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吧。”


    “謝門主。”


    有那麽一瞬,花嫆隻覺得天昏地暗,幾乎凝滯的腦子全然失去了思索的能力,靠在牆上的身體不住地打晃,卻其中堅持著不肯倒下。


    她呆呆看著這四個人的臉,喃喃道:“為什麽……你們究竟……為了什麽。”


    沒有人回答她。


    傳說長樂門主有個神奇的能力,能讓受到他真氣恩賜的人體質大變,無論遭受怎樣的折磨,受多重的傷,都感覺不到痛苦。


    長樂門主曾言,世間最痛苦的事不是讓你身處無間地獄,而是那種絕對的孤寂,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把神智抨擊的支離破碎,意識最終消失。


    那是比無間地獄還可怕十萬分的折磨。他道:“我最見不得的,就是圓滿的事物,看到這些,我會毫不留情的把它摧毀。不是那種雷厲風行的,而是緩慢的,一點一點,從骨子裏頭徹底蠶食。”


    長樂門主不想要當武林之主,他想毀掉整個江湖,因為這一片天地和平美好的令人嫉妒。那個將江湖治理的這麽好的人,最是可恨。


    因此,他要從從內到外的,將這個人和她的江湖,一起摧毀。


    沒有人知道各條通往秦淮河的路是怎麽封的,江湖人隻能進不能出,而非江湖中人一旦出去了,就不可能再靠近它十裏之內。


    無法出去,又時常爆發廝戰,每一場的結果都是幾欲全部的屠殺。


    江畫趕到金陵的時候,各大門派仿佛看到了救世主一般,多少江湖老人淚眼婆娑的跪在她麵前,什麽麵子裏子,都不重要了。


    花嫆被封了內力強按在樓閣上,眼睜睜的看下麵哀嚎遍野,血染長河。


    所以當江畫衣袂翻卷從天而降落於花燈之上,抑製不住的眼淚滑下她的臉龐。


    神話傳說一般的武林至尊,隻輕輕一揮手,衝將過去的長樂門弟子紛紛挺住,然後都驚恐的瞪大了眼,不可置信的倒了下去。


    不過眨眼間,勝負已然反轉。


    “殺了長樂門主。”


    看見勝勢傾向於己身,不知哪個門派的第一爆發出這樣的大喝。


    “殺了長樂門主。”


    “殺長樂門主。”


    蜂擁而上的武林豪傑們衝上去,將陷在夢幻般色的花樓團團圍住。


    彩蝶戲花燈籠耀出他們悲憤的臉。


    留下隨行而來的九重塔弟子保護受傷的人,江畫隻領著四缺一的三大護法,踏入這表裏不一的恐懼之地。


    花樓的雕花鎏金大紅門在身後砰然關上。


    大堂中明媚的燈火投在光潔的地麵上,反射出琉璃樣的光輝。誰能想想在這樣美麗的溫柔鄉外頭,其實是個命如螻蟻的血腥地獄呢。


    空曠華美的大堂,從內裏走出四個人。周身散發出來的冷漠似乎連燭光都在他們距離他們遠遠的時候停住了。


    長樂門的四個頂尖首領。


    由左至右,唐昭南、駱臨雲、楚洛仙還有一個坐著輪椅的清瘦少年。


    該在的人都在,不該在的人也在了。


    江畫遙遙望著這四個人,最後視線落在最右的少年身上,緩緩開口:“玥兒知道麽。”


    那弱冠方至的少年,竟赫然就是五年前被關入鎖孽塔的孩子。


    他的名字,是叫小纖吧。


    “我以為,你是他生命中的陽光。”淡淡的,江畫望著少年,語氣裏有那麽一絲失望:“為你,他甘願承受這段不倫之戀,淌進弱水。你以為,他這些年偷偷跑進鎖孽塔看你,我都不知道麽。告訴我,孩子,你不是在騙他。”


    少年別過頭去,眼中流露出灼烈的恨意。


    四對四的打鬥,卻唯獨江畫同小纖兩人都沉默的站在原地。


    “你對玥兒,到底幾分是真。”一步步逼近,江畫僅僅鎖住眼前的少年。


    麵對強大的壓勢,小纖忽然仰頭看著她,笑道:“僅僅因為我一句示弱的話,他竟孤身淌進了弱水,伸手想去抱我。所以,這樣的情意,我固然是喜歡的。”


    這話比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還冷。喜歡,僅僅是喜歡而已。


    少年看向江畫的臉上帶了些悲憫。


    “我這一生,隻要是愛上,所得就盡是傷害和背叛。小雁兒,你對不起我。”


    沉重的大門轟然大開,從門口驟然響起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宛若驚雷炸響,令幾乎令所有的人都立時呆立當場。


    “都住手。”


    既是四大護法之首,在至尊不說話的時候,泠玥的命令自然無人不從。三個護法聞言皆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但護法就是護法,九重塔百年來傳承下來的位置,除了手握重權武功也是高之又高。停手的時候,唐昭南三人已經都或跪或倒在地上,遍身鮮血。


