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下白鐵打造的列車後,一陣暈眩感跟著湧現。


    冷氣過強的電車內部,與持續曝曬在盛夏豔陽之下的水泥月台。為兩者之間的強烈溫差感到吃驚的三波薰子,以踉蹌的腳步踏上月台。下一刻,趕著下車的乘客從後方推擠,讓她險些站不穩。


    早知道會這樣,就不應該死要麵子地穿上這套已經好幾年沒穿過的黑色洋裝。鞋子也是。比起腳上這雙高跟鞋,應該穿平常那雙平底鞋才對。


    終於抵達通往上方車站大廳的階梯口時,三波扶著扶手,看著旁邊的一群人發出響亮的腳步聲匆忙往上。


    「……年輕人還真是有精神吶。」


    年過六十大關之後,身體開始不如以往那樣活動自如,讓她逐漸放棄出遠門的念頭。被炎熱氣溫折騰到一步都走不動的三波,在階梯上坐下,等著這片人潮散去。


    她知道站在月台的年輕站務員朝自己瞥了一眼。對於他人的視線,年長者其實比年輕人所想像的更加敏感。有什麽關係,就讓我休息一下嘛。三波在心中這麽低喃,然後歎了一口氣。


    昨晚,她幾乎徹夜無法成眠。剛才的暈眩感,再加上不知暌違多少年的人擠人電車,讓疲倦的三波不自覺地沉沉睡去。


    「婆婆、婆婆。你還好嗎?」


    一陣陌生男子的呼喚,讓三波模模糊糊地醒來。


    她的身體像被羽絨棉被包裹住那樣發燙。原本位於陰影處的樓梯口,現在被毒辣的西曬陽光直射。


    「在這種地方睡覺,可能會中暑喔。」


    男子的嗓音很溫和。原本以為是站務員,但似乎並非如此。對方是一名身穿長袖棉麻襯衫的年輕男子。他一臉擔心地低頭看著三波。


    不知不覺中,三波已是滿身大汗的狀態。喉嚨也異常乾渴。


    「你要不要喝水?」


    男子朝三波遞出一瓶寶特瓶裝的運動飲料。他的語氣相當溫柔。不過,看到年輕男子,三波總會反射性地提高警覺。因為每個詐欺犯待人都很溫柔。


    然而,她無法戰勝喉頭的渴望。她以高度警戒的眼神抬頭望向男子。


    「要。多少錢呢?」


    聽到三波這麽問,男子隻是搖搖頭。盡管如此,三波仍打算從包包裏掏出皮夾。但下一刻,她的手揮空了。


    原本應該放在身旁的包包消失了。三波感到腦袋一片空白。她的皮夾、自家鑰匙、年金手冊和印章全都放在包包裏。


    「是你偷走的嗎!」


    男子悲傷地搖搖頭。這倒也是。如果是偷走包包的人,不可能還會特地折返回來關心被害者。


    「我們去報警吧。」


    「不能報警!」


    三波大喊。在女兒麵前,她已經相當抬不起頭了,要是又得勞煩警察,不知道女兒會多麽鄙視她。


    一星期前,三波陷入一場精心策劃的詐騙,讓她失去了原本就不算多的全數存款。金額一共三千萬元,是過世的丈夫留給她的壽險理賠。好不容易把跟自己處得不愉快的獨生女趕出去,打算以年金和存款度過安穩的餘生時,偏偏發生了這種事。


    三波最後看上的落腳處,是一間三坪大的公寓套房。盡管房租低廉,但光靠年金仍無法過日子。因為膝蓋不好,她無法外出工作。再三苦惱過後,比起上吊,向女兒低頭或許還好些。於是,她痛下決心買了去找女兒的車票。


    然而,到最後,就連放著所有財產的包包被偷,她都還渾然不覺地坐在車站階梯上昏睡。自己怎麽會愚蠢到這種地步啊……三波的臉因憤怒而漲紅。


    「絕對不能報警。要是被我女兒知道的話……」


    啊啊,女兒那張可恨的臉!三波還沒告訴女兒自己遭到詐騙的事實。再加上她現在又是包包被偷、走投無路的狀態,要是被女兒得知這些,她一定會趾高氣昂地把三波辱罵一頓吧。而自己則是無言以對,兩人之間的權力關係也因此定型。剩餘的這輩子,三波都隻能過著對女兒言聽計從的日子了。


    因憤怒而漲紅的臉龐,像是著火般陣陣刺痛。


    啪嘰。三波感覺腦中傳來某種東西斷裂的聲響。


    「總之,請你先喝點這個吧。」


    男子將冰冷的運動飲料遞給三波,還替她扭開瓶蓋。對了,自己正渴著呢。三波將瓶口湊進嘴邊,貪婪地灌下運動飲料。


    帶著甘甜滋味的冰涼液體,滲透到滾燙身子的每一處。大腦彷佛也染上這樣的沁涼,讓三波跟著遺忘了怒氣。從嘴角溢出的幾滴運動飲料,落在她穿著黑色洋裝的胸口。因此帶來的清涼感,也讓人很舒服。


    「我明白了。我不會去報警,不過,你記得你女兒的聯絡電話嗎?」


    男子平靜的嗓音傳入耳中。


    女兒?什麽女兒?我在這裏做什麽?不對,應該問,這裏是哪裏?


