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醒了,腦袋卻還是昏昏沉沉的。我一邊想著自己為什麽會睡醒,一邊朝放在枕邊的鍾望去。現在才早晨五點,房間裏很安靜,外麵也沒有聲音。我沒弄明白自己睡醒的原因,我還想再睡一覺,於是調整了一下姿勢。隨著身體的調整,我的視線跟房間角落裏鏡子裏的男人的視線撞在一起。可能昨天夜裏忘記鎖門了吧。我內心異常煩躁,於是掀開被子。


    “你看樣子很疲勞啊。”


    跟往常一樣站在門口的男人說道。


    “是呀,我很累。所以你趕緊走吧。”


    我從男人身邊伸過手去,想要打開大門。男人挪動身體擋住了我的手。


    “這麽早就來打擾你,實在是不好意思。”


    男人不急不忙地說。看上去他根本沒什麽不好意思。


    “我發現了另外一種可能性。”


    “嗯?”我反問道。


    “笠井之所以繼續保持沉默的另外一種可能性。我想跟你說說這件事。”


    “什麽可能性呢?”


    “他在包庇某人。”


    “包庇誰呢?”


    “立花櫻。”


    男人說完,露出一成不變的優雅笑容,用一副無精打采的眼神望著我。


    “這你是知道的吧?她就是被害人的女兒。”


    我摸不準他要說什麽,於是沒有說話。男人毫不介意,繼續說道:


    “我打聽到護士的證詞了,說案件發生之前,她看到立花櫻在醫院附近。你對此是怎麽想的呢?”


    “她母親住院了,她在那裏沒什麽值得懷疑的吧?”我說。


    “不行,不行!”男人笑了。“案發時快深夜一點了,探望時間早就結束了。立花櫻那時候去醫院幹什麽呢?”


    “很可疑。”我說。


    “是啊,很可疑。”男人認可地點點頭。


    “那種時候看到一個初中女生,大部分人都會懷疑吧。那個做證說看到立花櫻的護士為什麽不跟她打招呼呢?這一點難道不可疑嗎?她說的話可信嗎?”


    “哦,原來你是這個意思啊。”男人笑了。“據說她累了。”


    “什麽?”


    “跟現在的柳瀨先生你一樣,那個護土也累了。她值了很長時間的班,終於可以回宿舍了。在那種時候,她看到患者的女兒,盡管覺得可疑,但她已經無心跟她打招呼了。你覺得這樣說符合邏輯嗎?”


    我隻能點頭認同。男人又繼續追問。


    “你是怎麽想的呢?”


    “就是說,”我說道:“殺死那個女人的是立花櫻,教授是在包庇她。對吧?”


    “是這樣的嗎?”


    男人裝作反應遲鈍的樣子,誘導著我說出這番話。


    “怎麽可能呢!教授沒理由做這種事吧。他為什麽不得不包庇一個跟自己毫無關係的十四歲的女孩兒呢?”


    “聽說笠井是個和藹可親的人,他同情那個女孩子,所以才包庇她。這樣解釋如何?”


    “教授的確是個和藹可親的人。”我說道:“但他不是英雄。我不認為他是一個陶醉在英雄主義裏的、分不清輕重緩急的人。”


    男人和我怒目相向。


    “好了,算了吧。”


    男人說完,把視線移開。


    “隨他怎樣吧,這件事我再調查一下吧。接下來關於令尊的案件……”


    “我應該對你說過我沒興趣跟你談這件事的。”


    我用自己所能發出的最冷淡的聲音說道。我認為自已成功了,但這種聲音對男人卻沒有絲毫效果。


    “聽說令堂患的是癌症,並且還是晚期。”


    “那又如何呢?”


    “那是引發案件的原因嗎?可是,如果長期跟病魔做鬥爭也就算了,可是令堂剛剛被查出患了癌症啊,很難從照顧病人很累這一點上來思考這個問題。難道是擔心病情,從而對將來感到悲觀?但是,由於害怕癌症而殺害她,未免有點本末倒置了吧。排除以上兩種擔心後,我卻再也找不出什麽事情可以成為案件的誘因。”


    的確,母親體內的癌細胞已經發展到末期,並且……


    父親笑道:"我們產生了同步。”


    初夏的天空萬裏無雲,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以為父親有明確的目的地,於是從學校大門開始,我便一直默默地跟在他身後。但是,看樣子父親也隻是朝前走而已,並沒什麽固定的目的地。來到一座橫跨小河的橋中央時,父親停了下來,猶如追尋味道而來的警犭發現一直追蹤的味道到此消失了一樣,他對自己竟然會在這裏感到些許迷茫。我們倆倚著欄杆。


    “我們結婚已經十八年了。算上結婚前的時間,我們交往已經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啊!我們不到二十歲就開始交往了。在這二十五年裏,我們從未發生過同步。當然,我也有過想同步的時候,但我一直克製並警告自己絕對不能那麽做。我們之間應該不憑借那種力量,而是像普通人一樣不斷地相互誤解、吵架,然後再不斷地相互理解。正因為是這麽想的,所以我一直克製著自己。但是這一次……”


    我覺得父親本身沒有料到事態會變得如此嚴重。他想讓因病動搖的母親心情稍微好一點。他想讓母親再次冷靜下來,共同思考與病魔做鬥爭的方法。我覺得父親一定是這麽想的。但是,父親沒能救得了母親。母親一下子把二十五年來沉積在內心的不滿都發泄出來了。交往二十五年,雙方之間相互沒有不滿的情況根本不可能存在。然而,當母親把她的不滿發泄出來後,父親卻……


    “該來的還是來了。”父親仍然笑著。


    “你根本就不愛我!”


