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某天晚上,有人約我去少林寺玩。有一個名叫阿貞、比我小一歲也比我低一年級的孩子住在那裏,我早就認識他,隻是一直沒機會跟他成為朋友。因為我是第一次到他家玩,帶著不安和好奇心穿過沒有門板的山門。我們就站在井邊的桂花樹下,輪流大聲呼喊他的名字。阿貞打開門,邀請我們進到起居室。他的家人為歡迎我們這些稀客,把罕見的吊油燈掛在室內,這是一種把燈火放入四方形玻璃箱的懷舊款油燈。我們坐在油燈往上下左右照射的燈光下,玩推將棋和道中雙陸*的遊戲。我記得道中雙陸的起點是“日本橋”,這一站還畫有賣鰹魚的小販。我在經過“禦油(ごゆ)”時誤讀為“おあぶら”*而被大家嘲笑。這是我第一次在晚上跑出去玩,阿貞的家人很喜歡孩子,又很開朗,也跟我們一起玩,所以我感到非常開心。雖然我是第一次見到阿貞的家人,沒想到自己會跟他們玩得那麽開心。天生身體孱弱的我,是兄弟姊妹當中被照顧得無微不至,也是最任性的一個,但仍得經常受行起坐臥的一切規矩所約束,另外也因為沒有可玩耍的地方,所以從來就不曾像其他孩子一樣,盡情玩樂。因此對我來說,這個好像為孩子開放、沒有門板的山門內的空間,是一個無論如何都無法忘懷的自由天地。從此以後,我一有機會就跑到那裏玩。由於種種的遭遇讓我感受不到孩童般的幸福感。隻有在那裏,我才能暫時放開心情,和一般孩子一樣天真無邪、開朗地玩樂。其實我經常感到很消極、憂鬱,隻有在那裏,才能和其他孩子一樣學習在陽光下享受大自然。雖然我天生的個性,遭到哥哥很多嚴厲的負麵批評,但我卻在那裏培養並形成我日後的人格,所以少林寺對我而言是個別具意義的地方。


    [*注:道中雙陸,把日本各地畫在螺旋狀的地圖上,依照丟出的骰子點數前進的遊戲。]


    [**注:禦油是東海道的站名,但油字通常讀作あぶら,以至於作者鬧了笑話。]


    這座寺院的信眾,主要是具有旗本身份的武士,江戶時代出版的手繪地圖也還看得到該寺院。不過,明治維新以後,大部分的武士都離開江戶,遷移到日本各處,縱使留在江戶的少數武士也沒落,於是這座寺院跟著陷入窮困,逐年荒廢。不過,大阿姨背我去少林寺的時候,它大致上還保有原貌,寺院門口旁的屏風裏,還可以看到孔雀驕傲地垂著美麗的尾翼,一旁更有許多盛開的牡丹花和幾隻飛舞的蝴蝶,好像還沉醉在昔日的繁華夢中。寺院的左方有高大的扇骨木圍籬,越過圍籬就是庫裏?。沿著庫裏往前左轉,就是中庭。中庭裏有花壇和草莓園,還有幾棵老樹,所以到處都有樹蔭。從中庭右轉,可以看見一座麵向西的主殿,一旁則是庭園,庭園角落有一棵很大的羅漢鬆,猶如岩石般的樹根延展到庭園中央,枝丫縱橫交錯,成為可供幾百名行腳僧休息的綠色天幕,現在則是可以讓我們躲雨或避開夏日豔陽的陰涼處。那裏下方的懸崖邊有蘿卜園和菜花田,雜草叢生處則有一座老井,井底經常飛出許多蚊子。從羅漢鬆背麵往北走就是山百竹堤防。其間有一條小路,往前不遠處可以看到栽種很多栗樹的墓園。我曾經看到在被栗子花、葉子和刺果覆蓋,而且都染成樹液色的墓碑上有蛭在爬行。


    阿貞為人詼諧而純樸,從來不會抱怨,每次一起玩的時候,都順著我的意思玩我愛玩的遊戲。對於很少在戶外玩耍的我來說,他是教我很多戶外遊戲知識的老師,所以兩人總是和樂融融地一起玩耍。


    12


    一到春天,我們就一起跑到隔一個山坡的廣闊草地放風箏。阿貞的風箏是以毛筆畫著達摩大師圖,我的風箏則是用骨架做成,上方畫著金太郎圖。當風箏開始上揚時,還能輕易控製,可是隨著它越飛越高,其力量就越來越大,最後我還得仰頭望著空中,努力控製風箏。可是風箏一邊發出很大的聲響,一邊輕輕擺動它的尾巴,好像在天空遊泳一般。風箏的拉力很大,有時我差點就被它拽倒,有時它也會生氣地旋轉,彼時我會很害怕地拚命說:


    “對不起,對不起。”


