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圖源:jakiro


    錄入:養老驢


    1.世界五分鍾前假說


    ──那年夏天,惠太死了。


    有一個假說叫做「世界五分鍾前假說」。


    那個假說的內容是,我們──比方說,即將迎接高二暑假的我們──深信自己活了十六年再多一點,但實際上,這個世界是在五分鍾前才建立的。聽了這個論點的人可能會反駁:「別說傻話,你不是才剛說自己活了十六年再多一點嗎?」這個反駁確實非常正確,但是,說不定就連這段記憶也是五分鍾前才形成的,所以無法推翻剛才的論點──那是一個像這樣有點強詞奪理的假說。


    「結城惠太過世了。」


    我一臉茫然地聽著班導所說的話。


    為什麽我會在這時候想起「世界五分鍾前假說」?


    因為告訴我這個假說的人正是惠太。第一次聽到的時候雖然可以理解,卻難以接受。因為我和惠太從小情同姊弟,說他是五分鍾前才烙印在我的記憶裏?他的存在才沒有那麽廉價。


    不過,現在的我似乎可以接受那個假說。


    說不定名為「惠太」的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世界是在五分鍾前形成的,名為「惠太」的人存在於世界上不過是設定中的其中一環,隻是因為神的喜怒無常而無端死去罷了。


    這種說法我還比較能接受,因為我不願相信惠太已經死掉這個事實。在我十六年又多一點的記憶中,有一半都會出現惠太的臉龐;從思春期開始意識到異性以來,我那不豐滿的胸部有一半無論何時都充滿惠太。我的一半是惠太構築起來的,所以惠太死去,等於我也死去了一半。


    那一天,我已經死去了一半。


    雖說沒有人可以否定「世界在五分鍾前成立」的說法,但現場證據、最新科學和名為「喪禮」的儀式,都成為證明惠太死亡最有力的證據。


    *


    雙町高中放暑假的前五天,惠太失蹤了。


    那一天是七月十六日,星期四。我記得非常清楚,因為我在那一天發現自己隸屬的田徑隊的社團夾克不見了。


    「喔?沒想到你也會搞丟東西。」


    跟我同屬田徑隊的舜,看到我穿學校的運動外套晨練,細眯起雙眼說道。


    「真難得,我一直以為你很會保管東西。」


    我坐在地上張開雙腿,邊吃力地向前彎邊回答他:


    「嗯……到底把外套丟去哪裏了呢?我記得昨天晚上有穿外套去跑步,但是……」


    我吃力地想把僵硬的身體往前壓,同時舜也動手按壓我的背部。好痛!


    「跑步?自主練習嗎?」


    「也不算,就是……心煩的時候不是會想去跑步嗎?」


    舜似乎察覺到我的心情而麵露苦笑。


    「話說回來,他今天沒有來練習。」


    因為舜的聲音有點僵硬,我立即明白他說的是誰。最近舜和惠太正在冷戰中。


    「跟我搞丟東西相比,惠太沒有來晨練還比較稀奇吧?」


    惠太也是田徑隊的,每當我因為柔軟操痛到哼個不停的時候,都是惠太來幫我按壓背部。


    「他有說些什麽嗎?」


    「簡訊嗎?沒有,他什麽也沒說。」


    我搖搖頭。


    每次有什麽事,惠太都會拜托我幫忙傳話,但我這次沒有收到任何聯絡。


    「感冒了嗎?」


    舜說道,我則是模棱兩可地點頭。


    在這個時間點,我隻有想到這個可能性。


    到了十七日早上的班會時,我才從導師的口中知道惠太失蹤了。據說惠太從十五日晚上就沒有回家,也一直聯絡不上他。他似乎把手機留在家裏。我不由得開始擔心惠太。


    下課的時候,我們一群老麵孔聚集在一班──我、莉乃、大輝和舜。本來惠太也應該和我們在一起,我們是從一年三班時代就經常聚在一起的小團體。


    「惠太到底怎麽了?」


    大輝坐在舜的桌子上,望著窗外說道。


    「我覺得依他的個性,應該不會離家出走才對。」


    隸屬排球隊的大輝身材頎長,像這樣望向遠方的姿態,美得有如一幅畫。


    「他該不會是卷入什麽重大犯罪案件中吧?」


    他用開玩笑的口氣說道,但從他的側臉可以看出沒有半點笑意。


    「不要亂開玩笑。」


    我以幾乎要將其捏碎的力道握緊手機低聲說道。無法聯絡上惠太的手機明明沒有壞掉,卻彷佛失去了一半的功能,這令我感到無端不安。


    「如果是離家出走,會刻意把手機放在家裏嗎?」


    舜說道。


    「大概是忘記拿吧?那家夥其實挺迷糊的。」


    大輝說道。


    「他該不會是被綁架了吧?」


    「綁架他有什麽好處?他又不是有錢人家的大少爺。」


    「不然他為什麽會失蹤?」


    「那是因為……」


    「已經報案了吧?如果他沒有走太遠,應該很快就會找到人。」


    莉乃用沉靜的聲音打斷舜和大輝的對話。她是我和惠太的國中同學。因為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我想她的內心其實不如表麵上冷靜。


    「他不是會爽約的人,應該在放暑假之前就會回來吧……畢竟第一個開口說要去露營的人可是他。」


    舜靠在自己的椅子上,不悅地微微嘟嘴說道。但是,我和舜也知道惠太不是會翹掉田徑隊練習的人,而且夏天還有很重要的比賽──惠太獲選參加全國高中生運動大會的一百公尺短跑比賽。


    「露營啊……」


    大輝的眼神彷佛微微看向遠方,像是回想起什麽。


    ──大家暑假要不要一起去哪裏玩?我想去露營。


    我記得首先提議去露營的人確實是惠太。


    ──你要參加全國高中生運動大會吧?練習怎麽辦?應該還有集訓吧?


    我也記得大輝這樣反問他。


    ──我會想辦法擠出時間來的。畢竟明年就要準備考試,隻剩今年可以去了。啊,不過我的確沒有什麽時間,所以規劃的工作就交給大輝。


    惠太就這麽笑嘻嘻地把規劃露營的重責大任撇得一乾二淨。大輝雖然一臉苦笑,但仍是一副拿他沒轍的模樣接下這份工作。


    惠太說想去可以看到星星的地方,因為他的父母工作很忙,所以幾乎沒有全家一起去旅行過,也沒有看過滿天星鬥。


    都市裏的夜空,就連夏季大三角都顯得很模糊,所以必須去人煙稀少、光害少、安靜、黑暗、與世隔絕的地方,像是山上或者森林裏。大輝自己明明也有排球隊的練習要忙,卻還是很用心調查,規劃了露營行程。我從六月起就被惠太拉著去采買露營用的東西,所以知道他非常期待這次的露營。


    「惠太一定會回來的。」


    大輝彷佛要讓大家安心般說道。


    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惠太從以前就經常做出破天荒的事,但這是他第一次令人這麽操心,之後我非得好好罵他一頓不可。


    ──然而,到了十九日的晚上。


    惠太卻在再也無從得知我們對他的擔憂之下死去。


    *


    惠太的遺體是在一座名為烏蝶山的山上森林深處被人發現的。


    經大輝提醒,我才發現那座山就是我們預定去露營的地方。雖然我不認為惠太死在那裏隻是偶然,但沒有人知道理由──連大輝也是。因為那座山很遠,距離這裏太遠了,惠太為什麽要特地跑去那裏尋死?


