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七日,


    為紀念「站內商場」成立十周年,


    本車站將舉辦「燕町站的神明大人」的個人畫展。


    以本車站為主題而創作的三百多幅畫作。


    這十年以來,一直默默觀察著


    燕町站和「站內商場」的他,


    將在此公開


    個人創作的軌跡。


    畫展舉辦期間,


    整個「站內商場」就是畫廊。


    「站內商場」這十年以來的故事,


    將會化為五彩繽紛的插畫,


    妝點這裏的每一麵牆、


    還有每一根柱子。


    以中神的插畫為背景,讓人看了心情平靜的字體,組合出幾行宣傳標語。


    坐在楓葉廣場長椅上的中神,正在觀看一張折成四折的宣傳單。


    他的嘴角漾著看似已經放棄的笑意。


    站務員的廣播聲,從燕町站的車站大廳傳來。


    『今日由於強烈台風逼近,本車站的列車將減少運行班次。從今天午後至明天早晨,估計列車運行時間將會大幅延後,或有多班停駛──』


    太不巧了,怎麽偏偏選上今天呢。中神這麽想著,抬起頭眺望踏進「站內商場」的客群。每個人手上都少不了一把傘。


    中神不太喜歡雨天。看著撐傘的人,總讓他有點憂鬱。中神從長椅上起身,步出了「站內商場」。下個瞬間,十一月的冰冷雨水氣息,便和人潮的熱氣一同湧來。


    燕町站擠滿了人。


    雖然是尚未入夜的時刻,但因為台風登陸而提早下班的上班族們,開始在通往月台的階梯形成長長的人龍。


    在周五的夜晚,大家通常會在下班後先去狂歡一番,因此,一般情況下,讓車站變得人擠人的尖峰時段,會落在晚上十點左右。被台風奪走了一周一次的樂趣,讓每個人的臉上似乎都帶著不滿。


    因為減少運行班次的措施,列車呈現可比早晨尖峰時段的擁擠。籠罩在強風暴雨之下的月台,除了傾盆大雨落下的聲響,還有女性的尖叫聲。或許是雨傘被吹走了吧。


    「不好意思!借過一下!」


    似乎有人受傷了。站務員一邊這麽吶喊,一邊扛著擔架奔跑。被站務員推開,因此不悅咂嘴的西裝男子。在另一側仰望電子看板的人群。一顆顆頂著黑發的腦袋聚在一起蠕動,看起來宛如夜晚的海麵。


    大家都很暴躁。在這種日子,必定會發生什麽事件。鐵路公司也顧慮到這一點,因此指示行政和財會部門的職員前來支援,不過,隻要是位於首都圈的車站,大概每個地方都是這種狀態吧。因為人手完全不足,甚至還得拜托「站內商場」的職員協助,為了對應乘客的需求而暈頭轉向。


    這種時候,中神總會陷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心情。他的雙腿會擅自動起來。


    他會在車站裏巡邏,隻要發現帶點火藥味的情況,就一一上前排解。佯裝成對方的熟人上前搭話、或是大聲呼叫就在附近的站務員。這十年以來,他學會了各式各樣化解糾紛的花招。如果遇到就算這麽做,仍無法平息的爭執,他會直接介入當事人之間阻止他們。看到中神介入後,大部分的乘客都會因為氣焰被削弱,而選擇老實離開,所以,介入十次,頂多隻有一次會挨拳頭。隻要習慣,就沒有什麽大不了。


    準備朝人群走去時,一個女性嗓音即時喚住了中神。


    「讓你久等了,中神先生。」


    她的聲音,讓中神回想起自己的工作,隻好不太情願地轉身。


    今天是十一月六號。「站內商場」十周年的紀念活動就在明天。


    ***


    「活動主題是『「站內商場」十年的故事』。我們想把中神先生的畫作當成故事插圖,做為這場展覽的主力。」


    今年的四月一日,和中神本人有點交情的「站內商場」職員伊吹優,在「站內商場」二樓的走廊上,向他道出舉辦個展的提議。


    很適合長褲套裝打扮、感覺愛好運動的伊吹,其實也是中神的畫迷之一。看著雙眼充滿期待的她,中神沒能馬上做出答覆。他回以一個曖昧不清的歎息,將手臂靠上二樓走廊的欄杆,俯瞰著下方擠滿人潮的光景。


    他沒有特別鎖定焦點,隻是沉浸在許多人聚集而醞釀出來的氣氛之中。不時也會也有旅客從下方抬頭望,對他投以像是拋來一顆堅硬小石子那樣的視線。


    這就是中神想畫的東西。


    「你沒有興趣嗎?」


    聽到伊吹的疑問,中神搔了搔滿布胡渣的臉頰。林好像有說過,每當中神感到困擾時,就會做出這個動作。盡管他想要改掉,但習慣實在沒有那麽容易離開一個人的身體。


    伊吹或許以為中神會很樂意這麽做,才提出了邀請吧。對於他選擇隻將畫作上傳到廣大網路世界的一角,然後就擱置不管一事,伊吹一直感到憤慨不平。


    「今天是愚人節呢。」


    「可是,我不是在說謊喔。」


    伊吹聽起來像個老師般嚴肅的嗓音,讓中神忍不住笑出來。但前者並不在意,隻是用一雙眼睛直盯著他。


    「我最晚什麽時候得答覆你?」


    伊吹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回答:


    「這個嘛……可以的話,請你在這個月的十號以前答覆我。」


    「那麽,我會盡快做出決定。」


    明確地回以「我明白了」之後,伊吹中規中矩地低頭致意,表示「那我先失陪了」,接著便轉身走向倉儲區大門。


    「站內商場」雇用的職員人數,僅能滿足所需人力的最底限,所以職員們總是相當忙碌。盡管如此,伊吹還是把握住自己少之又少的空閑,特地來向中神提案。這樣的熱情實在令人敬佩。


    中神俯瞰著一如暖春那樣帶著明亮色彩的群眾,再次開始構思畫作。


    「燕町站裏頭存在著神明」這種傳聞,是從誰開始散播的呢?


    他明明隻是為了讓某個獨一無二的人看這些畫,才會持續創作的啊。


    『不要再做這種事了。』


    每次聽到那個虛弱的嗓音這麽說,就讓中神更離不開燕町站。


    在伊吹邀請他舉辦個展的幾天後,中神造訪了父親居住的公寓。


    那棟公寓位於和燕町站相隔三個區的城鎮。中神每兩個月會前往一次。他不搭電車,選擇到燕町站的公車搭乘處,轉乘三班公車、耗費整整兩小時的車程過去。


    如果搭電車,隻需要轉乘一次,車程也隻要三十分鍾左右。不過,隻有這種時候,他希望自己能體會父親的感受。


    中神的父親中神宗輔,是個無法搭乘電車的人。十五年前,他擔任燕町站站長時,被人惡意用雨傘戳瞎了左眼。即使已經過了十五年,當時造成的心靈陰影,現在仍讓他無法靠近車站。


    失去單眼視力後,宗輔的汽車駕照也被吊銷了,他能使用的交通工具隻剩下公車。為此,從鐵路公司辭職後,他有很長一段期間都找不到工作。在中神多愁善感的國中時期,他最尊敬的父親,就這樣成了一具空殼。


    中神造訪這個家,是為了讓父親看自己的畫作。


    每次,宗輔總會因為擔心兒子為他犧牲自己的人生,而要求中神停止這麽做。


    宗輔穩穩坐在沙發上,凝視著中神的平板電腦螢幕。每一張畫作,他都花時間細細品味,在腦中想像燕町站不斷變化的光景。不過,他從未對中神的作品發表過感想。隻是緊盯著眼前這些沒有自己的車站的光景。


