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男高中生兼當紅輕小說作家的我,正被年紀比我小且從事聲優工作的女同學掐住脖子。


    這就是我目前的處境。


    我橫躺在地,背部貼著堅硬地板。冰冷的地板微微搖晃,傳來聲音與震動。


    這名既是同班同學,年齡比我小一歲,同時還擔任聲優工作的女孩,正跨坐在我的肚子上。


    身穿淺藍色薄毛衣的她朝我的脖子伸出雙手,那纖細的手指從左右兩側包覆我的頸動脈,企圖阻止血液流動。


    她的手極為冰冷。


    我的脖子上仿佛圍了一條鎖鏈製成的圍巾。


    在我的視線內,左右兩側都出現了黑色布簾。


    這是因為,她的黑色長發正筆直地垂下。大概是潤發乳吧,她的頭發散發出宛如南國花香般的香氣。


    接著,我在布簾中央看到的是,她那張因為背對燈光而顯得有些昏暗的臉龐。


    她正在哭泣。眼淚簌簌地從圓睜的大眼中滴落到膠框眼鏡的鏡片內側。潔白的牙齒從用力緊咬的嘴角露出。


    「為什麽!」


    她一邊大喊,一邊更加用力地掐住我的脖子。


    聽說人類在呐喊時,能夠使出更大的力氣。即使我沒有親自嚐試過,但經過這番體驗,我清楚地得知那項說法是真的。


    雖然脖子被她從左右兩邊掐住,我卻絲毫不感疼痛。


    相對地,在我的腦海中——


    一滴漆黑的墨汁無聲地落下。那滴黑色的墨漬開始逐漸擴散開來。


    「為什麽!」


    她再次呐喊。


    我才想知道,事情為何會演變成這樣。


    *  *  *


    我初次遇見她是在——


    約一個半月前。


    四月七日。那天是本月第一個周一,也是高中新學年的第一天。


    我已經有一年沒上學了。


    這是因為,我整整休學了一年。從十六歲春天到十七歲春天的這段期間,我本應就讀高中二年級,但我卻一直過著不上學的生活。


    現在,我終於升了高二。


    趁著複學的機會,我也換了學校,從高一時所就讀的公立高中轉到私立高中。


    在新學校,隻要有正當理由並通過考試,校方就不會過問我的出席日數多寡。


    今後,我暫時必須每周向學校請假一天。


    當天早上。


    我踏進了校門。這是我自從辦理轉學手續後,第二次來到這所學校。接著,我從走廊上那張很大的分班表中找到自己的名字,走進新的教室。


    班上同學我當然一個都不認識。


    這所學校是男女合校,男女比例約各半。聽說隻有在升上二年級時會重新編班,所以在班上不認識半個人,像我一樣獨自坐著的學生並不罕見。


    不久後,今後要照顧我們兩年的班導師來了。那是一位中年男老師。


    我們利用設置在教室內的電視來觀看開學典禮。


    校長是透過電視畫麵,向全校師生說話。我認為,這種不需讓學生一一移動到體育館的做法,真是既輕鬆又適當。


    接下來,班上同學開始進行絕對免不掉的自我介紹。


    我坐在麵向黑板的右手邊,也就是靠近走廊那排,從後麵數來第二個位子。等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才輪到我。


    坐在我前麵的女生說完後,便坐下。


    我站了起來,說出自己的名字,以及肯定會提到的喜愛食物。


    我喜歡的食物很多,而我選擇的是咖哩。雖然很普通,但其他同學提到的食物也都是拉麵或壽司那一類,女生則是甜食等——的確很普通。


    大部分同學都會再補充說明一些關於社團或嗜好的事情,以炒熱班上的氣氛。大家似乎都有一種「不能就這樣結束」的默契。


    我沒有什麽話題好聊。在輪到我發言前,我稍微認真地思考了一番,但還是想不出什麽話題。


    因此,我不小心——


    說出了不該說的話。


    「那個……我是從本學期才轉來這所學校的。今天是我第二次穿上這套製服,也是第二次進入校內。一切的事物都讓我覺得很新鮮:心情就像新生一樣。」


    到這邊為止都很好。


    我覺得班上同學也很關心我。我覺得我聽到了「這樣啊」、「原來是轉學生呀」、「真難得」之類的心聲。


    接下來的發言就不妥了。


    「之前,我因故休學了一年。因此,能夠再次返回高中就讀,我感到很開心。」


    這是我發自內心的話。


    然而——


    班上同學卻開始喧嘩。


    「咦?比我們大?」


    「留級生?」


    這次我聽到的不是心聲,而是實際用耳朵聽到的竊竊私語。


    即使覺得大事不妙,但也為時已晚。


    班上的氣氛從原先的「班上有轉學生」變成了「班上有個年紀比我們大,原本應該是學長的人」。


    我之後才得知,原來這所學校內沒有半個留級生,年紀比自己大的同學就跟「很會說話的金魚」一樣不存在。


    因為我離開了學校一年,再加上這段期間,我總是跟比我年長的人對應——


    我已經失去了對高中生而言,理所當然的那種「差一歲就差很多」的感覺。


    我覺得我真的說了不該說的話。


    這明明是我到這所學校展開新生活時自己許下的心願,而且也和母親做了約定。


    不隻要處理好學業,我還要結交親密的好友,即使不多也無妨,享受一生隻有一次的高中生活。


    也就是「當個普通的高中生」這件事。


    而這件事——


    一開始就觸礁了。我從第一天就犯了失誤。


    「……事情就是這樣,請多指教……」


    什麽叫做「事情就是這樣,請多指教」啊,真莫名其妙。


    「我比你們大一歲喔!」這種話,是我自己說出來的。我明明,一直隱瞞到剛才的不是嗎。


    結束了這個人生最大的敗筆後,我無力地坐下,覺得自己實在太愚蠢,連歎氣的力氣都沒有。


    「嗯,那麽,下一位。這是最後一位對吧。」


    老師沒有幫我打圓場。不過,這樣做也許是為了避免傷口繼續擴大。


    「是!」


    接著,我聽到了坐在後方的女生所發出的開朗聲音,以及她把椅子往後拉,站起身來的聲音。此時我才發現後麵坐的是女生。


    由於我連回頭的力氣都沒有,所以雖然覺得對她很失禮,但還是維持這個姿勢聽她說話。


    「我叫似鳥〈nitadori〉繪裏〈eri〉,姓氏與名字的日文發音最後都是『ri』,有押韻。」


    她的聲音很奇妙。


    她的音量絕對不大,但我卻聽得非常清楚。聲音仿佛迅速地通過耳朵,直達腦袋。


    「我是去年秋天轉學過來的,當時就讀二班。喜歡的食物有很多種,不過讓我喜歡到每天三餐都想吃的終究還是——」


    我開始猜想她的回答。


    會是很女孩子氣的甜食嗎?蛋糕或百匯?還是普通的咖哩或拉麵呢?或者是出人意料的沾醬豬排蓋飯呢?


