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文,你跟王濛請教這麽半天意識流小說的事兒,是不是也有計劃寫這麽一篇?”


    張德寧一臉求知的眼神,但劉培文從她的眼睛裏,橫豎隻能看見組稿兩個字。


    劉培文摸摸鼻子,“是有這麽回事。”


    “那我可先跟你約好了哈!就在燕京文學上發表。”張德寧趕緊發出約稿邀請。


    “哎呀,德寧同誌,”劉培文忽然想到了什麽,“我是不是還有個條件沒給你提呢?”


    “啊?”


    “這篇的稿費……”劉培文撚了撚手指,“能不能漲到10塊?”


    “你這小子!”張德寧氣急,其實對漲稿費這事兒她心中早有預期,但此刻聽到,還是有幾分不爽。


    人其實都是這樣,遇到事情之前做再多的準備,事情發生的時候依然發現準備不足。


    “漲!給你漲!我去求領導!行了吧?”張德寧咬了咬牙。


    “哎!這才對嘛!”


    看著一臉得意的劉培文,張德寧心想,我這真算是有技巧的組稿嗎?


    “對了,”張德寧忽然想起一件事,趕忙說道,“今天來的有個導演你知道吧?叫謝非的。”


    “怎麽了?”


    “其實本來沒有邀請他,他是聽人說起來,自己找過來的,主編說既然是文化屆的人士,參與也無妨,就讓他參加了。”張德寧道出其中故事,“看來是想把你這個小說改編成電影,來探探情況。”


    八九十年代,國內影壇的眾多知名導演的著名作品,都是由一些小說改編而來,遠的不說,謝縉導演正在籌拍的牧馬人,就是改自張先亮的《靈與肉》。


    而劉培文前世知道的就更多了,《芙蓉鎮》、《活著》都是此類。


    “我看他開完會就走了啊,也沒找我,是不是沒戲了?”劉培文納悶道。


    “這我不知道,也許是你最後發言太激烈,把他嚇壞了吧!”張德寧眨眼。


    劉培文此刻倒也沒放在心上。前世的《黑駿馬》其實就是謝非所拍攝的,不過那已經是1995年的事,如今能不能拍攝,未知的東西實在太多。


    跟編輯部的人作別,劉培文收拾東西出了文聯大樓,卻沒想到,還有三個人在這裏等著他呢。


    “培文,快,趕緊的!”程建功已經等不及了。


    此刻已經是快一點了,中午幾人都沒吃飯,看到劉培文下來,饑腸轆轆的程建功是催促得最著急的。


    “走,上老鄧家去,我親自下廚!”汪增其此刻心情不錯。


    劉培文在座談會上一番言論,很是給他出了一口氣,也算是幫他的作品正了名。


    這種仗義執言的維護,在他多年的寫作生涯中,都是不多見的,更沒想到如今竟然出現在一個交往不深,隻有二十歲的小夥子身上。


    鄧有梅此刻已經認命了,騎著車子在前麵帶路。


    從文聯大廈所在的六部口到鄧有梅家,騎車也就用了二十多分鍾。


    劉培文此刻坐在程建功的後座,他不斷地說好話誇程建功,一時間把程建功吹得神勇無雙,程建功心中得意,也不好意思跟他替換著蹬,竟是一個人蹬完全程。


    鄧有梅家在陶然亭附近的一個胡同裏,幾人進了屋,家裏空蕩。


    “老鄧!嫂子不在家啊?”劉培文隨口問道。


    “哈哈!那是好長時間不在家了”汪增其被這地獄笑話逗樂了,一旁的程建功也憋得夠嗆,劉培文還一臉懵。


    鄧有梅沒說什麽,擺擺手就去了廚房。


    “培文你不知者不罪,老鄧啊,他現在是單身老年!”汪增其解釋道。


    原來鄧有梅自從五十年代跟前妻離了婚,至今都是孤身一人。


    劉培文這才明白為什麽汪增其能提議來他家看電視,這簡直就是純粹的男人天堂。


    汪增其解釋完了,也去了廚房,程建功跟劉培文坐在那裏,邊聊天邊看電視。


    女排的比賽要到傍晚才開始,此刻還有不少餘裕。


    不一會兒,老汪和鄧有梅各端出兩個盤子。


    “來,這倆是我做的炒疙瘩、塞餡回鍋油條,老鄧端的那都是下酒菜,培文啊,嚐嚐我的手藝!”汪增其頗為自得。


    劉培文嚐了兩筷子,不由得大為讚歎。


    這炒疙瘩顏色焦黃,還配了綠葉菜,黃綠相間。吃起來又綿軟又有勁,越嚼越香。


    至於塞餡回鍋油條,初嚐是油條的酥脆,要到裏麵是略帶汁水的肉餡,外酥裏嫩,鹹香宜人。


    “好吃!”劉培文嚐了兩口,不由得連連點頭。


    “老汪今天這可都是拿手菜!來,喝點!”鄧有梅從桌下摸出半瓶二鍋頭。


    “怎麽就半瓶啊?”汪增其抱怨道。


    “你急什麽!”鄧有梅說道,“喝完再說!”


