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是撿到狗。


    就在回家路上,黃昏時分。有著淡淡光芒的遲暮天空下,這隻幼犬獨自待在路上。它坐在道路正中央不動,耳朵與尾巴都下垂,顯得沒有生機,就好像是一滴黑色的水珠落在道路上。


    我和這樣一隻狗對看了一眼。


    一雙埋在毛球內,有如黑曜石般的眼眸,看上去也像是在對我訴說。


    我也不是那麽討厭狗,條件如此完備,實在無法視若無睹。當我想著至少應該讓它避到路邊去而抱起它時,就應該要注意到,這一切都錯了。


    小狗的鼻子按捺不住似的抽動。


    然後小狗小小的嘴大大張開。它的嘴雖然小,張開的程度卻大得過度。打開的方式就像扭開瓶蓋一樣,與開關無機物的感覺有共通之處。


    接著從它稚嫩的嘴與舌頭深處,噴出了一種白色的東西。


    這東西像床單似的張開,蓋住我整個人。


    顏色從白色轉為灰色。


    我跟不上這轉瞬間的情形變化,意識卻莫名地盡力於不要讓小狗摔到地上。畢竟要是讓它摔下去,說不定就會害它受傷。


    我的手與視野都被占據,事態繼續惡化。


    灰色就像咀嚼我似的,抱住我不放。


    我是很確定有過這麽一回事,可是……


    意識隨著睡出的一身汗展開。我躺在昏暗的室內,背上有著棉被的悶熱。


    起初我想到,是晚上嗎?因為我必須考慮到打工的需要。


    我完全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回來的。既沒有開鎖的記憶,腦子裏也有著滿出來的疑問,搞不懂何時躺下,而且墊被又是何時鋪的。即使試著把記憶的碎片聚集起來,也毫無成效,隻有釣魚線徒勞無功地甩動。


    我心想說不定是夢,確信產生了動搖。黑暗也在這時搭便車似的動了。


    「……啥?」


    我發現肚子上熱熱的,伸手一摸,就「嗚哇!」的一聲驚呼。因為有個冰冷而黏膩的東西摸了我的手指。我心想有鬼,明明季節不對,卻一陣惡寒,起了雞皮疙瘩。


    我聽見這種生物似的呼吸,全身戰栗,僵在半起半坐的姿勢。


    我用漸漸習慣黑暗的眼睛細看,要看清楚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麽。


    我在路上撿來的那隻小狗,待在我肚子上。


    「………………………………」


    由於並不是什麽未知的生物,讓我微微放下了心。


    但同時我又嚇得麵無血色,被一種人稱不祥預感的事物,不愉快地籠罩住。


    我戰戰兢兢地抱起小狗看看。小狗像是在跟我玩,甩動腳和尾巴。伸出舌頭很吵地不斷呼氣,還來舔我的鼻頭。我覺得有點溫馨,先是溫馨,然後煩惱。


    我不記得自己帶它回家來。我連自己回到家的記憶都沒有,說來也是當然。即使仔細看著它張開的嘴,銀色也並未直撲而來,我十足提防著,確定不會有任何危害之後,才站了起來。


    我拉了拉電燈拉繩。從燈光下看去,小狗用它那依然純黑而與體毛難以分辨的眼睛看著我,那是一種像是有所期待的眼神。


    「……追根究柢來說,我想問你為什麽在這裏。」


    我自認沒這麽愛護動物。我陷入了一種莫名其妙的事態,對人類都不怎麽會好心幫忙,卻忍不住照顧起狗來。即使想後悔,也掌握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所以連後悔的矛頭都不知道該指向哪裏。


    我總覺得哪裏怪怪的,重新在棉被上坐好,然後看著這隻嬉鬧的小狗。


    結果這隻狗張大了嘴。


    「看來你總算醒了啊。」


    當然不是小狗在說話,聲音來自一個更不可以張開嘴的地方。


    這個說話聲,這個聽起來有點冰冷的冷漠少女嗓音,是從肚子那邊傳來的。


    我看過去。


    一名灰色的少女從我的肚子長出來。


    她掀開襯衫,冒了出來。


    我的眼球表演了後空翻。我翻著白眼,大為動搖地口吐白沫。


    一股寒氣讓我腦袋凍僵。我腦子裏一片空白,本能命令我後退。


    我用幾乎磨掉屁股一層皮的力道後退。然而,無論我怎麽後退,我和她的距離都不變。這當然了,畢竟她是從我肚子冒出來的。


    而從肚子長出什麽東西,照常理來說也不可能是好事。


    「你似乎在動搖。」


    她淡淡地觀察我,對我報告狀況。她、她在說話,她在說話耶,喂。


    我的背撞在牆上,再也無路可逃。冒出來的她湊過來,就近和我對看。她的頭發與皮膚顏色都沒有變化,就像雕像一樣。


    「什!」


    「如果有什麽要問,我會回答。」


    這種狀況下,會說沒有問題想問的家夥,根本不是人類。


    「你是什麽人?」


    「我是外星人。」


    有光澤的嘴唇每次一動,都讓光澤閃動,燒灼我的眼睛。


    「外、外星人,嗎……」


    再怎麽說,我也不認為自己看到的是幻覺,而且這個答案本身倒也不是那麽令人震撼。


    原來是這種路線的真相啊。我想起墜落到附近的隕石,據說墜落到三個地方的隕石,全都沒有被人發現,不知道是不是就和這女的有關。


    不,更重要的是,我的肚子變成怎樣了?這樣不會有問題嗎?各種本來該有的功能都正常嗎?


    「我是從外太空來的,所以這樣介紹自己沒錯吧?」


    你問我,我也很難回答。就算你輕描淡寫地說你是從外太空來的,我消退的血色也不會恢複。但地球上多半沒有這樣的生物,這點是沒有懷疑餘地的。


    紊亂的呼吸讓我愈來愈覺得刺耳。即使咬緊牙關想按捺,全身上上下下都使不出力氣,感覺就像活力被肚子上長出來的這東西給搶走了。


    沒有力氣,連跑都跑不掉。但我又不能隻是嚇得發抖。


    這種時候我覺得還是盡量鎮定點,接受眼前的事態,仔細觀察。


    我掀開襯衫,露出肚子。


    少女隻從我身上長出上半身,根部則像是絞緊我的肉一樣,形成漩渦狀。我並沒有感受到肉被絞緊的痛楚。我戰戰兢兢地摸著肚子,知覺本身是還有的。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好。」


    她說話的口氣有幾分像男人,而且我對這種口氣也不陌生。


    「我是地球人。」


    「是啊。」


    「為什麽,你會從我身上長出來?」


    異形啊,你該不會想穿破我的肚子出來吧?


    「我的本性就是要寄生在其他生物上來活下去,留在你身上的理由就隻有這個。」


    寄生,怎麽想都不覺得是用來形容好事的詞。


    被從外太空飛來的寄生生命體這種東西寄生,根本會讓人嚇掉半條命。


    「你該不會打算就這麽一直長在我身上吧?」


    「不會是一直。我想想,大概兩年左右吧。」


    寄生生物說得輕描淡寫,但這期間的長度可不能說得這麽輕鬆。


    「兩年!」


    「我沒說一輩子,你是不是鬆了一口氣?」


    寄生生物把手肘頂在我胸口,拄著臉,就近抬頭看著我。


    除了皮膚和頭發的顏色以外,包括肩寬與手臂的纖細感,都像是個女子,讓我有點退縮。


    說得更清楚一點,坦白說她就像是一尊雕像,也就是含有某種藝術性,我也就沒有理由對她懷抱邪念,而且也沒有這樣的心情,但她上半身是全裸的。


    也就是胸部全露。隻是她的


    胸部卻又光溜溜的,毫無性感可言,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是哪門子的大幸啦。


    「我看你的動搖似乎鎮定了點。」


    「……你為什麽知道?」


    「我隻是讀出了你體內的資訊。」


    也就是偷看我的腦了?別這樣啊。


    若說想忘記的事、不想想起的事,全都被看得一清二楚,那麽光是想像,就會產生一種衝動,想拿菜刀把我的肚子和這東西的軀幹切開。啊,這個方案似乎還挺不錯……


    「這麽做的話,你會死的。」


    她讀取別人的心思,搶先製止我根本沒開口說起的事。我讓本來正要起來的身體坐回去,同時心想,真的假的?但如果她說的是對的,我就會死掉,所以也不能嚐試。


    擅自住到別人身體上,真會找麻煩。


    既然連切除也不行,我是不是就非得做好共生的覺悟不可?