    我擅自地向她挑戰。


    在她回答前,我一個接一個地胡亂想像她可能會說的菜色。


    接著,她說的是:


    「生馬片!」


    我輸了。


    這是女生不太——或者說幾乎不會選的喜好食物,所以班上同學笑得很開心,連老師都笑了。


    真是精


    采。


    她隻說了一句話,就將前一位學生不慎造成的無謂凝重氣氛一掃而空。


    就算本縣是生馬片的產地,我還是不太能想像高二女學生每餐都吃生馬片的生活。


    「我不擅長運動,所以我沒有加入社團。不過,我每天都會帶狗去散步。我家養了一隻名叫『權助』的三歲——」


    我一邊聽她開心地談論愛犬,一邊想要知道這位「生馬片女孩」長得如何,於是我慢慢轉過頭。


    然後抬頭一看。


    我看到一位戴眼鏡的女孩,個子非常高、頭發相當長。


    身高大約一百七十公分吧?以女生來說,她確實算長得很高。


    身材絕對不胖,但奇妙的是,也不會給人瘦竹竿的印象。盡管她剛才說她不擅長運動,可是我認為她應該會是排球社或籃球社積極招攬的人才。


    她那長度均一的黑發又長又直,發長過胸,到達腹部的位置;瀏海橫向切齊,也就是較長的娃娃頭—在左右兩側太陽穴上方分別夾著造型有如鈕扣的發夾,材質應該是毛氈吧?


    她皮膚白皙,容貌相當清秀:臉頰線條與鼻梁都很挺拔,五官非常端正。


    她戴著膠框眼鏡,顏色是類似新撰組短褂的那種淺藍色。鏡片後的臉部線條並未變形,也許隻是裝飾,或者是度數沒有那麽深。而那雙大眼睛中的瞳仁則是深褐色。


    若她是小說中的角色,我大概會這樣形容吧——


    她擁有水準以上的體型與外貌,留著一頭樸素的大和撫子風格發型,看似與整體不搭調,卻非常適合她。


    我認為,她是個美少女。


    近期內,就「讓我拿來用」吧。


    這名自稱似鳥的同班同學適度地移動視線,持續談論關於愛犬權助的話題。看得出來,全班都在專心聽這個可愛的小故事。


    假如我有養狗,應該就不會犯下那種愚蠢的錯誤了吧。我一邊那樣想,一邊聽她說話。由於距離相當近,所以似鳥沒有看我。若她向我看來,我大概會把視線移開吧。


    似鳥在適當時機結束介紹她的愛犬,還告訴大家,她的智慧型手機裏有照片,想看的人之後歡迎來找她。這種宣傳方式真是太出色了。


    就這種情況來說——


    無論男女,隻要是喜歡狗的都可以向她搭話,也以此為自己建立與他人對話的契機。她的演說宛如自我介紹的典範,與上一位某某人正好相反。


    她最後又補充了一句「今後兩年,請大家多多指教」。


    讓長發垂向椅背另一側,慢慢坐下。


    此時,她與眼前的我靠得很近,並初次與我四目相交。


    我打算移開視線,但做不到。


    「咦!」


    這是因為,她那張直到剛才都很親切的臉忽然僵住了,並輕呼一聲。她把臉轉向走廊方向,像是在全力避開我的視線。


    這樣的舉動,仿佛是看到了絕對不能看的東西。甚至讓我覺得,她就算看到幽靈也不會嚇成這樣。


    看完她這一連串動作後,我才慢慢轉回前方,並在心中歎一口氣。


    心想,如果第一天就這樣,幹脆不要複學還比較好。


    因此——


    「可以坐你隔壁嗎?」


    當那位似鳥突然親昵地向我搭話時,我真的很驚訝。


    那天是四月十日,也就是開學典禮三天後的周四。


    當時我正坐在特快車上。


    從我目前居住的城鎮搭這班車,約三個小時就會抵達東京市中心。我坐在自由座車廂最後一排的左側靠窗座位。


    傍晚時,這班剛從起站出發的車上仍空蕩蕩的,任何人應該都沒有必要坐在我旁邊。即使因為「行李大到放不進行李架」、「想要毫無顧忌地把座位調整成躺椅」這類理由而想要坐最後一排,走道右側的座位仍是空的。


    因此,雖然我不知道那是誰,但我首先還是對那句話的含意感到驚訝。當盯著列印出來的原稿的我抬起頭,發現那個人就是每天都坐在我後麵的似鳥時,我更是驚訝。


    「嗨!你好。」


    「…………」


    我不發一語,呆呆仰望這位站在走道上的高個子女孩的眼鏡。


    似鳥身上穿的當然不是製服,雖然我不是很清楚,但她身上這件洋裝既秀麗又高雅,看起來似乎很昂貴。


    似鳥大概是認為我可能已經忘了她,所以又自我介紹:


    「那個,我是和你同班的似鳥繪裏,我的座位在你正後方喔。」


    「啊……你、你好——」


    我總算勉強擠出回應,然後慢慢地說:


    「這件事我知道。」


    到這邊為止我都懂。不懂的是,你為何要向我搭話。


    似鳥小聲笑著說:


    「嗯?敬語?你年紀明明比我大耶?」


    「啊,不是……沒什麽,似鳥同學。」


    「『同學』?你年紀明明比我大耶?」


    「…………」


    我先是吸了一口氣,好讓內心冷靜下來,再盡量故作鎮定地用很普通的語氣跟她說話:


    「不……那個,我可以叫你『似鳥』嗎?」


    我已經有多久沒有像這樣跟同年齡層的女生說過話了呢——不過我似乎需要很多時間才能想出答案,於是作罷。


    「當然可以。那麽,我可以坐你隔壁嗎?」


    當時我正把背包放在隔壁座位上。背包內放了慣用的筆記型電腦、書籍、換洗衣物等。


    由於背包的開口大大地敞開著,所以我一邊伸手將拉鏈拉上,一邊老實地說出內心想法:


    「那個,也不是不行……為什麽要選這裏?到處不是都還有空位?」


    這樣說也許有欠禮貌,但這是我真正的想法。我完全無法理解,似鳥為何要坐我旁邊。


    即使開學已經四天,我也從未在教室跟她說過話。或者該說,我跟班上任何人都沒說過話。


    大家都把我當成「年長的同學」,小心翼翼地對待我,會找我說話的當然一個也沒有。大家應該很煩惱,和我說話該不該用敬語吧。若有人用,那大家應該都會如此,反之亦然。可是,沒有人想做領頭羊。


    同樣地,我也擔心當我刻意與班上同學交談,對方不理我或是避開我該怎麽辦,到最後也不曾主動和同學交談。對於原本就不擅交際的我而言,這道「相差一歲」的隔閡實在太大了。


    對於想要坐我隔壁的人來說,我自己也認為「其他地方不是還有空位」這句質疑很無情。我一邊心想,就算她會生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一邊等待她的回答。


    「我想和你聊一聊。」


    結果她如此說道。雖然她沒有笑,看起來也不像生氣。


    「那個……聊什麽?」


    我把背包拿到自己大腿上之餘這麽問,並將卷起來的原稿隨意扔進背包內。反正那是在家裏列印出來的資料,即使破損也沒關係。


    「謝謝。」


    似鳥用雙手將長發仔細地攏到頸背後方成一束,然後讓發絲從右肩垂至胸前,在我身旁迅速坐下。


    在肩膀會互相接觸的近距離下,似鳥轉向左邊,正麵看著我的眼睛,小聲地回答:


    「我想聊聊關於工作的事。」


    「什麽?誰的?」


    「『誰的?』——我們的。」


    「……?」


    莫名其妙。對兩名高中生來說,有什麽工作的事好聊?我把背包放在腳邊。


    接著老實地說:


    「抱歉,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於是,似鳥露出了有些認真的表情:


    「是


    嗎……我以為你肯定已經發現了呢。」


    「…………發現什麽?」


    「我的事情。」


    「…………」


    「什麽嘛,原來是我誤會了。什麽嘛。」


    「…………」


    我看著略顯失望的似鳥,心想她的個性可能出乎意料地惡劣。


    也許她隻是想要戲弄我這個偶然遇到的「年長」同學,過一會兒後,就會咯咯地笑著離開座位吧。


    在刹那間,我腦中閃過一連串那樣的畫麵;甚至還浮現出,她最後吐出的那句尖酸刻薄的話。


    即使真是那樣,我大概也不會發火說:


    「喂,你給我站住!你剛才是什麽意思?給我說清楚!」


    並拿出男子氣概,帥氣地追上去。


    我隻會感到有點受傷——然後把那樣的她「拿來用」罷了。


    「不過呢,我可不是在尋你開心喔!」


    似鳥如此說道,徹底地否定了我的想法。刹那間,我還以為她會讀心術。


    而她的下一句話——


    更是讓我嚇到心跳幾乎停止。


    「明天你會去看『vice versa』的配音情況對吧,老師?」


    若是平常,在高遠行駛的特快車內,這種輕微的搖晃與震動會讓我覺得挺舒服的。我也曾把車廂當成搖籃,好好地睡一覺。


    不過,我現在卻覺得這種聲音與震動簡直是大地震。


    轟隆隆地,仿佛要將我甩出座位。


    我生平第一次質疑,為什麽火車上沒有安全帶。我兩隻手都緊抓著椅子扶手。


    「為、為……為、為、為什麽……?」


    我盯著似鳥的眼鏡深處,勉強擠出這幾個字,接下來的話則語不成聲。


    我明明很想說:


    「為什麽你會知道?」


    「啊,看你的表情,應該是想說『為什麽你會知道』吧?」


    由於我連著五秒像個玩偶似的,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似鳥便主動開口。


    我先是點了頭,然後說出這句就算不說也無妨的話:


    「為什麽你會知道……?」


    「噗!」


    似鳥輕輕地笑了出來。在近距離內看到美少女的笑容,使我瞬間忘了自己目前的處境。不過,我可不能就這樣忘了這件事。我立刻從座位上起身,環視車內。


    看得到的頭頂,總共有五個。


    其中兩人並肩坐在幾乎最前排的位子。這兩人肯定是之前站在我正後方等火車的那對中年夫婦。他們一身登山打扮,大概是剛爬完從我房間內可以看到的山峰,正要回家吧。目前天氣還相當冷,山上也還有很多積雪。


    稍微往後的靠窗座位,坐著一名看似上班族的年輕男性;往後一排的右邊靠窗處則是一名看似大學生的男性,好像正在旅行。我在月台上也見過這兩人。


    距離我最近的,是獨自坐在車廂中段靠走道座位的年輕女性,一身灰色褲裝打扮。我在月台上沒見過她,看來是常見的那種,剛出完差的上班族。


    既然附近都沒人,隻要用正常的音量說話,應該不必擔心會被他人聽見。似鳥發現了我的想法,說:


    「你真的很在意被人發現呀?放心,我會多留意,絕對不會讓其他人聽見的。」


    「謝謝你……」


    我一邊聽著她那略為壓低的聲音,一邊坐下;再將臉轉向右側,看著似鳥那張距離我非常近的臉龐,然後再次詢問:


    「為什麽你會知道?」


    「你覺得是為什麽呢?」


    她以反問的方式來回應我的問題。那肯定是指:


    『告訴你答案是件很簡單的事,不過那樣就沒意思了吧?你很快就會知道,所以請你自己先想想看吧。』


    因此,我開始思考。我有條不紊地慢慢列出可以去除的選項與可能發生的選項。


    前後花了兩分鍾,我不知道這算長還是短。


    這段期間,我一直盯著前方座位的椅背,不曉得身旁的似鳥露出了什麽樣的表情。她也許樂在其中,也許感到無聊,也許覺得很驚訝。


    「我懂了……」


    我對著持續盯了兩分鍾的椅背說:


    「『與我們的工作有關』,指的是那麽一回事啊……」


    「是怎麽一回事?」


    似鳥問道。她的意思肯定是指:


    『跟人說話時,請看著對方的眼睛。』


    我慢慢地將臉轉向似鳥。


    看見這位名叫似鳥的眼鏡少女——


    正露出勝利者的笑容。


    我開口說:


    「似鳥你……是一個聲優,而且就在我的小說動畫版裏配音。」


    *  *  *


    我是一名專業作家。


    我寫了一部名為《vice versa》的小說——


    目前正陳列在書店的文庫本區。


    該作品是我人生中初次發表的小說,我目前仍在持續創作此係列。


    《vice versa》被歸類為「輕小說」。


    何謂輕小說?什麽樣的小說算是輕小說?


