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晚上,在加班過後返家的龍生,將洗手和漱口的動作仔細重複三次後,才心滿意足地踏進客廳。


    「莉衣奈還沒回來嗎?我有很重要的事想跟她談啊……」


    眼前依舊是一片讓人想重重歎息的光景。沙發正前方的長桌上,放著隻吃到一半、袋口沒有密封起來的洋芋片,一旁則是幾本隨便攤開放著的雜誌。確認窗邊的花架後,他發現盆栽裏的土壤又變得乾巴巴的。


    「連自己唯一的工作都做不好,我的教育方式果然有問題嗎……」


    莉衣奈那句「我等一下會做~」此時在龍生腦中自動播放。真是有夠傷腦筋。他拿起噴霧灑水器,一如往常地代替莉衣奈執行澆水的任務。


    優雅高尚如昔的洋蘭,今年的花開得比去年還要久。龍生曾聽說過,對植物說話可以讓它們變得更有活力。在情人節之後,照料這些盆栽時,他總是會不自覺地哼起歌,說不定是這麽做帶來的效果吧。回想起來,他正是在上個月的這段時期收到三春的巧克力。那天亢奮不已的心情,現在仍能鮮明地浮現在腦海裏。


    像是要把這種幸福分享出去,龍生邊哼歌邊用噴霧器對含羞草澆水。含羞草羞澀地闔起葉片的模樣,讓他回想起三春一個月前嬌羞的身影。


    那陣子的她表現得十分害羞,就算和龍生四目相交也會馬上移開視線。雖然這樣的反應很惹人憐愛,但最近三春開始會主動望向他。那持續凝視自己的熾熱眼神,更讓龍生無力招架。


    哼哼~哼哼哼~在龍生心情極佳地邊哼歌邊為植物灑水時──


    「我回來了~有洗手有漱口、鞋子應該也有擺整齊的莉衣奈回到家囉~」


    搶在龍生開口詢問前一一回答的莉衣奈,帶著開心的表情踏入客廳。


    「啊,謝謝你幫我澆水~我原本打算等一下再做的呢~等一下~」


    在這句口頭禪之後,莉衣奈頓了頓,接著表示:


    「噯,我星期一要開始打工了!反正大學在放假,我打算做到三月底,算是短期打工這樣~然後啊……」


    「抱歉,這件事可以晚點再說嗎?其實,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想跟你商量。」


    「怎麽啦?這麽嚴肅……」


    龍生領著一臉不解的莉衣奈進入和室,在佛壇前跪坐下來,雙手合十向母親的遺照表達敬意。跟父親已褪色的遺照相比,母親的遺照仍是色彩鮮明。她露出溫柔的笑容凝視著龍生,彷佛下一刻就會開口對他說話。


    「媽,就是明天了。那個甚至沒能親口向你提出的約定,實現它的機會終於出現──」


    龍生從佛壇上拿起母親的遺物,轉身麵對坐在後方的莉衣奈切入正題。


    「明天,我打算把這個交給三春小姐。在這之前,我希望能先取得你的許可。你覺得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龍生,你是認真的嗎?把這個交給對方究竟意味著什麽──你是在心知肚明的狀態下仍打算這麽做,對吧?你不是又會錯意了吧?」


    或許是之前的卷軸事件讓她印象深刻,莉衣奈困惑地皺眉反問。


    龍生端正坐姿,對她表示「這次不會有問題」之後,以認真的表情繼續往下說。


    「抱歉,今天之前都沒跟你商量過這件事。上星期日我們不是去為媽媽掃墓嗎?那時候我就已經向她報告──」


    「這樣啊……你已經下定決心了嗎?那麽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反對了嘛。」


    莉衣奈露出有些落寞的笑容,又向龍生表示「借過一下」,取代他坐在佛壇前,輕敲頌缽然後雙手合十。


    「祝你明天進展順利囉,我會拜托媽媽保佑你。」


    「莉衣奈,你…………」


    盡管很怕麻煩,有時又很懶散,但你竟然成長為這麽體貼的孩子了嗎……在龍生感動到目泛淚光時,莉衣奈向母親祈願的輕柔嗓音傳進他耳裏。


    「媽媽,明天就是哥哥這輩子最關鍵的挑戰了,我們一起幫他加油吧。因為,我們家或許終於能迎來夢寐以求的……michelle rosalie的鞋子呢!」


    「莉衣奈,你這孩子!」


    看到龍生感歎地喊「把我剛才的感動還來」,莉衣奈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你要小心一點喔,機會有時候也會變成危機呢!」


    接著到來的白色情人節,在最棒的情況下拉開序幕。約好在水族館外會合的龍生和三春,竟然恰巧在同樣的時間抵達,完全沒讓對方等自己。


    簡直像在命運牽引下碰麵的兩人,其實都提早了十五分鍾抵達。


    「真是的!你太早到了啦,北風先生。我昨天都提醒過那麽多次了。」


    「是的。因為你交代過,要我『不要像去遊樂園那次一樣提早半小時到』,所以我今天晚了十五分鍾來。」


    「就算這樣,也還是比約定時間早了十五分鍾呀。不過,我跟你同罪就是了……」


    三春說著輕笑起來。她看起來跟以往似乎不太一樣,盡管仍是一如往常般迷人,但相較於在公司裏的感覺,現在的她感覺更嬌柔,散發出宛如少女般的羞澀氣質。


    「呃……會很奇怪嗎?穿成這樣,果然還是太孩子氣了一點嗎……?」


    發現龍生緊盯著自己看之後,三春不禁低頭審視身上的穿著。是嗎?不一樣的地方原來在於衣著啊。她今天套上一襲淺藍色大衣,裏頭則是材質輕柔、白底加上滿版的粉色小碎花設計的連身洋裝;不會過度強調上圍的蝴蝶結,看起來十分俏皮可愛。這身打扮不如她擔心的那麽孩子氣,但給人比平常更甜美的印象。


    「不好意思,我看得出神了。你平常清純高雅的打扮十分動人,不過三春小姐今天的模樣我也覺得非常可愛。」


    「真、真的嗎?」


    三春的表情一下子開朗起來。接著,她又略為羞澀地低下頭。


    「謝謝你……去遊樂園的時候,我偷懶地穿著牛仔褲赴約,所以今天才想精心打扮一下。花心思打扮真的很值得呢。」


    「你一直都很會打扮自己啊,三春小姐。穿著牛仔褲的你看起來十分活潑好動,我覺得也很不錯。」


    「我平日的打扮都隻是一種武裝而已,為了讓自己維持成熟大人形象的武裝。不過,今天能純粹享受打扮自己的樂趣,讓我很興奮呢。雖然也有點不安……」


    「你說不安是指……?」


    垂下眼簾的三春,偷偷朝龍生困惑的表情瞄了一眼說:


    「我不知道你喜歡女生做什麽樣的打扮……因為不確定穿哪一件才好,我在家裏上演了好幾場個人時裝秀。對了,為了當作參考,請告訴我你喜歡的顏色吧!」


    突然想到這個好點子的三春,豎起食指朝龍生提出要求。


    「我喜歡的顏色……是嗎?如果是要穿在自己身上,我會選擇黑色;不過,說到希望三春小姐穿上的顏色……唔~這挺困難的。是你的話,無論什麽顏色,應該都會適合到無可挑剔的程度……」


    然而,對方都已提問了,總得給一個明確的答案才行。楚楚可憐的粉紅色?還是熱情的紅色?充滿知性的藍色也難以割舍呢。清爽的綠色同樣很不錯……唔唔唔,實在沒辦法隻舉出一種顏色。既然這樣,乾脆……


    「七彩設計的衣服如何?紅、橙、黃、綠、藍、靛、紫。網羅了多樣色彩的服裝,想必能將你的魅力確實襯托出來!呃,可是彩虹的七個顏色中沒有粉紅色呢。那明明也是相當適合你的顏色!好吧,這時候就用七彩加上粉紅色的合體技……」


