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輕之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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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清白的!冤枉啊!」


    即將被扔上小艇之際,我心想還是該把話說一說,於是說出我的主張。


    抓住我肩膀的女性,湊過來看著我的臉。我本以為她不會有反應,所以有點意外。


    「真的?你敢發誓?」


    「咦?這……哈哈哈。」


    我不正經地一笑,這名妙齡女子就笑眯眯地對我微笑。


    「olleh?」


    「歐、歐拉哈?」


    「然後eybdoog。」


    我被輕輕扔了出去。


    「嘎啊啊啊啊啊。」


    這段漫長的旅程,開端非常輕浮。


    即使是冷麵,連吃個十天左右,終究還是會漸漸變得難以下咽。


    雖然用了換各種口味的方法又多撐了三天,但還是在即將滿兩周時放棄了。弄得我光是看到白色,就會產生排斥反應。要是我現在把麵放進嘴裏,多半一吞下去就會從鼻孔跑出來。身為一名女大學生,從鼻子流出水和血以外的東西實在不妥。就算不是女大學生,應該也會喘不過氣來吧。所以呢,也差不多得去采買別的東西了。


    我在一雙已經穿到磨成腳掌形狀的涼鞋陪伴下,打開了通往夏天的門。


    從幾乎被淹沒在學生街當中的這棟小小公寓走出來,發現蟬鳴聲很遙遠,就像散成了甜甜圈狀。抬頭一看,這些鳴聲彷佛形成了一層薄膜,但順著抬起的下巴看去,卻隻有一如往常的晚霞。夕陽被逼近的夜空溶解,讓界線透出深邃的紫色。我朝這天空的方位踏出了腳步。


    七月下旬,擦身而過的孩子們,嬉鬧聲與表情都充滿了活力。那是一種迎來暑假,知道夏天就要開始的表情。海之日(注:日本的假日,為七月的第三個星期一)都過了,大學生的夏天卻還沒開始,至少我們學校的學生是這樣。反而還非得為了準備期末考而跑得氣喘如牛,尤其是之前常蹺課的人。


    我也同樣迎來了得四處尋找可靠朋友的時期。


    我在位於越過長長的坡道再走十五分鍾路程的超市,完成了采買。這個時段正好是熟食折扣時段,所以我過去看了看,但受到香味吸引,就會這個也想要,那個也想要,所以隻大概看了看就先離開了。我也多少有在堅持自己開夥。


    還有,我在店裏逛到一半,就發現大學的朋友正在裏頭晃來晃去。


    她待在甜點區這點是一如往常,但今天四處張望的情形非常劇烈。似乎也就是多虧她這樣,才並未發現到我已經靠近。她注意到我時,也誇張地嚇了一跳。


    「怎麽啦怎麽啦?」


    「喲~~這不是佳苗嗎~~」


    「是啊。」


    又不是體育派,卻學起他們打招呼,看來她動搖得很厲害。


    不知道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情令她心浮氣躁?嚴格說來,她平常的個性算是相反,是那種會半張著嘴發呆,幾乎完全不去留意周遭的人。


    「你該不會是想順手牽羊吧?」


    我以懷疑的眼神盯著她。她不高興地噘起嘴唇。


    「我才不會做那種事。」


    「我是相信你啦。」


    「我活得堂堂正正,呃,品行端正~~」


    也不知道她是在對誰說話,竟漫然開始自吹自擂。


    她的一頭長發相當卷翹渾圓,令人聯想到綿羊,其中大半都是睡翹的。她表情放鬆到隨時都像是在傻笑,容易令人誤會她待人和善。其實她很少出門,又不擅長跟人來往,所以就算跟她在一起,也很少覺得自在。


    朋友們對她的評語是:「如果不要穿著睡衣走在大學裏,要釣上男人是輕而易舉」,但我的見解則是:「這丫頭根本就很少走進大學吧」。


    她的名字是猿子,說是生肖屬猴所以叫猿子。


    太離譜了,要知道同學年的我可是屬虎啊。


    「咦~~請你要說我作為一個朋友非常理想。」


    「好好好,那我走了。」


    隻要不是做壞事,那就沒關係。我決定趕快擺脫她。


    畢竟這個朋友在學業上完全靠不住。


    我們半斤八兩。


    「啊,佳苗。」


    「嗯?」


    我被她叫住而回頭看去。大學認識的朋友中,會直接叫我名字的就隻有猿子。


    而猿子她正沉吟著並四處張望……如果要借錢,我可要拒絕。


    正當我這樣提防著……


    「外星人。」


    猿子開口了。


    隔了一拍後。


    「你相信嗎?」


    她問出這樣的問題。


    「外星人啊……」


    我差點脫口而出說你就有點像外星人,但還是忍住了。雖然這個奇怪的問題來得突然,但我多少猜得到她這個興趣是哪裏來的。盡管覺得她聯想到的東西實在有點膚淺又愛作夢,但仍想了一想。我一邊回想起夜空星星的數目一邊回答:


    「還好啦,可能有吧。」


    「喔,你這麽想嗎?」


    「算是啦。」


    走在路邊,就會發現很少有時間是看不到人影的。從鄉下來到這樣的大城市一個人生活,就會很清楚。


    要是去到宇宙的大城市,想必滿天都會是太空船飛來飛去。


    「就是說啊~~」


    我搞不懂的猿子重重地點頭,是否表示她意外地對這種事情挺關心的?


    我本來還以為她這個人隻會沉迷地去記糖果的牌子。


    我來到收銀台前,再度回頭,窺看猿子的情形。


    總覺得她不時看向奇怪的方向動著嘴……我心想其實她平常就是這樣,也就不當一回事,結完了帳。要說她和平常有什麽不一樣,就是說話咬字順暢多了。她平常不太習慣和人說話,所以不是會卡到,就是會破嗓。


    夏天的傍晚十分遙遠而短暫。當我走出超市,已經換成了夜空。我踏響已經磨得很扁,走起路來像是直接踏著地麵的涼鞋,踏上了歸途。等到道路對麵的人影變得模糊的時刻來臨,外頭的悶熱也和緩了幾分。


    歸途上擦身而過的,都是些從山丘上的大學走下來的集團,已經看不見那些扛著笨重器材的家夥。那是電視台的人,不過看來熱潮已經過去了。


    上周接二連三有隕石掉到這附近,所以還挺受到矚目的。像這樣走在路上,沒有被隕石當頭砸到,實在是很幸運。隻要一個弄不好,這種事也是有可能發生的。雖然從我的觀點來看,會覺得希望能再多出點差錯,讓隕石墜落到大學校地內,這樣學校就會停課了。


    猿子之所以會問起這個問題,我想多半和這件事有關。


    其中一個隕石墜落現場已經漸漸看得見,我從現場前麵走過。這顆隕石是墜落在停車場。專做學生生意的房屋仲介隔壁已經被夷為平地。隕石以墜落地點為中心,形成了像是鳳梨柱狀剖麵的撞擊痕跡。房屋仲介的建築物也已經全毀。由於附近沒有會劇烈延燒的東西,也就並未讓火災蔓延,可說是非常幸運。


    在沒有圍觀群眾的時候仔細一看,就發現造成的損害規模還挺大的。要是砸在我住的公寓上,我還有住在隔壁再隔壁的猿子,還有考試大概都已經化為烏有了吧。不用搬到大學旁邊的墓園去住,真的是太好了,畢竟這時期蚊子也多。


    墜落地點的正中央什麽都沒有。聽說並未發現隕石,說是墜落時碎裂,但從造成的災害規模來看,又令人怎麽想都覺得掉下來的應該不是這種小到會什麽都找不到的小顆粒。但實際情形就是連殘骸都沒發現。


    我停下


    腳步看了一陣子,忽然驚覺不對。


    停車場(遺址)另一頭的樹叢在搖動,就是種在大學校地接壤處的那一片矮樹林。由於隻有一部分在搖動,看來不是風吹的。一部分樹叢就像咀嚼似的蠕動,感覺隨時都會有東西跳出來。


