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托風穀同學的福……能跟班上同學說再見,就像作夢一樣……)


    咖啡館的印章已經集到第七個了,再集三個就可以吃到蛋糕了,加油。嗯。跟青如此聊著,道別之後,冰雪的腳步也仍舊像踩在雲端上一樣輕飄飄。


    一直想起青用認真的表情,說我隻是不想讓冰之宮同學誤會的事情,每次回想起來,胸口就怦怦跳動,沉浸在幸福當中。


    (那個時候的風穀同學,跟平常不一樣,雖然很恐怖……可是,讓人覺得好心動,好開心。)


    當青用開朗的表情和聲音斷言說,希安喜歡昴一點也不奇怪,這時,胸口洋溢滿滿感動,覺得事情或許真的像青所說的一樣。


    (自從風穀同學開始跟我說話之後,遇到很多很棒的事情、讓人不敢相信的事情。風穀同學就像魔法師一樣。總覺得,隻要風穀同學在我身邊,我好像就可以有所改變。)


    不,已經開始改變了。


    離傍晚還有一點時間,街道被柔和的白色霧氣包圍,熟悉的乾洗店、路過的住家圍牆、屋頂,放在玄關外、開著可愛黃色和橘色花朵的盆栽,連住家正在準備晚餐時烹煮食物的溫暖香氣,都顯得如此溫柔、如此暖和。


    (昴跟希安一邊看著沉入海中的落日,第一次接吻時,整個世界看起來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


    冰雪想起青曾經說過,眼中所映出的景色,會隨著觀看那幅景色的角色心境而變化。


    (真的是這樣耶,風穀同學。)


    冰雪在、心中喃喃說著,帶著幸福的心情,穿過自家的豪華大門,踩著石板路來到玄關,拉開拉門──


    「!」


    肌膚因恐懼而冷冷地起了雞皮疙瘩,然後就這樣凍結。


    在玄關,白色臉龐上刻劃著皺紋的老婦,挺直背脊,橫眉倒豎,眼神淩厲,緊緊閉著嘴唇,像惡鬼一樣端正跪坐在那裏。


    溫柔的景色瞬間崩毀,完全的黑暗從冰雪頭頂籠罩而下。


    世界變成光明無法到達的深淵,那裏的主人,擁有力量的恐怖生物,正狠狠瞪著害怕的冰雪。


    外婆猛然站了起來,瘦骨嶙峋的手伸向冰雪,一把抓住還穿著鞋子的冰雪手腕。


    『你過來!」


    跟被青抓住手腕的感覺不一樣。打從根本而生的恐懼感和危機感向冰雪襲來。被那種大到不像年過七十老婦的力氣,像要扭斷什麽似地抓住手腕,冰雪因疼痛和恐懼而不斷發抖。


    用不自然姿勢脫下的皮鞋,連讓冰雪擺好的時間都沒有,外婆拖著她穿過喀滋喀滋作響的走廊,來到冰雪的房間。


    (外婆為什麽這麽生氣?我今天沒有超過門禁時間,早上的打掃、庭院的整理,我都做完了才去上學啊……)


    下個瞬間映入眼簾的景象,讓冰雪猛然跌落絕望穀底。


    榻榻米上麵,丟了許多有著鮮豔彩色封麵的文庫本。插圖是穿著暴露服裝的海咪咪女生,看起來像戴著貓耳的小學生的女生,穿著幾乎像內衣褲的鎧甲、擺出煽情姿勢的女生。卷頭彩頁連裸體女孩在浴室幫少年主角刷背的插圖都有,這些也都被翻開丟在那裏。


    冰雪覺得血液唰地凍結。


    外婆非常討厭漫畫或動畫。連在運動會上得到、有著動畫角色插圖的筆記本,也都命令冰雪丟掉。她不可能允許冰雪看輕小說。


    知道外婆光是看到這些書的封麵就會抓狂,因此冰雪把一點一點買來的輕小說,謹慎地藏在抽屜最裏麵。


    因為不知道外婆什麽時候會進自己房間,所以她絕對不會在家裏看輕小說。散落在地上的不隻是輕小說而已。連冰雪所寫的小說列印稿,也都隨便堆在地上。


    (我的小說──)


    胸口像是被人緊緊揪住一樣,外婆像是很厭惡似地氣到身體發抖,用尖銳的聲音說:


    「這是怎麽回事?冰雪!」


    冰雪立刻縮起身體、低下頭,外婆用力拽起她的手,像是在說:「看著我說話!」


    「嗚嗚。」


    冰雪的嘴唇發出呻吟。


    「你瞞著我,偷偷在看這種低俗、不知羞恥、隻會造成毒害的東西嗎?」


    外婆前後用力搖著冰雪的手,用憤怒的眼神瞪著冰雪的臉質問道。


    「而且,這是什麽?這是你寫的嗎?冰雪?」


    接著,她把冰雪拖到堆在一起的成疊稿紙旁,放聲大叫。


    冰雪往前踉蹌,摔倒在稿紙旁邊,外婆用彷佛在看罪大惡極之人的眼神俯望她,身體氣得不斷發抖。


    「寫出這種低級、幼稚、令人不愉快的塗鴉,這是我孫女寫的嗎?多麽可怕啊。」


    外婆的語言刺入冰雪耳中,那種隻有否定的聲音,和寫在評語單上的殘酷批評一一重疊。


    『故事龐雜、文字廉價、低俗』、『主角讓人覺得不舒服,讀者也會覺得痛苦吧』、『全部都是自以為是的內容,感覺幼稚』。


    一句句在腦中浮現的評語,讓冰雪越來越挫折。


    (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冰雪很想塞住自己的耳朵。


    (我的小說就是幼稚、讓人不愉快、自以為是,所以一次都沒入選,在學校大家也都躲著我……)


    正當她覺得自己像是要被拖進陰暗水底的時候。


    ──再見,冰之宮同學。


    她突然聽見明朗的聲音。


    (對了,我……今天在學校能跟大家打招呼了。)


    ──再、再見……


    冰雪的臉頰高興地染上紅暈,嘴角綻開微笑,回應同學的問候;在她身邊,青露出溫柔的眼神,用明朗的目光守護著她。


    ──冰之宮同學的小說很有趣喔。


    「現在立刻把放在這裏的髒東西全部處理掉!」


    「……不是。」


    冰雪跌坐在地上,低著頭,就著這個姿勢低聲說道。


    「什麽?我聽不到!」


    外婆的聲音嚴厲地響起。


    這次冰雪用稍稍顯得強硬的聲音回道:


    「這不是低俗、不知羞恥、隻會造成毒害的東西。既不低級也不幼稚。」


    ──輕小說的優點,不就在於不管什麽都可以、書寫格式非常自由嗎?