    「恕我無能為力。」


    自己絞盡腦汁的提議,被三春麵帶笑容地駁回了。


    「難度太高了,我


    沒辦法穿這樣的衣服,好像要一人分飾七人戰隊再加一的感覺。」


    「不、不好意思……那、那我們進去吧?」


    語畢,龍生輕輕拾起三春的手。朝他點點頭的三春,沒有像去遊樂園時那樣甩開他的手,而是緊緊回握。


    之後的約會也進展得很順利。以往約會時,三春的表情看起來總有幾分僵硬;但今天她或許是不再緊張了吧,臉上一直流露出十分自然的笑容。


    「啊,有魚!那裏也有!哇,還有一大群其他種類的魚遊過來了!是不是小黑魚(swimmy)呀?」


    因為是水族館,有魚是理所當然的,不過看著在水槽裏自在悠遊的魚兒,三春顯得十分興奮。聽說她最後一次來水族館,似乎已是小學時代的事。


    「三春小姐,很遺憾地『小黑魚』不是正式的魚類名稱。實際上並沒有叫做『小黑魚』的魚種,現在群聚在一起、整體看起來像一隻大魚的這群魚,應該是斑點莎瑙魚……」


    「啊,北風先生,鬼蝠魟遊過來了!好大一隻喔~好像阿拉丁的飛天魔毯!真想坐在它的身上,在海中輕快地飛行呢~」


    「三春小姐,很遺憾地這間水族館沒有鬼蝠魟。我想那應該是牛魟……」


    她沒在聽呢……不過,也罷,自己就別再說些掃興的話吧。


    看著將手掌貼上水槽、一心一意眺望著魚群的三春,龍生臉上不禁浮現笑容。


    「那邊的是什麽魚呢……雖然不太清楚,但總之就是魚吧,好多魚!」


    在室內海底隧道裏,三春像是重回孩提時代那樣興高采烈。她追隨縱橫遊動的魚群,踩著華美的跟鞋,踏出像是翩然起舞的步伐。隨著她興奮地東看西看的動作,小碎花連身裙也不斷輕飄飄地揚起。


    ──啊啊,好美……


    沐浴在閃耀的藍色波光中的三春,宛如在被月光照亮的海中嬉戲的人魚。而且,一想到她是為了自己而選擇這身打扮,龍生的胸口便因為感到無比光榮而發熱。不成,盡管對身為主角的魚群過意不去,但從剛剛開始,他的眼中便隻有三春的身影。


    「啊!這隻魚跟北風先生很像呢!」


    三春發出天真無邪的驚歎,隔著水槽的玻璃親吻一隻有著三白眼的鯊魚。宛如電影情節般動人的這一幕,讓龍生瞬間感到暈眩。


    這種幸福的跳樓大放送是怎麽一回事?一個月前,自己還隻是平淡地過著索然無味的每一天,但現在幸福的熱潮卻擋也擋不住地湧來!


    難、難道自己死期將至了嗎?是上天開始進行最後階段的幸福調整,所以一直拖到現在才把幸福全都歸還給他嗎……?


    要是身體出狀況可不好,回去之後就去預約全身健康檢查吧。


    龍生幸福到開始思考這類蠢事。


    「啊,海豚表演馬上要開始了!」


    離開室內海底隧道、來到休息處的時候,三春指著牆壁上的時鍾開口。


    「已是這種時間了嗎?表演場地好像在室外對吧?」


    兩人依照告示牌的說明,在通往表演水池的戶外走廊上前進。這時,一名從後方衝過來的男童狠狠摔一跤。環顧四周並沒有看到像是他父母的人物,或許待在別處吧。


    「嗚嗚嗚……好痛喔~」


    他的掌心似乎因為跌倒而磨破皮。龍生將哭泣的男童抱起,安慰他「不用擔心」,並將男童帶往附近的洗手台,替他將流血的傷口衝洗乾淨。


    水滲進傷口造成的刺痛,再加上身旁有一名長相超嚇人的中年男子──龍生原本已經做好害男童哭得更大聲的覺悟,但看到以天使般的溫柔笑容表示「不要緊喲」的三春,男童露出有些害臊的表情點頭。不愧是三春小姐,若隻有自己一人,一定無法如此順利。


    放心下來的龍生,用手將男童因跌倒而弄髒的褲子拍乾淨後,拿出隨身攜帶的ok繃對他說:「貼上這個之後,傷口很快就會好了。」


    正當龍生撕開ok繃,準備為男童貼上時──


    「呀!你想對我的孩子做什麽!住手,請你放開他!」


    突然衝出來的母親一把將男童拉進懷裏。盡管看起來很害怕,她仍宛如連珠炮般激動地開口:「我、我們的家境沒有好到可以支付他的贖金,請你放過我們吧。我說的都是真的,對不起!」


    吶喊出這句完全會錯意的台詞後,母親便抱起男童,像在非洲大草原上奔馳的獵豹般飛快跑走。三春先是錯愕到說不出話,接著露出有些傷腦筋的笑容表示:


    「是不是被誤會成綁架犯了呀……」


    「好像是……就算是三春小姐的女神氣場,似乎還是無法蓋過我的江湖味……要是害你被誤會成共犯,真的很抱歉。」


    龍生撚著沒能替男童貼上的ok繃,朝三春低頭道歉。


    「你很溫柔呢,北風先生。印象中,你之前也幫過不認識的孩子吧?去遊樂園那次,你不是替一個孩子取下卡在樹上的氣球嗎?」


    「啊,那個……原來你都看到了嗎?我原本是出自一番好意幫忙,結果因為這張臉,那個孩子反而被我嚇哭了……就算露出笑容,似乎也隻會造成反效果。真傷腦筋,明知會把小孩子嚇哭,卻還是無法丟下他們不管。」


    「為什麽?假如我是你的話,可能會選擇在一旁等人來幫忙就好。即使知道會把對方弄哭卻仍主動伸出援手──我恐怕很難鼓起這樣的勇氣……」


    「或許是因為妹妹對我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吧。如同之前跟你提過的,妹妹比我小十五歲。與其說是哥哥,我對待她的方式更接近父親。可能基於這個原因,我看到年幼的孩子,就會把他們的身影跟年幼的妹妹重疊,怎樣都無法棄之不顧。」


    不過,他卻老是讓孩子受驚害怕。對孩子們來說,那樣的好意恐怕反而讓人困擾吧。幸好托三春的福,剛剛那個孩子沒有被嚇哭……


    龍生苦笑著望向不知該何去何從的ok繃。結果──


    「請幫我貼上吧。」


    三春緩緩伸出她纖細的手。


    「咦……?你應該沒有什麽地方受傷吧……?」


    「不,我的心受傷了喲。你不知道嗎?這裏跟心髒是相通的。」


    看到龍生因為不明白而顯得困惑的反應,三春指了指自己的掌心表示:


    「雖說隻是誤會,但對方竟然把這麽溫柔的你當成綁架犯。我因為大受打擊,現在心痛不已呢。所以,請快點幫我貼上ok繃吧!」


    「呃,啊……這樣可以嗎?」


    盡管仍是一臉疑惑的表情,龍生還是依照三春的要求替她貼上ok繃。三春回以「謝謝你的幫忙」,露出滿足的微笑。


    「因為這裏也連接著北風先生的心髒,所以,一定很快就會痊愈的。」


    看來,三春似乎以為龍生的心被剛才的事件刺傷了。因為長相而遭人誤解早就是家常便飯,事到如今,龍生已不會在意這種事情。然而……


    看見三春叨念「不痛不痛喲」,隔著ok繃輕撫掌心的動作──


    「非常謝謝你。」


    盡管有些靦腆,龍生還是坦率向她道謝。或許,她的掌心和自己的心髒真的連在一起。


    逐漸溫熱起來的胸口,讓龍生有種過去的傷痛都慢慢痊愈的感覺。


    之後,兩人看完海豚表演、充分享受過水族館的樂趣,便移動到附近的法式餐廳享用稍早的晚餐。龍生為了今天的約會,特地提早預約了這間餐廳。


    以白色為主、看起來十分乾淨整潔的內部裝潢,能夠確實抑止龍生的壞習慣。接下來可是這場約會最關鍵的重頭戲,要是自己又掏出殺菌噴霧亂噴,恐怕會把難得的好氣氛破壞殆盡。今天晚上,就把所有殺菌