    中神站在他的身旁,看著父親十五年以來逐漸老去的身影。


    接著,一股突如其來的情感湧上他的心頭。


    「爸。十一月,我會在燕町站舉辦個人展覽。」


    聽到這句話,父親吃驚地瞪大雙眼望向自己的兒子。待在家裏的時候,他不會戴上太陽眼鏡。宗輔以失去視力而泛白的眼珠,直直望向中神。


    父親大吃一驚的反應,讓中神有些自豪。已經三十歲的他,此刻湧現了像個孩子的這般想法。


    「爸,你願意來看嗎?」


    順著情感將這個要求脫口而出之後,中神馬上後悔了。對他們父子倆來說,這句話是禁忌。即使不願意,中神也看得出來,鮮少將情感表露出來的父親,臉上寫滿了緊張的情緒。


    忍耐了三年之後,某天,母親一邊沿路哭喊,一邊將父親拖到車站,然後被反胃的父親吐得滿頭滿身都是。最後,母親以自己的雙腳返回娘家,再也沒有踏進中神家一步。


    聽到兒子的請求後,宗輔必定是回憶起當年那件事了吧。中神感覺一種苦澀的汁液在口中散開。可是,他無力收回已經說出口的話。畢竟,這也是中神真正的期望。


    車站並不是可怕的地方──


    中神會持續作畫、會不斷替人排解糾紛,都隻是為了將這個事實告訴懦弱的父親。


    「……不好意思啊,我得去工作了。」


    父親看了一眼時鍾後起身。


    周末時,宗輔會在公寓附近的小型展演館做入口處驗票的打工。他的目的不是那微薄的時薪,而是為了在老朋友提出一起吃飯或聊聊的邀約時,用「自己必須工作」來當成婉拒的正當藉口。這一點,隻有中神明白。


    離開父親的公寓後,在前往公車站的路上,中神掏出平板電腦。


    身體感覺好熱。他像是被這股熱度衝昏頭一般,起動某個社群網站的app,然後發送一則短訊。


    收件人是伊吹。內容則是短短一行的「請讓我舉辦個人展覽」。


    距離個展隻剩下兩個月的某天,中神被找到「站內商場」的會客室裏。


    「是嗎,你要邀請父親來看展啊。」


    「是的。或許會給你添麻煩,但還請多多幫忙。」


    中神這麽開口,並對穿著製服的絹野低頭致意。擔任保全的絹野,是「站內商場」裏唯一知道中神家的過去的人物。


    坐在絹野身旁的伊吹,將手邊的文件在狹窄的會客室桌上攤開。


    「中神先生的父親呀。他是什麽樣的人呢?」


    伊吹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詢問。蓄著一頭短發的她,今天也穿著一襲合身的灰色長褲套裝。盡管已經認識她將近四年,但中神仍從未看過伊吹穿便服的模樣。


    聽到伊吹的提問,中神思索著該如何回答她。或許是這樣的顧慮表露在臉上了吧,明白背後理由的絹野投以苦笑。


    然而,要是因為父親造訪車站而引發意外,無論如何,都會演變成給伊吹添麻煩的後果。猶豫半晌後,中神決定坦承道出一切。


    「十五年以前,家父在這個燕町站擔任站長,但最後因為心理因素而離職。在那之後,他就不曾踏入燕町站一步。這次,雖然我有邀請他,但也不確定他究竟會不會來……」


    他明白自己的笑容中摻雜著放棄的情緒。


    聽到中神的話,伊吹的表情有些僵住。


    「你的父親也認識車站的職員吧?難道是因為這樣,才會來這個車站?」


    「不,目前任職於這個車站的站務員,應該都不認識家父。唯一認識他的,或許隻有現任站長了吧。畢竟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中神一邊說著,一邊在腦中想像。伊吹看起來大概二十五、六歲。那起事件是在燕町站的自由通道剛建好的時候發生,當時的她,大概還是個小學生吧。而目前在燕町站工作的站務員,當初也應該都還不是這個車站的一分子。


    那時的中神是個國中生。刊登在報紙上的小篇幅報導,他記得非常清楚。報導內容隻有短短的三行文字,所占的篇幅,迷你到幾乎可以用大拇指和食指扣成的圓圈圍住。


    五年後,燕町站有了「站內商場」。邁入二十歲的中神,也以此為契機,開始長時間泡在車站裏。他和絹野便是從那時認識至今。一開始,絹野把中神當成可疑人物──不,說是遊民或許更貼切吧,因此好幾次在站內喚住他。迫不得已,中神隻好對絹野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結果後者十分熱心地幫助他。中神能找到咖啡店裏的工作,也是因為絹野的建議。


    「這樣一來,就非得讓你的個人展覽成功不可嘍。」


    聽到絹野的話,中神輕輕點頭。臉頰同時傳來一陣拉扯的痛楚。


    他的臉上黏著一大塊紗布。因為介入他人的糾紛,而導致自己受傷的情況,對中神來說並不罕見。


    「車站裏頭的維安工作,應該是站務員和鐵路警察的職責;而『站內商場』的維安工作,則是由我們保全人員負責。讓你出麵調停,其實不太妥當……不對,應該說『覺得你這麽做不妥』的人很多吶。」


    看著中神臉上的紗布開口的絹野,嗓音中透露出無奈和落寞感,彷佛是個強迫孩子配合自己的大人似的。坐在他身旁的伊吹,也帶著一臉困擾的表情。


    伊吹在桌麵上攤開的文件,是來自管理燕町站的鐵路公司的通知公文。


    那是在昨天發生的事。為了阻止一名年輕男子毆打站務員,中神的臉紮紮實實地挨了對方一拳。車站因此收到了大量的客訴。鐵路公司特別稍來書麵通知,並要求避免相同的情況再次發生。


    第一封客訴,是「袒護站務員的男人害我手指骨折」的內容。出手毆打中神臉部的男子,似乎因為自己的拳頭和他的顴骨直擊,所以導致骨折。之後,又出現了「燕町站的職員是在利用乘客的善意」、「別把一般乘客卷入暴力事件當中」等意見。看到中神因為口腔內側受傷而吐血,因此抗議「看到血讓人很不舒服」的客訴,甚至有十三封之多。


    至今,這種事情已經發生過好幾次了。但這次發生的時間點相當堪慮。為了紀念「站內商場」開幕十周年,站方打算將中神的插畫當成活動展覽的主軸──這樣的消息公布之後,至今還不到一星期的時間。


    伊吹抬起頭來。明白自己得確實說出該說的話的她,眼底帶著悲愴的覺悟。


    「中神先生,容我在這裏再次拜托你。在個展成功落幕之前……不對,可以的話,在落幕之後,也能否請你──」


    她用因練習長曲棍球而長繭的那隻手,撚起一張客訴的文件。


    「──避免在燕町站做出會引發爭議的行為呢?」


    這棵高大的楓樹,枝頭開始滲出金黃的色澤。中神坐在樹下的長椅上,凝視著手中的平板電腦,精心挑選要在個展上使用的畫作。盡管開展日期已經迫在眉睫,他卻遲遲無法選定最後的幾張。


    既然決定邀請父親來看展,他希望能選出自己最棒的作品。不過,這場個展使用的區域,就隻有「站內商場」裏頭的小規模活動空間、通道、店內的柱子和牆壁而已。能掛出來展示的畫作,全部加起來還不到二十幅。相較之下,中神這十年以來累積的插畫作品,卻已經超過三百幅。


    一開始,他原本隻是捧著一本小小的素描本作畫;幾年前買了平板電腦後,才開始認真畫出完稿的作品。用素描本畫出來的,都是單色的鉛筆畫,而且,在車站裏頭作畫的行為,也容易讓人起疑。改用平板電腦作畫的話,就無須受限於畫材種類,還能夠省去不少功夫,讓中神十分中意這個嶄新的工具。


    不過,畫在素描本裏的插畫,也蘊含著當時的他卯起來拚命、光是碰觸,就會讓人不斷往下沉的情感。中神看著顯示在平板電腦螢幕上的鉛筆畫出神。要是一直這樣下去,挑選作


    業可不會有半點進展。


    「嗨,中神。」


    一個活潑的嗓音從頭上溫柔灑落。


    「你好,林小姐。」


    一個身型嬌小的女性在中神身邊一屁股坐下。盡管已邁入九月,氣溫仍和盛夏差不了多少。明明已是晚上六點過後的時間,白天的熱度卻沒有消散。「站內商場」位於室內,但因為寬廣的車站大廳有個敞開的巨大出口,感覺空調沒能發揮什麽作用。