    就算隻有一個人也好,隻要有人願意側耳傾聽、接納冰雪所說的話。


    隻要有人對她說,這麽寫也很好啊。


    隻要有人閱讀冰雪所寫的笨拙故事。隻要像青空一樣的他,爽朗地在背後推著自己前進。


    ──想做什麽就通通去做、想寫什麽就去寫吧!


    冰雪抬起頭大叫。


    「我的小說、不會讓人覺得不愉快!」


    ◇  ◇  ◇


    「小青,恭喜唷!」


    「青終於也有變成男人的一天了啊。」


    「哇,什麽!」


    一走進朔太郎家,就聽到拉炮炸開的聲音,青頭上撒滿七彩紙片。


    跟冰雪在咖啡館道別之後。


    青先回到家裏,晚餐前,在媽媽的拜托下,送食物到朔太郎的公寓。


    「亞繪香,不可以直接對著別人拉這種東西!阿朔舅舅也是,為什麽一臉笑咪咪的!」


    「哎呀,我隻是覺得很熱而已。」


    「嗯嗯,竟然說『共同享有秘密,是很棒的事喔,我就算喜歡上你也不奇怪』。小青,好帥氣唷!」


    亞繪香用少年的聲音說道。不愧是專業聲優,她本人的聲音甜美可愛,但這時聽起來卻像十幾歲爽朗男孩的聲音。


    不,問題不在這裏。


    「什麽……為什麽你會知道!」


    「哎呀,為什麽


    呢?」


    亞繪香意味深長地嗬嗬微笑。


    青覺得很焦慮。


    「那是小說中登場人物所說的話,而且我應該是說,希安就算喜歡上昴也不奇怪。」


    「青,你借用創作的名義,流利地對女孩子說出甜言蜜語,真有你的。下次我在電玩裏也來用這一招吧。」


    「嗯嗯,姐姐聽了也覺得好感動。」


    「聽到?你在哪裏聽到!」


    難道這兩個人也在那裏?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們在哪裏?


    青的臉變得越來越熱。


    「阿朔舅舅和亞繪香都一樣,你們侵害別人的隱私!」


    「哎呀,別那麽生氣嘛。我跟和和都覺得,你跟女朋友吵架,我們都有責任,所以才會擔心嘛。」


    「是啊,絕對不是因為朔想不出劇本梗、想說或許可以用你們當參考,所以才跑去看,他絕對沒有這麽說唷。」


    「亞繪香,你漏餡了!」


    青反射性地吐槽。


    這些大人真是的。


    害羞和憤怒,讓青氣到握拳發抖。朔太郎遞出入場券。


    「這是周末首場試映會的雙人套票,跟她一起去吧。這是女生喜歡的奇幻題材,很適合約會。」


    「小青,快點打電話給她。」


    「咦咦!」


    「沒錯,現在就在這裏打電話,一定要打。」


    「阿朔舅舅,你的劇本卡得這麽嚴重嗎!」


    糟糕的大人們,興致勃勃地用「打電話!」「打電話!」「打電話給她!」和「一鼓作氣。」「一鼓作氣。」的頻率互相唱和。


    在這兩個人麵前,怎麽可能約冰雪去看電影。


    可是,正如朔太郎所說,這部電影是冰雪可能會喜歡的內容。要是約她去看的話,她應該會很高興吧。青想像有著迷人小痣的嘴唇露出溫和微笑的樣子。


    (嗯嗯,為了冰之宮同學。)


    青叫出手機裏冰雪的號碼,按下通話鍵。


    (這是第一次打給冰之宮同學呢。這個時間,冰之宮同學在做什麽呢?已經吃過晚飯了嗎……或者還沒吃飯……?)


    朔太郎和亞繪香把身體探了過來。


    「很棒喔,小青!咻──咻──!」


    「能讓玩家們心癢難耐的超害羞台詞就拜托你了。」


    「安靜一點!真是的!」


    正當青在抱怨的時候,手機接通了。


    「啊、冰、冰之宮同學?抱歉突然打給你。」


    青一隻手「去!去!」地揮趕朔太郎他們,打算直接進入主題時。


    手機另一端傳來擤鼻子的聲音。(咦?)


    「……」


    這次是哭得抽抽搭搭,幾乎不成調的聲音。


    (冰之宮同學在哭……?)


    「怎麽了!冰之宮同學!發生什麽事了?」


    青突然用非常嚴肅的表情放聲大叫,朔太郎和亞繪香睜大了眼睛。


    冰雪似乎無法好好說話,手機另一端可以聽見細微的嗚咽聲和車子奔馳而過的聲音。


    「冰之宮同學,你現在在哪裏?」


    青拚命叫著,另一端終於有了動靜。


    「……風穀同學。」


    微弱的聲音掠過耳邊。


    「我、我……外婆……了,家……」


    車聲混著雨聲。


    看向窗外,外麵已經開始下雨。


    「冰之宮同學,告訴我地方!我去接你!」


    ◇  ◇  ◇


    用手機告訴冰雪先去可以躲雨的地方,青離開朔太郎的公寓,朝那裏移動。雨勢開始變大,空氣也變得寒冷。


    青穿著輕便運動鞋,滋──滋──地踩著水窪奔跑,來到冰雪等候著的、學校附近的便利商店。


    明明跟她說在裏麵等,冰雪卻低著頭站在便利商店門口,肩上背著書包,胸前緊緊抱著大型布質托特包。身上穿的也是學校製服。短袖上衣已經濕透,貼在肌膚上,看起來好冷。


    「冰之宮同學!」


    青開口叫她,冰雪抬起頭來,通紅的眼睛泛著淚水。


    「風、風穀同學、我……離家出走了,我、已經不能回去了……」


    青把哭得抽抽搭搭的冰雪帶去朔太郎的公寓,讓她換上亞繪香準備好的衣服,因為她還沒吃晚餐,所以青把要給朔太郎的食物拿過來,有燉芋頭跟豆腐漢堡。


    「總之,先吃點東西讓心情平靜下來吧。」


    冰雪穿著有黑圓點的粉紅色無袖上衣,粉紅色和白色條紋相間的緊身褲裙,青想著難道沒有正常一點的衣服嗎?不過這是亞繪香為了留宿朔太郎家裏而放的家居服,實在沒有辦法。總比借朔太郎的衣服來穿要好。