    工具都封印起來吧──如此下定決心後,龍生將雙手端正地擱在大腿上。


    「今天參觀水族館真的很開心呢。不隻看到很多種魚,企鵝也好可愛喲~海豚骨碌碌的黑色眼睛超級療愈,水母也有種神秘而迷人的感覺!」


    三春邊享用端上桌的套餐菜色,邊開心地回顧今日行程。


    「北風先生,你很常去水族館嗎?感覺你相當了解海底生物。」


    「不。妹妹年紀還小的時候,我常代替忙碌的家母帶她去,不過在今天之前,我已經十年不曾造訪水族館了。所以,我也很久沒看見不是切片狀態的魚。」


    「切片狀態……真是的,不要在這時候說這種話嘛。」


    三春有些不滿地嘟起嘴唇,但下一刻,又像是想起什麽似地迸出一句「對了」。


    「飼養鯊魚的那個大型水槽裏也住著其他魚呢,這樣不要緊嗎?總覺得那些小魚會被鯊魚一口吞下,或許沒過多久就一隻都不剩了。」


    「因為飼育人員都會另外喂食。鯊魚基本上都能吃得很飽,不會做無謂的殺生。」


    「這樣呀~像我們也不會一股腦兒把大量的魚類變成切片狀態嘛,隻會心懷感激地取走自己需要的分量享用。」


    「是的。而且,雖然鯊魚多半給人可怕的印象,但有很多品種的鯊魚,其實性情都相當溫和。我們今天看到的沙虎鯊便是如此。盡管生著尖牙又有三白眼,外表看起來十足是會吃人的凶狠鯊魚,但它意外地沒有什麽攻擊性喔。」


    「原來也不能以貌取鯊呢。那隻鯊魚果然跟北風先生很像。」


    看著三春輕笑出聲,龍生的心跳再次加速。在水族館隔著玻璃親吻那隻鯊魚的身影,跟現在的她重疊在一起──啊啊,不行了,自己再也無法按捺沸騰的心意。


    他原本打算等到用餐完畢、待兩人都稍微休息過後再這麽做,但是……


    龍生將手探進披在椅背上的大衣口袋裏,看到他這麽做,三春帶著惡作劇的笑容問:


    「啊,要開始殺菌了?就算來這種餐廳,你還是會在意嗎?」


    「不,不是的。今天,我有一樣東西想交給你。或許可說是情人節的回禮吧。」


    「不、不用回禮也沒關係呀!你有這份心意就夠了!因為,那個巧克力……該怎麽說呢,並不是太了不起的東西,不但很廉價,而且……」


    不知為何,三春的表情相當僵硬。她在客氣什麽呢?


    「這跟價格沒有關係。對我來說,那塊巧克力是無價之寶。就算已將它吃下肚,現在它仍像血液般在我體內循環,繼續成為我生命的燃料。」


    「不,因為……那塊巧克力背後藏著很多隱情……北風先生,聽到實情你或許會鄙視我吧,但其實──」


    「這樣不行喔,三春小姐。我明白你是相當謹慎自重的一名女性,可是過度謙虛也不是一件好事。」


    龍生以溫柔的語氣勸誡後,取出放著母親遺物的盒子,緩緩打開上蓋。


    「這就是我想交給你的東西。」


    「北風先生,這是……」


    在盒子裏發出耀眼光芒的,是一隻鑲著鑽石的──訂婚戒指。


    三春吃驚地瞪大雙眼,直直望向龍生。


    「這是家母的遺物。收下那塊至高無上的巧克力後,究竟該送什麽樣的回禮讓我煩惱了很久。我想,還是隻能送這個──這同時也是已故家母的心願。」


    「伯母的……?」


    三春露出不解的表情。龍生點點頭,開始道出母親生前的點點滴滴。


    「家母罹患了末期胃癌,明白自己難逃一死後,便趁著自己還健在的時候整理遺物。她之所以這麽做,是顧慮到我和妹妹。從前家父因為意外而驟逝時,我們各方麵都相當煎熬,所以──」


    去探望住院的母親時,她高聲笑著表示:


    「爸爸當初走得很突然對吧?我們根本來不及做好心理準備。悲痛、不願意相信事實的想法,以及『以後的生活該怎麽辦』的不安,全都一口氣湧上來,所以也沒有心情去整理他的遺物。在這方麵,媽媽這次可以事先做好準備,真是太好了~這就是所謂不幸中的大幸吧?」


    龍生不知該說些什麽,隻能默默杵在病床旁。麵對這樣的他,母親躺在床上給予各式各樣的指示:跟財產相關的文件都放在抽屜裏,必要的手續就麻煩你去辦囉。收在紅色盒子裏的東西不用再檢查,直接燒掉就好,要是敢偷看,我可會從天堂懲罰你……都是諸如此類的具體內容。


    其中,母親囑咐得最仔細的,是關於她的寶物──兩隻戒指的處理方式。


    「我希望結婚戒指能跟我一起入土為安。就算變成幽靈,我也希望能跟你爸爸永結同心嘛。不過,訂婚戒指不行,那可是個高檔貨呢,是爸爸拚命賺錢買來的東西。他真的很愛我耶!」


    大大方方向龍生炫耀的母親,盡管雙頰消瘦,仍像個少女般令人憐愛。


    「所以,你把訂婚戒指收好,不用跟我一起下葬。要是遇到經濟方麵的困難,就把戒指賣掉,用它來支援你們的生活。」


    突然一臉認真地這麽表示的母親,接著又露出愛作夢少女般的表情繼續往下說。


    「不過最理想的狀況是,如果你遇見某個想共度此生的好女孩,然後把戒指送給她的話,我會很開心喲。莉衣奈將來有一天也會收到這種東西嘛,所以,龍生,這隻戒指我想讓你送給自己珍惜的人。這樣一來,我想爸爸也會很開心呢,因為你們將爸爸和媽媽的愛延續下去。就算失去肉體,我們也會一直保佑你。我們會永遠陪在你還有你珍惜的人身邊,這不是很棒嗎?」


    母親這番話透露出深厚的愛情。然而,當時龍生沒能用「我會的」回答她。


    因為,他明白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他長相凶狠又不擅言詞,隻有家人能夠真正了解他,不可能和人相伴終生。願意收下這隻戒指的對象,這輩子都不可能出現。


    這麽想的龍生,朝躺在病床上的母親搖了搖頭。


    「你又不一定會死,別說這麽觸黴頭的話啦。放心,我不會把訂婚戒指燒掉。等時候到了,我會把它賣掉換錢,用來補貼莉衣奈的結婚資金。」


    龍生半開玩笑地這麽說之後,母親有些遺憾地輕歎一聲「這樣啊」。她那時的表情,至今仍讓龍生心痛不已。


    「我真傻呢。這種情況下,就算是說謊,也應該答應她才對。這樣的話,家母或許就能安心辭世,但我卻沒能這麽做。麵對身體一天比一天衰弱的家母,我認為不能答應她自己做不到的承諾。正因為我十分明白家母的心意,所以在那個當下,無法回覆虛假的場麵話允諾她。」


    龍生說著這些話時,三春都隻是靜靜聽著。像是在一旁默默守護的溫柔眼神,讓龍生將她與母親的麵容重疊,內心也湧現一種難以形容的懷念。


    「那天是很接近情人節的日子,所以在我準備離開時,家母送了巧克力給我。或許是在醫院內的商店買的吧。這是每年的慣例。為了讓不喜歡甜食的我也能接受,她總是會準備黑巧克力。盡管跟她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希望她不要繼續這麽做,但家母那年還是理所當然地朝我遞出巧克力。家母表示:『在你從某個好女孩手上收到真心巧克力之前,這都是媽媽的職責。所以,我絕對不會停止這麽做,也不會把這個任務讓給別人。』」


    龍生暗自希望母親不要再這麽做,這讓他覺得自己很沒出息。無論是巧克力或是戒指,「某個好女孩」永遠不會出現。就算懷抱這樣的期待,也隻會讓自己痛苦,所以拜托別再說這種話了──內心這麽想的龍生,當時沒能坦率收下母親的巧克力。


    「真的很差勁


    。我沒能好好向家母道謝,還要她把巧克力給妹妹吃,然後就離開了。之後,我馬上反省自己的作為,打算在白色情人節時買一束母親喜歡的花回贈,並去醫院向她道歉。然而──」


    他沒來得及這麽做,母親便離開人世。


    「我覺得自己做了很不孝的事,也一直為此深深懊悔。直到最後家母都那麽為我著想,為什麽我沒能對她說一些更貼心的話?我好後悔、好後悔、好後悔……但一切都為時已晚。我不可能再收到那種滿載愛情的巧克力,之後也不會再出現真心接納我的人。我變得比以前更加封閉自己的心。」


    就算別人背地裏說他閑話,那又怎麽樣?反正已不會再出現像母親那般了解自己的人了。龍生下定決心,不管別人說了些什麽,之後的人生,他隻要靜靜完成自己分內的工作就好。另外,就是守護同樣被留下來的妹妹莉衣奈長大成人。龍生認為這就是他這輩子的一切,在隻有黑白兩色的乏味世界裏一路走來。


