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真是的,我要怎麽回覆才好呢?」


    星期一,亦即結束詭異的遊樂園約會的隔天。在加班過後直接返家的千紗,獨自坐在長桌前痛苦呻吟。


    放在桌上的,是北風早上交給她的那本交換日記。今天見麵時,他一如往常,隻是淡淡對千紗說明詳盡的氣象資訊,完全不見昨天在摩天輪裏傾訴極端愛意的那股熱情。


    現在想想,那或許全都是一場夢,還是不要太在意比較好。卷軸這種奇特的禮物,也隻是這場惡夢在捉弄自己罷了。理性地厘清思緒後,千紗攤開記事本──


    你有使用我送給你的卷軸嗎?


    一行意義不詳的偏圓字體,再次讓她大傷腦筋。


    「問我有沒有使用……那種東西是要怎麽用啦?又不能代替飾品掛在脖子上……」


    就算想閱讀內文,但千紗根本無法解讀那些宛如草書的字跡。朝放在桌角的卷軸瞥了一眼後,她無力地垂下雙肩。


    自己果然是被他耍著玩嗎?生得那樣一張臉,寫出來的字體卻圓滾滾的,這絕對是一種惡作劇吧?心裏好悶,悶到足以發布濃霧特報的程度。可是──


    不好意思,我隻顧著賣弄《枕草子》的冷門知識,都忘記開口詢問你了。這周五,你願不願意一起去聽「silver bowler」的演唱會呢?雖說做得很成功,但隻送你親手製的卷軸當生日禮物,感覺還是不太足夠,所以我把演唱會門票一起放在盒子裏。我已經在期待那天到來了。


    最後補上的那句話,讓千紗內心的愁雲慘霧瞬間消散。「期待那天到來」這句話,筆跡看起來特別活潑,讓她覺得有點可愛。


    「哦~他很期待啊。是嗎~」


    寫日記的時候,他倒是表現得很討人喜歡呢……不知為何,千紗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


    喵~感覺住在內心的小貓咪似乎又打算抬起頭,她連忙伸手壓住它。


    不行不行,對方可是那個北風先生,就算有怦然心動的感覺,也一定隻是一時神智不清罷了。


    切換思緒後,千紗想著「這麽回答就可以了吧」,在日記裏寫下:


    你送給我的卷軸實在太精美,我舍不得拿出來用呢。


    之後,盡管兩人繼續寫些沒什麽內容的交換日記,在公司裏卻幾乎不會說上話──和北風維持著這種微妙關係的千紗,在不知不覺中迎來星期五,也就是演唱會當天的早晨。


    她會提早來公司,隻是為了多消化一些可能累積到下周一的繁重業務,可不是想趕在約會時間前讓工作告一段落。雖然自己的確比往常的星期五還要早出門,但這是因為有很多事情要忙的緣故。例如,在農曆新年結束後,得開始處理對中國出貨的事嘛!


    千紗邊這麽說服自己,邊在電腦前坐下。睡眠不足的她,從早上就覺得視線有點模糊。連日來的加班,已經讓疲勞累積到最高點。然而,因為在意今晚的約會,千紗依舊沒能睡好。


    要是北風稍微有什麽可疑的舉止,可要馬上發紅牌叫他退場!


    思考這些事的同時,千紗也沒有停下敲打鍵盤的動作。在那個浪費時間的家夥出聲之前,她得盡可能多完成一點工作才行。這麽想的下一刻──


    「前輩~這個要怎麽做啊~?」


    趕在最後一刻才進公司的桃原,馬上來浪費千紗的時間。


    哇喔~你問的這個東西,我昨天、前天跟大前天都已經說明過了耶?


    麵對依舊不做筆記的桃原,千紗實在很難壓抑內心的煩躁。不過,要是直接對她發脾氣,或許又會被課長製止。連糾正她的時間都覺得浪費的千紗,朝腳下的高跟鞋瞄了一眼,為自己補充「大人的能量」後,以「這個東西啊……」起頭,像隻鸚鵡般重複和昨天沒兩樣的說明。


    「結……結束了……」


    剛好是下班時間的六點整,千紗完成了今天該做的所有工作,不禁佩服起自己的工作效率。在不斷耗時間指導桃原、協助其他後輩處理業務、出手拯救身為電腦白癡的課長、還跟業務部一起開會的情況下,她完美將自己份內的工作全數處理完畢。堆積如山的工作量,加上睡眠不足,讓她感到頭暈目眩。光是坐在座位上,就有種暈船的搖晃感。


    「那我準備下班了,其他人還有問題嗎?」


    千紗確認後,後輩們紛紛以「沒問題」、「前輩辛苦了」的可靠態度回應,但同時,她們的嗓音也被桃原慢吞吞的一句「咦~三春小姐,你要下班啦~」給蓋過。


    「人家原本想把得在今天處理的工作轉交給你耶~」


    「為什麽你每次都要拖到這種時間才開口呀?」


    「因為三春小姐每天都留到很晚啊,人家以為你喜歡加班嘛~像這樣準時下班,感覺很稀奇耶~難道,你等一下要去約會嗎?」


    「不用問這些多餘的問題。好吧,你把還沒弄完的工作交給我。」


    早點處理完的話,還能趕上演唱會的入場時間。就在千紗伸出手,打算拿走桃原桌上的文件時──


    「沒關係啦~美穗今天晚上沒有什麽計畫,可以自己處理喔~前輩,這是你睽違已久的約會對吧~?要是錯過這個機會,可能真的會嫁不出去喲~」


    「啊哈哈,謝謝你……不過,你一個人做,會很辛苦吧?」


    「才沒這種事咧~因為美穗很年輕,體力還很好啊~跟前輩可不一樣呢!」


    處處語中帶刺的桃原,很罕見地表現出工作意願。


    「這、這樣啊?不過,今天這些還是我幫你處理吧。」


    千紗以僵硬的表情努力擠出笑容。這類期限近在眼前的工作,她實在不能也不想交給桃原負責。在沒有二次確認的狀態下,直接把她製作的文件交出去,可說是一種自殺行為。再說,要是出了什麽紕漏,必須善後的人也是自己。這樣的話,還不如一開始就由自己處理。千紗這麽想著,企圖以半強迫的方式接下桃原的工作時──


    「呀!殺人魔在瞪著這裏看~~!」


    桃原突然輕聲尖叫。難道……千紗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發現──


    真的!北風正用那副觀賞歌劇用的望遠鏡看著這裏!


    同時,他還伸手指向時鍾,彷佛在暗示:「三春小姐,時間差不多囉。」


    「前輩,那個殺人魔是不是在看你啊?」


    殺人魔……北風先生被說得好誇張啊……盡管內心這麽想,但不願兩人關係曝光的千紗連忙回應:


    「怎、怎麽可能!他可能是在室內賞鳥吧?我看看喔,是不是有慌慌張張的燕子不小心飛進辦公室了呢~~?」


    千紗硬是擠出一個荒謬的藉口,並朝天花板東張西望,試圖尋找不可能存在的燕窩。


    「咦~可是,他朝這邊揮手耶~?我想,他絕對是在看你呢~」


    北風將雙手高高舉起,在上方不停揮舞,看來有點像是等待救援的遇難者。他犀利的眼神,彷佛在催促:「三春小姐,請你馬上準備下班。」


    什麽啊?平常在公司的時候,他明明都表現得很冷淡呀!要是讓人知道自己的約會對象是北風,不知道會鬧出什麽樣的八卦。


    「要是繼續盯著他看,你會變成石頭喲!」


    千紗伸出手,將桃原的臉扳回自己的方向。雖然並非出自己願,但她還是將剩下的工作托付給桃原,飛快地收拾起東西。


    不愧是被惠裏子說「在各方麵都很不簡單」的樂團,「silver bowler」的演唱會狂野到令人亢奮不已。一開始聽到主唱是用對嘴方式表演的千紗,還對這個樂團不太抱期待,但實際到現場一聽,才發現根本不是對嘴唱歌這麽簡單的事。


    「那已經完全


    是換個人配音的情況呢,而且人選還大有問題!萬綠叢中一點紅的女主唱,竟然會用像老爺爺般乾啞的嗓音唱歌!」


    演唱會結束後,在義大利餐廳享用稍遲的晚餐時,千紗和北風熱烈地討論起「silver bowler」的話題。


    「我也吃了一驚。其實,我是第一次聽他們的演唱會……」


    這麽坦白後,北風停下吃義大利麵的動作,恍然大悟地接著表示:「原來,樂團名稱裏的『silver』代表的不是銀色,而是老人的嗓音。」


    「『bowler』也完全是字麵上的意思!貝斯手拿的竟然不是彈片,而是一顆保齡球。這樣還能現場演奏,功力真是太強大了~直到最後,我都無法理解他是怎麽彈貝斯的。在歌曲進行到間奏部分時,他還真的打起保齡球來,讓人覺得『silver bowler』這個樂團名稱的確是名副其實!」


