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將近晚十一時,六名受邀客於“對麵之間”進行的“儀式”全部結束。之後,大家移步至配樓的沙龍室中,參加於此召開的小型宴會。館主影山逸史戴回原本的“祈願之麵”現身會場。


    按照鬼丸的吩咐,新月瞳子在此侍奉用餐。


    問詢各人愛好從而準備飲品。咖啡,紅茶,果汁。好酒者雖有紅酒招待,無奈館主在場,客人們無法脫去假麵,故而無論杯具酒盞均需另添吸管。


    除了飲品之外,雖備有長宗我部所製的各類冷盤及小點心,種類卻有限。客人們依舊戴著假麵,所以隻能做一些易入口、易食用之物。


    包含館主在內的七名男子戴有表情各異的“奇麵”,圍坐在沙龍室最裏麵的成套沙發旁,度過大抵寧靜的時間。


    在鬼丸也來幫忙侍奉用餐之時,諸位客人的三言兩語不時傳入耳中。比如——


    “外麵的暴風雪依舊下個不停啊。這種時節經常會下這麽大的雪嗎?”


    “不清楚。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形。”


    “到底人在東京還是在劄幌呀?我都快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了。”


    “還真是冷啊。讓壁爐燒得更旺點兒吧……”


    以上就是戴“懊惱之麵”的建築師與館主的對話內容了。


    “要是明天還是這種天氣,返程之路令人擔憂啊。”


    “也許會為雪所困吧。”


    “如果演變成如此情勢的話,那就在道路疏通前在此小住即可。彈盡糧絕之時,總不會還困在這裏吧,倒是不必擔心這個。”


    “下周一我還要上班。”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呀。”


    “偏偏今日是這種鬼天氣,我連想都沒有想到。”


    “不合時節的‘暴風雪山莊’嗎?”


    在這對話之中最後插嘴發言的恐怕是戴“哄笑之麵”的小說家。此時,他正單手執杯,身靠位於房間中央一帶的粗壯立柱。那盛有紅酒的水晶杯中插有吸管。他與大家保持著一定距離,看起來像是在觀察著坐在沙發上的每一個人似的……


    “那麽,諸位,夜漸漸深了。”


    此時,幾近午夜零時。戴有“祈願之麵”的館主站起身來,環視著客人們開口說道:


    “我認為,今晚的時間過得非常有意義。我感謝在座的每一位。此後,我已再無所求。希望你們可以在返程前玩兒得盡興。”


    說罷,主人以眼神示意候於房間一隅的瞳子。由於事前鬼丸交代過流程,於是瞳子迅速行動起來。


    她走向貼牆放置的餐具架,取出架上的大號醒酒器。那醒酒器一如玄關門環般是假麵造型的半透明水晶玻璃製品,其中盛放著深褐色的液體。


    托盤中早已按人數準備好赤紅色利口杯。瞳子向每隻利口杯中注入一定酒液。那液體散發出某種類似芳香藥草般的獨特味道。瞳子將杯子旁附上新的吸管後,分送至在座的七人麵前。


    “按照慣例,讓我們在此幹杯吧。”


    主人說罷,看向初次參加的小說家與原刑警。


    “這是影山家自古以來喜歡飲用的秘製保健酒。據說它有祛病益壽的功效。為了祈願蒞臨至此的諸位的健康,幹杯。”


    “哄笑之麵”與“憤怒之麵”兩位客人窺向手中的酒杯,以含混之聲分別應道——


    “是嗎?”


    “這樣啊。”


    奇麵館館主右手執杯,略略舉起,提議道:


    “致‘另一個我’——幹杯。”


    眾客皆應和著“幹杯”,而後將吸管插入利口杯中。


    哎呀,總覺得這還真是怪異的情景呀。


    瞳子邊看著這七人的舉動,邊在心中默念道。她不由得要笑出聲來。為此驚慌之時,所幸有能麵掩麵,令人無法察覺自己隱忍笑意的表情。


    “那麽——”一飲而盡後,主人將利口杯放回桌上,開口說道,“宴會至此,我該離席了。諸位也都很疲憊了吧。請你們好好休息。明日一早的安排等事宜,將由鬼丸相告……”


