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從星期六就開始下,直到星期一早晨都沒停。鬧鍾沒響我就醒了。我從被窩裏鑽出來,環視整個房間。房間裏亂扔著我在星期六和星期天兩天裏不斷寫下的謊言。我撿起自已觸手可及的幾張便簽紙,一張一張地重新讀起來。


    “傷害了你真的很對不起。”這是我那時寫下的,“盡管如此,我還是要感謝能夠遇到你。和你共同度過的這半年,是我迄今為止度過的最充實的一段時間。”


    “不論你穿什麽服裝,留什麽發型,”換了一個時間我又寫道,“都非常適合你。無論什麽樣的你我都喜歡。”


    “外麵下雨了,”這次我又這樣寫道,“我想起了和你—起看雨的日子。那是你第一次到我家來住。那天我們……”


    我把手中的便簽紙撕碎揉成團。每一張便簽都是謊言。我既無心感謝熊穀,也無意祈求她諒解,也沒有想過跟她破鏡重圓。我不明白,都到這種地步了,我為什麽還要寫信呢。


    我把兩天來浪費的便簽紙收集起來扔進垃圾箱。至少有一點是值得欣慰的,那就是我這兩天中連續不斷地寫下的謊言沒有一句傳到熊穀那裏。


    我剛把所有便簽紙扔進垃圾箱,鬧鍾就響了。我按下鬧鈴,朝窗外望去。打著傘穿著製服的人們和穿著西裝的人們正走過被雨淋濕的人行道,朝車站走去。星期一學院要開會,我必須八點半出門,九點多點到達學院。但我無論如何都不想去學院。我不知道應該以怎樣的表情麵對熊穀。我衝了杯咖啡,一邊喝著咖啡一邊開始煮雞蛋。雞蛋還沒煮熟,門就被敲響了。


    “來了。”


    我站在爐子前衝著大門方向喊道,外麵卻沒有回音。


    “要是報紙和自由撰稿人的話,還能派得上用場。”


    還是沒有回音。好像不是那個男人。如果一開始就是那個男人的話,興許他會不敲門直接進來。


    我沒關掉爐火,打開了大門。門口站著身穿不合體製服的立花櫻。她把手裏的雨傘當拐杖支撐著自己的體重。她自已上門來拜訪,卻把臉扭向一邊不看我。


    “早上好。”


    我盡可能用爽朗的聲音和她打著招呼。立花櫻用極其生硬的聲音響應。


    “早上好。”


    “怎麽了?”


    立花櫻轉向我,似乎要回答我的問題,但她隻咬了一下嘴唇,便再次扭過頭去。看上去她似乎是在克製某種會和語言同時出來的東西。


    “吃煮雞蛋嗎?”我謹慎地觀察著立花櫻的側臉,試探道,“正煮著呢,你要吃的話我再放一個進去。”


    立花櫻看著旁邊,輕輕點了點頭。


    “好了,進來吧。”


    說完,我又從冰箱裏拿出一個雞蛋放進鍋裏。立花櫻走進屋裏,背對著我雙膝並攏坐在尚未迭起來的被子上。我也背對著她,望著鍋裏兩個緊挨在一起的雞蛋。我正望著兩個咕嚕咕嚕晃動的雞蛋呢,立花櫻哭起來了。那不是讓感情爆發的哭法,而是一種把超過自身最大容量的東西慢慢倒出來的哭法。悄然開始的哭泣聲,沒有高潮,隻是保持著一定的頻率。我沒有回頭看,而是繼續看著雞蛋。不一會兒哭聲停下來,傳來一陣擦鼻涕的聲音。我把熱水倒掉,用涼水浸了一下雞蛋,然後端若盛有兩個雞蛋的鍋和立花櫻一樣坐在被子上。


    我把鍋放在榻榻米上,說道:“稍微有點燙。”


    “嗯。”


    立花櫻點點頭,開始剝蛋殼。我也開始剝蛋殼。我們倆誰都不說話,默默地剝了很久。鍋裏的蛋殼漸漸多起來。剝完蛋殼的立花櫻鑒賞了一會兒滑溜溜的雞蛋後,大口咬了起來。分四口吃完雞蛋後,立花櫻把手伸進枕邊的餐巾紙盒子裏抽出一張紙,再次擦起鼻子來。她一邊擦一邊像是想到什麽似的停下來,將餐巾紙盒子和枕頭做了一番對比。


    “怎麽了?”我問道。


    “喂。”立花櫻把擦過鼻子的餐巾紙揉成一團,說道,“你做過愛嗎?”