    「那想必是為了讓真正的主唱休息的妙計吧。或許因為有點年紀了,唱到必須嘶吼的部分時,都聽得到他喘氣的聲音。」


    「這麽說來,在打保齡球的時候,擔任主唱的那個女孩子有正常說話呢。她用很尖銳的嗓音大喊『呀~全倒~~』!」


    「是的。一如外表的嗓音,反倒讓我略感困惑。唱歌的時候,聽到她又恢複沙啞感性的歌聲,我才放下心來。那種滄桑的嘶吼聲,讓人想一聽再聽。」


    北風也滔滔不絕地說道。演唱會帶來的亢奮,讓兩人的對話罕見地變得熱絡。事到如今,千紗才真正有種「這就是約會」的感覺。不過,這樣的想法隻維持片刻,餐點差不多吃完時,兩人的話題跟著枯竭,餐桌上一下子變得靜謐。


    北風從口袋裏掏出濕紙巾,一如之前在遊樂園時那樣,固執地抹去自己留下來的指紋。


    「雖然明天會放晴,但聽說星期天的天氣又會轉壞。」


    同時,他像是突然想起這則氣象資訊般輕聲開口。盡管千紗不再像之前那樣害怕得想逃,不過北風確實是個很奇怪的人……看著那雙因為用濕紙巾頻繁擦拭而乾燥脫皮的手,千紗如此心想。


    踏進這間店裏時,北風也掏出那瓶神秘噴霧不斷噴灑,讓擔心有人因此報警的千紗嚇出一身冷汗。


    就這樣,兩人迎向最後點餐的時間。領口係著蝴蝶結的服務生勤快地走向每一張餐桌,詢問客人是否要加點什麽。


    接下來呢……?在有些尷尬的沉默中,千紗看了看手表。


    ──十點半了嗎……


    都是惠裏子害的。擔心接下來的發展可能不太妙的想法,從千紗腦中瞬間閃過。可是確認過時間後,有一件更令她在意的事,就是今晚留下來加班的桃原。


    她有好好處理剩下的工作嗎……因為不想被桃原發現自己和北風的關係,千紗剛才忍不住就把工作交給她負責。不過,老實說,這讓千紗掛心得不得了。


    桃源所說得在今天處理的工作……也就是說,八成是下周一要報關的東西吧?不知道這樣的貨物有幾批呢?早知道剛才應該確認一下才對。下周一早點進公司,確認桃原負責製作的文件,倘若內容有誤,馬上重新發送正確的版本……可是,這麽做來得及嗎?船運和貨運的預約聯絡,她應該都有確實完成吧?要是像之前那樣弄錯收貨地點……糟了,貨品有可能被送往無人接手的國家──一開始思考,內心的不安便不斷膨脹。要在這種狀態下度過周末,精神可無法負荷呀!


    「對不起,北風先生,我有事要回公司!有一件讓我有點……不對,是相當擔心的工作要處理!」


    愈來愈坐立不安的千紗,下定決心向北風開口。後者圓瞪一雙三白眼,吃驚地詢問:


    「這種時間嗎?現在回去的話,可能十一點過後才會抵達公司……辦公室裏應該不會有人了吧?」


    「沒問題的,我想海外業務課的人應該還在。我們公司經常有人留到很晚呢。就算是末班電車走掉之後的時間,辦公室也總會有人……」


    「末班電車……你都會加班到這麽晚嗎?」


    北風像是難以置信地皺起眉頭。明明是個女人卻老是忙著工作,會愈來愈沒女人味──他說不定是這麽想的吧。每次確認千紗的出缺勤狀況時,課長也總把「如果老是這樣不停加班,可會讓好緣分溜走喔~」掛在嘴上。


    可是,這也沒辦法呀。要是不想被人在背地裏用「寬鬆世代就是這樣」、「女人就是這樣」指指點點,無論再怎麽辛苦,也隻能咬牙把工作做到完美。


    「在我們部門裏,比較可靠的前輩都辭職了,所以很多事情忙不過來。」


    「為此,公司不是分配了新進職員過去嗎?那位……該怎麽說,感覺有些奇特的……」


    說著,北風以雙手在頭部兩側比劃出雙馬尾的樣子。他是指桃原嗎?


    「問題就在於那個有些奇特的孩子身上。她現在還隻有一般職員一半的……應該說三分之一的……不對,或許連十分之一的能力都不到。總之,是個無法放心將工作交給她的後輩。我現在趕回去,也是為了和她相關的業務……」


    「連十分之一的能力都不到……是嗎?這的確有點嚴重。」


    北風先是苦笑,接著露出像是想到什麽的表情。


    「啊,不過……既然是這幾年的新進職員,代表她是出生在寬鬆教育已經行之有年的時代。想到這一點,不禁讓人有些同情。」


    這是什麽意思?擺出高高在上的態度憐憫人嗎?被人以「寬鬆世代就是這樣」的說法全盤否定雖然也很討厭,不過,擅自認定「寬鬆世代都是些傻子,真可憐」而表示同情的行為,更讓人加倍厭惡!


    千紗沉默地生起悶氣。然而,北風接下來的發言,卻跟她想像得截然不同。


    「因為,我們公司沒有『寬鬆』到能接受這樣的他們。」


    「你說……我們公司……?」


    「是的。我剛進來的時候,這間公司的營運狀況雖然不算非常理想,但還是比現在寬裕幾分;新人的實習期間也比較長,所以能好好學習很多東西。整體上,比起現在,以前的公司能以更寬容的態度看待新人的成長。雖然我個人因為長相的問題,當初讓所有人都敬而遠之……」


    北風邊開著讓人不知道該不該笑的玩笑,邊繼續往下說。


    「然而,現在的新人一進來,公司就會要求他們馬上得獨當一麵。因為不景氣而大幅裁員,同時讓公司失去慢慢培育新人的餘力。你不覺得這樣的新人很令人同情嗎?他們是經曆社會改革後,好不容易在輕鬆環境下長大的世代,卻沒有餘力體會工作的樂趣。」


    說出這番意見的北風,表情看起來雖然還是魄力十足,卻彷佛也帶有幾分溫柔。看到他令人意外的一麵,讓千紗的心情放鬆不少。


    「謝謝。聽到你這麽說,我覺得輕鬆很多。因為我其實也算是寬鬆世代的一分子……」


    千紗自然而然露出笑容,向北風輕輕一鞠躬。


    「所以,我今天就先告辭囉。」


    拎著包包和外套起身的瞬間,一陣暈眩感讓千紗踉蹌幾下。


    糟糕。聽完演唱會的亢奮,讓她完全忘記自己因為疲勞和睡眠不足,幾乎快撐不下去。


    「你還好嗎,三春小姐?感覺你的臉色不太好。現在要回去加班,會不會太勉強?」


    「就算這樣也不能置之不理,因為我是個成熟的大人!」


    將風險視而不見這種不負責任的事,千紗可做不出來。就算後輩總是紕漏百出,她也必須將善後工作做到完美!為了藉助高跟鞋的魔法,她將視線移往腳下,但同時──


    千紗的視野瞬間扭曲變形,眼前的世界再次開始旋轉。


    「你都已經站不穩了。就算是為了工作,這樣勉強自己的行為,反而不像大人,更像孩子呢。實在很在意的話,可以下星期早點到公司……」


    「不行,因為星期一早上原本就有很多事情要忙!而且,如果電車因為出狀況而暫時停駛,那又該怎麽辦呢!若是搭上電車之前,或許還可以改搭計程車;但要是隻能在停駛的電車裏枯等呢?與其像這樣擔心一堆有的沒的,趁今天把工作處理完畢,不是更好嗎?」