    我想多半不是狗就是貓,但我環顧四周,不由得一驚。


    在隕石墜落現場,有個蠢蠢欲動的生物。


    我想像到異形幼體爬來爬去的模樣,忍不住拿起購物袋擺出架式。


    用牛奶打得退嗎?總覺得牛奶應該會很有效啊,會冰得讓人縮起來。再不然,要送巧克力來締結友情嗎?不,我身上沒有巧克力。


    我正提防著觀看,但說來稀鬆平常,跑出來的是一隻狗。


    「……也是啦,當然是這麽回事了。」


    也不知道是對誰說的,我忍不住說出這種像是在辯解的話。


    我推卸責任,認定這都要怪猿子不該問我怪問題。


    我試著觀察這隻小狗,自然而然地眯起眼睛,愈看愈仔細。


    以狗來說,它的行動非常直線條,頻頻在我腳下來來去去,露出一種理智上有所猶豫的模樣。和一般有人飼養的狗所擁有的習性又不太一樣,顯得很有人味。


    我毛骨悚然。雖然覺得它有點詭異,但外觀是隻很正常的狗。像猿子頭發一樣卷翹的毛,以及幾乎被體毛遮住的兩顆黑豆似的眼睛裏,沒有半點外星人的影子,是純地球種。


    我看了一會兒,失去了興趣,離開了這隻狗。晚餐還比較重要。


    畢竟外星人不會給我學分,也不會填飽我的肚子。


    我回到公寓。公寓二樓的最左邊就是我的房間。隔壁的隔壁就是猿子的房間。


    附帶一提,住在猿子房間再過去一間的,是個不折不扣的怪人。


    「……怪人率五成啊。」


    我是不用說了,隔壁多半也屬於正常人。雖然我們沒來往。


    我回到房間後,光是把東西塞進滿是空隙的冰箱,就讓我冒出汗水。但這還不算結束,我還得再流更多汗,完成晚餐才行。想到就生厭,夏天不管做什麽事,流汗的感覺都會扯後腿。事到如今,我才後悔地想著早知道就該買些熟食了事。


    但我還是勉強做完了晚餐,讓電風扇同席,吃到了冷麵以外的晚餐。我沒有多想地做了炒麵,讓我一邊拿自己沒輒地想說難道我對麵類還吃不膩嗎,一邊吃著麵。由於麵條可以順利通過喉嚨,才發現原來隻要加點醬汁就好,讓我不禁笑起自己的單純。


    「……不過,說來就是那個啊。」


    我看著電風扇轉個不停的扇葉,在漸漸消退的汗水中有了切身的體認。


    體認到一個人吃飯,也已經愈來愈習慣了。


    相信這種適應一定是積極正麵的,畢竟人類本質上就是孤獨的。


    我吃完飯,收拾餐具前,先走到窗邊,拄著臉頰望向窗外。


    我受到飛機的聲響吸引,抬頭望向夜空,目光就被一個閃閃發光在星星之間移動的物體吸引住。從地上注視著這個物體,覺得它似乎會就這麽掉下來。


    我搭過飛機,但不曾在晚上搭過。


    不知道從飛機的窗戶看出來,能看到什麽樣的夜景呢?


    會是一片漆黑,感覺就像在太空飛行嗎?


    我聽到打開窗戶的聲響,往旁看去。


    隔壁鄰居也從窗戶探出頭,喃喃說著:「從這裏」,接著就注意到我而顯得有些尷尬,又縮了回去。甚至還聽見牢牢上鎖的聲響。


    我想我跟那個男生的年紀應該差不多,但他看來不是大學生,也幾乎從來不曾打過招呼。他給人一種感覺,像是背上寫著「別跟我說話」。他並非外表陰沉,但不用開口,也讓人感覺得出他喜歡獨處。他就是這樣的一個鄰居。


    我是不是壞了他的興致?但我心想這種事情本來就是先搶先贏,決定不去多想。


    隻有鼻頭感覺得到夜風,熱氣輕撫而過。


    真是個好夜晚。


    我不去想買來囤積的冷麵還有十天份的這件事,心想真是個好夜晚。


    幸運有二。


    一是這個星球盡管尚未成熟,但已經建立起文明。


    二是我並非降落在覆蓋地表大部分的海麵,而是降落在陸地上。


    不幸有三。


    迫降的小艇約有三種儀器故障。


    偏離預計的軌道而開到行星上。


    以及降落在有人看到的地方。


    就拜這些不幸所賜,讓麻煩事源源不絕地冒出來。現在的危機就是其中之一。


    人潮聚集在小艇降落現場的情形略有平息的跡象,讓我才剛放下心來,沒想到路過的人停下腳步的機會反而有些增加。像剛才也有個女子提著冒出香氣的袋子,狐疑地看過來,差點就要被她發現了。要不是有個以四隻腳步行的生物探出頭去,多半已經被她發現我的存在了。這種毛茸茸的四腳生物看也不看我一眼,就徑自走遠了。我躲在這裏時就經常看到她,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雖然好奇,但既然她似乎並未注意到我,我也就決定盡量裝作不知道。比起這些事情,我更得正視的是如何解決當前的問題。


    問題大致可以分為三個。


    是否能夠就這麽把小艇藏到底的懸念是一個。從他們的文明水準看來,一旦發現小型太空船,想必會把事情鬧得很大。雖然不覺得他們有辦法解析小艇內部的秘密,可是一旦被他們困住,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雖然想起飛,但如果不修理,搞不好甚至有可能再也無法飛上太空。


    第二個問題,就是差不多得進行下一次進食,否則就快要撐不下去了。但即使這個星球上的人吃起來毫無問題的食物,也不能保證對我也是無害,所以我希望能取得和上次一樣的食物。不知道同一個地方還有沒有得拿?要是對方起了戒心,可就難得多了啊。


    還有就是時間。我用小艇的儀器檢查過大氣成分,但頂多也隻能撐一個月左右。相信無論在這顆星球的哪裏生活,都沒有太大的差別。


    之所以會降落在這顆星球的這個地區,並不是巧合。推測應該是收到發出的電波,才會變更軌道。發訊所用的頻率也是標準頻率,就不知道是有人來這個星球觀光而忘了帶走,還是故意留下來的。還真的有這種好事之徒會跑來這種未開發行星呢。


    在我看來,至少也希望能夠迫降在一些所用言語可以在翻譯機裏找到的行星。


    我對這個星球的言語也還學得不完整,相信還得繼續這樣躲上一陣子。


    我癱坐在地上,抬頭看著眼前的夜空,覺得比故鄉的景色更高、更遠。籠罩這個未開發星球的天空,彷佛築起了一道高牆,將星球與太空隔離開來。


    重力讓我痛切體認到,我來到了另一顆星球。


    感覺比在宇宙空間中飛馳時更加孤立。


    要從這顆星球回到天空,想必需要經過非常艱辛的手續。正因如此,唯一的方法就是一個一個慢慢解決。首先,就從糧食問題開始。


    我和先前的四腳生物一樣,爬出了樹叢。


    這次我也打算去拿那個建築物裏麵的那個東西,這是沒什麽不好。


    「唔唔……」


    最後的問題,是我自己的身體狀況。


    迫降時撞到的腰,還在發出哀嚎。


    我想過很多可能,現在來一一加以評估。


    是我睡昏頭吃掉了,x。我現在肚子餓了。


    其實是我數錯了。這個就當作△,保留。


    然後第三個是,被小偷偷走了。這……算是○嗎?


    早上,我為了做早餐而打開冰箱,注意到了這個異狀。冷麵從冰箱


    裏消失了。僅僅一個晚上,就有一半不翼而飛。其他食材以及錢包等各種東西都還完好如初,就隻有冷麵消失了。


    我已經吃膩了,所以倒也有點覺得感謝,不對,一想像到房間被人闖進來,就忍不住嚇得發抖。我怎麽會活得這麽全身都是破綻,連蚊子也叮得我渾身都是。


    我知道小偷的入侵路線。都怪我因為太熱,忍不住開著窗戶就睡了。可是即使有人跑進來,我還是一樣熟睡不醒嗎?怎麽想都不覺得昨晚是個那麽好睡的夜晚,應該反而是個熱帶夜。我踢掉的毛巾毯就證明了這一點。


    不管怎麽說,我還是先換掉了吸滿汗水的上衣。衣服黏在背上,很不好脫。換好衣服後,我姑且還是懷疑一下自己記錯的可能,又把房間裏重新翻了一遍。錢包還在,裏麵的東西也還在,存摺也沒動。衣櫥之類的也沒有被人打開的痕跡,嫌犯顯然直線前往冰箱。甚至冰箱也並未被胡亂翻動。竟然對旁邊的火腿沒有興趣,這個小偷的興趣還真冷門。一想到有個小偷隻看準冷麵下手,就愈想愈覺得這人真是糊塗。


    我檢查完之後,在電風扇前坐下,雙手抱胸,思索起來。


    不知道這個小偷是否還去翻了公寓裏的其他房間?


