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月四日,周日清晨。


    新月瞳子將廚房備好的咖啡放上手推車後,推著車來到走廊上。馬上就要到早上八點了。她略作思量後,並沒有將咖啡送到配樓,而是送向位於主樓東邊最裏麵的主人的寢室。


    寢室前有間書房。兩個房間呈內部相連的構造,書房與寢室各設有一扇通向走廊的門。


    瞳子先敲了敲位於裏側的寢室的門。門內並無回應。於是,她又問候了一聲早安。


    “早安。我送咖啡來了。”


    即便如此,門內依舊沒有回應。


    還沒有起床嗎?還是已經起床了,人卻在書房裏呢?


    她走回位於前方的書房門口,同樣試著敲了敲門,問候了一聲。


    但是——


    依舊沒有回應。不要說是回應聲,門內一點動靜都聽不到。


    真是奇怪啊——瞳子有些不解。


    館主應該在這邊才對啊……


    這是怎麽回事兒啊?瞳子快要想煩了的時候,聽到有人打招呼道:


    “新月小姐,怎麽了?你為什麽在這裏?”


    來人正是鬼丸光秀。


    在走廊上現身的鬼丸依舊一身黑色西裝,麵覆“若男”能麵。瞳子起床後立刻換上了與昨日相同的裙裝圍裙,戴好了“小麵”。


    “我為館主送來了咖啡。他吩咐過要在這個時間送來的。”


    “我看到咖啡自然知道。”


    戴著“若男”的鬼丸略帶不解。


    “隻是,你為什麽將咖啡送來這裏呢?”他問道,“會長在那邊——配樓的‘奇麵之間’裏就寢吧。”


    “哎?不是的。那個……實際上……”


    瞳子本打算說明緣由,但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


    昨晚的——自日期上來說應該算是“今天”了——那通突然而至的電話,於配樓沙龍室中偷偷觀賞《勾魂攝魄》時,嚇了瞳子一大跳的那通電話……


    半夜三更躡手躡腳看電影這種事,在此開誠布公地說出來到底有些窘迫,也有些難為情。於是——


    “沒什麽……對了,確實是啊。”瞳子改口掩飾道,“對不起。我這就送到那邊去。”


    “我同你一起去。”


    “啊,好的。”


    “外麵下著非常大的雪。照這樣子下去,今天客人們誰也回不去了……所以,關於這件事,我想和館主商量一下。”


    走在自主樓通向配樓那道長長的走廊上,鬼丸打了兩次大大的哈欠。


    “您睡眠不足嗎?”


    瞳子問道。


    “昨晚與長宗我部先生一起熬夜了。”


    鬼丸回答的聲音聽起來裝模作樣的。


    “險些連鬧鍾的聲音都沒有聽到——不知道長宗我部先生怎樣了。”


    “說起來,方才我在廚房裏沒有看到他的身影。”


    “哎呀呀,早餐預計九點開始,差不多該準備了啊——新月小姐呢?睡得好嗎?”


    “我嘛……嗯,睡得還好。”


    雖然她如此作答,但實際上臥床時已經超過淩晨四點了。連四個小時也沒有睡夠的她差點兒打起哈欠來。她邊忍著想打哈欠的欲望邊問道:


    “您與長宗我部先生做什麽了?”


    “下了會兒圍棋。”


    鬼丸回答道。


    “圍棋?”


    “是的。”


    “下得好嗎?”