    下班後的林穿著一身無袖連身裙,腳上則是鮮豔的藍色跟鞋。並肩坐在一起的時候,因為上半身的長度差異,讓林比中神矮一顆頭。她以一雙大眼仰望中神。


    「你剛才是不是被伊吹小姐找去會客室說話?發生什麽事了嗎?」


    中神輕輕搖頭。林探頭觀察他幾乎要貼上平板電腦螢幕的那張臉,然後用雙手抓住中神的腦袋,以那雙纖細手臂所無法想像的力道,使勁將他的臉轉向自己。


    她以心疼的表情直盯著中神貼上紗布的臉。


    「果然。你的表情看起來不太好喲,中神。」


    「沒這回事。我跟平常一樣啊。」


    林維持著抓住中神腦袋的姿勢,得意地哼了一聲,然後挺起胸膛表示:


    「你知道我看著你這張臉多久了嗎?如同你一直在觀察這個車站,我也一直在觀察你呢。我可是個觀察者喔。」


    在四月解決了未婚夫的問題後,林開始不會隱藏自己對中神的好感。再怎麽說,中神也是個三十歲的健康男人。原本就相處融洽的女性友人對自己抱有好感,並不會令他感到不快。然而,內心無法忘懷的事。恐怕多到讓中神無力談一場認真的戀愛。


    「鐵路公司發送了通知過來。」


    中神懷著想讓林對自己失望的想法,將方才的對談一五一十告訴她。


    過去,中神曾對擔任係統工程師的櫻庭說過這句話。


    『每個人都希望能讓自己的容身之處變得更舒適吧?』


    但伊吹否定了他這樣的努力。她說希望他停止這樣的行為。中神無法判斷伊吹本人是否也這麽想。不過,現在的狀況,令她不得不說出這種話。


    倘若自己的身分不是保全人員、也不是站務員,就不要出麵幹涉在眼前做出失控行為的陌生人。假裝沒看到就好。她表示這麽做才是正確的。站在主辦十周年紀念活動的「站內商場」的立場來看,這或許也是無可奈何的決定。無論創作出多麽優秀的作品,倘若畫家本人引發了暴力糾紛,個展恐怕就會被迫中止。這就是這個社會的遊戲規矩。


    因為中神一直都是獨來獨往,所以才能跳脫這樣的框架;然而,一旦答應了舉辦個展的要求,盤根錯節的限製,就會像無數條蛇那樣纏上他的身體。


    「我認為伊吹小姐說的很正確。」


    聽完中神的話之後,連林都表示了這樣的意見。


    中神無力地垂下雙肩。他覺得自己宛如因光線折射而扭曲的景色,在悶熱的濕氣中逐漸融化、消逝。


    「中神,你的行為或許是錯誤的。」


    林仰望中神,拾起他的手,輕輕將它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可是,正是這個錯誤的行為拯救了我。四年前的那天,從名古屋逃來這裏的我,孤伶伶而一無所有。好幾百人在我麵前走過,可是,對我伸出援手的人,就隻有你。」


    被林揣在胸中的那隻手,掌心不可思議地感受到一股舒適的沁涼。


    「的確,我也覺得隻拯救自己雙眼所見事物的善意,或許是一種偽善。可是,我現在會在這裏,就是托你的偽善的福。所以,我能保證你的行為的正當性。對我來說,你無疑就是『神明大人』喔,中神。」


    可是……但是……看著企圖以轉折語反駁的中神,林以笑容阻止他。


    「就讓老練的中神觀察者告訴你一件事吧。無論你再怎麽明白自己的行為是錯誤的,你還是無法停止幫助他人。既然這樣,想破頭也沒有用吧?」


    舉辦個展、和我行我素地助人,是無法同時成立的兩件事。盡管中神現在正為此煩惱不已,林卻對這個問題一笑置之。


    「我覺得呀,你的畫作之所以吸引人,並不光是因為你擅長作畫、或是選的題材很好之類的。因為,你主動伸出手,持續和這個車站建立關係。所以你的畫作才會充滿感情。倘若你放棄助人,就會變得再也畫不出這樣的作品。我是這麽想的。」


    中神感受到一股強烈的震撼。沒錯,自己應該老早就明白這種事了。但他卻陷入迷惘。他忘了這回事。是林讓他想起來。


    「你就照自己想做的去做吧。我會替你善後。光靠我一個人,或許處理不過來,不過,你知道有多少曾經受你協助的人,一直都很想報恩嗎,中神?」


    林擁住中神的手,慢慢將身子靠近他。


    「發生事情的時候,大家都會仰賴你,但你自己有仰賴過任何人嗎?」


    所謂的車站,就是大家聚集的地方。不知何時成為口頭禪的這句話,此刻在中神腦中閃過。不過,中神並不在這個「大家」之中。他下意識地摒除了自己的存在。


    林的這番話,讓中神察覺到這個事實。這和將別人的「委托」再次委托給其他人不同。林竭盡所能,希望中神能將自己脆弱的一麵表現出來。


    原本想搔搔臉頰的中神,想起自己臉上還貼著紗布。以手指輕撫紗布表麵時,他察覺到林對自己投來的擔憂視線。雖然想對她露出笑容,但臉部肌肉卻僵硬無比,無法順著中神的意思動作。


    不過,在林溫暖的心意籠罩下,他猶豫不覺的思緒也逐漸散去。


    「我想讓個人畫展成功。」


    中神將自己的想法說出口,同時想著,這十年以來,他有過這麽坦率的時候嗎?


    「嗯。」


    林隻是對他點點頭。


    「如果有人在這個車站裏遇上困難,我希望能幫助對方。我知道這是一種偽善,但我還是想這麽做。」


    「嗯。」


    說出自己的想法後,有人能予以回應,是令人相當放心的事。至今,中神幫助過許多人。就算隻是在一旁傾聽他們的煩惱,也足以讓對方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現在,中神明白了那些人當下的心情。


    「我想要守護父親的車站。我想要抬頭挺胸地告訴所有人,我有好好守護這個車站。」


    「……嗯。」


    對中神的父親一無所知的林,臉上此時浮現了困惑。盡管如此,她仍點頭表示同意。


    沒錯,中神這樣的所作所為,甚至連偽善都算不上。隻是一種任性。不想讓父親過去守護的車站被玷汙的一種自我滿足。


    然而,正因為他這樣的行為持續了十年,才得以串起人和人的聯係,創作出超過三百幅的車站畫作,甚至舉辦個人畫展。雖然動機隻是一種任性的自我滿足,但他的行為締造出的結果並不容否定。


    最不容質疑的證據,便是林、以及至今被中神拯救過的人們。


    中神以食指搔了搔自己生著胡渣的臉頰。他正在傷腦筋。盡管明白自己該說的話,卻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表達方式說出來。


    這段期間,林隻是在一旁靜靜等待中神開口。


    許許多多的人從楓葉廣場的長椅前方走過。興奮的表情、緊張的表情、沮喪的表情、開心的表情。有著各種不同表情、做各種不同打扮的人們。每天,會有幾十萬人通過這個車站。其中,會和中神扯上關連的人少之又少。


    一旦舉辦個展,這幾十萬人都會來觀賞中神的畫作。


    至今才察覺到這一點的中神,感受到一股令他全身起雞皮疙瘩的恐懼。自己的見識未免也太狹窄了。直到前一刻


    ,他都還有種「個展的觀眾隻有父親一人」的錯覺。


    最後的一股推力,便是這樣的恐懼。


    「林小姐,能請你助我一臂之力嗎?拜托你了。」


    林的側臉瞬間浮現如花苞綻放般的笑容。


    「好呀。因為我也很期待你的個展呢。就讓我幫忙吧。」


    ***


    中神聽著台風敲打窗戶的細微聲響,為個展進行最後的準備。


    他捧在手中的,是一幅已經裱框、名為《背影》的畫作。


    在降雪的日子穿上厚重大衣的人群。其中一名背對這裏的西裝男子,正在仰望「站內商場」的正門。他的背影看起來有些興奮難耐,彷佛下一刻就會邁開大步往前。


    他將《背影》掛在位於一樓廣場右側的小型活動空間的正中央。這幅經過放大輸出的畫作,被中神選擇做為十周年紀念活動的主力展覽作品。


    他對這幅畫有著特別的情感。在中神曾經拯救的眾多企圖自殺者之中,櫻庭良一雖然隻是其中一人,卻讓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那個滿是無奈、失去了所有希望的背影,和父親十分相似。這幅畫能夠成為讓櫻庭重新振作的契機,成了中神在內心自豪的一件事。