    主人離開內室之後——


    瞳子忽然留意到與餐具架並排擺放的書櫃內的某物。這次,她好不容易才忍住差點兒脫口而出的驚呼。


    附有玻璃門的高大書櫃,上麵若幹層擺放的並非書籍,而是錄影帶。略一過目便知那些都是電影錄影帶,而且那些錄影帶似乎是帶有封套的正品。


    太好了!這下子可就……


    瞳子眼前一亮。但是,她那變化的表情再度隱藏在“小麵”之下,依舊沒有為在場的眾人察覺出來。


    2


    影山逸史獨自立於“對麵之間”牆壁上的裝飾鏡前。


    他將那把日本刀抽出刀鞘,雙手緊握、中段持刀。鏡中映出相同姿勢的人影。他的臉上依舊戴有“祈願之麵”,因此連他自己都無法得知麵具之下的表情。


    數次展臂揮刀。


    他全神貫注於所執寶刀的刀鋒之上,每一揮都好似將腦內全部想法、感情驅趕掉一般——然而,即使看上去暫且煙消雲散,卻決計不會消減半分。在下次揮刀的空隙,它們便會不疾不徐地漸漸恢複原狀。一如那無論怎麽砍殺都會複活的可憎原始生物一般……


    本日的……這一日的……


    這一晚的聚會之上。


    影山逸史捫心自問。


    我與“另一個自己”已經相遇了嗎?


    像這樣將他們招待至此,如方才那般逐一相對而談……這樣的聚會已經是第三回了——然而,這麽做真的有意義嗎?


    有的。有意義。


    影山逸史如此自問自答。


    意義肯定是存在的。毫無疑問。


    “另一個自己”一定會現身的。而且,他肯定會為迷失方向的我指點出一條吉徑。不,也許他即將現身、為我指點迷津吧。因此……


    持續做了一會兒揮刀動作後,影山逸史走到書桌前,在扶手椅上坐下。


    “哎呀呀……”


    他邊低聲歎著氣,邊伸手摸入睡袍口袋之中。


    不久,影山逸史自右邊的口袋中摸出一把鑰匙。鑰匙的“頭部”刻有“祈”這個文字——這是“祈願之麵”的鑰匙。


    來到這幢宅邸、戴上這枚“主人之麵”時,他定會將該假麵上鎖。對於他而言,貫徹落實這種“隱匿自己表情”的行為,對穩定自己的心理狀態極其有用。不要說是會客之時,就算是獨處時也一樣。


    他親自將鑰匙插入位於假麵後部的鎖孔、開了鎖。方才的揮刀動作令他大汗淋漓,他想洗把臉。


    即使開了鎖,影山逸史依舊戴著假麵,將鑰匙放回右邊的口袋中。


    這次,他順手摸進左邊的口袋中,拿出另外一把鑰匙來。是那把嵌有迷人寶石的“未來之麵”的鑰匙。影山逸史將其托於掌心稍作欣賞,而後輕輕置於桌上。


    “‘未來之麵’……呀。”


    他特意喃喃念出聲來。


    為已故的影山透一格外看重、有著“暗黑之麵”之稱的它——他記得這是方才於這“對麵之間”中,戴“哄笑之麵”的小說家親口講述的事實。二十五年前,於此地興建這幢宅邸時起……不對,是更加遙遠的過往。自從影山透一擁有那枚假麵之時起,就已經被它的特殊性所深深吸引——影山逸史也如此確信。可是——


    “未來之麵”已經不在這裏了。


    不知道它是丟了還是轉讓給了他人。


    隻留下‘未來之麵’附屬的這枚鑰匙而已……


    自己對小說家這樣說過。然而,說出這些話的同時,自己也在那個時候突然自心中冒出一個小小的疑團來。那是……


    “那是……唉,不行。”


    影山逸史緩緩搖搖頭,自扶手椅上站起身來。


    “思前想後也是無濟於事……呀。”


    他並非沒有辦法解開疑團。隻是……


    總之,還是先洗把臉吧。反正,今夜也沒指望能睡個好覺。


    他穿過“對麵之間”最裏麵的門,一直走到短廊上。除了被稱作“奇麵之間”的寢室外,這間“內室”也配備了專用的盥洗室、洗手間與浴室。


    進入盥洗室後,他才摘掉了“祈願之麵”。透過盥洗台的鏡子,他看到了曝露在外的自己的麵孔。


    經過四十三年零七個月的時光,始終成為自身一部分的這張麵孔如此冷淡、如此空虛……就連這樣的詞匯也不足以形容的那張真正的麵具臉,就在眼前。


    他沒有用熱水,以冷水洗臉後又戴上“祈願之麵”,如方才摘掉麵具前那般再度鎖上了它。


    3


    穿過位於配樓入口處的小廳,向建築物深處走去時,有一處專門為客人準備的盥洗室及浴室。鹿穀門實在那裏洗漱完畢後,獨自回到客房。


    “也請隨意使用浴室。”