    他們能提供一個避難場地給冰雪,已經謝天謝地了。


    身為高中生的青和冰雪要是在外麵店家泡到太晚,隻會被巡邏的老師抓去輔導而已,要是帶冰雪回青的家裏,媽媽應該會一直追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而且家裏還有一對年幼的雙胞胎,冰雪應該沒辦法平靜下來吧。


    冰雪低著頭,用免洗筷把豆腐漢堡切成小塊後,送入嘴裏。


    「……好好吃,很入味。」


    她低聲喃喃說道,這次她吃的是光滑的芋頭。


    「好好吃。」


    她又喃喃說著。


    「我家裏有年紀比較小的弟妹,所以調味比較甜一點。小孩子應該都喜歡這種味道吧。冰之宮同學能吃得習慣真是太好了,啊、冰之宮同學!」


    冰雪用一隻手遮住臉,開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青慌了起來。


    「小青,這種時候就要緊緊抱住她,好好安慰人家呀。」


    「要親下去也可以喲,青。」


    大人們在一旁說風涼話,現在根本不是那麽做的時機。


    青從盒子裏抽出幾張麵紙遞過去,冰雪擤著鼻子說:


    「對、對不起。可是、真的……很好吃……原來、豆腐漢堡這麽好吃……煮、煮芋頭也是,我之前吃的燉煮食物、到底都是什麽呢……」


    「要是覺得好吃的話,就多吃一點吧。」


    「嗯、嗯。」


    冰雪一邊哭,一邊說著好好吃、好好吃,然後一直吃著豆腐漢堡和煮芋頭。等她終於停止哭泣,青詢問她原因,她就這樣蹲坐在地板上縮起身體。


    「……外婆、發現我藏起來的輕小說跟原稿了。」


    冰雪用沙啞的聲音說出一切。


    (冰之宮同學的外婆,不是一個非常嚴格的人嗎?)


    完全禁止小孩看漫畫或動畫,所以冰雪才會在學校寫輕小說。


    門禁時間也非常嚴格,青知道,冰雪非常害怕那樣的外婆。冰雪曾經很難過地喃喃說道:外婆很討厭我……


    「好、好像是因為我最近的樣子……太奇怪了,所以外婆去我房間察看。外婆是會做那種事的人……我明明就知道、要是我藏好一點就好了。」


    冰雪緊握放在膝蓋上的手,肩膀不斷顫抖。


    「外婆說,輕小說是低俗、陳腐、讓人不愉快的東西,要我全部丟掉……我之前都很怕外婆,絕對不敢忤逆她……可是,隻有這一點,不管怎麽樣我都無法忍受,我第、第一次回嘴。」


    對順從的冰雪來說,那是很不得了的事情。


    冰雪對外婆說,對自己來說,看輕小說和寫輕小說,都是非常重要的事,自己無法舍棄這一切。


    ──如果要丟掉輕小說,那麽我就帶著它們離開這個家!


    冰雪當場把輕小說和原稿掃進托特包裏,丟下叫著「等一下!」的外婆,從家裏衝了出來。


    一定是因為之前一直都在忍耐,現在才會一口氣爆發吧。冰雪一邊簌簌哭著,一邊繼續說出自己的心情。


    「我、我……絕對不要回那個家了。我要工作,自己租個房子住下來。外婆應該……也覺得那樣比較好吧。因為外婆很討厭我,她覺得媽媽死了,把我丟給她,害她很麻煩。」


    「等一下,那是你外婆說的嗎?」


    亞繪香把身體探了過來,一副無法置之不理的樣子,冰雪臉上沾著淚水,點點頭。


    「在媽媽住院之前──爸爸跟媽媽離婚,我們剛回去住外婆家的時候,我聽到……外婆跟媽媽說的話。『我、我怎麽辦?所以我才會那麽反對、本人也許無所謂,但是要背負的那一方會很麻煩、真的太冰冷了,會讓人討厭到發抖……』那、那個時候我還很小,聽不太懂,可是外婆對媽媽發脾氣,媽媽哭著說『結婚的時候,我又不知道自己會離婚。』」


    ──所以我才會那麽反對!


    ──要背負的那一方會很麻煩!


    外婆的聲音很嚴厲,表情像鬼一樣緊繃僵硬。


    ──真的、太冰冷了。


    冰雪的媽媽,後來沒多久就住院、去世了。


    冰雪的外婆相信,女兒原本就是個體弱之人,再加上冰雪的爸爸有了別的女人,造成女兒心理負擔,所以她討厭冰雪的爸爸,也討厭長得像爸爸的冰雪。冰雪如此說道。


    「我……長得不像媽媽……媽媽是個溫柔可愛的人……在媽媽結婚離開那個家之前,外婆也非常疼愛媽媽、很珍惜她……之前,外婆的熟人曾經說過……你的孫女長得不像你女兒啊,是比較像爸爸嗎……外婆當時露出了像是很厭惡的表情……她用很不高興的恐怖聲音,叫我去旁邊……」