    “長宗我部先生下得非常好。我就差得遠了。”


    “是嗎……”


    對弈之時,鬼丸與長宗我部肯定沒有戴麵具。然而,瞳子的腦海中浮現的卻是“若男”與“武惡”對局的怪異情景。她並不懂圍棋,隻覺得它一定有令兩名成年人夜半對弈之趣。


    2


    沙龍室中空無一人。


    看起來與昨晚——正確來說是今天淩晨瞳子在此處之時毫無二致。客人們似乎誰也沒有起床。


    瞳子推著手推車,走向通往內室的雙開門。她在鬼丸的注視下敲了敲門。


    “早安。我送咖啡來了。”


    她仍然如此說道——但稍作等候後,依舊沒有館主的回應。


    這期間,鬼丸打開了窗簾,並順便向裏麵的壁爐走去。整個房間冰冷徹骨。他一定想要燃起壁爐,而非僅以空調取暖。


    “早安。”


    瞳子再度打著招呼,邊說邊用力敲了敲門。


    “您起床了嗎?那個……我送咖啡來了。”


    他果然不在這裏嗎?


    瞳子不得不這麽想。


    當然,不是沒有館主仍然酣睡的可能性。他即便起了床,也可能人還在最裏麵的寢室——“奇麵之間”之中,聽不到敲門聲。可是——


    那通電話……


    那時打來的那通電話……


    瞳子放開手推車,向背後看去——看向方才來時走過的由主樓通至此處的通道。雙開門大敞的那處出入口的另一端——而後,她又看向房間西南一隅放置的電話台。


    “哎?”


    她不由得喊出聲來。


    “為什麽……”


    電話消失不見了。


    幾小時前,直至瞳子離開這裏時還在那裏的黑色按鍵式電話,如今已經消失不見了。電話台四周也沒有看到它的蹤影。


    “鬼、鬼丸先生。”


    瞳子感到十分費解。她喊著一身漆黑的秘書之名。然而,恰巧此時——


    “這、這是?”


    壁爐前的鬼丸本人也發出了驚訝之聲。


    “這東西怎麽會……”


    “鬼丸先生,電話……”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說道,“這裏的電話不見了。”


    “電話……”


    鬼丸回頭向瞳子瞥了一眼,遠遠看向空空如也的電話台後,再度看向麵前的壁爐。


    “電話嘛,在這裏。”


    他壓低聲音對瞳子說道。


    “啊?什麽‘在這裏’啊?”


    “在這個壁爐中。有人拔掉電話線後,把它丟進這裏了——它沒有被燒壞,卻被非常粗暴地弄壞了。”


    “怎麽會這樣。”


    瞳子非常混亂。


    “這是為什麽啊……”


    “我也不清楚。”


    鬼丸失望地搖著頭,自壁爐前走開。而後,他說道:


    “總之,先將這件事告知會長。”


    “啊,好的。可是,從剛才起一直沒有任何回音啊。那個……”


    “也許會長還沒有起床吧——門上鎖了嗎?”


    經鬼丸一問,瞳子立刻確認起來。


    今天淩晨兩點半左右,瞳子聽到動靜,向館主打招呼的時候,門是鎖上的,門把手也轉不動。但是——


    她轉動著門把手——門開了。與那時不同,門沒有上鎖。


    “門開了。”


    瞳子對鬼丸說道。她無法充分理解眼前發生的事實到底意味著什麽。在遭受這種不安與緊張的雙重逼迫之時——


    “我受夠了……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啊!”


    隨著一聲聽著不快的抱怨聲,有人自客用寢室方向走入沙龍室。素茶色的睡衣外罩著灰色睡袍,頭部戴有那種全頭假麵——是“憤怒之麵”。


    “您這是怎麽了?”鬼丸回應道,“那個……客人您是兵庫縣警……”


    老山警官——瞳子在心中默默念著那個名字確認道。


    “還能怎麽了!”


    “憤怒之麵”以稍稍拖著左腳的走路姿勢一口氣衝到房間中央。而後,他用非常不快的焦躁口氣申訴道:


    “假麵摘不下來了。”


    “什麽?”鬼丸反問道。


    “憤怒之麵”益發焦躁地說道:“剛才醒來的時候就已經被人戴上這玩意兒了。雖然不知道這是誰的惡作劇,但是他連假麵都給鎖上了,想摘也摘不下來。鑰匙也不知道去哪兒了……”


    瞳子聞言大吃一驚。連鬼丸亦驚慌失措起來。


    “難道這是……”“憤怒之麵”說道,“我是初次參加,所以不太清楚。這也是此次聚會的一個環節嗎?是這樣嗎?”