    三波抬起頭。被午後的刺眼陽光照亮的站名告示牌,上頭寫著「燕町」兩個字。


    「哎呀,原來這裏是燕町車站。」


    三波覺得彷佛有人以小茶匙攪動著自己腦中的記憶。但這絕非是令人不快的感覺。


    「我是來接正治的嗎……哎呀,討厭,正治早就死了呢。那麽,我怎麽會來到燕町……」


    三波抬頭望向拿運動飲料給自己、現在就站在身旁的這名男子。他手上拿著一塊板子,還用指頭不停敲擊表麵。因為站在背光處,刺眼的西曬陽光,讓三波更無法清楚辨識他的容貌。他似乎是為了不讓三波直接承受日曬,才站在她身旁,為她製造一處陰影。


    「那麽,你是?噢,不好意思,還沒自我介紹呢。敝人是三波薰子。」


    「我是中神幸二。你的身體不要緊了嗎?」


    運動飲料約莫還剩下半瓶。三波聽著月台上的喧囂人聲,慢慢把剩下的部分喝完,然後吐出一口氣。


    「畢竟上了年紀嘍。會覺得有點疲倦,也是無可奈何的。不過,真令人懷念呢。」


    三波望向月台上小巧的便利商店,然後露出微笑。


    「從十八歲開始,我就一直在那裏工作呢。甚至還曾被大家喚成『燕町瑪丹娜』喲。你一定無法想像吧?」


    雖然看不清楚青年的臉,但三波感覺到他表現出驚訝的反應。現在,在午後的炙熱陽光照耀下,那間狹長型的便利商店裏頭,同樣容納著一名年輕女性,為前來購買報紙或香菸的旅客展露笑容。


    「現在那種方法叫什麽……用電子卡片嗶一聲就好了?在我的年代呀,當客人拿起口香糖或報紙的瞬間,就得在內心計算總金額和要找的錢,否則會來不及呢。要記下每件商品的價格,真的是很辛苦……不過,在那個年代,年輕女性幾乎都沒有工作機會嘛。無論是像今天這麽熱的日子、或是下著雪的日子,我都硬撐著,在那間小小的店裏工作一整天。」


    三波以懷念的語調一邊訴說,一邊凝望著在便利商店裏工作的女性身影。


    「感覺是很辛苦的工作呢。」


    名為中神的青年以平靜的語氣回應。


    「是呀。現在到處都看得到便利商店,但過去,能讓客人在一大清早或深夜上門的,就隻有車站裏的小型商店了。有一段時期,我們甚至會從首班車的時間,一直營業到末班車的時間呢。」


    三波將運動飲料的瓶子還給青年,以手撫上自己浮現皺紋的臉龐,抬頭望向青年問道:


    「不過,我為什麽會在燕町的車站裏呢?」


    腦中的記憶一片渾沌,彷佛一切都隻是南柯一夢。


    這就是老人癡呆嗎?若真是如此,倒也沒有自己所想的那樣不快。但是,給這名看起來相當善良的青年添麻煩,實在讓三波過意不去。


    中神以沉


    著的語氣,向三波說明了她的包包在她睡著時不翼而飛的事實。也就是說,自己現在身無分文。然而,三波的內心卻平靜到不可思議的程度。想必是因為這裏不是其他地方,而是燕町站的緣故吧。


    「三波婆婆,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你還想得起其他事情嗎?」


    「這個嘛……」


    三波困擾地歎了一口氣,開始深入探索腦中的記憶。


    三波這個姓氏,是和丈夫三波正治結婚後冠的夫姓。當她還被喚作燕町站的瑪丹娜那陣子,丈夫總會再三造訪她工作的店鋪,而且每次都買得大包小包,藉此吸引三波的注意力。不過,盡管這段回憶曆曆在目,關於現在的住處、或是自己出現在燕町站的理由,三波卻沒有半點記憶。


    接著,她像是突然想起什麽,開始摸索身上的洋裝。小口袋裏放了某個硬硬的東西。拿出來一看,是車票。


    一張是寫著「東京都內→岡山市內」的乘車券,另一張則是同一區段的特急券。


    「這是……我買的車票嗎?」


    不知為何,三波覺得「岡山」這個城市的名稱,聽起來讓她倍感不快。


    「能借我看一下嗎?」


    「好。」


    接過兩張車票後,中神皺起眉頭。


    「這張指定席的班次,是下午五點十七分開往博多的列車。隻剩下十分鍾就要發車了呢。」


    聽到他這麽說,三波蹙眉,露出困擾至極的表情。


    「我完全沒印象呢。怎麽辦?在這種狀態下坐上列車,就算抵達了目的地車站,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呀。」