    據說惠太的死因是從懸崖上摔落。雖然無法完全排除自殺的可能性,但從現場的狀況來看,他應該是失足摔死。這種死法一點也不符合惠太的作風。不過「死亡」是不可理喻的,所以也沒有人可以選擇「符合自己作風」的死法吧?


    「美穗。」


    我聽到莉乃叫我的聲音。


    惠太的喪禮有許許多多學生來參加。我知道他的朋友眾多,但沒想到會多到如此驚人。其中有男有女,小至幼稚園的小朋友,大至年紀和大學生相仿的大哥哥,所有人都在為他的死亡啜泣。從參加喪禮的成員來看,或許像一場畢業典禮,隻不過大家都穿喪服;台上擺的也不是用來發表畢業感言的麥克風,而是惠太的純白靈柩。


    惠太的表情很安詳,或許那是禮儀師幫他修飾出來的表情吧?我也不清楚。他看起來在笑,但那個笑容太過乖巧、太過蒼白,一點也不適合他,因為他總是笑得很像在惡作劇,臉龐則是曬成健康的小麥色。


    ……眼淚流不出來。


    「美穗。」


    我用彷佛怒瞪著惠太的目光凝視他的臉,這時候,莉乃忽然叫了我一聲。原來是因為我一直站著不動,後麵的人遲遲無法前進。我就像把枕畔的鮮花推到惠太交疊的手上一樣,猛地縮回手,並在那一瞬間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感覺到他的手如同冰塊般冰冷。這令我非常害怕。比起悲傷,我更害怕承認眼前的人是惠太。


    惠太出殯後,我沒有進入火葬場。我跟惠太從小一起長大,所以他的親人也請我一起去送他最後一程,但是我拒絕了。我無法為他送別,一定會當場吐出來的,真的做不到。


    不過,當我茫然看著老舊的火葬場煙囪冒出煙霧時,最後還是吐了。一直用手帕按在鼻子上的莉乃不斷輕撫我的背,同行的大輝和舜隻是看著煙囪冒出的煙霧默不作聲。大輝真的很穩重,他代替在喪禮前後都無法好好說話的我們三人慰問死者家屬。舜緊皺著臉,用力得讓我擔心他的臉部肌肉會不會太過僵硬而無法複原,然而即使緊皺著一張臉,他還是忍不住流下淚水。隻能不斷嘔吐的我,感覺最為淒慘又丟臉。平常這種時候負責嘲笑我的人是惠太,現在卻聽不見他的嘲笑聲。我因為無法理解這個事實,結果又吐了,彷佛身體已經脫離自己的掌控。胃液代替眼淚不停流出,我吐不出其他東西,因為這幾天我幾乎食不下咽。


    「露營隻能取消了……」


    莉乃喃喃說道。


    沒有人否定她的話。


    「……回家吧,留在這裏,大家都不好受。」


    大輝說道,我們離開了火葬場。


    就這樣,今年的暑假以一種最惡劣的方式開始。


    *


    我聽見「唧唧、唧唧」的蟬鳴聲。唧唧叫的是斑透翅蟬嗎?我也不太清楚。如果是寒蟬,倒是能立刻認出來,因為寒蟬在暑假接近尾聲的時候才會鳴叫。


    今天是惠太的喪禮兩天後。時間已經過了兩天。這麽一說會覺得時間過得很快,但是一旦麵對現實,又會覺得時間的流動緩慢得就像一直沒有前進。因為這兩天我什麽事也沒做。自從惠太的喪禮過後,我便沒有再踏出家門一步。


    我慵懶地躺在和室的榻榻米上一動也不動,但今年的情況特殊,所以爸媽都沒有責備我。爸媽跟我一樣是看著惠太長大的,也有去參加他的喪禮。剛剛他們說要出去買東西,問我要不要一起去,但就算出門我也心不在焉,所以乾脆選擇看家。好安靜,我隻聽得見電風扇的馬達聲、掛在某戶人家屋簷下的風鈴聲、蟬的鳴叫聲,以及偶爾路過家門前的孩童們愉快的歡笑聲。


    窗外的蟬劇烈地拍動翅膀,半晌,室內一片靜謐。它死了嗎?我用輕浮的心情思考這個問題,接著猛然一驚。


    死了。


    惠太死了。


    我仍然無法相信。


    明明已經過了兩天。


    我和惠太是青梅竹馬。雖然我們念的是不同的幼稚園,不過家住得很近,所以從小就經常一起玩。我已經不記得一開始的契機是什麽,不過惠太從小就是個經常忽然冒出來、又忽然跑回家的孩子,所以我大概是不經意地和他變得熟識吧?


    上小學後,我們編到了同一個班級,到低年級為止,我們都是一起上學。惠太從那時候開始就是個腳程很快、很頑皮、膽子很大的男生。我們同年出生,我的生日還比他晚,但他給我的感覺就像弟弟一樣。他經常爬到高高的樹上,或者是直接跳進泳池裏,所以老是被我警告。


    「惠太,太危險了!你又會被老師罵喔!」


    「不用擔心啦,你也一起來吧,這裏很舒服喔!」


    「……不行啦,不行啦!我要去跟老師告狀!」


    隻要我氣鼓鼓地說要去向老師打小報告,惠太就會立刻爬下來說:「對不起,我不會再爬樹了。」但隔天,他又會依然故我地去爬同一棵樹。我在學校到底說過幾次同樣的警告,根本數也數不清。


    上國中以後,惠太變得比較沒有那麽淘氣,而是將那份熱情投注在社團活動。和他一同加入田徑隊其實也是巧合。我表現得差強人意,惠太則是短跑項目的王牌。從那時候,我開始稍微意識到惠太是男孩子。惠太的手腳纖細,但不會像細竹竿那樣乾癟;柔順的黑發微微鬈曲,雙眼皮的雙眼總像在惡作劇;一旦笑起來,臉上就會浮現如同女孩子一樣的酒窩。不過,他的行為是如假包換的男孩子(雖然他已經比以前沉穩不少),腳程很快,個性也容易與人親近,所以很受女孩子們喜愛。這一點讓我很不高興。隻要惠太跟其他女生說話,我就會一臉不悅。惠太很愛撒嬌,隻要我對他冷淡,他就會慌張得手足無措。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模樣,我便會忍不住原諒他。這樣的我實在是無藥可救了。


    升上高中後,因為我們五個人在五月的遠足時編在同一組,之後就經常聚在一起,最後演變成現在的關係。惠太喜歡惡作劇,大輝的配合度很高,兩人臭味相投,時常一起鬼混。雖然我有點覺得因此讓惠太和我之間產生了一些距離,但五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很愉快,所以我沒有任何不滿。


    家裏有很多我跟惠太的合照,因為每當學校有任何活動,惠太總是孤伶伶的一個人。他的父母很忙碌,無論是教學參觀、運動會和才藝表演會都沒有來參加過,即使上了國中,他們也沒有來參加過運動會和校慶。幫惠太拍照的都是我爸媽,所以我自然而然地也會入鏡。家裏有很多惠太的照片,連他喪禮上使用的遺照都是我家提供的。我在喪禮上才第一次見到惠太的父母,因為以前從來沒有看過他們,所以直到現在依然覺得很不真實……


    ──美穗。


    我猛地轉頭看向玄關。剛才有人叫我?