    傾訴完沉積在心中的不滿後,母親開始責難父親。


    “並且我一定也不愛你。”


    據說當時母親就是這麽說的。


    “我母親不愛你嗎?”我問道。


    “不,她非常愛我。隻是付出的感情沒有得到回報,所以她才會那麽說。”


    “但是,你不能原諒她嗎?”


    “我原諒她了。”父親說道:“在我原諒她的一刹那,一切都變得無意義了。”


    之後我們又說了些什麽呢?


    我曾經試圖回憶,卻總也想不起來。同父親告別後我便回家了。後來父親打電話來,他好像是在車站,接下來父親便


    “如果疾病是案件誘因的話,”


    男人的話把我帶回現實。


    “那令尊到底為什麽……"


    “我應該跟你說過我累了。”說著,我打開門。“現在才淩晨五點,請你稍微注意一下。”


    男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仿佛在看無機物一樣。


    “好吧,就這樣吧。”過了一會兒男人說道:“你總會有心情好的時候吧。那我就耐心等著吧。”


    男人走了。我關上門,並把門牢牢地鎖好。我再次鑽進被窩,試圖回想之後和父親的對話,但還是想不起來。當父親說完“並且我原諒她的一刹那,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了”之後,我對他說了些什麽呢?無論如何我都想不起來了。父親從車站打來電話,並在我要說話之前掛斷了電話。因此,我已經記不起自己最後對父親說的話,也就是父親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聽到的話了。


    感覺有人過來了,我把目光從正在閱讀的報紙上移開。係著紅色飾帶的白色襯衫製服套裝一點都不適合立花櫻。由於穿得衣服太不適合她了,所以立花櫻站在那裏像極了穿著無袖毛衣的小獅子,樣子有點逗人發笑。


    “你來啦。”


    我把報紙迭好放在身邊。午後的公園裏,附近的主婦們讓孩子們在一邊玩,她們自己聊得火熱。沙坑中央有三個小


    女孩在玩過家家遊戲。沙坑角落裏有一個小男孩在非常認真地堆著沙堡。他堆的沙堡非常氣派,被護城河包圍的城堡裏有三座三角形屋頂的瞭望塔。


    “我又沒說過絕對會來。”


    立花櫻望著正在沙坑裏遊玩的孩子們,一臉不悅。


    “你也沒說絕對不來啊。”


    想起今天早展打電話的內容,我說道。


    今天早展,男人離開後,我給立花櫻家裏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想放學後在她就讀的學校附近的公園裏見她。立花櫻隻說了一句“哦""就把電話掛了。


    “如果我不來呢,你打算怎麽辦?一直等下去嗎?”


    “反正我沒什麽事。”


    “原來如此啊。原以為你很瀟灑呢,看來我想錯了。隻是這裏太熱了。”


    “這樣不挺好的嘛。反正你也來了,我也等了,咱們倆誰都沒白費勁兒。”


    小男孩拿著鐵桶朝自來水管走去,也許他想往護城河裏注水吧。立花櫻挨著我坐在長椅上。


    “你在看什麽呢?”


    立花櫻朝我放在身邊的報紙努努嘴。


    “上麵刊登了一個你認識的人。”


    我把正好翻到那一頁的報紙遞給她。立花櫻仔細地看了那個版麵上刊載的報導後,說道:“在電車上耍流氓,沿鐵軌跑了三百米後逃掉,導致山手線停運二十分鍾。是這家夥嗎?”


    “是這個家夥。深夜襲擊在變態襲擊狂頻繁出現的地段巡邏的兩個警察,想用刀去砍他們,結果當場被抓。”


    “原來是不幹好事的熟人啊。”


    立花櫻大體掃了一遍那篇報導,把報紙還給我。我把報紙迭好放在旁邊,這是今天上班時渡校長給我的報紙。


    “辛苦你了!”


    渡校長遞給我報紙。盡管跟我買的不是同一份報紙,但裏麵報導的內容差別不大。


    “對不起,我沒能勸他去自首。”


    我快速瀏覽了報紙內容後低頭道歉。


    渡校長微微一笑。


    “你不是已經做到了嗎?那不是自首又是什麽呢?”


    “恐怕警察不會那麽想吧。我應該帶他去警察局的,真想不到他竟然會幹這種事。”


    “至於警察會怎麽想,就隨他們的便吧。”渡校長說道:“良二自己中止了犯罪行為,那才是最重要。隻要他這麽做了比什麽都強,因為他還年輕啊。”


    我卻不這麽認為,或許良二也不是那麽想的吧。渡校長拍了拍陷入沉默的我的肩膀,便不再提起那件事。


    “他早晚會失足的,並且一生隻有這麽一次。不過倒黴的是當時他正處在台階的最上麵一層。他不能控製不再聽使喚的腿腳,在下台階的過程中跌倒了,這是最恐怖的。於是他飛下來摔死了,並發出慘叫聲。”


    “是的,”立花櫻盯著我的臉,思慮良久後點了點頭。“可能會有那種情況。”


    小男孩拎著裝滿水的鐵桶,步履蹣跚地走了過來。


    立花櫻看著小男孩,問道:“這篇報導對我有用嗎?”