    不過,就算因為這樣,他也不想為觀眾加諸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看了這幅畫之後,每個人都能決定他們有什麽樣的感想。不需要其他說明文字,附注在畫框下方的,就隻有《背影》這個畫作名稱,以及完成這幅畫的冬天的日期。


    「果然還是太單調了嗎?」


    聽到中神的低語,在一旁幫忙的伊吹微笑表示:


    「我很喜歡這幅畫呢。有燕町的感覺。」


    中神輕喃「啊,原來如此」。的確,這是一幅隻有在這個車站才能畫出來的畫作。


    中神有通知櫻庭這幅畫會在個展中公開。後者以「我會和家人一起去看這場展覽」回應。


    接著掛上的,是名為《勇氣》的畫作。


    為了在個展公開這幅畫,先前還發生了一點爭執。擔任「站內商場」活動負責人的副社長,親自前來要求中神「不要把這幅畫掛出來」。


    在花店外頭,一名西裝男性企圖用腳踐踏另一名仰躺在地的女子。男子的身旁,還有四個感覺下一刻就要撲上去阻止的身影。其中一人是保全、另一人是身穿套裝的「站內商場」的女性職員。另外兩人則是一般路過民眾,分別是剛邁入老年的男子、以及帶著優雅氣質的中年女性。四人臉上都寫滿了緊張的情緒,能看出他們企圖竭盡全力,來製止眼前這場暴力行為。


    中神並不想辦一場隻看得到事物表麵的個展。所以,他努力說副社長,而伊吹和絹野也在一旁聲援他。鐵路公司的品牌形象固然重要,但在車站裏做生意,可不是完全如大家看到的那般光鮮亮麗。副社長也很清楚這一點。最後,他輕聲表示「畢竟,這幅畫也給了我勇氣吶」,和中神等人妥協。


    同時,中神也前往拜訪站在中間、即將被四人撲倒的那名男子,亦即望月,請他同意自己在個展中公開這幅畫。現在,盡管有些不情願,望月仍在幸野千鶴父親底下認真工作。看到那幅畫的他,露出像是撞鬼般的表情輕喃「當初要是真的踹下去,我現在八成在監獄裏了吧」。


    仰躺在地的女子是林。中神前去請求同意時,林細細凝望著那些挺身相助的麵孔,拭去眼角的淚水後點頭答應。之後,聽到中神向她報告望月的近況,林輕輕用鼻子哼了一聲。


    可以的話,中神其實想把這幅畫裝飾在「blue blossom」的店門口。不過,總是人潮擁擠的一樓通道,實在無法再騰出讓看展民眾逗留的空間。最後,他選擇掛在楓葉廣場的活動空間裏。在這幅畫旁邊,是宛如鮮花打造成的小屋的「blue blossom」,以及林像隻地精似地從屋內探出頭來的畫作。


    在活動空間裏掛上十張左右的畫作的同時,仍不斷有民眾造訪「站內商場」。大部分是前來購買食物的顧客。便當和熟食區的商品幾乎銷售一空,甜點區的店鋪外頭也形成一道道的人龍。「站內商場」出動了所有員工來協助維護隊伍、在現場控管動線。


    盡管即將邁入「站內商場」打烊的晚上十點,照這種情況看來,閉館時間恐怕得大幅延後了吧。這樣的話,也會對明天的十周年活動的準備造成影響。


    「伊吹小姐,接下來我一個人弄就好了。」


    中神一邊為整個活動空間掛上白色帷幕,一邊這麽表示。畫作布置的工作到此便告一段落。把帷幕全都掛好之後,隻要再架設避免民眾靠近的檔板即可。


    「我明白了,那就拜托你了。」


    伊吹以緊繃的表情點點頭,接著便快步趕向倉儲區。


    不過,真的試著自己一個人處理後,中神才發現這些帷幕又大又厚又重,沒辦法讓他隨心所欲地移動。經過這裏的民眾,都對忙得焦頭爛額的中神投以好奇的眼光。


    「這是在做什麽?」


    「是在為明天的活動做準備吧?你看,很多地方都貼了海報公布啊。」


    「哦~個展啊。不過,這些畫作看起來都很平淡耶。」


    「這樣不是很好嗎?這裏是車站內部啊,比起高調華麗的作品,這種的比較適合嘛。」


    七嘴八舌討論的民眾,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正忙著布置的男子,就是這些畫作的畫家吧。不禁害羞苦笑的瞬間,一個不小心,手中的帷幕就滑落地麵。


    「需要幫忙嗎?」


    向中神搭話的,是一名穿著樸素褲裝的女子。她是奈田,在花店工作的林的後輩。即使做這種打扮,她豐滿的身材仍十分引人注目。


    「麻煩你了,謝謝。」


    奈田以微笑回應中神,然後發揮她不輸給伊吹的大力氣。在兩人合力之下,吊掛帷幕的工作輕輕鬆鬆結束了。


    以重物壓著帷幕固定後,他們再把檔板拉出來圍住活動空間。不知不覺中,宣告閉館的晚上十點的鍾聲響起。然而,湧入「站內商場」的人潮卻從未間斷。


    今天上早班的奈田,原本應該早就下班了。但現在,她卻仍不時望向位於活動空間對側的「blue blossom」。花店已經沒有客人了,但餐飲店外頭仍有長長的人龍。


    「不知道大家回得去嗎~」


    「外麵的風雨還很大嗎?」


    「聽說台風會在淩晨十二點直接影響市中心。除了地下鐵以外,其他列車全都停駛了。」


    奈田擔心的花店店員,這下子恐怕也回不了家了。隻要整年都在車站裏工作,這樣的日子其實並不罕見。無法回家的工作人員和職員,大概會在「站內商場」的休息室裏鋪上用來對應緊急狀況的棉被,七橫八豎地睡成一片吧。不過,光是能夠確保睡覺的場所,就比在外頭你推我擠的乘客要來得好了。


    「奈田小姐,那你怎麽辦?」


    「我今天會住在大學朋友的家裏──」


    這時,奈田的胸口突然傳來一陣電子音。她拿出手機,以手指滑開畫麵,接著輕聲說道:


    「有人在鐵路便當店外頭打架……?」


    還沒向奈田問清楚這句話的意思,中神便拔腿衝了出去。


    倘若有人打架,就沒有時間好猶豫了。他打算一馬當先地趕往現場調解。


    鐵路便當店位於車站大廳通往都市特快列車車站的通道上。因為正對著「站內商場」的其中一個出入口,所以中神馬上抵達了事發現場。


    不過,在他趕到的時候,這場騷動已經平息了。


    看似和彼此起衝突的兩名男子,被幾名身穿西裝的上班族群起壓製住。瞥見擔任係統工程師的櫻庭也在裏頭,讓中神


    相當吃驚。


    「這邊!」


    聽到一聲熟悉的吶喊後,中神轉頭,看到櫻庭的部下梅原撥開人群朝這裏趕過來。身後還跟著兩名警察。


    發現有人打架的瞬間,櫻庭便衝上前阻止,梅原則是趕忙跑去找警察。中神可以想見這樣的開端。不過,不隻是櫻庭。挺身阻止兩名男子鬥毆的人群中,也有中神不曾看過的陌生臉龐。


    趕到現場的警察,開始詢問櫻庭和梅原事發經過。他們倆似乎沒有察覺到中神的存在。至於兩名打架的男子,看到警察現身後,就變得老實起來,乖乖被領著朝車站大廳的方向走去。中神環顧四周,發現除了櫻庭的衣著因這場混亂而變得淩亂不整以外,似乎沒有其他人事物受到波及。看在中神眼裏,這是相當理想而迅速的收尾。


    「……奈田小姐,剛才那封簡訊是怎麽回事?」


    中神開口詢問跟在他身後趕來的奈田。身型高挑的她,有些俏皮地嘟嘴回應:


    「原本說這件事要對你保密的……」


    中神完全不打算問是誰說的。絕對是林沒有錯。不過,奈田沒有刻意隱瞞,繼續這麽往下說。


    「我們以『blue blossom』的客人和你的畫迷為中心,建立了一個燕町站的警報聯絡網。想出這個點子的人是守下先生。」


    奈田將手機畫麵拿給中神看,以帶著幾分得意的嗓音對他說明。


    在燕町站目睹糾紛、或是發現有人需要幫助時,就在當下將事發位置和情況公布至警報聯絡網,之後再協助處理。不過,基本上建議采取朝附近的警察或站務員求助的做法,若非情況緊急,盡量避免由自己出手;倘若沒有能解決問題的自信,就算在通報後離開現場也無所謂。隻要發送這樣的通知,就能讓有空閑的人前往協助。因為燕町站的保全和「站內商場」的職員都加入了這個警報聯絡網,一收到通知,身為車站相關人員的他們就能夠及早對應。另外,前往現場協助的人,也必須對警報聯絡網說明事情的前後經過。


    「這個月以來,你不是為了個展而不停地開會討論,忙得暈頭轉向的嗎?所以,守下先生和林前輩就提議,說要在這段時間代替你這麽做。一開始投入的,原本隻有我們幾個而已。」


    可是,不知不覺中,這個聯絡網就擴大了呢──說著,奈田吐了吐舌頭,露出一臉開心的表情。


    中神的腦中,浮現這陣子穿起保全製服後,感覺愈來愈有模有樣的守下的身影。接著,奈田又繼續把警報聯絡網的「結果報告」亮給他看。


    十月二十七號那個迷路的少年,似乎已經平安回到家了。車站之後還收到了感謝信。


    昨天跌落軌道的那位老婆婆,似乎隻有淤傷,骨頭並沒有異常,所以馬上就出院了。去醫院探望她的時候,她非常高興呢!


    倘若有拄著白色拐杖的視障人士遇到困難,請積極上前向他們搭話吧。領導他們前往目的地時,讓對方扶著你的手肘處,是理想的做法。


    十一月二號,車站大廳有一對情侶吵架,結果被扔出去的包包砸到其他民眾,站務員也因此嚴正警告他們。被砸到的民眾似乎沒有受傷。


    警報聯絡網的參加規則很簡單。無須額外為自己增添一份義務,隻是一種輕鬆的彼此交流。不過,這裏確實生息著溫暖的人情味。


    「……好棒。這真的太了不起了。」


    聽到中神感動的嗓音,奈田愣愣地反問:


    「這不就是你一直以來在做的事情嗎?雖然現在已經有三十個人加入了,但大家果然都是早上和傍晚比較有空,所以,還是有不少沒能顧及到的事情呢。我覺得一直獨自努力做到這些的你,才更了不起喲,中神先生。」


    奈田這番話,讓中神感覺有什麽從眼角滲出。


    中神總是堅持一個人做這些事。幫助他人隻是自己的一時衝動,是一種自我滿足的偽善。所以,他認為不能把其他人卷進來。然而,有人並不將這種事視為麻煩,甚至還樂意主動參與。這樣的人,甚至有三十人之多。


    「奈田小姐。你不會覺得做這些事很麻煩嗎?」


    「不會呀~我覺得很開心呢。看到困擾的人,就算真的想幫助對方,也多半會不好意思出手、或是怕這樣太多管閑事之類的,經過各種考量,終究還是決定不要插手。不過,有了這樣的聯絡網之後,就會想說多少通知大家一聲,或是在自己出麵協助、但結果卻不盡理想的時候,從聯絡網得到大家的安慰。像這樣有一股助力在背後推動,就覺得能夠鼓起勇氣了呢。」


    奈田來「站內商場」打工還不到一年的時間,是個恐怕明年就會離職的普通女大學生。這樣的她的發言,讓中神感動不已。


    同時,獨自一人努力過來的十年歲月,也讓他覺得彷佛毫無意義。


    「我……真是個傻瓜吶。」


    努力了十年之後,每天幾乎都有中神的畫迷來車站報到,他也認識了愈來愈多在車站裏工作的人。然而,中神卻一直覺得自己很孤獨。他接受過別人各式各樣的委托和仰賴,但自己卻從未依靠過誰。


    「前輩她說啊,中神先生隻是想耍帥而已呢……啊,這個好像不要說出來比較好?」


    「不,我也覺得應該是這樣呢。」


    這很像林會說的話,同時也相當一針見血。為了追求自我滿足,我行我素地多管閑事的人。這樣定義自己,讓中神停止了思考。讓他無法看見從自己身邊向外拓展、令人感到溫暖的緣分。


    他抬起頭來。打架引起的騷動早已平息,一臉不耐的乘客群再次將通道淹沒。外頭的狂風暴雨不停拍打著通道上的窗戶。


    奈田的手機再次響起簡訊通知音。


    「啊,這次是……」


    原本要將簡訊內容讀出來的她,看著中神露出微笑。


    「還是保密吧。我很期待你的個展喲,中神先生。再見!」


    語畢,奈田便撥開人群離去。雖然也可以追上去,但中神沒有這麽做,而是選擇步向「站內商場」。林對中神隱瞞警報聯絡網的做法,可說是相當正確。她很清楚,隻要一聽聞某處發生糾紛,中神就會反射性地出手排解。


    盡管內心多少還是有些疏離感,但現在,讓明天的個人畫展成功,才是自己的職責所在。踏入過了晚上十點半,仍擠滿客人的「站內商場」後,中神不是固定看著某一處,而是一邊漫步,一邊眺望滿臉疲憊的人們。


    獨處的時候,就算不情願,他仍會想起父親。


    他已經告訴父親個展舉辦的日期了,也有把印製好的文宣交給他。中神將三百幅插畫化為利刃,企圖削去烙印在父親身上的沉重創傷。一開始,連看都不看一眼的父親,最近變得會細細品味他的每一幅作品了。


    不過,父親恐怕還是不會來吧。中神這麽想著。


    聽到中神要舉辦個展,父親的確為他感到開心。然而,正因如此,父親或許更不想讓自己為他添麻煩吧。父親這種頑固的地方,中神比誰都清楚。


    中神從掛著白色帷幕的活動空間旁走過。掛著巨大畫框的牆壁和柱子,同樣被白色帷幕罩著。


    到了這個時間,「站內商場」原本應該已經拉下鐵卷門,讓工作人員和職員繼續專心為十周年活動做準備。然而,車站不能將疲憊不堪的客人趕出去,無法關店的店鋪,也隻好繼續販售商品。


    一名男性顧客歎著氣買下自己似乎不太想吃的藍莓慕斯,那或許就是他今天的晚餐吧。仔細看的話,還能發現四處都有頹坐在地、將臉埋進雙膝之間的人們。


    「……真是沒轍啊。」


    啊啊,這裏有這麽多正在發愁的人呢。


    中神內心湧現想將這


    個事實傳達給其他人的強烈欲望。他取出平板電腦和觸控筆,然而,筆尖卻無法讓畫麵成形。關鍵要素還不夠。充斥在「站內商場」裏頭的,隻有茫然的疲憊。


    中神將這些人的身影,和整天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的父親身影重疊。


    他繼續移動雙眼,發現穿著長褲套裝的伊吹,正一一對癱坐在地的乘客搭話。活動就在明天,所以她今天也十分拚命。然而,已經疲勞到極點的乘客,並沒有表現出太積極的反應。


    中神走近伊吹,朝她開口。


    「伊吹小姐,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中神先生?是什麽事呢?」


    看著同樣一臉疲憊的伊吹,中神帶著溫柔的微笑道出自己的「請求」。


    正對著燕町站車站大廳的「站內商場」正門。位於正門右側的白色柱子上掛著一幅畫。


    來看個展的訪客,或許都會最先看到的這幅畫,是以一個背著書包的少年為主題。


    這名背著黑色後背書包的少年,以雙手緊握書包的皮革肩帶,在來來往往的成年人群之中,筆直地望著前方踏出腳步。這幅畫的名稱是《未來》。少年散發著強烈光芒的雙眼,確實凝視著希望和未來。