    我靜默了十秒左右,再次聽見有人呼喚我的名字。為什麽對方不按門鈴?門外明明有對講機。到底是誰?


    既然有人叫我,我必須去看看,但對方呼喚我卻不按門鈴,如此可疑的行為也引起我的警戒。兩種想法在心中天人交戰後,後者獲得最後的勝利,我決定假裝不在家,再次慵懶地趴在榻榻米上。


    ──美穗~


    這次的呼喚聲更大。雖說隔著牆壁,聲音有些模糊,不過,我可以分辨出是男生的聲音。我皺著臉抬起上半身,確認一下手機。本來以為是大輝或舜,但是他們並沒有傳簡訊或打電話給我。既然如此,那會是誰?


    我走向對講機,仔細看螢幕,但螢幕上沒有映出任何人。是有人在惡作劇嗎?不是一直亂按門鈴,而是一直叫我的名字,真是嶄新的手法……正當我心中這麽想的時候,又聽見對方呼喊我的名字,我嚇得向後一跳。


    「……是誰?」


    我害怕地朝對講機詢問,然後


    聽見某人的呼吸聲,接著是一個很小的聲音。


    『……美穗?』


    那一剎那。


    聲音消失了。


    蟬的鳴叫聲、電風扇的馬達聲、孩童們的笑聲,全都消失了。


    我錯愕地張大雙眼,全身僵在原地,瞳孔張到不能再大的程度,眼睛感到一陣刺痛,眼前的景象扭曲得不成形。


    我認得那個聲音。


    窗外,我本來以為已經死去的蟬又拍動翅膀,就像我體內的另一半忽然活過來。


    我立刻轉身衝向玄關打開鎖、解下門煉,用力得差點把它扯壞。


    打開門──


    耀眼的夏日陽光燒灼我的雙眼,瞬間,世界被染成一片白。


    隔著下意識抬起的上臂,我看到一個纖細的人影。


    呼吸停止了。


    熱霾宛如海市蜃樓般在空中搖晃。


    鬈曲的黑發,纖細的四肢,堅毅的雙眼皮。


    「……不可能。」


    他抬起頭微微一笑,臉上浮現小小的酒窩。那是像在炙人的夏日陽光下淡淡融化的一粒冰般虛幻的笑容。彷佛五分鍾前才誕生的臉龐,有一種難以形容的不自然。


    但是,我不會認錯人。


    那張臉我再熟悉不過。


    「……惠太?」


    踏出玄關一步的腳差點站不穩。


    「嗨。」


    少年一派輕鬆地抬起手。


    2.惠


    看到應該已經不在人世的惠太站眼前,我率先感受到的情感是恐懼,而不是懷念和喜悅。那是一種毛骨悚然和不對勁的感覺交雜的灰色情感。腦中某個聲音冷靜地對我說:「他不是惠太。」思考中的我也茫然肯定這句話。那不可能是惠太,因為惠太已經死了。


    「你是……惠太嗎?」


    即使如此,或許是心中懷抱的一絲希望,讓我無法阻止自己開口問出這句話。


    他露出略微傷腦筋的表情。雖然是惠太的臉龐,卻展露我從未看過的表情。這時候,我彷佛已經聽到他的答案。


    「一半是。」


    他語帶玄機地回答。


    「一半?」


    他看似有些猶豫。


    「我應該算是他的分身吧。」


    我聽見從自己半張的口中,發出有如漏氣般的怪聲音。


    分身?是那種看到後就會遭遇不幸或死亡的東西嗎?聽說世界上有三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他的意思是,他是其中的一個嗎?


    「……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我的聲音顫抖著。


    「你是幽靈嗎?」


    看見幽靈的確很嚇人,但說他是幽靈我還比較能夠接受。


    「或許吧,但嚴格來說並不一樣。」


    我下意識看向他的腳。他的腳還在,而且不透明,也有影子。但仔細想想,就會發現他並沒有映照在對講機的螢幕上。


    蟬聲唧唧鳴叫。在炙人的夏日陽光下,肌膚冒出一層汗水。那真的隻是因為炎熱嗎?我用思緒混亂的頭腦茫然思考著,少年則是目不轉睛地打量我的反應。


    「……我可以摸摸你嗎?」


    他點頭答應,於是我膽怯地伸出手,想觸碰他的發絲。我以前經常撫摸惠太的頭發。惠太的發絲細柔,明明略微鬈曲,手指卻能輕易穿過,讓我覺得很舒服,小學的時候,我經常用手指纏繞他的頭發,


    現在,就某種意義而言,我的手指也像當年一樣輕易穿過,但穿過的不隻是頭發,還有他的頭。


    「哇!」


    我嚇得猛然縮回手。


    我碰不到他,他沒有實體。


    他哀傷地微笑,然後看著自己的雙手。


    「直到不久之前我還有實體,但因為某些理由,現在我無法觸碰東西,而且似乎隻有少數人能看得見我。」


    蟬聲唧唧鳴叫。


    該不會是惠太的死給我的打擊太大,所以我發瘋了?惠太就在我眼前,但是他正用與惠太截然不同的口吻說話(惠太不會那麽有禮貌),而且沒有實體,還宣稱隻有少數人看得見他。我是在作夢嗎?隻是夏日的一場夢、白日夢,或是幻覺……


    也許是因為我忽然跑到炎熱的地方,又或是受到發生在眼前的事情所影響,我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我不知道會不會連這也隻是一場夢?


    「我怕你誤會,所以先跟你說清楚,這不是夢。」


    我聽見他這麽說。


    「我能理解你因為惠太死掉受到很大的打擊,也知道自己在這時候出現隻會讓你感到更加混亂,但是,我還是必須來找你,因為我有事情要拜托你。你可以把我當作幽靈,但我不希望你把我當成一場夢看待。」


    一直茫茫然的我好不容易才把目光稍微對焦在他身上。從他那無法觸碰的瀏海縫隙間露出的雙眼皮眼眸,以再認真不過的眼神看著我。


    「美穗,我希望你能幫我找一個東西。」


    「……找一個東西?」


    瞬間,惠太──自稱是惠太分身的人臉上,浮現難以言喻的淡淡情感。


    「那是惠太最後的心願,光靠我是無法幫他實現的。」


    在他說完之前,我的眼前一閃,頓時暈了過去。


    *


    當我張開雙眼時,看見的是喜怒不形於色的莉乃。


    「啊,你醒了。」


    「哇!」


    我嚇得跳起來。為什麽莉乃會在這裏?


    環顧四周,我發現自己正躺在熟悉的自家和室當中,而且是不久之前我才無精打采地在上麵翻來覆去的榻榻米。老舊的電風扇發出悶響,掛在某戶人家屋簷下的小風鈴傳來鈴聲,蟬唧唧鳴叫……剛剛是我的幻覺嗎?