    雖然鬼丸如此勸說,但今晚鹿穀卻怎麽都提不起興趣泡澡或是淋浴。在盥洗室偶遇的魔術師忍田也說要到翌日一早再泡澡。


    “最後那杯保健酒是每回必喝的,度數似乎還不低呢。”


    魔術師誇張地聳聳肩,用手拍拍泛紅的雙頰。


    “實際上啊,我可是聞酒即倒的人。可就因為是名酒吧經營者,常常被人誤會成千杯不醉的……”


    返回客房時,鹿穀在走廊中與走向盥洗室的“歡愉之麵”擦肩而過。可是,此時對方已經脫去麵具,所以鹿穀並未立刻意識到對方是誰。畢竟那是他初次見到那名男子的相貌。


    “晚安。”


    對方依舊向脫去假麵的鹿穀打了招呼。


    “您是小說家老師、日向京助先生吧。一看您那急匆匆的走路方式就知道是您了。”


    “是嗎。”


    還真是用心觀察了呢。鹿穀這樣想著,不服輸地回道:


    “您是社長先生嗎?是……創馬先生吧?”


    “啊呀,答得漂亮。能認出我來嗎?”


    “嗯,是的。您的體形較其他客人……”


    “身負諸多壓力,所以我最近有點兒變胖了。”


    “因壓力而發福嗎?”


    “因食欲不振而消瘦,一不留神吃多了發福。這兩種情況我似乎都遇到過啊。”


    “是嗎……”


    此後,回到寢室時已過午夜零時。


    將丟在床上的“哄笑之麵”重新放回床頭櫃上後,鹿穀自衣櫥中拿出睡衣換好。這是素茶色的睡衣。想必其他各間客房內準備的睡衣也是與此一模一樣的。


    鹿穀依舊在睡衣外罩上睡袍,而後在床邊坐了下來。


    不知道是方才飲了酒,還是最後那杯保健酒的緣故,鹿穀覺得自己渾身莫名發燙,神思倦怠。腦子好像混混沌沌的,甚至還打起了哈欠。


    那隻特製的煙盒還在睡袍口袋中。鹿穀將其摸出後,叼上煙盒內的“今日一支煙”,用煙盒內附的打火機點燃了煙後,美美地吞雲吐霧起來。不知不覺間……


    角島的十角館。


    岡山的水車館。


    丹後半島的迷宮館。


    鐮倉的鍾表館。


    而後,是黑貓館。


    迄今為止,與鹿穀相關的諸多“中村青司之館”,以及在那些館內發生的種種事件,逐一浮現腦海、聚集一處,化作某種混沌的黑色堆塊。


    十角館。水車館。迷宮館。鍾表館。黑貓館。而後嘛……是了,現如今仍盤踞於九州熊本深山之中的暗黑館依舊……


    對於中村青司參與建造的這些建築,鹿穀曾經以“被死神纏住了”這句話作評。因為無論哪個館,定會發生不同尋常的殺人事件——這一客觀事實雖占了多半理由,但並非唯一理由。


    因為是“青司之館”,所以才發生殺人事件——與基於這一經驗得出的理解有所不同。


    比如說,鹿穀於館內親眼得見事發現場的若幹案例。水車館事件也好、迷宮館事件也罷,以及發生在鍾表館的那些命案(此時,他並未身處作為連續殺人事件主要舞台的舊館內)——記憶漸漸清晰,他覺得無論是哪個館,自己都為事件發生前的某種危險“預感”所困。


    那是什麽呢?那種感覺到底是什麽呢?


    那是充斥於那個“力場”內的氣氛,也可稱之為包含建築在內的、擁有某種方向性的“氣息”。就是說,自己曾憑直覺感到過它的存在。


    這樣看來——


    今夜的它又是什麽呢?


    在中村青司的奇麵館這處特別的“力場”——這樣奇特的情況,祈願“另一個自己”現身、患有“表情恐懼症”的館主與遵從其意願、戴有怪異假麵的受邀客們……如今,自己又能在這樣的氣氛之中感受到怎樣的“氣息”呢?