    同時盡量把風箏的拉線放鬆,讓它感到開心。不過,最可怕的就是高空建築工人的兒子所放的那種格子圖的八個風箏。那種風箏裝有紫藤骨,所以會發出很大的聲響,長長的尾巴虎虎生威地跳躍著,緊繃的風箏拉線上有閃閃發亮的小刀鋒。住在山坡下的一個調皮孩子則是放兩個一組的風箏,上麵畫有般若圖。他每次來放風箏,都是為了攻擊別人的風箏。他把風箏改造成無尾的樣式,以利於攻擊別人。他的風箏一旦高飛,還會發出刺耳的嗶嗶嗶聲,然後他就以自己的風箏故意去撞別人的風箏。由於他的風箏經過改造,般若圖看起來更加醜陋,也更可以瘋狂地去攻擊旁邊的風箏,加上最近發明一種錨型刀鋒,很容易就能切斷別人的拉線,所以大家都趁他不在時,才跑去放風箏。我們通常都是一手拿著很重的纏線板,一手拿著好像馬轡般的拉線去放風箏。我常覺得風箏好像賽馬般亢奮,一升空自己就想趕快衝出去。春天的天空風不停地吹,高高飛揚的風箏當中,我自認自己的金太郎風箏最引人注目。有一次,我心無二致地專心放風箏,猛然才發現大家都回家了,逐漸昏暗的草地上,隻剩我們兩個而已。我忽然感到有些心慌,匆匆收線要把風箏收回來,但剎那間風箏又被風吹上天空,無論怎麽急也收不回來。不久,太陽西下,越來越暗的天空裏隻有金太郎和達摩大師的眼睛閃閃發亮。雖然彼此都了解對方的心情,卻都不服輸地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心中暗想,如果到晚上,我還是沒辦法卷好拉線,把風箏收回來的話,到底該怎麽辦呢?我很後悔自己不應該把線放那麽長。不過到最後把風箏拉回來,一切的不安也就跟著消失了。我們相視大笑。我坦白說“其實我很焦急。”


    同時,我們還一起發誓:


    “這件事不要讓別人知道,就當作彼此的秘密吧!”


    然後便一起回家了。


    13


    夏天的時候,我們會去捕蟬。我們不用年糕,因為年糕會把蟬的翅膀弄髒,而是以裝有三盆白砂糖的袋子掛在竹竿頂端來捕蟬。我們在墓園邊逛邊捕,那裏有很多樹木,繞墓園一圈,就可以輕易捕到很多隻蟬。因為秋蟬很聒噪又長得不好看,所以我不喜歡。蛁蟟?長得胖嘟嘟,鳴叫聲也很滑稽。有一種叫法師蟬的鳴叫聲很有趣,動作也很快,所以我們都把它視為眼中釘,非得拚命追捕不可。但是,無論我們如何賣力,也捕不到日本夜蟬。當我看到雌蟬在袋子裏,不鳴不叫隻是扭動身體的模樣,就會覺得它們實在太可憐了。


    另外,我們還會像小鳥般到處去尋找季節性的果樹。李樹上的青白色花謝了,豆子般大的果實漸漸成長。我們每天都很著急,希望它們趕快長大,等果子終於長得跟麻雀蛋或鴿子蛋一樣大,裏皮也變成水靈靈的黃色後,漸漸就轉成像臉蛋般紅通通的,最後重到能把樹枝壓彎碰地。雖然家人警告我不可以吃太多李子,否則會肚子痛,但是家人既然允許我吃李子,我就毫無節製地吃到飽,可李子實在結太多了,怎麽吃也吃不完。當李子變成有點紫的時候,就會一顆顆從樹上掉下來。最後烏鴉飛來,揚著令人厭惡的尾巴,將落果全部吃光光。


    我們很期待的就是栗子成熟的季節。屆時一個人拿竹竿,一個人抱竹簍,走在墓園裏以銳利的眼光尋找好吃的栗子。一旦找到成熟的栗子,真是快樂無比。我們先用竹竿輕敲栗子,假如栗子殼能輕鬆搖動,就可以確信這顆栗子很可口。於是我們會用力敲打,讓樹枝上的栗子直直落,並快手快腳撿起來,每撿三顆就要試吃一顆。其他還有草莓、柿子等。