    「說起來,你有什麽目的嗎?」


    「目的?」


    「就是問你來這個星球做什麽?」


    她說了兩年這個期間,所以我想到她有某種願景。


    我懷抱著淡淡的期望,期待隻要這個願景早點達成,她就會願意離開。


    「我並不是特意指定這個行星。但既然來了,應該就會產生某種意義吧。」


    她的說明就像廉價的詩人作的詩,同時還滑不溜手地溜開。


    這個回答並未加深我任何理解。


    「說得更具體點。」


    「我為什麽得跟你說?」


    「我!是你的……什麽東西?」


    我無法貼切地說出來。


    「應該是宿主吧。」


    我差點就要信服外星人的意見,但這時我也想到了答案。


    「不對,是受害者,這個說法要貼切多了。」


    「是嗎?」


    她一臉漫不在乎的表情,彷佛認為這個問題已經解決。到了這一步,我已經放棄談判。


    連細部的口氣都一模一樣,讓我覺得就好像在跟自己吵架,很不來勁。


    「……你叫什麽名字?」


    我討厭這種像是要陷入自問自答的感覺,所以試著問問題,讓先前的對話告一段落。


    但得到的回答很無味。


    「用你們所用的語言講不出來,告訴你也是白搭。」


    所以你愛怎麽叫就怎麽叫。她一副沒興趣的模樣,把問題丟回給我。


    「…………………………」


    名字啊?


    總覺得一旦幫她取了名字,就等於接受了她,所以繼續叫異形就好了吧。


    但這外星人還真是很有金屬質感。她的表層是流動的金屬,看著就會令我想起魔鬼終結者。


    「如果你對我從腹部探頭不滿,我也可以從別的地方探頭。」


    她說完就先縮了進去,等等原來你可以縮進去喔!她就這麽無聲無息消失,我正覺得驚愕,她就從背上冒了出來。伴隨著一種擠海藻涼粉似的,溫溫軟軟的觸感。我忍不住發抖。


    而且換成這種姿勢,感覺有視線從背後的死角射來,又另有一種令人不安的感覺。


    「就沒有不冒出來的選擇嗎?」


    「那樣對我不方便。」


    是要怎麽個方便啦?難道她是打算開玩笑說不出來會悶嗎?


    她縮進去,又回到肚子冒了出來。看來這位異形很有禮貌,願意和我視線交會來說話。被人這麽輕鬆地經過體內移動,讓我覺得快要發瘋了。我現在想要嘔吐的感覺,應該就是這麽來的吧。


    露出胸部或肚子,會讓我不自在,所以我把掀起的襯衫往下拉。


    結果卡到異形的身體。往下拉,拉不下來,她愈來愈不耐煩地眯起了眼睛。


    「這樣很礙事。」


    「你才礙我的事。」


    「這應該是見解的不同。」


    她這麽說,看來完全沒有讓步的打算。對這個太自私的不速之客所湧起的怒氣,以握拳的方式體現出來。要是摸摸看,不知道是軟,還是硬的?手會痛嗎?疑問在我腦子裏翻騰。


    如果外表是男的,我早就打下去了,她的手法還真卑鄙。


    我的襯衫仍然掀起,思緒卡在原處。我接受異形存在的現實,對遭到寄生這件事也算是接受,而且看來也沒有什麽解決方案,那麽就得思考都來到這一步,到底該怎麽辦才好的問題。要就這麽照常生活下去……嗎……我神經沒這麽粗。


    往旁一看,幼犬縮起身體,發出鼾聲。


    這小狗也一樣賴著不走,讓我覺得傻眼。真希望它能把這種厚臉皮也分給我一點。


    我看著睡著的小狗,抓起枕邊的時鍾,看看現在幾點。一看時間,發現已經接近深夜,換做是平常,我會鑽進被窩裏,可是今晚我實在不可能順利睡著。而且說起來,要是睡下去,這家夥怎麽辦?我可以翻身嗎?大大小小的擔憂接連浮上心頭。


    「你啊……是要就這麽生活下去吧?」


    「我是這麽打算。」


    有回答。我摀住耳朵,聲音就變得遙遠了點。不是從我體內出聲。


    雖然不想承認,但這就是現實。


    因此,雖然比較接近死心而不是覺悟,但我還是接受了現狀。


    「吃飯怎麽辦?」


    「不必,我會從你的身體吸收。」


    真是寄生生物的典範。而且很熱,一鎮定下來,酷熱就一口氣從四麵八方攻來。


    我想開個窗戶,朝窗框一看,就有一段記憶隨著夜景浮現。


    我想起了一起令人推測不出犯人麵貌的犯案行為。


    事情發生在幾天前,但那究竟是怎麽回事呢?由於房間並未被翻亂,我也就沒有報案,不知道其他房間是不是也遭到了同樣的入侵?我和同一間公寓的房客沒有往來,所以也沒有機會去問個清楚。我想多半是從窗戶跑進來的,但大費周章從二樓闖進來,卻隻偷走冷麵,這是搞什麽鬼?


    「我一開始是寄生在這隻生物上,但立刻發生了問題。它沒有語言。」


    異形麵向幼犬。


    「它腦子裏真的很吵。」


    異形第一次露出苦澀的表情。狗的思考啊……也許我還真想偷看一下。


    「畢竟你們雖然尚未成熟,但仍然可以透過語言來溝通。」


    「你這外星人,日語可說得真流利啊。」


    全球語言不是英語嗎?


    「因為我沿用了你的知識啊。」


    外星人的手戳了戳我的額頭。這種觸感很柔軟,和外觀給人的印象相反。


    「我對這個行星的知識和語言型態,大致上都根據你的知識來認知。」


    「原來如此啊……」


    難怪說話口氣每每令我不爽……我當然對自己的不愛理人有自覺。


    「那毛茸茸的東西是汪汪吧?」


    「那是它的叫聲。」


    「嗯?……嗯,狗,是狗啊,汪汪比狗好叫呢。」


    我用看著奇妙事物似的眼神,看著異形這樣獨自點頭。


    異形察覺我的視線,把矚目焦點從狗移到我身上。


    「幹嘛?」


    「我是想到你說了些很女孩子氣的話。你有性別嗎?」


    「沒有那種東西。我現在這個模樣,也隻不過是投影我第一個接觸到的生物所具有的形象。」


    異形朝我伸出手。她那纖細的女子手掌與手指,摸了摸我的下巴後又放開。


    「是這隻狗的?」


    「不是,是更久以前的事。」


    異形淡淡地訴說,但她靜靜閉著眼睛的模樣,像是在想起


    往事。


    她的外表會顯得稚氣,不知道和這件事有沒有關?


    不管怎麽說,比起肚子長出醜怪的宇宙生物,至少帶來的嫌惡感要淡一些。


    我把手肘頂在盤起的腿上,發著呆讓意識發散。我很累,但隻有眼睛格外清醒,老實說這樣很累人。我對這個感覺不陌生。就算直接鑽進被窩裏,多半也隻是猛打嗬欠卻睡不著,對此愈來愈不耐煩吧。


    隔壁間有點吵。是我剛剛撞到牆壁弄得很吵,對方才還以顏色?


    我仔細傾聽這些聲響,等聲響中斷後,我動念起身,走向玄關。


    「你想去哪裏?」


    「散步,我想讓腦子冷靜冷靜。」


    我想盡可能接觸冰冷的空氣,先把這場騷動重置一下。


    要是不把這層黏膩的氣氛弄得平靜點,我永遠都睡不著。既然沒有把握能夠說明自己身上發生的大事,明天的打工也就不能不去。


    「晚上在外麵遊蕩,實在很難說是健全的活動啊。」


    我鞋子穿到一半,異形就對我說起這種像是訓導老師會說的話。


    「晚上就該睡覺。」


    「就是你害我睡不著。」


    至少該有點自覺,還有給我縮進去。她這樣冒出來,我根本沒辦法走在外麵。


    異形頓了一會兒後,提出一個提議。


    「要不要我調整一下你的腦,讓你睡得著?」


    「不要好心亂搞別人的腦袋。」


    你這個異形總算露出本性啦!光是這句發言,就讓我覺得腦袋好像被人用爪子抓個不停。


    「你有什麽不滿?」當事人似乎完全不了解。


    如果真的辦得到,那麽洗腦不也是拿手好戲嗎?


    也許我應該要多一點危機意識才好。


    我說這樣很可疑,命令異形縮進去,她就心不甘情不願地躲到皮膚底下去。也不知道是什麽原理,她完全躲了進去。我從襯衫上摸摸肚子,並沒有東西卡著。背上我也摸了摸,她沒有出來,所以看樣子是完全收納到體內了。


    想像到異形和我的內髒同居,膝蓋就差點要發抖。


    我走出公寓,看見裝設在屋外的洗衣機前麵站著一名女子。我認出她是鄰居,但由於時候這麽晚了,我本來以為不會有人在,所以嚇了一跳。她拿著沾滿泥土的衣服,探頭往洗衣機裏頭看,看見我後露出狐疑的表情,但仍對我微微一鞠躬,我也跟著簡短地回禮。


    不知道我們在玄關的對話是不是被她聽見了?也許她把我當成了一個很愛自言自語的家夥。再出更多洋相前,我從襯衫上按住腹部,匆匆離開。我自顧不暇,不知道隔壁房間是不是也出了什麽事?