    「在這種情況下,因為工作的關係,我開始和你有所交流。和我麵對麵時,其他人都會露出退縮膽怯的表情,隻有你會對我投以宛如從樹梢灑落的陽光那般溫暖的微笑。你和家母很相似,兼具充滿自信的強韌以及充滿慈愛的溫柔,讓我愈來愈著迷。明明一把年紀,我卻還是戀上比自己小八歲的你……」


    然而,龍生從來沒有高攀的想法。三春這麽迷人的女性,不可能會回頭看自己一眼。這段戀情,他打從一開始就放棄。


    像是在電影院觀賞動人的戲劇場景,從沒有色彩的暗處遠眺她的身影,這樣就已足夠。


    「不過,你那塊充滿愛情的巧克力,替我原本隻有黑白兩色的世界染上鮮明的色彩。之後,我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按捺自己對你的熱切情感。無法隻是從遠處看著你,而是想要更靠近你、一直跟你在一起。我開始湧現這樣的想法。」


    龍生將背脊挺直到不能更直的程度,緩緩朝三春遞出裝著戒指的小盒子。


    「接下來的人生,能請你跟我攜手共度嗎?待在天堂的家母,想必也會給予我們祝福。請你收下這個吧。」


    雖然嗓音因緊張而微微顫抖,但龍生已經將想傳達出去的心意全都說出口了。


    接下來就是等待三春的答案。龍生咽了咽口水,沉默下來。


    「我很開心。」


    雙眼濕潤的三春,以輕柔到幾乎要消失在空氣中的音量表示。然後──


    「可是……不能……它……」


    泛淚的嗓音讓龍生沒能聽清楚三春的話。正當他想再問一次的時候,三春悲傷地微笑,並以清晰的聲音開口:


    「對不起,我不能收。我無法收下這隻戒指。」


    一滴淚從三春的臉頰滑落。


    ?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不應該變成這樣的呀……


    結束跟北風的約會後,千紗一回到家,便在仍是一片漆黑的玄關癱坐下來。她實在無法獨自處理內心的千頭萬緒,便從包包裏掏出手機,用顫抖的雙手撥電話給惠裏子。


    『怎麽啦?你們今天不是也去約會了嗎?』


    「對喔……惠裏子,你現在跟男朋友在一起啊……畢竟是白色情人節嘛……」


    千紗的腦袋被自己的事情塞滿,沒能考慮到惠裏子的狀況。在她慌忙想掛上電話時,手機另一頭傳來惠裏子的製止聲。


    『等等,我男朋友去便利商店了,現在稍微聊一下沒關係。你跟北風先生怎麽了嗎?』


    察覺到異常的惠裏子擔心地詢問。聽到她不同於以往的貼心嗓音,千紗努力壓抑的情緒頓時潰堤。她喊了一聲「惠裏子~」之後,眼淚開始往下掉。


    『等等,別哭啦,你還好嗎?難道是被北風先生強行推倒?可惡,那個隻有長相嚇人的大叔,竟敢對我的千紗……』


    「不是的!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錯的人是我……」


    接著,千紗以「其實……」開頭,向惠裏子娓娓道出在法式餐廳發生的事情。


    『哎呀~突然求婚啊。不愧是年近四十的男人,做出來的事情就是不一樣。』


    惠裏子以半是無奈、半是佩服的語氣這麽表示,並在歎了一口氣之後問道:


    『你幹嘛拒絕呀?你不是真心喜歡上北風先生了嗎?』


    「喜歡呀,真的很喜歡。今天聽他說了那些過往之後,我變得更喜歡他。」


    『那麽,收下不就好了嗎?雖然「母親的遺物」讓人感覺有點沉重就是了。』


    「我不能收啦,沒有資格這麽做。因為我不是北風先生所想的那種人呀。他似乎把我和自己的母親重疊在一起,但我可是個過分至極的女人,怎麽能和那麽了不起的人相提並論……」


    在兩人開始交往前,她之所以會對北風露出笑容,隻是基於不想被小看而虛張聲勢的心態。其實千紗也和其他人一樣,對北風害怕得不得了。更何況──


    回想起北風熾熱的眼神,千紗感到心中一陣刺痛。


    「那天我送給北風先生的巧克力,跟他母親每年送給他的、滿載愛情的巧克力,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對他來說,那塊巧克力似乎有著無比重大的意義,但真相並非如此……因此,我怎麽可能有辦法若無其事地收下他的戒指──將北風先生和伯母的……兩人純真的心意踐踏在腳底下呢……」


    麵對千紗的哭訴,惠裏子回應:


    『你不需要這麽自責啦,那隻是一場意外嘛,隻是不小心讓他誤會了而已。說起來,其實責任在我身上,你完全沒有錯呀。你不是故意要欺騙他,也不是在耍著他玩。』


    「話是這麽說沒錯,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很愧疚。在發現他誤會的當下,我應該馬上好好解釋才對,我卻……」


    真差勁。明明應該趁早說明真相,自己卻以外表和傳聞來判斷北風這個人,然後因恐懼而遲遲無法開口。至少,在察覺到自己也喜歡北風時,她就應該好好向他解釋並道歉才對。然而,千紗心中卻又湧現不同的恐懼──擔心北風在得知真相後會鄙視自己,因此一直蒙蔽他到現在。


    『那麽,你要怎麽辦?之後告訴他真相嗎?』


    「我覺得還是要跟他說明比較好。可是得知真相後,北風先生一定會很受傷……」


    千紗已經不想再讓他受傷了──


    掌心那片ok繃的觸感,更讓千紗感到自責。


    「而且……他是認真得像個傻子的人,一定不會原諒這麽不老實的我吧……」


    真是差勁,明明對北風做出那麽過分的事,卻還自私地想著「不願被他討厭」。到頭來,千紗今天也仍無法說出真相。就算現在道歉也為時已晚,她完全無法替自己辯解。


    『你想得太複雜啦。不管一開始的時候如何,既然你們現在兩情相悅,那不就好了嗎?不用說出真相啦。隻要我們絕口不提,他就不會知道那隻是一場意外,而會把那塊巧克力當成真心巧克力吧。』


    「可是,這樣就是真的在欺騙他了啊!這麽做很不好耶!」


    『傻瓜,俗話說「說謊也是權宜之計」,反正沒給其他人造成困擾嘛。不管什麽都一五一十說出來,可不見得是好事。如果你覺得對北風先生過意不去,就隻能繼續維持像他母親的好女人形象,不要再給他二次傷害──如果你仍想待在他身邊的話啦。比起這個,你拒絕他的求婚,沒有關係嗎?』


    「之後氣氛變得有點尷尬,不過我們沒有大吵一架然後分手。雖然也無法繼續對話下去……」


    聽到千紗拒絕收下戒指後,北風有些茫然地愣住片刻,接著便低頭向她賠不是。應該道歉的人明明是自己才對──


    之後,在兩人都


    一語不發的沉重氣氛下,千紗勉強吞下完全嚐不出滋味的餐點,然後和北風一起步出餐廳。在車站分道揚鑣時,北風帶著凝重的表情,再次向千紗鞠躬表示「今天真的很不好意思」才轉身離去。


    『什麽啊?這樣就沒問題啦。下周一,你就一如往常地跟他搭話吧?一開始或許會不太自在,但之後會愈來愈自然……啊,抱歉,我男朋友回來了!』


    還來不急道謝,惠裏子便迅速切斷通話。她轉換態度的神速雖然令人傻眼,但托惠裏子的福,千紗現在比剛才冷靜了一些。


    原本癱坐在玄關的千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伸手打開電燈。慢吞吞地走到房間深處後,她朝長桌瞥了一眼,以精美的紅色和紙製成的卷軸映入眼簾。


    在摩天輪上收到卷軸時,她如果老實地坦白一切,便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倘若一開始就明言「那是人情巧克力」,北風就不必空歡喜一場……來得太遲的後悔,接二連三湧上千紗的胸口。


    啊啊,可是,如果當初這麽做,自己就不會跟北風交往,也不會喜歡上他,可能至今還誤以為他是像殺手那般可怕的人物──


    「我不想要這樣…………」


    千紗像是懺悔般跪在長桌前,拿起卷軸輕輕將它擁入懷裏。她好想現在就用自己的手,溫柔地包覆、溫暖製作了這根卷軸的粗糙雙手。


    ──可是,我沒有這種資格……


    麵對重壓在身上的罪惡感,千紗隻能無力地垂下頭。


    ?