    有人說,那是指在封麵、彩頁、內文插圖等處大量使用動漫風格插圖的小說。


    在書店內所看到的大部分輕小說都是如此,我認為此定義充分地說明了其外觀上的特征;不過,沒有插圖的輕小說也是存在的。


    有人說,隻要在(被視為)輕小說的書係發行,任何小說都可以算是輕小說。


    我覺得此觀點非常簡單易懂。然而,過去那些在輕小說書係發售的書籍,也出現過後來刪去插圖,當作一般文學作品發行的例子。


    有人說,輕小說的讀者年齡層比兒童文學高,主要讀者群是國高中生。


    以購買客群來看,我認為正是如此。不過,即使年齡增長,許多人還是會繼續閱讀輕小說,包括大學生與成年讀者的數量也很多,因此輕小說未必隻限於「國高中生取向的作品」。


    那麽是否由故事內容來分類呢,倒也不是如此。


    輕小說的範圍涵蓋奇幻、喜劇、動作、科幻、推理、曆史、戀愛、青春故事等各種類型,幾乎是全部囊括。當然,奇幻或愛情喜劇等類型的作品是特別多沒錯。


    到最後,還是沒有人能夠給輕小說下一個明確的定義。


    我認為,包含我在內的大多數人——


    都已經在使用「輕小說」或是其簡稱「輕小」這個尚未有完整定義的詞,而且今後也會繼續下去。(注:輕小說的日文為ライトノベル,簡稱ラノベ)


    《vice versa》由「電擊文庫」出版販售。


    目前市場上已有十個以上的輕小說書係,其中規模最大的就是電擊文庫。


    「ascii media works」這間公司(當時叫做「media works」)在一九九三年創立了電擊文庫。那已經是我出生前的事了。


    嚴格來說,「ascii media works」這個公司已不存在,因為它已經被並入「角川集團」這個大公司。不過,由於名稱以「brand pany」這個老實說讓人搞不太懂的組織概念保留了下來,所以我還是帶著眷戀,使用「ascii media works」這個名稱。


    在超過二十年的曆史中,電擊文庫創造出若幹部熱銷大作;每當熱銷大作產生,銷售額就會隨之提升,並一步步在書店內擴大版圖。


    「在書店內擴大版圖」指的是,借由提升在書店內所占據的空間,使客人更容易看到該出版社的作品。


    此電擊文庫從創刊


    隔年就開始舉辦「電擊小說大賞」(二〇〇三年之前名為「電擊電玩小說大賞」)。


    隻要拿到這項小說新人獎(同時也舉辦插畫獎),就能在電擊文庫出書。


    據說,讓電擊文庫迅速發展的原動力就是,不斷地透過這項活動來發掘作家,創造出暢銷作品。


    由於是人氣很高的書係,所以報名人數年年增加,至今隨便就超過數千人。


    距今三年前,我報名了這項有機會飛黃騰達的活動。


    當時我剛升上國三。


    電擊小說大賞的截稿日期是每年的四月十日(也就是今天)。


    三年前的昨天——新學期剛開始後的四月九日。


    在截稿日前一天,我把已完成的長篇小說拿到郵局寄出。


    然後,我落選了。


    由於電擊小說大賞的報名人數實在太多,評選過程也相對地長。


    報名在四月截止後,接著會進行第一次評選,從數千位報名者中篩選出數百位;到了第二次評選,人數會剩下約三分之一;到了第三次評選,剩下數十人。


    而第四次評選,會選出約十篇最終評選作品。


    評選委員看過最終評選作品後,會在九月底決定大賞、金賞、銀賞等獎項,並在十月十日公布。


    得獎作品會在隔年二月出版。在那一瞬間,那些在一年前創作出參賽作品的人就會成為專業作家的一員。電擊文庫會在十日出版,「mediaworks文庫」則是在二十五日出版。「mediaworks文庫」這個書係的作品也是由同一個編輯部負責,風格比較偏向一般文學。


    如果是一般新人獎賽事,不會給落選者出道機會。意思就是「很遺憾,明年請繼續努力」。


    不過,在電擊小說大賞中,落選者還是有機會出道成為作家。


    第一,一旦能進入最終評選之列,大部分的人都能出道,隻是得等到三月以後。


    再者,即使在最終評選之前就落選,隻要才能受到肯定,也會獲派責任編輯,最後出道成為作家(這種人當然不多)。


    這些人會反複地與責任編輯開會,修改參賽作品提升完成度,或是重新寫出一個完全不同的作品。


    我的參賽作品,落選了。


    不過,現在卻已經出版成書。


    那麽,我的作品是否是因為進入最終評選而獲得麵世機會的呢,答案並非如此。


    我邁向作家之路的過程有點複雜。


    首先,我的參賽作品在第四次評選中落選了,連最終評選作品都不是。


    根據官方網站上所公布的名單,我得知我落選了。


    在那之前,我看見我的名字還留在第三次評選的通過名單中時,實在是欣喜若狂。若能進入最終評選,基本上就能出道,因此我緊張興奮地等待結果。


    然而我的作品,並沒有闖過最後一關。


    雖然很不甘心,但我仍覺得能夠走到這一步,是件值得自豪的事。


    有點心得的我,打算明年繼續報名,或是參加其他新人獎。


    由於編輯部人員會對進入第二次評選的報名者寄出評語,所以我會以此參考,並鼓勵自己。


    十月某日,當我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準備升學考試時——


    家裏的電話響了起來。是從東京打來的號碼。


    我抱著一絲希望接起電話,發現果然是來自電擊文庫編輯部,對方是後來非常照顧我的責任編輯。


    我因為緊張而應對得很生硬,責編對我說:


    「你真的是國三生對吧?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如果方便的話,可以請你和父母一起來東京的編輯部一趟嗎?或者是,由我去府上拜訪也可以。」


    接到電話那天的隔周。


    我和母親一起來到ascii media works的編輯部。


    並得知我的小說之所以沒有進入最終評選,是年齡的緣故。


    令人高興的是,我的參賽作品評價很高。評選委員似乎都一致認為,故事十分有趣;光從這一點來看,無疑能夠名列最終評選作品。順便一提,電擊文庫的所有編輯都有參與第四次評選。