    於是四人倒上酒,就著下酒菜,邊吃邊聊。


    席間,程建功問劉培文他的意識流小說進展如何,劉培文搖了搖頭。


    “說起來,這個小說比我現在已經發表的兩篇小說構思得還要早。”劉培文喝了口酒。


    “最早我也沒想著用意識流的寫法,但構思的越完善,我就越覺得,如果想把故事裏十幾年積蓄的情感力量和家庭矛盾在24小時之內講明白,需要的筆力和技巧要求都非常高。”


    “所以你打算用意識流的方法寫這篇小說?”汪增其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拿著空杯朝鄧有梅晃晃,鄧有梅無奈起身拿酒。


    “不全是意識流,還有很多的閃回片段和多視角敘事內容。”劉培文總結道。


    “我現在嚐試通過兩個不同的敘事視角,用把一天內的故事重複講兩遍的方式,展現不同的人物的心理狀態和他們的情感變化。”


    “聽著就挺難的。”程建功撇撇嘴,這種在小說敘事結構和方法上的創新他並不擅長。


    “不說這個啦!”劉培文轉移話題。


    正巧鄧有梅提著白酒過來,他轉頭問道,“老鄧,之前我跟老汪吃飯,問他知不知道建國前的瞪眼食是什麽情況,結果他說你知道,講講?”


    鄧有梅把酒給幾人滿上,思忖著說道,“我這些年為了寫燕京的一些市井生活,認識了一些八旗子弟,很多人當年經曆了民國最難的時候,落魄也是常事,很多建國前的掌故都是他們講的。”


    “這瞪眼食是老燕京一種底層窮人的吃食,那時候老百姓吃不起肉,就去吃瞪眼食。


    “一般呢都是街邊上,一口大鍋。裏麵就是賣家從酒樓裏買來的一些折籮——就是剩菜、大雜燴——然後加上一些肉塊、骨頭,拿鹵湯燉在鍋裏。鹵湯顏色重,鍋裏湯又多,食物位置就不明確。


    “這吃的時候呢,下一筷子,就得給賣家付一次錢,這一回你能撈起什麽,全憑眼力,一筷子撈空了,也隻能自認倒黴,撈到大肉塊了,那簡直興奮得不行,比吃到嘴裏的時候還痛快。”


    “這東西真有意思,就是不太衛生。”劉培文讚歎道。


    他心想,這不就是餐飲版的開盲盒嗎?不過盲盒保底還給你點東西,瞪眼食撈不著錢也不退。


    “肯定不衛生啊,有時候一賣好幾天,東西說不定都餿了,”鄧有梅說,“所以有些稍微有良心的販子還會買點止瀉藥加進去。”


    “這不叫有良心,這叫怕挨揍!”汪增其笑道。


    程建功此刻喝得飄飄然,忽然想嚐試一把。


    “哎?趁這會兒還有空,咱們四個試試瞪眼食咋樣?”


    幾人都頗為意動,於是決定把吃了大半的菜都倒進鍋裏,體驗一番。


    鄧有梅提議自己當賣家,端著盤子進了廚房去準備鍋裏的東西。


    不一會兒,簡易版的瞪眼食就準備好了。


    “這裏麵我又加了豆腐、還有剛才的疙瘩、昨天燉湯剩下的雞骨頭,老汪弄剩下的一點肉餡汆了幾個丸子,另外還有些薑片,蒜子,還有一塊洗幹淨的雨花石!”鄧友梅站在鍋邊介紹。


    “嘿!老鄧你可夠損的!”汪增其指著鄧有梅誇讚。


    “少廢話!”老鄧此刻有一種奸商的既視感,他拿出大勺敲了一下鍋邊,“一筷子一毛啊!誰先來?”


    “還要錢啊?”程建功瞪大了眼。


    “不要錢?不要錢你能體會到當時的心態嗎?”劉培文當了鄧有梅的嘴替。


    “那我先來!”程建功乖乖交錢,拿起了筷子,聚精會神的看了起來。


    等了半天,他忽然看到了隨著熱鍋湧上來的丸子,不由得大喜,一筷子紮下去往上一提,結果根本沒見到丸子,隻有筷子尖上紮了個蒜瓣。


    然後是汪增其,他也不看,伸進筷子就撈,結果撈到一塊豆腐,美滋滋地吃了起來。


    劉培文湊到鍋旁,看了片刻,發現果然是不容易發現,幹脆把心一橫,沿著鍋邊往下一撈,提起來看時,還真有個丸子。


    這下程建功氣得不輕,他拿著筷子就喊著“再來再來!”