    「這樣的話,我們先把指定席的車票更改成比較晚的班次吧,三波婆婆。在等車的這段期間,你說不定能找回遺失的包包。如果不願意報警的話,我們可以先去車站的失物招領處看看。」


    「哎呀,我有說我不想報警嗎?」


    看到三波帶著不解的表仰望自己,青年有些困擾地點點頭。是在自己變成這樣之前發生的事嗎?「不願意報警」這種說法,聽起來事有蹊蹺。難道,是自己做了什麽壞事,又因為這件事的打擊,記憶才會全都蒸發嗎?


    三波內心浮現一絲不安。這時,中神在絕妙的時間點對她露出微笑。


    「在列車發車前,要不要一起在車站裏走走呢?或許會想起什麽喔。」


    原來如此,或許有可能。不過,這名青年為何要對自己這麽親切呢?雖然感到不解,但三波還是選擇接受這份親切。


    「那麽,如果不會給你添麻煩的話,就拜托你了……」


    「嗯,沒問題。那我先去替你更換車票,請你在這裏等一下,三波婆婆。」


    「好的,謝謝你。」


    中神以連三波都不禁跟著露出笑容的一個溫和微笑回應,接著便走上階梯。


    在他的背影消失前,又一輛白鐵打造的列車滑進月台,釋放出一批批湧向階梯的乘客。他們毫不客氣地對坐在階梯上的老嫗行注目禮。盡管其中也有帶著關懷的視線,但沒有半個像中神那樣主動向三波搭話的人。


    換成以前的話──三波這麽想著。自己還在那間小店工作時,車站永遠是吵吵鬧鬧的。要是一個老太婆坐在這種地方,鐵定會有人不客氣地對她破口大罵吧。但同時,也會有熱心的人伸出援手,或是呼叫站務員幫忙。過去,看到年輕小姐因貧血而昏過去時,三波也曾從店裏衝出來照顧她。


    真受不了,隻有過去的回憶如此鮮明。雖然上方多了一片巨大的水泥屋頂,但從這裏看出去的月台景致,幾乎一如往昔。


    月台的小型便利商店,店鋪規模比三波過去工作時大了一圈。現在,步下電車的乘客,也都會到店裏購買雜誌或散裝的點心。雖然還想再多眺望一下這樣的光景,但午後的西曬實在炎熱難耐,而且,老是坐在樓梯上,也太不得體了。她握住階梯扶手起身。


    「嗯,應該不要緊。」


    膝蓋不會太痛。一階、再一階,三波緩緩地踩著樓梯往上。腳下的高跟鞋十分不方便行走。為什麽自己會穿上這種鞋子呢?黑色洋裝、再加上黑色高跟鞋,簡直像是喪服似的。


    三波還在月台小店工作的時候,這座樓梯走上去就是天橋。早晨和傍晚的尖峰通勤時段,這裏總是擠得水泄不通。印象中,人潮接連不斷穿越驗票閘門的光景,看起來有如從筒狀的洋菜切割器裏頭擠出來的長條洋菜。


    「哎呀……」


    走上階梯的三波,愣愣地抬頭望向有著挑高天花板的車站大廳,然後發出驚歎聲。同時,她也湧現了一股強烈的懷念。


    女兒還小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曾一起來參觀這座剛蓋好的車站建築。驗票閘門內側規劃出各種食物、飲料、土產和便當的專賣區,外側則是多了美輪美奐到令人驚豔、宛如世界博覽會那樣充斥未來感的南北自由通道。在這之前,想從燕町站的北側走到南側,得花上二十分鍾繞遠路,或是購買用來進出驗票閘門的入場券,直接從內部橫越。為此,有些客人甚至會為了到月台的小店買東西,而特地購買定期入場券。


    尤其是原本在南口的花卉市場工作的正治,更是為此欣喜不已。


    「這樣一來,南口就會一口氣快速發展嘍。高樓大廈會像雨後春筍那樣冒出來吶。」


    他一邊笑著這麽說,一邊和認識的站務員熱切討論起來。


    那時候,女兒確實也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三波婆婆。」


    三波扶著階梯的扶手,抬頭望向整座車站大廳。聽到中神的聲音,她才回過神來,收下對方朝自己遞出的車票。


    「謝謝你。」


    「有想起什麽嗎?」


    「是的。在新車站剛蓋好的時候,我曾和家人三個人一起來過。外子開心得不得了。不過,我覺得有著磚瓦屋頂的舊車站也很可愛,我以前很喜歡呢……」


    聽到三波的發言,中神露出微笑。


    「新車站剛蓋好時,家父也曾領著我來參觀過。那時我還是個國中生,所以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這樣呀。那麽,你跟我女兒差不多歲數嘍。你父親現在還好嗎?」