    盡管千紗努力解釋,北風仍對她搖搖頭。要怎麽說才能夠讓他理解呢?千紗拚命讓暈眩的腦袋運轉,企圖找出北風也能夠接受的合理理由。


    「那、那麽,要是下周一突然發生大規模的磁暴現象呢?因為嚴重到連電腦都故障了,大家忙著修複係統,結果趕不上報關,整批貨物也跟著遺失的話……」


    「如果發生那麽大規模的磁暴現象,大家哪裏還顧得了工作?別說是報關,把貨物搬到船上的作業,也會被迫中止吧。」


    北風將千紗無謂的憂慮淡淡帶過,拿起私人物品從座位上起身。


    「比起那種事情,還是快點到一個能讓你休息的地方吧。」


    語畢,他揪起千紗的手臂,拉著她走向收銀台。


    咦咦,等一下!什麽叫「那種事情」啊!身為成熟的淑女,我也有不能妥協的自尊耶!話說回來,能讓我休息的地方,難道是指──


    惠裏子那句「感覺會是個熱情又漫長的夜晚喲」,在千紗的腦中一閃而過。


    「不、不行啦,這種事絕對不行!」


    盡管腳步搖搖晃晃,千紗仍努力表現出執意反對的態度。然而,眼神犀利無比的北風,在速速結帳後拉著千紗走到店外,以一聲「hey,tai!」攔下路邊的計程車。


    「好,請你上車吧,三春小姐!」


    計程車門打開的瞬間,北風從後方推著千紗上車。


    「請請請……請你等一下!這樣我會很困擾的!我對這種事……」


    這、這就是那種發展對吧?接下來會直接被載往飯店或是北風家裏,對吧……?原來他也是打著這樣的主意嗎!不要~~~~


    誰會乖乖坐上這輛車呀!盡管千紗奮力抵抗,但已經站不穩腳步的身子,就這樣被北風推進車內──


    「對不起,北風先生……」


    正經八百地跪坐著的千紗,朝前方深深一鞠躬。


    我沒辦法跟你做那檔子事。就算得同歸於盡,我也會守住自己的貞操──她並非是為了這種事道歉,因為這裏不是飯店,也不是北風的房間,而是千紗的自宅。


    千紗獨自坐在家中的長桌前,對著桌上的卷軸鞠躬致歉。


    產生那種奇怪的誤會,我真的感到很抱歉,北風先生……


    在那之後,被塞進計程車裏的千紗,邊按著暈眩不已的腦袋,邊思考該如何乘隙脫逃。然而,她完全沒有這麽做的必要。


    「請直接送這位小姐回家。倘若她提出前往公司的要求,請務必拒絕。」


    站在車外的北風,將上半身探入計程車內這麽吩咐司機,並從皮夾裏掏出一張一萬日圓鈔票,將它塞入千紗的掌心。


    「『寬鬆』的心情是必要的,三春小姐。對公司和現在的你來說都是如此。今天就請你好好休息吧。」


    語畢,北風的身影便宛如融入黑夜般消失。


    原來北風先生是在關心我呢……但我卻產生那種奇怪的誤解,以為他是個差勁到極點的男人……


    自身的愚蠢和膚淺,簡直讓千紗羞愧得想死。之後得把計程車錢還給他才行……千紗凝視著上頭有白鶴飛舞的紅色卷軸,深深自我反省。


    光是離開計程車到踏進自家的距離,千紗便走得搖搖晃晃,冷靜下來想想,處於這種狀態下的自己根本不可能好好工作。要是剛才甩開北風趕回公司,現在她想必會因為錯誤百出的工作狀態而憔悴不堪。別說看起來像活屍,還可能像木乃伊那樣乾枯……盡管如此,剛才她卻那樣大吵大鬧,給北風添了一堆麻煩,根本不夠格當什麽成熟的淑女。自己實在是太遜了,千紗甚至覺得有點想哭。


    「北風先生一定很傻眼吧……」


    雖然想馬上向他道歉,千紗卻不知道最關鍵的聯絡方式。她和北風的聯絡手段,就隻有這個而已──千紗翻開從包包裏掏出的暗紅色記事本。


    這麽說來,因為早上很忙,她還沒看過今天的內容。察覺到這一點之後,千紗開始閱讀北風的日記。


    明天就是我們的第二次約會呢,三春小姐。不過,你看到這篇日記的時候,想必已經是約會當天,又或是演唱會結束後了。想到這裏,莫名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我們在追求速效性的現代社會裏,寫著稍微有些時差問題的交換日記。感覺跟時空膠囊有點像呢。啊啊,我因為興奮而渾身打顫。沒想到,我竟能和你共享如此美妙的感覺……


    一如日記的內文所述,北風圓滾滾的字跡變得有點顫抖。最後,這篇日記是以這樣的內容作結──


    雖然不知道你何時會看到,不過希望你在讀這篇日記時,是臉上浮現笑容的模樣。順帶一提,這個時間點的我,想著明天即將到來的演唱會,整個人亢奮到快要跳起來了。


    北風寫下的文字,依舊很難和他的長相以及詭異的行徑聯想在一起。最後一行內文,還特地用風格活潑的3d藝術文字寫成,將他興奮到想要高高躍起的感覺表現得十分傳神。


    「要寫出這樣的字體,其實很花時間吧……」


    這不是在調侃,而是真心期盼今日到來的人所寫下的日記。可是,自己卻毀了他滿心期待的這一天。


    北風先生,今天聽完演唱會的餘韻都被我破壞掉了,真的很抱歉。如同你所說,盡管是為了工作,但我實在太勉強自己。這種跟小孩子沒兩樣的行為,真的讓我相當愧疚。


    千紗提筆,在日記裏寫下道歉的字句。


    ──「寬鬆」的心情是必要的,三春小姐。對公司和現在的你來說都是如此。


    北風對千紗說的這句話,沉甸甸地落在她心底。


    沒錯,現在的自己一點都不「寬鬆」。盡管裝出一副遊刃有餘的態度,應對表現也像個成熟的大人,但千紗其實覺得自己緊繃到快要喘不過氣來。


    今天你對我說的那些話,讓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雖然在後輩麵前擺出一副前輩的樣子,不過,我其實也沒有能體會工作樂趣的餘力。


    千紗邊振筆疾書,邊在內心深深感慨。


    自己隻是佯裝出幹練可靠的模樣,事實上並不是什麽能從容處世的大人。「老大不小的年紀」、「寬鬆世代」、「女人」──這些被貼在千紗身上的標簽,全都成了沉重不已的腳鐐;可是,「我已經是個大人了,所以必須振作一點」這種想法,又在在讓千紗逞強而勉強自己。


    唉~下輩子還是當男人比較好呢……千紗不禁又開始思考這類愚蠢的事。


    就算同樣是寬鬆世代,男人依舊能在公司裏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即使有點年紀還沒結婚,也不會像女性那樣遭到品頭論足,有時還能給人「埋首工作的帥氣男人」印象。在升遷方麵,就千紗的公司而言,也是男性比較有機會,而薪資也是男性比較高。甚至讓千紗覺得,跟男性負責同等程度的工作量,簡直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然而,她無法像惠裏子那樣適時地偷懶或是依賴他人,所以不管多麽辛苦,她都隻能不服輸地繼續努力下去──這樣虛張聲勢的結果,卻換來今天這種落魄的模樣。有夠愚蠢的……呃,怎麽辦啊!


    「我真的做出愚蠢的事情啦!」


    千紗露出一臉茫然的表情,原本握在手中


    的筆跟著落下。


    原本打算用日記來表達歉意的她,不知不覺中,竟然把內心的想法全都寫下來──連同「下輩子還是當男人比較好」這種瑣碎的牢騷一起。


    總是隻有一行文字的日記,今天增量到密密麻麻的一整頁。


    「啊~真是的,我到底在幹嘛啦!就算睡眠不足,這樣也太誇張了吧!」


    千紗發出歇斯底裏的叫聲,並瘋狂搓揉自己的腦袋。


    這下子該怎麽辦?因為是用原子筆寫的,沒辦法拿橡皮擦擦掉;用修正液的話,翻到背麵還是看得到字跡;撕掉這一頁的話,則會連同北風的日記一起撕掉。寫下「本篇日記內容純屬杜撰」之類的呢?


    「不不不,這樣太奇怪了!」


    在星期五的深夜,自己耍寶、自己吐嘈……未免太過孤單了。為什麽會做出這麽失敗的事?如此沉重的日記內容,一定讓人不敢恭維吧。還可能讓北風說出「我對你的印象幻滅了」……


    內心的小貓咪開始悲傷地喵喵叫。


    喂喂,現在還輪不到你上場吧?對方可是那位北風,就算被他討厭也沒什麽好在意的。仔細想想,這說不定正是跟他撇清關係的好機會。


    就算這麽安慰心中的小貓咪,它還是傷心地不停喵喵叫。


    「對喔,你八成也因為睡眠不足而相當疲倦吧?所以才會湧現奇怪的想法嘛。」


    盡管想讓腦袋清醒點,千紗卻不斷想起北風犀利但也溫柔的眼神。


    不行,自己今天果然有哪裏不對勁。


    她搖搖晃晃地走向浴室,簡單地卸妝、刷牙過後,便鑽進被窩裏。隻要好好一覺睡到中午,然後起來洗個熱水澡,一定就能恢複平常的自己。


    因為,這樣太奇怪了呀。竟然會有「不想被北風先生討厭」的想法──


    星期一早晨,電車沒有因意外事故停駛,也沒有發生太陽耀斑造成的磁暴現象,呈現和平到極致的狀態。順利提早抵達公司後,千紗趕忙確認桃原負責的文件,幸好都沒有出現會導致報關受阻的致命性錯誤,隻要稍微修正細節即可。將替換用的文件發送給業者後,剛好到了北風會進辦公室的時間,於是,千紗拎起記事本走向休息室。


    在上班時間前,到休息室將日記拿給彼此──雖然這不是北風或千紗主動提出的要求,但在不知不覺中,他們養成了這樣的習慣。


    ──看了我昨天寫下的日記後,北風先生恐怕會覺得我是個很可悲的女人吧。但現在也無計可施,隻能直接拿給他……


    千紗懷著憂鬱的心情朝休息室窺探,發現北風人已經在裏頭,然而,他的行動卻極其詭異。北風將裝著不知名液體的杯子放在休息室的四個角落,然後一臉嚴肅地確認手上的儀器,輕輕咒罵一聲「可惡……」之後,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可疑機器,用它對室內噴灑霧氣。那是什麽?難道是毒氣……?


    北風先生又在跟什麽戰鬥了……是之前的隱形部隊嗎?還是總有人想要暗殺他的強迫症觀念,讓他產生幻覺?