    她這個問題問得太直接了,搞得我都有點不好意思了。但我知道立花櫻是很認真地在問問題。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催促著我盡快回答。


    “因為那裏有餐巾紙,所以你才會有這種想法,這樣是不是太武斷了啊。”我說道,“餐巾紙不隻是用來做那種事的。這不,你現在還用來擦鼻涕呢。”


    “我問的隻是一個單純的問題。你到底有沒有做過?”


    被她這麽逼問,我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如果我回答有,那她接下來肯定會有關於這種事情的更深層次的問題在等著我。


    直接跟一個初中女生說那種事,究竟好不好呢?我一時難以拿定主意。


    “我認為要討論那種事,必須在合適的地方、在合適的時間才行。”我說道,“那至少不是在下雨的星期一早晨、在單身男人的房間裏討論的話題。因為你聽到的可能會比實際情況更加不雅觀、更加令人作嘔。再說了,這種事對你的將來沒什麽好處。”


    立花櫻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認可地點了點頭。


    “也許你說得對。”


    立花櫻把揉成一團的餐巾紙扔進垃圾箱,然後站在房間角落裏的鏡子前整理起自己的發型。


    “出什麽事了?”我問道。


    立花櫻抬眼望著拉直的留海,答道:“沒什麽。”


    “還是說出來比較好。”我說道,“哪怕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兒,但你把它藏在心裏也會腐爛、發酵、生黴,會變得無法處理。”


    假如我使用那種能力的話,一切將會變得無比簡單。但我不能對她使用那種能力,也不想對她使用。立花櫻回頭瞟了我一眼,又回過頭去對著鏡子。她用雙手把兩邊的短發攏到耳後,勉強紮了個馬尾辮。


    在我再次跟她說話之前,立花櫻開口說話了。


    “我本來想去上學,結果在電車上遇到了色狼。”立花櫻把馬尾辮朝上拉了拉,繼續說道,“他摸我的屁股,舔我的耳垂。”


    我隻得“唔”下。


    “裏的味道真臭啊。”


    “哦"


    “別的倒沒什麽,隻是這樣一來我沒心思去學校了。”


    “真是巧合啊!”


    “什麽巧合?”


    立花櫻回頭看著我,說道:“我今天也不想去上班了。”


    我說道:“反正下著雨呢,咱們逃學吧。”


    立花櫻的視線從我身上移開,朝窗外望去。


    “是啊。”她望若窗外,點了點頭,“下雨了。”


    雖然決定逃學了,但我卻想不出做點什麽好。姑且先把礙眼的被子塞進壁櫥裏吧,結果迭起被子才發現下麵還有幾張漏掉的便簽紙。我把便簽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箱,並借此開始打掃房間。立花櫻無事可做,便站在旁邊看電視,過了一會兒她關掉電視,站起來開始幫我打掃衛生。雖然我的理論屬於結果論,但是活動身體確實可以排解鬱悶的心情,立花櫻好像也有同感。我們把舊報紙綁在一起擦完塌塌米後,繼續活動著身體。我們用刷子刷了洗澡間,用抹布擦了窗框。


    “喂,一個人生活快樂嗎?”


    立花櫻擦著煤氣灶上的油汙,問道。她的聲音和表情都稍微輕鬆了些。


    “若說快樂,倒不如說輕鬆。”我掃著電視機後麵的絮狀灰塵,“想睡就睡,想醒就醒,肚子餓了就吃東西,想放屁就放屁。”


    立花櫻笑道:“僅憑這些就值得一試了。”


    “也有麻煩的時候。”我說道,“比方說,要親自煮雞蛋。”


    “那點小事兒我可以忍受。”立花櫻說道,“比起隨時要提防水穀小姐,還有聽了爸爸那些無聊的笑話後不得不笑給他看,這樣好多了。”


    立花櫻輕描淡寫地提到了那兩個人的情況。我偷偷觀察著她的表情發現她好像幾乎不介意那兩個人的事情。


    “你父親……”我試探道,“講的笑話很尤聊?”