    虧我本來還覺得這間公寓裏住了很多怪家夥,隻有我比較正常,卻在一夜之間把他們遙遙甩到了後頭。


    出了公寓後往右手邊走,沐浴在便利商店的強光中。我應該沒吃晚餐,但神奇的是肚子並不餓,是因為肚子裏塞了一隻異形嗎?


    我沿著從這間便利商店旁邊延伸出去的坡道,不斷往上爬。一路爬上去,就會去到一間大學,我不時會為了去那裏的學生餐廳吃飯而跑進去。今天我在看得到停車場前的警衛先生的地方就右轉,往山上走去。說的精確一點,是走過蓋在山坡上的一處墓園。從這些蓋在高處的墳墓間穿越,就吹過一陣有如靈魂般冰冷的風。


    我的頭發與袖子被風吹得啪啦作響,讓我覺得有些舒暢。


    我更往前進,在西洋墓園邊緣的樓梯坐下。之所以選擇這個地方,是因為這裏就像庭園一樣有著許多綠草與花圃,從中吹過的山風感覺十分清澈。西洋的墓園和日式的墓園不一樣,並不是隻放了些墓碑。這裏占地雖小,卻將天使和女神的雕像當成墓園的一部分來裝飾,所以顯得很熱鬧。感覺就是明亮了些。


    我閉上嘴而坐著不動,就覺得隻有風很忙,其他的一切都沉默不語。相信除了我以外,這裏沒有其他客人。回頭一看,被影子上身的山,切下了夜幕的一部分。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世界一片漆黑,和墓園很搭。


    在這種地方,若說有其他人在,那麽多半就是幽靈或妖怪了吧。


    我並不相信有所謂靈魂或幽靈存在,所以並不害怕。但我想到既然實際有這種外星人存在,那麽說不定幽靈也是存在的,改變了自己的認知。


    我有點害怕起來了。


    夜色中浮現出人影。異形擅自掀起我的襯衫,冒了出來。


    在夜色中亂動的她,比幽靈還可怕。


    「這裏是墓園啊?是埋葬人類屍骨的地方吧。」


    「是這麽說沒錯啦。」


    雖然不隻是這樣。


    「不然你說是怎樣?」


    異形麵無表情地歪了歪頭。我才想問你幹嘛對我沒說的話做出反應咧。


    我覺得受不了,但也或許是因為涼快,姑且還是回答。


    「是要埋葬回憶。」


    我回答的同時,想起了各式各樣的事情,不爭氣地嗓音都帶了哭腔。


    「抽象的形容很不好懂。」


    「我說這個不是為了要你懂。」


    我不是你的老師。就隻是你問了,我才回答。


    我對像是陷入思索而住了口的異形不管,仰望夜空。深深吸一口氣。


    吸入的空氣替換填滿肺部的悶熱空氣,我總算喘過氣來。


    從會適應墓園的寧靜這點看來,也許我比較接近死人這一方。


    但異形就像要打斷我這一刻似的,冒出來出現在我眼前。她湊過來幾乎遮住我整張臉,沒規矩地將像是在觀察我的視線直射過來。異形不會看人臉色,而且她有在呼吸嗎?有痛覺嗎?眼球不是裝飾嗎?耳朵有意義嗎?


    我全都不明白。


    「你有同伴嗎?」


    「同伴?」


    異形眯起了眼睛。


    「例如有一大堆跟你同種類的生物,大舉降落到地球,之類的。」


    然後這些家夥連人的大腦都占據,混進人類社會,發展成重大事件。


    常見的故事。


    異形從我的腹部消失。我正等著看她搞什麽鬼,右手就溶解了。


    我把痙攣的眼睛往右一看,從我手上長出來的異形就說:「也可以像這樣,借用右手形成我」「別這樣別這樣!」我趕緊揮動右手趕她走。異形若無其事地又從肚子長出來,讓我鬆了一口氣……不對,放心的環節太奇怪了。


    被她轉移到右手上時,我的幾根手指相互分開獨立的知覺消失,讓我毛骨悚然。


    我朝異形離開後的右手瞥了一眼。手指是五根,也會照我的意思動。


    但仍無法完全抹去留在心中的不安。


    我用力閉上眼睛,當作沒看見,等恐懼消融在脈搏中。


    睜開眼睛一看,無論我怎麽等,眼前就是有著灰色的異形。


    我跑不掉。


    無論想去哪,她都會跟著我,而且連我的安祥都會被搶走。


    白天蟬鳴,夜晚則是一時的平靜。


    我那本應一成不變的二十二歲夏天,染成了炮銅色。


    「你最好趕快起床。腦應該已經覺醒了。」


    「…………………………」


    討人厭的鬧鍾告知我早晨的來臨。醒來的感覺堪稱史上最差。


    異形湊過來看著我睡得滿是汗水的臉。都是她害的,雖然不會睡昏頭,但也不覺得有睡到。昨晚發生的事情不但不是一場夢,甚至讓我沒有心思作夢。


    正好就在我坐起時,牆壁像是被東西撞到似的一震。聲響也很大,隔壁從昨晚就很吵鬧。但我這邊也很吵,所以沒辦法


    抱怨。相對的,另一邊的鄰居則很安靜。我不太常在外麵看到她,所以印象也很淡,記得應該是個女的。


    「你最好立刻用餐。從營養不足的你身上奪取能量,會很沒有效率。」


    「不上繳給你才有效率得多了。」


    一想到以後每天都要進行這樣的互動,就覺得頭昏眼花。


    雖然不是乖乖聽話,但我仍然粗魯地張羅好剩下的五穀片。包裝上寫說請加牛奶食用,但牛奶已經喝完,所以我加了麥茶。這是我第一次嚐試,吃起來很淡,但想到隻要灌進胃裏就都一樣,也就不怎麽在意。我大口大口地灌。


    「我搞不懂你啊。」


    默默看著我的異形對我拋出疑問。


    「搞不懂什麽?」


    「用餐這回事,對人類而言不是會覺得幸福嗎?」


    異形一臉意外的模樣,反而還讓我意外的多了。


    原來我動著手和嘴巴的模樣這麽無聊嗎?也是啦,說不定真的是。


    「這種事是因人而異吧。」


    我隻是沒有興趣。我想我隻是隱約有著非吃點東西不可的意識,也就遵照這個意識形式。所以餐點內容也就理所當然地不均衡。


    「這樣我會很為難。」


    「為什麽?」


    「得請你備妥各種對我而言必要的營養素才行。」


    我哪管你怎麽樣……慢著,這也就表示,如果我不吃不喝,她也會死掉?而在這之前,她應該就會跑掉,所以這種驅趕的方法也有其可行性啊。


    我一邊想著,一邊把碎碎的五穀片送進嘴裏。


    之後連睡醒的幼犬也磨蹭過來。小狗肚子應該也餓了,不知道有沒有什麽能喂它吃的東西?我知道有的東西可以給狗吃,有的東西不行,但沒有相關知識。曾經在狗體內待過的外星人會不會知道些「我不知道」啊,是喔。


    真沒用。我打開冰箱一看,裏麵放著香蕉。盡管皮已經變色,但果肉應該不要緊。


    「要吃香蕉嗎?」


    我對小狗問問看。它磨蹭到我腳邊來,彷佛要我趕快拿給它吃。


    吃個一根大概不會有問題吧?