    「嗚哇!龍生,你在家啊?什麽嘛,我還以為你正忙著進行甜蜜蜜的約會延長賽,所以跟朋友唱歌唱了通宵呢~」


    龍生無力地躺在客廳沙發上的身影,讓莉衣奈嚇了一大跳。在外頭玩到早上才回來的她,說著「唱太久了,喉嚨有點痛呢~」,然後從冰箱拿出瓶裝果汁,站在原地直接咕嚕咕嚕地大口灌下。


    喂,不要直接對嘴喝,這樣會讓細菌跑進寶特瓶裏。而且,年輕女孩玩到現在才回家,實在太不像樣了──換作是平常,龍生大概會這樣嚴厲地訓斥莉衣奈,但現在他沒有半點力氣這麽做,隻能以一雙空洞無神的眼睛望向她。


    「討厭~龍生,你還穿著跟昨天相同的衣服耶?戰況激烈到讓你全身無力成這樣?也是啦~你自己也玩到早上才回家嘛~所以今天不用聽你說教囉~」


    莉衣奈擅自解釋哥哥難得沒有對自己嘮叨的原因,又說了一句:「這是你們第一次的紀念日耶,怎麽不再多享受一下呢~」並將掩上的窗簾唰地一口氣拉開。


    「快住手……要是現在被朝陽照到,我會融化。不對,乾脆讓我融化吧!」


    麵對照進室內的炫目陽光,龍生眯起雙眼。


    「咕啊啊啊!這道光芒是那個嗎?迎接我前往另一個世界的光芒?把經過最終階段調整而發放下來的幸福用光後,我的人生就要在這裏結束了嗎?」


    是啊,確實是這樣……所有好運,都在水族館裏消耗殆盡了。永別了,人生……龍生像是電量耗盡般垂下頭。


    「咦咦咦,什麽意思?龍生,你不是跟三春小姐發展得很順利嗎?」


    莉衣奈吃驚地不斷眨眼。


    「咦?那你昨天被甩、回到家裏之後,就一直一蹶不振地躺在這裏嗎?那個龍生,竟然會連衣服都沒換就躺著不動?唉~真是太可憐了!」


    「嗚嗚……嗚嗚嗚……」


    拜托不要繼續在別人的傷口上灑鹽。無言以對的龍生,像是撞上冰山的海豹般,僵在原地一動也不動。莉衣奈再次開口:


    「咦~michelle rosalie的鞋子怎麽辦啊?那原本是春季新品呢,再拖下去就會變成過季商品啦~不知道拍賣會的時候還會不會有貨~」


    不愧是莉衣奈。比起瀕死的哥哥,她竟然先擔心起鞋子。就算隻剩下一個人,你也要堅強活下去喔……龍生已經連這麽說的力氣都不剩,隻是在原地靜待主的恩召。


    「不過,這樣剛好呢!我之前不是跟你說明天要開始打工的事嗎?關於這個……」


    什麽?意識愈來愈模糊的龍生,沒能聽清楚莉衣奈說的話。想用打工賺來的錢買鞋子?是嗎,你也長大了呢。這樣一來,哥哥就能放心地踏上旅途……


    「然後……所以……了呢。而且……我也想見見三春小姐嘛!」


    你在說什麽東西啊?莉衣奈,你沒辦法見到三春小姐的。如果她收下那隻戒指,或許會以大嫂的身分跟你見麵,但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事。被她拒絕收下的戒指,現在又回到我們家。


    究竟是哪裏不對呢?太突然了嗎?或是她不喜歡戒指的樣式?難道她把我當成有重度戀母情結的男人嗎?還是說,三春小姐已經不喜歡我了──


    龍生反覆思考求婚遭拒的原因。當下,他的腦子變得一片空白,所以沒能追究三春拒絕的理由,而三春也完全沒有解釋。


    現在想想,自己實在太膚淺,竟然自以為三春會收下那隻戒指。原本覺得在水族館約會時的氣氛很好,但這都隻是誤會。讓三春樂在其中的不是約會,而是水族館。


    她的心是從何時開始遠離自己?雖然現在是個凡事講求快速的時代,但要說是倦怠期……或許太快了吧?情人節那時還喜歡我,然而在正式交往後,發現我跟她想像得不同……是因為這樣,她才討厭我嗎?


    真要說的話,向我告白的時候,三春小姐究竟對我懷抱什麽樣的印象?之前,在摩天輪裏詢問她喜歡我哪一點時,她也隻是含糊帶過。


    「所以囉~明天……喔。」


    莉衣奈還在絮絮叨叨些什麽,但都沒有傳進龍生耳中。


    表示自己無法收下戒指之後,三春哭了。她的淚水究竟有著什麽樣的理由?想到這一點,龍生便感到心痛。


    或許,她其實早就想分手。這麽說來,印象中,她過去似乎也曾數度露出凝重的表情,像是想告訴龍生什麽重要的事。


    這樣啊?原來她已經決定要分手了嗎?自己卻還向她求婚,讓她因為太難以啟齒,最後甚至哭了出來。原來是這樣嗎?因為她是一名溫柔的女性啊……


    啊啊啊,好難受,彷佛整顆心都碎裂一地!


    強烈的絕望感從四麵八方湧現,幾乎要將龍生當作廢鐵般壓扁。然而,迎接他前往另一個世界的使者,卻遲遲沒有現身。


    唉,到底在做什麽!龍生開始質疑對方是否因塞車而卡在路上,於是望向陽光普照的窗邊──啊啊,怎麽會這樣!放在靠窗花架上那盆美麗的洋蘭竟然枯萎了!或許是因為現在才曬到太陽,一旁的含羞草看起來也無精打采。


    為了確認盆栽的狀況,龍生搖搖晃晃地靠近窗邊。含羞草隻是因為仍處於睡眠狀態,葉片才會闔在一起。盡管明白這點,龍生滿腦子卻充斥著「它和洋蘭都是因為討厭我才會枯萎」這種被害妄想。


    不隻是三春,連花草都討厭他。


    真想就這樣融化、消失,不要留下半點痕跡。


    明明是春天的早晨,陽光卻強烈到宛如地獄的業火──沐浴在這樣的朝陽中,龍生這麽想著。


    然而,他遲遲沒等到那個世界的使者現身,就這樣迎來星期一。上天似乎還不打算讓他交棒退場。


    龍生提不起做任何事的意願,但也無法隨意請假。他帶著沉重的心情勉強做好上班的準備後,出門前往公司。那本深紅色記事本放在西裝內袋裏,三春是在上周六的約會途中回傳給他。


    結束那天的約會後,龍生便一直呈現茫然狀態,直到今天早上才想起要確認日記。日裏裏除了提到很期待水族館的約會以外,還寫到三春打算在那天向他坦白一件很重要的事。她說,那或許是一件讓龍生相當


    難以接受的事,但希望他不要太放在心上──


    啊啊,果然是這樣。她的心意已決……


    龍生以顫抖的手,認命地寫下至今最短的一篇回覆內容。


    你想向我坦白的,是分手的要求嗎?倘若真是如此,我也沒有權利拒絕。


    把這本日記交給她之後,一切就真的結束了。他必須從這段為期一個月的漫長美夢中清醒──


    令人煎熬的事實,讓龍生邁向公司的腳步沉重不已,因此錯過了平常總會搭上的那班電車。但就算這樣,時間上也無須擔憂遲到的問題。搭上下一班電車的龍生,發現雖然隻是差了幾分鍾的班次,車上的乘客麵孔和擁擠程度卻相差甚遠。盡管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或許因為龍生的心情很焦慮,就連這種無謂的差異都讓他不安,彷佛自己誤闖了異世界。


    在電車抵達公司附近的車站後,這樣的狀態仍持續著。龍生走在平常不曾看過的路人後方,帶著忐忑的心情朝公司前進。走在前方的兩名男子,似乎是隸屬於國內業務部的同事。雖然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龍生對這兩人的長相有印象。


    還年輕的他們,或許是全身上下都充滿活力,大聲地邊走邊閑聊,也因此聊天內容全都被龍生聽得一清二楚。


    「對了,我今天得請南城吃午餐呢。說是當成白色情人節的回禮。」


    「啊哈哈,我也在上個月請過她了。雖然是每年的例行公事,但惠裏子小姐實在很有一套耶。在情人節隔天,就開始每天要求不同的對象請她吃午餐為回禮。」


    哦~這樣嗎?原來世上還有這麽厲害的女性存在呢……老實說,這是很無謂的情報。不過,比起一個人悶悶地思考三春的事,把注意力轉向這種無關緊要的話題,或許會比較好。如此判斷後,龍生繼續豎耳偷聽兩人的對話。


    「可是啊,那家夥今年也吃了點苦頭喔。聽說她上網訂購要送給我們的人情巧克力時,不小心在輸入個數時多打了一個零,總計好像買了五百個巧克力吧?」


    「啊~請惠裏子小姐吃午餐時,我聽她提過這件事。她好像把多出來的份全都轉賣掉了。不過,跟她買了巧克力的三春小姐,好像被害得很慘喔。你知道吧?就是海外事業部的那個女生!」


    ──三春小姐……?為什麽他們會在這時提起她的名字?