    “嗯,”我答道:“也許會有用。”


    “也許?”立花櫻反問道:“你說也許是什麽意思?”


    “應該會對你有用的。隻是有什麽用,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你這個人真奇怪。”


    “是啊!”我點點頭。“我很奇怪。”


    “奇怪,”立花櫻跟著點頭。“非常奇怪!”


    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把水倒進護城河。不過看樣子好像水不夠,於是他又拎著空桶跑向自來水管。一個在玩過家家的小女孩跑到正圍成一圈聊天的母親們身邊,拉了拉其中一位母親的袖子。那位正聊得起勁兒的母親笑著蹲下來,讓自己的眼睛跟小女孩的眼睛處於同一水平麵上。小女孩說了點什麽,她母親也回答了她。然後小女孩回到還在沙坑裏的夥伴們中間,繼續玩過家家遊戲。遠遠地望著那二人的立花櫻忽然笑了起來。


    “喂,”她說道“你父母是怎樣的人啊?”


    “你說什麽?“我反問道。


    “我是說,你的父母,”立花櫻看著我。“他們是怎樣的人?”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啊!”


    我邊說著邊想立花櫻也該看到那種表情了。


    被小女孩拉衣袖的那位母親在微笑著蹲下之前的一瞬間,雖然隻是一瞬間,但她的確用一副困惑、厭惡、比別人冷漠的表情,低頭看了女孩一眼。


    “我想他們以前都是普通人。”我說道:“他們並非時刻都是善意的,同時,也並非時刻都是惡意的。他們是那麽的正直,有時會串通起來對我說相同的謊話,有時又是誠實的,同時,有時又會耍些小聰明。”


    當然,如果我想多說點的話,想說多少就能說多少。母親是個非常珍惜東西的人,她和父親結婚時,從中學時代的恩師那裏收到一份賀禮,是韋奇伍德[1] 的茶杯。那個茶杯都用了十五年多了,還跟新的一樣潔白無瑕。父親是個從不挑食的人。正因為他無論吃什麽都很香,所以我才會變成—個喜歡金槍魚拌菜和沙丁魚幹勝過喜歡漢堡和意大利麵的古怪小孩兒。母親是個好漂亮的人;而父親則是個不修邊幅的人。母親喜歡待在家裏;而父親則喜歡旅行。母親喜歡歌劇;而父親隻聽老歌。


    但是,這一切對我而言都不再有意義了。不知從何時開始,父親也好,母親也罷,在我心中都變成了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存在。


    我認為用“普通人”來形容他們是最合適的。


    “曾經是普通人。”立花櫻說道:“你父母都去世了嗎?”


    “是的。”我點點頭,因為不好做進一步的說明,便含糊其辭。“發生了一點小事故。”


    立花櫻點了點頭,道:“哦。”


    也許她們聊到開心事兒了吧,圍成一圈聊得起勁兒的母親們哄堂大笑起來。那是一種非常神經質的笑。


    “你的父母都去世了,那麽你……”


    立花櫻朝笑聲傳來的方向瞟了一眼,說道:“那你原諒你父母了嗎?”


    “原諒?”我看著她的側臉,反問道:“你說的原諒,是指什麽?”


    對於立花櫻而言,那些話似乎根本不用經過思考,自然而然地便說出來了。所以被我這麽一問,她方才略顯困惑,像是在考慮那些話的含義。不一會兒立花櫻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好了,你忘了這些話吧。”


    原諒?我從未用這種方式想過父母的事。對於母親,那自不必多言,甚至對於殺死母親的父親,我都沒有產生過原諒或不原諒的感情。我是這樣理解的——因為那是別無選擇的事情。或者說,我隻能那麽理解。如果我恨父親,那麽仇恨將會原封不動地反彈給我自己。如果我可憐母親,那麽憐憫將會一成不變地波及周圍的人。


    “你······"


    作為一種純粹的疑問,我嚐試著問立花櫻。


    “你的母親去世了,你原諒她了嗎?”


    立花櫻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也許過家家的遊戲玩膩了吧。其中一個女孩站起來,低頭看著沒有主人的沙堡。她的眼睛裏閃爍若光芒,瞄了一眼正從自來水管往鐵桶裏灌水的男孩。另外兩個女孩也走過來低頭看著沙堡。沙堡被三個女孩子包圍了,它的主人卻不在。第一個站起來的女孩緩緩地踩爛了其中一個塔樓。可能她們很滿意塔樓瞬間崩塌的、過於美麗的樣子,三個女孩輪流將小男孩精心製作的沙堡踩得亂七八糟。小男孩回來了。他手裏拎著裝滿水的鐵桶,不知所措地看著不斷被破壞的沙堡。女孩們興致高漲,她們把破壞動作發揮到極限。不一會兒三個女孩朝滑梯跑去,隻


    留下了什麽都沒有的沙坑和一個懷抱著裝滿水的鐵桶的小男孩。


    “你應該製作一些衛兵。”我自言自語道:“還應該製作騎兵隊和大炮。你的王國太過和平了。”


    小男孩把鐵桶放在原地,朝秋千走去。


    隻聽立花櫻低聲道:“不原諒她!”