    “無聊也就算了,那簡直就是天災人禍。”


    我推想了一下立花櫻父親的情況。他是一個跟做家政的女人有不正常關係,導致妻子自殺的男人;是一個在妻子自殺後,跟有不正常關係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的男人;是一個為此而感到尷尬,努力說些笑話討好女兒的男人;並且是一個隻會說一些災難性的無聊笑話的男人。


    想著想著我停下了手裏的動作。


    “讓一讓!”


    我聽到立花櫻的聲音,回頭一看,隻見她正用近乎苦笑的表情看著我。


    “他不是值得你尋思的人。”


    “哦?”


    “至少不是值得在下雨的星期一早晨去尋思的人。他的分量還不夠。”


    這番話不像是逞強之語,而是發自內心。立花櫻好像真的沒有從她父親身上發現任何價值。


    結果,我們整個上午全用來打掃衛生了。下午,雨停了。我們吃了點之前買回來的方便而充當午餐,離開了房間。


    明明是工作日的中午,澀穀卻到處都是初中生和高中生。立花櫻進了公園大道旁的賣休閑裝的小店,手裏拿著兩件t恤,對比了足足十分鍾。一件是白底碎花的棉質t恤,另一件是鮮豔的粉紅色化纖t恤。兩件t恤都太女人味了,哪一件都不適合她。


    “喂!”立花櫻把兩件t恤並排放在一起,問我,“哪件比較好?”


    “這件。”


    我總不能說兩件都不適合她穿吧,於是我伸手指了指右


    手邊的粉紅色t恤。我的左手裏已經塞了四個紙袋子,所以


    用右手指起來比較方便。“是嗎?那這件就讓給你了。”


    立花櫻把我指的那件粉紅色t恤塞給我,拿著白底碎花的t恤朝收銀台走去。我苦笑了一下,把t恤掛回到衣架上。


    我吃著方便麵,問立花櫻下午想幹什麽。她想了一會兒,回答說“購物”。盡管我覺得這不像是立花櫻的答案,但轉念一想,她不過是個初中女生而已,於是也就安心了。我承諾陪她一起去購物,卻沒想到立花櫻竟然會到澀穀來購物。即便是立花櫻已經在澀穀買東西的現在,在我的腦海中,仍然很難把立花櫻、購物和澀穀三者連成一條直線。


    “下一家!走吧!”


    立花櫻把裝有t恤的紙袋塞到我手裏,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下一家?”我吃驚地問道,“t恤也買了,裙子也買了,帽子也買了,高跟鞋也買了,你還要買什麽啊?”


    我把雙手裏拎著的紙袋拿到麵前,問道。每一個袋子裏裝的都是不適合立花櫻穿的商品。這些東西都太過女人味了,我隻能理解成這是她賭氣買的。


    “內褲。”


    立花櫻簡潔地答道。


    我以為她在開玩笑,就笑了起來。誰知道立花櫻離開時裝店後馬上又進了位於大道同側的商場,真的直接朝內衣櫃台走去。我有所顧慮,於是站在稍遠點的地方看著走進內衣櫃台的她,但當我發現營業員和顧客們怪異的眼神後,無奈之下隻好硬著頭皮走進內衣櫃台,和立花櫻並排站在一起。


    “是我不對。”我在立花櫻的耳邊說道,“我向你賠罪。我給你跪下,給你秷鞋子總行了吧,求你饒了我吧!”


    立花櫻端詳著手裏拿的小號粉紅色絲質蕾絲內褲。


    “男人會不會為這種內褲而神魂顛倒呢?”


    “隨便哪一種內褲都會令男人神魂顛倒。要是你的話,哪怕你穿男人的三角褲,男人也會神魂顛倒!我代表全世界男人向你保證!所以,咱們這就走吧?”