    “怎麽會?”鬼丸答道,“並沒有這種環節。”


    “那這到底……”


    在這樣的對話中,另有一人現身沙龍室。他身著同樣的睡衣、同樣的睡袍,同樣頭戴假麵……


    “鑰匙呢?”一找到鬼丸,那名男子立刻大聲問道,“這個假麵的鑰匙在哪兒?真是的!給我戴上這東西還怎麽洗臉啊!真不好意思,我可沒空陪你們玩兒這種低級遊戲。”


    來人所戴的是“悲歎之麵”。他是算哲教授吧——瞳子在心中默念道。


    看來他也遭遇到與“憤怒之麵”相同的異常事態。


    3


    好容易才從可疑的沉睡陷阱之中逃脫出來,鹿穀門實立刻感到非常強烈的不協調。


    雙目難以清楚地聚焦,雙耳也有輕微耳鳴,輕微麻痹的疲憊感爬上全身……極度口幹,脖子莫名有些痛,喘息莫名有些痛苦,還有些莫名的……唉,這、這是怎麽回事兒呢?這種堅硬的觸感,這種冰冷的壓迫感,這種……


    “嗯?”


    剛一發覺出那種不協調感的源頭為何,鹿穀慌忙支起了上身。


    “等、等一下。”


    他不由得脫口而出。自然他不知道該讓誰“等一下”。


    “這……為什麽會這樣?”


    鹿穀用雙手慢慢摸索著脖子上麵的部位,確認那部位的情況——毫無疑問,是假麵。如今,自己正戴著假麵,戴著此幢宅邸的初代館主特別訂做的那種全頭配鎖假麵。


    他當然不記得睡前親手戴上了假麵。因此,也就是說——


    雙手抵住金屬麵頰,鹿穀看向床頭櫃。本應放在那裏的“哄笑之麵”不見了。因此,也就是說——


    有人潛入房間,將它——那枚“哄笑之麵”戴在沉睡的自己的頭上。而後……


    “不會吧……”


    鹿穀喃喃說道。而後,他將雙手伸到頭後部。


    假麵後半部的對接之處——那處構成上鎖裝置的部分中,有個為了解鎖而設的小手柄。鹿穀伸手摸索著那裏,憑借自昨日起便實踐數次得來的開鎖訣竅施力。但是——


    小手柄紋絲未動。


    假麵上了鎖。


    “等等、等一下啊。”


    為出乎意料的此種異常事態所震驚,在感到困惑的同時,鹿穀隻能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掌握現狀。他靠在床頭板上,緩緩做著深呼吸——是的,拜假麵所賜,自己多少有些不舒服。但冷靜下來做做深呼吸,也覺得還是可以喘口氣的。


    而後,鹿穀檢查了床頭櫃的抽屜。他已經隱隱預感到了什麽——本應放在抽屜中的假麵鑰匙不見了。


    “唉。”


    混同著歎息,鹿穀哼了一聲。而後,他立刻下了床,走向窗邊。


    全身的疲憊感尚未退去,走起路來多少有些腳步不穩。也許是戴著假麵睡了一夜的緣故,脖子與肩膀隱隱作痛。


    昨晚,似乎是淩晨一點入睡的——


    有人潛入這個房間,為已經入睡的鹿穀戴上放在床頭櫃上的“哄笑之麵”,並用抽屜內的鑰匙鎖上假麵,繼而拿走了鑰匙。客房的門沒有鎖,因此任何人都有可能做出這件事。


    但是——


    為鹿穀戴上假麵時,決計要冒著不慎驚醒他的極大風險。然而,那人為何不惜甘願冒這種風險,做出這種……


    是單純的惡作劇嗎?