    直到片刻之後,我才省悟這是她對我剛才的問題的回答。


    “這樣啊……"


    “對了,你覺得怎樣才能原諒已經死掉卻仍然無法原諒的人呢?人都死了,還要怎麽做才能原諒她呢?”


    立花櫻一臉認真地問我,像是有意考我。她大概不明白,這無異於是在問我是否跟她有某些同樣的東西。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唯有實話實說。


    “你還沒有原諒她,但是你想原諒她。我認為這種心情是最重要的。”


    這是一個很不恰當的答案,至少是跟立花櫻期待的結果相去甚遠的答案。


    “是啊。”立花櫻敷衍地點點頭。“我要回去了。”


    她突然起身走出了公園。我沒去追她。她那天真去醫院了?如果去了醫院,那她去幹什麽了?是她在那裏殺死了自己的母親嗎?要問她這些問題,僅憑我們現在的關係還遠遠不夠。如果她全部否定了還好,萬一她全部肯定了……我好像無法為她做任何事情,無論是責備她還是原諒她。


    耳邊傳來秋千搖蕩的聲音。抬眼望去,小男孩正一個人開心地蕩著秋千。秋千搖擺得幅度很大,都快要將他那幼小的身體拋出去了。小男孩的視線越過公園的綠地、越過前麵的道路,注視著遙遠的地方,貌似他相信自己可以飛到那裏。聊得興起的母親們沒注意到他。我不想看到受傷的他,更不想看到他失去興致從秋千上下來,便離開長椅快步走出公園。


    當夜下起了雨。我在常去的拉麵館吃完飯後,不想回到隻有我一個人的房間,卻又害怕去熊穀那裏。無奈之下,我隻好一路小跑著回到公寓。來到房門前,我停下了腳步。門縫裏透著亮光。哪怕經濟再不景氣,也不會有窮鬼跑到這麽破的公寓裏來偷東西。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有著優雅微笑和無聊眼神的麵孔,不覺歎口氣打開大門。


    “你回來啦。”


    坐在客廳中央看電視的美佳用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回頭看著我。電視裏站在舞台上的兩個人贏得了觀眾們誇張的笑聲,不過那種笑聲怎麽聽都覺得是人為合成的效果音。


    “我回來啦。”


    我盯著電視畫麵,盡量也裝出見怪不怪的表情。我剛脫了鞋走進屋,美佳就跑到廚房去了。


    “喝點咖啡怎麽樣?是速溶咖啡,味道不怎麽好。”


    “好的,謝謝。”


    沒素質的笑聲實在太刺耳了,所以我關了電視。誇張的聲音消失了,房間裏重歸寧靜。在寧靜中,美佳顯得有點尷尬。


    “對不起,沒跟你打招呼就進來了。”


    美佳倚著廚房的水槽,麵向我說道。


    “你從哪裏拿到的鑰匙呢?我不是鎖門了嗎?”


    “嗯,門是鎖著的。不過我一踹就開了。”


    “哦”


    我望了一眼大門。它仿佛邊撓頭邊奉承似地向我道歉—— “實在不好意思。”它和熊穀家的自動門根本沒法比嘛!


    “疼不疼啊?”


    我問的是門,不是美佳。


    隻聽美佳說道:”不疼,我隻是輕輕端了一腳嘛。”


    我瞅了一眼美佳脫在旁邊的鞋子,那是一雙茶色的、木屐一樣的鞋子。可以想象這種鞋子不用手拉就可以穿到小腿了。


    “真是辛苦你了。”


    我體貼地說道。


    美佳說道:“沒關係。因為我沒打招呼就進來了。”


    水開了,美佳端著衝好咖啡的杯子從廚房回到客廳。


    “謝謝。”


    我接過杯子,美佳麻利地坐在我的麵前,像猴子梳理毛發似的擺弄著自已發梢。過了一會兒,她抓著發梢,說道:“喂,能讓我在這裏住一天嗎?一天就行。我又沒錢坐電車了。”


    “可我隻有一床被子啊。”我喝著美佳衝給我的略有點甜的咖啡。“天太晚了,又下著雨。喝完這杯咖啡,我送你回家吧。”


    美佳想說些什麽,卻又把話咽了回去。


    “怎麽了?”


    “哈哈,”美佳莫名其妙地笑了,邊笑邊嘟嚼道:“哎呀,真是慘不忍睹。”


    “慘不忍睹?”


    “想我美佳曾經給多少離家出走的孩子介紹過住處啊!”


    美佳笑得有些尷尬。她的笑容讓人覺得她想哭卻不能哭,故唯有代之以笑。


    “可是仔細想想,卻沒有一個人會留宿我。”


    “沒這種事兒吧?”