    男子笑著透露的內情,讓龍生的心騷動不安。


    「被害得很慘是怎樣?」


    聽到另一名男子代替龍生道出疑問,這名同事笑著回答:


    「惠裏子小姐送給我們的巧克力,上頭不是都會寫一些表達感謝的句子嗎?諸如『感謝平日的諸多照顧』之類的。不過她好像抱著惡作劇的心態,把一塊寫上認真告白的巧克力混了進去。我記得好像是寫『我愛你』吧……結果三春小姐買到了那塊巧克力,還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把它當成人情巧克力送出去。而且,她送的對象竟然是──」


    北風有種被利刃一刀刺穿心髒的感覺。


    聽到男子道出那個再熟悉不過的名字,他的身體瞬間凍結。


    ──為什麽……為什麽他們會在這時提起我的名字……


    無法相信,不想相信……彷佛時空扭曲一般,龍生的視野開始歪斜變形。


    直到剛才,自己明明都走在施工過的路麵上,但現在腳下的地麵卻崩壞瓦解,讓人窺見位於地底的陰曹地府。


    啊啊,這裏果然是異次元吧……?


    不熟悉的早晨風景,慢慢變得渾沌,最終化為宛如地獄的世界。


    ?


    「他好慢喔~上班時間就快要到了呢……」


    抵達公司後,千紗直接前往休息室,像是祈禱般雙手交握地等待北風到來。上周六,兩人在那樣的情況下分開,現在碰麵恐怕會相當不自在,但她已經下定決心,要依照惠裏子的建議,繼續用以往的態度對待北風。現在或許會覺得尷尬,不過,能夠道出真相的最佳時機一定會到來──


    盡管懷著這樣的想法等待,關鍵的北風卻遲遲沒有現身。再一分鍾……再等一分鍾吧。


    千紗緊盯著牆上的時鍾,一直撐到正式上班的三分鍾前。


    他恐怕是不會來了吧……決定放棄後,千紗走出休息室,快步趕回自己的辦公室。


    不要緊,一定隻是因為電車誤點而已。而且,今天還有這孩子陪著自己。


    為了抹去逐漸升溫的不安,千紗邊走邊望向腳下。她今天穿著淺粉色的漆皮高跟鞋──之前送修的那雙michelle rosalie高跟鞋。


    一切的開端就是這雙鞋子。替北風先生和我牽線的這個孩子,絕對會引導我們邁向幸福的未來──千紗這麽想著,在通往辦公室的走廊上轉彎。


    這雙高跟鞋馬上實現了她的願望。


    「北風先生!早安!」


    在辦公室入口瞥見北風的身影後,千紗開口呼喚。聽到她的聲音,北風一瞬間停下腳步,不過在微微鞠躬致意後,他卻連看都沒有看千紗一眼,便沉默地先行踏進辦公室。


    ──他……難道是在躲我嗎……?


    北風不同於以往的反應,讓千紗焦躁不安。


    應該不會有這種事吧?北風隻是因為快遲到了,動作比較匆忙吧?而且,在這裏會被其他人看到,他可能是顧忌這一點。畢竟這樣很難為情,又公私不分……


    回到自己座位上啟動電腦時,北風剛才的態度還是讓千紗覺得不太對勁。


    他是不是在為上周六的事情生氣呢?


    千紗望向北風所在的辦公小組,發現他認真地盯著電腦螢幕。看起來有點嚇人的表情好像一如往常,卻又好像有些反常……因為北風原本就生得一張凶神惡煞的臉,所以從這樣的距離,實在很難做出判斷。十分在意的千紗,拿起一疊請款單製作委托書,朝會計部走去。


    雖然不是急件,但反正總是要拿給他,這麽做應該不會不自然吧?


    「北風先生,這疊請款單製作委托書要麻煩你……」


    她來到北風的座位旁,以辦公模式開口。浮現在臉上的微笑,帶著遠超過工作用笑容的心意──然而,北風完全沒察覺到。


    「我明白了,請你把文件放在我桌上。」


    他隻是盯著電腦螢幕,淡淡地這麽回應。這並非是不擅言詞而顯得冷淡的態度,也不是想嚴格要求千紗公私分明的意思。


    ──錯不了,他是在躲我。


    確定的瞬間,千紗感到心髒彷佛被人捏碎般痛苦。


    「好……的……」


    她勉強擠出回應,將文件擱在北風桌上後,垂頭喪氣地返回自己座位。


    他躲著我,果然是因為我當時不願意收下戒指的緣故吧?可是,我不是討厭他才不收,而是因為我自己的問題──


    無法坦承的那個秘密,在千紗腦中不停打轉。


    不行,周末剛結束的今天會很忙,得專心工作才行!她試著驅趕腦中鬱悶的思緒,埋首於工作中。懷抱著像是灌了水泥般的沉重心情,勉強將上午的工作告一段落後,迎接午休時間的千紗,還是忍不住朝北風所在的會計部望了一眼。


    他的座位有那麽遙遠嗎……


    從來不曾出現過的距離感,讓她感到苦澀不已。


    再這樣下去不行!千紗拿起放在電話旁的分機號碼一覽表,找到北風的分機後馬上撥電話過去。


    嘟嚕嚕、嘟嚕嚕……內線電話撥通的音效,同時從千紗的話筒和北風的話機傳出來。


    如果不願意麵對麵,至少透過電話……千紗以顫抖的手緊握話筒,眺望北風感覺比過去更遙遠的身影。見到不熟悉的分機號碼,北風不解地微微歪頭,然後拿


    起話筒。


    『……您好,我是北風。』


    「那個,不好意思,我是三春……」


    這麽回應的同時,千紗和抬起頭來的北風對上視線。這恐怕是她今天第一次讓自己的身影映在那雙犀利的眼眸裏。光是這樣,就讓千紗感到胸口一陣灼熱。


    然而,這樣的喜悅隻維持一瞬間。北風隨即移開視線,以冰冷的嗓音再次開口。


    『請問有什麽事嗎?』


    如果戒指的事讓北風不悅,得先跟他道歉才行──盡管心裏這麽想,但聽到北風冷淡的語氣,千紗頓時語塞。


    「北風先生,你是不是忘記什麽重要的事情呢?我還沒收到你今天的日記喲。」


    千紗刻意以開朗的嗓音提出話題。


    最壞的情況下,就算無法親口對北風說出來,至少可以藉助日記的力量做點什麽……然而,北風的一句話,無情地粉碎千紗的最後一絲希望。


    『還是結束吧。』


    在單方麵的終結宣言之後,接著傳來話筒被放下的冷硬聲響。


    他說要結束……是指交換日記,還是他們倆的關係──?


    或許是要去吃飯,掛上電話後,北風若無其事地從座位上起身,連看都沒看千紗一眼就離開辦公室。


    ──我被甩了。還來不及道出所有真相,就這樣迅速俐落地被甩了。


    「前輩~你怎麽一直在發呆呀~?你不去吃午餐嗎~?」


    看到千紗一臉茫然地杵在座位上,桃原不解地向她搭話。


    「嗯,我……因為積了一些工作,等處理完之後再去吃。」


    「這樣啊,那人家先去吃午餐囉~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請你之後再交給人家~」


    竟然讓桃原擔心了。她真的成長了很多……這麽想的同時,千紗覺得自己真不爭氣。


    雖然她負責的工作還是很繁重,但多虧桃原,千紗現在比以前輕鬆許多。盡管如此仍選擇以工作為優先,是因為她現在沒有悠閑享受午餐的心情。不是時間不夠,而是精神層麵的問題。


    為了逃避而埋首於工作,就能避免自己繼續思考無謂的事。看起來像是熱衷工作的人,實際上動機卻是如此不純──


    千紗如此自嘲,轉頭獨自麵對電腦。


    工作、工作,現在必須集中精神工作!不要把個人情緒帶進來!