    難以遏製的某種壞念頭。但那僅僅是“念頭”而已,並非“預感”。即——


    這裏既然是“青司之館”,或許又會上演某種血腥慘劇……這樣的念頭自然而然地湧上心頭。然而,即便今夜如往昔一般為“預感”所困,那也不足為奇。雖然算不得什麽好理由,但關鍵是“氣息”的本質並不相同。


    也許今晚可以平安無事地過去,順利迎來天明吧。暴風雪能否平息尚未可知,但這場怪異的聚會遲早可以平安無事地結束,而後……


    鹿穀掐滅了“今日一支煙”後,脫去拖鞋,在床上躺了下來。


    原本打算利用深夜這段任意支配的時間,細細遊覽館內各處。但他轉念一想,覺得等天亮了再去遊覽一番也來得及。


    不知怎地格外疲憊。現在即便強迫自己保持清醒,身體也未必會如自己所願……


    就這樣睡下吧……這並非鹿穀的意誌。然而沒過幾分鍾,強烈襲來的困意便令他沉沉睡去。


    4


    影山逸史自盥洗室返回房間後,一邊確認時間,一邊站到寢室窗邊。


    午夜零時五十分。


    他擦去玻璃窗上的霧氣,向外看去。


    完全看不出天氣好轉的跡象。透過夜色隻得看到一片冰雪天地。積雪頗深。停於宅邸前方的來客用車想必已半截埋於雪中。


    此處原非積雪厚重之地,宅邸也全無應對此種事態的措施。不消說動力雪橇之類的東西,就連除雪用具都沒有。如今積雪這麽厚,根本無法開車。徒步逃離這裏無異於自殺。


    他知道事到如今已是進退維穀。隻得等待暴風雪平息、冰雪融化,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那麽,要怎麽辦才好呢?


    影山逸史自窗前走開,邊走邊思索著。


    到底要怎麽辦才好呢?這一晚的這個……


    五年前,與愛妻死別……


    心底忽而喚起的回憶令他輕咬下唇。


    她比他小四歲。美豔,堅強。二人年少相識。喜結連理以來,他本欲做這世上最為疼愛她的人。他堅信無論世事怎樣變化,愛妻都會與自己一直形影不離。然而……


    不隻是她。作為二人愛情結晶的孩子們,如今也去了遙遠得無法企及的他界——過去是無論如何也料想不到,竟會有這樣的未來在等著自己。


    就算自己知道這是無可奈何之事,現如今卻依舊無法消除懊惱之心。


    然而,他未曾戀戀不舍。


    他咬著唇,捫心自問。


    未曾留戀——是的。縱使自己怎樣戀戀不舍,事到如今也是無可奈何、毫無意義。不僅妻兒如此,現


    今的生活也是如此,養育自己的國家更是如此。


    深深歎息後,影山逸史再度踱回窗邊。


    問題在於……


    摘下月牙鎖,一口氣推開窗。


    問題在於……還是在於……是的,在於那個……


    湧來的猛烈寒氣令人瑟縮。然而他仍然伸出雙手,握住與窗框並排而立的鐵質格柵。


    ……在於那枚假麵。


    那枚假麵才是問題所在。他這樣認為。他無論如何也是這樣認為的。


    早已在這幢宅邸內銷聲匿跡的假麵,隻留下了其附屬的鑰匙。而那枚假麵不知是丟失了還是轉讓給了他人。那枚“未來之麵”……


    影山逸史將額頭靜靜貼在握住的鐵棒上。他體味著由其傳遞而來的冰冷直接滲入腦內的感覺,與此同時——


    他苦苦思索著。


    亡父影山透一秘藏的那枚假麵,甚至連身為其子的自己也不允許輕易碰觸的那枚奇特的……哎呀,但是……


    心底深處忽然閃現出略帶痛楚的昔日回憶。


    那是——


    那就是……沒錯……


    不,即便如此……


    這樣下去可不行。


    影山逸史再度確信。


    這樣下去怎麽行呢。現如今還是非要親自尋求一條出路不可,為此才……


    5


    回到主樓準備的寢室,摘掉“小麵”後,身著女仆裝的新月瞳子直接趴倒在床上。


    “啊,累死人家了。”


    不知不覺喃喃自語起來。


    “幹不慣的活兒還真能累死人啊。”


