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男高中生兼當紅輕小說作家的我,正被年紀比我小且從事聲優工作的女同學掐住脖子。


    這就是我目前的處境。


    出現在我腦中的墨漬無聲無息地加速擴散開來。


    同時,我的視線中央也下起了雨。


    這是因為,在似鳥呐喊的那一瞬間,將積存在眼鏡鏡片內側的淚水灑了出來。


    不可思議的是,不管過了多久,淚水都沒有落下。


    宛如停留在空中似的。


    仔細一看後,我發現淚水緩慢地、非常緩慢地變大。


    不過,沒有落下。


    淚水尚未落下。


    我透過已染黑的腦袋來理解此事。


    對於現在的我來說,時間的流動看起來非常緩慢。


    *  *  *


    四月十七日,本月第三個周四,時間是傍晚。


    我走進特快車的車廂。


    通過車門,走向與上周完全相同的座位。


    今天的自由座車廂也是空蕩蕩的,乘客比上周還要少。


    我不希望錯過班車,再加上想要坐喜歡的位子,我提早了二十分鍾以上來到車站月台。在等待期間,我多次將視線轉向月台左右兩側,但沒有看到似鳥的身影。


    即使如此,我還是姑且將背包先放在架子上;當似鳥過來時,就不用麻煩地起身放東西。車廂裏這麽空,我不認為其他人會來坐我旁邊。


    爾後,我在靠窗位子坐下。


    我望著戴在左手上的手表。


    拿到第一筆版稅時,我心想:「買個能當做紀念的東西吧。」便買了這隻價值約三萬日圓的電子表,之後便一直戴著它。或者我應該說,我隻有這隻手表。


    我上一次那麽認真地注視表盤,是剛買下這隻手表的時候。


    列車準時從起站出發。沒有人來到我身旁。


    這天一早就下著冰冷的雨。列車才開出去沒多久,窗戶就被整片淋濕,看出去的景色也變得歪斜。


    從本周一到今天,似鳥她——


    依照約定,在校內完全不跟我說話。


    我總是比較早進教室,而她總是在我看書或發呆妄想時,不知不覺地坐到我後方。


    下課時間,我不會轉過頭跟她說話,她也不會對我出聲。


    說起來,下課時間我幾乎都不在教室。不是上廁所,就是找個地方散步。


    午餐時間,我會到學生餐廳獨自用餐,然後待在圖書館內直到快要上課。


    放學後,我會立刻回家。盡量早點回去看書、觀賞動畫或電影,不然寫小說。


    列車的速度逐漸變快,窗戶上的雨滴也逐漸流下。


    旁邊的座位,還是空的。


    「來工作吧……」


    我如此嘀咕。我已經想不起來,我是從何時開始用「工作」這個詞來敘述自己的行動。雖然我連打工經驗都沒有,但已經有模有樣地把「工作」掛在嘴上了。


    我為了拿出背包內的東西而站起身來,用雙手抓住它。


    此時,就在背後的自動門打開了。


    「嗨!老師!」


    有人從後方向我搭話。


    即使隻聽到聲音,但在回過頭前,我就知道對方是誰了。


    於是我放開背包。


    似鳥今天有帶包包。


    包包為紅褐色,看起來像是舊式的旅行袋,但附有輪子。似鳥骨碌骨碌地拖著旅行袋過來,然後橫向放進座位後麵。


    手上,拿著站前便利商店的購物袋。


    袋子透出裏頭裝了兩包洋芋片與容量五百毫升的寶特瓶裝茶。


    「拿著!」


    似鳥朝我遞出袋子,所以我沒有拿背包,而是收下那個購物袋。我透過不會碰到她的手的方式,難得靈巧地接下來。


    我在靠窗位子坐下。似鳥也跟上周一樣仔細地整理長發,讓發束從右肩垂至身前後坐下。


    「老師,一周不見了呢。雖然我每天都看著你的背。」


    這句問候很怪,但事實正是如此。


    「一周不見啦。雖然我每天……都有感受到你的視線。」


    將購物袋放在大腿上的我竭盡全力如此回答後——


    「你有感受到我熱情的視線?」


    她一邊笑一邊如此回應。


    見她那樣附和我,我更加努力地說:


    「嗯,有喔。因為我的頭部後麵……感覺燒燒的。」


    「喔,你真行啊。那麽,你知道那是什麽意思嗎?」


    「就是『喂!給我多增加一些蜜可的戲份!』的意思吧?」


    「答對了!」


    蜜可是《vice versa》中的配角。


    她是透過煉金術創造出來的「何蒙庫魯茲」——也就是人造人之一。


    既然是虛構的故事,角色的容貌基本上都很俊美,何蒙庫魯茲們更是被設定成擁有「超乎常人的美貌」。


    另外,何蒙庫魯茲的共同特征為「異色瞳」——也就是左右眼的虹膜顏色不同。


    每個何蒙庫魯茲的虹膜顏色組合都不盡相同。蜜可的右眼為酒紅色,左眼為黃色,發型則是金色短發。


    她身穿肌膚裸露程度較低,帶點異國風格的服裝,脖子上圍著一條綠色圍巾。


    現在坐在我身旁的黑長發眼鏡女似鳥繪裏,會透過聲音來飾演她。


    無論如何,我都想先問她一件事。


    花了約三秒鍾來選擇措辭後,我用膽怯的聲音問:


    「似鳥,《vice versa》的原作……你看到哪邊了?」


    我沒有老實問她:「你有看原作嗎?」而是多補充了一句「看到哪邊了」,我自己也覺得這種問法很窩囊。


    我曾在某處聽說過,聲優在接演有原作的動畫時,有的人會將原作全部看完,有的人則是刻意完全不看原作。


    前者的目的是為了,盡量掌握世界觀與飾演的角色,理解在劇本中省略掉的部分(不過,有些角色在原作與動畫劇本之間有很大的差異)。


    後者正好相反。這種人認為,自己拿到的劇本(腳本)才是動畫的一切,為了避免讓自己感受到原作與劇本之間的差距,所以會刻意不接觸原作。


    當然,也有人會認為,要看完所有原作既麻煩又花時間。原作是漫畫倒還好,若是多達九集的小說,那就不輕鬆了。


    「不,我完全沒有看原作喔。」


    就算似鳥那樣回答,我也隻能在內心中暗自感到失望,也沒有繼續對話的信心。


    即使如此,我還是刻意那樣問的理由在於——


    我想要知道,當我今後與她交談時,我們會有多少共識。若她讀過原作,我就能帶著那樣的心理準備來與她交談。


    結果她的回答是——


    「九集全都看完羅!很有趣喔!」


    她既幹脆又非常理所當然地那樣回答。而且,還加了一句最令作者厭到高興的話。


    「西——」


    我無法繼續說下去。


    「西?」


    似鳥微微地歪頭問道。


    我確實地吸了一口氣後,說出內心想法:


    「謝謝。」


    似鳥迅速地吸了一口氣後,說出內心想法:


    「不客氣,老師。」


    《vice versa》


    一般在英文中,vice versa前麵會加上「and」,而且會用在一句話的最後。另外,這片語的意思是「反之亦然」。


    舉個例子。


    「i hate him and vice versa.」


    這句英文的意思是:


    「我討厭他,反之亦然(他也討厭我)」。


    這是一種主要用於對話的表達方式,所以改成口語大概會是這樣:


    「我討厭那家夥,我們算是彼此彼此吧。」


    「我討厭那個人。不過,對方對我的看法也一樣。」


    這個片語聽起來不太像英文,也確實不是英文;原本似乎是拉丁文。


    我是在國中時學到這個英文片語的。但不是在英文課上,教科書上並沒有這個詞。當時我在圖書館看到一部有點舊的美國電影,那部電影的片名就是這個詞。


    若要用一句話來說明《vice versa》的故事,那就是「穿越到異世界的故事」。


    參賽作品,即後來成為第一集的故事簡介如下:


    主角是一名生活在現代日本的少年。


    他的名字是「摘園真」。這個名字的由來當然跟「vice versa」的意思「反之亦然」有關。


    真是一名個性老實的男高中生,住在可以遠望群山的某縣某城鎮,與從小就玩在一塊兒的女孩「唯」,以及為數不多的幾名能夠真誠相待的好友,一起過著非常平靜的高中生活。


    可是某天,他覺得腦中似乎響起神秘的音樂,接著便突然被帶到異世界。


    這個絕非地球的某個世界稱為「雷普塔西翁」。天上有五個月球,以及一道圍繞著行星的閃耀光環。


    在這個世界,魔法的存在仿佛理所當然;還有包含妖精與矮人在內的許多人種,以及各式各樣的怪物在這裏生活。


    搞不清楚狀況的真到處徘徊,遇見一名長相酷似自己的少年。


    那名少年是另外一名主角「辛」。


    雖然辛與真長得像雙胞胎一般,但辛卻和真相反,個性好戰,且擁有驍勇的戰鬥能力。


    在這個群雄割據的亂世,辛是其中一個王國的王子;父王不久前才剛逝世,讓他年紀輕輕就繼承了王位。


    辛為了祖國的存續而起身奮戰,同時有個夢想——希望最後能夠統一這個世界,讓所有人都能過著安穩的生活。


    在雷普塔西翁的曆史上,「兩名偉大的王」曾進行過一決雌雄的大戰。後來,取得勝利的「真王(自稱)」統治了這個世界。不過,數百年過去了,真王(自稱)已消失在某處。其威名也黯然失色,如今世界已陷入混亂。


    真不幸來到這個正處於腥風血雨戰國時代的世界。他在遭遇第一場戰鬥時,便輕易地死去。


    後來,他複活了。


    在這個世界,真擁有不老不死的能力,能夠反複複活。


    無論身體受到什麽損傷——也就是說,不管是頭顱消失了、全身被火燒,或是被炸彈炸碎,血肉都會聚集起來,一定能夠複活。


    辛非常關注那樣的真,並打算利用他。


    盡管真不想參與打打殺殺的事,但他既沒有其他生存手段,也不知道如何回到原來的世界,所以他還是與辛一起行動。


    辛的妹妹艾瑪是個美少女,長得也很像那兩人。真就這樣與艾瑪、負責擔任近衛兵的美麗女仆隊、清一色都是肌肉型勇猛戰士的部下們一起在亂世中生存,過著死了又死的生活——


    不久,他們與強大的敵國開戰了。


    鄰國的年輕猛將普魯托率領軍隊攻打辛的國家。


    在國家存亡係於一戰的情況下,真得知辛的想法與決心。真了解到辛是個天性溫柔,比誰都討厭戰爭的人,於是決定鼓起所有勇氣來幫助辛。


    最終決戰。


    真擔任辛的替身,故意被敵人俘虜。


    真輕易泄漏他是冒充者一事給敵軍後,便遭到殺害;接著依照計劃複活、脫逃、使戰場陷入混亂。戰到最後,真與普魯托進行單挑。


    不管死去多少次,真還是持續戰鬥,纏著對方不放。最後,當真發現俊俏的普魯托其實是一位女扮男裝的美女時,便趁機取得了勝利。


    就這樣,真和辛總算擊退敵軍,拯救了國家。


    當身為國家領導人的辛與艾瑪在思考如何報答真時——真聽到了那個把自己傳送到這個世界的音樂,知道自己可以回到原來的世界了。


    離開雷普塔西翁時,真帥氣地留下一句話給長得跟自己一樣的少年:


    「這份人情先讓你欠著喔!辛!」


    回到現代日本後,真發現那裏的時間一秒都沒變。


    平安返回原來世界消失地點與時間的真,認為「那應該是夢吧」——


    即使如此,他還是一邊對能夠稍微鼓起勇氣的自己感到自豪——


    一邊跑向那些正在呼喚自己名字的朋友們。


    結束。


    原以為是那樣,但故事並沒有就此結束。


    繼續翻頁,就會得知真正的結尾——


    幾天後的放學後,真打算與唯以及朋友們到某處遊玩時,全副武裝的辛卻突然出現在現代日本。


    「這裏是什麽地方!」


    接著是真見到這一幕的表情特寫。


    第一集結束,第二集待續。


    《vice versa》已經發行到第九集。


    其中,奇數集稱為「side真〈sin〉」,偶數集則稱為「side辛〈sin〉」(注:「真」與「辛」兩者的日文發音皆為sin)。


    這原本是我和責任編輯在郵件中為了方便而使用的詞,不久後,也被用在介紹作品的文章中,現在這種用法則已經完全擴散到讀者們身上。


    說句題外話,由於兩者發音聽起來沒有差別,所以我們也會把「side真〈sin〉」念成「side真〈makoto〉」(注:「真」在日文裏也能念成「makoto」)。


    在奇數集中,真會被傳送到雷普塔西翁進行戰鬥,故事血腥正經。


    在偶數集中,辛會被傳送到現代日本,引發騷動,故事幽默搞笑。


    第二集中,來到日本的辛被真的朋友們看見後,真立刻靈機一動,為他加上了「他是長期分開生活的堂兄弟,由於長相酷似,兩人常被懷疑是雙胞胎,另外他也很喜歡扮演成穿戴中古世紀盔甲的角色」這些設定。