    冰雪把離開家的時候一起帶出來的媽媽的照片,拿給大家看。


    「沒有……剩很多。跟爸爸一起拍的照片,全部都被外婆丟掉了……」


    幾張照片,都是住在外婆家以後才拍的。坐在病房床上露出微笑的年輕女性,有著嬌小可愛的臉龐。


    要是臉色沒有那麽蒼白,看起來應該會更可愛、更幸福吧。她雖然露出微笑,但總覺得帶了一股哀傷。窗外樹上,開著粉紅色的花海棠,總覺得,冰雪的媽媽很像那種惹人憐愛的花。


    被她抱著坐在床上的三歲冰雪,大概是因為跟媽媽在一起覺得很開心吧,露出笑咪咪的模樣。而在旁邊,還有一個露出嚴肅表情,氣質高雅的女性。她穿著和服,雙手優雅地在身前交疊,挺直背脊,直挺挺地站著。這應該就是冰雪的外婆吧。


    (看起來的確是個很嚴肅的人……)


    「這個外婆看起來好像那種大正年間出生、前貴族家的千金小姐,熬過戰火、一個女人獨自活了過來。有那種感覺。」


    亞繪香皺起眉頭。


    「不,怎麽可能是大正年間出生。」


    朔太郎吐槽道。


    「咦……?這是、去水族館的時候嗎?」


    青的視線停留在小冰雪一臉緊張地站在水族箱前的照片。握著冰雪小手的,是一位戴著白色手套、身穿長裙的女性。


    冰雪穿著有褶邊的可愛短袖罩衫、套著粉紅色短裙,背著花朵形狀側背包。


    「這個戴手套的人,是你媽媽嗎?」


    「媽媽……有過敏,紫外線很強的日子,她都會戴手套……」


    照片一端,拍到閃爍著蒼白光芒的背鰭和灰色尾巴。


    「雖然被截掉了,不過……這個是……鎧鯊。」


    冰雪用沉重的聲音喃喃說著:


    「我很怕鎧鯊,媽媽說,鎧鯊不會成群結隊,是一種獨自行動的強大生物,你也要像鎧鯊一樣變強……」


    「這個媽媽講的話真是不得了。」


    亞繪香喃喃說著。


    的確,對一個三歲的小女孩說,要變得像鎧鯊一樣,未免也太狂野了。


    冰雪抽抽搭搭哭著說:


    「那都是外婆害的。外婆一直責備媽媽說,你太弱了、太弱了,媽媽很在意那件事,所以才會叫我要變強。外婆也對我說……你媽媽真的是一個很弱的人……你不可以變得像媽媽一樣。她常常皺著眉頭歎著氣這麽說……」


    對冰雪來說,媽媽或許不是死於疾病,而是被外婆的責備所殺死的。


    亞繪香非常同情冰雪。


    「不要再回去有那種外婆的家了。如果你要找自己一個人住的房子,我們都會幫忙。也會幫你介紹工作,以你的長相,能做的工作很多。」


    亞繪香一副要立刻打給經紀公司社長的氣勢。


    「喂,小青,你也這麽想吧。」


    亞繪香轉頭看著青。


    青把照片放在地板上,靜靜回答:


    「……我覺得,冰之宮同學應該先回家跟外婆好好談談。」


    冰雪睜大了眼晴,肩膀驚恐地顫抖。亞繪香像是不敢置信地放聲大叫:


    「你在說什麽啊,小青!就因為對方根本不想聽她說話,所以她才會受不了地逃出來啊。現在回去是要幹什麽?」


    青的發言似乎讓冰雪大受打擊,她用淚汪汪的眼睛看著青,以顫抖的嘴唇喃喃說道:


    「外、外婆……不聽我說話……我、我也、沒有什麽要跟她說的了……這、這樣……可以不要……回去嗎?」


    青能理解冰雪心裏現在有多麽沮喪無助,他注視著冰雪,堅定地說:


    「如果冰之宮同學的外婆像你所說的那樣,討厭著你,分開生活對彼此都好,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一定會站在冰之宮同學這邊,不管怎麽樣都會幫助你。可是,在這之前,有些事情想先確認一下。」


    「……有些事情……想先確認?」


    旁邊有著小痣的嘴唇膽怯地吐出字句,透明的眼珠也浮現迷惑的色彩。


    在冰雪旁邊,氣呼呼地鼓著臉的亞繪香,和在後麵一直保持沉默的朔太郎,專注地聽著青說話。亞繪香似乎還覺得很不滿,而朔太郎嘴角露出笑容。


    青很用力地點點頭。


    「寫小說的時候,隻要換了視角人物,就會看見不一樣的風景,發現之前一直沒有注意到的伏筆。聽了冰之宮同學的話,我覺得有些地方讓人很在意,我們一起去確認吧。」


    ◇  ◇  ◇


    用快速烘乾機把淋濕的製服烘乾,冰雪重新換回製服,和青一起離開公寓。在冰冷的雨中,他們來到冰雪的家,正如青從同學那裏聽到的一樣,是一棟純日式的大房子。跟四周其他住家比起來顯然大了許多的庭院空地,被高聳的咖啡色圍牆所圍繞,氣派的大門上,掛著莊嚴刻上「冰之宮」的門牌。


    在來到這裏之前,亞繪香先打了電話給冰雪的外婆,說冰雪有他們照顧。依據朔太郎的指示,亞繪香用的聲音是:二十七歲,圖書館館員,清麗穩重,溫柔而值得信賴的成熟大姐姐音調。而從話機另一端傳來的回答是:


    「我現在立刻去接我的孫女!請快點說出那裏的地址。」


    聲音相當嚴厲。


    「我、我還是沒辦法……跟外婆說話。」


    在膽怯的冰雪身邊,青把亞繪香的手機搶了過來。


    「外婆不用親自來接冰之宮同學。我是她的同班同學,我叫風穀。我會跟冰之宮同學一起回家。」


    青如此說道。


    兩人一起坐在計程車後座時,青一直握著冰雪的手,冰雪也像是很不安地回握青的手,動不動就用細到快要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說著:「外婆一定不會原諒我的。」「她也還沒原諒爸爸跟媽媽結婚、生下我的事情。」「不管說什麽都沒有用的。」計程車司機露出擔心的眼神,不斷偷偷望著他們,似乎在擔


    心該不會是一對私奔的高中生小情侶吧?難道等一下會跑去殉情嗎?