    例如,在奇麵館的這場聚會之中,事實上有“第二日驚喜”什麽的慣例節目?


    無法否定這種可能性,卻也無法就此認同。最重要的是他察覺出如今心中漸生的某種感覺——極度不安的忐忑感。昨晚睡前也好,現如今也罷,這幢建築之內彌漫的空氣與其所含的“氣息”全都變質了一般……


    白色光亮透過窗簾照進屋內。已經過了早晨八點,據說九點開飯。


    鹿穀拉開窗簾,擦擦窗子上的霧氣,向外看去,隻見鋪天蓋地的皚皚白雪。生長於九州大分縣的他從未見過量如此大的積雪。何況猛烈的雪現在依舊不斷下著。


    為什麽會這樣……


    鹿穀雙手扶著假麵,想看看它是否難以摘掉。但是,他知道在上鎖的情況下根本無可奈何。強行用力,下巴、脖子、耳朵、鼻子……到處都痛得難以忍受。


    鹿穀離開窗邊,在睡衣外罩上睡袍,戴上手表。他非常想吸支煙,但“今日一支煙”也太早了,還是忍著吧。對了——


    口幹舌燥。非常渴。


    想先喝些水。而後,對了,去看看其他客人的情況……


    鹿穀依舊步履蹣跚著走出房間。之後不久——


    他發覺沙龍室中不知為何非常喧鬧。


    4


    他一來到沙龍室,就看到房間內的“憤怒之麵”與“悲歎之麵”異口同聲申訴著疑問、困惑與不滿。鹿穀來到沙龍室不久,又有另一名客人——“歡愉之麵”打著大大的哈欠,加入了他們的隊伍之中……總之,他們似乎都遭遇到與鹿穀相同的情況,諸如“一醒來就發現被戴上了假麵”、“假麵上了鎖摘不掉”、“連鑰匙也不見了”等。


    不難想象的是如此一來,恐怕尚未現身的另外兩人也遭遇了同樣的事……


    戴“小麵”的兼職女仆新月瞳子也在這裏,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無論客人們如何詰問她“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她也隻是堅持說“我也不清楚”。


    可不是嘛——盡管鹿穀同情著瞳子。但說實話,他自己也想找個人好好問問“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戴“若男”的鬼丸光秀於一片混亂之中獨自走入內室。也許他去向館主匯報這次的異常事態了吧……


    然而,不久——


    “啊——”


    完全無法想象自那名青年秘書口中發出如此失態的慘叫。那聲音自內室傳來。


    鹿穀與“憤怒之麵”二人聞聲而動。


    方才的慘叫非同尋常。很明顯,那就是遭遇到某種脫離常規的事態時所發出的聲音。


    鹿穀毫不猶豫地趕到“對麵之間”。“憤怒之麵”幾乎同時采取了與他相同的行動。


    “對麵之間”空無一人。


    室內並未開燈,卻也不是漆黑一片。鹿穀這才知道昨晚受邀而來時,這裏看似全無窗子,實際上並非如此。四麵牆上的確一扇窗子也沒有,然而頭頂上卻有兩扇四方老虎窗。室外光線透過老虎窗照射進屋。


    “鬼丸先生?”鹿穀大聲喚道,“發生什麽事兒了?剛才的……”


    “請到這邊來。”


    裏麵打開的門內傳來鬼丸異常顫抖的應答聲。


    鹿穀看向“憤怒之麵”,說道:


    “刑警先生,我們上!”


    他沒有稱對方“原刑警先生”,此時也不是可以親昵他稱其“老山警官”的場合。


    二人穿過裏麵的那扇門,出了“對麵之間”。


    他們來到一道向左右延伸的短廊。短廊右方盡頭有扇敞開的門,身著黑色西裝的鬼丸就在那道門內。他剛剛踏入那房間一步,便跌坐在地板上。


    “鬼丸先生,你怎麽了?”


    “你還好吧?”