    之後,辛因違反槍炮彈藥刀械管製條例而差點遭到警方逮捕,對汽車、大樓、飛機等現代日本的各種事物驚訝連連,又為了眺望遠處而以非常驚人的速度攀登高壓電塔,結果觸電死亡而墜落——


    然後,他果然還是複活了。


    照這樣下去,辛可能會為了生存而做出搶劫之類的事,因此真決定把辛帶回家。


    「既然是堂兄弟的話,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呀。」


    雖然很快就被母親撞見,但不知為何,個性大而化之的母親卻輕易地同意讓辛和他們同住。


    在不知要在何時如何做才能回去的狀況下,辛就這樣與真在日本生活——


    到後來,還以相當強硬的方式解決了真周遭所發生的麻煩。


    在第二集的最後,真向逐漸消失的辛道謝到一半,辛對真說:


    「這份人情先讓你欠著喔!真!」


    並就此以與第一集完全相反的情境收尾。


    在第三集中,真再次來到雷普塔西翁。


    在第四集中,辛再次來到日本。這次,他把剛好與他牽手的妹妹艾瑪也帶了過來。


    正經的故事與幽默搞笑的故事就這樣反複上演——


    雖然由我自己來說似乎有點那個——


    不,正因為創作的人是我自己,所以我比誰都清楚——


    《vice versa》是個大雜燴的故事。


    具有中古歐洲風格的幻想世界、


    各種怪物、華麗的魔法、詭異的科學與機械、戰鬥與戰爭、旅行要素、夥伴要素、超萌的可愛美少女們、許多充滿個性的角色、男人之間的熾熱友情、政治家們的權謀算計、利用長相相同的推理詭計、不老不死的題材、桃色情境、搞笑橋段、感人小故事、生離死別、和平的校園故事、荒唐的諷刺劇、禦宅族文化小故事——


    我把過去在小說、漫畫、動畫、電影中覺得有趣的所有要素,拚命地塞進這部小說中。


    「讓主角在雷普塔西翁與日本之間來來去去」這項做法,是我在思考「若要在同一係列作品中呈現這些要素的話,該怎麽做才好呢」這個問題時,左思右想後所得到的答案。


    我提到此事時,責任編輯向我說了「你真是狡猾呀」這句讚美的話。


    在特快車內。


    「謝謝你看了我的小說。」我如此說道。


    「不客氣,老師。」


    似鳥那樣回答,馬上繼續說:


    「事情就是這樣——你要吃零食嗎?」


    雖然我不知道什麽事「就是這樣」,但似鳥將位於我腿上的便利商店購物袋輕輕地拈起。


    「麻煩準備一下桌子。」


    我按照她的話,從座位的扶手中取出桌子。


    我在檢查原稿與使用筆記型電腦時,總是把東西放在自己的腿上,所以我是第一次使用這玩意。


    似鳥把兩瓶茶與海苔鹽口味的洋芋片放在我桌上。


    「這是我帶來的慰勞品。」


    「啊……謝謝。我肚子剛好挺餓的,有得吃真是太好了……不過,真的可以嗎?」


    「不用客氣,請吃吧,因為我也要吃啊。這是你接下來願意陪我說話的謝禮。或者是,用來代替偵訊室的豬排蓋飯。」


    「原來如此,你說過『有很多問題想問我』對吧。」


    即使沒有豬排蓋飯,我原本就願意回答你問的所有問題(說句題外話,事實上,警察在偵訊時不會請犯人吃豬排蓋飯;就算可以點餐,犯人似乎也得自費)。


    話雖如此,既然似鳥準備了謝禮,那我就不客氣地收下了。


    如此一來,我覺得「因為收下了點心,所以回答了很多問題」這項借口就會成立。


    為了打開洋芋片的袋子,我一邊捏著袋子兩端,一邊老實地說出感想:


    「我最喜歡海苔鹽口味了。」


    打從童年,在洋芋片當中,海苔鹽口味就是我心中絕對的冠軍。我喜歡海苔鹽口味到不想吃其他口味的地步。


    「我也喜歡。」


    似鳥的簡短發言讓我大吃一驚,袋子差點從手中掉落。


    「等一下,她絕對不是那個意思,不能會錯意。」我這樣告訴自己。


    我俐落地打開了這包因受到這個城鎮海拔影響而稍微膨脹的洋芋片。


    然後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生馬片口味呢?」


    出發車站旁的伴手禮專賣店有販售那種口味的片狀零嘴,不過不是洋芋片。由於是伴手禮,所以價格有點貴。


    如此問道後,我看著似鳥,她則把眼鏡對著我,露出嚴肅表情。


    「我當然有聽過傳聞,也實際吃過。雖然滿好吃的,但我必須說那跟真正的生馬片果然還是不同:可是我並不想談論『是否認同這種點心』那類雞毛蒜皮的小事,我覺得可以決定那件事的人不是我。那麽——會是誰呢?」


    麵對這項既過於嚴肅又裝模作樣的發言,我認真地思考後說:


    ……這個嘛,大概是生馬片的神仙吧?


    「我明白了。下次我帶權助去散步時,途中若遇到神仙的話,就先問看看。」


    「你經常過到神仙嗎?在散步途中?」


    「不,我還沒過過——不過呀,我的神秘體驗怎樣都好。重點是今天接下來,請你給我像上周我說過的那樣,說說關於作家這行的事情,幫我提升經驗值喔。」


    「我明白了……另外,你說的日語有點怪。」


    「你真講究措辭,好像作家喔。」


    「因為我就是作家啊。」


    我吃了四片洋芋片,又喝了兩口她請的茶後,她便開始在特快車的車廂內對我進行偵訊。


    「那麽,可以請你說清楚了嗎?」


    我不知道似鳥調整眼鏡位置的動作是否是演戲。


    「我明白了,我會回答你所有問題。」


    我很有男子氣概地口頭答應她。做得到的事,我什麽都做。


    「不過,除了過於隱私的事、我心中沒有明確答案的事、關於他人隱私的事、在工作上絕對不能公開的事以外……」


    然後又婆婆媽媽地如此補充。辦不到的事,我什麽都不做。


    「我明白了。」


    超愛吃生馬片的眼鏡女孩如此笑著說:


    「那麽,今天我要問的是——」』


    「咦?『今天』?」


    「因為隻有兩個半小時對吧?所以我想要決定每次的主題,下周我還要問別的事情。」


    「…………」


    「你吃了我的洋芋片對吧?一片算一周份喔。」


    「…………」


    我默默地伸手拿了第五片。


    我一邊發出喀哩喀哩的嚼食聲,一邊吃下第六片與第七片後,我發現到總不能都是我在吃,便將袋口轉向似鳥。


    「啊,你要吃嗎?」


    「謝謝,不過現在不用,等我更餓的時候在說。你可以全部吃完喔。」


    即使她那樣說,不打算那樣做的我再吃了一片後,就為了避免洋芋片受潮而把袋口緊緊地卷起來,並放進便利商店購物袋中,將桌子收好。


    再用手帕擦完手,並喝了一口茶後,我開口說:


    「那麽……請發問吧。」


    「要是……問題很失禮還請見諒。也記得提醒我一聲。」


    似鳥先說了句開場白,然後問了第一個問題:


    「你過著什麽樣的人生?」


    雖然我自己看不到,但我似乎露出相當訝異的表情。


    「啊,抱歉,這個問題太籠統了……」


    見狀,似鳥慌張地補充說:


    「那個,第一次進行配音時,我真的、真的真的嚇了一大跳喔!因為《vice versa》非常有趣,而且又是我第一次配有名字的角色,所以我一直在想作者會是什麽樣的人。可是,我在網路上搜尋過後,發現作者的真麵目完全是個謎,也有人認為作者說不定是女性……」