    結果,沒能吃午餐的千紗,一邊確認做好的報關文件,一邊這麽強硬說服自己。然而,她卻比午休之前更心神不寧,總是不停朝北風的座位偷瞄。不過,這並非是因為千紗不夠成熟的緣故。


    「噯,龍生~你說這個要怎麽處理啊~?」


    會計部的辦公小組傳來一個陌生而甜膩的嗓音。從剛才開始,就有個女人一直在北風的身邊打轉。臉蛋生得像小鬆鼠那樣俏皮可愛的她,穿著一身亮橘色的格紋連身裙,外頭還罩了一件牛仔外套。就辦公室穿著而言,似乎太休閑一些。乍看之下是個女大學生,難道……?


    「噯,那邊那個女孩子是預定四月會進來的新人嗎?不僅直呼前輩的名字,也不加上敬稱,這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千紗忍不住詢問桃原,後者以「是~?」回應後,轉頭朝會計部所在的方向望去。


    「啊~那個女孩子應該不是新人,隻是短期工讀生而已~在會計部的朋友跟人家說,他們會在特定期間聘請幫忙處理出貨業務等雜務的人~因為到了會計年度的末尾,公司有很多事情要忙嘛~可能是正在放春假的大學生吧~」


    果然是大學生啊。就算從這段距離望過去,也能看出她的肌膚充滿光澤和彈性呢……


    在羨慕對方擁有自己已經失去的年輕光彩時,看見那個女孩邊詢問:「噯,龍生,這個呢?」邊黏在北風身旁裝熟的態度,千紗不禁煩躁起來。


    「那個女孩子還真不簡單耶~她竟然不怕死神呀~」


    將北風說成死神的桃原,從座位上窺探兩人的互動。


    「是『把最強大的敵人籠絡成自己戰友』的處世手段嗎~雖然死神大哥長得很可怕,不過麵對充滿活力的年輕女孩,他也變得特別寬容呢~看起來一點都不生氣~」


    嗚嗚,聽桃原這麽一說,北風看起來確實有點開心。就算隻是工讀生,那樣的工作態度還是要糾正一下比較好吧……正當千紗從遠處細細觀察這名完全不懂職場禮儀的神秘女大學生時──討厭,視線對上了!


    察覺到千紗視線的女大學生,露出有些不懷好意的笑容,接著不知為何,還小跑步朝她靠近。咦?什麽?自己內心對她的批判全都表露出來了嗎?


    她來到一臉疑惑的千紗麵前,說了一句「哦~你就是三春小姐啊」,並對千紗投以像在品頭論足的眼神。


    「呃,請問有什麽事……?」


    被她的氣勢壓倒的千紗不自覺起身,結果對方突然指著她的腳下大叫:


    「啊!那是michelle rosalie的新鞋對不對!好好喔~」


    說著,女大學生繞著千紗打轉,從各個角度欣賞她腳上那雙鞋。


    「咦?不過鞋跟的地方不太一樣呢!是另外訂製的設計?到了二十七歲就有能力在這種地方揮霍了嗎~好羨慕喔~~」


    「那、那個……可以請你不要一直盯著看嗎?這樣我很不好意思……」


    而且,這可不是花錢特別訂製的東西,而是不小心折斷鞋跟,隻好不情願地送修,結果就變成現在這樣……是說,這個女孩為什麽知道我的年齡?她剛才的語氣,聽似也很了解我的樣子……


    「嘿嘿,其實我也相中了這雙鞋子,正在努力想辦法讓龍生買給我呢~」


    這、這個女孩好邪惡……你企圖把年輕可愛當武器,不斷跟男性索求昂貴的禮物嗎?快逃啊,北風先生!不能上她的當!


    千紗不禁為這個小惡魔高明的手段錯愕不已。邪惡的女大學生輕笑一聲,接著又說:


    「所以啦,三春小姐,要是你不表現得明確一點,我就傷腦筋了~我是指你、跟、龍、生、之間的關係!如果不坦白表態,就算人家想進攻,也無從下手啊~」


    ──這是怎樣……難道北風先生把我們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訴你了?所以,你現在是想來牽製我?因為自己難得逮到一棵搖錢樹,所以,要我快快跟北風先生分手?不要還依依不舍地用內線電話聯絡他?


    千紗手足無措得說不出半句話。應該不可能有這種事吧……?


    她像是為了求助而望向北風。察覺到這一點之後,北風以激動的語氣──


    「莉衣奈!」


    北風呼喚的不是千紗,而是那名女大學生的名字。


    千紗一瞬間還懷疑自己的耳朵,但她沒有聽錯。北風再次喊了一聲「莉衣奈,快回來」,然後朝名叫莉衣奈的女大學生招招手,把她叫回自己身邊。


    女大學生回一聲「是~」,隨後便乖乖朝北風走去。這兩人的互動透露出一股神秘的默契,實在不像今天才剛認識的感覺。這時候,千紗終於明白了。


    什麽啊~原來是這樣……北風先生雖然是個正經八百的人,在這方麵出手卻很快呢,畢竟對方是個年輕又可愛的女孩子嘛。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可是,他換對象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吧?拒絕他求婚的我的確有錯,所以不是能開口抗議的立場,不過,因為想跟今天進公司的年輕女孩打情罵俏,就不願意繼續寫交換日記,我覺得實在太沒有節操了!


    千紗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拉開辦公桌抽屜,裏頭擺滿北風為自己買來的草莓口味tirol巧克力。直到上星期,每當她看到這些巧克力,總會湧現怦然心動的感覺,現在卻隻感到


    心髒被緊緊揪住的苦澀。


    「前輩,難道你跟死神大哥發生了什麽嗎~?」


    看到樣子不太對勁的千紗,桃原皺起眉頭問。


    「沒有啦!不會發生了!完全沒發生!」


    女大學生甜膩的聲音再次從會計部傳來,讓千紗的煩躁度計量表的數值不斷向上攀升。接著,在北風「莉衣奈,你這家夥真是……」的靦腆嗓音也傳入耳中後,千紗感覺腦中有什麽斷線了。


    啊~真是的!這種東西,看我吃光它!全部吃光!統統消失吧!


    她粗魯地將抽屜裏排列整齊的巧克力一把抓起,撕開包裝紙一個接一個丟進嘴裏。


    「等等,前輩,你怎麽了啦~?而且,為什麽都是同一種巧克力呀!吃這麽多巧克力的話,會長青春痘喲~?」


    「這個年紀會長的不是青春痘,隻是普通的痤瘡!因為我已經不年輕了!」


    聽到桃原擔心的發言,千紗卻很不成熟地對她遷怒。在桃原不滿地嘟起嘴表示「前輩好可怕喲~」之後,課長也跟著參戰。


    「三春,不能生氣啦,否則會增加很多皺紋喔~let"s smile!smile!」


    「吵死了!」


    千紗不禁大聲咆哮。真是太蠢了,竟然被一名有如惡魔的女大學生,奪走所有從容和寬裕。在嘴裏擴散開來的,是比平常的酸味更強烈、幾乎完全蓋過甜味的草莓滋味。


    收下這些巧克力時,它們吃起來原本更甜的呀──


    抽屜裏隻剩下最後一顆巧克力。聽著樂在其中的嗓音不斷從遠處傳來,千紗忿忿地想著「可惡,把最後一顆也吞下肚吧」,卻遲遲無法付諸行動。總覺得,如果把這顆巧克力也吃掉,自己跟北風那段開心的回憶,彷佛會跟著一起消失。


    最後,沒能吃下這顆巧克力的千紗關上抽屜,將散亂在桌上的包裝紙全數扔進垃圾桶。要是也能把殘存在心底的依戀一並舍棄就好了……


    不行,振作一點!要是因為這種事無心工作,可會被好不容易鼓起幹勁的桃原取笑呢。


    千紗拾起筆,再次開始剛才中斷的文件檢查工作。


    我是個成熟的大人,所以,不能為了這點小事心煩意亂。我不能輸!


    盡管這麽鼓勵自己,眼前的文件卻因淚水而變得模糊。


    「啊~真是的,差勁、太差勁了!我真是看走眼了!你不覺得他的態度變得太快了嗎?在那之後北風先生一直都頂著色眯眯的表情,跟那個女大學生打情罵俏到下班呢。」


    工作結束後,盡管惠裏子表示「今天沒心情喝酒」,千紗仍硬是拖著她來到兩人常去的餐酒館,然後一口氣灌下送上桌的啤酒。


    「啊,不好意思~再加點一杯啤酒!」


    「不過那個北風先生,這次竟然會迷上一個小女生啊……如果他是個殺手的話,感覺就很有趣了;可是,原來他的真麵目是個單純喜歡年輕女孩、隻有長相嚇人一點的悶騷色狼啊……真無趣!」


    論點一如往常奇怪的惠裏子,邊將沙拉分盤裝好,邊遺憾地這麽表示。


    「真讓人聽不下去!聽到那個女大學生直接用『龍生~』呼喚自己,就喜孜孜地同樣以『莉衣奈』稱呼她。在上班時間那樣你儂我儂,實在很沒有分寸耶!」


    咕嚕咕嚕咕嚕!