    鹿穀他們邊問邊趕了過去。鬼丸依


    舊癱坐在地。


    “那個……看那兒!”他舉起一隻手,指著前方,顫抖著說道,“這、這……啊……”


    依鬼丸所指,剛一看到那房間——“奇麵之間”的情況時,鹿穀不由得一聲呻吟。


    一同趕來的“憤怒之麵”也異口同聲地呻吟起來。


    難怪方才鬼丸發出了那樣的慘叫聲,難怪他如此癱軟倒地。


    如此令人震驚,隻能以慘絕人寰來形容的情景正等在那裏。


    5


    館主寢室位於奇麵館配樓內室。昔日日向京助造訪此處時,曾為其異常之狀所瞠目結舌的這個“奇麵之間”——


    沒錯,這的確是個獨出心裁的房間。


    這房間約有客房的兩倍大,放有床、床頭櫃、衣櫃等基本家具。房間深處有一扇窗。這扇窗也掛有同客房一樣的灰色厚簾……這些都與普通寢室相同,沒有什麽特別異常之處。


    問題在於四麵牆。大部分牆麵均埋有各式各樣的“臉”。


    雖與在沙龍室的牆麵上看到的裝飾相同,但這個房間的臉無論是從數量上還是密度上來說,都不是一個量級的。


    鹿穀他們所戴的“哄笑”“憤怒”“歡愉”“驚駭”“懊惱”“悲歎”以及“祈願”——猶如直接拍下這些假麵的表情一般的大量人臉遍布四壁。沙龍室中那些假麵隻是“四處鑲嵌”的程度,此處卻是由那些凹凸的臉湮沒灰漿牆壁,甚至連一部分天花板也未能幸免。


    若是按照昨晚的約定,在館主帶領下進入這裏目睹這樣的設計,鹿穀會發出“果不其然”的感慨,歎其“不愧為‘奇麵之間’”……但是,現在——


    麵對比這房間的異常裝飾更加異常的情景,鹿穀他們感到驚駭、戰栗,不得不發出呻吟之聲。因為——


    房間中央靠裏的地方倒著一個一眼看去極其異常的物體。那個物體本身與其周圍均被染作極其異常之色。那是……


    “天啊……會長。”鬼丸虛弱地喃喃念道,“為什麽,會這樣……”


    “那是館主——影山先生吧?”鹿穀確認道。


    鬼丸立刻如難以理解對方問題般“啊”了一聲,轉過頭,抬眼看了過去。


    “當然……”


    “昨晚,館主是在這裏就寢的嗎?”


    “應該是的。”


    “然後,剛才你趕到這裏一看,才發現事情演變成這樣了,對嗎?”


    “是的。”


    鬼丸點點頭,站起身。但他的身體搖搖晃晃,難以維持平衡,於是用手扶住了門框邊。


    “盡量不要徒手四處碰觸。”


    “憤怒之麵”做出提醒後,從鬼丸身旁擠了過去,進入房間搜查。鹿穀也慢吞吞地緊隨其後跟了進去。


    房間中央靠裏的地方倒著一個一眼看去極其異常的物體——那是人類的屍體。


    那個物體本身與其周圍均被染作極其異常之色——那是自屍體流淌出來的血的顏色。


    他身穿與鹿穀等客人們同樣的茶色睡衣,床邊丟著脫掉的灰色睡袍與拖鞋。鹿穀覺得,那應該就是昨晚奇麵館館主影山逸史返回內室後換上的衣物無疑。但是——


    “那是館主——影山先生吧?”