    我很想問個清楚,但在這之前先看了看時鍾……不行,現在這個時間,要去問猿子還太早了。從睡昏頭的她嘴裏,又問得出什麽?我和鄰居根本沒好好聊過幾句,跟隔了三間的怪家夥說了也不會有進展。至於一樓那些人,我連長相跟房間都對不起來。


    考慮到受害的規模,也不太方便去找警察商量。增加的麻煩多半會反而比解決的還多。


    「會不會是附近有遊民……不對,應該不是這種情形吧。好癢啊。」


    我一邊搔著被蚊子叮到的腳,一邊讓目光轉往還開著沒關的窗戶。從二樓的窗戶爬進來,想起來也是很異常。如果是這麽有本事的小偷,應該會更仔細挑選下手的地方吧。


    要說是因為看到我空門大開,才忍不住跑進來惡作劇……這樣也有點怪


    這個人有著足夠的智慧,知道要開冰箱,卻無法理解裏麵裝的各種東西的價值。是認為其他的食材都不算是食物?會有這樣的人嗎?是知識太偏頗,還是無知……搞不懂。


    一開始發揮想像力,不可思議的感覺就漸漸壓過毛骨悚然。


    我產生了興趣,想知道如果這樣子的一個人去烹飪冷麵,會怎麽吃。


    我忽然動念,決定打掃看看。用清潔滾筒把地板仔細滾過一遍,然後一檢查,就發現黏到了跟我不一樣的毛發。倒不是特意模仿刑警,但這麽容易就找到,讓我真嚇了一跳。


    我把頭發扯下來,拿起來一看,連流汗都忘了,看得出神。


    覺得像是棕色,又像是在發光。我明明沒有調整角度或光線,毛發卻似乎自己在改變顏色。這根毛發很細,感覺是女生的頭發,但我朋友裏沒有人長著這種有著不可思議色澤的頭發。不管是猿子還是我,基本上都是黑發。


    一想到這一來就確定有陌生人出入我房間,不由得心下一涼。


    雖然想到對方是女的,也的確多少放心了些。


    放著剩下的冷麵不去動,這個人是不是又會來偷呢?


    我隱約覺得,這個人超級沒有惡意,所以我也真的是很沒有危機意識。


    但我能夠想像到,肯定會惹來麻煩事。


    「嗯……可是我好好奇……算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啦……」


    從早上就一點也不手下留情的悶熱,讓我連想事情都懶。


    所以後來我也不去深究,就這麽一如往常地把日子過下去。


    甚至連自己是期待這人來,還是期待這人不來,又或者是根本不在乎,都搞不清楚。


    事情有進展,是在三天之後。


    奪取來的糧食三天就吃完了。而且體力也慢慢耗損,讓我幾乎動彈不得。從連日的高溫高濕推敲,這個星球似乎迎來了夏季。


    我的星球上也有季節變遷,但這麽高溫的日子很少。要是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下去,這裏根本就是死亡行星。白天在路上,都不知道看到多少次蜃景了。


    看這樣子,實在沒辦法撐上一個月。在毫無準備的情形下漂流到未開發行星,簡直與死刑無異。我心想,這還不如迫降在連文明都不存在的沙漠行星。多了這群要聰明不夠聰明的家夥在行星上繁榮,反而會限製我的行動,讓我幾乎忘記自己是為了什麽而活著。


    這附近都沒在看到那種毛茸茸的四腳生物了。想來多半是找到了寄生的去處吧,真令人羨慕。想像到有人定期供應糧食,肚子就發出哀嚎,用力絞緊。


    至少得攝取營養才行,否則撐不了幾天……迎來深夜後,我心想,就動身吧,於是展開了行動。


    我要去的地方跟上次一樣。想到對方是否有了戒備,不安就從心中掠過,但相信一定沒問題的。畢竟那女子毫無戒心,空門大開,而且說不定她根本沒發現糧食被搶走了。


    為了避開人們的目光,我偷偷摸摸躲在陰影處移動。實在希望至少可以配備未開發行星用的迷彩裝置啊。雖然那玩意兒的功能也不完美,不過想也知道有的話一定會舒適得多。如果附近就有,當然會想跟人討些備用的貨來用,但事情當然沒有這麽巧。


    我抵達了要去的建築物。繞過去一看,果然今天窗戶也開著。我判斷那名女子沒有學習能力。除了窗戶位於較高的位置以外,一切都很好下手。


    我拍了拍發抖得連能不能直線跳起都很難說的膝蓋,擺好姿勢,然後輕輕彈跳起來,就像先前一樣撲上去,抓住了窗框。順利成功了,盡管要撐起身體時丹田用力,讓我意識有些昏迷,但還是勉力爬上了房間。即使陷入了危機,我也已經不再流冷汗了。


    憑我現在的體力,連喝水也得辛苦一番。


    寢具上有著一塊隆起。那個女子背向我躺在床上。但也難保她不會醒,所以我一邊留意她,一邊躡手躡腳地壓低腳步聲,走螃蟹步慢慢挪移。和上次一樣,隻有蟲鳴聲靜靜傳進室內。而等到蟲鳴聲變小,就有少許罪惡感隨著影子一起在心中慢慢暈開。我做的事情,當然是違法的。但對於非做不可的事,就不要遲疑……我明明切身體認過遲疑會帶來什麽後果,但仍然學不乖。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放在房間角落的一個很冰涼的箱子。


    箱子裏泄出光,照亮了我。先是像波浪一樣沾濕手的光線,接著更有一股寒氣也泄了出來。這種冰冷讓我覺得好放鬆,就這麽陶醉在清涼當中,結果……


    我從耳朵內側,感受到脈搏不斷加快。


    這種變化不是來自我的心髒,而是來自這個房間裏的另一個人。


    被饑餓磨得犀利的感覺,連來自死角的危機都察覺到了。


    背後有東西跳起,朝我撲了過來。


    一旦意識到也許有人會來,睡眠似乎就變得很淺,讓我得以立刻察覺到這個訪客的來臨。我暗自驚呼「真的出現了」,在焦急與混亂中靜靜等待,沒有立刻撲上去。


    心髒跳得像要蹦出來。我把自己裹在毛巾毯裏,背向對方,一邊裝睡,一邊聽著小偷的呼吸。果然小偷似乎走向了冰箱。


    可惡的冷麵小偷,竟然食髓知味,又找上門來。


    小偷讓冰箱的門開著,卻沒有動作。我隻微微睜開眼睛,看著泄出的光被擋成山脈般的形狀,照亮房間的牆壁。牆上的人影頭部,就像掛起的燈籠似的緩緩搖曳。


    我從這個影子身上,感受到一聲鬆弛到了極點的呼吸聲。


    要行動,大概就該趁現在吧?我想到這裏的瞬間,采取了行動。


    我一腳踢開毛巾毯,順勢四肢並用地快


    速爬過去,朝被冰箱燈光照出的棱影撲了上去。人影被我朝下半身撲個正著,應聲失去平衡,還一頭撞上冰箱的門,讓我忍不住擔心地問起:「啊,要不要緊啊?」但我立刻搖搖頭,心想不對。我關心小偷幹嘛?冷麵小偷就這麽癱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我擔心是不是撞到要害,立刻又麵無血色。但是,看來似乎不是這麽回事。


    我從摸到的感覺,理解到倒地的人是女生。


    我放手後,她仍然沒有要起身的跡象。她呼吸粗重,看樣子連逃命都辦不到。我在老家的庭院裏,就常看到有蛾在地上爬來爬去,就是飛不起來的模樣,現在我就覺得自己在看這樣的情形。如果要檢討我自己有沒有做錯事,答案是絕對沒有,但就是不忍心動手。


    不管怎麽說,我決定先打開電燈。


    除了依稀可以看見的臉孔外,她的頭發也暴露在燈光下。


    「……唔唔。」


    她的頭發是咖啡色。隻是有點髒,看不到什麽不可思議的光澤。


    所以那果然是光照射的角度所造成的錯覺了?


    比起頭發,更讓我震驚的是她全身泥巴。她髒得像是從泥土堆裏爬出來,「啊!」連整個人撲上去抱住她的我都受害了。上衣和手臂都沾滿了泥巴。


    竟然這副模樣闖進來,也不想想是誰在打掃的啊。


    「唔、真是的,唔啊啊……」


    如果發泄怒氣的對象站著,我應該會想揪住她的衣領,但要吼一個已經衰弱的人,就讓我於心不忍。對方是個比我還小的女生,也是原因之一。而且她的臉頰憔悴得甚至顯得蒼白,看得出有多虛弱。這樣看來,連要把她五花大綁都不行。不,反而,反而……


    反而應該帶她去醫院,或是幫她看護,這樣的念頭在我腦海中轉個不停。


    我煩惱到一半,隔壁房間的牆壁就被拍得十分吵鬧。我太陽穴附近抽搐,覺得這人吵死了。


    不管怎麽說,她肚子似乎非常餓,這點一看就知道。所以……


    所以……


    「……算你好運,我人很好。」


    雖然不知道言語通不通,但我試著賣人情給她。她沒有什麽反應。


    我產生了一股奇怪的怒氣,想罵她說要偷東西就應該在更健康的狀況下來。


    但就是這股怒氣,成了驅使我行動的動力。這是很大的矛盾。


    我打開電風扇的電源,吹向這個女生。她被風吹倒,目光轉往電風扇的葉片。她的眼睛也和頭發一樣是棕色,而且渾濁。如果好好琢磨,多半能成為寶石。


    我從冰箱裏找到了保特瓶裝的茶,所以放下去看看。她看起來多半連瓶蓋也轉不開,所以我幫她轉開之後遞過去。還自虐地開起玩笑說:「各位觀眾~~我人真是有夠好的說」。她盯著保特瓶看。


    就好像在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碰。也不知道她提防的是茶,還是我。


    她看似經過一番掙紮,但似乎還是輸給了口渴,起來大口大口地喝茶。接著就被茶嗆到,一口噴了出來,倒到地板上。啊啊,地板不但滿是泥巴,還泡了水,簡直就像在不幸的下坡往下滾。