    「不好意思~再加點一杯啤酒!」


    馬上將加點的啤酒整杯灌下肚的千紗,朝吧台這麽吶喊。


    「什麽嘛,難道是一見鍾情?他從來不曾用名字叫過我呢!啊~真是的,輕浮、太輕浮了!像北風先生這種人,就去當那個小惡魔的火山孝子,讓她盡情掏空你的錢包吧!」


    咕嚕咕嚕咕嚕!


    「不好意思~再加點一杯啤酒!」


    「等等,你喝太快了啦!星期一就喝成這樣,接下來幾天可撐不下去喲。平常不管我怎麽邀酒,你都說隔天還要工作,所以隻肯點果汁呢。」


    「沒關係~沒關係~因為我已經是個大人了呢!所以可以猛灌酒沒問題!就算是很苦的啤酒,我也喝得下去喔!」


    麵對因為酒精而變得亢奮的千紗,惠裏子以「好好好」輕輕帶過。


    「要是這麽不滿,你就把他搶回來呀。用小女生沒有的成熟女性魅力……」


    惠裏子風情萬種地瞥了千紗一眼,然後撩起一頭長發。這樣的性感魅力,那個女孩子確實表現不出來,但遺憾的是──千紗同樣做不到。她朝惠裏子豐滿的上圍偷瞄,暗自想著「如果我的胸部也能再大一點就好了」。不過,這樣也行不通的。就算擁有能夠拍攝清涼寫真的動人雙峰,北風恐怕也不會上鉤吧。他和那名女大學生,已經建立出一種千紗完全無力介入的親密感。


    「該說是默契十足的感覺嗎……明明才剛認識,他們卻已經對彼此表現得很親昵,感覺完全沒有能讓我乘隙而入的機會……」


    莉衣奈──北風充滿愛情的呼喚聲,在千紗的腦中不斷重播。


    北風先生是大笨蛋……就算對方是個年輕可愛的女孩子,但你竟然靦腆成那副德性。那個女孩沒有充滿自信的氣質,也沒有溫柔婉約的感覺,跟你母親是完全不同的類型耶。


    難不成,他打算從現在開始好好栽培,把那個女孩子調教成自己喜歡的類型──?


    「討厭討厭!所以,麵對已經沒有用處的我,他打算讓這段關係自然結束嗎?要是我沒有打內線電話過去,他就打算自行淡出我的世界?都是大人了,這種事應該要說清楚、講明白吧!啊~真是的!再加點一杯啤酒!」


    千紗將空的啤酒杯「磅」一聲重重放在桌上。


    「我說你呀……你不也沒有把該說的話說出來嗎?我不會要求你對北風先生說出那塊巧克力的真相,但至少該把真正的心意傳達給他吧?『因為諸多原因,我無法收下那隻戒指,但我還是喜歡你。不要管那種小女生了,請你隻看著我吧!』這樣。」


    「這不是成熟大人該做的事情啦。現在已經太遲了……」


    千紗捧著剛被送上桌的啤酒杯,垂下眼簾。


    北風的眼中已經完全沒有她。不管是將請款單製作委托書交給他或是撥打內線電話過去時,北風都隻是以客套的態度對應,甚至連看也不看千紗一眼。


    要是討厭她,千紗希望北風能夠明白講出來。不過就算她沒有親口詢問,答案也很顯而易見。


    「既然這樣,還去無理取鬧地要求他回心轉意,就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情。我不想刻意做出會讓北風先生困擾的事,也不想讓他覺得我是個麻煩的女人……」


    如果注定要結束,千紗希望能像個成熟的大人灑脫地分手。她不想因為舍不得放手的態度,讓自己的形象變得更糟糕。就讓那塊巧克力的真相石沉大海吧。自己其實完全無法和北風完美的母親相提並論,是個糟糕透頂的女人。她不希望北風發現這一點──


    「啊,不過,如果北風先生要把那本交換日記扔掉,希望他還不如送給我呢……」


    她想再看一次那些無法和北風聯想在一起的圓滾滾文字,想要再重新閱讀寫成立體樣式、彷佛從紙麵上跳出來的那些字體。想起那本紅色記事本,千紗輕輕歎一口氣。一開始隻覺得像是染上鮮血的那個顏色,現在成了自己無法觸及的溫暖爐火的顏色


    千紗狠狠咬住下唇,喊了一聲「酒不夠喝!」之後,一口氣飲盡玻璃杯中的啤酒,然後又繼續加點。


    「加點生啤酒!請給我裝在特大啤酒杯裏的辣種!不對,把整桶酒囉給我也行!」


    ──因為我是辣人了,所以可以藉酒澆軸喔~~


    看著已經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千紗,惠裏子表示:「啤酒你應該喝膩了


    吧?喝這杯看看。」拿起一旁的玻璃杯給她。


    「很好喝喲,是依雲(evian)加冰。」


    「依雲加冰~?我沒辦法喝威子忌耶……唉,算啦~」


    千紗坦率地接過玻璃杯,小酌一口。


    「這個喝起乃水水的耶,感覺不管喝幾杯都可以。」


    聽到千紗老實的感想,惠裏子意味深長地輕笑一聲:「哼,愚蠢的醉鬼。」


    「什麽啊~~?惠裏子,你又做了什麽奇怪的事情嗎~~~~」


    「我是要你讓腦袋冷靜一下。『因為是大人,所以可以藉酒澆愁』什麽的,是小孩子才會有的想法喔。差不多該停止把『因為我是大人』當作藉口了吧?」


    「哪有啊……」


    「你能確實斷言自己沒有這麽做嗎?是說,你根本一點都不像大人啦。年紀都不小了,內心卻還是個少女,現在你腦中一定不斷在播放失戀的詩句吧?還會說『住在心裏的小貓咪』這類讓人全身起雞皮疙瘩的發言!」


    「嗚……嗚嗚嗚……你不要欺負人家啦……」


    惠裏子一針見血的指摘,讓千紗沮喪地雙手抱頭。


    她說得一點都沒錯。從剛才開始,愛情的小貓咪就不停焦慮地磨爪。你上場的時間已經結束,因為我被甩了,你就乖乖去冬眠吧,晚安囉──盡管這麽對它說,小貓咪卻完全不理會,隻是寂寞地不停喵喵叫。它以一雙圓滾滾的眼睛盯著千紗,告訴她:「要是我現在冬眠,春天就不會再次到來了喲。」


    沒有其他像北風先生那樣的人了。不管你找遍全世界還是整個宇宙,都不會再有這種人了──小貓咪拚命地這麽勸說。


    「也是呢,沒有其他像北風先生這樣的人了……那麽不同、那麽單純又那麽溫柔的人,世上再也沒有第二個。我絕對不會再遇到那樣的人……」


    看到鬥大的淚珠從千紗臉頰滑落,惠裏子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如果為了故作成熟而放掉自己寶貴的東西,你會後悔喲。」


    「好怪喔……之前跟你說我對北風先生動了真心的時候,你明明還持反對意見,要我清醒一點呢。」


    「我現在也還是反對喔。比那種大叔更好的男人,根本俯拾皆是!不過,就算是再好的男人,對你來說並不好的話,那就沒有意義。再說,身為閨蜜,我也不想看到你後悔萬分的樣子嘛。」


    「惠裏子……謝謝你。」


    「幹嘛突然這麽客氣?我隻是不希望以後一直聽你絮絮叨叨地抱怨『要是當初那麽做就好了』。要是你不早點轉換心情,連我的酒都會變得不好喝呢。」


    用鼻子哼笑一聲後,惠裏子翻開菜單表示「為了打起精神,再點一杯吧」。


    她的這番話,以及那杯喝起來像開水的威士忌,讓千紗的腦袋清醒多了。


    確實如此。如果就這樣結束,自己一定會後悔一輩子。比起成天鬱鬱寡歡,拋開「自己已經不年輕」這種表麵逞強的藉口,變得像個孩子般坦誠,或許還比較好。隻要相信內心這隻小貓咪──


    「決定了!我明天要向北風先生坦白自己真正的心意。包括那塊巧克力的事情在內,一五一十地全盤托出!」


    這樣或許算是豁出去了吧?不過,反正都要放棄了,千紗希望至少能在最後把話說清楚。


    她是這麽想的。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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