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招待所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劉培文意外地發現張國威已經沒有了身影。


    他的床鋪疊得整整齊齊,桌子上的東西也被清理的一幹二淨,隻留下一張便條。


    劉培文看了一眼,原來張國威上午改完稿,就去買了火車票,如今去津門的火車票還算好買,是以他直接就打道回府了。臨走給劉培文寫了張便條,留下了自己的通訊地址,隻說以後來天津一定找他雲雲。


    把便條收起,劉培文坐在床上,略略有些出神。


    一起在這個招待所呆了十天的光景,如今居然還有些懷念了。


    不過又想想自己終究不過是燕京城的過客,再過十幾天也得打道回府,他就又有了幾分悵然。


    萍水相逢,後會無期,也許人生中的很多人都是這樣吧?


    帶著幾分思緒,劉培文攤開稿紙,又把鋼筆打好了墨水。


    沉凝片刻,他覺得是時候開始寫下一篇小說了。


    於是信筆在草稿紙的第一行寫下標題:《可可托海的牧羊人》。


    這個創意源於前世的一首歌曲,歌曲本身的故事很簡單,是一個養蜂女與牧羊人在草場邂逅的一段無疾而終的感情。


    養蜂女在遊牧養蜂的途中來到可可托海,感受到了牧羊人的愛。可身世坎坷的她卻不敢為了這份愛停下自己的腳步,生怕去拖累一個愛她的人,於是從此消失不見,隻是托人傳話回來,說自己早已遠嫁,不必再掛念。從此牧羊人在可可托海日夜等待自己心上人,隻可惜屬於養蜂女的駝鈴再也沒有響起,這卻終究是一場錯過的愛情。


    劉培文在這個故事的基礎上,融入進了後世作品《黑駿馬》中白音寶利格與索米婭兩小無猜,卻又因為自身境遇、感受而錯過分離,並在多年後相逢,重拾對自己生活的認識,最終走向成熟的故事。


    他將兩個故事合二為一,轉變成了一個以可可托海為背景,白音寶利格與養蜂女、牧羊人三人的感情以及成長的故事。


    在他的筆下,這個故事的講述者“我”就是可可托海的牧羊人。


    故事的開篇在“我”與養蜂女的愛無疾而終之後的第二年,“我”迎來了到此尋覓養蜂女索米婭的白音寶利格。兩個失意的男人各自講述了自己與索米婭的感情經曆,伴隨著烈酒、草原、憤怒的叱責與一場充滿悲痛與失意的打架作為結束,白音寶利格黯然離開。


    多年以後,“我”依舊在這片草地遊牧,卻意外收到了白音寶利格的書信。


    信中的白音寶利格,以另一個視角講述了後續的故事,他終於尋到了養蜂女索米婭,隻可惜她終究嫁了人,也不再養蜂,但丈夫對她卻並不算太好。他故作鎮定的與她交談,並與當年自己所憎惡的養蜂女被汙辱後生下的那個女兒有了一次騎馬同行的旅程。


    這時他才得知了作為白音寶利格與索米婭共同親人的奶奶如何死去,才知道索米婭的痛楚,以及她給自己女兒所描述的“美好的謊言”。他懊惱後悔,又衝動地說了一些對索米婭的愛,兩人抱頭痛哭,可最終卻也都無力改變現實。


    如今白音寶利格將這一切寫成信,告訴了自己的“情敵”,而作為情敵的牧羊人卻將兩人的故事寫成了長詩,從此在牧羊時四處歌唱。


    故事至此結束,寫作正式開始。


    有了此前的資料收集,此刻準備下筆的劉培文已經能夠自如的描述小說中的情境、對話、節奏,起承轉合間毫無滯澀。


    而此時此刻,孤寂一人的屋裏,不算多麽光亮的燈炮下,沒有問候、沒有觀眾,一種被塵世拋棄在旁的寂寞恰好與故事裏的“我”融合了起來。


    仿佛他就是那個在西北風呼嘯的寒夜裏裹緊羊皮襖子,對著篝火、守著羊群,卻神遊天外、思念意中人的牧羊人。


    劉培文竟是就這樣奮筆疾書了兩個日夜,等到天光大亮,等到他依舊是沒有停下手裏的筆。


    終於,在太陽再次落下的時候,他寫下了小說的最後兩段話。


    “有時候我禁不住想,如果我們能早些懂得人生的真諦——如果我們能讀一本書,可以從中知曉一切哲理,從而避開那些必須步步實踐的泥濘的逆旅和必須口口親嚐的酸澀苦果,也許我們會及時地抓住幸福,而不至和它失之交臂。


    “可我又是如此慘痛且無力地明白:沒有如果。這並不是我們缺乏對生活的熱愛或者必備的智慧,而是因為,成長終究是不能用書本、經卷的內容令行禁止的,那是我們每個人都必須一腳一腳走出的路,無可替代、也不能再來。”