    令人不忍直視的慘狀,讓我歎氣歎個不停。我決定不去看這種種,轉而去準備別的東西。


    我收回她想偷的冷麵,很快地煮熟。我的個性沒有這麽決絕,無法對衰弱到這個地步的人見死不救。我其實很想把她扔出家門,但我辦不到。


    盡管違背自己的意思,我還是遵從了所謂的良知。


    而且狀況太不透明,多半也是原因之一。


    我累積的情緒壓力愈來愈多,胃緊縮得發出絞痛。


    這種時候最好的抒解方法,就是去外麵跑步,但我看著已經染上深夜的窗外,要說現在出去未免太晚。


    我準備好沾麵醬與冷麵,放到桌上。我平常不加佐料,所以家裏一樣都沒有。我吃東西不喜歡把好幾種味道疊加在一起。像蔬菜我也是什麽都不加,就大口大口地吃,美乃滋我也是想直接吸個過癮。後者可能不太對啦。


    女孩看看麵,又看看我。她動了動嘴,但我聽不出她在說什麽。


    我比手勢示意她請用,她才總算站起來,用手抓起一把冷麵。虧我準備了筷子,但她似乎對此視若無睹,該不會是不知道筷子這種東西?


    她用力吸食抓起的冷麵,吃得幾乎令人錯以為她連鼻子也在吸麵,很快就連連噎住。我沒有把握能用手勢表達「至少沾個沾麵醬來吃」,所以隻好親身實踐。我用手抓起冷麵,這手感好新奇,然後沾了麵醬送進嘴裏。雖然我已經吃到不隻是膩,但現在並不在意。


    女孩把手指放進沾麵醬,試了試滋味。她眉頭略皺,不知道是不是不合她的胃口?我也不由得皺起眉頭,心想她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有沾麵醬這種東西。


    那這丫頭到底知道什麽?


    女孩雖然多少顯得狐疑,但還是把冷麵整團拿到麵醬裏泡了個夠,然後才吸進嘴裏。一旦吃了起來,就開始一心一意地嚼食。空檔中有過一些斷斷續續的自言自語,但我完全聽不懂。我努力去聽,但至少可以確定她說的不是日文或英文。


    「你是什麽人?」


    我忍不住問出的疑問,讓女孩有了反應。她滿嘴冷麵麵向我,但似乎再次聽不懂我這句話的意思,以遊移在戒心與不解之間的不穩定表情窺看我。和親戚小孩第一次見到我時的反應有點像。


    也是啦,跑來偷東西,屋主卻莫名地對自己好,當然會不放心,以為屋主另有什麽圖謀吧。


    我不期待她有所回報,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理由。單純隻是她看起來很虛弱,才幫助她。


    我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


    而我希望自己當個像樣的人,至少要能夠把普世皆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做好。


    不過也是啦,如果眼前是個大叔,至少我就不會救他,而是已經報警了。


    會在這種環節上造成差異,可見外表或性別的確是很重要的因素。


    冷麵小偷(暫稱)的動作停住了。我心想麵明明還沒吃完,不知道是怎麽了,仔細窺看她的情形,卻發現她就這麽躺下來,不,是倒下而且昏了過去。這丫頭也太突然了吧。我嚇了一跳,查看她的呼吸,發現她似乎在打鼾,這才放下了心。要是有人死在我房間,那問題可大了。可是睡在我房間,總讓我覺得也並非沒有問題。


    我們明明連一句話都還沒好好說過,我可以放這樣一個丫頭在這裏過夜嗎?


    但我自問,忍不忍心把這個女孩叫醒然後轟出去,答案又很明白。


    我決定先把從她嘴裏垂下的冷麵拉出來,吃掉。


    然後明明用不著什麽深思熟慮,還偏要裝出思索的模樣,而且抓得頭發一團亂。


    「唉……夠了。算你好運,我是個超級好人。」


    電風扇跟毛巾毯就讓給她用。可是在這之前,我先把她身上的衣服脫下來。


    她這樣滿身都是泥巴,耗弱得像條破抹布,狼狽地躺在我房間,我可受不了。我想反正我們都是女的,應該沒有關係,於是未經許可就動手去剝她的衣服。我不知道該從哪裏脫起,不解地拉著拉著,就勉強把衣服給脫了。


    我幫這個底下什麽也沒穿,全身光溜溜的女生蓋上毛巾毯。


    然後把脫下來的衣服攤開,狐疑起來。


    「……這什麽東西?太空裝?不對,可是……總覺得,有點像是太空人穿的。」


    那不隻是頸子,甚至連臉都要遮住的外擴衣領,吸引了我的目光。這件衣服就像一件以白色為基調的長袍,但上上下下都可以看到各種功能性設計。腳幾乎完全外露,但夏天要穿又顯得太熱。


    或許是因為弄髒,也有很重的臭味,所以我立刻塞進外麵的洗衣機。


    但洗衣機設定到一半,在這種時間開洗衣機吵到鄰居的問題也從腦海中閃過。是不是該在浴室手洗比較好?我正煩惱著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做到這個地步,鄰居就從房間走了出來。他出來之前講話講得很大聲,但注意到待在外麵的我,就趕緊閉上了嘴。他看起來也沒有在用電話,所以這表示他是自言自語得很起勁?隻見他按著肚子,尷尬地走開了。


    我在他隔壁鬧得這麽大聲,但看來他並未對此有所抱怨,讓我鬆了一口氣。


    雖然有點想知道他這麽晚了要去哪裏,但對方也並未幹涉我,所以我也決定對此付出敬意,同樣努力不去幹涉對方。


    到頭來我還是放棄開洗衣機,把衣服收回來,就這麽回到屋裏。


    冷麵小偷翻了個身,身體朝向我。似乎是電風扇的風不夠涼,三兩下就睡得冒汗。我撩起她的頭發幫她擦汗。她的汗有些冰涼。


    還有她似乎睡得很擁擠,所以我把折起的坐墊塞進她的頭與地板之間。我的照顧真是無微不至。


    一種近似憤慨的情緒在我心中翻騰,心想為什麽我就非得做到這個地步不可。


    但這種劇烈的情緒全都對自己而發,矛頭並未指向她,就讓我大致能夠理解到傾向。說穿了我就是這種人,簡單說,就是:


    「……雖然不曾有人說過我是爛好人,但相信大家一定是跟我客氣。」


    我當作是這麽回事。整件事鬧得差不多了,我打了個嗬欠。


    我虛脫之餘,拉了拉電燈的拉繩,然後靜靜走向浴室。


    我依稀想起母親在老家忙著做家事的情景。


    感覺就像在深沉的泥沼中掙紮。不管掙紮多久,哪兒也去不了。


    明明睡著了,卻知道自己在翻身。布料與皮膚摩擦的觸感,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後頭。留在了連頭皮冒汗都感受得到的淺處。


    無法醒來,也無法沉睡,沒辦法從令人不快的睡眠逃離。


    在這當中圍繞著我的,盡是些與這種不快感覺很搭的問答。


    我真的沒後悔嗎?


    隻要做得更巧妙,是不是就躲得開?


    待在這裏的,是毫無虛假的自己嗎?


    每當身體不舒服,疑團也像氣球一樣愈來愈大。


    我還找不到可以用來刺破這氣球的針。


    尖銳的熱灑在臉上,讓我察覺到早晨來臨了。而泥巴會乾。


    乾掉的泥巴,隻要動一動身體,多半就會漸漸剝落。


    是一如往常的早晨。我這麽想,但立刻注意到差異。


    蟲鳴聲比平常要遠。


    我意識的渾濁一口氣散開,整個人彈了起來。


    緊接著就有強光照進眼睛,讓我忍不住後仰著躲開。


    一團遠比從草木間窺看時更耀眼的光芒,已經從窗外開始上升。


    她突然發出聲響彈起來,讓我也跟著醒了過來。我的視野就像被人當頭敲了一棍似的左右搖晃,伴隨輕微的頭痛,但仍朝窗邊看去。


    女孩已經起身,說來理所當然,她全身光溜溜的,隻蓋著一件毛巾毯。在從窗戶射進的朝陽照耀下,她的輪廓浮現出綠色。也許是陽光太亮才被照醒的。昨晚是不是該讓她睡在比較靠這邊的位置才對?


    我有股奇妙的怒氣在燃燒,覺得「雖然我可不知道我有沒有理由要這麽嗬護她」。


    我從昨天就一直在生什麽氣?一種像是夾雜著焦慮,無法理解的情緒,在心中翻騰。


    之後似乎是太陽被雲遮住,陽光漸漸遠去。


    留下了一個比光更耀眼的事物。


    「……嗚、哇。」


    聲音變得像口水一樣不定形,就這麽和氣息一起吞了下去。


    女孩的頭發變得很不得了。雖然基本的色調是咖啡色,但看起來就像有彩虹在上麵流動。每當她一動,不,即使她什麽都不做,頭發表麵看起來仍然在流動,接連改變顏色。看到這個和我撿起的頭發一樣的特徵,讓我確定她就是嫌犯,但這是怎麽回事?