    雖然山櫻桃和棗子都不怎麽好吃,我們卻貪吃到樹上連一顆都不留。木瓜海棠


    ?開出和樹木不搭調的可愛花朵,並長出和可愛花朵不搭調的粗糙果實。果實發出“咚”的一聲就落下,雖香氣撲鼻,味道卻苦苦的,外殼堅如石頭,怎麽也咬不動。


    寬廣的庭院裏,到處都有花壇和樹木,所以每個季節都會開花,包括百合、向日葵、金盞花、千日紅、雁來紅,還有好像魚卵的棕櫚花等。


    初夏,庭院裏的自然景色最讓我心曠神怡。春天日暮時分彩霞滿天,南風、北風交互吹來。寒暖晴雨不定的晚春結束後,天地萬物朝氣蓬勃,清澈的初夏到來。天空如水清,陽光普照,涼風習習,紫丁香微微搖曳。或許是心理作用吧,連那棵陰鬱的羅漢鬆也和平日不一樣,看起來很開朗。螞蟻四處建塔,白蟻則從洞穴裏爬出來,到處亂飛。一到傍晚,可愛的小蜘蛛在樹蔭或屋簷下開始跳舞。我們用燈芯捕幼蟲;把地蜂穴埋起來,聆聽它尖銳的鳴叫聲;尋找蟬殼;輕輕地戳著毛毛蟲走。總之,所有一切都充滿朝氣,讓人愉悅、開朗,沒有任何令人憎惡的東西。在那時候,我最喜歡站在微暗的羅漢鬆樹蔭下,眺望遠山漸漸暗沉;光這樣就能看到入迷。此外還可以看見綠田、森林,聽見風吹水車的聲音和青蛙的鳴叫。從對麵高崗的森林中,傳來寺院的鍾聲。我們兩個一邊目送在夕陽餘暉下優雅飛去的一群夜鷺,一邊唱著“晚霞滿天,太陽將下山*……”的童謠。有時候,也會看見白鷺鷥伸出長腿飛去。


    [*注:這是一首日本童謠,原名為《夕焼け小焼け》。]


    14


    地上的花朵被溫暖的夢所擁抱,暖洋洋的陽光露出溫柔的微笑,花壇裏的牡丹宛如夢國中的女王般盛開,有白牡丹、紅牡丹、紫牡丹。還有蝴蝶穿著宛如夢境般五彩繽紛的羽衣,在花間飛來飛去;瓢蟲則全身沾滿花粉,專心地吸食花蜜。在這個季節裏,平日總是門窗緊閉、無聲無息的獨棟屋舍的窗門會全部拉開,當中可見一位老僧倚著椅子扶手獨坐。獨棟屋舍前有一棵老僧珍愛的老牡丹樹,散發芳香的粉紅單瓣花開得非常燦爛。那裏和正房之間的狹小中庭內有一座小拱橋,向陽的地上有一棵長得非常茂盛的秋海棠,左邊有梧桐樹,右邊有白雲木,形成涼爽的樹蔭。七十七歲高齡的老僧一整天都躲在那裏,除了早晚低聲誦經外,平時都是默不吭聲。隻有從屋子隙縫飄出來的微微熏香,才能讓人察覺原來屋內有一個不動如石的人。有時老僧想喝茶,就會搖一搖宛如夜蟬般聲音的鈴鐺,要求送茶。假如沒人聽到鈴鐺聲,老僧就會像行腳僧般,自己拿著茶杯,輕輕走過拱橋去衝茶。我曾經看到他為做法事,戴頭巾、拿念珠、拄手杖,步履蹣跚地走著。看他這樣子,任誰都無法想象這位寒磣老僧,竟是可以穿緋色僧衣的高僧。他宛如以一座橋隔離人世間,除了夏日牡丹花開外,凡事不聞不問的寂寞修行者。在我幼小的心靈裏,不知不覺中對這位老僧起了尊敬和皈依之情。當時我和寺院的人已經很熟,不管阿貞在不在,幾乎每天都會跑到少林寺去玩,模仿老人把手環在腰上,在庭院裏或冷清的墓園裏到處走,不經意想起自己或別人的身邊事而噙著淚水……我已經養成一種好像被重重的鎖鏈拴著的囚犯,自慚形穢地邊凝視自己的腳下邊思索而行的習慣。


    15


    有一天阿貞不在,我獨自到寺院玩的時候,忽然傳來如夜蟬般的鈴鐺聲。那時沒人在起居間,我決定進去獨棟屋。走過橋,來到微暗的屋子。我看到輪袈裟?和念珠掛在衣架上,隱約聞到熏香。在走進屋內之前,突然感到畏縮而躊躇。聽力不好的老僧,好像沒聽到我的腳步聲,又搖響鈴鐺。這時我才拉開門,雙手平放、跪坐在榻榻米上。老僧毫不經意地把大茶托遞過來,一看到是我,吃驚說道:


    “哎呀!是你呀。”


    我緊張地鞠躬,接過茶托,有一種害羞、喜悅和完成心願等交織的複雜心情,走到起居間衝茶。返回時,陳舊小橋搖晃,杯子裏的水差點灑落。我恭恭敬敬地把茶托端給老僧時,他再度說道:


    “哎呀!是你呀。”


    我悄悄地拉上門,才放心地走過橋。從此以後,我偶爾會代替那家人送茶過去。我一直很想找機會跟老僧說話,但每次坐在他麵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默默地接過茶杯,默默地端上茶杯,就出來了。每次他也都像貓頭鷹般隻說那句“哎呀!是你呀”之後,便一句話也不再說了。我曾端著黑色漆器茶托過橋時,飛來一隻偷吃南天果實的短腳鴿,以致把杯內的茶灑落。月夜裏,我曾看到白花一朵一朵落在橋上。盡管我多次過橋,那位如枯木般的隱士卻不曾給我任何跟他對話的機會。有一天,我聽到鈴鐺聲,一如往常端茶過去後準備返回時。他竟叫住我說:


    “我想畫一張圖給你,去買紙吧!”