    冰雪在大門口縮著身體,青溫柔地說:


    「進去吧。」


    他們於是穿過大門。


    謹慎地踩著被雨打濕,很容易讓人滑倒的石板路,來到房子門口,按下門鈴,拉門立刻打開。


    刻著細細皺紋、瘦骨嶙峋的手,突然朝青他們伸了過來,冰雪屏住呼吸。


    她大概在玄關等得很焦躁吧。


    表情比照片上看起來還要嚴肅,穿著和服的老婦人,用嚴肅的眼神瞪著冰雪,拉住冰雪的手往屋內拖。


    「不要!」


    冰雪抵抗著甩開外婆的手,外婆似乎更加生氣,眉毛倒豎,大叫著說:


    「你到底在幹什麽!我不允許你離開這個家!」


    然後,她用像是要刺穿人的視線看著青。


    「請你回去,這是我們家的問題。以後也請你不要再接近冰雪。」


    青像是要把冰雪護在身後似地往前踏出一步,在心中喃喃念著:


    (冷靜一點。)


    然後非常冷靜、非常誠實地回答:


    「我辦不到。」


    插圖011


    冰雪外婆的視線,混著足以稱之為憎恨的激烈情感,那種視線讓青的背脊一陣發涼,他繼續說下去。


    衣服底下已經都被汗水打濕了,青小心地不讓對方發現這一點,不能讓冰雪的外婆認為這是高中生的戲言,他堅定地回看對方。


    「我是來幫冰之宮同學外婆的忙才來的。為了讓冰之宮同學知道,外婆是懷著對冰之宮同學的關愛,把她養育到今天。」


    冰雪的外婆,和在青身邊縮起身體的冰雪,兩人臉上都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轉變為困惑的神色。


    冰雪的外婆狠狠瞪著青,用嚴厲的聲音說:


    「太愚蠢了,我之所以撫養這個孩子,是因為那是我的義務。因為這孩子的母親太弱,被丈夫拋棄後傷心去世,沒有其他人可以撫養她。」


    冰雪的臉痛苦扭曲,她說:


    「你、你知道吧……風穀同學,外婆討厭我……她跟媽媽說,要負擔我很麻煩,太冰冷了,讓人不由得發抖……」


    冰雪外婆的表情突然變得僵硬,她皺起眉頭,用冷冷的聲音說:


    「你都聽到了嗎?冰雪。」


    「嗯嗯,媽媽哭著說她根本沒想到自己會離婚,外婆一直責備媽媽說,所以我才會那麽反對──媽媽會死掉,不是因為爸爸的關係,都是外婆害的……都是因為外婆一直在怪媽媽跟爸爸結婚、生下了我。」


    冰雪的外婆沒有否認。消瘦的臉頰嚴肅地繃著,她緊閉嘴唇,用似乎要凍結的眼神,注視著責備自己的孫女。


    青開口說:


    「不對,冰之宮同學,外婆或許真的說過那些話,但是,那些話的意思並不是像冰之宮同學想的那樣。而且其他的事情也都──沒錯吧?外婆?」


    「……」


    冰雪的外婆陷入沉默。眉毛、臉頰、嘴唇,仍舊像結凍一樣文風不動。她用另一隻手壓住削瘦的手,以端正的姿勢站在那裏。


    這個人,總是像這樣戴著冰冷的麵具,不肯泄漏真正的心情。青覺得胸口一陣揪痛。


    ──我現在立刻去接我的孫女!請快點說出那裏的地址!


    如果冰雪的外婆打從心底討厭冰雪,不可能說要親自來接她。


    此外,聽了冰雪的話,青注意到幾個細節。


    青覺得,說不定,冰雪的外婆,並不是冰雪所說的那種人。


    青所注意到的伏筆,此刻起要一一收線!


    首先,青把視線轉向冰雪,冰雪的表情彷佛在說她聽不懂青所說的話,青注視著她,溫柔地問道:


    「冰之宮同學說過,最後一次跟媽媽去水族館的時候,媽媽叫你要像鎧鯊一樣堅強對吧?」


    冰雪用僵硬的表情回答:


    「是……是的。因為外婆總是責備媽媽,說她太弱、實在太弱了……」


    「那不是冰之宮同學的媽媽說的,而是外婆說的。」


    「咦?」


    冰雪旁邊有著小痣的嘴唇,微微張開。


    「可是,我是跟媽媽去水族館的……」


    「嗯,冰之宮同學的確這麽說過,這是媽媽入院前帶你一起來過的,充滿回憶的水族館。」


    青強調了「入院前」這幾個字。


    「可是,那個時候,冰之宮同學的媽媽已經住院了,不可能跟冰之宮同學一起來水族館。」


    「這是怎麽……回事?」


    青慢慢向困惑的冰雪說明。


    「在冰之宮同學手邊、有關媽媽的照片裏,也有在病房拍的吧。窗外開著花海棠。我們隔壁鄰居家裏也有那種樹,開花時期是四月。要穿短袖還太早了。可是,在水族館裏,冰之宮同學所穿的,卻是短袖罩衫。」


    「!」


    冰雪屏住呼吸。


    「如果不是媽媽的話,那個時候能帶冰之宮同學去水族館的,就是冰之宮同學的外婆了。會這麽想不是很自然嗎?」


    青最初注意到的,是這一點。


    冰雪去水族館的時候,冰雪的媽媽已經住院了,那麽,帶冰雪去水族館的,到底是誰?