    寫完這兩段話,劉培文沉默良久,終於擱下了早已被手心焐熱的鋼筆。


    此時的他毫無困意,也不覺得饑餓,一種巨大的興奮在席卷著他,衝刷著他,讓他覺得渾身都輕飄飄的。


    看著自己在48小時裏書寫出的累累篇章,劉培文感覺他此刻完成了一次巨大的躍升。


    這種文字同時流淌於心頭和筆尖的感受,近似無意識的自然激發,是一種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美好。


    而那種沉浸於文學創作之中,心無旁騖,仿佛時間與空間都泯滅的感受,也讓他第一次對自己的作品有了巨大的自信與熱情。


    這是刪刪改改、照貓畫虎雕刻出的《雙旗鎮刀客》不能給自己的,即便那也是他用盡心血掏出的作品,但如今回看,或許是自我成長的原因,他自認自己這篇《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要比《雙旗鎮刀客》好上不少。


    如果說《雙旗鎮刀客》是大漠沙城裏的粗糲傳奇,滿是斧鑿的痕跡,這篇《可可托海的牧羊人》就是草原風物的愛與成長,渾然天成。


    沉浸在興奮中的劉培文又認真讀了一遍自己剛剛寫完的小說,終於滿意的收起了稿子,此刻終於感覺肚子已經餓得咕咕直叫,但他也沒氣力再跑去食堂,隻好翻找出前兩天本來打算買回來跟張國威分享的水果狠狠地啃了幾口。


    覺得不過癮,他又翻找出自己在背包裏藏著應急的兩條壓縮餅幹,大口嚼了,又灌下了大杯涼白開。


    至此,他才終於覺得有了沉沉的疲倦感,於是奮力收好稿子,然後就把自己扔到了枕頭上。


    等再醒過來的時候,劉培文發現張德寧正坐在對麵看著稿子,原本挺有神的眼睛此時噙著淚水,有些紅腫的樣子。


    看著劉培文醒過來,她也沒管,繼續翻看著小說。


    劉培文看她不說話,知道她是此刻被看到情緒釋放,有些不好意思,也不多言,直接出門去澡堂洗澡去了。


    此時已經是接近中午,洗完澡回來,劉培文發現張德寧還在那看著小說。


    “不是吧?還沒看完?”劉培文問了一句。


    張德寧抬頭瞪了一眼劉培文,但嘴上軟弱得很:“我聽招待所的人說你好幾天沒出來,所以才過來開門看看,主要是怕你出事兒,所以才讓他們打開門進來瞧瞧。哎呀,快中午了……要不我請你吃個飯吧?”


    劉培文聞言,下意識的警惕起來。


    “不用吧?好好的,怎麽這麽客氣呀?”


    “應該的!當編輯的肯定要關心作者!”


    張德寧也不多說,放下稿子就帶著劉培文去了附近一個山西麵館。


    兩人都不是飯量特別大的,隻要了一個炒菜,兩碗刀削麵。看著張德寧掏了糧票,又付了錢,劉培文這才放心的吃了起來。


    吃到半晌,張德寧似乎才從情緒裏抽離出來,抬頭看著劉培文,言辭懇切道:“培文,你新寫的這篇小說,一定交給咱們燕京文學發表啊!”


    喲,找我組稿的時候知道叫培文了?平常不是直接說“你這小子”嗎?


    劉培文心中腹誹,臉上卻露出幾分遲疑。


    “不瞞你說,我這次覺得我篇小說寫得非常成功!這次閉關寫作,我一度陷入了一種很深的寂靜。我的周圍隻有光。時間,空間都不存在了……”


    劉培文守著這碗削麵,吐沫橫飛地把自己48個小時寫完小說,一字未易的光輝成果跟張德寧吹噓了一番,卻就是不說答應的話。


    “交給我們吧!”張德寧又強調了一遍,“你看,你十月號發雙旗鎮,十一月發這篇,我們可是月刊,發稿快!而且都給你安排在最前麵!你的小說肯定能收獲全國人民的喜愛!”


    “話不能這麽講啊……”劉培文喝了口麵湯,砸了咂嘴,“我覺得我這次寫的這篇內容,去朝內166號投稿,也問題不大吧?或者投收獲,也是一樣的。人家這發行量,那可是……”


    朝內166號,就是人民文學的辦公地點。劉培文此刻故意點出地址,就是想給張德寧塑造出一種“我別的路上也有人”的錯覺。


    有沒有效果不知道,反正惡心人是足夠了。


    “你這小子!”張德寧氣得麵也不吃了,端著碗就開始輸出:“你還住在我們招待所,吃著喝著,拿著改稿的補貼,我還給你開介紹信,你怎麽能!怎麽能……”


    “哎呀德寧同誌,你別著急嘛。”劉培文趕緊把情緒往回收。“你也知道,我寫作雖說確實是出於對文學的熱愛,但也是為了解決家庭的困難,我苦啊……我——”


    “行了!”張德寧把麵前的削麵碗摔到桌子上,鬧出不小的動靜,碗裏的麵湯震蕩出驚人的浪花。


    “不就是問稿費嗎,我問,我問!我幫你求領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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