    一瞬間,三波覺得中神的表情蒙上了一層陰影。但上了年紀的人,眼睛總是不太管用,或許隻是看錯了吧。


    「家父今年七十歲,身體還很硬朗。但我已經一陣子沒見過他了。那麽,我們先到那裏去吧。」


    說著,中神伸手指向位於驗票閘門左側的「失物招領處」的看板。


    「三波婆婆,你還記得包包的顏色或大小嗎?」


    中神一邊和窗口的站務員對話,一邊這麽詢問三波。似乎跟失物招領處的這名站務員彼此認識的他,先是以親昵的態度打招呼,接著便向對方說明了來龍去脈。這名穿著便服的青年,是在車站裏工作的人嗎?三波在腦中試著想像,同時開口回答中神的問題。


    「我不記得了,不過,要搭配這身打扮的話,或許是黑色的包包吧……至於尺寸,我想應該是這麽大的小型包包。」


    中神不是告訴站務員「包包被偷了」,而是表示「包包不見了」。這是他考量到三波不想報警而采取的做法。


    聽完中神的說明後,站務員低頭檢查手邊的一張書麵文件。


    「是在這一、兩個小時內遺失的對嗎?不過,我們這邊沒有收到類似的物品呢。婆婆,等有人把包包送到失物招領處,我們再聯絡你,好嗎?可以的話,就麻煩你在這裏留下聯絡電話……」


    「真對不起呀,我沒有手機呢。」


    「啊,這樣啊。那麽……」


    站務員不好意思地搔搔頭。協調過後,決定在找到包包後聯絡


    中神。


    因為沒有其他線索,中神和三波離開了失物招領處。


    「哎呀,不好意思。」


    三波忍不住停下腳步。一名推著嬰兒車的女性,向讓路給自己的三波點頭致謝後,便推開失物招領處一旁的大門。看著這樣的她,三波布滿皺紋的臉上浮現柔和的微笑。


    「原來現在也有這種設施了嗎……」


    帶著孩子的女性進入的,是寫著「育嬰室」的場所。抱著嬰兒出門的家長,可以在此處小歇片刻、或是哺喂母乳。


    如果當年也有這種設施就好了──三波這麽想著。


    朝三波襲來的記憶,宛如足以讓她溺水的巨浪。盡管抱著仍在繈褓的孩子,必須在店鋪裏工作的三波,總是無法獲得像樣的休息時間。幸好丈夫有親戚住在車站附近,因為輪值晚班而必須在職員休息室過夜時,三波會把孩子托付給親戚,但也不是每次都會這麽做。有數不清的日子,她隻能無奈地讓女兒坐在店鋪一角,自己則是埋首工作。有時候,客人還會替她安撫嚎啕大哭的孩子。


    過去之後,這些點點滴滴全都轉化為帶點苦澀的回憶;不過,當時的三波肉體和精神都疲勞至極,甚至數度湧現以死來解脫的念頭。就算女兒因饑餓而哭泣,她也無法當著客人的麵喂奶,隻能自掏腰包買下店裏販賣的糖果,讓女兒含在嘴裏。這種時候,女兒露出來的害羞笑容,是她唯一的救贖。


    三波吐出一口帶著熱氣的歎息。想得起來的,都是過去的事情。不過,要不是發生這種事,她恐怕也不會想起女兒孩提時代的回憶吧。


    和站務員說完話的中神朝她走來。


    「我稍微想起女兒的事了。」


    中神朝她露出溫和的微笑。


    「不嫌棄的話,能和我分享嗎?」


    三波點點頭,開始對眼前的陌生青年,訴說在這個車站養大女兒的辛酸過往。這裏是人來人往的車站大廳。自己竟然會在和過去截然不同的燕町站做這種事,連三波都感到不可思議。


    聽到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鍾聲,三波暫時停止說故事的行為。


    「晚上六點了呢。」


    為中神的發言吃了一驚的她,環顧開始因為傍晚的尖峰時段而變得嘈雜的車站大廳。


    「時間一到,就會有鍾聲嗎?感覺很古風呢。」


    「是的。家父還在車站裏的時候,也曾跟我提過某處會傳來鍾聲的事。雖然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聽到中神這句話,三波喊了一聲「唉呀」,然後輕拍雙手。


    「果然是這樣。我就覺得好像在哪裏聽過中神這個姓氏呢。」


    三波抬頭望向眼前的男子。眉宇之間確實有幾分相似。那張宛如鋼鐵打造而成、認真嚴謹的麵容,總是會和一身的製服、製服帽一起出現。


    回想起這段記憶的同時,一陣痛楚湧現,讓三波使勁按住自己的胸口。


    她用力吸了一口氣,再次環顧和過去有著一百八十度不同的燕町站,然後低頭望向自己的身體,以皺巴巴的手指輕撫自己的臉頰。手指帶來的觸感,讓三波深深體會到時光飛逝的事實。