    「北、北風先生,請問你在做什麽?」


    聽到千紗戰戰兢兢的詢問聲,北風猛地轉過頭來。


    「啊,三春小姐,早安!其實,做為預防感冒的對策,我現正努力提高室內的濕度,但或許是因為空調的影響,進行得不太順利……」


    他手上的那個儀器,看來似乎是濕度計。他看過濕度計後,又啐了一句:「唔,竟然還不到四○%嗎!」憤恨地咬住下唇,開始操作手中的另一個神秘機器,用它朝半空中不斷噴灑霧氣。


    ──原來如此,那是小型加濕器吧!至於放在室內四角的杯子,則是為了避免空氣過於乾燥的水杯!


    一旦跟北風扯上關係,就算隻是極其普通的用品,也會給人非常不妙的錯覺。連裝在杯子裏的液體,都讓千紗一瞬間以為是硫酸、鹽酸或某種危險的毒品藥劑。


    麵對不禁露出苦笑的千紗,北風邊確認濕度計邊表示:


    「因為很擔心你的狀況,我提早來到公司,卻發現沒什麽能幫上忙的事。就算去找你,可能也隻會妨礙你工作,所以我在一旁待命。不過,你看起來還是很疲倦的樣子,為了避免你的健康受到影響,我想至少讓空氣變得乾淨一點。可是……」


    說著,北風又遺憾地叨念「唔,濕度還是不夠」。看著這樣的他,千紗胸口一陣抽痛。


    「這、這樣呀……真的很謝謝你。托你的福,我把該處理的工作都完成了。然後,這個……」


    讓他擔心成這樣,真的讓人很過意不去──


    坐立不安的千紗微微低下頭,難為情地遞出記事本。


    「你今天的氣色看起來不錯呢,三春小姐,能恢複健康真是太好了。」


    北風像是鬆一口氣似地接下記事本。他魄力十足卻也讓人感到溫暖的表情,為千紗內心點亮一盞明燈。


    之前令千紗畏懼不已的那雙眼睛,現在卻為她帶來連自己都錯愕不已的安心感。彷佛在凍到發抖的寒冷夜晚,有人為自己披上一條軟綿綿的毛毯──這種舒適的暖意,輕輕將她內心的小貓咪包覆起來。


    看著北風溫柔的表情,將寫滿抱怨的記事本交給他一事,讓千紗感到強烈的懊悔。


    怎麽辦……都穿上自己很喜歡的高跟鞋了,一雙腳還是提不起勁前進。


    星期二早上,千紗站在公司大樓的外頭猶豫不前,看來就像個不想麵對不熟悉的業務拜訪,因此遲遲無法踏出腳步的菜鳥業務員。乾脆請病假回家算了……她腦中甚至浮現這種一點都不像自己的想法。


    不過,並非是今天有想讓千紗放棄一切的棘手工作在等著她,而是不小心將自己的黑暗麵暴露出來的問題日記,今天就會回到她手上。


    不,那本日記或許不會再傳回來了。寫下愚蠢內容的千紗,可能會讓北風不想再和她有所牽扯,因此提出中止交換日記的決定。


    北風過去因震怒而發抖的臉龐浮現在千紗腦中。要是遭到訓斥倒還好,最讓千紗難受的是,北風從此再也不和她搭話的結果。她不希望北風之後連話都不想跟她說。


    傷腦筋的是,比起睡眠不足的那一晚,千紗這樣的想法變得更為強烈。


    「不想被北風討厭」的想法──


    心中的小貓咪縮在角落不停發抖。它不安地瑟縮成一團,連叫都不叫一聲。


    自己為何會如此在意北風的反應?都是因為昨天接下日記時,他溫柔的眼神深深烙印在心底的緣故吧。在那之後,千紗變得相當在意北風。因為太過在意,甚至害怕看到他讀完那篇日記後的反應。


    早知會這樣,當初應該把那一頁撕掉。我在露天咖啡的座位寫日記時,突然有一隻野狗衝過來,咬下記事本的一頁就跑掉了呢,哎呀呀──這樣跟北風辯解的話,應該就能含糊帶過……才怪!


    可是,也不能這樣一直杵在公司外頭……


    「振作一點!你可是成熟的淑女,無論有什麽樣的結果在等著自己,都得坦然接受才行!」


    頂著寒風,在公司外頭不斷徘徊的千紗,用凍僵的雙手拍了拍自己的雙頰,下定決心之後,踏出腳步走向辦公室。


    在更衣室脫下大衣後,千紗直接走向休息室,戰戰兢兢地從入口朝裏頭窺探。


    ──他在!他還是願意過來呢!


    北風單手拿著罐裝咖啡,正眺望窗外的景色。光是看到他的身影出現在休息室裏,就讓千紗異常放心。總之,這段關係看來不至於在毫無預警的狀況下結束。


    「那個,早安……」


    「啊,早安,三春小姐。」


    北風轉過頭來。他的臉看起來很嚇人,早已是一如往常的事。雖然千紗


    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看習慣了,但今天的北風感覺格外可怕。因為光從北風的表情,千紗完全無從判斷他對那篇日記有什麽感想。


    「北、北風先生!今天的天氣好像是多雲有雨,氣溫也和隆冬差不多寒冷呢。順帶一提,明天則會放晴,還會變得像四月上旬那樣溫暖喲!」


    為了喜歡氣象話題的北風,千紗向他展示今天早上從新聞看來的情報。雖然不覺得這樣能讓北風龍心大悅,不過,總比什麽都不做來得好。


    「三春小姐……?」


    北風有些不解地歪頭,以極其平常的態度將日記交給三春。


    「這是今天的份。那麽,我們今天也一起努力吧。」


    說出這句像是朝會最後總結的台詞後,北風便準備離開休息室。


    ──咦,就這樣?看了我的日記,他沒有感到排斥或生氣嗎?


    當千紗因困惑而杵在原地時,北風像是想起什麽似地說「對了,三春小姐最新的那篇日記……」並停下腳步。


    他果然生氣了嗎?會丟出一句「我對你太失望了」,然後轉身將槍口指向我嗎?


    麵對北風充滿魄力的背影,千紗忍不住繃緊神經。然而──


    「內容比以往都來得長,讓我有種賺到了的感覺呢。」


    轉過頭來的北風,隻留下這句話便走出休息室。如果不是千紗看錯,他的嘴角似乎還微微上揚,或許是在笑吧。


    「咦……咦?所以,就算看到那種日記內容,他也覺得沒關係嗎?」


    千紗急切地翻開從北風手上接過的記事本。


    真是抱歉,三春小姐。前幾天那場約會,我竟然沒能看出你身體不適。這麽沒出息的自己,實在讓我痛恨到渾身發抖。


    從略微顫抖的字跡開始的內文,完全不見因千紗糟蹋那場約會而憤怒,或是看到她寫了長篇抱怨而鄙視的反應,隻有真心體貼千紗的字句。


    這幾天的交流讓我了解到一件事:你正在麵對的,是包含年齡、教育背景和性別等多種因素在內的複雜問題。你懷抱比一般人更強烈的責任感,總是勇於麵對困難。這樣的身影我覺得相當迷人,可是,請你千萬不要過於勉強自己。再這樣下去,你可能會因為無法負荷沉重的壓力,而像加工魷魚片那樣被壓得扁扁的。


    北風正經八百的內文,和他圓滾滾的可愛字體感覺有很大的反差,讓人不禁會心一笑。發自內心的誠懇字句接著這麽寫道:


    這是我個人的提議。對於那個有問題的後輩,把必須由個人承擔責任的工作交給她,你覺得怎麽樣?我認為,現在的新人,可能是在公司各方麵都不夠寬裕的狀況下,不太情願地執行自己的工作。所以,他們遲遲無法發揮自身實力,也會有沒做多久就辭職的傾向。


    有人說這代表他們經不起磨練,不過也有可能是「想繼續這份工作」的動機過於薄弱,才會讓他們提不起勁。要是體驗過能提高動機的成就感,狀況說不定會好轉。


    請你試著豁出去信任她吧。無論是誰,隻要聽到他人肯定自己是能夠獨當一麵的人,必定都會相當開心──


    老實說,這讓千紗非常吃驚。北風的日記裏完全沒有「加油」這類老掉牙的鼓勵,而是具體又十分合乎情理的建議。


    跟惠裏子喝酒的時候,兩人都隻是發發牢騷,不會交換什麽有建設性的意見。能夠趁這種時候一吐心中的怨氣、讓自己舒坦一些,固然也很好,不過像北風這樣提出實用的建議,千紗同樣可以接受,而且覺得相當新鮮。若是高高在上地說教,她不會想聽;但北風的一字一句都相當真誠,在千紗心中落下十足的分量。


    而且,北風的日記並未到此結束,最後還有這麽一段:


    補充:站在我的立場,三春小姐生為一名女性的事實,讓我感到非常慶幸。因為,請你試想一下,倘若你是一名男性,我們就都是男人了。不過,就算是男人的身體,倘若裏頭住著你的靈魂……唔,我稍微想像了一下,好像意外可以接受。不,等等。倘若你生為男人的話,那麽,我生為女人就好了!哎呀呀,真是個盲點。不過,要是這張臉變成女性的麵容,會不會很勉強呢?真的沒關係嗎?