    冰雪轉頭看向外婆。


    冰雪臉上交錯浮現著困惑、疑問、驚訝的表情,她望著外婆,像是在確認「是這樣嗎?」,冰雪的外婆連眉毛都不動半根,冷冷地回望著她。


    冰雪用不敢置信的聲音喃喃說道:


    「那麽……在那張照片裏,跟我牽著手的,不是媽媽、而是外婆……?」


    「嗯嗯,沒錯。」


    「外婆隻穿和服而已。而且,那個手套,是媽媽外出時才會戴的手套……」


    「沒錯,因為戴著手套,所以冰之宮同學一直覺得一起去水族館的是媽媽。回想起小時候的記憶時,總是先想起白色的手套。」


    「怎麽會這樣、我……」


    冰雪突然露出非常沒有自信的表情。大概是想起小時候的事了吧。


    這一次,青把視線移向冰雪的外婆。


    「外婆之所以特地戴上手套、換上洋裝,是為了讓依戀媽媽的冰之宮同學感到安心。對吧?外婆?」


    「……」


    冰雪的外婆陷入沉默。


    交疊的雙手動也不動。冰雪說,刻劃著細細皺紋的削瘦雙手很恐怖。從小時候開始,她應該就一直覺得外婆的手跟媽媽不一樣,感覺起來很生疏、很可怕吧。


    小孩子常有這種情形。青家裏那對雙胞胎,妹妹看到爺爺拿下假牙,就哭了出來,後來隻要爺爺一靠近,她就會跑掉,爺爺常為此歎氣。


    如果冰雪也是這樣呢?是不是為了照顧因為媽媽住院而覺得沮喪的孫女,所以冰雪的外婆才特地換上洋裝,在瘦骨嶙峋的手戴上冰雪媽媽的柔軟手套呢?


    冰雪所說的話、冰雪拿給他看的照片,從鑲嵌在其中的伏筆導出的結論,青對一直保持沉默的冰雪外婆說:


    「所以,跟冰之宮同學提到鎧鯊的,是您。」


    ──鎧鯊是不成群結隊、獨自行動的堅強生物。


    ──你也要像鎧鯊一樣堅強。


    那不是媽媽對即將被留下的女兒所說的話,而是外婆在女兒去世之前,對往後即將成為沒有媽媽也沒有爸爸的孩子、對那樣的孫女所說的話。


    你雖然是獨自一個人,但不可以輸。


    不要變成像你媽媽一樣弱小的人。


    要堅強地活著。


    懷著如此哀傷的心願……


    冰雪的外婆,仍舊露出冰冷


    的眼神直直注視著空中。緊繃的臉頰、交疊的雙手,絲毫沒有動搖。


    可是──


    ──外婆討厭我。


    把冰雪相信的那個前提,反轉為「冰雪的外婆掛心孫女、慎重地養育著她」的前提,就能看見另一種想法──另一種風景。


    例如,青注意到另外一件事。


    「冰之宮同學,你記得在你爸媽離婚前,自己叫什麽名字嗎?」


    愣住的冰雪,艱難地掀動旁邊有著小痣的嘴唇,回答道:


    「……花井。」


    「花井冰雪……真是一個既溫柔又可愛的響亮名字。讓人眼前浮現了在雪中盛開、活力十足的小小花朵。這一定是你爸媽絞盡腦汁,才幫你取了這個很適合的名字。那麽,冰雪同學是幾月出生的?」


    「……三月。」


    「在曆法上已經是春天了,可是你爸媽卻幫你取了這個會讓人想起冬天的名字,一定是因為你媽媽想要幫你取一個可以想起自己娘家本姓的名字吧。你媽媽叫什麽名字?」


    「……愛夏,寫成愛在夏天的愛夏,因為媽媽是七月出生的。」


    「你媽媽也有一個很可愛的名字。你媽媽應該也很眷戀冰之宮愛夏這個本名吧,所以才會把女兒冰之宮同學取名為冰雪。可是,那個名字是不是遭到外婆的反對?」


    「……」


    「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明明出生在春天,為什麽要取一個冬天的名字?還有,外婆或許也想到,萬一夫妻離婚,女兒恢複娘家姓氏後的問題。有兩個『冰』字的『冰之宮冰雪』,這個名字聽起來太寒冷,外婆會不會是這麽想的呢?」


    冰雪恍然大悟,然後繃著一張臉陷入思考,大概是在回想自己聽到媽媽跟外婆說話的事情吧。


    ──我們剛回去住外婆家的時候,我聽到……外婆跟媽媽說的話。


    ──我、我怎麽辦?所以我才會那麽反對!


    ──本人也許無所謂,但是要背負的那一方會很麻煩、真的太冰冷了,會讓人討厭到發抖……


    「外婆並不是說冰之宮同學太冰冷。而是在擔心父母離異之後、變更名字的孫女。幫孫女取名的當事人們也許無所謂,但是要背負這種重擔的孩子太可憐了,於是外婆才會責備你媽媽,而你媽媽才會說,結婚的時候,我又不知道自己會離婚改回娘家姓氏。」


    冰雪眼中浮現了激烈的混亂情緒。


    孩提時代一再想起的回憶,讓胸口疼痛不已的痛苦回憶,原來都有別的意思,她一時之間應該還無法相信這些事吧。


    而且,外婆仍舊緊緊閉著嘴唇,挺直背脊,冷著一張臉繼續保持沉默。


    「可、可是……外婆很嚴厲,不管我做什麽都會反對。我感冒的時候,她也說那是我自己的責任,要自己治好……而、而且,提到媽媽的時候也是,一直說媽媽壞話,說你的媽媽真的太弱了。」


    「那不是在說壞話,而是外婆在告誡自己。冰之宮同學的媽媽,因為跟先生離婚的心理負擔而生病、去世,所以她一定要把被留下來的冰之宮同學養育成一個堅強的孩子。」


    ──外婆一直責備媽媽說,你太弱了、太弱了。


    ──外婆也對我說……你媽媽真的是一個很弱的人……你不可以變得像媽媽一樣。她常常皺著眉頭歎著氣這麽說……


    青再次把視線移到冰雪的外婆身上。


    「我聽說,冰之宮同學的媽媽在結婚前,外婆非常重視她、疼愛她。從愛夏這個花了很多心思想出來的可愛名字,可以推測出這一點。外婆對於冰雪同學的媽媽、對於這個獨生女,相當重視而疼愛地養育她,但是不是對此感到後悔了呢?如果把她養育成一個更強的孩子,說不定自己的女兒就不會死掉了。」


    因為自己太寵女兒,讓女兒變成一個無法忍受哀傷、因而失去性命的虛弱人兒。冰雪的外婆,在女兒死後,是不是也一直對這件事感到後悔?