    決定展出這幅畫的時候,擔任保全的絹野高興得跳了起來,甚至亢奮到當下就傳簡訊通知已經離婚的前妻。收到的回應雖然很冷淡,但最後一行「我會去看個一眼」的文字,讓絹野再三以手指輕撫。


    把籠罩著畫作的白色帷幕撤去後,伊吹朝中神點點頭。她的眼中帶著決心和覺悟。


    是她出麵說服了「站內商場」的副社長,由後者當場和燕町站站長聯絡,取得對方的同意。條件是「站內商場」必須負起全盤責任。


    到了晚間十一點半,一切都速速準備好了。列車已經全數停駛。打算在車站拉下鐵卷門之前繼續在這裏躲雨的人們,滿臉疲憊地癱坐在車站地板上。這時,一陣嗓音平靜的廣播聲傳來。


    『現在,站內畫家中神幸二,即將在燕町站「站內商場」舉辦個人畫展的特別展覽會──』


    聽到這個廣播,所有人紛紛抬起頭。


    像是原本就排定的活動般,一切靜靜地開始進行。


    保全站在正門的左右兩側發放文宣。經過重新配置後,隔板明確地指示出行進方向,四處都有笑容可掬的工作人員駐守。癱坐在「站內商場」地板上的人們,幾乎都帶著困惑的表情起身,有些害羞地加入「特別展覽會」的參觀隊列。


    不隻是「站內商場」,這個廣播傳遍了整個燕町站。不帶任何強迫語氣、也隻廣播了一次的這個公告,勾起了眾多人的興趣,讓他們朝「站內商場」走去。沒注意聽廣播的人,也因為其他人突然采取行動而抬起頭。車站大廳原本渾沌而鬱悶的空氣開始流動,光是這樣,就讓車站裏原本焦躁的氣氛逐漸緩和。


    夜深的窗外刮著狂風暴雨。但「站內商場」裏頭卻是和平而光亮的世界。


    在阻隔落葉的紗網輕柔包覆下,高聳的楓樹伸展出已經大片大片染上朱紅的葉片。在它的周遭,掛在柱子或牆上的畫作前方,全都擠滿了人。


    看了中神以車站為主的畫作後,神情疲憊的人們雖然沒有因此展露笑容,卻會看似放心地重重吐氣。即使是伊吹再三上前規勸,仍不為所動地賴在原地的醉漢,不知何時也起身,順著人潮觀賞展出的畫作。


    看到中神後,伊吹朝他走近。雖然疲累,但她露出了笑容。


    「我以前曾經聽說過,原來你真的能創造奇跡呢。」


    聽到這番過於誇大的吹捧,中神苦笑以對。


    「我隻是靈光乍現而已。看到真的能成功,我也覺得很驚訝。這是你到處去徵求許可的功勞才對。」


    麵對自己身上有些淩亂的套裝,伊吹整了整衣領,直直地望向中神說道:


    「深夜的特別展覽會。副社長很開心地表示這會是最棒的宣傳呢。不過,你的目的應該不在於此吧,中神先生?」


    中神接下伊吹筆直的視線,對她露出溫和的微笑,然後遠眺在「站內商場」悠閑逛展的人們。


    「我想,這麽做的話,就能把因台風而受困於車站裏的夜晚,變成一段美好的回憶了。就隻是這樣而已。」


    「不過,我們的員工恐怕得因此熬夜就是了。」


    考慮到安全管理的問題,車站本身必須在淩晨一點完全關閉。這場深夜的特別展覽會,也隻能舉行到相同的時間。之後,「站內商場」的員工就得熬夜來準備十周年活動。


    「我會幫忙的。」


    「我一開始就有把你算進人手裏了。」


    直到最後都一板一眼回應的伊吹,帶著微笑回到展場巡邏。


    特別展覽會的隊伍中,可以看到奈田高挑的身影。在入口站崗的是絹野和守下。在車站大廳,則是手持文宣的梅原,帶著看似調侃的笑容對櫻庭說了些什麽。即使站在遠處,也能看見櫻庭不時露出害羞表情的反應。


    在展場較深處、比較不起眼的地方,掛了一幅名為《打盹》的畫作。這幅畫的前方沒什麽人駐足,有些人甚至沒有察覺到這幅畫的存在,便直接從前方走過。中神在這幅畫前停下腳步。


    在毫不保留地灑落的夏日豔陽之下,一名老嫗坐在月台階梯上打盹。這幅畫的背景單調,構圖也不算生動。老嫗穿著一身黑服,再加上夏天的強烈陽光,讓她延伸出宛如黑白插圖那樣的陰影。《打盹》是畫作的模特兒三波取的名字。睡得安詳的老嫗,在夢中遇見了昔日的燕町站。要是能表達出這樣的感覺就好了──三波開心地這麽表示。


    一名年長男子來到中神身旁,和他並肩凝視著這幅畫。仔細一瞧,中神發現對方正是剛才被伊吹規勸多次的那名醉漢。男子似乎完全酒醒了,一臉懷念地眺望著畫作,彷佛看到了蘊藏在其後的某種東西。


    「這幅畫很不錯呢。」


    原本以為男子在自言自語,結果他帶著柔和的表情望向中神。男子想必不知道他就是畫了這幅畫的人吧。


    「是啊。」


    中神輕聲回應,開始回想三波向他提及的過去的燕町站。


    三波還在車站小店工作的年代。父親仍擔任站長的年代。


    這時,宛如從想像世界中竄出來似地,一陣舊式列車的發車鈴聲從包包裏傳出。男子或許也經曆過那個年代吧,聽到來得恰到好處的效果音之後,他露出笑容。


    中神掏出平板電腦,打開社群網站的app。


    是來自林的緊急聯絡訊息。


    「抱歉,在這裏!」


    步出驗票閘門後,中神看見用力朝他揮手的林。她帶著泫然欲泣的表情,領著中神往北口跑。


    跟在林後頭的中神也相當緊張。他感覺自己像個生鏽的機器人,彷佛整個身體都不斷發出金屬摩擦的聲響。


    自由通道上的窗戶,因風雨敲打而喀噠喀噠作響。現在是深夜十二點,是台風最靠近首都圈的時刻。滿臉疲態的人們一個個倚著牆麵。


    那個人出現在自由通道的路上。現場彌漫著一股酸臭味。背對這裏的老人,雙手緊抓著扶手,一旁的站務員不斷輕拍他的背。下方則是一地的嘔吐物。


    中神屏息。接著,悶住的這口氣和他的聲音一起爆發出來。


    「爸!」


    他怎麽會在這裏?而且還是在這種時間出現?中神不自覺地望向林。他或許露出了怒瞪她的表情吧。仍舊一臉快要哭出來的林垂下眼簾,回避了中神的視線。


    「不是她的錯。」


    父親的聲音傳來。他以手帕抹了抹滿布皺紋的嘴角,盡管臉色蒼白不已,瞪著中神的一雙眸子仍十分強而有


    力。他沒有戴著意外發生後便如影相隨的墨鏡,讓自己失明的左眼暴露在眾人眼前。


    「是我自己要來的。她照顧我很多,我很感激。」


    明明才剛嘔吐完,老人的說話語氣,卻像是在確認自己的一字一句那樣鏗鏘有力。中神已經十五年沒有聽過父親這樣說話了。他靠近倚在扶手上的父親,用單邊肩膀撐起父親的身子,將他攙扶起來。


    被他扶起來的父親,身子遠比中神想像的還要來得輕。


    「林小姐,能拜托你買瓶水過來嗎?」


    「……嗯。對不起,中神。」


    這麽輕聲回應後,林朝宗輔的臉偷瞄一眼,接著便跑出去。車站裏頭的便利商店早已打烊,她必須前往位於北口外頭的店家。在林的身影消失後,中神才想起外頭刮著台風,但已經來不及了。