    「真的沒關係嗎……為什麽日記的最後一句話會是這個呀!」


    三春忍不住出聲吐嘈。


    真是的,你都想像了什麽東西啊~要是以前一段的建議當作日記的結尾,不是很帥氣嗎?認真過頭的北風,果然還是有點……不對,是非常古怪的人。


    盡管如此,內心的小貓咪卻發出像是開心玩球的喵喵叫聲。


    喂喂,不對啦,誤會!你誤會了!之所以會擔心自己被北風討厭,是因為……那個啦,單純不想被人討厭的意思,所以,可沒有你上場的機會喔。


    噓!噓!就算努力想趕跑它,愛的小貓咪卻老是不聽話。算了,今天就特別通融吧,因為我現在心情超好呢。


    千紗緩緩閉上雙眼,將紅色記事本緊緊擁入懷裏。


    離開休息室時,千紗的腳步變得比幾分鍾之前的她輕盈許多。要是沒有專心踏下每一步,彷佛會輕飄飄地浮在半空中。


    走到辦公桌前的她,以格外活潑的嗓音和後輩們打招呼。直覺敏銳的後輩詢問:「咦,是不是發生了什麽好事?」千紗露出神秘的笑容,以「這個嘛~」輕輕帶過。


    啟動電腦、確認郵件後,她收到幾個差不多可以交給後輩處理的案子。這個拜托笹井、這個交給鬆澤應該沒問題,其他的話……嗯~這個是采用信用狀付款方式的案子嗎?雖然有點麻煩,但公司跟這個客戶不是第一次往來,隻要參考上一次的做法,大概不會有什麽問題。交給誰負責比較適合呢……


    正打算抬起頭來環顧周遭時,一旁的雙馬尾映入千紗的視野。


    不不不,信用狀付款的工作,桃原絕對做不來。如果沒有按照銀行發行的英文信用狀內容,將貨物確實發送出去的話,有可能導致最後收不到貨款。這種重責大任,可萬萬不能交給她。


    原本想馬上打消念頭的千紗,這時想起方才讀過的北風日記內容。


    體驗成就感嗎……處理信用狀付款的工作確實很麻煩,而且必須特別細心,但也因為這樣,如果能確實做好會覺得格外充實又有成就感。倘若想提升工作能力,這算是一個必經的關卡。不過,桃原有意提升自己的工作能力嗎?從平常的工作態度,實在看不出她有這種打算。


    「目標應該是結婚然後風光辭職?感覺會在轉眼間結婚,又在轉眼間離開公司……」


    千紗盯著電子郵件的內容,不自覺這麽喃喃出聲。


    「你是在說人家嗎,前輩~?」


    聽力敏銳的桃原從一旁的座位探過頭來。她手上似乎沒有待辦事項,電腦螢幕上顯示某個美妝評鑒網站的頁麵。


    「人家不會辭職喲~不過跟前輩不一樣,人家確實打算在轉眼間結婚就是了~」


    「真的假的?」


    因為過度震撼,千紗忍不住迸出有些沒氣質的回應。桃原帶著滿麵笑容回答「是的」,又重複:「跟前輩不一樣,人家確實打算在轉眼間結婚就是了~」


    「不必說兩次。而且,讓我吃驚的不是這個。你真的打算繼續這份工作嗎?這個部門幾乎不會有人事異動的機會喲?」


    「這樣有什麽問題嗎~?」


    「問題可大啦!」


    千紗從座位上彈起,將所需的文件全數影印一份之後,整疊放到桃原桌上說:


    「你試著按照這份信用狀的內容去預約貨船,然後打一份報價單和裝箱單!我會教你怎麽做!」


    「咦咦~這不是超級麻煩的東西嗎~~實習的時候,人家聽說這種工作


    絕對不能弄錯半個字耶~人家沒有能力完成這麽困難的工作啦~」


    「既然沒有能力,就要讓自己變得有能力。你想做隻有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對吧?」


    「嗚嗚……可是,反正人家打出來的文件,你都會再檢查一次嘛。那麽,人家乾脆在轉眼間隨便做好……」


    「我不會幫你檢查喔。你討厭像是被審核的感覺吧?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不會再幫你善後了。」


    聽到千紗冷淡的發言,桃原發出「咦咦咦咦~怎麽這樣~~」的哀號,眼眶還微微泛出淚光。


    不,當然會檢查了,然而麵對桃原,還是得這麽嚴厲才行。基於課長的方針,千紗過去從未對桃原說過重話,但這樣到頭來並無法讓桃原成長。


    「如果你打算繼續待在這裏,就得擁有名為『工作能力』的武器,否則,可會無法生存下去喲。」


    千紗凝視著桃原宛如糖果般圓滾滾的雙眼,以較為柔和的語氣勸誡她。


    「你聽好囉,四月以後,會有下一批新人進來我們公司,到時候你會變成他們的前輩。要是你一直維持這個不會做、那個也不會做的狀態,就會被那些後輩迎頭趕上,甚至被他們超前喲。」


    「討厭啦~人家才不會一下子就被超前呢~」


    看到桃原不滿地鼓起腮幫子,千紗以手指用力戳她臉頰,說著「就是會!」重重回應。


    「你如果一直這麽鬆懈,就會在轉眼間徒增年紀,然後被誕生在新世代的刺客盯上。他們會用『出生在舊世代的人什麽都不會啊~』這種話來嘲笑你喔。」


    「舊、舊世代……你說身為平成世代的人家嗎……?」


    聽到如此震撼的事實,讓桃原錯愕得渾身打顫。於是千紗又乘勝追擊。


    「還不隻是這樣呢!可怕的是,最強大的敵人『脫寬鬆世代』,總有一天會進軍這間公司!這樣的話,不管是前一個世代還是後一個世代,都會用『寬鬆世代就是這副德性~』來瞧不起我們。被他們前後夾擊,你也會覺得很可怕吧?」


    「這……這有什麽好可怕的啊~人家又沒做什麽會被瞧不起的事情~」


    雖然嘴上這麽說,但表情看起來明顯僵硬的桃原,在一句「反、反正人家現在很閑,就試著做做看好了。不,人家可一點都不焦急喔~」之後,便露出前所未見的認真神情,開始確認手上的文件。


    「三、三春小姐~你剛才說的信用狀案子,人家基本上都處理好了,可是~還是希望你能稍微幫人家看一下下耶~一下下就好……」


    數小時過後,完成文件的桃原以有些顧忌的嗓音開口,似乎還記得千紗說自己不會檢查也不會幫忙善後的冷酷聲明。千紗爽快回以「好呀」,將桃原製作的文件和信用狀內容一一比對,確認是否有出錯的地方。


    「騙人的吧?怎麽可能……」


    「咦~有什麽很誇張的錯誤嗎~?」


    聽到千紗忍不住脫口而出的發言,桃原不安地蹙眉。


    「不是,因為找不到稱得上是錯誤的地方,所以我才覺得納悶……咦,啊!那是筆記?難道你開始做筆記了?」


    瞥見桃原手上的筆記本,千紗不禁發出欣喜的聲音,正想伸長脖子窺探筆記的內容,但桃原難為情地表示「人家的字很醜啦,請你不要看~」隨即將筆記本闔上。


    「上星期五你不是先下班了嗎?人家之前遇到工作上的問題都是直接請教你,所以,隻剩下自己一個人的話,工作就變得完全沒有進展……最後,是同樣留下來加班的笹井小姐教人家怎麽做的。結果,人家發現有筆記參考或許比較好,所以之後都會把感覺比較重要的事情寫下來~」


    「這樣呀?所以,這份文件才會……我對你另眼相看了呢!隻要有心,你也可以做得很好嘛。」


    「咦~前輩,你現在才發現這一點啊?順帶一提,人家可是愈被稱讚就會成長愈多的類型喲~前輩,你可以再多誇獎人家一點喔~」


    「喂,不要得意忘形。然後,這裏不是逗點,應該用句點才對。雖然是很細微的地方,但信用狀可不能出現這種錯誤。還有這邊……」


    在千紗一一指摘錯誤時,桃原的腮幫子不滿地緩緩鼓起。


    「好好聽我說啦,我很期待你的表現喲。」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桃原本鼓鼓的雙頰,像消氣的氣球般一下子消下去。她揚起嘴角「嘿嘿」笑了兩聲,開心地搖曳一頭金色雙馬尾。這孩子的個性還真好懂呢。總是讓人恨得牙癢癢的桃原,現在看起來竟然有些可愛。就在這時──