    我懷疑過那會不會是特殊假發,但頭發是紮紮實實從她頭上長出來的。


    女孩肩膀一震,但我不理她,撥開頭發檢查過,所以錯不了。而我碰到她這頭彩虹色頭發時,手指微微覺得溫暖,是因為夏天嗎?


    我戰戰兢兢放開的手指與頭發之間,也拖出淡淡的彩虹軌跡,讓我嚇得退避三舍。


    我沒料到會跑出這麽難以理解的小偷。這是怎樣?這是什麽情形?


    感覺已經不隻是外國人等級的差異,而是差到了更遙遠的地方去。


    昨天晚上都還隻是咖啡色,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該不會是身體狀況恢複,就會變成這種顏色?……這什麽情形啊?


    我還在震驚,而她看向我的眼睛也充滿了彩虹。她本人的衰弱情形與閃閃發光的情形搭不起來。雖然看起來多少恢複了幾分元氣,臉色也恢複正常,但體型仍然悲壯。


    她的肩膀透出一種脆弱,讓我聯想起以前在鰻魚店看到的魚骨幹。


    女孩默默凝視我。看樣子她無意立刻掙紮逃脫。如果她願意逃走,事情也就可以結束,但我們彼此都無意識地選擇了留下的這條路。


    沉默持續良久。聽得見耳鳴般的蟬鳴聲,還有,隔壁房間有點吵。


    昨天也是一樣,他是帶女人進房間了嗎?……這一點也不重要。


    我和這個女生之間,並沒有任何稱得上關係的關係。


    我知道的是這個女生來這裏偷東西。


    就隻有這樣。至於女孩那邊,即使一句話都不說,也感受得到她完全無法掌握住任何狀況。


    彼此的理解都完全不夠啊。


    我注意到自己有點退縮,於是重新坐正,然後下定決心,要想辦法增進相互間的理解。我試著打招呼說「早安」,但她隻微微歪了歪嘴唇,沒回答我。不知道她是不知所措,還是未能理解這句話的含意。


    我得不到好的反應,不知如何是好,幾乎就要束手無策。


    我們走到這一步,隻不過就和看到有人快要從懸崖摔下去,不得已才伸手相救的情形差不多。


    那就像是一種條件反射。是尚未有意誌就先做出的行為。


    這些行為結束後,就必須覺得往後要怎麽做。


    女孩的臉色變了,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接著她對自己從毛巾毯下露出的肌膚嚇得直瞪眼,同時輕輕拍打身體。她似乎察覺到自己沒穿衣服了。


    我起身想去拿晾乾的衣服,就在這一瞬間,裸體丫頭撲了過來。這個動作省去了玩笑與惹人憐愛等等的性質,伴隨著是真心想放倒我的力道,朝我攻了過來。我產生了一種離譜的印象,感覺就好像隻是一塊小石頭砸中,都能把腳削掉一塊,就這麽整個人重重撞在牆上。


    「嗯嘎!」背脊傳來的衝擊,讓我忍不住叫了出來。也許不隻是隔壁,連猿子的房間都聽見了。震驚壓過其他反應,背部重重撞到的疼痛並未立刻來襲。


    先前很吵的鄰居房間變得鴉雀無聲。該怎麽說,我們是半斤八兩。


    這不是問題,問題是一頭頂上我肚子,還瞪著我的女孩。她活力充沛,令我表情抽搐地心想,不枉費我看護她。她是以為衣服被我搶走了嗎?虧我還想告訴她說你的衣服還在,我馬上去拿,啊,有種隔靴搔癢的感覺。背上與肩胛骨漸漸傳來像是出著血似的疼痛,讓我痛得呻吟,但她仍不手下留情,繼續往我肚子頂。


    她在說話,但我完全聽不懂,天氣又熱,真的讓我有點想哭。


    這個女生的聲音很尖銳,聲音


    嘹亮得就像在腦袋裏敲碎冰晶之類的東西,也是原因之一。


    原來一個言語不通的對象,可以讓人的心靈這麽嚴重挫敗。我痛切感受到自己過去是被一群多麽棒的人圍繞。我吸了吸鼻子,心想大家真的都好體貼。


    這樣我大概一輩子都去不了海外旅行。不,我根本就不想去。


    若要想到為什麽我會陷入這種無路可退的處境,答案當然是我自己不好。我不該明明找到了災禍的芽,卻置之不理。以為置之不理也能得到解決,天真也該有個限度,而結果就是這樣。混沌已經淹沒到了我喉嚨的高度。


    我不由得發出了喪氣的呼氣聲。既然都被逼到這個程度,要豁出去也就容易得很。


    一旦意識到狀況不會比這更糟,就不會有所迷惘。隻要往前邁進,就能發現道路。


    我心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這麽拖著她前往盥洗處。她力氣大得反常,但體重本身很輕。我就這麽和她一起前往盥洗處,指了指掛在那兒晾乾的神秘衣服。我真想告訴她,我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洗完。


    似乎是因為知道衣服沒事,她泄了氣似的安分下來,從我身上分開。這個糾纏不清的家夥放開我,讓我鬆了一口氣。我把晾著的衣服收下來,交給她。先前那件沾滿泥巴的衣服變成純白,籠罩著完全不一樣的氣味,實在是希望她能感動一下。


    但要在夏天穿著氣密性這麽高,看起來就很熱的衣服,簡直是瘋了。多餘的擔憂從我腦海中湧現,擔心她會不會中暑昏倒。我連骨髓都長滿了爛好人細胞,又想到了一件可以多管的閑事。汗水從太陽穴上流過,這種感覺讓我全身一震。


    仔細一看,剛才大鬧的她也同樣滿頭大汗……真沒辦法。


    沒~~辦~~法~~


    我從房間拿來上下身的衣服,輕輕放在她麵前試試。她不放開自己的衣服,低頭盯著這幾件衣服看。我蹲著拿起衣服,接著甩開來。我拿來的是沒有特色的襯衫和短褲,不知道行不行?怎樣都好,趕快決定啦。我聽著在房間裏轉個不停的電風扇音色,愈想愈是心焦。


    女孩連連伸手去摸,像是在檢查衣服的長短與材質,又看了她自己那件像是太空裝的衣服。她交互比對一番,最後拿起的是我遞出的衣服。


    她穿了。


    見證到這一刻,一種膚淺的滿足感濕潤了我的心。


    然後女孩回到房間,看著電風扇,和頭發一起搖曳彩虹波浪。


    盡管保持距離,但每次目睹到這個景象,我的常識就被一記重拳打在側腹部上。


    我還準備了和英辭典,但總覺得果然會白費工夫。


    女孩的背影很稚氣,微妙地散發出一種哀愁。從身高與散發出來的感覺來看,都顯得她的年紀比我小。從新年時見到的親戚小孩身高來看,我估計她多半是十六七歲。


    但無論是我的十七歲,還是親戚小孩的十七歲,都不可能有這種頭發顏色。


    外星生命。


    盡管覺得每次一看到什麽神秘而難以解釋的事物,就全都推給太空,也未免太離譜,但既然是無法套進地球常識的事物,也就隻能這麽推測。我慢慢挪過去,就近看著她的頭發。彩虹光芒在頭發上遊泳,幾乎令我覺得可以聽見光波的聲響。


    不可思議。這不是頭發的顏色,是某種不同的「東西」籠罩在頭發上。可是即使我把手指伸進去,也無法分離,所以大概不是物質?這果然是頭發的一部分?看著看著,腦袋就充滿疑問的熱氣,讓我愈看愈是頭暈目眩。包括溝通不完整的隔靴搔癢感,這一切在在都讓我覺得快要瘋了。我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她注意到我,回過頭來。


    她的上下唇用力互蹭得扁掉,表露出戒心。不過我想我的表情大概也差不多,不能對毫不了解的對象露出不設防的表情,這點我們彼此都一樣。


    但她臉上露出的不隻是戒心,還有著濃濃的疲憊與虛弱。


    接下來幾天,大概都不能不管她吧。既然救了她,就要把她照顧到平安為止。一不做二不休。而且就算隻有一兩天,既然她待在這裏,我就希望能讓氣氛和緩一點。


    所以我覺得,彼此能多一些了解,哪怕隻多那麽一點點也好。


    我指了指自己。這時我注意到,碰過她頭發的指尖上有著彩虹色。手指的表麵在慢慢變色。我嚇了一跳,想說這是怎麽回事,但也不縮手,慢慢報上自己的名字。


    「佳、苗。」


    不知道這樣她懂不懂?女孩睜圓了眼睛,看著我。


    我試著一擺手,用手勢表達「那你呢」?