    之所以鹿穀特地向鬼丸如此確認,是因為有需要如此確認的理由。他們僅僅自房間入口處遠遠看到屍體而已,並未靠近便已斷定“那是具屍體”亦有可以如此斷定的理由。


    倒於房間內的他的身體自脖子以上——整個頭顱已蕩然無存。有人將死者頭顱砍了下來。


    既然沒有頭部,自然隻能通過僅存的胴體推斷死者的身份。未曾靠近便已斷定“那是具屍體”,是因為在被砍掉頭顱的情況下,應該沒有人能生存。


    “憤怒之麵”走到屍體旁。他輕微拖著左腳,步伐卻顯得淩亂。看來他沒有過多的膽怯或是慌亂。


    不愧是原一課刑警……鹿穀正在由衷感到佩服之時——


    “真夠慘的。”“憤怒之麵”彎著腰,俯視著屍體感歎道,“幹嗎把人腦袋砍下來呀。”


    鹿穀注意著不要踩到地板的血痕,走過去俯視屍體。一股異臭撲鼻而來。


    屍體倒在地板上鋪的小塊地毯上。屍體仰麵朝天,因此看得到其睡衣上的扣子。自房間門口來看,脖頸的斷麵對著左側牆壁。那個血淋淋的切口令鹿穀不由得再度呻吟出聲。


    在古今東西的推理小說故事中,鹿穀早已習慣了“無頭死屍”。然而,在案發現場親眼目睹無頭死屍卻是破天荒頭一遭。以前,他被卷入那件“迷宮館事件”中時,看到過掉了腦袋似的他殺屍體,但那與此次的感受完全不同。“頭部全部缺失”令其人不像人——鹿穀產生了這樣的感受。與此同時——


    鹿穀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昨晚夢到的一個場景。


    ……裂作兩半的“祈願之麵”,本應出現的奇麵館館主的麵容卻並不存在。


    ——來,敬請欣賞。


    脖頸以上的“空”說道。


    ——這就是那個哦,那枚‘未來之麵’……


    “那就是凶器吧。”


    “憤怒之麵”說著,指向牆角的地板。鹿穀看了過去,隻見刃部沾血的日本刀與其刀鞘掉落在那裏。


    “這是館主的隨身物品吧。我記得昨晚在那邊的房間裏見過這把刀。鬼丸先生,對吧?”


    “是的。”


    鬼丸回答道,他站在房間入口附近,正準備摘下“若男”。


    “聽說那是影山家的祖傳名刀。”鹿穀接著說道,“每次來這裏的時候,館主都會帶刀過來。”


    “沒錯。”


    假麵後露出了鬼丸蒼白的麵龐。原本白皙的麵色上如今更是血色全無,看上去甚至猶如重症病人一般。


    “這樣啊……”


    “憤怒之麵”哼了一聲。


    “他是遭遇砍頭而死的呢,還是死後被人砍了頭呢……”


    鹿穀認為,如果這裏就是案發現場的話,後者的可能性似乎非常高。


    若是砍掉活體的頭顱,應該有非常驚人的出血量。可是,在屍體的斷口附近能夠看到的血量卻非常少。


    “哎?”


    在屍體旁彎著腰的“憤怒之麵”發出一聲疑惑。


    “這是怎麽回事兒?”


    “怎麽了?”鹿穀問道。


    “憤怒之麵”說了一句“你看那兒”,而後指著屍體說道:


    “你看看呀,屍體的手指那兒。”


    “天啊……”


    斷頭過於吸引鹿穀的注意力,令他粗心大意到失察的地步——


    以好似走形的“大”字般的姿勢仰臥的屍體,雙手一左一右無力甩開。無論哪隻手都沒有手指。


    左右手的十根手指全被切掉了。


    “這也是凶手幹的好事兒吧。”


    “應該是吧。”


    “光砍掉頭還不算完,連雙手的手指也……唉……”


    鹿穀的視線自慘狀萬分的屍體上移開,轉而再度仔細查看起室內情況來。


    房間開了燈(據說是鬼丸剛剛打開了燈)。開著空調(它正從停止狀態轉為運行狀態)。床上沒有就寢過的痕跡。


    窗簾緊閉。窗前擺放著小桌與椅子,但小桌的擺放位置很明顯變動過。它斜著推向牆邊,四把椅子之中有兩把椅子翻倒朝天。


    僅憑如此查看,斷頭與十根斷指並沒有被凶手留在這間房間內。但不查查衣櫥等處的話,尚且無法斷定……


    “總之,先離開這裏吧。”“憤怒之麵”直起身說道,“毋庸置疑,這是件凶殺案。就此封存現場,而後報警才是首要問題。”


    無論他是不是“原刑警”


    ,這都是極其正常的意見。


    “鬼丸先生,請您立刻撥打一一〇報警。”


    “好的。”


    他慘白著臉點點頭。


    “不過——”


    “怎麽了?”