    “謝謝。”立花櫻說完又拿了一件同樣款式的白色內褲,“還是白的好啊。”


    “如果你父親看到你穿這種內褲,他一定會得腦溢血死掉的,如果水穀小姐看到你穿這種內褲,她一定會看破紅塵出家為尼的。”


    “別說這些不若邊際的話!”立花櫻橫眉怒視著我,“這兩種情況我都不希望發生。”


    我決定保持沉默。猶豫了很久之後,立花櫻買了一件看上去不如剛才那兩件性感的白色內褲。盡管已經不如剛才那兩件性感了,但無論如何,那件內褲看上去都不像是為初中生設計製作的。是現在的中學生都穿這種內褲呢?還是我壓根兒就不知道在我上初中那會兒同級的女生就已經穿這種內褲了呢?要真是這樣的話,那我可虧大了。如果當時知道鄰座的女生穿得是這種內褲的話,我就可以度過稍有點緊張感的學校生活了吧。


    “喂,前麵那兩人!”


    我們實在是走累了,於是朝附近的肯德基走去,想在那裏稍事休息。這時,一個高亢的聲音用傲慢的語氣喊住了我們。我和立花櫻回頭循著聲音望去,隻見路邊鋪著白布的桌子旁邊坐著一個全身穿著黑衣服的人。從裝扮上來看好像是算命的,但是年齡不詳,甚至連性別都看不出來。


    我和立花櫻對望了一眼。


    “就是你倆。過來一下。”


    他或者她,總之就是那個人坐在桌子後麵衝我們招了招手。我決定不予理會,但立花櫻卻一臉壞笑地朝那邊走去。沒辦法,我隻好跟在她後麵了。


    “很好!”


    那人見我們乖乖地走過來,心情大悅,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給你們算命。讓我看看肚臍!”


    “什麽?”我反問了一句。


    “肚臍眼!肚臍!”


    那人說著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肚臍眼?”我反問道,“不是看手嗎?”


    那人立刻皺起眉頭。


    “看手幹什麽,人體的中心是哪裏啊?手接觸世上的東西太多了,所以髒了。臉也一樣。看那些地方能看到什麽呢?頂多隻能看到表麵上的東西。能夠表達人類最根本的一麵的是肚臍!你以為肚臍為什麽會存在啊?肚臍存在有什麽用呢?你覺得沒用嗎?那為什麽肚臍會存在呢?就是為了讓人看相才存在的。你要是明白了,就趕緊讓我看你的肚臍。”


    “不好意思。”


    路人們都側目看著大聲連呼“肚躋、肚臍”的一身黑衣的怪人和站在怪人麵前的兩個年輕人。


    我察覺到他們的眼神,便道:“我的祖母有遺言,說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讓別人看肚躋。”


    怪人雙手抱在胸前,臉色很難看。


    “遺言?你祖母真是奇怪啊!”


    “另外還有很多遺言呢。比如不能吃鍔魚肉啦,再比如不能泡在道後溫泉[1] 裏超過十分鍾啦,等等。”


    “嗯,既然是遺言,那就沒辦法了。”


    “我讓你看。”


    立花櫻說完,把製服的襯衫高高拉起來。一個路過的上班族被立花櫻吸引了目光,結果撞在路邊的自行車上摔了一跤。


    “放下來!笨蛋!”


    我一邊環視著四周,一邊把她拉到胸口的襯衣放下來。


    “我又沒做什麽蠢事。”


    “是啊,她又沒做蠢事。”


    立花櫻和怪人都這麽說。


    “這是大庭廣眾之下!大家都看著呢!”


    “那有什麽,又不會少點什麽。”


    “對啊!肚臍就是為了給人看的。”


    我覺得太麻煩了,幹脆把手從立花櫻的襯衫上拿開。


    “看吧!怎麽樣?”


    立花櫻又把襯衫卷起來,然後問怪人。怪人凝視著她的肚躋,讚口不絕。


    “這是修羅的肚躋啊!”


    我不禁笑了


    起來。


    “要經曆相當多的磨難,並且是一輩子的!這就是宿命啊!”