    她見狀有樣學樣,指了指她自己。看來她理解得很快。


    「啊,呃……佳喵。」


    我瞪大眼睛,心想別鬧了,你肯定在唬我吧。


    不是錯當成某種習俗,就是假的名字。她報上的肯定是即興想到的化名。不知道為什麽要跟我撞名。還是說,她隻是單純在複誦?


    我手掌朝上,表示我是在問她。


    「佳喵?」


    「喔。佳喵。」


    她紮紮實實地點了頭。看樣子她已經完全當起了佳喵。


    這是我們第一次溝通成功,徒勞感卻壓過了感動。


    花不了多少時間,我就已經放棄,覺得這樣也無所謂了。


    於是我是佳苗,而她成了佳喵。


    我看不出這女子到底是怎麽回事。


    她幫我把衣服用水洗乾淨,還通融給了我餐點。明明應該明白我是小偷,卻不試圖給予我應有的懲罰。然而看著我的視線中,卻又感受不到友善的含意。我對這個星球的人表達出的東西,就像照鏡子一樣回到我身上。


    也就是看異物的眼神。這女子明知如此,卻還幫助我,這表示她是個十足的爛好人嗎?


    姑且不論實際年齡,至少她的外觀年齡看似比我要大。她把一頭長發往左側繞起,綁成左右非對稱的發型,頭發與眼睛上麵並未露出光芒。這個星球上的人,似乎不具備將攝取的過剩能量排出的功能,如此一來,我也就必然容易引人注目。她一開始看到我的時候,似乎也非常驚訝。


    後來女子似乎還告訴了我她的名字。這樣一來,氣氛就演變成我也非得把名字告訴她不可,但這個星球的人多半無法發音。於是我就想到化名,但我並不了解這個星球的名字是以什麽樣的法則成立,無可奈何之下,隻好用了跟她一樣的名字。就算撞名,想來也不會有什麽不方便。畢竟很少有機會要說出自己的名字。可是佳喵這個名字,念起來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一說出口,就覺得令人使不上力。


    佳喵又幫我準備了餐點。我都隻攝取現階段我判斷吃了不會有事的白色細長物體,但佳喵在吃黃色的東西。不知道好不好吃?


    我既想試試,但又能夠想像萬一身體無法適應而痛苦掙紮的模樣,還是忍不住退縮。


    吃完飯後,佳喵也繼續跟我待在同一個房間,但並沒有要趕我出去的跡象。她顯得很閑,一邊因炎熱而皺起眉頭,一邊看著書,不時將目光朝向我,但我們一對看,她就露出尷尬的表情。想來我的表情應該也差不多。這樣一來,言語不通就讓人覺得很不自在。


    有點詭異。我似乎可以待在這裏,但為什麽?


    佳喵的外表與居住環境,看起來像是平民,所以似乎並未打算把我交給研究所之類的機構。那麽佳喵把我留在身邊,會有什麽好處?


    而我也有我的掙紮,一旦在安全而且沒有泥土味的窩裏睡過,就很難割舍。


    小艇我已經藏在不容易被人發現的地方。一旦被人發現,就非得處理掉不可,所以我本來一直躲在小艇附近,但也快要躲不


    下去了。對於無法溝通的佳喵,坦白說我對她抱持的不舒服還勝過感謝,但也漸漸覺得在她趕我出去之前,我似乎可以留在這裏。


    我心想,反正遲早總會有非出去不可的時候。


    綠色的翅膀轉動,把原始的風帶來給我。這個設計儉樸的機械叫做什麽呢?還有我鋪在身體下麵的這個又是什麽?還有那個,這個。我全都不知道。


    現在這個房間裏,唯一能確定的就隻有佳喵。


    結果我沒去大學上課,就迎來了傍晚。


    我一邊挖著耳朵,一邊產生危機意識,心想考試都快到了,這下可不妙啊。晨間跑步這幾天也都沒跑,生活變得很散漫。


    白天的佳喵不是在發呆,就是在睡覺,持續過著半夢半醒的生活,簡直是隻貓。隻是在吃飯這方麵,她吃下的量可不是幼貓這種可愛的字眼所能形容,這點我就先這裏做個報告。


    而且吃的全是冷麵,對其他食物完全不會想去碰。拜她所賜,搞得我得在午後去超市補充冷麵。我買了很多,但不知道能撐幾天。


    她是十足挑食,還是偏食?早上她把我吃完果肉剩下的香蕉皮拿起來看,但隻摸了摸表麵。難道她沒看過香蕉?不知道她是哪一國的人。


    早上還在發光的頭發,到了快要吃午餐時就失去了光輝,而等到吃完飯後過了一會兒,又開始發出光輝。這個部分已經超出了我的理解,我也就努力不去多想。


    本來就已經夠熱了,要是還想得腦袋發燙,那可受不了。


    佳喵占據我的棉被不動,但她的身體狀況已經有恢複的跡象,相信幾天之內就會出去……應該……吧?我朝她一瞥,差點四目相對,立刻轉而看向窗外。坦白說,要是她就這麽賴著不走,我會很為難。畢竟會尷尬,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的生活費會受到壓迫。身為隻靠父母送來的錢過日子的學生,這才是最大的問題。


    我靠向窗邊,夕陽染紅了我的半身。


    傍晚就像天空被晝夜兩種景色壓扁而噴出的血。


    「唔~~……」


    往底下的道路上一看,一個我平常跑步時偶爾會遇到的男子,正輕快地……輕、輕快嗎?他從公寓後麵跑了過去,但跑法大有問題。他膝蓋沒彎曲,腳也沒抬起來,像在滑行似的移動。腰部與上半身跟不上他腳下的動作而愈來愈往後仰。最後他整個上半身翻了過去,演變成隻有腳仍然俐落地活動而往前進的事態。直到前不久,他都還跑得很正常,是正常跑步已經滿足不了他了嗎?看起來可不是這麽簡單的事。


    轉眼間就再也看不見人了。這樣跑竟然比正常跑步還快,這是怎樣?


    這世上真的盡是一些怪家夥啊。


    我覺得頭上有種碰到小石子般的感覺。一種碰到就會溶解、消失的視線、注目,就是這一類的東西。是佳喵在看著我。雖然有人說眼睛和嘴巴一樣雄辯,但我們訴說的卻隻是彼此間一種像是不信任的灰色情感。


    鮮豔的就隻有彼此身上的虹彩。我的手指上,仍然隱隱蘊有虹彩。


    我正要起身,她就肩膀一震地有了反應。我半蹲半站地從她麵前走過時,彼此間也都不把目光從對方身上移開。我指望她能像我出去買點東西時那樣睡著,但她的虹彩眼眸似乎精光閃閃。我打開冰箱,拿出麥茶。


    喝麥茶。明明是液體,卻很難下咽。佳喵在看,很難看出她是在看杯子,還是在看我。佳喵會不會也口渴了?我喝完後,先把杯子洗過,然後又倒了一杯麥茶。我也沒辦法問佳喵說要不要喝,所以變得像是冷淡地遞給她。她好歹還是接下了杯子。她用小小的手掌包住杯子,盯著裏麵裝的液體看。


    比起這麥茶的水麵,她凝視的眼睛裏所發生的變化還更加多采多姿。


    不知道從她的眼睛流出的眼淚,會發出什麽顏色的光芒?


    忽然間聽到附近有狗叫聲。我嚇得不由得左肩一跳,但佳喵似乎比我更震驚,大動作轉身,把杯子裏的茶灑到了棉被上。


    「唉唉唉。」


    我發出不爭氣的歎氣聲。麥茶灑到的範圍相當大,佳喵也有所動搖,眼睛反覆收縮。她像是在意我的反應,窺看我的表情,但我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才好。總之我靠了過去,想拆下棉被的床單。


    我對肩膀顫動的佳喵伸出手,表示要她退開。


    但佳喵似乎有誤會,不,也不知道她是怎麽解釋,佳喵拍開了我的手。


    也許她是以為會被我罵。


    也說不定是以為我會動手打她。


    佳喵似乎是反射性地動了手,自己都瞪大了眼睛。


    該怎麽說,無言的空檔裏,腦子裏的確轉過了很多臆測。


    我被她打是事實,手臂發麻。又熱,又痛,讓我愈來愈生氣。


    可是,就算想說些什麽,她也什麽都聽不懂。讓我感受到一種虛無。


    如果任由憤怒驅使去吼她,也許可以讓她了解到我的情緒。但我並不是針對她的所作所為生氣,而是想問她做什麽。而我無法這麽靈活的形成感情,來讓她能夠正確了解我的用意。


    我籠罩在一種失意般的情緒當中,拆下了棉被的床單,然後捧著走向玄關。回頭一看,結果和佳喵對看個正著,氣氛很尷尬,苦澀的滋味在嘴裏散開。我連鞋子也不穿,就走到外麵。


    我把床單丟進外麵的洗衣機,然後遲疑著該不該回房間。


    待起來不自在又尷尬到了極點。我和洗衣機並排站,背靠在牆上苦思。


    公寓前麵的步道上,還留有白天的殘香。水泥被太陽烤熱的氣味,混著路過的孩子們身上氯的氣味一起飄了過來。眼睛看著這一切,我的腳底也開始感受到一種像是慢慢受到煎熬似的熱氣,與我焦躁的心境重合。