    “真的沒有!一個都沒有!我也非常吃驚。當然,如果隻是睡覺的話,倒是有很多地方,隻要在那邊的路邊睡上一覺就行了。但是,當我既不想回家又沒心情玩通宵,隻想找個地方美美地睡一覺時,卻沒有人可以讓我留宿。這是誰都想不到的。”


    “應該會有一兩個人吧?”


    “是啊。對了,隻有一個人。”


    說完,美佳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我臉上有什麽東西嗎?”


    “什麽都沒有。”美佳說道:“正因為什麽都沒有,所以才難對付,對吧?”


    美佳像是賴上我一樣盯著我看,我後悔把電視關掉了。我找不到擺脫緊迫感的地方,並且美佳已經事先料到了我的困惑。


    隻聽她繼續說道:“不是隻有一床被子嗎?難道你不覺得已經足夠了嗎?又不要五個人一起睡。”


    “唉,真不知你怎麽想的!”明知道自己說的話裏夾雜著謊言,但我還是說了。“對我而言,你是個充滿魅力的女性。我不知道咱們睡在同—床被子裏,我會做出什麽事兒。”


    “沒關係,隨你幹什麽都無所謂。”


    美佳的眼神中流露出些許撫媚。我知道那裏麵包含的並不是愛情,但美佳不知道。她甚至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麽。


    “如果你的眼神中流露出來的是愛情,那我就不會說這番話了我會一聲不響地讓你去洗澡,然後咱們一塊兒鑽進被窩。”


    “你不喜歡我?”


    “不是這個原因。”


    我們的交談毫無意義,因此我唯有一歎。我知道這樣會傷害她。按照她說的方法,哪怕她看起來稍微顯得下賤一點也沒關係。她根本沒考慮其他方法。但是,我當然不能就這樣跟她一起睡覺。


    我說道:”對不起,我累了。”


    美佳從我手中接過杯子放在旁邊,突然坐到我的膝頭,用雙臂從正麵抱著我的脖子。


    “喂"


    美佳仿佛要對我進行說教似的,在我耳邊喊了一聲。她的鼻息弄得我的臉頰有點癢。


    “你信不信會有從欲望開始的愛情?”


    美佳的味道包圍著我。盡管那種味道還稱不上是女性的味道,但那無疑是雌性的味道。


    “愛情始自愛情,並以愛情終結。不會始自別的東西,也不會以別的東西終結。”


    “真的?”


    “大概是吧。”


    美佳盯著我的眼睛看了很久,離開了我的膝頭。


    “走啦。”


    “我送你。”


    “如果隻是找地方睡覺,我有的是地方。放心吧,我沒事的。”


    “你今天還是平安回家較好。”我起身道,“我送你吧。”


    美佳沒再拒絕。


    我們出了房間,同撐著一把雨傘朝車站走去。


    上了電車剛一坐下,美佳就把頭靠在我肩膀上睡起覺來。


    她的睡姿仿佛是被切斷了電源一般。我一邊盡量注意不晃動肩膀,一邊環視車廂。車廂裏所有人看上去都很累的樣子。盡管大家很累,但仍然以自己要回去的地方為目標,默默地忍受著電車的晃動。我朝倚靠在自己肩頭的小小的頭顱望去。夜晚並非隻有今天才有。我想象著美佳平時度過的夜晚的情形,她迷失在街頭,甚至想不起自己要回哪裏。如果沒有要回的地方,那麽連要去的地方也沒有吧。美佳隻是想找個棲身之所而已,在那種時候她經常會感到迷茫吧。


    美佳的家在車站前的高層公寓裏,離我家有三站地。公寓入口處沒有人,管理員好像下班了。盡管有值班室,但窗戶關著,窗簾拉著。停在一層的電梯悄無聲息地把我們運到最頂層的十二層。美佳打開位於拐角處的房門。我突然發現黑暗中—個男人坐在門口,不禁倒吸了口涼氣,而美佳卻一點兒都不吃驚。


    “爸爸。”


    美佳低語道,像是在和男人打招呼,又像是把男人介紹


    給我。男人抬起頭。


    “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洗澡水燒好了。”


    “嗯,知道了。”


    美佳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於是回頭望著我。我對她點點頭,向她傳達了希望她進門的意思。於是美佳從男人旁邊穿過,走進了家裏。一進大門旁邊就是浴室。等美佳的背影消失後,我在男人旁邊坐了下來。原以為他喝過酒了呢,但我卻沒從他身上聞到酒精的味道。男人沒有說話。我甚至沒覺得自己在這裏有什麽不自在。


    “你不問問嗎?”


    “問問?”


    男人流露出“問什麽”的眼神看著我。


    “一個初中女孩子這麽晚才回來,幹什麽去了?我又是誰?”


    “問了又能怎樣呢?”


    “算了。”


    男人嘴巴四周的胡子稀稀拉拉的,也沒梳理過,這令他看上去有點滑稽。他嚴重脫發的額頭上滲出一層油脂。男人一直在撫摸著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美佳從更衣室走進浴室了吧,因為我聽到前麵另一道門打開的聲音。


    “她不回來就好了。”


    男人嘟囔著,似乎在責備回家的美佳。


    “她最好不要回來。”


    “她還是個初中生!這裏是她的家!你是她的父親!不是嗎?”我說道,“首先,如果不希望她回來,那你在這裏做什麽呢?你為什麽會燒好洗澡水呢?”