    媽媽會死掉都是外婆害的,聽到冰雪的叫喊,冰雪的外婆仍然冷冷緊閉雙唇,完全沒有反駁。


    她自己一定也是這麽想的吧。


    要是我用嚴格一點的方式教育她。


    就不會讓她死去了。


    所以,對於孫女冰雪,外婆才會用這麽嚴厲的方式來對待她,就算自己被孫女怨恨也無所謂,一切都是為了把冰雪教育成一個不會輸給困境、有著堅強心靈的人──


    「外婆嚴格的言行舉止背後,藏著對女兒的贖罪、對孫女的愛情。為了確認這一點,所以我才會來到這裏。因為對現在的冰之宮同學來說,這是有必要的。」


    冰雪的外婆,沒有張開緊閉的嘴唇,表情也仍舊冰冷。


    但是,交疊的雙手微微用力──她用瘦骨嶙峋的削瘦右手,緊緊握住左手──


    冰雪眼中浮現混亂的神色,像是被吸過去似的,盯著那雙她一直害怕著的手。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在一片靜默的氣氛中,突然傳來顫抖的聲音。


    冰雪訝異地抬起頭來。


    眉毛倒豎、眼中仍舊散發著冰冷光芒,冰雪的外婆用那樣的眼神瞪著半空,薄薄的嘴唇依舊下垂,背脊仍舊直直挺著──她用嚴肅──而哀傷的聲音,喃喃說道:


    「……愛夏是我將近四十歲的時候好不容易才生下的孩子,我年紀都已經這麽大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留下冰雪……走到人生的盡頭。我沒有其他可以拜托的親戚,要是我死了……冰雪就必須獨自一個人活下去……我能夠給冰雪的,就隻是教她不要依賴別人、要擁有一個人活下去的韌性,以及當老朽的我死去之後,不要讓她太傷心……我就隻能教她這樣而已。」


    擺出冰冷的表情、用嚴肅的聲音,瞪著沒有人的方向,冰雪的外婆說出隱藏在冷冽的冰之鎧甲背後的思緒。


    之所以那麽嚴厲地教育她,是為了讓冰雪擁有一個人也能獨自活下去的能力。


    不說溫柔的話、總是對她置之不理,也是希望在自己死去的時候,冰雪不要再感受到家人死去的哀傷。


    讓冰雪憎恨自己,這樣剛好。


    一道透明的淚水從睜大的眼睛滑落,不知她自己是否注意到這一點了?


    冰雪睫毛顫動,聽著外婆所說的話,她的眼眶也泛出淚水。


    然後,冰雪說話了。


    ──我看到外婆哭泣的時候就知道了,跟我說鎧鯊的事情、買鎧鯊鉛筆給我的,都是外婆。


    ──告訴我要變得強大的那個人,有著非常嚴肅的聲音,跟我看到鎧鯊的時候一樣,我覺得很恐怖。可是,我偷偷抬頭一看,那個人剛好落下一滴眼淚,像珍珠一樣美麗的眼淚……我一直以為那是媽媽。


    可是,看到外婆臉上淌著的透明淚水,記憶中那張流下珍珠淚水的臉,跟外婆的臉重疊了起來。


    ──這樣一來,我也想起很多事情。外婆之所以沒有在照片裏,是因為她拜托幫我們照相的人說:「請拍我孫子就好,我這種老人拍起來不好看。」


    幫我們照相的人,一時不知所措。


    後來,外婆有喃喃說:「這種輕浮的樣子怎麽能讓別人看到呢?人家會以為我腦袋壞掉了。」


    吃到外婆手工製作的蒸饅頭,年幼的冰雪抱怨說:「這個不甜……人家不要吃。」外婆說:「你媽媽就是在小時候吃太多甜的零食,才會有嚴重的蛀牙。長大之後也很愛挑東挑西,而且也有很多過敏症狀……」在冰雪吃完所有東西之前,外婆總是在旁邊盯著,等她全部吃完,說「我吃飽了」,外婆會仍舊板著那張嘴角下垂的嚴肅臉龐,摸摸她的頭說:「好乖。」


    ──在媽媽死掉之前,外婆也會對我說一些溫


    柔的話……


    她其實也是個笨拙的人吧。


    估量著自己跟孫女的距離,不會明顯地表現出疼愛她的樣子,可是會做點心給她吃,也會用不熟練的動作摸摸她的頭。


    會帶沮喪的冰雪去水族館,也買了鎧鯊自動鉛筆給她。


    ──托風穀同學的福,我想起了外婆其實是個溫柔的人。


    旁邊有著小痣的嘴唇微微綻開一絲笑容,冰雪如此說道。


    然後,現在──


    青所守候的外婆和孫女,第一次說出了彼此真正的心聲。


    「我、我知道外婆很討厭動畫和漫畫,可是我不會放棄看輕小說和寫輕小說。」冰雪拚了命把自己的心情說出來,而冰雪的外婆也用嚴厲的眼光看著她說:


    「愛夏畫了很多那種漫畫,而且也參加了網路上的電玩社團,因而認識你爸爸。明明還是大學生,卻跟大她八歲的男人陷入熱戀,說無論如何都要跟這個人結婚。可是,那個男人卻跟同一個社團的女人外遇、有了小孩,因而跟愛夏離婚,去跟那個女人生活。他到底對愛夏有什麽不滿?雖然她愛撒嬌、缺乏韌性、也不擅長做家事,但是那麽可愛、坦白、溫柔,跟那樣的她結婚之後,卻又棄之不理。在那種動畫社團裏的男人,一定都是那個樣子。」


    「我、我沒有參加社團,而且動畫或輕小說的粉絲,不一定都是那種人啊。」


    (冰之宮同學終於能夠好好地用自己的語言跟外婆說話了。)


    青懷著喜悅的心情,注視漲紅了臉、勇敢跟外婆麵對麵的冰雪。


    (這樣的話就沒問題了……)