    我把香蕉剝了皮,切成一片一片排到盤子上,放到小狗麵前。小狗開始嗅了起來,像是想弄清楚這是什麽東西。它大概很餓吧。它很習慣跟人相處,所以像是有人養,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是沒有飼主在,我可就傷腦筋了。


    我把麥茶倒進另一個盤子遞過去,它就對麥茶也舔了起來。


    順便說一下,我的盤子就這麽用完了。以一個人生活來說,兩個就已經綽綽有餘。


    我看著小狗開心地吃著香蕉,過了一會兒。


    「那麽……」


    小狗要怎麽辦?可以丟下它,自己去工作嗎?我擦擦汗心想,不,這樣應該不太好吧。


    聽說狗很容易中暑。它看起來就毛茸茸的,所以我覺得這是當然的。


    「說起來,為什麽這隻狗會在這裏?」


    「我轉移到你身上後,它就直接跟來了。」


    趕走它好不好,你這個殘忍的異形。


    「說到這個,我完全不記得了。真虧我有辦法回來啊。」


    「是我控製你回來。」


    「你還是給我馬上滾出去。」


    我不能對掌握宿主主導權的寄生生物視若無睹。


    「放心吧,控製全身需要花費大量的能量,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這麽做。是因為你昏過去了,我才隻好控製你,你反而應該感謝我沒把事情鬧大。」


    我不放心也不感謝。隻要她有這個意思,就能夠控製我,光這一點就是很大的問題。而且這也表示不吃不喝作戰是不可能成功的。真到了緊要關頭,她多半會控製我,硬把食物塞進胃裏吧。說到塞,我按住下巴,總覺得下巴的關節從昨天就一直在痛。


    「應該是我從嘴鑽進你體內時造成的吧。」


    「……是這樣啊。」


    我什麽都不說了。光是喉嚨和內髒沒出問題,就姑且當作是賺到了吧。


    「可是……該怎麽辦呢?」


    我試著拉上很少去碰的窗簾試試看。積在窗簾軌道上的灰塵灑了下來。我揮開這些灰塵,以免掉進倒了麥茶的盤子裏,然後查看變暗後的房間狀況。這不是遮光窗簾,所以效果隻是聊勝於無。我打開電風扇,開到強,朝小狗吹去,發現不隻是毛,連耳朵也在晃動,讓我有點擔心會不會把它的耳朵都給吹掉了。


    我隔著窗簾仰望陽光。到了中午,陽光可沒這麽溫和,讓我愈想愈擔心。小狗又不是說熱了就會自己去泡冷水澡,而且也無法向任何人求救。


    我正覺得煩惱,異形就再度長了出來。她手按下巴,注視著我。


    「你對我一點都不慈悲,對汪汪倒是很體貼啊。」


    「要是回到房間卻發現它死了,不是會很不舒服嗎?」


    「我倒是覺得死了也無所謂啊。」


    不,我是還沒有想到那麽遠啦。


    「倒是你也該想想辦法,這小狗等於是你帶來的吧。」


    自己撿來的狗,就該自己照顧。大家在台麵上都會這麽說。


    異形做出雙手抱胸思索的動作。看著她這樣,我忽然想到。


    把事情交給她做,會不會搞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情來?


    「說穿了,隻要能讓這隻狗自動自發因應溫度的改變就可以了,對吧?」


    「啊?嗯,是這樣,沒錯啦。」


    我含糊地點點頭,異形就縮回肚子裏。


    喉嚨底下有個聲音,伴隨不祥的預感發了出來。


    「這會有點難受。」


    「啊,喔,咳噗咕咕喔波波波波嘎!」


    感覺就像一整根圓木在食道逆流。一團又粗又黏稠的東西,從身體內側爬出來,填滿了喉嚨、口腔。我的嘴被強製拉開得幾乎下巴脫臼,卻仍有一大團絲毫不適合從這個通道通過的體積往外硬推,滿溢而出,感覺就像連內髒都一起擠了出去。


    我受不了這種像是上半身被淘空的失落感與疼痛,趴到了地上,下巴連連抖動,止不住眼淚和鼻水。我吐出了一大團帶著點紫色的灰色物體,蓋住了小狗,把它包覆起來揉動。等揉動結束,灰色的塊體中隻浮現出亮澤的嘴唇。


    這嘴唇發出異形說話的聲音。


    「好,那我回去了。」


    「嗚嗚,喔吧吧吧吧吧吧!」


    這次是往裏灌。從另一種方向讓我想吐,眼睛幾乎都要翻白眼了。


    噗通一聲收進胃裏的物體,就像溶解似的消失無蹤後,我連站都站不起來,酸酸的液體和眼淚滿了出來。感覺就像把嘔吐出來的東西又灌水胃裏,讓我覺得胸口苦悶。


    「我對汪汪的中樞神經做了些調整,這樣一來,它應該會能夠靠自己處理一定程度的危機。隻是這種調整的幅度很難控製,也有可能會並發智能增加的情形……」


    又回到我肚子冒出來的異形,嘮嘮叨叨地喃喃自語。


    我沒心思陪她討論那些,隻回得出這麽一句話:


    「你給我一直待在小狗體內……」


    「裏麵很吵,我不要。」


    異形很任性。而被這個異形包住過的幼犬在叫。


    它很有精神地跳來跳去,還在我頭上跳舞。喂,這小狗被異形操縱了啊。


    「你果然覺得我最好死掉吧?」


    「嗯。」


    這次不是說謊。


    我身心都已經精疲力盡。基本上,我沒有不去上班的選擇可選。真羨慕那些會覺得隻要請假就好的大學生。公寓的居民大半都是學生。


    混在其中的異物走出公


    寓,一如往常地走向地下鐵車站。小狗的問題,我也隻能相信異形有處理好,但異形指著我準備的大量麥茶和作為午餐的香蕉,對小狗說「不要馬上就吃掉」,小狗就一副聽懂的模樣,也就讓我覺得似乎不要緊。反倒讓我擔心起,要是狗聽得懂人話怎麽辦。


    「開水龍頭的方法,我也已經以知識的形式教過它了。要是太熱,它應該會用衝澡的方式應付吧。」


    「那樣的話,事後收拾起來可辛苦了啊。」


    我會就這麽被狀況牽著走,一直養下去嗎?


    包括被房東發現而鬧得很麻煩的可能性在內,怕麻煩的感覺壓過了想養的欲望。


    濕度很高的夏天早晨,就像放棄了早晨這個時段的義務一樣,顯得十分倦怠。感覺像是空氣隨時都從旁擠壓身體,感受得到一種質量。再加上肚子裏有個不時會動來動去的家夥,更讓我受到一種不愉快感侵襲,想用力亂搔腦袋,大聲呼喊。


    途中我從隕石墜落的現場前走過。四周的損害情形與隕石剛墜落時沒有什麽兩樣,沒有任何人動手收拾。包括報導記者等各方人士一組又一組地進進出出,擠得水泄不通,而這些情形也總算漸漸過去,相信收拾的工作才正要開始。


    停在停車場的車被掀翻,還因高熱熔解,情形滿目瘡痍,簡直像是爆炸中心地。鋪設的水泥也被掀起、熔解、飛散。


    看在汽車和土地的所有人眼裏,多半是慘不忍睹。


    由於是在深夜墜落,並未有人犧牲,但相對的損失也很慘重。


    異形從襯衫上麵,也就是我的胸口冒出頭。我哇的一聲往後退,但距離不變。她的後腦杓壓住我的嘴,讓我覺得氣悶。


    她縮回去,一直看著現場,所以我固然焦急地擔心被人看見,但更在意的是她為什麽這麽關心。


    「這顆隕石,跟你有關嗎?」


    「這顆沒有。」


    她雖然否認,回答中卻也包含了令我好奇的部分。主要是在於「這顆」這個部分。


    「你是說也有跟你有關的?」


    「如果有,那就是有吧。」


    我的疑問固然含糊,但她的回答更加令人莫名其妙。


    「若說有什麽懸念。」


    她吊人胃口似的說到這裏就停住。我等她開口,但沒有下文。


    「若說有?」


    我好奇起來而催促她說,但異形仍然沉默,而且還難得自動自發地縮回去。


    看來她有事瞞著我。隻是話說回來,現階段別說隱瞞,我等於什麽狀況都不了解,所以也沒太大的差別。我對宇宙的秘密沒有興趣,所以也不會覺得不舍得離開,很快就再度邁出腳步。


    我搭地下鐵前往打工的去處。為了減少交通費的開支,我也在找附近的工作,但自然沒這麽容易碰巧被我找到。我心想至少比搬家要便宜,於是做出妥協。


    我走著通往地下的樓梯下去。愈是往下走,就連氣味也一起變濃。


    地鐵站的空氣溫溫的,還摻雜著多種人類的氣味。


    看著通往月台深處的黑暗,就覺得自己好像走在生物的腸道裏。


    這個時段是往這邊的人比較多,前往都市中央的人很少會需要排隊。不管哪裏都好,我隻想隨便找個地方排隊,忽然發現自己慢了很多很多拍,才注意到一件事。


    我沒停步,一邊大步走向月台前端,一邊問起。


    「你剛剛在小狗和我之間往返了,沒錯吧。」


    「是啊。」


    衣服裏傳來說話聲。一想像肚子現在是什麽狀態,就不寒而栗。


    「那不就表示你要轉移到其他人身上也很簡單?」


    「是啊。」


    她很乾脆地承認了。


    「是嗎,果然是啊。」


    這麽說來。


    這股情緒,隨著電車接近月台的聲響,在我心中爆發了。


    「我哪有需要這麽辛苦!」


    「啥?」


    「這樣不是誰都可以嗎?」


    既然可以輕易寄生在任何人身上,那為什麽挑上我?我對這種蠻橫作風的憤怒爆發了。也不考慮周遭等電車的那些人在看,氣得跺腳。


    「去找其他那些,會歡迎你的家夥。」


    畢竟你自稱是外星生命,多得是有興趣的家夥。


    「我拒絕,畢竟不應該輕率地增加知道我存在的人。」


    異形從襯衫下麵隻冒出頭來。


    我雖然已經漸漸看慣,但仍差點嚇得尖叫。


    既然你說不想被別人知道,那就不要露臉。要是在這種地方被人看見,連我都會被送進實驗室。我從衣服上拍著軀幹教訓她,她就嫌煩似的皺起眉頭縮了回去。


    「我也不偏好被人類追趕。」


    「就算是這樣,寄生在我身上有什麽意義嗎?」


    「沒有吧。」


    她斷定的回答了。我正啞口無言,異形就說:


    「你碰巧路過。然後你又貿然接近了汪汪,我認為機不可失,於是就轉移到你的身上。就隻是這樣。但我就在這樣的前提上問你一聲,是不是隻要有理由,那麽你即使陷入不幸,也能接受?」


    電車停在月台邊。就像換血似的下了一批旅客,又換了一批上去。


    我從這稀鬆平常的景色退開一步,跟異形對話。


    「如果是這樣,要我弄出個待在你身上的理由也行。」


    「……理由?」


    「就當作是我選擇你代表全人類?」


    異形多半也是以她的方式,顧慮到我的精神狀態而做出這樣的發言。


    我的肩膀自然而然地一晃。


    外星人的靈魂,似乎遠比我們的靈魂更合邏輯。


    「如果是這樣,我就以全人類代表的身分拒絕你。」


    由於我今天早起,時間還很充裕。至少不是晚個一兩班電車就會很緊迫。


    但我仍然動身想搭上眼前的電車。


    就像呼應身體晃動似的,肚子裏有東西在蠢動。


    「我從昨天就一直在想。」


    「……怎樣啦?」


    「你真是個沒有適應力的人。」


    我真想殺了她。


    我就這麽把異形養在肚子裏,搭上電車。


    當社會大眾知道這件事,我還能以人類立場坐在座位上嗎?


    我下班踏上歸途時,想著各式各樣的念頭。


    想著錢、想著晚餐。想的多半都很現實,都是今天的事情。


    每到這個時期,我經常因為滿腦子都被很熱這個事實填滿,變得像個行屍走肉,連動作都變得很馬虎,但今天剛走出地下鐵的我,想的卻是小狗。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我的腳步才會比平常快了些吧。


    一起從電車流出來的人群,以及正要從大學回家的學生。兩股人潮上下交錯,我盡可能在人潮的縫隙間穿梭,以最敏捷的方式移動腳步。


    「比起人類,你更喜歡汪汪吧。」


    「……這我不否認,但你不要再稱汪汪了。」


    以外星人的感覺來說,這樣未免太女孩子氣了,坦白說根本不搭。


    我爬上公寓的樓梯,就聽到隔壁房間在說「麥~~茶」之類各式各樣的詞匯。大概是有人來找她玩了吧。另一個房間還傳來「喔布隆森!」之類的喊聲,硬是熱鬧得很。不隻是我個人,連周遭都變得很吵鬧,我那本來風平浪靜的日子,彷佛正逐漸遭到漩渦吞沒。我一邊擔心起自己有沒有辦法逃脫這種狀態,一邊把鑰匙插進孔裏。


    進了房間後,我先查看小狗有沒有倒在地上。我準備的兩個盤子都空了。由於聽得見聲響,我過去一看,發現泡


    澡時舀水用的木盆已經移動到廚房的水龍頭下麵,而小狗就在木盆子裏放了水,嘩啦嘩啦地泡著……看起來很開心嘛,喂。


    我和泡著冷水的狗四目相對,接著小狗就突然從木盆跳了出來。它渾身濕答答地跑來跑去,弄得整個房間都是水,但這種時候我就當作沒看見了。


    「他會不會太聰明了點?」


    「因為我把你的知識複製到了它腦子裏啊。」


    「你輕描淡寫講出來的話也太可怕啦。」


    總覺得對這些事情愈來愈麻痹,另有一種可怕。小狗在我的腳周圍繞來繞去,伸出舌頭跟我討晚飯。她說複製了知識?不要有事沒事就增加我。而且如果像我,就不可能會像這樣纏著人不放。即使完全出於盤算,我也不會做出這種事情來。


    「香蕉也已經沒了,隻能乖乖做飯了嗎?」


    我蹲下來抱起小狗,然後掙紮地心想這是我的職責嗎?


    去買個狗食來就好嗎?以前住在老家的時候,有個以帶五隻狗散步出名的阿姨,就拿自己做的飯喂狗吃。記得那是用牛奶去燉煮蔬菜、雞胸肉和米飯。我曾經試著偷吃,所以連內容都還記得。


    我想起這樣的往事之餘,卻一直找不出養這隻狗的意義。但話說回來,我又已經記得了它的臉,讓我很難狠下心把它趕出去。像這樣一旦照顧過,就很難拋棄。


    虧我就是這樣才喜歡一個人獨處。


    我先把狗放到地上,像是要把心中的異物全都吐出來似的,重重歎了一口氣。


    之後留在心底的東西,就像沙子一樣緩緩流過。


    每有一個念頭流過,留下的軌跡都在發燙。


    「唉,好麻煩啊……」


    我隻拿著錢包就跑了出去。我說話聲調萎靡,身體卻想開了似的十分輕快。


    我一路跑到超市,一口氣買完東西。買了很多東西,然後又使勁跑了回來。


    我回到公寓。明明傍晚了,我卻汗流浹背,關節殘留的疲勞十分沉重。


    我先把購物袋放下,然後靠在廚房的櫥櫃邊癱坐下來。


    手剛撐到地板上,就覺得手肘一軟。


    「果然好麻煩。」


    「你對我一點都不慈悲,對汪汪卻……」


    「好啦對啦就是這樣啦。」


    光是襯衫貼在皮膚上,就已經讓我想到就厭煩,根本沒有心思去和多半會從底下冒出來的家夥閑扯。我先用襯衫衣領擦擦汗,然後閉上眼睛,等炎熱和倦怠感過去。


    「我可沒有乾枯到需要靠寵物……」


    來滋潤心靈。反而滿身都是令人不舒服的汗水。


    這身汗水,有多少是夏天以外的成分造成的呢?這個問題我根本不想去思考。


    「好困。」


    我喃喃自語地起身,決定去做小狗的晚餐。


    我有樣學樣地重現出附近阿姨的料理。準備好雞胸肉、米飯、白菜和起司,再用牛奶和少許的水燉煮。這道菜氣味很香,以前放學回家路上肚子餓時,往往就會忍不住受到吸引。


    真沒想到那種無聊的貪吃勁兒,竟然會在這種地方派上用場。


    「你花的工夫是做自己飯菜時的三倍。」


    今天的午餐是胡蘿卜三明治。我是在百貨公司地下樓買的,吃起來還挺有口感的。


    我隻是頭腦簡單地想著隻要吃蔬菜應該就會健康,就這麽持續這樣的選擇到今天。


    「你怎麽不乾脆一起吃飯?」


    「啊?喔,我晚點再吃。」


    我繼續燉煮。我自己的腦袋也愈來愈發燙,幾乎要煮熟了。


    隔壁房間大聲嚷嚷個不停,讓滾燙更加嚴重。


    我燉得差不多,就先嚐嚐滋味,盡管覺得太淡,還是關了火。


    「是不是先放涼一下比較好?很多細節我都不知道啊。」


    我煮太多了,所以剩下的就放進冰箱,明天隻要加熱應該就行。


    我把飯菜裝進碗裏,拿去給小狗。小狗躲在書桌下躺著,但似乎是感覺到氣味和我的動向,就跳了出來。它的反應不太像是小狗,感覺有點人味。而且我在端很燙的東西時,實在希望它不要往我腳下靠過來。因為這樣會讓我們彼此都很危險。


    我把碗放到地上。小狗湊過來看,先嗅了嗅氣味,然後一點一點地送進嘴裏。看來它果然怕吃太燙的東西。


    「好吃嗎?」


    我問它對滋味的感想,小狗就汪汪叫了兩聲。不是那種含糊的叫聲。我心想,汪汪聲咬字如此清晰的狗還真稀奇……是異形造成的不良影響嗎?