    “你不了解我。”男人說道,“如同我不了解你一樣。”


    我歎了口氣。我真的累了,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丟下這個男人不管直接回家啊。可是不行,男人正在向別人求助,他的波長正在向別人求助。我努力從體內擠出些許力氣,將我和與我並肩而坐的男人從這個世界上隔絕出去。陰暗和沉默的氣氛更加濃厚了。在密閉的箱子裏,我的波長捕捉到正蜷縮在角落裏的男人的波長。他的波長沒做任何抵抗便迎接我的波長進入。


    “那麽,請你說一下吧。”


    我的聲音悄無聲息地包圍了男人。


    “你是怎樣的人?”


    男人輕蔑地笑了幾聲後低下頭。隨後他抬起頭,望向我的目光失去了焦點。


    “請問你多大了?”


    男人用這個問句開始了他的談話。


    “我二十一歲。”我的聲音平靜地響應著他。


    “二十一歲啊!”男人重複著,“我今年四十三歲。”


    比我大一倍還多呢。扣除沒有意識的幼兒時期,在這個男人身上流逝的時間差不多是我的三倍了。他可能感覺累了吧。盡管他隻是可能會感覺累,但我卻感覺太累了。


    “我出生在櫪木縣宇都宮郊外。那可是個好地方啊。盡管地處關東地區,但是多雪。不過我最喜歡那裏的冬天,空氣清潔如洗。我最喜歡冬天的早展,可以哢嚓哢嚓地踩著雪去上學。我在那裏一直生活到高中畢業。”


    男人想說的既不是關於櫪木縣的話題,也不是關於冬天的話題。但我的聲音絲毫不著急。


    “真是個好地方啊。”


    “是啊,真是個好地方!”


    男人望著我的眼睛發呆,仿佛透過我的眼睛可以看到櫪木縣冬天的雪景似的。


    “我父親是警察,他是個非常嚴厲的人。盡管他對我非常嚴厲,但他卻是個好父親。他性格直爽,最討厭拐彎抹角。我小時候經常挨打。稍有一點小小的失敗或淘氣,便會遭到父親老拳痛打。”


    男人撫摸著自己的臉頰,仿佛在懷念挨打時的感觸。


    “盡管父親不是那種隻會逼著我學習的人,但是無論做什麽,他都不允許我偷工減料。他對我說‘無論做任何事都要拚盡全力,如果這樣還不行的話,就實在沒辦法了。但是,千萬不要在做事前便事先準備好失敗後的辯解詞,千萬不要成為這樣的男人’。於是我拚命學習,比別人付出了更多的努力。因為我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因此才能考上常人上不了的大學。因為我考上了常人上不了的大學,所以為了上學我才來到東京。”


    “那並不是一件可以輕易做到的事呢。”我淡淡稱讚著男人,“請繼續說。”


    男人像是被賦予勇氣一般,繼續說道:“當時已經是和平年代了,政治運動不再火爆,經濟也還算景氣,所以連學生畢業後的工作和生活也得到了保證。既然畢業後的工作和生活都可以得到保證,此時再認真學習簡直就是傻瓜。我就處在這樣一個偷懶都會受到尊敬的年代裏。但我卻沒有偷懶,我比常人更加努力,取得了比常人更好的成績,進了比常人更好的公司。那是一家規模很大的銀行。‘幹得好!如此一來你也就出人頭地了。’這是父親首次誇獎我,因此我非常高興。當然,在公司裏我也沒有偷懶,而是盡全力完成上級交代的工作。因為我發現周圍都是些聰明人,所以我必須比以前更加努力。我拚命地工作。我的努力得到了上級的認可,我在同期進單位工作的同事中第一個被派往海外工作。我在美國學了兩年金融。回國後,經別人介紹去相親,二十八歲那年結了婚。我老婆是上司的女兒,但我卻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結婚的。她既聰明又漂亮,我對她一見鍾情,她也接受了我。婚後第二年,我們生下了美佳。”


    房間裏傳來水聲,我想那是滑過美佳皮膚的水滴發出的聲音吧。


    “真是太完美了。”男人說道,“我有聰明的妻子,可愛的女兒;還受到上司的器重,在同期進公司的同事中第一個出人頭地;工資也不錯,可以給妻子超過常人水平的生活,給美佳超過常人水平的環境。因此我獲得了妻子的愛和女兒的尊敬。”


    “太完美了!”


    男人再三稱讚。


    “是的,非常完美。”我撫慰似的說道,“然後呢?”


    “現在的銀行是什麽樣的狀態,想必你也知道。我們銀行同樣也是資金無法周轉。但是無法周轉就會崩潰。為了讓無法運轉的東西運轉起來,就必須或多或少地做出點犧牲。”


    “犧牲?”