    那些工作都是依照鬼丸的吩咐去做的。而且,那些非做不可的工作應該全部順利完成了——即便如此……


    無論哪一樣工作她都是“幹不慣”的。雖然鬼丸與長宗我部會酌情幫忙,但基本上很少有讓人喘上一口氣的時間。


    小型宴會解散之後,將沙龍室收拾完畢,她才總算從今日的工作中解放出來。這並非體力上的問題,而是緊繃的精神總算得到了緩解。瞳子打心底裏鬆了一口氣。


    在鬼丸外出期間負責迎接到達至此的客人們;在餐廳內召開的“會麵品茗會”;為各客房運送晚餐及收拾碗筷;逐一帶領客人前往與主人相對的“儀式”;而後,就是方才的那場小型宴會……


    可以肯定的是每一樣工作都很簡單。她總覺得自己身為小姨的替工,做得還算不錯,應該能夠達到及格分數了吧。但是——


    有一件搞砸了的事情。


    想起那件事來,不免心生悔恨。


    “會麵”結束後,雖說那是無可奈何之事,但是就那樣將戴“懊惱之麵”的他——現居劄幌的建築師丟了出去也太……


    幸好對方沒有受傷。不過,此前遇到類似突發狀態時,身體都會不由自主地采取行動。對於這樣的自己,瞳子也抱有些自我厭惡的心理。


    原本瞳子也沒有期望自己擁有這樣的技能。自懂事時起,自己就被帶去伯父的道場……一邊覺得提不起精神來學這個啊,一邊漸漸自然而然地牢牢掌握了新月流柔術。


    伯父讚不絕口,稱瞳子“有這個天分”,想繼續令其練習柔術,但瞳子在上初中前就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比起運動係,瞳子更加憧憬文化係的課外活動。這樣的想法在瞳子心中漸漸萌芽,需求也日趨迫切。


    此後,她再也沒有去過伯父的道場。雖說多少有段空白期,但童子功沒有完全廢掉。何況她可是被伯父看好的擁有天分的瞳子呢。


    “哎呀,真是受夠了!好討厭啊。”


    今後應多加注意——瞳子拚命說服自己……


    ——我怎麽會變成這樣啊。


    事到如今,她抑製不住地憂慮起來。


    並非僅僅是運動係與文化係的問題。原本瞳子自幼喜好看看小說畫畫畫兒,她決定要是上大學的話,一定要上文學係。可是——


    位於名張的老家經營著藥鋪老號,連瞳子的父母也都是優秀的藥劑師。


    而且,瞳子並非不擅長理科——反而可以算得上拿手。因此進入高中後,便已經決定大學考入藥學部並考取藥劑師資格證書,以後繼承老家的藥鋪……這條路幾乎是理所當然強加於自己身上的。


    ——算了,隨它去吧。


    如今,她依舊對文學係充滿向往。但是進入藥學部後才發現,那裏也蠻有趣。瞳子最近覺得且不提是否要回老家繼承藥鋪,現在這樣也還不錯。但是——


    遇到方才那種情形,掌握的柔術招數便會條件反射般使出來。好歹也得想想辦法呀——這便是瞳子的苦惱。


    經常會有人安慰自己說“作為防身技巧,不是很管用的絕招嗎”,這的確沒錯,自己也這樣考慮過。可是——


    盡管如此,那還是有問題的吧。


    她不希望因“女漢子”這種詞而過分否定柔術。但是,將那樣大塊頭的男人丟出去之後,在感到“萬分抱歉”的同時,多半還會覺得極其“慚愧”。


    新月瞳子今年二十一歲。


    這個年齡的女性心理往往非常複雜。


    6


    四月四日。淩晨一點半。


    他決意按照當初的計劃,開始獨自行動。


    7


    幾乎非自願地陷入夢境後不久——


    鹿穀門實做了各式各樣的夢。


    超現實的夢,荒唐無稽之夢;如重演造訪此處經曆般的,非常真實的夢。


    不過,夢始終是夢。


    即便稱其為“重演”,那也絕非忠於現實的重現,而是經過非邏輯性地省略、結合、變換、走樣、變形等重組而成的相當扭曲之物……


    “對麵之間”內……


    奇麵館館主影山逸史就在麵前。他戴著與鹿穀相同的“哄笑之麵”,將影山家祖傳名刀抽出刀鞘,握在右手中……


    “那麽,在此——”


    他一改語氣。


    “向‘另一個我’提問,您隻要如實作答即可。但是——”


    他以刀尖對準鹿穀的咽喉。


    “如果無法開辟正確的道路,那麽您就不是‘另一個我’。屆時,遺憾的是,我不得不除掉您了。”


    太離譜了吧——鹿穀焦急萬分。


    本來我就不是你的“另一個我”呀。明明隻是作為貨真價實的受邀客日向京助的替身前來之人……


    猶豫再三,鹿穀還是打算坦率說出實情。


    “館、館主……影山先生,我不是日向京助。實際上,我是受他所托……”


    “是嗎?”