    希望想辦法解決,以及希望她早點離開,這兩種念頭在我心中並存。共通點在於都是希望改善環境。而要達成這個目標,隻要我或佳喵之中,有一個展開行動就夠了。


    「……嗯~~」


    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自己主動行動比較快。


    這種並非出於美德的決定,讓我覺得十分苦澀,心想我每次都是這樣。


    但我還是想著要試著努力,讓我跟她能夠溝通。


    我一鼓作氣回到房間。對還待在牆邊的佳喵瞥了一眼後,繼續活動。


    我在大學修的是法語,所以要是再被迫多學別的語言,我可受不了。


    有道是入鄉隨俗。我決定要佳喵學會日語。


    我想起國中的英文課上,有位已經是老婆婆的老師口頭禪是be quiet。她說隻要先記住單字,就總會有辦法的。當時我幾乎是左耳進右耳出,但這句話讓我察覺到,就是該讓現況下的佳喵學會各種單字。


    隻要他能夠說出周圍各種事物的名稱,剩下的用比手劃腳也總有辦法溝通。


    而我想到要教佳喵學日語,最先該教的是什麽,於是把東西從冰箱裏拿出來。


    抓住。


    冰冰涼涼。


    我強而有力地把東西往佳喵眼前遞了出去。


    「冷、麵!」


    我誇張地動嘴,一個字一個字分開來念。佳喵張大了嘴。


    「冷~~麵~~」


    我又說了一次,佳喵亂飄的眼睛焦點就固定下來。


    「冷~~麵?」


    「好,大致上沒錯,冷麵。」


    我又說了一次,然後反芻似的指了指「冷麵」。好,這下可記住了吧。


    「接著是……這個,麥~~茶。」


    我指向杯底裏剩下的少許麥茶,佳喵就用雙手捧住杯子,舉了起來。


    塑膠杯背底搖動的麥茶,有著西下夕陽般的色彩。


    「麥仔茶。」


    「哎,大致對了。」


    我點點頭,佳喵也跟著收起下巴。


    感覺像是當了一下家庭教師。也不知道該說是得意,還是自豪。


    我很少有機會教別人東西,所以確實有新鮮的感覺。


    就像穿針引線那樣,把溜過去的東西連起來的感覺。


    先前我們之間的聯係稱不上是交流,就隻是我把東西輕輕放到界線上,然後佳喵用搶奪似的動作拿走。現在則像這樣……該怎麽說呢,我們被一種難以言喻的事物驅使,試圖縮短距離。這不是友情,也不是出於友善,但我並不想阻止被善意以外的衝動推了一把的自己。


    我對佳喵有了要她走以外的期望。


    現在我隻知道這些,但已經夠了。所以我,指著小小的桌子說:


    「桌子!」


    「桌主!」


    這可不對!


    我判斷佳喵對我的要求是對話。


    她接連拿來各式各樣的東西指給我看,試著用這個星球的語言,告訴我這些東西的名稱。這點我立刻就看了出來。而一旦學會一些詞匯,學習就輕而易舉。雖然也因為小艇故障,不確定我離開母星後過了多少年,但集結我們星球智慧的頭腦並沒有絲毫衰退的跡象。隻是我一直都處在冷凍睡眠狀態,不衰退也是理所當然的。


    佳喵把我帶到房間裏的所有地方去,說是房間其實也很小,但她就是指指這個又指指那個,喊出像是名稱的字眼。佳喵的嘴動作大得幾乎令我擔心她下巴會脫臼,似乎是考慮到要盡量讓我聽懂。


    途中有個小小的生物從用水間飛出來時,她就尖叫著到處逃竄。看樣子這種生物和這個星球的人類之間,處於敵對的關係。會拒絕接近這麽小的生物,也許就表示這種生物具有毒性。這個迅速在地上跑來跑去的生物長著翅膀,當它一張開翅膀,佳喵就更是大聲尖叫地在房間裏跑來跑去。佳喵對我有恩,所以我看不下去,挺身而出。這種生物動作雖然敏捷,但這種程度我還能夠輕易捉住。


    我迅速伸手一抓,朝窗外扔了出去。因為我判斷既然含有毒性,捏扁多半也就不是明智之舉。佳喵茫然地看著這一切,但等到她回神,目光焦點對到以後,就推著我的背,要我去洗手。然後她緊緊握住我擦乾後的手。


    雖然這個星球的交流方式對我而言還很不透明,但我從她手上的熱度當中,感受到了一種像是友好的跡象。


    然後我們繼續學習。學會各種事物的名稱後,先前覺得模模糊糊的室內景色輪廓,也漸漸變得清晰。窗戶上掛的是槍簾,裝冷~~麵和麥仔茶的小型箱子是乒箱,放在房間正中央的是桌主,睡覺時鋪的是棉被被。


    很好很好。


    然後到了早上就會升起的星星,名字似乎叫做特陽。


    佳喵教了一整晚,她很困,但仍教我到最後。


    這個星球上,似乎是把那個灼熱的星球取了這樣的名字。一接觸到從我的星球也觀測得到的東西,就會想知道這麽稱呼的由來。看來我的求知心也尚未消失。


    佳喵精疲力盡地倒到地板上。她把手臂枕在頭的下麵,拘束地側躺著睡著了。我從她身旁,觀察她熱得呻吟的睡臉。她都沒想過我有可能再偷東西然後離開房間嗎?不,她反而像是認為即使事情演變成這樣,那也無可奈何。


    也許佳喵就是包括這種判斷在內,試著想理解我。


    目前還不清楚她是否已經猜到我是外星人。可是,她明明感覺到我是異物,卻試著想填補我們之間的鴻溝。


    這種意欲,值得大大肯定。


    「……啊,佳﹑喵。╳╳╳╳╳,╳╳╳。」


    試圖學會某種東西的意誌。這讓我跟著想起我被趕出星球時的情形。


    我會對跑步有興趣,是因為看到地方上的馬拉鬆選手大展身手。


    我不明白為什麽要跑這麽遠的路,覺得不可思議,於是對以前都很討厭的冬季馬拉鬆也開始積極參加,結果這件事似乎就變成了我的興趣。後來我就幾乎每天都在跑,但我到現在還沒找到「為什麽要跑」這個問題的答案。


    而這個習慣也已經根深蒂固,讓這種當初的目的也已經淡去。


    跑在早晨的鎮上。以長坡道自豪的大學正前方那條路,似乎一大早就已經有蟬鳴聲壓在頭頂上。


    「等、等一下啦,嗚惡!」


    後半句含糊的話直逼而來,於是我回過頭去。猿子的腳已經快要打結。


    明明不是被人打,她卻按住側腹部,腳步踉蹌,幾乎隨時都會跑進別人家裏。我心想不對而折回去,她就突然用俐落的螃蟹步跑了回來。


    我剛數起她能撐幾秒,她就軟腿了。明明不是喝醉,腳步卻像醉漢。


    她說要陪我晨跑,所以我們一起跑,結果就是這副德行。


    「我看你跑步練體力之前還得先練練別的打底吧。」


    「這、這點小事沒什麽。」


    猿子惡的一聲,趕緊按住嘴。她撐不住的情形非常好懂。


    猿子就這麽一邊繞圈子似的行走,一邊調整呼吸。看樣子她停下腳步就沒辦法調整。


    「腳底好燙,屁股好痛。」


    「你這是徹底的運動不足呢。」


    雖說才一大早,但身為一個女大學生,在大馬路上摸自己的屁股好像不太對吧。


    「不過還真快啊。」


    猿子麵向斜後方讚賞。喂你在跟誰說話啊?