    怪人無視在旁邊大笑的我,極其認真地說。立花櫻則不住地點頭。


    “或許,”怪人說著抬起頭看著立花櫻的臉,“你正在經曆磨難。”


    “對,對,”立花櫻說道,“這你都知道?”


    “我怎麽能不知道呢?一看你的肚臍馬上就知道了。”


    我忍不住喚道:“喂……”


    怪人立刻問道:“你改變主意了?”


    “對啊!”立花櫻笑道,“讓他瞧瞧如何?反正是免費的。”


    “免……免費?”


    立花櫻沒有理會發出怪叫的怪人,說道:“我說你呀,人家主動把咱們叫過來,難道還要收錢不成?你不想給人家看,是因為你怕人家漫天要價,對吧?我說你怎麽能這麽想呢,必須要相信別人!你說是吧?”


    立花櫻突然轉向怪人,怪人趕緊點點頭。


    “是啊。必須要相信別人。”


    “你沒資格說我。”我對立花櫻說。


    “有沒有資格,隻有我自己才知道。”


    立花櫻說完,未經我允許便一把拉起我的t恤。


    “你來看看。怎麽樣?”


    原本隻是問問,並沒打算給我看相的怪人隻瞅了我的肚臍一眼便探出身來,像醫生查看患者光片一樣眯起眼睛。看到他那慎重的表情,我也擔心起來。


    “是修羅的肚臍嗎?”我問道。


    “這都是些什麽呀!”


    怪人嘴裏小聲嘟囔著,把手伸到我的肚臍上。”


    “你這家夥是妖怪嗎?”怪人用手指沿著我的肚臍外圍畫著圈,並對著肚躋說話。修羅也好,妖怪也罷,其實都無所謂,但我有點癢。


    “哎,你這是幹什麽?怎麽了?”


    立花櫻把臉湊到怪人旁邊。怪人看了看立花櫻的臉,又看了看我的肚臍,最後看著我,壓低聲音說道:


    “你的肚臍顯示出一副死相。”


    嗯,不錯。也許肚臍真的可以顯示出人的命運。


    “死相!這人要死了嗎?”


    “人早晚都會死的。如果隻是死的話,倒沒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了。”


    怪人還想再次伸手摸我的肚臍,我卻已經把t恤拉了下來。肚臍被遮住了,怪人一副戀戀不舍的表情。


    “問一句不該問的話,你是普通的人類吧?”


    “什麽?”


    “你不是幽靈,或者實體化的怨念,或者天草四郎[2] 轉世再生吧?”


    “如果你再確認一遍的話,我就沒自信了,但我想,也許我跟普通人不一樣。”


    “嗯。”怪人說完,雙手抱在胸前。


    “喂,”立花櫻用拳頭敲著怪人的頭,“怎麽回事兒?快點告訴我。”


    “真搞不懂。”怪人撫摸著下巴,說道,“你的肚臍,不是活人的肚臍,但你卻活著。看來是我修行還不夠啊!真是搞不懂。”


    “怎麽回事兒?“立花櫻插話道。


    “不論我怎麽發牢騷,弄不懂的東西終究還是弄不懂。請你原諒。等我再提高修行後,咱們還會見麵的。”


    我拉起仍然一臉不滿的立花櫻的手,朝肯德基走去。怪人好像想起什麽事似的,趕緊追了上來。


    “在我修行圓滿之前,你……”怪人對著我的後背說道,“你不許死!”


    “累死我了。”


    進了肯德基後,立花櫻邊喝著香草奶昔邊說。盡管是星期一的中午,但店裏有很多與立花櫻年齡相仿的男生女生。他們每個人都是跟朋友一起來的,他們或者和朋友一起圍著雜誌嘰裏呱啦地談論個不停,或者為某個朋友的創意爭論不休。我在想,他們和立花櫻的不同之處是什麽呢?


    “真是太有意思了,修羅的肚臍和死人的肚臍。”


    “就是因為有老實人讓他看相,所以那些家夥才那麽飛揚跋扈。”我喝著雪頂咖啡說道。


    “那樣不挺好的?又不是什麽值得吹毛求疵的事,不是嗎?倒是很可笑。”


    圍著雜誌的那夥人站了起來,盤子、垃圾和煙灰缸都沒有收拾。一個看上去還不到中年的店員,擺出一副從心底厭倦人生的中年人的樣子,開始收拾他們用過的桌子。


    “你常來買東西嗎?”