    於是,“哄笑之麵”上雕刻的“笑臉”發生了劇烈變化。猶如彎弓般上翹的唇角翹得更厲害了,眼角的笑紋消失不見,雙目突然睜開……


    “如此就更留不得了。我不得不在此除掉你。”


    他舉刀過頭,以鹿穀頭頂為目標揮刀打擊,但鹿穀未曾感到絲毫衝擊。


    鹿穀一看,不知為何那刀並未向自己而來,反而擊入對方的頭頂。他當機立斷,向對方猛撲過去,抽出那把刀,將其歸於己手。


    此時,奇麵館館主所戴的“哄笑之麵”裂作兩半。可是,割裂的假麵之下,出現的並非主人的本來麵貌——


    竟是“歡愉之麵”!


    他戴了雙重假麵?


    鹿穀一時莫名衝動,舉起手中的刀具,向眼前的“歡愉之麵”揮刀打擊。於是,假麵再度裂成兩半。這一次,又出現了“驚駭之麵”。


    “如此以假麵掩麵,戴麵具之人的相貌便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奇麵館館主淡淡地敘述道。


    “‘表情’不過是隨時體現出含混變幻的


    ‘內心’罷了,沒有什麽可怕的。喂,你也這麽認為的吧?”


    鹿穀再度揮刀。“驚駭之麵”破裂,又露出了“懊惱之麵”……


    “表層才是本質所在之處。”


    奇麵館館主斷言道。


    “您已經心知肚明了吧。本質存在於表層……恰恰存在於淺層的表麵記號之中……”


    鹿穀著了魔般一味揮刀。這一次,館主所戴假麵之下露出了新的假麵。


    “所以,我才如此這般……”


    “悲歎之麵”“憤怒之麵”……砍著砍著,終於露出了那枚奇麵館主人原應戴著的假麵——“祈願之麵”。


    即便如此,鹿穀依然揮刀擊打過去。


    “祈願之麵”裂作兩半,其下應再無其他假麵才是,出現在鹿穀麵前的應該是奇麵館館主影山逸史的本來麵貌……才對。


    但那裏空空如也。


    既沒有其他假麵,也沒有對方的相貌,脖子以上為“空”——這種絕對不會出現的情景展現在鹿穀眼前。


    “怎樣?”


    鹿穀隻聽得館主發問。


    “您很感興趣吧。來,敬請欣賞。這就是那個喔,是那枚‘未來之麵’……”


    怎麽可能!


    鹿穀錯愕地瞠目結舌。


    這就是“未來之麵”嗎?


    這、這是……怎麽可能、太荒謬了……


    在此番夢境的間隙之中……


    鹿穀門實聽到奇怪的動靜。


    嘎吱、軋吱……軋吱吱……


    軋軋軋……嘎吱嘎吱、軋吱吱……


    這聲音聽起來很陌生。


    這是什麽聲音呢——鹿穀有些在意,但那僅僅於轉瞬之間。


    鹿穀甚至無法辨清那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便一下子睡死過去。


    時值淩晨一點四十一分。


    8


    剛過淩晨二點。


    換好自備的睡衣後,瞳子雖暫時鑽進了被窩,卻怎麽也睡不著覺。


    也許是因為自己平時當慣了夜貓子的緣故,也許是因為初次造訪此幢宅邸、初次當差令大腦太興奮的緣故——恐怕這兩方麵原因都有吧。


    鬼丸吩咐過,明晨八點要將泡好的咖啡送至館主麵前。現在正是必須休息的時間,但越這樣想瞳子越是興奮得睡不著。


    此時,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她想起了小型宴會結束時,在沙龍室發現的那些錄影帶。


    附有玻璃門的那架書櫃之中,擺放成排的若幹電影片名……


    瞳子並非狂熱的電影迷,卻是公認的電影愛好者。無論東西方電影、新老電影或是電影流派,隻要覺得它似乎合自己的口味,便會毫不猶豫地觀看。她既頻繁出入錄影帶租賃店,也經常去電影院。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因書櫃中擺放的電影錄影帶而眼前一亮。更何況——