    「汪汪。」


    「看你也不會讓我抒壓。」


    所以我才不對你好。


    「你也該吃飯了。」


    從剛剛她就很囉唆。簡單翻譯一下,意思就是「我肚子餓了」。


    「晚點再說,現在我想先泡個澡。」


    要去除黏膩感,洗身體應該會比洗衣服更省事。


    昨天我沒泡澡,所以這下應該總算可以擺脫那種像是拖著沉重布匹的感覺了吧。這裏是做學生生意的便宜公寓,但房間裏備有澡盆,這點讓我很中意。盡管款式老舊,就隻是很深,連腿都沒辦法伸直,但這種款式我早就習慣了,跟我老家一樣。


    我等不及熱水放滿,在浴室與小狗之間晃來晃去。小狗似乎是要把飯菜弄涼,用前腳操縱電風扇往它吹。看著它被風吹得擺動的耳朵,就有種不可思議的心情,覺得到底什麽叫做智慧。


    澡盆裏的熱水放滿了,於是我一邊費力地脫掉黏在皮膚上的衣服,一邊跳進澡盆。我腳下一絆,差點一頭栽進去。我在疲勞的催促下,想也不想就泡進熱水裏,但總覺得好像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唔喂~~」


    但當我連肩膀都泡進熱湯裏,很快就覺得那都不重要了。我維持抱膝而坐的姿勢,把頭往後仰。籠罩在一種像是身體溶解在熱水之中卻反而正合我意的舒暢裏,讓我大大打了個嗬欠。我忍不住心想,如果死的時候,是死在澡盆裏,那也不壞。


    吹口哨或哼歌,應該都會被隔壁房間聽得清清楚楚吧,畢竟右邊房間的房客每次都很吵,所以我也來唱個歌吧。我正想得靈魂都有點出竅,澡盆的水麵下就噗通噗通地不斷冒泡。我可不記得我放了入浴劑。


    就在我背脊發涼,凝神細看那是什麽東西的瞬間……


    「噗哈!」


    「波波!」


    她口吐白沫,我也同樣嘴角溢出白沫。


    異形突然浮了出來。甩了甩她泡得全濕的異形腦袋,把熱水甩得到處都是。


    「你、你幹嘛啦?」


    「臉不露出來,就什麽也看不見。」


    我都忘了,她在。我連一個人泡澡都是奢望嗎?


    這時我才回想起,上廁所時我也有過類似的掙紮。


    「外麵氣溫很高,卻還泡在溫度更高的液體裏,實在令我難以理解啊。」


    異形用手肘頂在我胸口,撐住她的臉。她就這麽就近抬頭看著我,模樣和以往不一樣,顯得很女性化,讓我忍不住撇開了目光。


    「泡澡就是這麽回事。」


    「你的回答不構成解釋。」


    那當然,畢竟我根本不想說明。我才剛想拉回視線,又看到她還在抬頭看著我。


    「…………………………」


    我有點後悔讓熱水呈透明色了。這下連異形小小的變化都會注意到。


    對方是異形,可是……


    感覺就像和女人一起泡澡,讓我心浮氣躁。


    我們臉靠得近,又濕潤有光澤。


    有光澤不重要。


    雖然如果問我說換成男


    人的臉是不是比較好,我可就加倍想敬謝不敏。不過盡管沒有下半身,但和裸體女子待在可以互相擁抱的距離,就覺得熱水的溫度高了三成左右。


    她在外麵明明也一樣裸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頭發弄濕了,看起來比平常柔軟。


    「如果不是從肚子長出來,這構圖是不是就還算挺上相的?」


    反而可以說,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有辦法直視眼前的現實。


    「濕度很高啊。」


    異形不悅地眯起了眼睛。頭發上的水滴隨著她的動作而滴下,順著我的臉頰流下去。從皮膚上流過的水,也和異形一樣染成了炮銅色。


    本來我對她皮膚的印象就隻有堅硬、像是金屬,但摻進水氣後,就讓我意識到這是「皮膚」。


    我忍不住把手伸向她的臉頰。


    這會不會是我第一次摸到異形?


    我把手放到她的臉頰上。


    她那亮澤的肌膚,摸起來比想像中更舒服,更柔軟。


    「……我真嚇了一跳。」


    「怎麽了?」


    「你看起來有金屬狀的光澤,讓我一直以為摸起來更硬一些。」


    接觸到這種近似生物的質感,讓我有種戰栗的感覺。


    一想到這是女人的肌膚,血液就匯集到大腦,讓我頭昏眼花。


    感覺就像喝醉酒,身體吸進了熱水似的。


    異形不管這些,手放上我的胸口。


    我聽見水麵啪啦一聲破開的聲響。


    「你還硬得多了。」


    「……也是啊。」


    無論嗓音、皮膚、臉孔,現在甚至連神情舉止,都是個女人。


    我的日常又被異形以不一樣的方式打亂。


    異形固定不動,直視我。


    被她眼睛也不眨一下地凝視,感覺就像水位上升,一口氣喘不過來。


    「幹嘛啦?」


    「我給你一個忠告。」


    「……怎樣啦?」


    「我沒有雌雄之別,你對生殖活動的渴望是找錯人了。」


    「少囉唆!」


    連浴室也遭到異形侵蝕的事實,讓我大吼了回去。


    出了浴室後過了好一會兒,身上仍然像是籠罩著熱汽。


    仔細聽著電風扇轉動的聲響,睡意就像受到引導似的悄悄逼近。


    半夢半醒的感覺很舒暢,相對的身體卻很沉重。


    我手肘撐在桌上拄著臉,為今天這一天做出總結。


    「我累了。」


    「那你最好早點休息。」


    「謝謝你……適切的……建議。」


    如果不是這個元凶對我說,我應該就能乖乖聽進去了。


    「你說過……會搶走我的能量……對吧。」


    「刻意說得難聽的這種做法,可讓人不敢領教。」


    「我會這麽累,不就是因為你攝取過剩嗎?」


    「往外尋求原因也讓人不敢領教啊。」


    「你根本是內部原因吧……」


    我連對話都覺得費力整個趴到桌上去。我的身體有一處發出被壓扁似的哀嚎。


    到剛剛都還全神貫注在吃晚飯的小狗,已經縮在房間角落睡著了。我聽說貓睡覺的時間很長,但狗似乎也沒什麽兩樣。吃飽了就睡,這生活真令人羨慕。


    「汪汪真是沒有生產性。」


    「我倒覺得你也差不多。」


    「我光是待在這裏,就已經盡到我的職責。」


    從襯衫裏跟我問安的異形這麽說。剛洗完澡就在肚子裏塞進這種東西,多半彼此都會弄得很悶熱。


    「職責?」


    「要跟你說也行。」


    「……不,免了。」


    對別人的情形知道得太深入,也隻會增加難以割舍的部分。


    即使對象是外星人也一樣。


    遙控器就放在我手構得著的距離內,所以我伸出手,打開電視。雖然並非有什麽想看的節目,但正好用來消磨睡前的時間。我茫然看著畫麵。


    「……嗯惡。」


    當我看懂節目內容,不由得咒罵一聲。


    也不知道是諷刺還是命中注定,電視上正好在播介紹太空的節目。似乎是講述天體運作機製與飛來的隕石數目之類知識的節目。換做是以前的我,都能當作空氣一樣聽過就算,但現在節目中那種得意洋洋的解說,卻讓我在意得不得了。我滿心想把從我肚子冒出來的異形秀給他看,質問他說你對太空又懂什麽了。我對外星人的理解不小心比一般的地球人領先兩千步左右,但這種知識我當然沒有想要。


    節目中還發表了認為沒有外星人與認為有外星人的問卷統計結果。認為有外星人的一派占了八成。


    我有點嚇到,搞不懂大家為什麽這麽相信,是因為實際遇過嗎?


    也許外星人其實離我們挺近的。


    談完外星人問題後,接著提到了隕石。彈起每年大概有多少顆隕石掉到地球上,隕石離地球大概多近的時候能夠加以預測,這類的話題講長著,就有一名來賓突然站了起來,大談他的奇妙假設,換來了眾人冷漠的笑。


    「哈哈哈。」


    我發出聲音一笑,異形就探頭過來問說:「有什麽好笑?」


    我都忘了這裏就有個太空專家。就說給她聽聽吧。


    「說是兩年後會有隕石墜落,這個行星會毀滅。」


    我期待她的反應,想看看外星人會怎麽一笑置之。


    「喔,那就是我。」


    但得到的答案卻以出乎意料的強勁勢頭,狠狠揍了我一拳。


    她若無其事,輕描淡寫,讓隕石砸到我頭上。


    我當場再也聽不見節目裏的所有聲音。


    「……你說什麽?」


    「就是說,你說會墜落的隕石,是我的本體。」


    異形一邊維持平淡的語氣回答,一邊朝電視看去。她手肘撐在桌上拄著臉。


    我還僵在原地,異形已經收集完情報,點點頭說:「這說的就是我吧。」


    「地球人,我這可小看你們了。真沒想到你們竟然已經察覺到我接近。」


    異形說完又補上一句,說可惜察覺了也不能怎麽樣,態度始終冷靜。


    電風扇在轉。聲響聽起來比電視更近,讓我的遠近感錯亂。


    就像空間扭曲似的,視野往順時針方向劇烈晃動。


    「……本體?」


    「是我身體的大部分。隻是嚴格說來不是隕石,是一個生命體。先飛來的我,職責就是引導本體來到這個行星。」


    異形說起的事情簡直給人找麻煩。


    她剛才所說的職責,指的似乎就是這件事。


    結果我還是知道了,這讓我疲勞更重了。


    「也就是那麽回事了?你要毀滅地球?」


    「說來應該就是會變成這樣吧。」


    異形維持趴在地上的姿勢,坦白承認。


    「一旦劇烈碰撞,這顆行星肯定會崩毀。」


    異形掛了保證。說掛保證對嗎?