    「你真的不要緊嗎?」


    「咦,嗬嗬嗬嗬,當然不要緊了。」


    為什麽要裝千金小姐?她比平常更形跡可疑。


    「要不要休息一下?」


    「你說這是什麽話?別看我這樣,我在小學的馬拉鬆大賽裏可是維持不敗紀錄呢。」


    「答案隻是你根本沒參加吧?」


    「這……話是這麽說沒錯啦,不過真要說起來,我本來就……不太有去上學吧。」


    我不知道她頭歪向一邊,是否純粹是因為身體姿勢不正。原來她曾經有一陣子沒上學啊,是生了什麽病嗎?從她肩膀的纖細感與皮膚的白來看,是後者也不奇怪。


    後來我也繼續奉陪猿子的「等等我」兩次,在鎮上繞行。


    不知道是不是隔了幾天再跑,感覺就會被重置,我覺得自己跑得比平常快,感覺很舒暢。我一邊用毛巾擦汗,一邊回到公寓前一看,當場瞪圓了眼睛。


    「哇。」


    佳喵從房間窗戶探出頭來。她注意到我,朝我注視過來。


    現在她的眼睛與頭發都恢複到咖啡色,沒有虹彩流動。似乎是睡醒,不,是到早晨就會用完燃料,失去虹彩。然後一吃過飯,她的頭發和眼睛似乎就會發光。是喔~~是這樣喔。


    「咦?有個沒看過的女生,是吧。」


    猿子氣喘籲籲追了過來,抬頭看到佳喵,歪了歪頭。


    我有點冒冷汗,心想不妙。猿子對我問起:


    「是你妹?」


    「是親戚的小孩。」


    她問的內容不出我所料,我也就得以心平氣和地說出事先想好的答案。佳喵的頭發沒有虹彩,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露臉的是個腦袋閃閃發光的小孩,就很難說是親戚了。


    「為什麽會跑來這種地方?」


    「聽說是放暑假所以來玩,差不多是這樣。」


    「和佳苗一點都不像呢。」


    因為是親戚嘛。我苦笑著含糊帶過,同時看向佳喵,覺得不對勁。


    佳喵的視線不是朝向我,而是朝向猿子。不,看起來又有點偏離猿子身上。我朝她看的方向看去,但什麽都沒找到。


    這些家夥真的是不知道在看哪裏。大家都像貓一樣。


    「如果明天也要跑,就在這個時間集合喔。」


    「咦咦啊啊嗚嗚。」


    我小跑步和含糊其辭的猿子分開。我是擔心佳喵的事會露出破綻,所以盡快逃走。匆匆上了樓梯,一進到房裏,就聽到「哇」的一聲,佳喵在裏頭。


    先前手肘拄在窗戶上的佳喵,已經來到了玄關。


    「佳喵,啊啊,嗚嗚。」


    我也跟著啊啊嗚嗚地應了幾聲。


    佳喵搭配手往旁邊指的動作,眼神亂飄。等一下,連我也叫佳喵喔。


    總覺得會產生誤會,容易混淆。連我都快要啊啊嗚嗚起來。


    佳喵不再不發一語。自從我主動拉近距離,她也學會了幾句話後,就會試著比手劃腳表達,我認為彼此心中萌生了這樣的意誌,是很重大的進步。這次我也試著理解,但實在太難。右邊,右邊。我配合她行動來思索看看。


    我的右邊當然隻有牆壁。是何時的右邊?什麽的右邊?


    佳喵似乎不耐煩了,牽起我的手,把我拉了出去。雖然也有一部分是因為事出突然,但更讓我驚訝的是自己的雙腳離了地。佳喵輕巧地把我拉了出去。我甚至覺得這已經不是拖,而是把我搬出去。


    我被佳喵那不像是她那嬌小身軀會有的力量牽得團團轉,來到外麵。佳喵靠在二樓的欄杆往下看。先前站在那兒的猿子,已經從公寓前麵消失,我們反而看見她說著「真的假的?」邊走進房間。她並未注意到我們,就這麽進了房間,但她的自言自語也增加太多了吧?雖然她之前就有點太悠哉,但應該沒這麽天兵。


    「佳喵。」


    「哇!」


    佳喵又拉了拉我。我就這麽被她拉著下了樓梯,來到剛才發現佳喵而停下腳步的位置。佳喵先讓我站在這裏,然後開始比手劃腳。她蹲下然後跳起,試著用雙手畫出某種輪廓。


    她比出的,是我那個腳步搖晃的朋友。


    「啊,你是指猿子?」


    「猿~~子?」


    佳喵反芻我的話。她念這個名字,比念我的名字更接近原來讀音,讓我心情有點複雜。


    「對,猿子。你該不會是猿子的朋友……應該是不會啦。」


    畢竟猿子就說沒見過佳喵。


    「猿~~子啊,呃……」


    佳喵雙手手指左右遊蕩,像是在問猿子人在哪裏。簡直像在表演尋水術。她似乎有事要找猿子。我的手仍被佳喵抓住,所以這次我反過來利用這個狀況,轉動佳喵,告訴她說要找猿子的話她人就在那兒。她明明力大無窮,身體卻很輕,起初還有些簡單的抵抗,但很快就順利推動了。我反抓住她纖細的手,發現碰到別人這件事本身,對我而言已經是久違的經驗。


    我帶佳喵來到猿子的房間前,指著門說聲「猿子」,佳喵似乎也就懂了。佳喵伸手要去抓門把,但抓到一半,回頭看我,皺起眉頭像是在苦思。結果她縮手了。意思大概是我在場,所以下次再說。她不開門,取而代之似的對我要求:「冷~~麵」。


    「真虧你都吃不膩啊。雖然我是有買啦。」


    而我又懶得另外準備不同的早餐,所以也跟著過起三餐都是冷麵的日子。


    從佳喵來到我房間起,已經過了五天。目前她完全沒有要離開的跡象,感覺就像賴在這裏。要是我沒付諸行動教她說話,也許她本來很快就會離開了。我心想,真是太輕率了。


    隻是,我並不擔心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怎麽想都不覺得佳喵是個確切存在,會一直在這裏待下去的人。她虛幻得彷佛隨時都會就這麽消融在外頭照進來的光中,而我覺得這種不確切正是她美的本質。


    回到房間後,我前往廚房,佳喵去到電視機前。佳喵等吃飯的時候,都在學習言語。她似乎在學習發音與說話方式,恨不得咬上電視機似的直盯著新聞節目看。她的行動有些粗野的地方,但頭腦似乎很好,多半很快就可以直接跟我交談了。等到我們可以明確溝通,她的來曆是不是也會揭曉呢?總覺得又是期待,又是不安。如果事情重大得不是我所能接受,那該怎麽辦?


    雖然現在我隻覺得是養了一隻米蟲。


    如果是狗或貓也還罷了,把一個來曆不明的女生養在房間裏,似乎很難聽。


    即使在佳喵住進來以後,煮飯、洗衣、打掃由我一個人包辦的情形,並沒有任何改變。


    再一起生活一陣子,佳喵是不是也會幫忙做家事呢?


    我會讓她動手嗎?我摻雜自嘲地笑了。順便擦了擦流個不停的汗。


    我從以前就很自製,不去依賴別人,有著極力想自己把事情做完的固執傾向。


    這能促進自立,但相反的也有孤立的危險。


    因為什麽事都想自己做完,也就表示並不信任周遭。


    我沒想到竟然能夠在未開發行星上,發現見過的種族。


    想來多半是連這個位於邊境的行星都納入活動範圍內,還真的是有這麽貪婪的種族。由於沒看到別隻,猜測多半是以調查的名目,隻派少數人前來。


    隻要和那個外星人接觸,也許就能修理小艇,也說不定可以查知這個星球的位置與航路。這樣一來,應該就能再度在星海中漂流了。


    「滋噗嚕!」


    「你喔,麵汁不要亂噴。」


    佳喵在說話。雖然聽不懂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但感覺是在叮嚀我。佳喵拿來一塊濕布,擦了擦桌主。仔細一看,發現有紅褐色的液體濺到了上頭。


    似乎是我弄的。我正翻轉眼睛暗叫倒楣,佳喵就伸手過來。


    我嚇了一跳。換做是以前的我,多半已經反射性地拍掉她的手,但現在卻來不及。也許是我放鬆了戒心。佳喵的手摸到我的頭發,挑起來端詳。


    「嗯,慢慢變成虹彩了。」


    佳喵直盯著我的頭看,莫名地心滿意足,淡淡一笑。


    看來是我開始排出多餘的能量了。也許是因為這個星球的人類身上看不到這樣的功能,也就顯得很稀奇。佳喵看著排出能量時發生的色彩變化,看得眼神發亮。


    我們一起用完餐後,佳喵一如往常地在用水間衝掉汗水才出門。我對佳喵要去哪裏,覺得愈來愈好奇。相信這是學會一定程度的語言後,努力理解的過程中自然產生的興趣。而這個興趣有助於理解這個星球。


    我想多知道一些佳苗的事,這也能讓我更了解這個星球。


    我已經沒剩下多少時間,所以也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餘力。


    佳喵離開後,我也出了房間。我想去猿~~子的房間,去和外星人說話。雖然不巧我忘了對方的種族名,但對方應該也已經注意到我。


    令我好奇的是,對方所用的迷彩裝置,比我所知的種類有著更高的性能。看來年代果然推進了不少。雖然我早有覺悟,但也許已經過了幾十年,甚至幾百年都有可能。


    我的刑期到底還剩下多少光年呢?


    我來到猿~~子的房間前,什麽也沒想就伸手去轉門把,結果就打開來了。對方真是不設防。我微微打開門朝裏頭窺看,立刻就和對方對看到一眼。


    「哎呀呀?」


    猿~~子和製造風的機器──電撲扇一起躺著,也不起身,扭腰轉過來看我。她的衣服掀起,露出了側腹部。比佳喵還邋遢。


    外星人窺看到我,從裏麵出來。包括這種很有特色的觸覺在內,這個種族都非常少見。如果照這個星球居民的觀感來看,總覺得應該會被當成怪物,但猿~~子顯得若無其事。


    她似乎跟佳喵是同一種人,這裏是會聚集這種人的場所嗎?


    外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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