    “啊,沒什麽——我知道了,立刻報警。”


    鬼丸離開後,鹿穀在“憤怒之麵”的催促下出了“奇麵之間”。“憤怒之麵”關上房門。為了不沾上多餘的指紋,他用睡袍袖口包住了手,才轉動門把手鎖了門。


    “日向先生,你還挺膽兒大的嘛。”


    “憤怒之麵”讚許道。


    “近距離看到那種屍體的話,通常都無法保持冷靜。要麽更加慌亂,要麽就是惡心得幹嘔。”


    “我受了相當大的打擊。”


    鹿穀邊如此作答,邊以雙手抵住胸口附近。


    “不過,也許與一般人相比,我多少有些抗體吧。”


    “是嗎?小說家是這樣的嗎?”


    “並不是因為我是小說家才這樣……隻不過嘛,發生過一些類似的事情。”


    折回走廊時,鹿穀看了一眼手表以確認時間——上午九點十分。


    6


    “怎麽樣了?發生什麽事情了嗎?”


    新月瞳子與另一名客人——“歡愉之麵”趕至“對麵之間”。見到折返而回的鹿穀二人,瞳子精神十足地問道:


    “鬼丸先生剛剛出去,一臉慘白。無論問什麽,他連半個字都不肯回答。”


    “難道出了什麽事故,或是發生了什麽事件嗎?”


    “歡愉之麵”問道。


    “是的,唉。”


    鹿穀回答道。


    “在館主的寢室裏?”


    “沒錯。”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啊?”


    “歡愉之麵”問罷,剛要向裏麵的那扇門走去——


    “您還是不要看為好。這可是忠告。”


    “憤怒之麵”立刻製止了。


    “總之,還請您先回到沙龍室。我會好好說明情況的。”


    沙龍室中又多了一名戴假麵的男子。那是“懊惱之麵”。不出所料,他也與鹿穀等人遭遇了相同的情況,為上了鎖、無法摘掉的假麵感到震驚,似乎十分憤怒。


    由於鬼丸並不在沙龍室中,鹿穀不禁感到有些意外。如果報警的話,這裏明明就有電話……他總算注意到,這個房間電話台上的電話消失不見了。


    “新月小姐,那兒的電話呢?”鹿穀指了指電話台問道,“昨晚還在那兒吧?”


    “啊,是的。昨晚還在。”瞳子回答道,“我剛才也覺得奇怪。而後,鬼丸先生找到了被扔在壁爐中的電話。”


    “電話被扔進了壁爐?”


    “是的。拔掉電話線的電話扔在那裏,被十分粗暴地弄壞了。”


    “這樣啊。”


    所以鬼丸才用別的電話報警啊。館內還有兩部電話,分別位於玄關大廳與主樓的館主書房內。他會用其中一部電話報警吧。


    如此一來,可以理解方才命鬼丸立刻報警時,他那有些遲疑的反應。話說回來——


    “哎呀,這玩意兒壞得夠厲害啊。”


    耳邊傳來“憤怒之麵”的聲音。鹿穀走到壁爐前,向裏麵看去。


    “正如女仆小姐說過的那樣,這樣子已經無法使用了。”


    看來,他想要確認電話是否真壞掉了。


    “無論怎麽想,這東西都是被人故意弄壞的吧?”