    「非常感謝你。之後我來就好了。」


    聽到中神的話,原本負責照顧宗輔的站務員朝他點點頭,便匆忙趕回車站內部。他並不知道,自己照顧的這名老人,十五年前曾是這個車站的站長。


    「……爸,你為什麽……」


    過了十五年的現在,父親的心靈創傷仍未平複。他將鐵路視為人生的一切。對父親來說,旅客的背叛,便是這般強烈的衝擊。


    「放我下來。」


    聽到父親強硬的語氣,中神的肩頭不禁一顫。他走到和嘔吐物有些距離的位置,小心翼翼地將身軀宛如枯樹的老人放下。


    林很快地買了一瓶兩公升裝的礦泉水回來。盡管她整個人完全被風雨打濕,但還是一語不發地馬上用礦泉水衝洗地上的穢物。中神掏出自己的手帕給她,但林搖搖頭拒絕。


    「抱歉,林小姐,給你添麻煩了。幸二,送她回家吧。」


    雖然全身無力地癱坐在地,但宗輔的嗓音,卻仍散發出不容辯駁的威嚴。無論中神是否情願,這樣的嗓音,都會不自覺喚起他的童年回憶。沒錯,這就是站長的嗓音。中神最喜歡的、強而有力的父親的嗓音。


    「沒關係啦,中神,你陪在你父親身旁吧。」


    林的回應讓中神猶豫了半晌。他望向癱坐在地上的宗輔。那張宛如鋼鐵打造而成的嚴謹麵容,對他揚了揚下巴,就像中神記憶中的父親那樣。


    「走吧,我送你一趟。得快點暖暖身子才行。爸,你在這裏等我。」


    之前聽林說過,她住的地方離燕町站很近。林有些愧疚地縮起肩膀,然後輕輕點頭。看到她的反應,宗輔也朝她點點頭。


    中神有些放不下心地踏出腳步。


    「對不起,中神,我太多管閑事了。」


    「沒這回事。不過,我爸為什麽會……」


    林的喘息聲帶著熱度。聽到她像是在撒嬌的嗓音,明知道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中神仍不禁心跳加速。


    「我隻是想模仿你。我想要奇跡似地拯救你。可是,我果然還是做不到呢。」


    位於車站北口的公車站,早已不見半個人影。在計程車搭乘處排隊的人群,則是綿延成長長的隊列,不斷詭異地蠕動。


    中神不習慣撐傘,下雨的時候,他總會在包包裏帶上一件雨衣。他替林披上雨衣,摟住幾乎要被風吹走的那個小小身軀,縮起身子衝進大雨中。


    約莫過了一小時,當中神回到車站時,驗票閘門的鐵卷門已經拉下來了。


    換做是平常,被站務員趕到外頭的民眾,通常都帶著一臉不滿占據自由通道。但這天,盡管外頭仍刮著狂風暴雨,這些麵孔之中,卻摻雜著不少笑臉。


    「真有趣耶~居然會在這種時間開放展覽。明天可以跟同事炫耀一下嘍。」


    聽到這樣的感想,中神帶著淺淺的微笑加快腳步。他手上拎著濕透的雨衣、以及向林借來的大浴巾。


    宗輔盤腿坐在自由通道的一角。他將不知從哪弄來的報紙折疊起來,鋪在潮濕的地板上,然後穿著皺巴巴的西裝坐在上頭。這番光景理應給人突兀的印象,但不知為何,他的身影看起來卻完全融入了這個車站的通道。


    父親剛才嘔吐的地方,被人鋪上了一層木屑。大概是站務員或清潔人員處理的吧。異味也幾乎完全消散,通道裏彌漫著冰冷雨水的氣味。


    「爸……你還好嗎?」


    「我的身體沒問題。吐過一次之後,感覺舒服多了。」


    語畢,父子之間的對話就這樣中斷片刻。


    中神杵在原地,咬著下唇看著父親透露出疲憊的臉龐。外頭的狂風吹得窗戶喀喀作響。


    「幸二,你不是還要為明天做準備嗎?」


    宗輔抬頭仰望兒子,冷冷地這麽開口。


    「爸,那你怎麽辦?現在已經沒有公車了,等著搭計程車的人,也排成一條好長的隊伍。」


    「無所謂。我要待在這裏。」


    父親才剛剛在這裏吐過。就算不是這樣,他也不能讓一名高齡七十的年長者單獨留在這種地方。


    「我去聯絡這裏的員工,讓你去休息室裏待著吧。」


    宗輔環顧頹坐在自由通道裏的其他人,然後搖了搖頭。他不希望隻有自己有特別待遇。父親一定是這麽想的吧。


    宗輔又對一臉擔心的兒子這麽表示:


    「或許是因為一直有在看你的畫作吧。這個車站沒有給我暌違十五年的感覺,待在這裏,我反而覺得心情很平靜吶。」


    身為兒子,就算父親隻是在逞強,也隻能裝出不知情的態度。


    「那我去準備個展了。你要睡覺的話,就穿上這件。」


    中神脫下自己的羽絨外套,拍掉上頭的水珠,然後遞給父親。宗輔沉默地接下,慢吞吞地將它披在肩上後,露出淺淺的微笑。


    中神轉身,加快腳步走向通往「站內商場」的入口。


    剛才,在林的家中,中神聽她說明了一切。


    一開始的時候,似乎隻是單純的巧合。在燕町站的巴士站,林曾經幾次目擊過宗輔的身影。聽到這樣的事實,中神無法掩藏自己驚訝的反應。


    「我爸到燕町站來了……?」


    「對。我大概兩個月會看到他一次吧。不過,他沒有走到車站裏,隻是坐在外頭的長椅上,一直抬頭眺望整個車站。」


    兩個月前,中神「我想要守護父親的車站」這句話,讓林一直很在意。之後,她找機會去問了對「站內商場」的大小事較為熟悉的保全人員絹野。


    中神的父親過去在燕町站擔任站長。發生一場意外之後,他變得再也踏不進車站半步。得知這些的林,開始猜想那名坐在長椅上眺望車站的老人,會不會就是中神的父親。


    「你們的側臉很相似。你有時會露出很苦澀的表情對不對?他跟露出那種表情的你,簡直長得一模一樣。」


    林被凍得發白的臉上,浮現了淺淺的笑意。


    「然後啊,上星期看到他的時候,我就試著上前搭話了。我希望他能來看你的個展,就算沒辦法,我或許也能幫上什麽忙。我是這麽想的。」


    看著林垂下眼簾,中神自然而然地展露了笑容。他想像著林和父親對話的光景,感覺有股暖流從胸口湧現。


    「謝謝你,林小姐。不過,我的個展明天才正式開始。我父親怎麽今天就……」


    「那也是我的錯。」


    林試著遊說宗輔前來看中神的個展。盡管對待林的態度很溫柔,但一旦話題牽扯到個展,宗輔就開始不停地顧左右而言他。最後,林實在是按捺不住了。為了讓宗輔也了解一下車站裏發生的事,她邀請他加入守下建立的警報聯絡網。


    「今天有台風,所以一大早就發生了很多意外對吧?因為你的父親也加入了警報聯絡網,這些消


    息全都被他看到了。」


    不巧的是,今天偏偏又是中神個展正式開展的前一天。警報聯絡網裏的消息讓宗輔變得更加焦躁,另一方麵,得知昔日的職場變得一團混亂,他或許也很擔心吧。


    「所以,我父親才會過來嗎……」


    中神能想像這樣的光景。父親走下在狂風暴雨中到站的公車,然後,想必耗費了相當漫長的時間,一步一步地踩著階梯前進吧。盡管知道自己幫不上任何忙,他還是強忍著反胃感,一步一步地、試著尋找自己能夠做到的事情。


    雖然覺得在林的麵前做此反應很遜,但眼淚仍濕潤了中神的眼眶。原本一味向他道歉的林,見狀後楞在原地。


    「都是托你的福。不對,是托你、守下先生、以及加入警報聯絡網的所有人的福。我這十年以來沒能做到的事,大家卻在這一個月替我做到了……對我來說,這才是奇跡。」


    一如奈田之前亮給中神看的內容,林、守下、櫻庭與他的下屬、以及總是會利用燕町站的乘客,在聯絡網中不斷扶持彼此、或是發送溫暖人心的報告。是這些成群的簡訊交流給了宗輔勇氣。