    “就是人事革新。並且大家借著人事革新的名頭,互相推脫責任。其實誰都沒有錯,但是卻必須要把某個人當成犯了錯誤的人。犯了錯誤的人不得不承受一切責任,隻能從頭再來。對我照顧有加的上司被選成了替罪羊。休戚與共,我也不得不辭職。當時我的心情並不是那麽悲壯。我覺得自己很快可以找到新東家再就業的。要是別人的話也就算了,但我有那份自信。”


    何等自負的人啊。


    男人眼中充滿悲痛。


    這個人太自負了。


    “我沒有找到工作。假如我想勉強就業的話,也就能找到工作了。但我卻不能


    接受。既然我現在已經做的比常人更好了,那麽將來也能夠做的比一般人更好。話雖這麽說,但我怎能滿足於比一般人還差的工作呢?在我猶豫不決的過程中,經濟狀況也在一步步地惡化。我連之前曾經錯過的工作都做不上了。不能給妻子超過常人水平的生活,不能給女兒超過常人水平的環境,我著急啊!估計用絲線緊緊地勒住脖子就是這種狀態吧。現在能夠做得上的工作比以前能夠就職的工作更差了。我後悔了——如果當時就決定了該多好啊。盡管如此,但當我發現那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工作時,我對後悔中的自己感到了厭煩。我又想從事別的工作,咱不說多好的工作了,哪怕有比現在這份稍好一點的也行啊,於是我又錯過了眼前的工作。接下來我又找到新的工作,卻覺得比上一次的更差。隨著時間的流逝,工作的檔次也變得越來越差。在這個過程中,妻子的愛離我而去,女兒對我的尊敬也變得越來越淡。對於這種情況,我了解得清楚無比。我知道那既不是語言也不是態度,卻比語言和態度更加明顯,就像刺入肌膚的刺一樣。”


    男人如此說著,話音漸漸悲痛,嗓門漸漸變大。


    “你是不是想多了呢?”


    我做出一副安慰的表情,我的聲音引誘著他。男人湊了上來。


    “你錯了。困難的時候相互幫助,那才是家庭。話雖這麽說,但是作為父親就不一樣了。父親必須一直守護著整個家庭,必須是伸出援助之手的存在。如果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那麽這個父親就隻能受到蔑視了。等你也做了父親後就會明白了。”


    水聲停了。此時浸泡在浴缸裏,身體周圍都是水的浮力的美佳在想什麽呢?


    “我現在能做的工作不過就那樣罷了。就連這個公寓也快要轉給別人了,因為我已經無力償還貸款了。妻子已經離我而去,身邊隻剩下一個女兒,我卻什麽都給不了她,因為我已經一無所有了。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她跟著你總比跟我在一起要好吧。你能把這孩子帶走嗎?”


    “拜托了!”男人雙手抱頭,重複道, “拜托了!”


    “你太狡猾了。”


    我分明聽見我的嘴巴如此說道。


    男人卻好像完全沒想到會被我譴責,身體突然開始顫抖。


    “狡猾?”


    “是的。你一無所有了。”我淡淡道,“但你的一無所有不是從現在開始的,也不是因為你辭去工作才變成這樣的。你從一開始就一無所有,隻是辭去工作這件事讓你發現了這個事實而已。”


    “那又如何?”


    “所以說,你很狡猾!正因為有了別人賦予你的工作,你的妻子才會存在,你才能作為一個父親存在。在沒有了工作的今天,你已經不再是作為父親的存在了。你已經被公司拋棄、被妻子拋棄,並且即將被女兒拋棄,所以你害怕了。如果被美佳拋棄,那你將真的什麽都不是了。對不對?所以你現在慫恿我。並不是女兒要拋棄你,而是你唆使她拋棄你的。你是這麽想的吧。”


    “我······……”


    “你隻是個人偶,一個被貼上做父親的責任的人偶!如果別人把這層責任拿掉,那你就什麽都不用做了。並且,在這一點上你父親也是一樣的。”


    “我父親……”


    我的聲音掩蓋了男人接下來要說出來的“不一樣”。


    “一樣的!你也罷,你父親也罷,歸根結底隻不過是完成了別人賦予你們的做父親的任務而已。如果把你和你父親生活的年代對調,你則可以像你父親一樣成為一個出色的父親,而他也會像你一樣變得走投無路。隻是你的運氣不好罷了。”


    “一樣?我父親跟我一樣嗎?”


    “是的。”


    我的聲音充滿了確信,溫柔地包圍著正在顫抖的男人。


    “一、一樣?如果那樣的話……”男人欲言又止,呆若木雞卻又突然開口,“那我該怎麽辦呢?”


    “請你被拋棄!你沒有拋棄美佳的權利,隻有被美佳拋棄的義務。對,正如你所擔心的那樣,在不久的將來美佳將會拋棄你。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為你一無所有,因為你不能給美佳任何東西。”


    我的聲音平靜而直言不諱地說道,


    “請你痛快地選擇被拋棄。”


    我的波長離開男人。在淡淡的黑暗和沉默中,我身邊有一個抱著頭一動不動的男人。也許男人並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樣不堪的父親,隻是他的理想太高了。在自己隨手建立的過高的理想麵前,男人的目光脫離了現實。