    「……我在作夢嗎?」


    「大概不是。」


    莉乃眉毛一動也不動地回答。


    「美穗,你暈倒了,可能得了冷氣病,最近你一直把自己關在家裏對吧?所以才會無法適應劇烈的溫度變化而暈倒。」


    「暈倒……」


    聽莉乃這麽說,我才感覺到頭部側麵傳來陣陣鈍痛,伸手去摸,發現腫了一個很大的包。


    「莉乃,你怎麽會在我家?」


    我邊輕輕撫摸腫包邊詢問,原本麵無表情的莉乃微微皺起眉頭。


    「是他來通知我,說你暈倒了。」


    「他……?」


    莉乃指向我的正後方。


    我戰戰兢兢地回頭,與坐在椅子上的少年沉靜的眼眸四目相交。


    「哇!」


    我嚇得再次向後一跳。


    惠太──不,不是惠太吧?據說是惠太分身的少年安靜地站起來。


    少年要我們稱呼他「惠」。惠太和惠,好容易混淆。


    我暈倒後,惠似乎立刻去找莉乃。不消說,離我家最近的是惠太家,其次是隸屬同一學區的莉乃家。惠碰不到我,無法救我,所以才跑去找莉乃。莉乃似乎也看得見惠。惠說,和惠太生前越是親密的朋友越能看見他。


    「惠的臉忽然穿牆過來,把我嚇得心髒差點停止跳動。」


    莉乃渾身顫抖,似乎回想起當時的光景。


    「我還忍不住發出尖叫,可是媽媽看不見他。他還自稱是惠太的分身,不斷叫嚷你的名字,我隻好跟著他過來,這才發現你暈倒了。」


    「對不起……」


    「你沒事就好,幸好沒有撞到要害。」


    接著,莉乃的目光瞥向旁邊。


    「你到底是什麽玩意兒?」


    被莉乃不客氣質問的對象,當然是惠。


    「惠太的分身。」惠神情認真地回答。


    「我不是問你這個!」


    略顯煩躁的莉乃語氣變得強硬。


    不過,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嘴巴一張一闔,彷佛在尋找適合的表達文句。真難得,一向邏輯分明又博學多聞的莉乃,居然也有詞窮的時候。不過,我能明白她的心情。我已經知道眼前這個自稱「惠」的少年──姑且不論他是不是分身──的存在真的很詭異。我和莉乃無法理解,也不可能就這麽接受,所以我們無法阻止自己問:「你到底是什麽?」


    「簡單來說,你就是惠太嗎?」


    莉乃語帶苦澀地做出這個有點粗糙的結論,不過,我也想問這個問題。惠就是惠太嗎?我們到現在還無法理解他所說的「分身」是什麽意思。


    「不是。」


    惠簡短地回答,搖搖頭。


    「不,應該說,我變成與他不同的存在。」


    「什麽意思?」


    「我不是很篤定,不過……」惠太先說了這句話,接著繼續說:「分身大概像鏡子中的虛像。本來我們隻是如實模仿本尊,最後變得跟他們一樣……我是在惠太死亡之際以他的分身之姿誕生,不過……」


    惠略顯寂寥地說道。


    「映照的本尊不在了,鏡中的我不知道該模仿什麽才好。當我還是虛像的時候,並沒有察覺到自己是虛像,直到現在才有自覺。所以我不是惠太,而是惠。」


    惠看著自己的手。


    「虛像必須要有本尊映照才能存在,現在的我是個不應該存在的幻影。或許是這個緣故,我的存在感越來越薄弱,並且失去實體。能夠看見我的人越來越少,原本屬於惠太的記憶也逐漸消失……」


    「等等!」


    我打斷他的話。


    「你有惠太的記憶?」


    「對,所以我才會認識你和莉乃。不過,如今我的記憶已經處於殘破狀態。」


    我幾乎沒有把他的更正聽進去,連珠炮地問他:


    「那麽,你知道惠太為什麽要一個人去那裏嗎?」


    莉乃的身體微微一晃。


    惠的表情微微罩上一層陰霾。


    「……抱歉,我本來真的知道全部事情。」


    我邊輕揉腫起來的地方,邊小聲向他道謝:「沒關係,謝謝你。」


    即使知道原因,惠太也不會死而複生,但我還是想知道惠太到底是抱著怎麽樣的心情、想要做什麽事才會去那個地方……


    「結果你到底希望我們做什麽?」


    莉乃將話題引導回來。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焦躁。這可真是難得,她平常總是那麽冷靜,很少把內心的情緒表露出來。


    「你說希望我們實現惠太最後的心願,具體來說是什麽?」


    莉乃似乎已經聽說惠來找我們的原因。


    惠的表情再次變得黯淡。


    「……詳細內容我不會告訴你們。」


    「不會告訴我們……?」


    莉乃挑起單邊眉毛。


    「你從剛才不是說『不知道』,就是『不會說』,真的有你知道的事嗎?還要求我們接受你那些莫名其妙的請求,會不會太失禮了?」


    「我明白。但是,就算我說出實情,你們也不會相信,甚至會比現在更加混亂,所以我才選擇不說。」


    「我現在也沒有相信你。」


    「莉乃,別這樣……」


    我打斷兩人的對話。雖然莉乃開口問他是不是惠太,但似乎打從心底不相信他是惠太。如果對方是惠太,她絕對不會用這麽不客氣的語氣說話。


    「我們先聽聽他怎麽說吧。」


    「美穗,這家夥可不是惠太,畢竟他自己也這麽說了。而且別人看不見他,他的身體還會穿透牆壁,可疑的地方實在太多,我們沒有必要聽這種家夥的請求。」


    我驚訝得嘴巴一張一闔。


    「莉乃,你怎麽了?為什麽這麽生氣?」


    「我沒有生氣。」


    「你在生氣,我從來沒看過你用這種語氣說話。」


    「我沒有生氣。」


    莉乃雙手環抱在胸前,不悅地把頭撇向一旁。我想反駁她,但這時候才發現她置於上臂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話說回來,惠太才過世四天。在喪禮上,莉乃雖然沒有像我一樣失態,但仍無法忍住淚水。因為她總是那麽冷靜穩重,不會向人示弱,我一直以為她很堅強,但其實她和我一樣,隻是個高中二年級的女生。朋友過世後,和朋友長得一模一樣的幽靈突然出現在麵前,會失去冷靜和無法壓抑情緒一點也不奇怪。其實我的思緒仍然很混亂,隻是結果變成看起來反而是我比較冷靜而已。


    「呃……惠,姑且不管我們是不是辦得到,能不能先告訴我,你希望我們怎麽做?」


    惠點頭,然後平淡地說出他的請求。


    「我希望有人能跟我走,就算隻有一個人也沒關係。總之,希望你們之中能有一個人跟我一起去惠太死亡的地方。」


    「我不要!」


    莉乃發出近似尖叫的吶喊。


    「為什麽我們非得做這種事不可?你真的明白我們的心情嗎?我們在幾天前才失去惠太!為什麽非得去做那種在傷口上灑鹽的事?」


    莉乃將銳利的目光移到我身上。


    「美穗,麵對這種家夥,你不需要那麽客氣!」


    我頓時慌張得手足無措,忍不住用求救的眼神看向惠。


    「你看他做什麽?」


    莉乃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冷硬。


    「不要遷怒美穗。」


    惠事不關己地說道。


    「還不是你害的!」


    莉乃氣得咬牙切齒。


    「再說,既然你自稱是惠太的分身,他的心願你不會自己去實現嗎?」


    我嚇得縮起脖子,交互打量莉乃和惠的臉色。


    惠用沉靜的目光看向莉乃,筆直、盈滿力量。他不發一語,表情彷佛在說他不是無法回答,而是沒有回答的必要。


    「我絕對不會接受你的存在!」


    最後是莉乃先從惠身上別開目光。


    「我才不管那是不是惠太生前最後的心願,想要實現的話,你自己去做就好。」


    惠緩緩搖頭,看起來似乎有些疲憊。


    「你說得對,本來應該由我代替惠太實現他生前最後的心願。但是,我已經辦不到了,所以才會來拜托你們……因為我也隻能拜托還能看得見我的你們。」


    莉乃想要反駁而張開嘴巴,卻因為找不到適切的話語而不發一語。惠閉上雙眼,然後再次張開,這次露出彷佛隨時會融化般平淡又悲切的笑容說道:


    「我已經無法碰觸人世間的東西。惠太的心願隻能由活在這個世上的人實現。」


    *


    隔天,七月二十四日,惠消失得無影無蹤。


    昨天我對他說可以留在我家,但他露出困惑的表情,搖頭拒絕我。我記得那種表情。那是小時候,我對到了傍晚仍不想回家的惠太說「要不要在我家過夜」時,惠太臉上浮現的表情。那是包含了讓我費心的過意不去,以及想留下來過夜的兩種心情天人交戰的表情,看起來很怪異。要是跟他說:「你的表情好怪。」他就會回答:「你少囉嗦。」然後笑著回家。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稍微調高冷氣的溫度,播放喜歡的音樂。其實今天有田徑隊的練習,但我請假了。現在我沒有心情盡全力跑步。雖然我用盡全力也跑不快,不過這是心情的問題。


    我就這樣無所事事地度過上午,到了中午,有人來找我。


    是大輝跟舜。


    「莉乃傳簡訊給我們,說惠太的幽靈出現了?」


    我知道大輝是故意用輕快的語氣詢問,所以也笑著回答:


    「對呀。雖然他跟惠太的個性完全不同,不過真的碰不到他。」


    「真的?他現在在嗎……?」


    似乎和我一樣沒有去練習的舜,臉色蒼白地在我房裏四處張望。


    「你不要亂看啦!」我輕斥,接著對他說:「他現在不在。我想大輝和舜應該也看得見他吧?聽說和惠太越親密的人看得越清楚。」


    「很難說吧?你跟惠太是青梅竹馬,莉乃從國中時期就認識他,我們則是從高中才開始跟他往來。」


    聽完大輝說的話,舜點了點頭。


    「而且,我跟他的感情沒有那麽好……」


    「真的嗎?可是我覺得惠太應該很喜歡你們。」


    我一說,大輝便苦笑著說:


    「聽你這麽說,讓我感覺好複雜……不過,反正隻要見到那個叫惠的家夥就能明白了吧?」


    接下來,我們三人稍微聊了一下。能像平常一樣聊天,讓我著實鬆一口氣,因為上次見到他們是在惠太的喪禮,所以我有一點不安。但是,好像已經不要緊了。


    我也向他們說了昨天惠提出的請求。


    「跟他去惠太死去的地方……?」


    果不其然,他們的反應都不太正麵。大輝皺起眉頭,舜則是害怕得發抖。


    「為什麽?」


    「他不肯說,隻說告訴我們的話,會讓我們更混亂。」


    「這樣就讓人更不想去了。」


    大輝把手交疊在頭部後方,「咚」的一聲靠在牆上。


    「……你打算怎麽做?」


    舜問我。


    「咦,我嗎?我……嗯……」


    坦白說,我很猶豫。


    確實,我對惠一無所知,即使忽然冒出來說他是惠太的分身,我也很難接受,所以難怪莉乃、大輝和舜會有那種反應──懷疑、恐懼,覺得應該避開他。


    但是,「惠太最後的心願」這句話讓我耿耿於懷。如果我們不去,一定不會有其他人去幫惠太實現願望,他會永遠在人世間徘徊吧?就像無法成佛的遊魂,正如惠的存在一樣。想要實現惠太心願的惠,其實既不是分身也不是幽靈,而是更單純的東西,是惠太無法成佛的遊魂吧?既然如此,就應該讓他從這種狀況下解放才是。如果我的力量可以解除他的束縛……


    「美穗?」


    「咦?啊啊,嗯……我不知道。」


    「這樣啊……說得也是,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對呀。」


    「我到現在仍然不敢相信……他已經不在人世……」


    舜喃喃說道。


    大輝用探究般的目光看著我,我則是彷佛要逃離他的視線般,將視線移向窗外。惠太死了,世界卻彷佛事不關己般,夏日的天空今天也是晴朗得萬裏無雲。


    *


    我佇立在草原上。一望無際的綠色地毯,湛藍的夏日晴空,流動的白雲……是個稀鬆平常的風景。有如爸媽以前使用的電腦桌麵般的綠色地平線,清晰地分隔出與天空的界線。


    風吹拂而過,傳來夏季青草的味道。好舒服,我做了一次深呼吸,感覺到肺的每一處都盈滿翠綠的新綠清香。我向後倒去,跟人齊高的青草成為緩衝墊,輕輕承受住我的身體。


    「好舒服。」


    在我身邊的人如此說道。


    這個黑發少年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人。


    「惠太……」


    我輕喚那個名字。


    「你在這裏做什麽?」


    「那是我想問你的話。」


    惠太苦笑地說。


    「你怎麽會來這種地方?」


    「這種地方?」


    「不,當我沒說。」


    奇怪?惠太不是過世了嗎?


    我漠然回想起這件事,同時坐起身來。鮮綠的地平線無邊無垠,除此之外看不見任何東西,也沒有其他人在。


    「這裏是天堂嗎?」


    惠太好像笑了。


    「還差一步就是了。」


    我看向身旁,惠太站起來。


    「其實這裏是你本來不應該來的地方。」


    「那我為什麽會來到這裏?」


    「我也不知道。」


    我聽見惠太的笑聲,但已經看不見他的身影。他被跟人齊高的青草擋住,隻能聽見沙沙聲響。


    「惠太?你在哪裏?」


    我忽然感到不安,不停四處張望。


    「抱歉,我必須走了。」


    隻聽到從某處傳來的聲音,沙沙、沙沙。


    風變得好冷,我全身發抖地按住胸口,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憂慮,心髒附近躁動不安,彷佛小學時的惠太打算做什麽危險的事。


    「等一下,惠──」


    瞬間,世界彷佛關機的電腦,變得一片黑暗。


    我張開雙眼,感覺到灼熱的物體從眼角滑落至臉頰。


    「是夢……」


    我坐起來,發現自己在熟悉的房間裏。大輝和舜回去後,我似乎睡著了。窗外的太陽已經西斜,赭紅的晚霞將紅光灑入房間。


    「你醒了嗎?」


    聽見和夢中一樣的聲音,我嚇了一跳。惠飄浮在房間的角落半空中。


    「你睡著的時候哭了,作惡夢嗎?」


    「……沒什麽。」


    受到夢境的餘韻影響,現在我無法直視惠的眼睛回答。


    「你的臉色很差,有適當補充水分嗎?」


    不希望他跟我說話的時候,偏偏他說個不停。


    「我沒事。」


    我邊說邊摸摸額頭。流了好多汗,睡覺的時候似乎冒了虛汗。雖然跟惠說沒事,但我的喉嚨很渴。


    「你看起來不像沒事的樣子。」


    「我真的沒事。」


    「你之前還暈倒了,不要勉強。」


    「你好囉嗦,我沒事啦。」


    「就算待在室內也會脫水,你要小心一點。」


    「閉嘴啦!」


    我忍不住向他怒吼。


    惠驚訝得張大雙眼,我自己也嚇一跳。為什麽我會這麽激動?