    「都是很像的東西。愛夏一開始也隻是關在房間裏打電玩而已,後來去參加了社團的聚會,玩到早上才回家。」


    「我不是媽媽,我、我也不會……玩到早上才回來。」


    「可是,你不是離家出走了嗎?」


    「那是因為……」


    「而且,還把陌生男孩子帶回家。」


    話鋒突然轉向自己,青嚇了一跳,冰雪的外婆很不客氣地走向他。


    「請不要欺騙我孫女。要是連這孩子都變得跟她媽媽一樣,那我──」


    「外婆!」


    冰雪臉色蒼白地阻止。


    「我們家都扯上沒用的男人,因而遭逢不幸。我女兒、我母親、外婆,全都因為男人吃了不少苦。在我懷愛夏的時候,身為我丈夫的那個男人,因為做了妨礙風化的事情而被扭送警局,因此我們才離婚。那個男的在做筆錄時,說他是因為入贅,壓力太大才會這樣,實在太丟臉了。雖然我們是相親結婚,但當初結婚時他還滿有氣概的。在跟我離婚之後沒多久,他就跟另外一個小十五歲的年輕女性再婚了。」


    (竟然被拿來跟那種人相提並論……)


    青有些退縮。


    「不、不隻是媽媽,連外婆、外婆的媽媽、外婆的外婆都是這樣……?」


    青眼中映出驚慌失措的冰雪。


    冰雪的外婆繼續朝青逼近。


    「所以我沒有幫愛夏招贅,而是讓她嫁出去。就算冰之宮家會絕後,隻要愛夏能幸福,就算是在電玩社團裏認識、大她八歲、看起來很不可靠、在法國出生的紅發男人也無所謂。可是,那個男的卻舍棄了愛夏和冰雪,跟別的女人──」


    冰雪的外婆像是要把湧上來的東西咽下去似的,聲音有些梗住。


    看到外婆眨著眼晴把頭撇開,冰雪皺起眉頭。


    青的心頭也痛了一下。


    (冰之宮同學的媽媽,之所以幫冰之宮同學取了一個用來懷念娘家姓氏的名字,應該是為了感謝媽媽的那種心意吧……)


    冰雪的外婆,真的很疼這個獨生女。


    可是,當女兒的願望全部實現時,她卻也失去了最愛的女兒。那種痛苦該有多麽濃烈啊。


    為了不再犯同樣的過錯,她嚴格教育冰雪,嚴禁冰雪接觸動畫或漫畫類的東西,可以理解她這種心情,總覺得很難責備她做得太過分。


    冰雪也用泫然欲泣的表情看著外婆。


    冰雪的外婆繼續轉過臉,不看青,用帶著些許哭音的僵硬聲音說:


    「我媽媽七十七歲就過世了。我今年七十五歲,隻剩下兩年而已。就算冰雪被男人拋棄回到這裏,我也沒辦法在這個家迎接她……所以,我希望冰雪能選擇不依賴男人、不依賴任何人的生活方式。我這麽想,有什麽不對嗎?」


    冰雪的外婆突然回過頭來,青反射性地挺直身體。


    盯住青的那張臉顯得緊繃,流露出無論如何都想守護孫女的心情。


    (啊啊……冰之宮同學的外婆,真的都在替冰之宮同學著想……)


    胸口一熱,青就以這樣的姿勢,沉穩地開口說:


    「對冰之宮同學來說,那樣幸福嗎?」


    冰雪的外婆一時無語。


    「冰之宮同學至今都像外婆所希望的那樣一個人努力生活。在開始跟冰之宮同學聊輕小說之前,我從來沒有看過冰之宮同學的笑容。可是,最近這陣子,冰之宮同學比以前容易親近,會露出溫柔的笑容。」


    青不是要責備冰雪外婆的做法,也沒有要否定的意思,他隻是把目前所看到的情況,用沉靜的聲音誠實地說出來。


    冰雪的外婆緊緊交握雙手,冰雪用淚汪汪的眼晴看著青。


    「身為冰之宮同學的朋友,我希望她能露出笑容。」


    「我……我也……」


    冰雪的外婆似乎欲言又止,她喉嚨顫動,眨了眨眼睛。她一定是想說:「我也這麽希望啊。」


    「而且,女性的平均壽命是八十五歲,而且好像還會繼續延長,外婆絕對不會在兩年之後去世……您看起來很有精神,而且看起來很年輕。」


    青露出笑容說道,冰雪外婆原本下垂的眉毛頓時又倒豎了起來。


    「不可能,我們家族的女性都在八十歲前死去,在我們的家譜當中,沒有人能活到八十歲以上!」


    外婆提出相反意見。


    「就算不是這樣,我跟冰雪也差了六十歲。」


    外婆又眨眨眼睛,轉過頭去。


    那時,冰雪開口了。


    「外婆,我……輕小說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東西、是很棒的東西,我想每天跟外婆……聊一點點。遇見輕小說跟風穀同學之後,我才能變得這麽強,敢跟外婆說話,以後我也會繼續堅強……在輕小說的世界裏,有不是孤零零的鎧鯊……我真的……想要花一點時間,一點一點地跟您說那些事情……」


    冰雪的外婆仍舊撇開頭,像是硬要把滿溢的感情強壓下來似的,板著一張臉聽她說話。瘦骨嶙峋的手,因為交握得太緊,顯得有些蒼白──那個模樣,跟明明有很多想說的話,卻垂著視線低下頭來的冰雪重疊在一起──這兩個人,真的很像呢,青想著。


    不隻是長相,連個性都很像。


    認真的一麵、笨拙的一麵。


    兩人都擁有真心為他人著想的纖細和溫柔。


    (冰之宮同學不像媽媽,而是像外婆。)


    冰雪鼓起所有勇氣,誠惶誠恐地牽起外婆的手。


    刻劃著皺紋、瘦骨嶙峋的手──在冰雪小時候緊緊握住她的手,冰雪用自己白皙柔軟的雙手,輕輕包住那雙手。


    「兩年、是說不完的。不管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不夠……所以,您要一直活下去……」


    冰雪的外婆雙肩顫抖,聲音嗚咽。緊繃的表情、嘴唇、眉毛,此刻似乎快要崩潰──


    伏筆回收完成了。


    以後冰雪和外婆的關係應該會慢慢產生改變吧。


    這個古老的家,對冰雪


    來說,應該會變成一個住起來很舒服的溫暖地方吧。冰雪的外婆冷冷地甩開冰雪的手。


    「不要站在玄關說話,趕快進來……你也是。」


    外婆用銳利的視線瞄了青一眼,挺直背脊,朝屋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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