    我好像被狐狸附身般跑去買紙回來,擺在老僧麵前。老僧從坐到有如生根的扶手座站起,帶我到隔壁的向陽房間。淡茶色的房間裏,牆上掛著一個寫有“椿壽”*二字的小匾額。跟平日不一樣,我坐在他身旁,緊張到渾身是汗。我深信老僧是一個有如石佛般坐在屋內搖響鈴鐺的人。我凝視他的一舉一動,心想不知他會做出什麽奇怪的事來。老僧用一個大硯台磨墨,毛筆蘸墨順暢地畫出絲瓜圖。他畫一片葉、一條蔓、一顆絲瓜,並題識“我視人間如絲瓜,切勿如絲瓜晃蕩過一生”**,最後以小茶壺為押記,左顧右盼一會兒,突然放聲大笑地說:


    “那麽就送你,拿著這張畫出去吧!”


    [*注:《莊子》雲: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這裏的椿壽即長壽之意。]


    [**注:原文為“世の中は何の糸瓜と思えどもぶらりとしては暮されもせず”,是《一休問答歌》中的一首。]


    說完便把硯台放在架子上,洗筆,快速回到他的金剛座,然後又如平日般像一尊石佛靜坐著。我好像從樹上掉下來的猴子般,泄氣地拿著絲瓜圖回家。


    老僧在三年後往生了。當時我已經上中學,阿貞則去當學徒,不知不覺間我便不再去寺院玩了。有一天晚上,突然有人跑到我家,告訴我們老僧往生了。我和父親一起到寺院去吊唁。聽說老僧並沒有生病,被在各寺院當住持的弟子輪流照顧,壽終正寢。我們走過很久沒走的橋來到獨棟屋,那裏香煙繚繞,很多僧侶擠在一起談話,猶如我曾在名為“大般若會”的廟會所看到的景象。在間裏,老僧身穿金線織花袈裟,拿著拂塵,一如往昔如石佛般寂然趺*坐。


    [*注:佛教徒盤腿坐的姿勢。]


    我走到他麵前,像昔日般鞠躬拈香。那個綽號為僧正遍昭、額頭飽滿的僧侶,一邊吃蒿麥饅頭,一邊說道:


    “清淨寂滅,清淨寂滅。”


    這情形讓我更加感到自己好像一隻從樹上掉下來的猴子。


    16


    幾年前,剛好有人可以陪伴,大阿姨一方麵想回去掃墓,另一方麵也想念昔日的故鄉,所以就回故鄉去了。原本她打算回故鄉幾天,很快便返回我家,但是一回到故鄉,她就病得差點死掉。還好沒死,很幸運地又痊愈了。可她已經很老邁,身體很虛弱,無法再回我家。無可奈何之下,她也不想要回我家,遂接受遠房親戚的拜托,幫忙看房子。


    父親的思想傳統,依照諺語“當真疼愛孩子的話,就該讓他出外磨煉”*的說法,同時也是為治愈我的憂鬱症,春假期間就讓當時十六歲的我獨自前往京都、大阪一帶旅行。我到處遊覽,直到憂鬱症好像快痊愈,才被父親叫回家。我要離開京阪的某一天,決定去探望大阿姨,順便向她告別。大阿姨住在一個沿河角落、叫作“禦船手”的地方,那是江戶時代屬於藩鎮“禦船手組”**的所在地,由於小房子密集,很難找到大阿姨的住處,一直到傍晚才走進位於雜


    貨店對麵一間很破舊的房子。房子有著寺院般大的門,看起來也不知道有沒有人住在裏麵。而且偌大的地方,連一草一木都沒有,簡直是個荒廢的屋舍。我站在敞開的前門呼喚兩三聲,都沒有人答應。對我來說,那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太陽又已西落,我不安地環視一下,發現左邊一個柵門有一塊約兩平方米大、不適合叫作庭園的空地。我悄悄地打開柵門,看到一個老態龍鍾的婆婆,昏暗中也沒點燈,坐在廊下彎著腰在縫東西。因為是偷偷進入別人家,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後退一步,可這已是詢問大阿姨住處的最後機會,遂站在柵門邊彎腰,說:


    “不好意思。”