    「……美穗?」


    這句話讓我找到答案。我立刻捂住耳朵。


    「閉嘴!不要用那個聲音叫我的名字!」


    我終於能夠明白昨天莉乃的心情。等我回過神來,才知道那是一種幾乎讓自己狂亂的衝動──明明擁有和惠太同樣的臉,卻不是惠太的某人在自己麵前說話。


    「為什麽你不是惠太?如果你們不是同一個人,就不要長得一模一樣啊!為什麽你有和惠太一樣的臉……一樣的聲音……」


    我哭叫著。


    「如果是幽靈,就說你是惠太啊……為什麽你是惠……為什麽你們不一樣……」


    倏地,我感到一陣強烈的惡心。


    不,我已經吐了,不斷地嘔吐,火辣的感覺令喉嚨刺痛。胃裏幾乎沒有東西可以吐,吐出來的都是胃液。胃部不斷收縮、劇烈脈動,彷佛要把胃從嘴巴吐出來一樣。鼻水和淚水一同流出,臉部的汗腺直冒冷汗。我無法呼吸了,好痛苦。


    「冷靜一點。不要緊,你盡管吐,吐出來會舒服一點。」


    這是惠的聲音,說的卻是惠太說過的話。


    以前好像也發生過類似的狀況。有一次田徑隊的練習內容非常嚴苛,我勉強自己做完,最後不支倒地,吐得一塌糊塗。那時候,惠太一直撫摸我的背部,告訴我說盡管吐,吐出來會舒服一點,然後一直陪伴著我,直到我的情況穩定下來。


    惠的手無法觸碰我,但我彷佛真


    的感覺到撫摸背部的溫暖。不可思議的是,這讓我舒服多了。狂亂的情感風暴逐漸平息,胃部停止蠕動,我終於可以正常呼吸,但惠仍然繼續用觸碰不到任何東西的手撫摸我的背部。


    冷靜下來後,我才發現自己用一種很惡劣的方式遷怒於他,但惠始終對我很溫柔。我尷尬地抬起頭。


    「抱歉,我已經沒事了……謝謝你。」


    惠隻是微微一笑,表情很像那時候惠太的笑臉。我發現自己好像臉紅了,連忙把臉別向一旁。


    等情緒稍微平靜下來,我開口問道:


    「你之前去哪裏?」


    「去散散步。」


    飄浮在房間半空中的惠感覺比較像在遊泳,而不是散步。


    「惠,你會飛呀?」


    「與其說會飛,比較像是飄浮。」


    惠說道,然後指向自己的腳。


    「因為我沒有實體,也碰不到地板或地麵,所以一直都是浮在半空中。現在已經比較習慣了,所以可以佯裝出走路和坐下的樣子。」


    接著,他實際坐到床上給我看。雖然看起來像坐著,但仔細一看,會發現床墊沒有下陷,就像在坐空氣椅子一樣。他果然很像幽靈。


    「……你遲早也會消失嗎?」


    之所以這麽問,是因為我認為幽靈總有一天會消失。


    「對。正確來說,其實我本來早就應該消失了。」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會留在人世?」


    「因為惠太有未了的心願。」


    惠毫不猶豫地回答。


    「雖然惠太已經不在人世,但是他的遺願還沒有消失。我是在惠太的希望下誕生的,他希望我代替他做一件事,所以我還不能消失。」


    「你還是不願意說他的遺願是什麽嗎?」


    「我可以告訴你,不過,我判斷不應該這麽做。」


    「……好吧,我不勉強你。」


    其實我想知道得不得了,但如果現在再多出新的事端,我的腦袋絕對無法負荷。


    「對了,美穗,你願意考慮我的請求嗎?」


    他的請求就是去惠太死去的地方,代替他實現惠太最後的心願。


    「……那個心願很重要嗎?」


    「對你們所有人來說都非常重要。」


    惠的眼神很認真。那雙眼眸和惠太一樣──和想要拜托重要大事時的惠太一模一樣。隻有這種地方神似惠太,讓我覺得有夠狡猾。


    惠太無法成佛的靈魂……


    我確認了自己現在仍然想幫助惠太讓他好好安息後,用力揪緊襯衫的下襬,直視惠的臉龐說道:


    「我要去,就算隻有我一個人,我也要去。」


    當天我就開始為遠行做準備。先是聯絡社團說要請假,然後告訴爸媽我們還是決定要去露營。如果讓他們知道我打算去惠太失足死亡的山區有點不太好,所以我隨口說了一個地名。聽到我說要和朋友一起去露營,他們還以為是跟莉乃和大輝他們一起,大概沒想到我所說的朋友……其實是惠太的分身吧?我邊打包不打算使用的露營用品,以便欺瞞爸媽的耳目,邊恍惚地思考著。


    隻要搭乘幾小時的電車,就可以抵達那座烏蝶山。藉由文明的力量便能輕易到達很遠的地方,這實在讓人覺得有點掃興。其實我也可以當天來回,但這麽做會讓爸媽起疑,所以我決定隨便找個地方住一晚。


    「你不找另外三個人一起去嗎?」


    無所事事地看著我打包行李的惠問道。


    「嗯……莉乃絕對不會答應,大輝和舜看起來也沒有興趣……我無法勉強他們。而且,隻有我一個人去也沒關係吧?」


    「是這樣沒錯。不過,大家能夠一起去的話,當然最好不過。」


    「放心吧,我會加油的。」


    加油?加什麽油?明明我根本不知道要加油什麽。


    打包完行李,太陽也已經下山。我躺在床上,忽然覺得非常疲倦。最近發生太多事情,先是惠太下落不明,後來被人發現他的遺體;惠太的喪禮剛辦完,惠就忽然出現在我麵前,接著明天要出遠門。不論是好還是壞,我從以前就總是被惠太牽著鼻子走。即使連他死後也不放過我,這的確很像惠太的作風。我十六年又多一點的人生,總有惠太相伴。


    但是,現在仔細回想,那個天真爛漫地把我耍得團團轉的青梅竹馬,我對他真的有一半程度的了解嗎?惠太總是不提自己的事,表麵上親切開朗地和人往來,卻從不讓人踏入他的心房一步。


    「惠,我想再問你一個問題。」


    我強忍睡意,恍惚地問道。


    「什麽問題?」


    「惠太總是不喜歡回家,我爸媽也很擔心他。他家裏是不是有什麽問題?你對那件事還有記憶嗎?」


    惠用食指輕輕敲了三下太陽穴。


    「……抱歉,我不知道。」


    我搖搖頭。老實說,不用知道答案,讓我心裏稍微鬆一口氣。


    「沒關係,謝謝你。」


    向惠道謝後,我很快就沉入夢鄉。或許是累壞了,這次我似乎沒有作夢。


    二十五日早上,我很早就醒來。明明睡了很久,身體卻感覺虛脫無力。又沒有從事肉體勞動,為什麽會這麽累?我用雙手用力拍一下臉頰,為自己打氣,然後下床。


    穿上白色t恤和牛仔長褲,把頭發在腦後紮成一束,看向鏡子,一個神情略顯不安的少女回看著我。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後,背起沉重的背包走下一樓。爸媽已經起床了,向我道早安。他們臉上仍然帶有擔憂,但我刻意忽略,勉強把食之無味的早餐塞進嘴裏,接著忽然想到,不知道惠跑去哪裏?今天早上還沒有看到他。


    「對了,你朋友已經來囉。」


    媽媽忽然說道。我把原本像黃金鼠一樣小口啃的吐司一口塞進嘴裏,差點噎到。


    「咳!」


    朋友?難道媽媽也看得見惠?