    「三春,不好意思啊,能幫我看一下這個嗎~?這台電腦跳出莫名其妙的警告視窗啊~上頭都是英文,我看不懂~」


    課長從辦公桌發送求救訊號。千紗回以「好的」,趕過去一看發現根本不是什麽大問題,隻是詢問是否要進行係統更新的視窗。


    「這是那個嗎?時下流行的恐嚇網站?」


    「不是恐嚇網站,是詐欺網站。不過,這不是詐欺網站,請您放心按下ok鍵吧!」


    看到千紗帶著笑容解答,課長露出驚訝的表情。


    「三春,你今天好像跟平常不太一樣耶~難道是跟男朋友發展得很順利嗎?話說回來,我有聽說喔,你上周末去約會了對吧?」


    「課長,我從之前就覺得,問下屬這種私人問題,似乎不太恰當喲。」


    「哎呀,要是真有來電的感覺,還是考慮早點結婚比較好喔~畢竟你也不年輕了~」


    盡管千紗試著柔聲製止,課長仍毫無顧忌地發表意見。


    「我很擔心你啊,三春~我女兒也是,年紀不小了,卻遲遲沒有要嫁人的樣子~父母可不能永遠陪在你們身邊啊~得確實找一個能和自己共度今後人生的對象才行~」


    「是,我會注意的。」


    千紗輕描淡寫地帶過這個話題,返回自己的辦公桌前。


    為什麽呢?換作平常的自己,八成會湧現「唉~真受不了!如果我是男人,就不會老是聽到這種話了~~」的想法,然後跟惠裏子喝酒大肆抱怨一番,但今天的她,卻沒有煩躁到這種地步。


    原本還感到不可思議的千紗,瞥見坐在另一個辦公小組的北風後,頓時恍然大悟。


    現在的我,心中有著「寬裕」呢。所以,平時覺得課長的多管閑事聽起來像挖苦,今天卻不會把這些放在心上。想到他把我當成自己的女兒一般擔心,反而還有點感激……當然,還是希望他的神經不要這麽粗就是了。


    總是讓人快要窒息的這個辦公室,今天的氣氛卻從一大早就截然不同。


    明白自己並沒有被北風討厭後,千紗的一顆心好像變成羽毛那般輕盈。按照他的建議安排工作給桃原後,千紗也目睹後輩超乎想像的成長。她的心情因此輕鬆不少,所以,連聽到課長肆無忌憚的發言,也能夠寬容以待。


    現在,她可以順暢地呼吸了。這不是在逞強,她覺得自己能夠繼續加油。


    寬裕的心情果然很重要呢。能有這樣的想法,全都是托他的福──


    看著北風坐在遠處的身影,千紗感覺胸口變得灼熱不已。


    基於三月是日本會計年度的最後一個月,公司的貨物出口量會比其他月分高出許多。要問工作忙不忙的話,千紗的答案絕對是「忙」,不過多虧了桃原,她沒有忙到天昏地暗的程度。


    自從一星期前的那天以來,桃原麵對工作的態度就改變了。盡管耗費的時間比其他後輩多,但她變得能夠交出幾乎沒有半點紕漏的文件;手上的事情忙完之後,還會主動詢問千紗有沒有其他需要處理的業務。


    不再需要一一指點桃原後,千紗也能專心處理自己份內的


    工作,所以,雖然是會計年度的最後一個月,她仍能過著寬裕從容的每一天。那些認為自己必須獨力攬下所有工作的日子,彷佛從不存在過。


    如果知道會這樣,應該更早就信任桃原,試著將工作交付給她才對。是千紗擅自認定「反正她馬上就會辭職吧」、「她老是出錯,無法勝任太困難的工作」,然後放棄栽培桃原。每天都感到喘不過氣的理由,或許有一半出在自己身上。以眼角餘光望著精神奕奕地工作的桃原時,千紗不禁有這樣的想法。


    這一個星期以來,改變的不隻是桃原,還有千紗對於「和北風寫交換日記」這件事的心態。透過日記的交流方式,開始讓她樂在其中。


    說到日記的內容,其實都隻是不太重要的瑣事。向北風報告「我照著你的建議去做,結果真的讓後輩鼓起幹勁了呢!」之後,他像是幼稚園老師那樣畫了一朵花,並寫下「你做得非常好」;看到北風寫說「我今天開始閱讀《枕草子》」,千紗回應「那我也試著來讀讀看。我們來比賽吧」。盡管淨是一些很無謂的內容,北風的回應仍讓千紗滿心期待。


    喀噠喀噠敲打鍵盤的同時,回想起這些的千紗,不禁「嗬嗬」地輕笑出聲。


    「前輩,你這樣不行喲~得專心工作才可以~」


    被桃原指責後,千紗模仿她拖拖拉拉的嗓音回了一聲「是~」然後切換自己的思緒,專心埋首於工作。將必須在上午告一段落的工作確實處理完畢後,午休時間到了。


    好啦,今天中午要吃什麽呢?以往,千紗多半會在上班途中先買好麵包或飯團,到了午休時間,再邊工作邊把這些簡便的食物配著茶水衝下肚。


    企圖一肩扛下所有工作的那段時光,就連在午休時間好好休息,千紗都覺得浪費。而在心境變得寬裕之後,她開始會到外頭轉換心情,或是到咖啡廳放鬆一下。


    話說回來,最近都沒跟惠裏子聊天呢。雖然有找她一起吃午餐,但千紗被拒絕了。看來惠理子這陣子似乎還是一如往常地以情人節回禮為藉口,要求上司或同事請自己吃午餐。約好兩人明天一起去喝酒之後,千紗便獨自外出吃飯。


    「三春小姐!」


    踏出公司所在的大樓之後,突然有人從背後呼喚她。


    因為心裏的小貓咪興奮地高高跳起,所以,千紗馬上明白喚住她的人是誰。


    她轉身望向後方,果然是他呢──那個有著一雙犀利而溫柔的三白眼的男人。身上那件在風中飄揚的黑色大衣,讓他散發出一股異常強大的魄力,但是,現在千紗已經覺得一點都不可怕。


    「白天的時候在外頭見麵,感覺很新鮮呢。」


    「是的。自從去遊樂園那次之後,我們便不曾約在白天碰麵。三春小姐,你要去吃午餐嗎?那個……不嫌棄的話,要不要一起吃?啊,不過,要是被公司的人撞見,你可能會覺得有些尷尬吧?」


    「不,我完全不在意喲。」


    千紗不假思索地這麽回答。去聽演唱會的時候,她還擔心桃原察覺到他們倆的關係,但現在……


    有機會和北風好好說上幾句話,讓千紗打從心底感到開心。在休息室碰麵時,他們總是隻會稍微打個招呼,而且上周末也沒有出去約會。


    「那麽,還請你多多指教。」


    嚴謹地朝千紗深深一鞠躬後,北風又問一句:「你有沒有什麽想吃的東西呢?」然後踏出腳步。


    「我平常都是去快餐店解決,但如果是和你一起用餐,這個選擇或許不太恰當。如果你知道什麽不錯的店,請務必告訴我。」


    「不錯的店嗎……唔~哪裏比較好呢……啊,可以先繞去那裏一下嗎?」


    千紗伸手指向前方一間便利商店。


    「咦,要在便利商店吃嗎?」


    「討厭啦,不是這樣。我想找一樣東西。」


    看到北風一本正經地表現出吃驚的反應,千紗不禁笑出聲來。踏進店內後,她直接走向零食區。


    「請問你要找的東西是什麽?」


    「tirol的迷你方塊巧克力。草莓口味的……」


    千紗邊回答,邊仔細確認貨架上所有的零食。


    「我從前天晚上就突然好想吃。雖然到我家附近的商店找過,但每一間都沒有賣。這種東西,感覺愈是想吃的時候,愈是買不到呢。」


    唔~這裏果然也沒有。這間便利商店隻有賣抹茶麻糬口味。雖然這種口味也很好吃,但現在想吃的就是草莓口味啊,真可惜。


    「你從前天晚上就一直很想吃嗎?」


    「是的。你沒有這種經驗嗎?」


    「沒有呢。如果想吃草莓口味的巧克力,選這個為代替品如何?」


    北風從貨架上拿起另一款巧克力,像是拍廣告般將它亮在千紗眼前。


    「對不起,這款不行。」


    「為什麽?這也是你在找的草莓口味巧克力。你看,這裏還寫著『內含二十五%草莓果肉』。」


    「呃,不是這個問題……」


    「啊!這款竟然含有七○%的草莓果肉!我找到的這款優秀商品,想必能滿足你前天晚上湧現對於草莓成分的渴望!三春小姐,就買這個吧!」


    找到新款高濃度草莓巧克力的北風,向千紗大力推薦:「你看,就是這一款!這邊也附注了『內含七○%草莓果肉』的字樣。來,給你!」簡直熱情到令人煩躁的程度。


    千紗實在有點受不了。她在深吸一口氣之後表示:


    「請你適可而止!這不是成分濃度的問題,我就是想吃tirol的草莓巧克力!我想吃的是在一口咬下之後,能夠享受q彈的果凍內餡以及草莓籽的顆粒口感的那款草莓巧克力!你無法理解嗎?」


    「我……我無法理解……」


    北風將巧克力放回架上,灰心喪氣地垂下頭來。


    「討厭,請你不要這麽沮喪啦,是我太失禮了,隻因為一塊巧克力,就說了一堆孩子氣的話……對了,我記得你不喜歡甜食吧,北風先生?這樣的話,不能理解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不。以為隻是一塊巧克力,就小看這個問題的我也有錯。明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說到我的堅持,就是罐裝咖啡吧。隻要廠牌不同,即使同樣是黑咖啡,滋味也會完全不一樣。懷著對咖啡的渴望衝進店裏,卻遍尋不著自己鍾愛的那款商品,當下的絕望真是……會讓人想大喊『啊啊啊,乾脆殺了我吧!』那麽痛苦!三春小姐,你現在的心情就是這樣對吧?」


    「呃,也不到那麽嚴重……」


    就算三春試著以「真的不用在意」來結束這個話題,北風仍繼續悲歎:


    「啊啊,真是太可憐了,三春小姐!然而,麵對悲痛不已的你,我卻提出改買替代品這種建議!沒有tirol的話,吃類似的商品不就好了嗎──這是哪來的瑪莉?安東尼啊!我這種人實在是……」


    「那個~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要是不快點去吃飯,午休時間就要結束囉~」


    不行,他完全聽不進去。因為個性認真過頭,北風有時會變得很奇怪呢……


    「你喜歡咖啡的話,我有一間推薦的咖啡廳喲。」


    千紗清了清嗓子,拉著北風的大衣強行把他拖往午餐的地點。


    ?