    我腦袋昏沉。明明應該聽說了一件很震撼的事,眼瞼卻很沉重。隻要一有鬆懈,就開始點頭打起瞌睡。也許是因為事情的規模遠非我所能承受,讓感覺都麻痹了。


    我隻能像異形那樣,平淡地反應:


    「是嗎?」


    「沒錯。」


    我頭和下巴都痛,連答話都嫌麻煩。


    我關掉電視,站起來。


    「怎麽啦?」


    「要睡覺啦。」


    不要再把我往外太空領域拉得更深入,我拿出折好的棉被開始鋪床。


    現在才剛到八點,但我已經精疲力盡,甚至擔心明天起不起得來。


    「是嗎?那你好好休息吧。」


    她這句話不帶絲毫惡意,是一種渾然天成的諷刺。


    相信這個異形身上根本不存在惡意。


    她的靈魂就像不會有人踏入的地底湖水麵,感受不到半點動搖。


    昏暗而冰冷,隻有一整片灰色。


    相較之下,現在的我就是一頭栽進滾燙的泥沼了。


    我鋪好床,關掉電燈後,就精疲力盡地雙膝一軟。


    我聽見了電風扇轉動的輕微聲響,但手腳已經不再動彈。


    我發現自己沒吃飯,但腦袋比胃先倒下。


    就算兩年後地球會毀滅,我也要睡。


    哪怕有惡夢等著,我也無法繼續吊在現實底下了。


    即使行星會毀滅,要是沒有錢,我連兩天後的飯都沒得吃。


    我這麽想,要做的事情並未改變。工作、回家,照顧小狗和自己,然後睡覺。


    被帶往我並不指望的方向而開始的新生活,持續了三天左右,對於小狗的叫聲以及會有莫名其妙的東西從肚子跑出來,都已經漸漸習慣。異形似乎也多少學到了些這個行星上的常識,在人前貿然現身的次數減少了。即使如此,有時候我以為是流汗,卻發現是異形在皮膚上爬過而露臉,所以根本不能大意。要是不小心點,我可會沒辦法繼續當人。


    而事情就發生在第四天。


    這一天,回家的電車上碰巧空出了位子,讓我有得坐。正中央的位子就這麽空出來,兩旁則是兩個滿身是汗,做學生打扮的人。看樣子是從學校一路跑過來,手忙腳亂地上了車。或許就是他們這種熱得冒汗的感覺讓人敬而遠之,站著的人都不去坐。


    換做是平常,我也不會去坐,但我被從後麵的人推上了車,還順勢把我擠到了正中央的位子上。我縮起肩膀,安分地坐下。


    由於是地下鐵,前後都是一片漆黑,窗戶也沒有什麽意義。沒有值得看的景色。


    大概也就是因為這樣,每當電車搖動,坐我旁邊的家夥那濕濕黏黏的手肘碰到我,都讓我很在意,念頭卻仍然漸漸去到那裏。


    遇上了一段隻能想事情的時間,讓我愈來愈有切身的體認。


    事到如今,一種聽到不得了消息的沉重感,才和疲勞一起湧上心頭。


    說是地球兩年後就會毀滅,而且原因就在我肚子裏。我想,這個情報多半比知道彩券頭獎號碼還稀奇。唯一的問題,大概就是這個情報對我沒有任何好處吧。


    兩年後。聽起來很遙遠,但若每天都忙得疲於奔命,這點時間轉眼間就會過去。尤其是讀完高中開始工作後,歲月更像是隻要反覆睜眼閉眼,就不斷流逝。


    沒有累積起什麽,就隻是隨波逐流,從右邊流到左邊。


    不過這就先不提,如果我相信異形說的是真話,那該怎麽辦呢?


    雖然沒有人可以保證她說得對,但異形也沒有理由算計我。


    畢竟不管我知道什麽,或是怎麽被騙,都不會影響這個行星的末路。


    即使我大聲疾呼,世界也不會就此接受真相。


    電車抵達目的地,我從地下上了地麵。地下有著昏暗的熱氣翻騰,外麵則是開放性的炎熱。即使傍晚時分將近,陽光仍毫不萎縮地燒灼地麵,讓我覺得彷佛底下的世界早就已經滅亡,我就是沒完沒了地走在這末路上。


    「肚子餓了。」


    就隻是餓了,隻要能填飽肚子,吃什麽都好。


    「營養問題也該考慮。」


    異形對別人的餐點插了嘴。她似乎認為既然她是榨取我來生活,也就有權插嘴。我很想說這樣很麻煩,你自己愛吃什麽就去吃。


    「你……會吃飯嗎?不,這我之前也問過。你有辦法吃飯嗎?」


    「辦不到。本來的我,並不存在嘴或內髒器官。采用這種外表,也隻不過是為了讓你跟我方便說話,才套上了人類的形狀。」


    從襯衫下浮現的臉孔輪廓悶聲說話,總覺得恐怖片裏看得到這種家夥啊。


    「但我曾經用過餐。」


    「這是怎麽回事?」


    「以前我將寄生的人類納入支配的那陣子,就會為了維持肉體而用餐。」


    異形輕描淡寫地說起支配之類的字眼,讓我背脊發寒。


    「畢竟對我來說這是很平凡的事。」


    「就算你覺得平凡,我也……我也,喔,哦?」


    我話說到一半,有個奇怪的東西跑進視野,於是我抬起頭。


    步道的遠方,有個躺著的男子從大學的方向朝我走過來……這句話已經弄得不知道在說什麽,但這個人就是維持躺在地麵的姿勢,動著雙腳移動過來。


    也就是說,他是隻動膝蓋以下的部位,拖著身體過來。我瞪大眼睛,心想又不是蜈蚣。他蠕動著往這邊靠過來,顯然是朝我前進。為什麽?我完全沒見過這個人。他很年輕,但眼睛直視天空。這名青年蘊含著一種與行動不搭調的陽光感,麵帶微笑地朝我爬過來,這種模樣讓我戰栗。


    既然我不認識這個人,那麽這種怪事多半就是因為……


    他集周遭的矚目於一身,在我麵前停下,然後……


    「果然待在附近啊,上半身。」


    腳指著我這麽說。這已經超出我所能理解的範疇,但就是腳在說話。男子腿上長出的灰色腳,把拇趾搖得像指揮棒一樣,發出聲音說話。我的理解已經跟不上,但對方說這幾句話的對象,以及答話的人,都是異形。


    「好久不見啦,下半身。我一直覺得墜落下來的是你呢。」


    從襯衫下露出來的異形,也不顧忌旁人目光,展開了對峙。對方雖然沒有臉,但他們彼此似乎認識。聽到他們互稱對方為上半身、下半身,讓我隱約察覺到他們的關係。


    原來從我肚子裏冒出來的異形會隻有上半身,理由就在這裏啊。


    隻是即使猜到,我被這種異樣感覺震懾住的情形也並未改變。我隻想拔腿就跑。


    「雖然飛到這個行星來的,似乎不是隻有我啊。」


    腳似乎遠比我這邊的異形輕佻。他到現在仍然仰天微笑說話,與那種陽光好青年給人的印象很接近,所以說話口氣會根據寄生宿主的知識而改變,這點似乎是真的。


    「你似乎找我有事。」


    「不用說也知道吧。趕快丟掉你那邊的寄生體,過來我這邊。」


    腳朝我招手……說腳在招手也很奇怪,但他就是彎起腳踝,做出要人過去的動作。事情發展太快,讓我完全跟不上,但我又無法逃走。


    無論蟬鳴聲還是旁人的視線,就連夏天的暮色,都讓我覺得隔在一堵牆壁後麵。


    「哎,我想也是啦。」


    以異形而言,她這句話說得很不乾脆。我本以為她隻會用不帶絲毫情感的方式說話,有時卻會突襲似的,在側臉上露出很有人味的反應。


    異形像要甩掉陰沉的表情,往上看著我。


    「轉身快跑,立刻逃走。」


    「什麽?」


    「叫你快點。」


    異形不耐煩地又催了我一聲。我被異形的情緒震懾住,這是我第一次被她以情緒撼動,反而為此動搖。說是反應慢了,但我也隻遲疑了一秒鍾左右,但異形看到我這樣,更改了方法。


    「沒辦法,雖然我是覺得還太早了。」


    異形噗通一聲沉進我體內。然後我迫切感受到在我軀幹內潛行的異形蠕動著往上爬,「嗚、哇、咿、咿、咿!」的大叫。這個鑽過內髒間縫隙衝上來的東西,絲毫不減緩勢頭,一路衝進腦裏。