    「他們好像在外麵等你,你快點出門吧。」


    我趕緊吞下吐司,抓起背包衝出家門。


    在家門前看到大輝和舜睡眼惺忪地打哈欠時,我的心情很複雜。對於眼前的人不是惠而鬆一口氣的同時,也不禁納悶他們為什麽會來找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他們打招呼才好。


    「美穗,早安。」


    大輝先發現我,舉起手向我打招呼。


    「你們怎麽會來……?」


    「你打算去烏鴉山對吧?」


    「是烏蝶山。」


    舜小聲更正,大輝則是滿不在乎地敷衍舜,接著舉起他的行李給我看。巨大的背包上還掛了一個卷起來的睡袋。


    「咦?為什麽……?」


    我一臉困惑,舜困倦地說:「我們陪你去。」舜也背了一個看起來很重的背包。


    「我覺得你會這麽做。因為昨天問你的時候,雖然你說不知道,卻是一臉下定決心的表情。」


    「因為你藏不住心事嘛。」


    「玩抽鬼牌也很弱。」


    「還有非常頑固。」


    「一旦下定決心,就沒有人能動搖你。」


    「你、你們等一下!」


    我揮手打斷他們的話。


    「呃……也就是說,你們要跟我一起去嗎?」


    大輝笑著點頭。舜則是一臉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情,但也點了點頭。


    我心中泛起一陣暖意,同時對他們感到過意不去。都是因為我藏不住心事,才會害他們為我擔心。


    「那個……你們真的不用勉強。」


    「我們沒有勉強。惠太也是我的死黨,雖然我不信任那個叫惠的家夥,但我還是無法漠視


    惠太的遺願。而且,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


    大輝說道,舜雖然一臉不甘願還是點頭附和。


    「但是,你們又沒有見過惠……」


    不知為何,這時候大輝忽然露出一臉得意的表情。


    「我們剛才見過了。」


    「咦?」


    我驚訝得張口結舌,同時感覺到頭上有一股輕飄飄的氣息。


    「早安,美穗。」


    惠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在我頭上飄來飄去。


    相較之下,大輝似乎比較能接受惠的存在。他把惠當成不同於惠太、超乎尋常的事物,對於嚐試觸碰惠卻穿過他的身體一事也覺得很有趣。看不到惠的人看到這一幕,隻會以為大輝把手伸向空無一物的空間而笑出來,對此感到很詭異而已。舜的反應則是和大輝完全相反。他似乎很害怕惠,不願意正視惠。


    他們的反應和對惠毫不掩飾氣憤的莉乃截然不同,但都看得到惠。不過,大輝和舜都說惠看起來有一點透明,所以看得見惠的程度似乎因人而異。


    「不過,這也表示惠太真的有把我當朋友。雖然有點透明,但我還是看得見惠。」


    大輝稍微安心地說。或許大家都有感覺到,惠太心中其實有一塊不讓任何人踏入的領域。


    「我們出發吧。」


    大輝如此說著,率先邁出步伐。我已經確認過大家要搭電車去,以為要往雙町站的方向走,沒想到大輝卻走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咦?大輝,車站不在那個方向。」


    我連忙提醒大輝,他卻沒有停下腳步。我問他要去哪裏,他說:「那還用問嗎?」並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


    「去莉乃家。」


    來到莉乃家門前,大輝忽然蹲下來,躲在圍牆的陰影處。


    「你在做什麽?」


    「噓!」


    他把食指貼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出聲。


    我也蹲下來,循著他的目光望去,下一秒便看到一個人影從玄關走出來。是莉乃。她背著一個巨大的背包,頭上戴著草帽。以莉乃的個性來說,那一身裝扮看起來很像要去戶外活動。


    「……她正要出門吧?我們不要打擾她啦。」


    聽到我這麽說,大輝再次露出得意的笑容。


    「她的行動比我想像得還要迅速呢。」


    「比你想像得還要迅速?」


    「因為我跟她說,我們應該早上就會啟程。」


    看到我滿臉疑惑,大輝笑著說:


    「我的意思是,我應該知道莉乃的目的地。」


    「咦?」


    「我昨天有傳簡訊給她。」


    「你跟她說什麽?」


    「我說,美穗好像打算獨自跟那個分身去烏蝶山。雖然她隻回我一句『是喔』,不過以她的個性,絕對不可能置身事外。」


    「你好差勁。」


    舜小聲批評。


    ……啊啊,我終於理解了。換句話說,莉乃那一身裝扮是這麽一回事啊。


    我站起來叫住莉乃。


    「莉乃!」


    莉乃難得露出被嚇到的表情。以冷漠和冰山美人聞名的莉乃,其驚嚇的表情可是百年難得一見。


    「……美穗?」


    「還有我、舜跟幽靈。」


    大輝開玩笑地說著站起身。莉乃先是一陣錯愕,然後把手貼在額頭上搖了搖頭。


    「……大輝,我被你擺了一道。」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你知道我不可能拋下美穗不管,所以才故意傳簡訊給我吧?」


    「我隻是好心通知你。」


    大輝臉上露出得逞的笑容。


    簡單來說,莉乃也跟大輝和舜一樣打包了行李,準備跟我一起出門。她之後本來應該是打算去我家找我。


    「莉乃,這樣真的好嗎?畢竟惠也在……」


    身為始作俑者的分身,此時一臉事不關己地在我身後飄來飄去。


    「所以我才更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啊。」


    莉乃別開目光。


    「……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你那麽容易上當,頭腦又那麽差,心裏想的事全部寫在臉上。」


    「好、好過分……」


    「看來大家心裏想的都一樣。」


    大輝笑著說道,舜和莉乃也笑出聲。


    因為我的任性而把大家卷進來,雖然對大家感到過意不去,但我也忍不住跟著大家一起笑出來。這是在惠太的喪禮後,大家第一次聚在一起。我們有多久沒有一起歡笑了呢?總覺得心情很輕鬆,早上起來時感到的疲憊瞬間煙消雲散。


    惠在離我們稍遠的地方用沉靜的目光看著歡笑的我們。


    四個人(加上一個幽靈)走向車站(惠佯裝走路的樣子)。我們在車站前進入一間咖啡廳。咖啡廳裏也有少許客人,但沒有人對飄浮在半空中的惠有任何反應。惠曾說,隻有和惠太親近的人才看得見他,我在此時感受到這句話的真實性。我們點了四杯冰咖啡,再次討論起路線。