    不過,如果此作品列入最終評選作——


    無論得獎與否,我都會在明年上半年出書。


    假如得獎,作品就會在隔年二月出版,如果沒得獎,快的也會在三月或四月出版。作者要事先考慮到這一點,著手進行參賽作品的「改稿」工作。


    雖然我現在非常清楚,但我當時並不曉得,原來參賽作品幾乎不會直接出版;得先經過改稿工作,作家會和責任編輯一起反複修改小說。


    大致上,輕小說都會出續集,形成一部係列作,如此也較能增加銷量(若故事結尾收得非常漂亮則另當別論)。如此一來,若能在正式出道前就事先撰寫續集、累積稿量,對以後絕對大為有利。因此,續集的撰寫工作也是必要的。


    若我當時處於那種情況,不難想像那會對我準備考試產生多大的影響。


    「如果我明年那麽快就能成為作家的話,我就不讀高中了!」


    我也許會說出那樣的話。


    這項新人獎畢竟是為了招攬優秀作家而舉辦的。對於企業來說,發行既有趣又暢銷的書確實是正當的行動,但也不應為此而改變一個人的將來。


    於是,編輯部決定謹慎判斷,導致我在第四次評選中落選了。


    聽著這番話時,母親頻頻覺得很不敢當。


    至於我,內心想法則不停地在天秤兩端搖擺。天秤兩端是指:


    「不!就算要同時準備考試,我也要寫給你們看!」


    這種不甘心的心情。


    「很感謝你們為我考慮那麽多。」


    以及這種感謝的心情。即使是當時的我,也明白成為作家隻代表對方會承諾幫我出一本書,並無法保證將來的收入足以維持我的生活。


    無論我的想法如何,生米已煮成熟飯,是無法推翻的。我強迫自己改變想法,讓自己隻帶著感謝的心情。


    然而,事情並沒有就那樣結束。


    編輯部當場提出了一項建議。


    由於作品本身很出色,隻要我本人有意願,出版社近日內想以文庫本的形式發行該作品。


    隻不過我不需要著急,相關處理工作絕對會延到考試結束後才開始。


    因此,等高中入學考完全結束後,雙方再互相聯絡。


    最後,編輯部也表示,絕對不會公開此事。


    不用說也知道,我接下來一頭栽進準備考試裏。


    我原本就打算升高中。在這種情況下,「升上高中後,我就能在電擊文庫出書常作家。也就是說,書店會販售自己創作的小說,人們會買來看」這根吊在我眼前的巨大蘿卜,宛如旭日初升,光芒萬丈。


    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搞砸這場考試。於是我一股腦兒地拚命念書,同時也暗中撰寫續集;隻是,這件事很快就被抓包了。