    “為什麽要這麽做呢?”瞳子自問自答道,“是不是為了無法讓我們與外界取得聯係呢,尤其是為了封鎖與警方的聯係?”


    鹿穀失望地環顧室內。


    “如此一來,恐怕其他的電話也……”


    “喂,請等一下。”


    “歡愉之麵”焦急地插嘴。


    “說什麽與警方聯係呀?有那麽誇張嗎?到底發生了什麽……”


    “對了,不能想想辦法弄下這個假麵嗎?”


    這次是“懊惱之麵”插嘴。


    “真是莫名其妙!這算什麽啊……誰幹的惡作劇?這樣下去連牙都不能好好刷,也戴不了眼鏡。”


    “有沒有備用鑰匙呀。”“悲歎之麵”接著說道,“不是每枚相同的假麵都有一對嗎?用另一把鑰匙能不能開鎖啊。”


    “它們擺在‘對麵之間’裏吧。鑰匙肯定也在那兒……”


    “好了好了,大家冷靜點兒。”


    “憤怒之麵”想要令大家平靜下來。


    “我能理解大家想摘掉假麵的心情,但在此之前……”


    “裏麵的房間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請您如實相告。”


    “歡愉之麵”追問道,視線自“憤怒之麵”轉向鹿穀。


    “喂,日向先生,您也親眼見到了吧?到底……”


    “我會告訴諸位的。沒有必要隱瞞什麽。”


    “憤怒之麵”回答道。“歡愉之麵”點點頭,“懊惱之麵”與“悲歎之麵”也緘默不語地注視著“憤怒之麵”。


    “館主在裏麵的寢室中身亡。”“憤怒之麵”仔細玩味著措辭,緩慢強調宣布道,“他並非單純的亡故。很顯然,他是為人所害。因此,我剛才請鬼丸先生報警了。”


    全場混亂起來。


    戴假麵的男人們固然受到打擊,但遭受打擊最大的人是瞳子。一聽到館主遇害的消息,她就突然慘叫著蹲在地板上。


    鹿穀趕到瞳子身邊,問道:


    “你還好嗎?”


    瞳子一言不發,僅僅輕輕搖了搖頭。


    “坐在那邊的沙發上休息一下比較好。來,新月小姐。”


    “好吧。”


    在鹿穀的催促下,瞳子緩緩站起身。她摘掉“小麵”,再三急促地喘息著。


    “那個……我……”她低著頭,看著腳邊,“我、我……昨晚、嗯……”


    “怎麽了?”鹿穀問道,“昨晚也發生過什麽讓你在意的事嗎?”


    “是的。其實……那個,我……”


    此時,鬼丸正好趕回沙龍室。他的氣息相當淩亂,臉色依舊蒼白。摘下的“若男”依然被他握在左手之中。


    “打不通。”


    他一開口便是變了調的聲音。


    “館內的所有電話都無法使用——同這個房間內的電話一樣被弄壞了。”


    鹿穀不由得一聲歎息。


    事態果真如此發展了啊。


    下個不停的暴雪,與外界斷絕聯係的手法——不合時節的“暴風雪山莊”嗎?


    鹿穀的腦海中浮現出剛才親眼所見的殘忍情景,心情黯淡地咬住了下唇。


    “中村青司之館”招來了死神,應該發生的慘劇果然還是發生了。


    那具屍體的頭部與雙手手指被切掉了。恐怕犯下如此殘忍罪行的凶手,如今依然在這幢建築之中……


    而且——“哄笑之麵”之後,鹿穀的眉頭緊皺。他逐一打量著聚集在沙龍室中的各人,同時喃喃說道:


    “真是棘手啊。”


    除鬼丸與瞳子二人外,包括鹿穀在內,沙龍室中的所有人均以上鎖假麵掩蓋住本來麵目。也就是說……


    這出乎意料的情況簡直是聞所未聞。不要說現實中發生的事件,就是環顧古今東西、放眼各類推理故事中描繪的事件也沒有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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