    「啊啊,三春小姐,你簡直宛如是菩薩轉世呢……竟然這麽乾脆地原諒龍生?安東尼的失禮言行……」


    在三春推薦的咖啡廳裏享用中餐時,龍生朝坐在對麵的她感慨萬千地這麽表示。


    三春露出看似有些困擾的笑容,以「你真是的~」回應,然後將卡布其諾湊近嘴邊。以舌尖輕輕舔去嘴角奶泡的模樣,就像不二家的peko妹


    妹那麽可愛。盡管她上班時充滿自信的身影也很迷人,但這種少女般的行為舉止,同樣十分有魅力,讓人不禁看得入迷。


    這間有點時髦的咖啡廳,菜單上淨是「愛生氣的妖精火山義大利麵」、「跳舞人魚的開放式三明治」等難懂的名稱,讓龍生的腦袋無法充分理解。


    向服務生要求「什麽都行,給我米飯類的餐點就好」之後,送上桌的是「阿波羅下凡的夏威夷米飯漢堡」。乍看之下是一盤豪華的漢堡排蓋飯,不過,覆蓋在最上方的荷包蛋,確實給人一種太陽神降臨人世的感覺……應該吧。


    三春點的則是「小熊最愛的貝果三明治」。自己把貝果(bagel)跟米格魯(beagle)搞混而暗自感到驚慌失措一事,可得向她保密才行。


    「其實我之前跟朋友來過這裏一次。當初我也點了同樣的餐點,但因為沒有胃口,所以完全沒碰。那時候我墜入不幸的深淵……不過,現在回想起來,那其實是通往希望的入口呢。」


    三春看著眼前的貝果三明治,露出別有含意的笑容。


    「對不起,說了奇怪的話。那個……有一件事,我一直覺得必須告訴你才行。北風先生,之前送給你的那塊巧克力,其實──」


    三春像是打算宣布某種重大消息,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張著嘴,沉默著猶豫片刻後,最後選擇以「話說回來……」轉移話題。


    「意識到『寬裕』的重要性之後,我覺得很多事情都開始變順利了,這都是托你的福。北風先生在日記中給了我各式各樣的建議……真的非常感謝。」


    「不會,能幫上你的忙就好。老實說……看到你願意跟我傾訴內心的苦惱,我覺得很開心。」


    演唱會結束後的那個周末,北風收到三春傳回來的日記。那篇日記和過去截然不同。三春以往的日記,總是將自己的心意濃縮在短短的一行文字裏。這種羞怯而含蓄的感覺固然也很好,但那天她回傳給北風的,卻是一整麵的曠世钜作──宛如瀑布般傾泄而出的情感,深深打動北風的心。就連難以向他人啟齒的事情,三春都一一對他傾吐。看到她這般依賴自己,讓北風感覺到至高無上的幸福。


    「不好意思,我的發言應該更謹慎才對。你那時明明苦惱不已……」


    「請不要道歉。再說,我感到很開心。那麽誇張的抱怨文,沒想到你竟然願意好好看完,還替我思考解決的對策……北風先生,你果然有點與眾不同吧?」


    「是這樣嗎?我完全沒有自覺呢。如果要舉具體一點的例子,你覺得我是什麽地方與眾不同呢?」


    「就是這種地方呀。」


    雖然北風極其認真地反問,三春卻隻是以手掩嘴地輕笑出聲。


    「對不起,我不是在損你。我覺得你這種一本正經的個性真的很棒。另外,還有溫柔到令人無言以對的地方──」


    「哦……請問,我可以把這些話當成讚美嗎……?」


    「當然!」


    是嗎,原來這是在稱讚我啊……明白三春的意思之後,龍生朝她低頭致意。


    「謝謝你,三春小姐。會這麽說我的人,大概也隻有你了吧。其實,除了家人以外,我沒有被他人稱讚過的經驗,所以剛才一時不知該如何判斷。」


    「咦,真的嗎?這怎麽可能呢?你明明是個很好的人……」


    「我想,這張臉或許是相當強大的阻礙吧。每個人都害怕我到很誇張的程度,別說是稱讚,我甚至無法好好和其他人說上幾句話……」


    說明理由後,三春說著「那個……」,看似有些為難地提出指摘。


    「北風先生,大家之所以會這麽怕你,可能不隻是長相的關係。雖然你的眼神的確很凶狠……不對,是散發出獨特的犀利感,但比起這個,你的過往經曆更加驚人……呃……該說是負麵傳聞滿天飛嗎……」


    傳聞?難道是那個嗎?龍生的腦中浮現過往的某件事。話說回來,之前來辦公室發送人情巧克力的女性職員,好像也為此議論紛紛……


    「你說的負麵傳聞,是指我在公司聚餐時差點殺害同事一事嗎?」


    「也包括那件事在內。」


    「咦!還有其他傳聞嗎?」


    「是的,有很多喲。」


    三春帶著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點頭,以食指抵著下巴繼續說道:


    「這個嘛~例如……你還隸屬於業務部時,曾用嚴重違法的手段逼迫客戶簽約。現在雖然轉調會計部,但麵對遲遲未繳清貨款的客戶,也會用強硬的手法催款。另外,還跟社長在背地裏……」


    三春滔滔不絕地舉出她曾聽說過的負麵傳聞。哎呀呀,這些內容全是在冤枉人嘛!龍生歎了一口氣,將咖啡湊近嘴邊。


    啊,這股香氣和自己平常喝的咖啡截然不同,滋味也更勝一籌。不愧是三春小姐推薦的店。在龍生享受咖啡時,三春仍繼續以「另外還有……」不斷列舉他的聳動八卦。還有啊?我也真是了不起。


    龍生不再動搖,以遊刃有餘的態度靜靜聽著,結果──


    「啊,不過最驚人的還是那個吧!據說你是黑道組織的狙擊手,曾把香港黑幫逼到瓦解的地步,還擅自闖入戰場,瘋狂開槍殺人!」


    「咳噗!」


    聽到這段破天荒的誇張內容,龍生不禁將剛送進嘴裏的咖啡噴出來。


    「這……這、這是哪門子的傳聞啊!別看我這樣,我可是深愛世界和平的人。再說,我從未去過國外。香港就不用說了,戰場什麽的更是不可能啊!」


    「咦,是這樣嗎?那麽,那個……殺人的經驗呢?」


    「怎麽可能會有!」


    龍生忍不住提高音量。真是太傷人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殺生,自己可是個走路時連螞蟻都會避開的男人……


    「什麽啊,原來是這樣嗎!太好了~」


    「你看起來很開心呢。難道說,我的那些負麵傳聞,你全都相信了嗎……?」


    「咦?討、討厭啦~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喲,北風先生。隻是覺得你看起來有點像一名殺手……呃,啊!」


    三春像是發現自己說錯話般以手掩嘴,接著,她又突然伸手指向夏威夷米飯漢堡表示:


    「得快點吃掉才行!不然,美味的半熟阿波羅可會變得乾癟癟的!」


    「不會乾掉啦,空氣哪有乾燥到這種程度。」


    冷靜地吐嘈之後,龍生無力地垂下雙肩。竟然覺得我像殺手……三春小姐究竟是以什麽樣的眼光在看我啊……


    「還是跟你強調一下,那些傳聞全都是空穴來風。要說我本人也有印象的,就隻有一件事。關於我差點殺害同事的那則傳聞,其實隻是個誇大過頭的誤會──」


    「誤會……?我聽說你是戴著手套去攻擊那個同事,強行褪去對方的衣物後,還執著地不斷攻擊。印象中,你使用的是走私進來的可疑凶器……」


    「那也是誤會。我想殺的並不是同事──」


    回憶起過往的龍生,向三春娓娓道出事情的始末。


    那是在兩年前會計部的年末餐會上發生的事。因為沒有能聊上幾句的對象,龍生原本不太想參加公司的飯局,卻無法拒絕「這是一年一次的活動,你至少參加一下吧」的上司命令。到頭來,不情願地在和室的餐桌前坐下後,龍生親眼目睹了地獄──坐在他身旁的同事,不斷散發出一股惡臭。