    [*注:原文為“可愛い子には旅をさせよ”,直譯為受到疼愛的孩子應該去旅行。]


    [**注:禦船手組為運營、管理藩鎮所用船隻的機關。]


    老婆婆沒有回應,繼續縫東西。


    “不好意思。”


    不知她是不是耳聾。我提的行李重到差點掉下去,最後實在受不了,又開口道:


    “請問……”


    一邊迅速走進去。她終於發現有人進來,輕輕地抬起頭。雖然臉龐在昏暗中看不清楚,而且又老又瘦,但我一眼就認出她是大阿姨。我大吃一驚,凝視她好一會兒。大阿姨急忙把針線收拾起來,有禮貌地問:


    “請問您是哪位?最近我眼睛看不清楚。”


    “……”


    “因為耳朵也聾了,實在很失禮。”


    由於我沒應答,她探著身子再問道:


    “請問您是哪位?”


    我很想哭,努力壓抑不哭地說道:


    “是我。”


    但她卻說:


    “我不知道您是哪位。”


    大阿姨仔細端詳我後,確信我不是壞人,起身從房間裏的火盆旁拿出一張簡陋的坐墊放在佛壇前,說道:


    “請進。”


    她彎下腰邀我進去。此刻我的心情才恢複平靜,微笑著向她說道:


    “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嗎?我是□□。”


    她大為吃驚,叫道:


    “什麽?”


    說罷立刻跑出來,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視著我,然後流著眼淚說道:


    “真的是阿□嗎?哎呀!哎呀!真的是阿□嗎?”


    她好像在撫摸賓頭盧尊者般,開始撫摸身材比她還要高大的我,好像怕我一下子就會消失般地盯著我說:


    “哎呀!你已經長這麽大了,我都不知道。她讓我坐在火盆邊,大略問候一下,就表示想再多摸摸我長成什麽樣子了。


    “真的很謝謝你來看我,我本來覺悟這輩子再也沒機會跟你見麵了。”


    說著說著,就好像在膜拜般擦拭眼淚。


    17


    大阿姨點上老舊的座燈,對我說道:


    “請等一下,我出去外頭一下。”


    她抱怨自己的腳行動不便,好像膝行般從廊下走出去。我獨自坐著,心想這次應該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麵了,也想到一些事情。包括大阿姨出人意料地衰老,不知不覺間我已經長大,還有小時候跟大阿姨一起度過的日子等。不久,傳來腳步聲,大阿姨帶了幾個我不曾見過的人回來。聽說她們都是大阿姨還活著的老朋友,也都住在附近不遠的地方,經常見麵閑聊。大阿姨跑出去找她們,高興到對她們下令說:


    “阿□從東京來了,大家都來看他吧!”


    於是便邀請她們過來。這些跟我非親非故、對我沒有任何掛記,但是心情很好的人,隻因為經常聽大阿姨得意揚揚提起“阿□、阿□”,聽到耳朵都快長繭了,所以多少抱著好奇心,想來看看到底是怎樣的孩子。結果發現她們想象中的那個“阿□”跟其他孩子也沒什麽不一樣,就匆匆回家帶很多廉價點心要給我。那些點心是放進很多砂糖做成的酥脆餅幹,用火一烤,就很奇妙地扭曲而無法控製。後來大阿姨知道我還沒吃晚餐,她的朋友建議幫她去買現成的飯菜,但她認為替我煮飯是她的一大幸福,所以不接受朋友的建議,提著小田原提燈*出去買菜。大阿姨出去買菜後,她的朋友告訴我一些大阿姨的事情。據她們說,這個屋子的女主人很久以就跑去幫忙已出嫁的女兒,所以不在家,大阿姨才會獨自在這裏幫忙看房子。大阿姨住在這裏覺得不好意思,雖然眼睛看不清楚,每天都替女主人做些家事。不久,大阿姨匆匆回來,在廚房點上小燈,一邊煮飯一邊詢問我東京方麵的消息。她的朋友都適時地回家了。大阿姨很不好意思地說:


    “很抱歉,這種地方沒什麽好吃的東西,真是不好意思。”


    [*注:一種細長的折頁式提燈。]


    她把一個大盤子放在我的食桌旁,從小爐子上的淺鍋裏把煮熟又熱乎乎的鰈魚用筷子一尾一尾夾出來放在盤子上。雖然我告訴她:


    “我吃不了那麽多。”


    她卻答道:


    “不要客氣,多吃些吧!”