    她緩緩吐出深吸的那口氣,對中神露出微笑。


    「你是中神站長的兒子對吧?」


    「咦……?」


    中神青年隨即露出錯愕又狼狽的表情。就算這句話來得突然,應該也不至於露出如此吃驚的表情才對。三波總覺得自己彷佛是讓回憶中的站長大吃一驚,還因此感到有些痛快。


    「站長是從什麽時候就在這個車站的呢……因為比我跟正治在一起的時間更早一點,所以大概是昭和六十年前後吧?他頂著一張彷佛鐵打的嚴肅表情,就好像從電影裏走出來的人物呢。」


    中神用力屏息。接著,他無力地垂下雙肩,重重吐出這口氣。吃驚的神色慢慢從臉上退去。


    「是的。家父是在四十歲左右來到燕町站任職。」


    中神以懷念的語氣,道出他才剛出生沒多久時的事情。對三波而言,他是對自己照顧有佳的恩人的兒子。原本還殘留在內心的些許警戒,此刻也徹底消失。


    「所以,你剛才說帶你來車站參觀的父親,就是那位站長嘍?」


    「是的。那時候,家父還是這裏的站長。」


    中神的語氣裏混雜著些微的悲傷。在詢問背後的意義之前,一個活潑的女性嗓音傳入耳中。


    「中神先生,這位就是三波女士嗎?您好,我是『站內商場』的職員伊吹。」


    一名身穿套裝、胸前別著名牌的女子,帶著笑容朝兩人搭話。看起來是年約二十五歲的帥氣女性。胸前的名牌上,除了姓名以外,上方還有一個「站內商場」的可愛logo。


    「哎呀,你好。站內商場……你是站務員嗎?不過,你並沒有穿著製服呢……」


    麵對一臉不解的三波,名為伊吹的女子抬頭仰望剛才鍾聲傳來的車站大廳北側。


    那裏有一扇就車站內部景觀而言,顯得相當獨樹一格的大門。顏色是沉穩的褐色,大門上方有一行「站內商場」的logo,下方則是湛藍色的掛簾,上頭以充滿躍動感的金黃色字體寫著「summertrip」幾個大字。這扇寬廣的大門兩側,擺放著巨大的盆栽。盛開的巨大向日葵,用悠閑的姿態歡迎以夏季裝扮穿越大門的男男女女。


    三波的記憶中,不存在這樣的光景。這個角落應該是熟食和便當的販買區,就像縮小版的百貨公司地下街那樣。


    伊吹的嗓音中透露出引以為傲的感覺。


    「那是燕町站驗票閘門內側的商業設施『站內商場』。我在那裏工作。」


    「伊吹小姐可說是三波婆婆多年以後的後輩呢。」


    聽到中神這麽說,三波不禁露出微笑。或許真是這樣吧。我在月台那間小小的店鋪裏工作了三十年。在最後幾年,甚至得到了正職員工的身分。盡管出現了相當大的轉變,這裏仍舊是那個燕町站。看著在同一個車站裏工作的伊吹,三波彷佛看到了年輕時的那個自己,讓她感到炫目不已。


    接著,中神又為浮現疑問的伊吹說明。


    「過去,三波婆婆一直在月台的小型店鋪工作喔。大概工作了幾年呢?」


    「我十八歲的時候開始工作,就這樣做了三十年,最後還升格成正職員工呢。我真的受到燕町車站很多照顧。」


    三波已經有十年以上的時間,不曾再踏入這個燕町站了。然而,腦中的記憶卻清晰到令人吃驚。


    伊吹開心地表示:


    「那麽,您真的是資深前輩嘍。您有造訪過『站內商場』嗎?」


    「噢,其實,這是我第一次來呢。因為我連現在多了這種設施都不知道呀。」


    這麽說的三波,雙眼完全被設置在大門兩側的向日葵吸引了。在尖峰時段中傲然挺立的向日葵,就像眼前的伊吹那樣充滿自信。


    「那麽,請您務必到裏頭逛逛。我很想親自帶您參觀,但……」


    「有這份心意就夠了。你的工作也很忙碌吧?」


    伊吹低頭說了聲「謝謝您」,接著轉而望向中神。


    「中神先生。你剛才那封簡訊提及的事,我也詢問過不少人,但目前『站內商場』都還沒人發現那個包包。根據保全人員絹野先生的說法,這種情況下,如果財物被搜刮一空,剩下的空包包通常會被棄置在車站廁所裏。」