    和店員對視了一眼後,我把目光轉向立花櫻,問道。


    “我母親還在世的時候常來。”立花櫻說道,“她是個喜歡購物的人,每個星期天都帶我來買東西。前麵那戶人家附近有家教會,母親應教會的請求,每個星期天都會去彈鋼琴為讚美歌伴奏。完事之後,母親肯定會帶我去商場。那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去了商場之後,無論是身上穿的,還是腳上穿的,還是頭上戴的,順手抓到什麽就買什麽。母親不停地換著穿,看上去很高興,所以我就忍了,但現在想來,她那種情況很不正常。她真的是不斷地買,抓到什麽就買什麽。”


    “對你們母女二人來說,這麽做很快樂吧?”我說道,“你們母女關係真好。”


    立花櫻臉上的表情一下子消失了。我是不是說錯什麽了?


    但想來想去卻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立花櫻長時間一聲不吭地喝著香草奶昔。再多說話隻會給自己掘一個更深的墳墓,所以我也默默地喝著雪頂咖啡。我們倆的吸管幾乎同時發出“吱吱”的聲音。


    “鋼琴,”立花櫻把空杯子放回桌上,“我已經不彈了,我對你說過的吧?”


    “是的,”我也把杯子放回桌上,點點頭道,“你彈得非常好,對吧?”


    “就是因為彈得非常好所以才不彈的。”


    “為什麽?”


    “最初教我彈鋼琴的是我母親。母親彈的鋼琴曲是我最喜歡的。一直以來,即使聽到技術再好的人的演奏,我也認為母親彈得更好。母親彈奏的鋼琴曲裏有某種超越了技術和感性的東西。我希望自己彈鋼琴能夠像母親一樣出色。抱著這種打算,我一直在練習鋼琴。”


    她遙望著遠方說道。


    “嗯。”


    “春假的時候,我去了趟歐洲。在那裏我聽遍了各種演奏,真是太棒了。人的素養不同,音樂在人們心中所占的地位也截然不同。我非常興奮。”


    “嗯。”


    “回到日本後,我邊想著怎麽跟母親說我的感受,邊走進了家門。當時母親正在彈鋼琴。我忍受不了了。”


    “嗯?”


    “不,最初我不認為是母親在彈鋼琴,還以為在我去旅行期間,水穀小姐開始學習彈鋼琴了呢,彈得那麽難聽。她演奏的實在是太難聽了,於是我生氣了,那架鋼琴可是我和我母親的鋼琴啊!我想對她說‘你喜歡我父親的話盡管去喜歡,但是請你唯獨不要碰那架鋼琴,哪怕是死了也不要碰’。這麽想著我打開了門。結果發現坐在那裏的是我母親。”


    “啊!”我不禁吃了一驚。


    這就跟相信母親親手做的菜是天底下最好吃的孩子,在吃遍一流西餐廳的菜之後回到家裏的感覺一樣吧。如果立花櫻沒什麽才能的話也就罷了,但她有才能,她有一條可以分辨出味道不同的舌頭。


    “我什麽都沒說,哪怕是關於歐洲之行,也隻是說了句沒什麽了不起的。但是,自那以後我無法忍受母親的演奏了。那種指法都是些什麽呀!那種節奏感都是些什麽東西呀!她在享受什麽呢?她為什麽彈鋼琴呢?求求你請不要在我麵前演奏了。每次聽到母親的演奏,我都想對她說這句話,都想把耳朵塞起來。母親肯定注意到我的反應了,一定是。所以,所以她做出了那種事……"


    立花櫻緊咬著嘴唇,仿佛要把嘴唇咬下


    來。我不想讓她流血,因此要讓她說話。純粹出於這種目的,我才問她問題的。


    “你母親去世的那天夜裏,”我說道,“聽說你去醫院了?”


    立花櫻的嘴角鬆動了。她露出一副老女人般的微笑,用少女的聲音說道:


    “你果然什麽都知道啊。”


    “你去幹什麽了呢?”