    仍然繼續把鰈魚放在盤上,最後整個盤子都被鰈魚覆蓋了。因為興奮的大阿姨高興到不知該如何歡迎我,跑去魚店把所有的鰈魚統統買回來了。我為了表示對她的感謝,把大約二十尾的鰈魚全部吃下去,結果實在太撐了。


    我怕自己離去後不知會不會對大阿姨造成什麽困擾,但她卻精力充沛地收拾一切,然後跟我麵對麵坐著。好像打算把我的身影收進她小小的眼睛裏帶到極樂淨土般,盯著我說東扯西。我一直想幫眼睛看不清楚的她做家事,她卻說:


    “光受人照顧,什麽事都不做,我會覺得很不好意思。”


    所以堅持不讓我動手。我想起大阿姨住在我家的日子,順手從寒酸針包上拔出一根針,替大阿姨把線穿好,讓她明天比較方便縫縫補補。我實在累了,也擔心讓大阿姨太累,不久就躲進被窩裏。可是大阿姨說她要感謝阿彌陀佛,於是就虔敬地坐在佛壇前,手拿一串我曾經看過的水晶念珠,開始念經。在微微晃動的燈光照射下,看起來重病虛弱的大阿姨,好像也跟著微微搖晃。那個為我扮演四王天與清正交戰的大阿姨、從枕頭的抽屜裏拿出肉桂棒給我的大阿姨,她的身體如今已經單薄到好像影子一般。大阿姨終於念完經,關上佛壇的門,躲進我旁邊的被窩裏,說道:


    “之前生重病的時候,我已經覺悟自己快要死了。看來壽命還未盡,我還活在人世間,不過到了這種年紀,心中已經沒有任何掛念,每天入睡時都祈求阿彌陀佛領我到他身旁,但是……”


    她看到我在蓋被子,擔心地問我:


    “會不會冷?千萬不要感冒了。”


    “……”


    “早晨一醒來,就發現,哎呀哎呀,我還在活著呢……”


    大阿姨的話好像永遠說不完,我在適時打斷她的話後便入睡了。其實,兩人都擔心會吵醒對方而假裝睡覺,根本都沒睡好。翌日清晨,我從大阿姨的住所出發。大阿姨孤零零地站在門口,目送我很久很久。


    不久,大阿姨就過世了。我相信大阿姨的夢已成真,坐在阿彌陀佛前,就像那晚我所看到般,虔敬地感謝阿彌陀佛。


    18


    十七歲的夏天,我在當時一個好友家的別墅獨自度過。那是位於美麗而寂靜的半島小山上花的獨居老婆婆。老婆婆跟已故的大阿姨是同鄉人,她的年紀和所用的方言很容易讓我想起大阿姨。因為我聽得懂她的方言,她故鄉的往日情景也曾聽大阿姨講過,所以我們很快就成為無所不談的夥伴。


    老婆婆年輕時,拒絕了如父親般的兄長為她安排嫁給賭場老大的親事,哥哥就丟給她大約百公斤的木棉,叫她自謀生計。她用那些木棉做成絲線,拿到批發店換成木棉,又用木棉做成絲線,再拿去


    批發店。最後她把賺來的錢拿去買米,又把剩下的一點兒錢拿去買衣服。哥哥發現她買衣服,勃然大怒罵她為什麽沒跟如父親般的兄長講一聲,就徑自去買衣服。這件事促使她想出外當織布工,於是借口要去善光寺拜拜,就離家出走了。那是她十七歲時候的事情。她在前往善光寺的途中,有一個好似人口販子的男子一直尾隨,讓她感到有些害怕。她在日落前想投宿在信州妻子*,沒想到那男子竟神不知鬼不覺地已經在那家旅館等她。當她決定不住那家旅館時,旅館老板還極力阻止。她覺得很奇怪,就問老板,自己才剛到而已,既沒付錢,太陽也還沒下山,為什麽極力阻止她出去呢?老板說是剛才有一個客人拜托他阻止她出去,還說得把她留到那個客人要離開為止,所以才會堅持不讓她走。無可奈何之下,她隻好對一個巧遇的同鄉人說明事情的經過,拜托同鄉人說服老板。老板馬上就說要讓她走,可是等到同鄉人離去,老板又露出凶惡的麵孔,不讓她走。於是,她又對一個碰巧路過的老人說明事情的經過,老人欣然幫她把問題解決。然後對她說假如到他家的話,他可以讓她跟前往善光寺的飛腳**一起出發。她毫不懷疑地跟著老人到他家去,但老人一直叫她幫忙農耕,一個月過去後,仍然沒有要讓她前往善光寺的樣子。她終於獨自離開老人的家跑去當用人,後來找到一個願意一起去善光寺的人。她前往善光寺的途中,因為不可思議的緣分,在一家旅館受到為她抬轎子的轎夫、旅館老板以及宿驛官員等人的幫助,就跟一個捕吏結婚了。不過她很討厭那個男人,好幾次想分手,沒想到竟然在一起生活好幾年。後來她終於有機會一償夙願,前往善光寺拜拜。然而在善光寺,夫妻倆患了嚴重的麻疹,臥病不起。總算痊愈後,由於有點經驗,夫妻倆就去當傘匠,賺錢償還債務。有一次某寺院舉辦儀式,夫妻倆為寺院製作紅色大傘有了一些名氣,從此以後就專門到各處的寺院製作紅色大傘。這樣遍曆各處,夫妻想回故鄉時走到□□處,卻無論如何也沒有機會返鄉,隻好到處輾轉,而在此處不遠的地方開了一間傘店。傘店生意興隆,越開越大,還雇用幾名學徒,後來因為丈夫患了眼疾,隻好關門,開始販賣自己種植的花草。九年前,丈夫以六十九歲高齡過世,她就越來越落魄,直至今日。