    「這樣啊,謝謝你。廁所那邊,守下先生和鬆上小姐有說他們會去幫忙確認。」


    「對喔,因為有分男廁和女廁嘛……」


    雖然兩人的交談內容讓三波有聽沒有懂,她仍帶著微笑眺望眼前這片人聲雜遝。人們在車站匆匆來去的身


    影,看起來和過去並無不同。不過,意外的是,不分男女,大家都很自然地被那扇時髦的大門吸引入內。


    在向日葵的另一頭,究竟有些什麽呢?三波眯起一雙老花眼,像個孩子那樣滿心興奮。這種雀躍感,她已經遺忘好幾年了。


    那是一座向日葵的要塞。


    從正門進入「站內商場」一樓後,就在高聳楓樹的左側。燦爛盛開的巨大花朵,讓花店「blue blossom」看起來宛如座落在戶外的一片花田。一、二樓打通的設計,讓逐漸西下的夏日陽光照入,灑在黃色和橙色斑斕混合的向日葵上。


    看得出神的三波,佇立在向日葵要塞的外頭,吐出讚美的歎息。


    「歡迎光臨!呃,咦,中神?」


    一名體型嬌小的少女撥開高聳的向日葵鑽出來,交互望向三波和站在她身旁的中神,然後露出不解的表情。身穿黑色圍裙的她,看起來簡直像是住在蕗葉底下的小矮人地精──三波的腦中閃過這種夢幻的想法。是因為記憶過於混亂,讓她連思考模式都變得稚嫩起來嗎。


    「你好,林小姐。這位是三波婆婆。因為她沒來過『站內商場』,我就帶她過來參觀一下。」


    「你人也太好了吧……你好,三波婆婆。你是來這裏觀光的嗎?」


    花店少女開朗地問候三波。三波也自然而然回以微笑。


    「對呀。如果等等是要回家,我或許就會買一束花回去了吧。」


    「你是接下來才要出門?」


    「是的,去岡山。」


    三波很自然地脫口說出這句話。直到方才,這個地名原本都讓她嫌惡不已才對。或許,伊吹和林這兩名「後輩」的身影,在不知不覺中帶給她勇氣了吧。


    「這間店好漂亮呀。真的看不出來是在車站內部。」


    聽到三波這句話,林露出看起來真的很開心的微笑,讓人馬上明白,她和伊吹一樣,非常喜歡目前這份工作。


    一名身穿套裝的女性開口呼喚林,看似熟稔地跟她聊了幾句,然後買了一朵切花。


    竟然能夠在車站裏頭買到鮮花呀。三波這樣想著。若是正治知道了,會有什麽感想呢?另外──


    「也得告訴女兒才行呢──」


    這麽喃喃自語之後,三波自己也吃了一驚。


    除了朝對方咆哮怒吼以外,她已經好幾年不曾和女兒有過其他對話了。


    回過神來時,她發現中神看著自己。三波以手撫著臉頰,露出略為尷尬的微笑。


    「中神先生。能請你再陪我一下嗎?」


    在列車發車前,還有一個鍾頭半的時間。三波暗自祈禱,希望灰姑娘的魔法,能幫她再蒙騙中神一陣子。


    一樓後方是熟食和便當的賣場。旁邊則是陳列著巧克力、和果子、以及五顏六色新鮮水果的甜點店。寬敞的通道上,下班的男男女女擦身而過。


    或許是買給家人的禮物吧,看著店員將多個小巧可愛的蛋糕裝入紙盒裏,中年男子露出羞澀的笑容。輕聲表示「太好了,還沒賣完」,然後小心翼翼地捧起裝著大塊煎豬排的便當的年輕女子。後方的靠牆處,有一間和麵包店並排的洋酒店。在這種炎熱天氣,仍披上黑色外套的一名男子,以手指抵著下顎優雅地品酒。


    麵對這些光景,三波不停眨眼,覺得腦袋有些暈眩。她無法想像,這裏和自己過去工作的車站,其實是同一個地方。盡管如此,每當列車進站,就會湧向從早上六點一直營業到深夜十一點的月台店鋪的客人,和此刻在眼前購買鮮花或葡萄酒的客人,臉上都有著明顯的共通點。


    我就是在這個車站跟正治相遇。


    過去,他在南口那個曆史悠久的花卉市場工作。那時候,在市場工作仍給人較為粗鄙的印象,三波本人也有點害怕和身穿工作服的集團接觸。不過,這名沉默寡言卻又愛麵子的青年,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在三波工作的小店采買了自己需要的所有生活用品。得知這件事之後,三波內心的恐懼跟著消失。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因鐵路意外事故而喪父的她,並沒有其他反對這樁婚事的親戚。


    她的人生,濃縮在這個車站裏。


    「現在,不管什麽事,大家都會用手機來解決呢。我那個年代呀,在驗票閘門旁邊,一定會設置一塊留言板。」


    因為膝蓋開始發疼,和中神一起進入「站內商場」某間咖啡店休息的三波,開始訴說往事。


    「正治他呀,真的是個很不愛說話的人。就算我主動跟他說話,他也隻會用『是啊』、『噢』來回話。結果,有一天……」


    一名顧客告訴三波,在車站留言板上,有一則寫給她的留言。早上十點,結束前晚大夜班的工作後,她小跑步來到留言板前。


    「套用現代人的說法,那就是求婚吧。上頭寫著『薰子小姐,請和我結婚』這樣。連署名都沒有喲。按照一般規定,這樣的留言,應該馬上會被擦掉才對;不過,聽說是你的父親感受到留言中的熱情,特地把它保留下來呢。所以,我會和那個人在一起,也是你父親的功勞。」