    我真是個傻瓜。不管畫多少幅車站的畫作給父親看,都無法讓他感受到人們真實的聲音。父親需要的,並不是這樣的東西。


    在中神幾乎要陷入自我厭惡的泥沼裏時,林的發言一把將他掬起。


    「如果你說這是奇跡的話……」


    林咬住下唇,直直望向中神。她的嘴角透露出認真。


    「那也是將我們聯係在一起的你創造出來的奇跡。」


    清晨四點。車站的鐵卷門揚起。


    中神趁著準備工作的空檔來到自由通道上。


    台風已經移動到東方海麵上,雨勢也慢慢減緩。


    在之前和中神道別的場所,宗輔坐在鋪著報紙的地上睡著。他身上好好穿著中神遞給自己的羽絨外套,也拉上了前方的拉煉。


    中神蹲下來,將父親滿布皺紋的手輕輕放進外套口袋裏。


    父親用這隻手輕撫他的頭。在背後推他一把。他隻是想回報這份恩情。隻是想拯救父親罷了。


    他無法容許父親獨自被心靈創傷啃噬,然後衰弱老去。


    中神試著不要製造太多聲響,在宗輔身旁緩緩坐下。


    「爸。」


    他以十分輕柔的音量開口呼喚父親。宗輔沒有醒過來的反應。


    起先,是為了父親。不過,不知從何時開始,看到聚集在車站裏的人展露笑容,確實為中神帶來了喜悅的感受。


    父親疲憊而蒼老的側臉。想著要拯救他的中神,其實或許是在試著拯救自己。


    中神露出柔和的微笑起身。


    「幸二,我會去看展。一定會去。」


    是中神的期盼孕育出來的幻聽嗎。他彷佛聽見熟睡的父親這麽說。像是要蓋過這個聲音似地,迎接首班車的燕町站緩緩揚起鐵卷門。


    這是告知車站的一天即將開始的聲音。中神像是受到催促一般,快步趕回展場繼續準備。


    「站內商場」洋溢著人們的笑容。


    十一月七號的早上十點。十周年紀念活動的開幕典禮正式開始。


    一直持續到清晨的台風影響,現在已經完全散去。秋高氣爽的和煦陽光從「站內商場」的天花板落下。


    伸展出朱紅色茂密葉片的高聳楓樹下方,就是十周年活動的舞台。再加上今天是星期六,許多「站內商場」的常客都聚集在這裏。


    出手搭救林的「blue blossom」熟客的老紳士、以及高雅的中年女子。守下和梅原等人。不過,最吸引中神目光的,是多到從觀眾席湧出來、幾乎擠滿整個「站內商場」的人潮。


    事前準備的文宣,以完全超乎想像的速度迅速發送出去。昨晚的「特別展覽會」似乎成了民眾熱烈討論的話題。


    中神第一次踏進沒有父親的燕町站,是在十年前「站內商場」正式營運的第一天。當初的工作人員現在都已經不在了,裏頭的店鋪也幾乎替換過一輪。不過,存在於燕町站裏頭這個名為「站內商場」的空間,承襲了當年的理念,就這樣度過了十年的歲月。


    看著第一天營運的「站內商場」,中神是這麽想的。從今天起,車站會慢慢改變……不,是被人們改變。於是,接下來的十年,他一直維持和「站內商場」與燕町站形影不離的狀態,描繪出數量超過三百幅的插畫。


    今天,便是這十年以來的集大成、也是終曲。混在觀眾群裏頭的中神,感染了周遭亢奮的情緒,跟著抬頭望向舞台。


    舞台上掛著一幅被放大輸出、名為《背影》的畫作。


    「希望能為在車站裏頭來去的無數個背影帶來活力──這樣的心意,在經過十年後的現在,仍未曾改變。」


    手持麥克風站在舞台上的伊吹,抬頭望著插畫繼續往下說。


    「我們原本打算邀請站內畫家中神幸二先生上台致詞,但他笑著婉拒了。我想把他當下說過的話告訴大家,用來代替今天開幕式的問候。」


    站在舞台上的伊吹,以一如往常的一板一眼態度,開始朗讀中神的謝詞。


    「『今天的主角不是我,而是大家聚集的這個車站。希望大家能為燕町站和「站內商場」的十周年獻上祝福,並開心慶祝』。」


    台下沉寂了半晌,接著傳來熱烈的掌聲。


    在開幕典禮熱熱鬧鬧結束後,站內的店鋪一起開店。擔任活動先鋒的一樓店鋪擺滿了各式紀念商品,讓四處都像通勤尖峰時段那樣人擠人。在外圍的柱子前方停下腳步,抬頭仰望中神畫作的人,也不在少數。


    大家臉上都帶著笑容。


    無人明白這是否就是中神十年以來努力的成果。不過,體驗到這些樂趣的某些人,或許會將人們隻是匆匆走過的這個車站,轉化為心中充滿回憶的場所之一吧。倘若中神的畫作能成為背後的助力,對他而言,就是再幸福不過的事了。


    盡管還想繼續眺望這片景象,但咖啡廳上工的時間快到了。混在群眾裏的中神,帶著快要哭出來的笑容悄悄離開現場。


    座落在「站內商場」一樓深處的店鋪「café sombra」。這間店的黑色牆壁上掛著一幅畫。


    是中神幸二開始在燕町站逗留後畫的第一幅作品。


    在他描繪的三百幅畫作中,這幅畫是唯一透過憑空想像完成的。這是他把原本畫在素描本上的鉛筆稿上色之後的作品,不同於近期的畫作,手繪的質感十分鮮明。


    能夠瞥見位於後方的「站內商場」、一片熱鬧的車站大廳。一名男子佇立在這裏。他是穿著製服的壯年男性。宛如鋼鐵打造而成的嚴肅臉龐上架著黑色墨鏡,帶著白手套的右手,則是扶著繡有兩條金線的製服帽帽緣。


    他的嘴角透露出相當滿足的笑容。男子深愛著車站和車站裏的人們,因此能打從內心露出這樣的笑容。


    他從未對中神展露過這樣的笑容,所以這純粹是後者的想像。當然,他也不曾造訪過「站內商場」蓋好之後的燕町站。


    不過,在燕町站的車站大廳,中神一直能看到他的身影。


    一名老人,已經在能夠確實觀賞那幅畫作的座位待了一小時。


    桌麵上放著折成四折的展覽文宣,以及隻喝了一口的咖啡。


    宗輔出現在「café sombra」時,已是下午時分。


    在自由通道睡了一晚,又花了很多時間之後,他終於通過驗票閘門來到這裏。過去察看情況的林聯絡了中神。他拜托她,倘若看到宗輔有嘔吐反應,希望林可以在一旁照顧他,但似乎沒有這樣的必要了。父親自己跨越了這道障礙


    。


    穿著皺巴巴的西裝的他,將中神的羽絨外套夾在腋下。挺直背脊凝視著中神畫作的他,實在讓人無法想像已高齡古稀。


    這幅作品的標題是《父親》。


    看到這幅畫的人,都會以為畫家隻是單純用「父親」來象徵站長的形象吧。這樣就好了。中神也是因為這樣,才替畫作取了這個名字。


    藏在作品背後的心意,隻要順利傳達給一個人即可。


    因為十周年紀念活動,「café sombra」也是人聲鼎沸。中神身為工作人員之一,自然忙得不可開交。替宗輔點餐時的簡短對話,是他唯一跟自己的父親說話的機會。不過,這樣便已足夠。


    看著父親在車站咖啡廳休憩的背影,中神有種彷佛整個身體融化的感動。這樣的感情過於複雜,讓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開心還是難過。


    不過,之後不需要為了讓父親看自己的畫作,而特地造訪他的公寓了。他這麽確信。


    「爸,謝謝你。」


    對著父親的背影,中神露出柔和的微笑輕聲說道。


    ***


    燕町站裏頭存在著神明。


    在個展舉辦後,這樣的謠傳化為事實,在網路世界留下痕跡。


    之後,中神幸二仍持續描繪車站的畫作。


    不過,他的作品出現了一個變化。


    「神明大人」離開了燕町站。以一張路麵電車車站的畫作為契機,他以「車站畫家」的身分,將自己的活動舞台從首都圈拓展至全國。


    三年後,舉辦第二次個展時,想在燕町站看到他的蹤影,已經變成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


    據說,燕町站裏頭曾經存在著神明。


    今天,他也擷取了人們為生活忙碌奔走的車站光景,用平板電腦的畫麵再次將其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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