    我必須要跟他打聲招呼,於是吸了口氣,但是我吸的這口氣卻沒有變成任何聲音,又從嘴裏漏了出來。


    美佳在這種黑暗與沉默中到底生活了多長時間呢?在這種黑暗與沉默中生活的感覺才是用絲線勒緊脖子的感覺吧。


    背後傳來腳步聲。我回頭看了一眼,美佳頭上纏著毛巾站在那裏。她卸了妝,看上去像是隨處可見的柔弱的中學生。我把目光轉向了旁邊,那裏有一位害怕被柔弱的中學生拋棄、正手足無措的柔弱的男人。父親不盡父親的責任照顧自己,母親放棄了母親的義務,所以美佳才會作為父親去戰鬥,作為母親去疼愛自己。哪怕異常艱苦,她仍在咬牙堅持。當然這種堅持不會待續太久的。


    美佳歪著頭,仿佛在問“怎麽了”。


    我想對她說:把這裏的一切全部毀滅,跟我一起回去吧;跟我一起鑽進被窩,嚐試是否有從欲望開始的愛情吧。但我沒說出口。


    “很晚了,睡覺去吧。”我說道,“你這樣會感冒的。”


    美佳沒有責備我,她衝我微微笑了笑,好像在感謝我付出的努力。隨後她朝黑暗中走去。耳邊傳來男人為了不哭出聲而緊咬牙關的聲音。


    入口處的自動門開了,但熊穀家大門的鎖鏈卻仍然掛在門上。


    “嗨。”


    我對著門縫招呼了一聲。


    “嗨。”


    熊穀也對我招呼了一聲。


    “不讓我進去?”


    “我朋友來了。”熊穀說道。


    “朋友?”


    “大學同年級的同學一溝口君。”


    我瞧瞧手表,十一點半了。


    這明顯是熊穀的借口。


    不管是不是借口,反正我無法接受這種事實。


    “給你三秒鍾,回答我。”


    熊穀說道。她的神情非常鄭重。我從未見過熊穀那樣的表情,隻覺得正在麵對的是一張素未謀麵的臉。


    “大學同年級同學溝口君,感覺別扭嗎?”


    “別扭?”


    門內突然襲來一陣水蒸氣。我通過狹小的縫隙,看到了從浴室裏走出來的溝口君。我們的目光瞬間撞在了一起,但溝口君的身影很快便從縫隙中消失了。


    熊穀強調道:“請回答我!”


    “有什麽別扭嗎?你知道的吧?”


    “不知道!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麽!”


    熊穀搖搖頭,動動嘴角擠出一絲笑容,臉上卻還是那副鄭重神情。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所以,請你回去吧。”


    熊穀試圖關門,我拚命把手塞進門縫。


    “你能解釋一下嗎?這是怎麽回事兒?如果你喜歡他勝過喜歡我,隻要跟我說一聲就是了。現在這種情況……”


    “現在這種情況很過分嗎?非常過分嗎?”


    熊穀的表情從剛才開始便—直沒有變化,這自然令我焦躁不安。


    “我來說一下剛才的答案吧。我讀的是女子大學,女子大學裏隻有女生!溝口君是我朋友的男朋友的朋友。”


    我隨口道:“哦!”


    “這下明白了吧?你喜歡的不是


    我!你不喜歡我,甚至對我一點興趣都沒有。那你說,為什麽要跟我交往?隻是想跟我做愛?”


    我想解釋,卻不知該如何解釋,結果嘴裏竟冒出這樣一句——


    “你也沒有接受我不是嗎?你討厭我到這裏來。雖然沒有明說,但你總是有意無意地在逃避。無論什麽時候,你都謹慎地同我保持著距離。”


    “我已經努力了。”熊穀緩緩說道,“我連發型都換了。但是,即使我換了發型,你卻連一句話都沒說,所以我覺得你一定是對我的發型不滿意,於是我又改變了發型。你知道這半年來我換過多少次發型了嗎?我燙過發,染過發,然後又換回原來的樣子。連服裝也同樣換過多少次了。從白領式的長褲套裝到蘿莉式的飄飄長裙。托你的福,我的衣櫃已經變得亂七八糟,簡直可以開服裝出租店了。可是,你總是一句話都不說。我也不是笨蛋。我非常害怕,總是戰戰兢兢的,生怕什麽時候被你甩掉了。你哪怕說一句話也行啊。例如,你的發型跟你很相配;不,其實你沒必要這麽做的;你換發型了,等等。哪怕你隻對我說這麽一句話都行啊!哪怕你偶爾看我一眼,我也就接受你了。但你卻看都不看我一眼。”


    熊穀絲毫沒有慌亂,她自始至終都是很平靜地在敘述。或許她已經花了半年時間來適應這種平靜。當我被熊穀的溫存包圍時,她的身體一直潛伏在這種平靜中。我卻連她是人類的事實都忽略了。


    “熊穀,我有話要對你說。”我說道,“難道你不想聽?我有些話一直沒對你說過,隻要五分鍾就夠……”


    “不需要了,你請回吧。”熊穀說道,“你回家對著鏡子說吧。反正你這個人不管怎樣都不會有事。”


    我讓額頭貼著冰冷的大門。


    門關著。


    果然跟熊穀說的一樣,我好像真是沒事。我清楚地察覺,無論如何,我這個人都不會有事。


    [1]josiah wedgwood(1730-1795),英國陶瓷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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