    中神先是滿臉的吃驚,接著,他的表情轉化成柔和的笑容。


    「原來是這樣啊。如果得知這件事,家父想必也會很開心。」


    「嗯。請你務必轉告他喲。」


    中神的視線移向掛在咖啡廳牆上的白色時鍾。三波跟著仿效,發現距離列車發車還剩下三十分鍾。她不禁屏息。沉浸在回憶中的這段安穩時光,馬上就要結束了。


    「三波婆婆。」


    中神的視線移往三波身上。她無法迎上他的目光,隻能讓視線在半空中遊移。


    「你想起女兒的聯絡電話了嗎?」


    啊啊……聽到中神的提問,三波歎了口氣。這名溫柔的站長之子,其實早就察覺到了,隻是佯裝灰姑娘的魔法尚未消失而已。


    「……我……不能就這樣,維持失去記憶的狀態嗎?」


    中神理應也聽到了這句無力的低喃。不過,他什麽都沒說。


    三波在對他說謊。其實她的記憶早就恢複了。和中神站長相關的回憶成了契機。發覺眼前的青年是他的兒子之後,覆蓋在三波腦中的白色霧氣也徹底消散。


    然而,返回的現實世界過於殘酷了。在遺忘現實的短暫時光中,她眺望著自己過去工作的店鋪,陶醉在幸福至極的情緒之中。所以,即使記憶恢複了,她仍裝作什麽都想不起來。就算隻有短短的時間也好,她想要回避這個痛苦的「現在」。


    丈夫過世已經一年了。在那之前的十年歲月,淨是困苦奮鬥的日子。丈夫因酗酒而被花卉市場開除,甚至還在車站大鬧,讓三波因此無法繼續在車站店鋪工作。最後,夫妻倆帶著正值青春期的獨生女,悄悄離開了燕町。


    之後,過了十年。改以打零工維生的丈夫,總是將當天領到的日薪全數拿去買酒,讓三波一個人沒日沒夜地兼差來維持家計。不過,女兒卻對這樣的父母心生厭惡,開始一個人在外頭到處玩樂。最後,她拋下連大學學費都出不起的父母,身邊的男人也一個換一個。三波總忍不住斥責這樣的女兒,兩人演變成一看到對方,就會開始大聲吵架的關係。還住在燕町的時候,他們明明是感情融洽到會一起去參觀車站改建工程的一家人啊。


    中神的皮包裏傳來發車鈴的聲響。那是屬於很久很久以前的、在這個鋼鐵列車奔馳的時代,會讓人感到懷念的鈴聲。


    他拿出外形像一本筆記本的機器。鈴聲便源自這台機器。剛才走在車站裏時,三波也看到中神不停以手指敲打這台機器。聽說是一種叫平板電腦、類似巨大手機的東西。


    「三波婆婆,好像找到你的包包了。我們走


    吧。」


    聽到這句話,三波猛然抬起頭來。


    三波的包包被人塞在投幣式置物櫃裏。


    找到包包的是名為守下的年輕男子。他是中神的朋友、同時也在車站內部工作。除了他以外,包含剛才現身的伊吹在內,似乎有好幾個人一起幫忙尋找三波的包包。


    三波對此一無所知,隻是沉浸在回憶的世界裏。


    大小能用雙手捧起的小包包,裏頭果然不見皮夾的蹤影。不過,年金手冊、印章跟一本小冊子確實還在。小冊子裏頭想必寫著女兒的聯絡電話和地址。


    「您的錢包裏有放信用卡嗎?」


    守下體貼地詢問。


    「有,不過已經辦理停卡了,所以沒關係。存摺裏頭也沒半毛錢。不過,傷腦筋呢……這樣我就沒有能答謝各位的……」


    為了專心佯裝成什麽都想不起來的狀態,三波完全忘了飲料和咖啡店餐飲費的事。光是這樣就已經很不好意思了,要是口袋空空,她就無法答謝在車站裏頭為自己到處尋找了兩小時的守下。


    看到三波愧疚地朝自己低頭,守下回以微笑。


    「沒關係的。我已經下班了,現在正閑著呢。」


    他看了看身旁的中神,又以充滿自信的笑容表示:


    「車站是大家聚集的地方。請你也親切對待車站裏的其他人吧。雖然這是我跟中神先生現學現賣的就是了。」


    聽到這句話,三波將包包揣入懷中,緊緊閉上雙眼。她回想起來的,是站長那張宛如鋼鐵打造而成的堅毅麵孔。


    「中神先生。你做這些事,是為了你的父親嗎……?」


    微笑從中神的臉上褪去。因為他的父親幾乎不笑,這樣的他,看起來簡直跟父親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中神先生的……父親?」