    “我是去殺我母親的。”立花櫻說道,“因為她太可憐了。她想死卻沒死成,隻能依靠機器勉強活著,她太可憐了。把母親逼到這種地步的是我,所以我覺得我有責任那麽做。”


    我安慰道:“那不是你的錯。”


    “那你說這是誰的錯呢?”立花櫻問道,“是我父親的錯?是水穀小姐的錯?還是我母親自身的錯呢?”


    “任何人都沒有錯。”我說道,“出這種事也是沒辦法的。”


    “是啊。也許是吧。”立花櫻點點頭,“任何人都沒有錯,所以歸根到底錯的還是我。所以我不用原諒任何人,因為那是我的錯。從最初開始,任何人就都沒有錯。”


    立花櫻拿著空杯子把玩了好一會兒。我無言以對。在這種情況下,我連一句正麵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我隻能厭惡自己的不老練了。立花櫻用力捏爛手中的杯子,然後站起來。


    “我走了。謝謝你陪我。”


    立花櫻雙手抱著五個紙袋走了出去,把我和被捏爛的杯子丟在當場吃癟。對此,杯子好像無意站出來發牢騷,而我則好像沒資格發牢騷。況且她已經走了。


    深夜兩點,有來訪者上門。開始時我打算不予理會的,


    但對方的敲門聲中傳來不同尋常的緊張感。於是我從被窩裏爬起來打開了門。門口站著一個素未謀麵的男人。他努力避開我的身體朝屋裏張望。


    “等一下。”我製止了幾乎要擠進來的男人。


    “有什麽事嗎?”


    “小櫻沒來這裏吧!”


    男人說道。水穀小姐從男人背後露出頭來,我才總算判斷出這個男人就是立花櫻的父親。


    “她沒理由要到這裏來啊。”我說道,“現在都淩晨兩點了呀。”


    “說的也是。”


    男人鬆了口氣,緊接著又是一副擔心的表情。


    “小櫻怎麽了?”


    水穀小姐說道:“她不在家。”


    “不在家?”我反問道,“現在可是淩展兩點啊!”


    “所以我們才找到這裏來的。”


    男人怒氣衝衝。


    “小櫻的房間裏有這裏的地址。”


    水穀小姐調停似的插到眼看要生氣的我和男人之間,說了一句。


    “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在家的?”我問,“直到下午我們還在一起呢,我們去買東西了。自那以後她回去了嗎?”


    “嗯。她四點多回來的,直到吃晚飯前一直都在家裏。”水穀小姐說道,“備好晚飯後,我去喊她吃飯,結果小櫻說貓不見了。”


    “她出去尋找丟失的貓了,自那以後就沒回來。”


    “對,但是我們家裏沒養貓啊……小櫻說的貓,到底是什麽東西啊?”


    家裏沒養貓?


    “不對。你家裏是有貓的。”我說道,“上次我去小櫻房間時,還看到一隻純白色短毛貓滿臉狂妄地趴在她的床上呢。”


    聽了我的話,男人和水穀小姐麵麵相覷。他們身上有種奇怪的緊張感。


    “總之,”男人轉向我,說道,“小櫻不在這裏吧。好的,我知道了。我再到別處找找吧。大半夜的打擾你實在不好意思。”


    “我幫你找。”


    說完,我就要返回房間去取上衣。男人攔住了我。


    “不用,請你留在家裏。如果小櫻來這裏的話,請你與我們聯係。或者說你還知道其他線索?”


    男人問我。我搖了搖頭。


    “沒有,我也沒什麽線索。”


    男人看著我,好像有話要問。其實也對,我們連自我介紹都沒做過呢。我是誰?跟自己的女兒又是什麽關係?男人有這樣的疑問也是理所當然的。但是,男人在自己的頭腦中還是把找到立花櫻放在了第一位。


    “那麽就拜托你了。”


    留下這句話後,男人和水穀小姐朝夜色中走去。


    [1]愛媛縣鬆山市的道後溫泉,日本三大曆史名溫泉之一。


    [2]天草時貞(1621-1638),島原之亂(天主教暴動)的領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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