    [*注:信州妻子為位於長野縣南木曾町妻籠中山道上的一個驛站。]


    [**注:飛腳是以替人傳遞書信、金錢、貨物等為業之人,類似現在的快遞。]


    老婆婆每逢奇數日,清晨就背著簍子外出賣花。據她所說,由於大家的照顧,常常有人送她點心或菜,所以每天的花費隻是用五錢買米吃,而且神明預言她一年半後將會過世,所以她已經拜托寺廟在她死後為她念經祈求冥福,而喪葬法事等費用,也將由變賣她目前所住的破舊房子所得的錢支付,所以她對生活已經沒有任何掛心。老婆婆拿出一本包在紫布巾裏的破舊筆記本給我看,說道:


    “我把所有事情都寫在這本筆記本上。”


    我打開筆記本一看,那是約從明治二十二年*開始,不同人的筆跡拉拉雜雜寫上她的夢想等雜七雜八的事。封麵還寫著“禦夢想灸點之記”**幾個字,不過書寫內容連一件神佛的相關指示都沒有。不識字的她毫不懷疑地深信為她書寫內容的人,都一字不漏地寫下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其實,偶爾還可看見連賣藥的廣告都混雜其中,不知情的她也同樣小心保存。我正在看筆記本時,她站在我身旁,盡管看不懂,卻探過頭來說:


    “我連弘法大師都見過。”


    “我連觀世音菩薩都見過。”


    [*注:明治二十二年為公元1889年。]


    [**注:意為記載神佛在夢中所指示之事。]


    幾天後,我才明白她之所以對我如此親近的理由,是因為我會認真聆聽她所說的一些至今仍被視為迷信的談話內容。老婆婆說當她第一眼看到我時,就暗自認為:


    “哎呀!這是一個跟佛陀很有緣的人,這個人應該去當和尚才對。”


    我問她:


    “那麽,你還有什麽感應嗎?”“沒有。”


    不過,她是一個難以藏住話的人,後來還是坦白說:


    “你不可能有一個好姻緣。”


    據說我是一個跟佛陀有很深因緣的人,因有業障,以致無法當和尚,以後仍會持續被業障所幹擾。我歎了一口氣,說道:


    “那麽,縱使跟佛陀有很深的因緣也沒用啦!”


    她卻一臉嚴肅地強調:


    “不是這樣的。從今以後你應該虔誠地信奉佛陀,佛陀法力無邊。”


    她還勸道:


    “你不像我們這種人,你是一個識字的人,應該好好讀佛經。”


    然後拉起我的手,觀看手相後,說道:


    “小業障都已消失了。你有很好的慧根,很有佛緣,隻是你還沒放棄無謂的我執,你真是執迷不悟啊!”


    說完便放開我的手。


    19


    有一天下午,我以後山的大鬆樹為目標去爬山,途中迷路,走到沒有路的山穀裏。我以雙手胡亂撥開長得比我還高的草叢而行,不時被縱橫交錯的枝丫打到臉頰,被好像指揮扇的蔓草刺到腳,好不容易才從狹隘的山穀裏脫逃,走到一座山峰上。那座山峰看起來很像一頭牛朝著海口的深穀中走進去的樣子。我在那頭牛的背上朝肩膀彎彎曲曲地爬上去,看起來像鯊魚皮般的褐色花崗岩上,有一棵被曬得幹巴巴的小鬆樹勉強貼在地上,小鳥的糞便四散。一路走來,我感覺好像都快往下滑落到穀底,隻好用力挺住,緊緊抱住粗糙的岩石,勉強爬到位於牛肩膀的岩石上。天上陽光閃耀,太陽熊熊燃燒,火光四射。從牛肩膀到牛脖子有一條坡度不大的漫漫長道,走了大約一百米,坡道兩側的懸崖越來越險峻,山穀越來越深,我終於走到好像牛鼻子般狹窄平地的絕壁。原來這裏是沿著總計約有十二千米的海岸,從五六百米高的山脈往大海延伸出去而形成無數溪穀的三條支脈之一。現在那條支脈已經被水浸蝕,形成好像倒立楔子般的風景。那裏的後方有山峰,隔著山穀對麵有一大片比山峰還高的岩壁好像屏風般圍繞,仰望晴空,就形成一座奇怪的殿堂。我頭上不時有鳴叫聲越來越高的隼盤旋,一會兒突然疾速飛來,擦過我眼前,又往高處飛翔。往下看時,我發現右邊山穀有一條路在黑森林中蜿蜒,越過山脈可直達村落。透過那條路的狹小空間,我看到很多峰峰相連的山染上紅色、淡紅色、紫色或淡紫色,並且跟雲朵無邊無垠地重疊在一起。我一方麵感到有些恐怖,另一方麵也感到喜悅和讚美,於是放聲高歌。沒想到竟傳來回音!那聲音好像有人躲在山裏要追趕我,清晰地反複唱著我所唱的歌。我被那個隱形歌手所激勵,盡情地引吭歡唱,那個人也跟我一樣大聲回應。然後,我又恢複跟平常一樣的歌聲。我就在這個顯而易懂的原理中,享受著單純的愉悅,度過快樂的半天,在夏日夕陽即將西落時,才回到那個有交趾木圍牆的房屋去。