    三波沒能回應守下的疑問。過去曾對自己照顧有加的那位站長,他兒子令人心痛的表情,徹底奪走了她的目光。


    「我隻是……覺得無法接受而已。」


    理解了這句話的三波,有種胸口幾乎被撕裂的感覺。因此,她不自覺伸出雙臂擁抱中神。抱住個子比較高的中神,反而像是三波將臉靠上他的胸膛,但她不在意這些。


    她好討厭自己變得滿是皺紋、又使不上力的這個身體。無法像個母親般緊抱住中神高大的身軀,讓三波感到相當難過。


    被她擁住的青年,身子微微地打顫。三波明白「那陣子」發生過什麽事。要陪伴這樣的她回憶過往,對中神來說,是多麽可怕的事情呢。三波不禁痛恨起沒能考量到這一點的自己。


    擁抱的時間,並沒有漫長到足以讓兩人沾染對方的體溫。三波移開身子,以細小的嗓音詢問中神:


    「你父親還好嗎?」


    「是的,生龍活虎的呢。」


    中神露出像是什麽事都沒發生過的笑容,掏出自己的平板電腦。


    三波看見了被扛到擔架上的中神站長。


    那是一個十分悶熱的六月雨天。不同於現在,沒有裝設空調的列車內部,悶濕到可說是不發黴才奇怪的程度。每個上下車的乘客,臉上都寫滿了煩躁。


    至今,犯人還是沒有抓到。三波也是在一陣子之後,才聽說整件事的經過。聽丈夫正治說,這件事在職場鬧得沸沸揚揚。


    過去,在自動售票機旁邊,會有一個能讓站務員探出頭的諮詢窗口。現在有些舊車站仍維持著這樣的設計。在車票的出票口卡住、或是買錯車票時,隻要按下呼叫鈕,站務員就會探出頭和乘客溝通。


    這原本不是站長該負責的工作。不過,這天的燕町站呈現相當忙碌的狀態,必須出動所有站務員來支援。


    發現有人按下呼叫鈕,中神站長從諮詢窗口探出頭,卻被人用傘一把戳進眼睛,受了必須兩個月才能完全痊愈的重傷。那是燕町站的自由通道蓋好還不到一年的時候。


    中神站長不隻幾乎失去了單眼視力,在傷勢痊愈後,還變得完全無法靠近自動售票機,甚至踏不進車站一步。鐵路公司無法接納這樣的他,恐怕也是不難想像的結果。


    這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在那之後,中神家過著什麽樣的生活,三波無從得知。


    「這……是……」


    中神遞出的平板電腦螢幕上浮現一幅畫作。那是一名戴著黑色墨鏡、身穿站長製服,一張臉看起來威震八方的老人。


    淚水從三波的眼眶滑落。這是她在丈夫死後初次落淚。


    坐在前往岡山的列車座位上,三波凝視著中神的名片。


    盡管是夏天,過了晚上八點,窗外仍是一片夜幕低垂。在這片夜色中,從事著活動的人們點亮了各式各色的燈光。


    從被中神搭話、到這班列車駛離車站,隻過了短短的三小時。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三波經曆了宛如死後新生的體驗。


    在失去記憶的那段短短時光,她覺得一切都如夢似幻那樣飄渺;但現在,隻有待在燕町站時的回憶鮮明不已,前幾天遭到詐騙而失去所有存款的事,反而比較像一場夢。


    隻能跪在地上向女兒磕頭了。原本這麽想的三波,現在已經完全舍棄這種打算。要是這麽做,對中神站長、還有他的兒子就太過意不去了。


    沒錯,就抬頭挺胸地去見女兒吧。我在那個車站刻苦努力的日子,絕不是令人難為情的東西。


    「我還會再來的。到時候,請說說你的故事給我聽吧。」


    聽到三波在離去時道出的這句話,中神猶豫了半晌,最後對她點點頭。


    現在,就先去投靠女兒,再來慢慢思考該怎麽過日子吧。人生還很漫長,不會因為被絆倒一兩次,就讓一切化為泡影。膝蓋也還能支撐自己行動。盡管早已跨越六十歲大關,現在,她有了必須做的事情。


    想起女兒那張可恨的臉蛋,三波不禁在內心輕笑。隻要回想起那個含著糖果而綻放笑容的嬰兒,無論女兒對她說些什麽,她都能夠忍受。


    倘若真的撐不下去了,再造訪燕町站就好。這麽做的話,中神一定會走出來迎接她。


    不過──三波眺望著在車窗外飛逝而過的小車站,這麽自言自語起來。


    「那孩子……要當他父親的眼睛到什麽時候呢?」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窗外無數住家的燈火,宛如螢火蟲般在夜空中搖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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