    「在這裏轉車比較好吧?雖然會增加轉車的次數,但可以節省不少時間跟金錢。」


    「但是,轉車的時間隻有一分鍾,錯過那班車,下一班要等到二十分鍾後,反而更浪費時間。」


    「乾脆搭巴士去吧?到這個地方的話,會比搭電車還快,而且金額差不多。」


    看到莉乃、大輝和舜討論得口沫橫飛,我安心地微微一笑。


    「幸好大家有跟你一起來。」


    惠彷佛看穿我的內心般低聲說道。


    「你怎麽說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對你來說,這樣也比較好吧?」


    「嗯。不過,因為你看起來很高興,我才會那樣說。」


    「我當然高興呀,畢竟一個人跟幽靈旅行還是會感到不安。」


    「我才不是幽靈。」


    惠語氣平淡地糾正,同時看向另外三人。


    「他們在討論什麽?」


    「討論該怎麽去烏蝶山。你要是在意,就跟他們一起討論呀。」


    「還是算了吧。先不論大輝,莉乃和舜好像很排斥我……你們討論出結果了嗎?」


    「嗯……現在他們在爭吵應該搭電車還是巴士去。」


    「哦……」


    惠似乎想說什麽,接著稍微提高音量說道:


    「……對了,我忘記告訴你們。」


    瞬間,大輝等人不約而同地看著我和惠,所以周圍的人一臉狐疑地看向我們。四名男女盯著空無一物的半空中,看來的確很詭異。我連忙把目光移向桌麵,小聲詢問:


    「什麽事?」


    「我無法搭電車。」


    「什麽?」


    率先出聲的是舜。


    「為什麽?你隻要搭上電車不就好了?甚至還不用買車票,愛搭到多遠就能搭到多遠。」


    「怎麽搭?」


    惠一臉覺得好笑的表情反問。相較之下,舜則是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說道:


    「像平常一樣坐在電車的椅子上……」


    「坐在電車的椅子上?」


    惠邊說邊坐在空著的椅子上──我想應該是故意的──他的身體直接穿過椅子,佯裝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樣子。


    大約過了兩秒鍾我才驚覺。


    「對了,惠沒有實體……」


    惠說:「答對了。我沒有『搭乘』的概念,更根本的問題是沒有實體。假設我搭上電車,坐在空的座位上──應該說假裝坐下──當電車開始行駛,你們想會發生什麽事?」


    「……你會維持相同的姿勢被留在原地。」


    聽到莉乃喃喃回答,惠點了點頭。


    「我會穿透所有東西,不論是車子還是飛機。如果我能用跟交通工具一樣的速度移動那倒也罷,偏偏即使用飛的,我的移動速度還是跟一般人步行的速度沒有兩樣。」


    「不然,你該怎麽做才能跟我們去?」


    我忍不住反問,惠則是一臉認真地回答:


    「用走的。正確來說,是做出走路的樣子。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


    「別開玩笑!」


    莉乃憤怒地說道。


    「為什麽我們非得配合你走路不可?告訴我們地點,我們自己去!」


    惠搖了搖頭。


    「地點在深山裏,沒有明確的路標,就算看地圖我也不知道在哪裏,所以還是直接帶你們去比較快。很抱歉,我已經沒有時間了,依照我的指示用走的,這是最快抵達的方法。如果我沒有記錯,應該隻要三天便能到達,勉強來得及。」


    「我們可以搭交通工具到最近的地方吧?」


    聽到要走三天似乎讓舜很不高興,所以他插嘴說道。


    「如果你們之後找得到我,要搭交通工具去也沒有關係。總之,我無法搭乘交通工具。還有,到達烏蝶山後,如果沒有我的指引,你們也走不到目的地。我希望你們記住這一點。」


    聽了惠說的話,我們陷入一陣苦思。不過,這時候我思考的事情大概跟其他人不太一樣。我想的是惠剛剛說的話語所包含的意思。惠說「如果我沒有記錯」,換句話說,那是惠太的記憶。為什麽惠太的記憶裏會有「徒步三天能走到烏蝶山」的情報?


    「……惠,我問你,惠太該不會是用走的吧?」


    大家瞬間陷入一片沉默,彷佛在說:「你在說什麽傻話?」


    大輝立刻打圓場,笑著說道:


    「不對不對不對,就算他老是吵著說自己很窮,但也不可能窮到連搭電車的錢都沒有吧?」


    「不,美穗說得沒錯。」


    大輝的笑容因惠的回答消失。


    「惠太的確是用走的。理由我已經不知道了,但我還記得路。事實上,我也是循著記憶中的道路回頭走才找到你們。美穗說得沒錯,惠太的確是一路走到烏蝶山。」


    大輝、莉乃和舜驚訝得啞口無言,大概很疑惑為什麽惠太要這麽做吧。我也有同樣的疑問,為什麽惠太要刻意選擇一條那麽費時費力的路?不過,以他的個性來說,或許隻是一時興起吧?這一點的可能性非常高。抑或他有無法搭乘電車的理由,雖然我想不出來那個理由是什麽。


    總而言之,惠太是靠著雙腳走到烏蝶山,而惠也要用走的前往目的地。


    「你打算沿惠太走過的路走去烏蝶山嗎?」我問。


    「對。惠太是走最短的距離前往烏蝶山。」


    「他沒有走隻有幽靈才能通過的路?」


    「你是指用飛的或穿越建築物嗎?在我的記憶裏隻有惠太走過的路,沒有其他路徑。與其背負迷路的風險,不如沿著惠太走過的道路。」


    「嗯……你說得有道理。」


    大輝、莉乃和舜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擔心地看著我。


    啊啊,我一定又把心裏想的事寫在臉上吧?我忍不住低下頭。結果我又打算一意孤行,即使如此──


    「我……我想跟惠一起用走的。」


    我抬起頭說道。


    「我想知道惠太在想些什麽,以及他走過什麽樣的路。」


    為什麽惠太要隻身前往那個地方?他在想什麽?走過什麽樣的道路?我有一種隻要依循他走過的路走就能知道答案的感覺。


    「啊,不過,大家可以搭電車去,畢竟這是我任性的決定。隻要在那裏會合就行了吧?我有帶手機,可以隨時保持聯絡……」


    我連忙解釋,想化解尷尬。其他三人互看了一眼,然後不知為何大聲歎一口氣。


    「咦?什麽?怎麽了?」


    「……我們不是說過,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嗎?」


    大輝搔搔頭。


    「美穗,你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處境有多危險。」


    莉乃一臉無奈。


    「但是,一旦說出口,又聽不進任何話。」


    舜膽怯地瞄了惠的方向一眼,然後聳肩。


    大輝彷佛代表大家,輕輕把手放在我的頭上。


    「我們不是說過要一起去嗎?既然你要用走的,我們也用走的。」


    我無法抬起頭。


    結果總是這樣。當我有麻煩的時候,大家都會對我伸出援手,但我從來沒有為他們做過任何事,對惠太也是一樣。所以我才會想,至少要幫惠太完成最後的心願,偏偏這點又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完成。我真的好窩囊、好沒用。即使如此,我還是忍不住高興得竊笑,所以才無法抬起頭。


    「對不起……但是,謝謝你們。」


    最後,我好不容易才把臉抬起來,對大家笑著說道。大輝和舜也笑了。


    「與其向我們道歉,我比較希望你說要搭電車。」


    莉乃吐嘈,然後把臉別向一旁,彷佛要掩飾自己的難為情。


    *


    就這樣,我們踏上了旅程。


    在高二的暑假,我們踏上追尋惠太腳步的旅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然後,沒有你的九月來臨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天澤夏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天澤夏月並收藏然後,沒有你的九月來臨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