    被人在


    臉上鑽來鑽去,讓我覺得想吐,但我注意到知覺縮小了。這種感覺的真正來源在四肢。四肢完全無法自由活動,手腳仍然沉重,但還是動了。就像被某種透明的事物推著走似的,擅自以生硬的動作不斷活動。我直視四肢,當場連話也說不出來。


    感覺就像有幾十根手指抓住我的嘴巴與眼睛,奪去我的自由,所有的行動都受到束縛。生硬的動作就這麽慢慢變得順暢,於是展開了一段飛奔。就在正前方的仰躺男縮起灰色腳的同時,我遵從一種不屬於我的意誌而開始奔跑。我從右側的一整片隕石墜落現場飛奔而過,也不怕受傷,就衝進正麵的樹叢。想也知道這樣會痛,速度卻完全不放慢,所以樹枝深深劃進露出的手臂。腦袋裏的這家夥想說不是她的身體,就給我胡搞瞎搞。但即使想抱怨,背後卻不停傳來沙沙作響的爬行追趕聲,刺激我的恐懼。在這些聲響的刺激下,內部決定再把運轉速度加快,這時我已經連意識都變得朦朧。


    人死的時候,就會像這樣意識漸漸朦朧嗎?還是說,會感覺像是倒栽蔥摔進黑暗深淵呢?


    不知不覺間,我人已經在半山腰上,手和膝蓋撐著地。四周有著樹木圍繞,展開左右夾攻的蟬鳴非常吵,感覺就像用聲音毆打我。我已經不隻是掃興,甚至覺得快發瘋了。汗水就像下雨一樣,從自己身上滴下,在地上滴出了黑色的水跡。沿著身體流過的汗水,也都濕潤地溶進剛剛弄出來的許多細小傷口上。


    說是山上,但我抬頭往四周一看,就看到墓園的邊緣,所以要下山應該不成問題。更重要的是手腳。我必須先確定我是憑自己的意思將手撐在地上,還是至今仍然被操縱,才跪在地上。


    從手肘往下震動,手臂緩緩的往旁邊移動。


    「……動了。」


    一意識到這點,就覺得手指發麻,我連連甩動這隻手。然後握起拳頭,確定能夠用力。確定恢複正常後,我就鬆懈下來,也不管自己人在泥土上,就這麽軟倒在地。我往地上一躺,發現或許是因為山上曬不到太陽,泥土堅硬又冰冷。但我的腹部有塞著異物的感覺,搞得我馬上又坐起身體。這個冒出來的異物,不用說也知道就是異形。


    現在我對她那亮澤的皮膚與頭發,產生的是恐懼與一抹的怒氣。


    「你……控製我了嗎?」


    「要是不快跑,就會連著你一起遭到捕食了。」


    異形垂著頭,始終麵向下方回答。換做是平常,她會立刻把背挺直,恢複正常,但這次她一動也不動。


    「都移動了這麽遠,應該不要緊吧。」


    異形做出按住額頭的動作。像這樣異形明顯表達難受感覺的情形,還是第一次。異形也有「感覺」這件事,讓我暗暗吃驚,而她難受的情形,也透過從肚子冒出來時的震動傳了過來。


    但我的身體也沉重到讓我沒有餘力去關心異形,尤其是腦袋。


    我呼吸仍然粗重,閉上了眼睛。


    看得見異形。


    「…………………………?……!……?」


    她不是在眼睛外,而是在眼睛裏。


    我彈了起來。


    「這是怎樣?」


    我想也不想就用手掌遮住右眼,但異形仍然待在裏頭。


    「我能在眼睛裏看到你。」


    不,反而應該說隻看得到異形。我和從右眼下冊冒出來的異形對看。


    我隻能這麽形容。而真貨異形也蠕動著挪到我麵前,內外兩個異形的樣貌一模一樣,都看著我。


    「果然同化的情形加遽了啊。」


    「同化?」


    「就是說,我習慣了你的身體。」


    待在外麵而不是眼睛裏的異形,對我說出不是鬧著玩的說明。


    「本來我得再花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慢慢理解你的構造才行。」


    「……你為什麽會在我眼睛裏?她是誰?」


    「不知道。」


    異形不隻對我,對疑似她副產物的東西,也一樣說得事不關己。


    這是多麽不負責任。


    眼睛裏的異形,處於一種矛盾的狀況,感覺就像她待在眼睛裏頭,我卻是用右眼看著她。我自然而然在放到右眼上的手掌與手指上加了幾分力,讓皮膚變形,指甲就像挖過地麵似的劃破臉頰。但留在眼睛裏的異形,用比本體更漫不在乎的表情一直看著我。


    我在眼睛裏和她視線交會,腦子試圖理解這樣的狀況而發出哀嚎。


    我隻想大聲喊叫,扯下腦袋,隻用軀幹跑掉。


    我一口氣失去自信,覺得自己沒辦法維持自我到兩年後。


    也或許就是因為變得喪氣,我忍不住問出了最想問問看的問題。


    「我說啊,你為什麽要毀了這個星球?」


    「因為我就是這麽過活的生物。」


    異形的回答當中,沒有一絲的迷惘。


    異形迅速地恢複正常,挺直腰杆,仰望天空。


    這天晚上,我來到幾天沒來的墓園乘涼。


    因為我覺得,我所失去的那些陰暗、低調而寧靜的日子,就沉睡在這裏。


    雖然也許有危險,但災害多半會比在公寓受到攻擊要少。


    「聽說亡靈會在墓園開運動會,不過都沒看到啊。」


    「你哪來這種知識……啊,是我嗎?」


    如果要引用,實在希望她可以參考一些比較有常識的記憶。


    即使閉上眼睛,也找不到黑暗。


    而是會被直接從右眼「長出來」的異形給填滿。


    「這個,沒有辦法治好嗎?」


    我終究鎮定了些,但就是會分心得讓我受不了。睡覺的時候應該也是不方便到了極點。


    「沒辦法。」


    異形事不關己,毫不留情地駁回我的要求。她一副連試都沒試過的模樣,讓我覺得你好歹也表現一下努力的樣子再說。在她離開我身體之前,一直都會是這樣嗎?就算我想不理她,到時候連她也會蠕動個不停,讓我忍不住看過去。


    至少現在,我想叫她不要扭腰。


    「他今天,不,應該有一陣子不會來攻擊吧。」


    異形就如她自己所說,毫無警戒四周的模樣,吹著夜風這麽說。


    「是這樣嗎?」


    「是啊。我很久沒控製你活動了,操作人類果然會消耗得很嚴重。」


    異形歎氣似的聳了聳肩膀。


    「如果長時間控製,蓄積的能量有可能一口氣耗完。」


    「是這樣嗎?」


    「而這點而對方也是一樣。」


    所以對方也不能貿然行動了……也就是說,如果多讓她這樣消耗下去,她是不是也會死?


    「沒有錯,但你要怎麽讓我消耗?」


    眼睛裏的異形笑得很得意。看來這邊和本體不同,情感表達很豐富。


    「舉例來說,我想想……如果說,眼看我就要發生車禍呢?」


    「我隻會吸光你的生命力,然後移到另一隻生物上。」


    「我想也是,我沒對寄生蟲懷抱什麽指望。」


    異形抗議說她不是蟲,但我不理她,盡情享受夜晚。


    我心想,就在這裏待到想睡得像隻狗一樣再走吧。


    我對傷口的疼痛也已經習慣,正發著呆,異形就伸手來抓我的膝蓋。


    「下半身落到這個星球,這點我從波長就料到了,但彼此還真是都選了愚蠢的策略啊。」


    「……追根究柢,這部分你給我好好講清楚。那到底是什麽東西?」


    被牽連進來的我可無辜了。異形撇開眼睛,一臉不在乎的表情不理我,所以我舉起手,想去戳她的頭。結果眼睛裏的異形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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