻轉變成了悲傷。


    賴雅把臉貼到長椅的椅麵上,長椅隨即被眼淚所沾濕,且帶有像是在三溫暖當中的味道。自己的身體在地麵上形成了影子。淚水從木板的隙縫間滴落,地麵的距離相


    當遙遠。


    他回到了原本的時間──回到了原本的世界。如此一來就再也不會感到心煩意亂。在和平常相同的時間裏,會發生和平常相同的事情。


    高掛天空的黑影無論經過了多久都還是一直縮著自己的身體,一動也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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