    結果第二輪,汪增其撈到一個丸子,劉培文夾起幾個疙瘩,程建功這次下筷子夾起個大的,本以為成了,結果拿出來一看,正是那塊雨花石。


    其餘三人直接笑瘋了。


    程建功卻有點上頭了,催促著再來再來。


    結果幾輪下來,汪增其有一次沒撈到,劉培文兩次,程建功是次次沒撈到,最好的一次收獲,就是一塊連著筋膜的雞肋骨,把他氣得還要重來。


    鄧有梅覺得時間差不多了,放下了勺子,催促道,“得了,咱們玩玩就算了,趕緊準備看球賽吧!”


    看球?我還看個球啊!


    程建功此刻完全上了頭,非要再來。結果自己又單獨花了五毛錢,再來五回,終於吃到了個大丸子。


    喜笑顏開之後,想起自己今天花了一塊多,才吃了這麽點東西,他就又覺得笑不出來。


    “建功大哥的體驗是最深刻的!”劉培文拍拍他的肩膀,揶揄道。


    “那老鄧賺的錢就是最多的!”汪增其哈哈笑。


    過了一會兒,幾人終於放平心態,結束了這段奇特的體驗,圍坐在黑白電視前,等著女排的比賽開始。


    “開始了開始了!”程建功叫到,“這哪是中國隊啊?”


    “這還不好認?”劉培文指著深色衣服的隊伍,“你看這邊衣服上寫著nippon呢!就是泥轟國的羅馬字母,所以咱們支持對麵白色衣服的就完事兒了!”


    女排今天的比賽非常精彩,此時的比賽與後世不同,采取的是發球得分製。


    也就是說贏了對方的發球輪隻能贏下發球權,然後再拿發球權發球,贏下來才得分。


    所以雖然是十五分製的比賽,每局都拚殺得異常激烈,有時為了一分要反複打多個回合。


    最後一局的時候,比賽已經進行了幾個小時,所有的運動員都已經是肉眼可見的疲憊。


    “攔網得分!十六比十五!”電視機裏宋指導的聲音傳來,女排的姑娘們終於在落後兩分的情況下奮起直追,接連發球,比分反超泥轟隊。


    “再拿一分!再拿一分!”程建功咬著牙在喊。


    這是1981年的深秋,這是國人三大球運動,距離世界冠軍最近的一次!


    其實由於賽製關係,在女排贏下前麵兩局的時候,就已經鎖定冠軍了,可這是對陣泥轟的比賽啊,誰不想全勝呢?


    屋子裏的四個人,此刻都屏氣凝神,看著女排姑娘們最關鍵的一次發球。


    “現在是十號陳亞瓊發球!泥轟隊小川,把球傳起來,8號進攻——攔網!得分!十七比十五!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


    屋裏的四個男人狂呼著站起身來,為女排的姑娘們喝彩。


    全勝戰績奪冠!三大球的第一個世界冠軍!所有人都為這極具曆史意義的一刻激動不已!


    “老鄧!找酒!”


    “好!”


    一群人又倒了四杯酒。“敬女排!”劉培文說道。


    “敬女排!”幾人一起喊道,然後痛飲烈酒。


    “女排拿了世界冠軍,下麵應該到男排了吧?男足女足估計也快了!”程建功暢想道。


    劉培文沒忍心打破他的美夢。


    從鄧友梅家裏出來,已經是晚上,幾人作別之後,劉培文與程建功搭伴,繼續坐著他的自行車往回趕。


    是該買個自行車了,劉培文思忖著。如今他出門不是坐車就是借黃成民的自行車,可一直借也不是個事兒啊。


    “培文?想啥呢?”程建功蹬著車子,嘴也沒閑著。可是說了半天劉培文愣是沒回話,這才問了一句。


    “想著買自行車呢。”劉培文把他的情況說了說。


    程建功的自行車還是他用這幾年賺的稿費買的,當時找自行車票也是求了人,不過此時已經是畢業級學長的他,人脈自然不能與過去相提並論。


    “找留學生啊!”程建功一口給出解決方案,“找個留學生,帶你去友誼商店,不就不用票了嗎?


    “不過就是得跟人家換外匯券,車子得貴一點,你要覺得行呢,我幫你找一個!”


    “那太好了!”劉培文大喜。


    “不過咱可說好了,我給你幫忙,你得答應我一條件。”


    劉培文聞言愣了,他說的好像是我的詞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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