    一路從唐昭南、駱臨天、楚洛仙身邊走過,點了他們的穴道,然後走至最盡頭,堪堪停在距少年三尺之處。


    少年的臉色瞬間慘白,纖細的身體微不可查的顫抖。


    “小雁兒,為什麽呢。我寧願替你背下罪名,讓所有人都以為你是被冤枉的,就算深處鎖孽塔,但有我陪著你,這樣不好麽。”泠玥偏著頭,輕輕的說。


    原來不是小纖,而是小雁。


    “不是的。不是。你說謊。你怎麽會知道我是長樂宮的人,以前見你的時候,我明明都蒙著臉的。泠玥,你是為了幫她才這麽說的,是她,是她害我家破人亡,還那般折辱我,囚禁我整整五年,讓我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少年忽然崩潰了一樣,全然顧不得周遭還有來自九重塔的敵人,歇斯底裏的嘶喊。


    江畫站在兩人的旁邊,身軀驀然巨震,早就對一切都淡然了眼眸不可置信的看著輪椅中的少年,低聲喃喃:“怎麽會,你是……”


    這太荒唐了。江畫看著少年蒼白的臉上因為激動透出的兩抹潮紅,忽然間淚如雨下。


    “雁兒。”泠玥眼中的情感翻湧著,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做了什麽可笑事。他閉上眼睛又睜開,緩緩靠近少年,然後當著所有人的麵半跪下來,伏在他的膝上。


    “我以為,我能讓你忘掉以前所有的傷痕,單純的活著。即便是在鎖孽塔中,我也會陪著你。”


    泠玥低下頭,竟去解自己的衣帶。


    寬鬆的雲紗衣從胸前敞開,纏在腰腹上厚厚的紗布上透著絲絲紅黃相間的顏色,儼然是傷口在趕路過程中裂開,淌出的血水和穢水。


    他從弱水潭中穿過,從腰腹以下全是這樣猙獰的傷。


    “我知道你要走,所以不會拒絕你的任何要求,穿過弱水去抱一抱你,不是單純的憐愛,而是試圖留住你,但終究是無用。”


    “原來,不是我沒能撫平你心裏的傷,隻因為,我愛的人她不愛我。”


    ……


    “別說了。”少年突然狠狠推開了泠玥,臉上的表情已經不能稱之為表情了,眼淚和褶皺糾結成了一團,他忽然用力往自己的臉上抓去。


    一層半透明的薄膜從他臉上被扯下來,露出裏麵最真實的容貌。


    白皙的一張小臉兒,卻半分少年的棱角都沒有了,儼然張秀麗的女孩臉。


    即便早已猜到,可江畫還是捂著臉蹲下身去,眼淚從她捂住的指縫裏流出,一滴滴砸在光潔的地麵上。


    到底是怎麽了……老天,你為何要這麽作弄人。


    這女孩兒,被她關在鎖孽塔五年的人,是昔日碧水青茗閣的小姐。


    唐雁兒。


    那個曾經無比依賴她,脆生生喚她“姐姐”的孩子。


    荒唐……怎麽會這麽荒唐。


    “泠玥,你好好看看這張臉,我到底是誰。我是唐雁兒。是慘遭滅門的唐家小姐,唐雁兒。”


    泠玥顧不得身上傳來的劇痛,傾身上前,伸出手掌撫摸他的臉。聲音輕柔的仿佛羽毛,悲憫的望著他:“我知道的,其實所有的真相,我一直都知道。雁兒……我都知道的。”


    曾經,他並不僅僅是失去了權勢的少護法,他所知道的,遠遠比所有人都多,比他的姑姑還要多。


    “為什麽呢,明明你知道挑你全家的凶手到底是誰,卻還要執迷不悔,雁兒,你告訴我。”聲音柔柔的,像姑姑當年哄他的模樣。


    “我為你做了那麽多,你對我,到底還是隻有利用,半分情誼也沒有啊。我愛的人……原來一點都不愛我。”


    唐雁兒終於崩潰,伸手想要抱他,伸出去的手卻在就要碰到他衣衫的時候驀然落空。她反應不過來,呆呆的看著自己的手。


    泠玥站起來,視線冷冷的掃過地上的三人:“你三人做過的勾當莫非真當無人可知。被人利用卻毫不知情的蠢貨。把他們帶回九重塔,聽候發落。”


    三位護法齊齊領命。


    他重新掩好衣衫,走過去將江畫從地上扶起來,輕輕地抱了抱她:“姑姑……別哭。”


    我的姑姑,應該是笑傲天下、高貴尊貴的強者,不會這樣軟弱的流淚。


    “這裏交給我,姑姑去頂樓吧,那裏有姑姑想見的人。”


    “去吧。姑姑的玥兒,早就已經很堅強了。別擔心。”


    飛身掠往樓上的時候,江畫回頭看了一眼。看見泠玥走過去抱起唐雁兒,然後背過身去。那一瞬,她的臉上忽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那頎長秀麗的身影,透出剛毅堅韌。


    她的玥兒,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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