    「從以前我就很在意當時坐在隔壁的那位同事雙腳的狀態……因為在上班時間,他的腳也不時會飄散出類似鹹魚味的惱人氣味……直覺告訴我,他的腳恐怕已經被白癬菌侵蝕,也就是得了所謂的香港腳……」


    希望能將同事從惡臭詛咒中解放的龍生,為


    對方買了治療香港腳的藥物。然而,這畢竟是涉及個人隱私的敏感問題,顧慮到這一點的龍生,無法主動向同事道破:「你有香港腳!」因此遲遲無法將藥物拿給他。就這樣,夏天和秋天過去,冬天到來──在那場年末餐會上,事件發生了。


    「他的腳已經超越了那條不能越過的界線。卸下名為皮鞋的防波堤後,他的雙腳散發出和過去完全無法同日而語的臭氣──像是用半乾抹布把爛掉的榴槤包住,再把它放在高溫密室裏經過一星期的味道!簡直跟臭氣恐怖攻擊沒兩樣!」


    不過,龍生還是無法將同事視為一名恐怖攻擊分子而對他見死不救。說起來,遲遲無法指摘對方有腳臭的自己,恐怕也同樣有罪。要動手的話,就隻能趁現在了──龍生不自覺地打開沒能交給對方的香港腳藥,直接伸手脫下同事的襪子,再將藥劑抵著同事的腳板,準備消滅白癬菌大軍。


    「我以為,隻要自己迅速完成這項任務,其他人就不會發現他有香港腳,這件事也能夠圓滿落幕。因為我俐落又勇猛的舉動,為同事上藥的任務順利成功了。明明應該是這樣……」


    「但這一連串行動全都被旁人誤會了呢,因為你的表情太可……太嚴肅了!」


    麵對慌忙改口的三春,龍生回以「是的」,並接著說明下去:


    「雖然不是我的本意,但這讓大家產生深刻的誤會。我會戴上手套,並非是為了避免留下指紋。那雙橡膠手套隻是保護用的──畢竟,我實在沒辦法直接用手對付那雙腳。剛好我總是會隨身攜帶用來預防諾羅病毒的手套,當下就戴上了。被大家誤解成可疑凶器的東西,大概是我買來的香港腳藥吧。另外,還有這個……」


    說著,龍生從披在椅背上的大衣口袋中取出噴霧器,模仿之前的動作,不停朝四處大力噴灑。雖然他有避免噴到三春,但一起噴射出來的風壓仍讓她的秀發飄起來。


    「這是我愛用的除菌噴霧,是特別訂製的東西。雖然市售的香港腳藥應該就足夠了,但以防萬一,我還是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在四周噴灑了這個。」


    「啊啊,那是……」


    三春似乎是發現了什麽,用力探出上半身問道:


    「難道,你在遊樂園噴灑的也是這個嗎?不是在和神秘組織戰鬥,也沒有被這類妄想糾纏,純粹是為了殺菌而已?」


    「啊,嗯……其實我有著半吊子的潔癖。我的雙親都已經過世,現在是和妹妹兩個人同住。我跟妹妹之間發生過很多事──」


    在這樣的前言之後,龍生一五一十地道出讓自己產生潔癖的原因。


    「過去,別說是潔癖了,我甚至連洗手都很隨便,也經常因為這樣被家母責罵。」


    ──這樣洗手不行喔,龍生。要好好用肥皂把手上的髒汙清洗乾淨,不然會輸給細菌的威力而生病喲。


    從年幼時期開始,母親便反覆對龍生叨念這句話。不過,龍生是個身強體健的孩子,就算偷懶沒洗手,也不曾因此染上感冒。為這樣的體質洋洋得意的他,總是將母親的勸告當成耳邊風,升上高中後,洗手時依舊很隨便。


    「在這樣的情況下,妹妹發高燒了。雖說是妹妹,但她足足比我年幼十五歲,所以當時頂多才一、兩歲吧。還在牙牙學語的她,不斷呻吟著才學會沒多久的『好難過喔……』。那都是我的錯。家母明明交代過,至少在照顧妹妹的時候,必須保持清潔的狀態,但我那天外出返家後,卻因為懶惰而沒有洗手,甚至還用髒汙的手喂妹妹吃飯。最後,附著在我手上的細菌轉移到妹妹身上,她也因此發高燒……我為此懊悔不已,彷佛胸口被人緊緊勒住──」


    想起這段過往的龍生,臉上的表情透露出幾分悲愴。


    「可是,這不見得是你害的吧,北風先生?人家都說小孩子經常動不動就發燒嘛!」


    麵對體貼安慰自己的三春,龍生搖搖頭回以「不對」。


    「正因為是沒什麽抵抗力的幼兒,才更應該徹底保護。在深深反省過後,我養成了外出返家時必定好好洗手甚至漱口的習慣。」


    「這樣啊……所以,你才會變得有潔癖嗎?」


    「不,我的潔癖屬於階段性發展的特殊類型。當時的我,大概還位於第一階段──普通愛乾淨的程度。在過了很久之後──約莫幾年前,我才真正了解到細菌擁有多麽駭人的滋生能力。」


    「咦,難道你妹妹又生病了嗎?這次該不會是更嚴重的……」


    「不。幸運的是,妹妹成長得很健康,身體強健的程度完全不輸給我。隻是,或許是我照顧得太周到,她養成遇到麻煩的事情,就會留到之後再處理的壞習慣。沒想到,這樣的壞習慣,竟然會招致那種結果……」


    沒錯,那是母親過世後的第一個夏末秋初──見到在下班後,仍代替母親完成所有家務的龍生,當年還是高中生的莉衣奈這麽表示:


    「哥哥,你的工作很忙對吧?家裏的事情就交給我處理吧!咦,想向我表達感謝?如果你這麽堅持的話,可以買個新包包給我呀,外出用的那種!」


    龍生相信了她像是在體恤兄長,又像是在敲竹杠的發言,傻傻地將所有家務交給莉衣奈負責。於是,悲劇發生了。


    「我妹雖然廚藝不錯,卻很不擅長後續的整理。持續下廚的同時,必須清洗的廚具碗盤也不斷累積。結果……」


    讓人全身無力的炎熱夜晚,聞到一股異味後,龍生踏入廚房張望,然後目擊到令人大為震撼的光景。在洗碗槽中堆積如山的餐具,表麵黏著一顆顆綠色的球狀物體。


    「一瞬間,我還以為是妹妹豪邁地打翻抹茶粉的結果。若非如此,那就是我家廚房奇跡似地變成和阿寒湖同樣的生態環境,讓綠球藻開始繁衍。然而,在我靠近觀察後,發現那竟然是……咕哇啊啊啊啊啊!」


    過於鮮明的記憶讓龍生陷入一片混亂,他再次舉起手上的噴霧器,朝周遭咻咻咻地死命噴灑。


    「實、實在是太可怕了,我無法繼續說下去!不過,總而言之,在那天以後,我原本半吊子的潔癖,便邁入光是洗手漱口還不足以遏止的第二階段!咕哇啊啊啊啊啊啊!」


    光是想起那片光景,就足以讓龍生渾身打顫,甚至感到心悸。盡管如此,三春的態度看來卻相當從容。她在一旁靜靜聽完龍生解釋這段來龍去脈後,說著「啊哈哈,原來是這麽一回事~」,捧腹大笑起來。龍生原本以為她也有點潔癖,不過……三春還真是厲害啊,她的心靈意外強壯呢。


    「可是,這怎麽會是半吊子的潔癖呢?我覺得應該是根深蒂固啦。」


    三春興致盎然地吐嘈。


    「不,因為我不是徹頭徹尾有潔癖,並非想把所有東西都弄得乾乾淨淨,隻是一旦意識到,就無法停止相關的思考或行動。一想到『這裏』也可能躲著會滋生出那種偽綠球藻的細菌,我就……」


    龍生一口氣飲盡剩下的咖啡,試著讓紊亂的呼吸恢複正常,接著開口:


    「……覺得很可怕。想到我的身體或許也可能孕育出那種深綠色的生命體,讓我非常、非常害怕……咕!這間咖啡廳看起來很乾淨,所以我原本還以為不會有問題,但這裏果然也不行!」


    這張桌子絕對也被那些家夥給汙染了──意識到這一點的龍生,從大衣口袋中掏出有殺菌效果的濕紙巾,邊吶喊:「全數殲滅~~看我斬草除根!」邊專心地擦拭桌子。


    「啊~~就是這個,指紋!什麽嘛,原來隻是這麽一回事啊!」


    不知為何,三春徑自發出恍然大悟的歡呼聲。奇怪,都已陷入如此嚴重的事態,她看起來為什麽還這麽開心?


    看著三春笑到雙肩微微抖動的反應,龍生不禁感到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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