    隔年春天,也就是距今兩年前。


    我考上了第三心願的公立高中。


    當天,我一得知我考上後,便立刻打電話給編輯部。


    「我考上了!下周一,可以過去你們那邊嗎?」


    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實在是既失禮又強硬。


    真的很感謝雖然苦笑,但還是願意為我空出時間的責任編輯。


    就這樣,我確定能夠出書當作家了。


    我把大部分的春假時間都拿來開會、改稿,然後在四月中旬完成原稿。


    《vice versa》第一集的發售日是八月十日。


    這是距


    今兩年前的事,當時我剛滿十六歲,是個高一生。


    得獎作品在那年二月出版,沒有得獎的最終評選作品則陸續在四月到七月間出版。


    如同我之前說過的那樣,在電擊小說大賞中,「即使參賽作品沒有進入最終評選,但還是能夠出書」這種事並不罕見。


    也就是說,我的作品出書也屬於那種模式,隻是就在同年八月出書算快了。


    《vice versa》就這樣問世了,並成為熱銷大作。


    令人高興的是,評價從第一集開始就不錯,銷路也很好;在十月發售的第二集推波助瀾下,隔年一月的第三集出版時,銷量更是創下新高。


    據責編說,我在電擊文庫旗下作家中屬於寫作速度較快的。當然,並不是最快。


    我就這麽一邊上高中,一邊撰寫續集,進行改稿工作——


    第三集發行時,我已經完成第五集的原稿了。


    同一時間,也就是高中一年級即將結束的前年三月,編輯部找我商談《vice versa》改編動畫的事宜。


    這是個令人非常高興的提案,然而我也明白,作品一旦動畫化,作者就會變得非常辛苦。若得協助動畫製作,就要開始幫忙設定資料、檢查劇本等,該做的事會一口氣增加。


    雖也能選擇隻進行最低需求的檢查,但我想徹底地提供協助。


    同時,我也想繼續創作此係列。我的寫作熱情變得比之前更加強烈。


    當我預計工作量會猛然暴增時,我開始煩惱。


    並興起了「幹脆從高中退學吧」這種念頭。


    我一提到此事,責編便立刻回答:「絕對不行。」


    並表示,既然如此,即使有違我的要求,也隻準許我為動畫版提供最低限度的協助,尺度由編輯部拿捏。


    母親雖然沒有嚴厲訓斥我,但當然也抱持相同意見。


    然後,有如三方會談那樣,我再次與母親、責編一起商量對策——


    而我們想出了「休學一年」這個辦法。


    在未來肯定會很忙碌的一年幹脆地暫停課業。


    在這段期間,我能夠隨心所欲地工作。


    而且我們也商量好,一年後我一定要複學,轉到不會嚴格要求出席日數的私立高中。然後在該校就讀兩年,絕對要從高中畢業。隻要沒發生什麽特別情況,也要以上大學為目標。


    就這樣,從去年四月到今年三月,也就是上個月——


    我依照計劃,盡情地工作。


    拚命地寫出份量驚人的《vice versa》的續集。


    在我休學的去年內,這部小說出版了五集,分別在四月(第四集)、六月(第五集)、八月(第六集)、十月(第七集)、十二月(第八集)發行。


    今年三月出了第九集,預定在七月發售的第十集,以及預定在九月發售的第十一集原稿也已經完成。目前,預定在十一月發售的第十二集也進行到改稿階段。


    我同時也為動畫製作提供協助,並參加了每一次劇本會議,檢查龐大的設定資料。


    這讓我真的很開心。


    結束這波濤洶湧的一年後,我依照計劃轉學到私立高中。


    我沒有公開任何個人檔案,知道我真實身分的人非常少。


    因此,在新學校內,我也打算徹底隱瞞作家身分。我認為,除非我自己說出來,否則事情不會敗露。


    然後——


    這件事在僅僅幾天內就敗露了。


    「似鳥你……是一個聲優,而且就在我的小說動畫版裏配音。」


    「答對了!」


    聽了我的話,似鳥豎起右手食指。


    沒錯。的確很難想像其他的可能。


    想兩分鍾果然還是太久了。


    動畫「vice versa」預定從今年七月開始在無線電視台播出。這項消息本身已經公開過了。


    這部動畫的錄音工作,也就是所謂的「配音」,從上周才開始進行。


    那天是上周五,即四月四日。


    我和責任編輯初次前往位於東京都內的錄音室。我打算以作者的身分,全程到場觀看每周五在此進行的配音情形。


    「vice versa」原本就是個角色很多的故事,再加上故事時序在改編成動畫後稍有不同,變成從第一話起登場的角色就很多了。


    因此,在錄音室的錄音間內,聲優人數多到椅子都不夠坐,其中也包含不認識就不配稱作動畫迷的知名聲優。


    「那我先在這裏介紹一下原著老師喔!不過,由於老師的真實身分是不公開的,所以拜托大家千萬要將這裏的所見所聞當成秘密喔!——好了,那麽,老師!請進!」


    接著,在錄音工作即將開始前,製作人突然那樣說,並把我拉進錄音間。


    我原本以為隻要坐在擺放著錄音設備的音控室內就行了,所以非常著急,著急程度可以排進人生前三名。老實說,我很想開溜。


    當我以宛如遭逮兔般的調調走進錄音間後,製作人開始把我介紹給聲優們。


    雖說我正處於休學狀態,但是當聲優們得知我是個年僅十七歲的現任高中生時,還是做出了各種反應。


    「啊!原來現在有這種人呀……」(擁有深沉嗓音的超資深男聲優)


    「好嫩——!」(英俊的年輕男聲優,非常受女孩子歡迎)


    「真是厲害呀。」(曾多次飾演女主角,並發行過多張唱片的美麗女聲優)


    聽他們用我過去多次在動畫中聽到的那種聲音對我那樣說時,我實在難為情得不得了。


    而且,製作人還硬要我錄一段「作者致詞」。


    我已經完全不記得當時說了些什麽。我想應該是日語吧,因為我不會說其他語言。


    配音結束後,我詢問責編對於致詞的感想。


    「這個嘛……嗯……很好……喔?」


    他最後用問號來含糊其詞,我不敢繼續問下去。


    由於上周的配音現場是那種情況——


    我自然不可能記住當時那麽多名聲優的長相。


    「抱歉,我不記得你的長相了。」


    即使如此,我還是向似鳥道歉。


    「你又不需要道歉。」


    她很幹脆地回答。


    「在那種情況下,隻有超人才能記住那麽多人的長相啦。」


    甚至還幫我說話。


    「不過,那段致詞很有趣喔。」


    真希望她忘記那件事。我做出仰天長歎的動作。


    「喂!是不是很多事都讓你嚇一跳呀?」


    似鳥相當開心地問我。


    「那當然羅!」


    大概是因為鬆了一口氣吧,我發出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大。接著,我立刻降低音量:


    「……我都快嚇死了。」


    「真的有人是被嚇死的嗎?」


    「咦?這個嘛……天曉得?」


    這個問題還滿有道理的,所以我打算之後調查看看。


    就這樣,我先是被她嚇了一大跳,接著大概是因為弄清楚了原因而鬆了口氣——


    我覺得與她交談的難度稍微降低了一些,至少不是在跟來路不明的人交談。


    「是嗎……原來似鳥是聲優啊……在學校,你有故意保密嗎?」


    即使是完全不擅長與人交談的我,也覺得能放膽和她說話。也許是因為這樣,我罕見地主動問她。


    似鳥笑著點頭說:


    「嗯,我覺得不需要張揚。但由於我用的是這個名字,隻要有人想調查我,這件事遲早會曝光:不過,到時候的事就


    到時候再說。」


    「原來如此。」


    雖然「用的是這個名字」這種表達方式聽起來有點怪,不過由於我知道她想表達什麽,所以並不在意。更重要的是,我認為「自己絕對要避免泄漏她的秘密」。


    「喂,老師——」


    「等等!……你要那樣叫我嗎?」


    我驚訝地打斷似鳥的話後,她理所當然地回答:


    「因為你是原著老師對吧?而且還比我年長——照道理,我應該要用敬語喔。」


    「不,一般就好……如果可以,拜托你不要用敬語。另外,我也不介意你直呼我的本名。」


    我一邊提出要求,一邊問她。接著似鳥回答:


    「不過,我在錄音室那樣叫你的話,不是不太好嗎?對我也——不太好。」


    「啊,的確……」


    如此一來,我的本名就會在大家隻知道我筆名的地方泄露出去;那對我傷害並不大,但站在似鳥的立場來看,真的不妥。她應該不打算說出我們是同班同學吧。


    「沒問題的!我會看場合的啦。我答應你,在學校不叫你老師,當然也絕對不會泄漏你的真實身分。我發誓。」


    「謝謝你,你願意那樣做,真是幫了我大忙。」


    「倒不如說——在學校內,我完全不會跟你說話!」


    似鳥帶著清爽笑容,說出字麵讓人覺得非常過分的話。


    「這個嘛……算了,那樣也行……」


    我一邊說一邊思考。


    「不,那樣的確是比較好吧……」


    這次我很快就察覺到,如果隨便在學校和似鳥交談,我們的秘密恐怕會露出馬腳。


    既然想不到有什麽能像現在附近沒其他人,或是彼此獨處的情況,那麽在學校完全不要交談其實是明智之舉。


    「我知道了。為了避免不小心說溜嘴,我也會那樣做。」


    我同意後,不經意地坦白說出感想。


    「似鳥你好厲害喔。」


    「厲害?哪裏?」


    我回答愣住的似鳥說:


    「你這麽年輕就當上專業聲優啦。」


    她立刻回答:


    「不管在演員界還是聲優界,都有很多年輕人,甚至還有小孩子。再加上,老師——你不也是嗎?」


    特快車順利地奔馳著。


    進入四月後,日落的時間仿佛突然變晚,窗外依然很亮。


    「老師你都搭這班電車嗎?」


    似鳥問道。


    「是打算如此。」


    我大大地點頭。


    我,不,是我們所參加的配音工作是每周五早上十點開始,除非發生特殊情況,排程是不會變的。


    因此,我每周四都會搭這班特快車前往東京,在飯店過夜,也就是所謂的「提前住宿」。由於動畫共有十三話,配音工作也得花費三個月。


    今後,我每周五都會向學校請假。當然,我已經向校方說明過理由,並順利取得同意了。不,應該是相反吧?我是先挑選了允許我那樣做的學校後,才轉進來的。


    「雖然也可以搭夜班巴士……不過老實說,我覺得我會睡不著,弄得很累。」


    我話一說完,似鳥便點頭說:


    「對啊對啊,跟我想的完全一樣耶。早十很難受對吧。明明要是有新幹線,早上出發就來得及了。」


    似鳥說的「早十」,是早上十點開始配音的簡稱(我也是最近才知道)。


    這已經是最早的時段了,但由於很多聲優都是夜貓子,所以這對他們來說似乎還是很難受,容易讓人提不起勁。


    「的確。不過,我——」


    我很喜歡這班在來線(注:新幹線以外的所有鐵道路線)特快車。車上總是很空,而且由於往返都是在起點站搭車,所以即使是自由座,也絕對不愁沒位子;乘車時間長,可以讓我做自己想做的事;天氣好的時候,風景也很美。


    我老實說出內心想法後,似鳥便如此回答:


    「我今後說不定也會喜歡上這班車喔。」


    當時,我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交談之中,車掌前來檢查特快車票(注:搭乘特快車時,除了車票以外,還必須持有特快車票。根據情況,兩者有時分開,有時則會整合成同一張票)。


    這班車的車掌有時是個年輕女性,這次就是如此。


    在空蕩蕩的車廂內,我不曉得車掌小姐看到並肩坐著的我們倆,會有什麽想法。


    不過令人在意的是,當車掌小姐看完我的票並繼續檢查似鳥的票時,臉上閃過訝異的表情。我不知道原因為何。


    車掌小姐離開後,似鳥問我:


    「老師,到了東京後,你要在哪裏過夜呢?」


    接著又說:


    「該不會是……編輯部?在書桌下用睡袋……就直接……」


    「不,才沒有那回事。」


    我微微地笑著說。


    似鳥好像對編輯部與出版業完全不熟悉。我心想,這大概是一般人的反應,同時回答問題:


    「當我為了工作而必須在東京過夜時,電擊文庫編輯部會幫我在飯田橋站附近的飯店訂房。」


    「哦,哪一間?」


    我想這件事應該不需要保密,便告訴她飯店的名稱。


    那間漂亮的飯店位在飯田橋站與水道橋站之間,包含「退房時間為十二點,算是比較晚」這一點在內,該飯店讓我很滿意,而且從編輯部隻要走一小段路就能抵達。某些房間的位置,還能清楚看到編輯部所在的「角川集團總部第三大樓」。


    「嗯……」


    似鳥沒做出什麽反應,露出「沒聽過」的表情。


    於是,我抱著「那這間飯店你總該知道了吧」的想法,多補充一件事。


    「不過,前年和去年底的尾牙時——」


    當時我入住的是位於巨大的圓頂球場旁,名稱與球場相同的飯店。


    那是一座宛如巨大氣球般的圓頂球場。通常人們會把它用作形容廣闊與巨大程度的比喻,但對於大部分沒有親眼見過實物的人來說,還是完全搞不清楚有多大(不過也許比舉藍鯨與大和號戰艦當例子來得容易理解)。


    那四十三層樓高的高樓層飯店就聳立在該圓頂球場邊。


    「啊啊!」


    這次,似鳥開心地發出聲音。


    「如果是那間飯店,我住過好幾次喔!那裏很棒對吧,高樓層的景色非常好呢!」


    「嗯,當時正值隆冬,視野特別開闊。」


    那時候的景色真的很棒。


    我俯瞰著白色的圓頂,旁邊是遊樂園,還有不斷延伸的街道。在遠處,則可以看到築波山。到了晚上,隻有在這個時期才看得到的燈飾也非常漂亮。


    從麵向東邊的玻璃電梯,也能看到世界最高電波塔,有如角色扮演遊戲中的最終大魔王所居住的高塔般聳立著。


    我一邊回想當時看到的景象,一邊回答,並心想:「住過好幾次就表示,似鳥家相當有錢吧?」


    盡管此飯店位於東京中央,風格卻與一般商務飯店不同。客房既寬敞又豪華,浴室內有裝設喇叭,可以聽到電視的聲音。說起來,這裏比較像度假飯店(雖然我沒住過那種飯店)。


    半毛錢都沒付,就住在這種地方好嗎?既緊張又興奮的心情,讓我睡不著覺。


    「那明天呢?配音工作結束後,你要立刻回去嗎?」


    似鳥接二連三地問。


    老實說,這樣很好。我非常不擅長與人交談,單純回答問題會讓我覺得輕鬆得多,所以那真是幫了我大忙。


    「嗯,因為車


    票與特快車票買的都是來回票,我會在有車的時間坐自由座回去。不過,有時配音結束後還得去開會—在那種情況下,我會直接和責任編輯一起到飯田橋的編輯部開會,然後多住一晚。」


    「原來如此。」


    交談途中,特快車在下個停靠站停留。兩名乘客進入車廂,一人坐在相當前麵的位子,另一人則坐在我們前方第五排。


    先不提在列車停靠的現在這段安靜時光,等到列車開始行駛後,我想是不用擔心說話內容會被聽見的。


    列車開始行駛後,似鳥問了下一個問題:


    「你先前拿著列印文件之類的東西在看,那該不會是小說的原稿吧?」


    對我來說,這個問題並不難回答。


    「對呀。那是以後預定會出版的《vice versa》的續集原稿,我不能說什麽時候就是了。」


    「喔……真帥氣……好像作家喔。」


    似鳥輕握著雙手拳頭說。


    「那是因為……我就是作家啊。」


    即使非常難為情,我也不能說不是那樣,隻好那樣回答了。這肯定是我自己首次用「我就是作家啊」之類的話來形容我自己。


    「那我就不能打擾老師工作了……」


    「沒關係啦,這件事沒有那麽重要。」


    這份原稿不需要非在今天檢查完畢。


    我搭乘這班特快車的次數已多到讓我數不清了。乘車期間,我曾做過各種事情。有時會像今天這樣檢查原稿,有時則會使用筆記型電腦寫作,或是閱讀帶在身上的書。


    也有時邊看風景邊聽音樂,思考新的點子,或者讓腦袋放空。


    不然就是把這些事情混在一起做,或是利用從起站坐到終點站之便猛睡,什麽事也不做。


    「謝謝。」


    不知為何,似鳥小聲地道了謝。


    隨後又說:


    「其實啊,我也有事要做。我想要認真地先熟讀劇本。」


    「哦,原來如此。」


    劇本當然是指明天配音時要用的劇本,內容為動畫「vice versa」第三詁。


    「所以……等等我要去別的座位坐了。明天在錄音室見吧。」


    似鳥用極為普通的語氣說。她似乎既不覺得遺憾,也沒有顯得很高興。


    「當然,我也不會在錄音室內跟你說話——畢竟我還隻是個聲優界菜鳥,好不容易才能飾演有名字的角色,而老師是這部動畫的原著嘛!怎麽可以那樣!真是太失禮了!」


    接著,她又如此說道。我不知道她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


    我不認為我和似鳥之間存在那種程度的上下關係,不過,考慮到我們這樣近距離交談的情況若被人看到或聽到,事情會變得很嚴重,要粉飾也不容易,所以我說:


    「我知道了。在錄音室裏,我也不會跟你說話。如果我們的秘密被發現了,彼此大概都會有麻煩,而且我口才很差,混不過去。」


    似鳥聽了,輕笑著眯起眼鏡下的雙眼。


    「了解——老師,你下周也會搭這班車吧?」


    我點頭。


    「如果不會打擾到你,我可以再坐你旁邊嗎?因為我沒有見過作家,所以我對你很有興趣……有很多問題想你,可以嗎?」


    我沒有理由拒絕。


    對我來說,即使隻是負責回答問題,能跟似鳥這樣的女生說話仍是一項很難得的經驗。


    我想在不久的將來,把這項經驗「拿來用」在小說中。


    可是到時候,我該清楚地說出實情,讓她同意成為人物原型,還是要全力隱瞞呢?


    「可以呀,我都是坐這號車廂的這個座位。」


    「太好了!這樣我就能提升演技的深度了!」


    「『深度』是用『提升』的嗎?」


    「你真講究措辭,好像作家喔。」


    「因為……我就是作家啊。」


    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說出這句話。今後,這種對話會成為固定模式嗎?


    「好,那麽下周再會吧!」


    似鳥說出這句話時,眼睛當然是看著我的臉——但我卻覺得這句話的對象不是我,那口吻就像似鳥在說給她自己聽似的。


    似鳥從座位上起身,接著把長發撥到後方,向我輕輕點頭致意。


    「再見。」


    似鳥開始在走道上前進,我則輕輕揮手,目送著她的背影與黑發。


    焦點追著女孩子後頭不放也是件令人害羞的事,所以當她大約走到車廂中間時,我將視線轉回窗外。


    然後把與小腿肚靠在一起的背包放回似鳥剛才坐過的位子上時,我發現了一件事。


    「啊……」


    我沒有問似鳥繪裏飾演的是哪個角色。


    一知道自己錯失機會,便突然感到非常在意。


    「…………」


    倘若似鳥仍坐在此車廂的某處,我想至少把這點事問清楚。


    於是我立刻站起身來,目不轉睛地搜尋;但這節車廂的乘客中,並沒有似鳥的身影,而我再怎樣,也不會追到前麵的車廂去。


    所以我坐了下來。


    當天晚上,我在飯店內發現了三件事。


    第一,筆記型電腦中存放著一份我之前從製作人手中拿到的資料,裏頭列出了所有角色名稱與聲優姓名。


    第二,雖然似鳥聲稱跟我一樣,會在東京住一晚,而且說她要檢查劇本,但她卻什麽行李都沒帶。


    第三,當我起身尋找似鳥時,那位身穿灰色套裝的女性也從座位上消失了。


    隔天是四月十一日,周五。


    我在動畫「vice versa」第二話的配音現場看到了似鳥。


    不是「遇見似鳥」。如同字麵上的意思,我隻有「看到」她。


    東京都內某處的錄音室。


    當我和責任編輯在九點四十分左右進入音控室時,似鳥已經位在錄音間內。


    她穿的是易於活動的簡便服裝。聽說,聲優們會盡量選擇不會發出聲音的服裝。


    為了避免黑色長發造成阻礙,所以她把頭發在後腦綁成一束。


    她一邊晃著那束頭發,一邊反複地問候接踵而來的前輩聲優們,敬禮角度就像運動社團社員般。


    配音開始進行。


    似鳥幾乎沒有登場機會。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以時序來看,動畫第二話的確隻是故事的開頭,大概隻演到原作第一集的三十頁左右。


    有台詞的,主要都是「vice versa」的主角級角色。接下來直到第五話,似鳥所飾演的角色完全不會出現。


    那麽,似鳥為何要在這裏呢?


    她不能像這天沒有戲份的其他知名聲優那樣,不來錄音室也沒關係嗎?


    我左思右想後,終於得到了其中一個答案。


    她今天來這裏是為了幫連名字都沒有的角色配一兩句台詞,像是主角的同班女同學、路人女性等。另外,她也會參與許多人一起吵雜地說話的場麵,這種角色叫做「群眾角色。


    不管是坐在離麥克風最遠的椅子上等候,還是在非常短暫的上場時間,似鳥都非常專注,一刻也不放鬆,露出很認真的表情。


    如同認真(注:日文原文的漢字為「真劍」,即真刀之意)這個詞字麵上的意思那樣,她的表情很銳利,宛如「真正的日本刀」一般。


    幸好我沒有機會向她搭話。我完全不知道要跟處於那種狀態的她說些什麽才好。


    長達四小時以上的配音工作結束後,我也沒有理由繼續待在這裏。


    我向動畫導演、音響總監、


    製作人等人打了招呼,並如同打招呼時說的,打算先走一步。


    聲優們也依序從錄音間中走出來,向音控室簡單致意後,便離開錄音室。


    我離開時朝錄音間瞥了一眼,看到似鳥再次地晃著頭發,向準備離去的聲優們一一道別。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身為男高中生兼當紅輕小說作家的我,正被年紀比我小且從事聲優工作的女同學掐住脖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時雨澤惠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時雨澤惠一並收藏身為男高中生兼當紅輕小說作家的我,正被年紀比我小且從事聲優工作的女同學掐住脖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