    在那些錄影帶之中,有一卷是瞳子的大愛。


    那是在瞳子上小學的時候,偶然在電視的海外劇場中看到的電影作品,當時留下了不可思議的強烈印象。她很想再看一遍那部影片,卻一直沒有機會如願以償。偶爾想起來到租賃店中找尋它的蹤影,然而不知道它是不是沒有出過碟,直到現在都找不到……


    可它就擺放在那裏。


    如果可能的話,瞳子當時就想自書櫃之中拿出那卷錄影帶,親眼看看它到底是什麽流派的電影。但考慮到自己的立場與當時的情況,隻得就此作罷。


    若是拜托館主借來看看的話,想必他不會不願意吧。所以嘛,等客人們都回去之後再慢慢看就好了嘛……


    瞳子原本是這樣打算的。


    與其白白浪費今晚輾轉難眠的時間——此時,瞳子忽然有了主意。


    還不如趁現在就去看那卷錄影帶好了。


    沙龍室中應該已經空無一人。館主在內室最裏麵就寢。即使稍稍發出聲響,也不用擔心會被誰發現才是……


    “……就這麽定了。”


    說著,瞳子一躍而起,拿出衣櫥裏的睡袍,將其罩在睡衣外,而後迅速悄悄溜出房間,向配樓而去。也許從此也可看出她天生的決斷力與行動力。


    漆黑一片、寂靜無人的沙龍室中——


    壁爐的火已然熄滅,但是房間內依舊殘存著足夠的溫度。


    瞳子開了燈,但隻將其調到照明所需的亮度。而後她向書櫃走去,打開玻璃門,尋找那卷她想要看的錄影帶。那些錄影帶中也有其他不少看似有趣的影片,不由得吸引住瞳子的目光。她邊忍耐邊尋找……


    ……找到了!


    沒錯,就是它——《勾魂攝魄》!


    擺放著大型電視的電視櫃上設有vhs錄像機。那是沒有其他連接器的簡易操作係統,不必為如何操作而苦惱。


    將錄影帶塞入錄像機後,瞳子立刻將一把椅子搬至電視前坐了下來。音量開太大的話,還是會惹人注意的吧。


    接著,她按下了遙控器上的播放按鈕。此時已是淩晨兩點二十分。


    9


    淩晨兩點二十分。


    奇麵館配樓的“奇麵之間”中……


    對方倒在床上,一動不動。探查其腕間脈象及胸內心跳,確認其呼吸是否尚存。目光再度遊移至其喉間殘存的嶄新勒痕……僅有他一人、即凶手確信那名戴“祈願之麵”的男子已死這一事實。


    他的身體顫抖不止,卻並非隻因伴隨風雪呼嘯聲、自敞開的窗子湧入室內的強烈寒流。


    10


    《勾魂攝魄》(原題為“histories etraordinaires”)是一九六七年法意合拍的電影。因羅傑·瓦迪姆、費德裏科·費裏尼等名導們競爭創作而出,一時成為熱議之事。埃德加·愛倫·坡的怪誕小說經由三名導演各自大膽詮釋,拍攝出三篇短劇,從而組成了這部特輯影片——第一篇《門澤哲斯坦》(原題為“metzeein”),第二篇《威廉-威爾遜》(原題為“williamwilson”),第三篇《該死的托比》(原題為“toby dammit”)。


    兒時在海外劇場中觀賞過此劇的瞳子並未掌握如上信息,僅僅留下“以坡的小說為原作所拍攝出的非常可怕、非常怪誕的電影”的印象。她甚至都不記得故事內容,盡管如此——應該說是正因如此,它成為心頭好自然是源於幼時的觀影體驗。這不是常有的事兒嘛。


    ——恐懼與宿命與世長存。


    ——因此我所講述的故事無須添加日期。


    繼開場的字幕背景之後,出現了出自原著的引文。而後,電影正式開始。這並非瞳子在電視中看過的日語配音版,而是原音字幕版電影。


    瞳子全神貫注地看著電影。夜半時分在沙龍室中偷偷做這種事……這令瞳子的心撲通撲通直跳。然而——


    殘存於腦海中似有似無的微弱記憶之中,出自導演羅傑·瓦迪姆之手的第一話開演了。簡·方達扮演年輕的伯爵夫人弗雷德裏克。她率領眾客策馬奔騰、最終來到海邊之時,與出現的“metzeein”這一原題重疊在一起。


    咚、哢嗒……


    瞳子似乎聽到了這樣的聲音。


    那聲音並非來自電視的揚聲器。從哪兒傳來的呢……大約……自斜後方傳來的吧。


    瞳子大吃一驚,回過頭去。她慌忙暫停了錄影帶的播放,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斜後方——通向內室的雙開門就位於那個方向。


    ……是影山先生嗎?