    20


    我想洗腳,也認為該是洗澡的時間,就繞到屋後的庭園走進浴室,泡在水溫適當的熱水中,在澡盆裏把疲倦的雙腳舒適地伸展開來。當熱水浸泡到胸部,感覺好像有一條絲線輕輕勒緊胸部。我用雙手控製一直要浮起來的身體,把頭放在澡盆邊緣仰望,一邊讓泡得暖烘烘的皮膚散熱,一邊反複回想今天所發生的愉快事情。我為那座山峰取名為“回音之峰”。由於不小心迷路才發現那裏,所以隻有我才知道那個地方,因為必須走過很危險的懸崖方能抵達……這些事實讓我更開心。沒多久,我無意間看一下澡盆裏的熱水,雖然得仔細凝視才能看到,但我發現熱水表麵上漂浮著細微的白色油


    脂。難道有人泡過熱水了嗎?一這麽想之後,眼前所見都變成確實如此的證據。嗯,應該是有人泡過了,這念頭突然令我非常不安。對我而言,不認識的人就是討厭的人。如此一來,整個人都覺得很泄氣。老婆婆發現我在泡澡,跑過來要為我刷背。她一邊辯解忘記換洗澡水,一邊告訴我東京家裏的一位年輕太太來了。我知道朋友家根本沒什麽年輕的太太,隻聽說朋友有一個姊姊到京都去,今年夏天要回東京。可能是朋友的姊姊來了吧!假如是這樣的話,我也沒辦法,隻好接受事實,頓時感到很困惑。老婆婆故意低聲說:


    “那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女人。”


    說完就走出去了。然後,我好像見不得人般,偷偷回到自己的房間,靠著柱子,覺得非常困擾。對我來說,向一個初次見麵的人問候,確實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在陌生人的麵前正襟危坐,就好像被人用一條看不到的繩子緊緊束縛般難受,眉間變得僵硬,肩膀像燒起來似的感到炙熱。那個女子好像正坐在對麵房間裏。如果她是朋友告訴我的那個姊姊的話,倒也不覺得有那麽不愉快,隻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正在躊躇不定時,輕輕的腳步聲逐漸靠近,最後聲音在我的房間拉門前停下來了。我離開柱子,正起身準備坐在書桌前的時候,傳來穩重又柔和的聲音,說道:


    “您好。”


    隨著那個聲音,拉門也被拉開了。


    “哎呀!真不好意思,還沒幫您點燈。”


    她好像自言自語般地如此說道,然後我就看到昏暗的長方形當中浮現一張白皙的麵孔。


    “您好,我是□□的姊姊。我要在這裏待兩三天。”


    “哦。”


    我隻能如此回答,然後也像在等待被判刑般沉默。她在我麵前放一盤香味濃鬱的西點,說道:


    “不是什麽高級的東西……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這時,嚴肅而冰冷的雕像突然變成一個美女,帶著一點兒羞澀,露出微笑。


    “我應該幫您點個燈。”


    她在說這話的時候,又恢複成雕像,走出去後就消失在黑暗中。


    我鬆了一口氣。一邊為自己的可憐模樣感到丟臉,一邊努力回想那個消失在黑暗中的表情,不過一切都如夢幻般難以捉摸。然而就在默默閉上眼睛之後,忽然在一處光亮的地方,輪廓漸漸清楚了。她梳了一個稱為丸胡的橢圓形發髻,頭發烏黑,兩道清楚分明的眉毛下方,烏溜溜的眼睛閃閃發亮。她的輪廓太過鮮明,以至令人有種難以接近的印象,連下唇有點突出的可愛嘴唇,也像是以海底珊瑚所雕出來的雕像般冷漠。不過當她嘴角美美地往上翹起,露出漂亮的牙齒時,由於清澈的微笑,所有的表情變得柔和,白皙的臉頰變得紅潤,雕像就這樣變成一個美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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