    他還沒有睡下嗎?他沒在裏麵的寢室,而是在前麵的“對麵之間”裏嗎?對了,鬼丸曾說過,近來會長為失眠症困擾了好一陣。所以,今晚又輾轉難眠,


    才……


    瞳子確認了時間——兩點半。


    雖稱不上憂慮,卻沒來由地有些擔心。擅自偷看館主的錄影帶,自然也感到十分抱歉。她也覺得在還沒有被抓個現行、受到責備之前,自行坦白交代以求諒解比較好。


    於是——


    “請問,影山……會長先生?”


    瞳子敲了敲門,鼓起勇氣向門內打起招呼來。


    “您睡不著嗎?要是睡不著的話,我端一杯溫牛奶給您好嗎?”


    門內沒有回應,也無任何聲音。她輕輕握住門把手,試著開了開門,但門鎖住了,無法轉動把手。


    瞳子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放開了門把手。


    大概是我的錯覺吧。


    她轉念一想,又回到電視前。稍作躊躇後,將音量稍稍調小,繼續看了下去……


    突然,沙龍室中的電話響了起來,嚇了瞳子一大跳。此時,正是一個多小時後——剛過淩晨三點半發生的事情。


    《勾魂攝魄》的第一篇結束了。由路易·馬勒執導的第二篇《威廉·威爾遜》也漸入佳境……阿蘭·德龍飾演的主人公與碧姬·芭鐸扮演的約瑟芬進行的紙牌比賽正要迎來高潮。


    11


    鹿穀門實依舊沉睡著,接著做了幾個夢。


    果真還是受到“力場”的影響吧。因為鹿穀夢到的幾乎都是他曾經造訪“青司之館”的夢……


    隧道般昏暗狹長的走廊,他看到走在前方的友人背影。


    “我說你倒是等等我呀,小南。”


    鹿穀追趕著友人。前方最終出現了凹凸不平的黑色石壁,這裏是——


    這裏是……啊,對了。這裏是前年秋季造訪的那幢館建築——暗黑館之中,通向“迷失之籠”的那道走廊……


    不知從何處傳來低沉的鋼琴旋律。而後——


    自眼前悄無聲息地橫過一個黑色人影。


    那人身著漆黑鬥篷,頭部罩有漆黑兜頭帽……我想起來了,那不就是人稱“鬼丸老”、年齡不詳的用人嗎?


    “喂,鬼丸老。”


    鹿穀追了過去,喊住了那道黑色人影。


    “那個……我可以看看您的長相嗎?”


    對方站住後,立即脫去了深深罩住頭的兜頭帽。出現在鹿穀眼前的是金屬質的長舌下垂的“恥辱之麵”……


    哎呀?為什麽會這樣?


    “你為什麽會戴著那個假麵?”


    鹿穀詰問道。然而,對方隻是一言不發地搖著頭。難道假麵之下的他嘴被塞住了嗎?沒錯!肯定如此!


    “我是鬼丸光秀。”


    背後傳來一個聲音。鹿穀回頭看去。


    “在九州,鬼丸這個姓氏還是蠻常見的。”


    一身漆黑、戴著“若男”能麵的青年就站在鹿穀身旁……


    怎麽會這樣?


    鹿穀感到非常狼狽。


    為什麽奇麵館的那名青年會在這裏?


    到底為什麽……


    在此番夢境的間隙之中……


    鹿穀門實聽到奇怪的動靜。


    在睡夢之中,鹿穀似曾聽過類似的聲音……


    鹿穀甚至無法辨清那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


    他想要睜眼確認,卻無論如何也睜不開眼。他想要起身,卻也無法如願,仿佛全身上下胡亂塗滿強力膠一般。


    而後……


    沉沉睡去前的短暫瞬間,鹿穀察覺到——


    某種冰冷物體碰觸到麵部,某種絕非愜意的壓力加諸於頭部。


    而後——沒錯,某種堅硬短促的聲響傳至耳畔。


    這是發生於淩晨四點二十八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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