    我心想,嗯,她會感到驚訝是正常的。到目前為止,我一直都讓工作中遇到的人感到驚訝。


    有一次,我和責任編輯一起去見動畫相關人士——


    「咦?你把你兒子帶來啦?」


    結果對方還對責編那樣說呢。


    「而且,當那個人在新學期的教室中坐在我前麵座位,並看著我這邊時,我更是嚇得心髒和呼吸都要停止了……如果再繼續自我介紹下去,不曉得會變成怎樣呢……」


    「啊……嗯,原來如此。我上星期也嚇到了,所以我懂。」


    事到如今我才覺得,幸好當時沒有立刻回頭。


    「所以說,我首先要問的是——老師的童年是怎麽度過的?從大約幾歲開始看書?什麽時候開始寫小說?是怎麽想出那麽多故事與角色的?」


    我明白她想要問的是什麽。簡言之,就是關於從出生到現在的我。


    「我明白了,這種問題是沒關係。」


    我話一說完,便覺得她那副眼鏡後頭的褐色眼瞳發出了光芒。


    關於人生最初的記憶,由於我不想回答,所以我沒有回答。


    我認為我沒必要回答。


    因此,我用第二件有印象的事來回答似鳥。


    「我從小時候就一直……在看書。」


    「是什麽樣的情況?」


    「嗯,這個嘛,在這之前,我必須先告訴你這件事……我是單親家庭,我隻有母親;如果母親沒告訴我,我連父親是什麽樣的人、還在不在世上都不知道。」


    「…………」


    見到似鳥突然沉默地麵帶愁容,我便說了常說的話:


    「不過對我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從以前開始,我周圍的人與同班同學都知道這件事,所以也沒啥好隱瞞的,你別在意。」


    似鳥微微點頭說:


    「我知道了……那麽,老師你從小都是自己一個人看書嗎?」


    我點點頭。


    我家是隻有母子二人的單親家庭。


    由於母親沒有告訴我,所以我不知道我為何被生下來。


    我當然不認為自己是神的孩子。


    事到如今,即使知道也無濟於事;所以我沒有問,今後也不打算問。


    我聽說母親的母親,也就是外婆,在我兩歲時去世了,外公則在更早之前就已往生。也就是說,我和母親——


    沒有半個親戚。


    母親長年從事護士工作。歸功於此,母親不曾失業。雖然我家絕非有錢人,但也沒有窮到不依賴他人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不過,由於母親所任職的醫院經常會換,我們也會跟著搬到醫院附近的公寓。我住過本縣內的好幾個地方。


    我很喜歡書。我想不起契機與時期,總之童年留下的,全都是獨自看書的間憶。


    不是在家看書,就是在學童保育所(注:類似台灣的安親班)或小學的圖書館內看書。


    我從圖畫書開始看,然後變成兒童書籍,接著再變成兒童文學。小學四年級時,我想我已經大致看完學校圖書館內的書了吧。


    我很喜歡書,隻要有書可看就行了,沒有其他想做的事。


    正因如此,我幾乎沒有朋友。


    盡管在學校,有會互相交談的同班同學;然而會約好在放學後一起玩或互相到對方家裏的朋友,我一個都沒有。


    這是因為我經常轉學,再加上我本身個性內向,最重要的是——


    「因為我覺得看書,把書當玩具比較開心。」


    「把書當玩具?」


    如同字麵上的意思,似鳥一邊歪著頭,一邊問。


    我想,這是當然的反應。


    這件事絕對有必要說明。


    「我所說的『把書當玩具』指的是……」


    把書當玩具。


    那是指妄想遊戲。


    對於年幼的我來說,無法從頭幻想出角色、場麵、對話。


    因此,我看完書後,會再重看一次。


    在重看時,我會去理解書中的場麵,也就是在腦中想像畫麵;然後任意破壞,把場麵改造成自己喜歡的模樣。


    舉例來說,把悲劇改成完全相反的喜劇。


    把喜劇改成登場人物全部死於非命的悲劇。


    一開始我是采用這種玩法。


    等到漸漸熟練後,我開始增加登場人物,也就是我自己。


    我會進入書中世界,戰勝原有的登場人物,大顯身手。


    隻要有一本書,我就能像這樣地隨便就玩上十次。每次都改成不同劇情,徹底地玩個過癮。


    這就是「模仿遊戲」般的遊戲,每個孩子都有玩過。


    女孩子會使用玩偶來玩,男孩子則會假裝自己是英雄。


    隻不過,我用的是書。


    「原來如此……」


    聽完說明後,似鳥佩服地說:


    「也就是說,老師你從小就總是在看書與幻想羅。」


    「嗯,我比較喜歡『妄想』這個詞,所以我總是會使用『妄想』來表達,意思大致上是相同的。」


    我認為「幻想」給人的感覺比較文雅,而「妄想」則帶有「做蠢事」的語感,我很壹口歡。


    「你小學成績怎麽樣?」


    「除了體育以外,我覺得應該沒有很差。因為我喜歡看書,所以我也喜歡看教科書。從新學期一開始,我就把拿到的教科書反複看了不知多少遍。順便說一下,我也很喜歡看字典喔。」


    「原來如此。」


    「然後,在我小學五年級時——發生了一件無疑改變了我的人生的事。若沒有發生那件事,就沒有現在的我。」


    那確實對我的人生產生重大影響,我便如實地這麽說。


    「什……什麽樣的事?」


    似鳥聽了就一臉認真地追問,像個刑案記者,隻差手上沒拿著記事本。


    當我打算回答時,車掌來了。這次是個中年男性,他俐落地檢查完我和似鳥的車票與特快車票,然後離去。


    「就是——」


    我繼續說:


    「母親為我搬家了。為的就隻是我而已。」


    那是小學四年級升五年級的春天所發生的事。


    母親突然決定要搬家。


    她的工作地點並沒有調動,隻是單純為我著想而決定搬家。


    要搬到距離原先的家約二十公裏遠的地方。


    新家所在的公寓,就位在我們這一帶最大的圖書館旁邊。


    能住在大型圖書館旁邊,就表示——


    從今以後,我每天都能盡情閱讀那裏的書。學校圖書室的藏書量,完全無法與其柑提並論。


    聽到這件事時,我真的很開心。盡管這會讓我再次轉學,不過對我來說,那種事真的無所謂。


    母親的通勤時間因此增加了相當多,唯獨這點讓我感到有點過意不去——


    不,實際上,我高興到根本沒空去想那種事。


    「在那之後,我總是待在公寓房間、小學、圖書館這三處其中之一。圖書館真的很棒,因為再怎麽說,我都不用買書了!」


    隻是如今成為作家後,我卻希望所有讀者都盡可能地買我的書。我沒把這個連我自己都認為很自私的想法告訴似鳥。


    「你媽媽好棒喔!後來,老師你想必是看個不停對吧……」


    「看個不停,玩個不停。」


    說了一堆話而口渴的我,把茶灌入口中。


    圖書館內收集了很多小學圖書室沒有的書。或者我應該說,圖書館內的書盡是那種書。


    也就是說,那裏有很多成人取向的書。因此,我能選擇的書一口氣增加了很多。


    過去若提及推理小說,我看的都是兒童取向的亞森·羅蘋係列與夏洛克·福爾摩斯係列,但我現在能夠接觸到成人取向的推理小說了。


    我饑渴地閱讀以日本知名作家的推理小說為主的書籍。


    由於這些書基本上是寫給大人看的,所以偶爾會出現相當色情的場麵。


    不太了解敘述內容的我,依然讀得很興奮;隻要有人從後方走過來,我就會很在意對方是否察覺到我正在看那種場麵。


    圖書館內,還有學校圖書室沒有的漫畫。


    那些漫畫當然都是非常有名的作品,對於過去沒什麽機會能看漫畫的我來說,這是很值得慶幸的事。我既有機會接觸經典名作,也能了解到看漫畫的樂趣。


    館內也有很多所謂的輕小說,讓我有機會能夠接觸那些書。


    一開始,我並沒有特別注意到輕小說與其他文庫的差異。不曉得以前是什麽情況,總之以插畫為封麵的文庫本現在並不罕見。


    不過,由於輕小說在圖書館內是獨立一座書架,所以我頂多以為那是另一種類型的


    書而已,並從書名引人注意的開始看。


    試著看過後,我發現輕小說可說是一種比較接近漫畫的小說;插圖很多,故事情節也跟漫畫很像。


    到了這個年紀後,我跟其他人一樣,開始會被「畫得很可愛的女性角色」所吸引;因此我非常開心地閱讀輕小說,然後拿來玩。


    在圖書館內,還可以看電影。


    因為館裏提供dvd借閱,能夠帶回家看,或用圖書館的電視看。


    在「享受故事」這項意義上,我覺得書和電影是一樣的。我看了幾部電影後,便迷上了電影。跟漫畫一樣,我也將架上的經典名作一片片拿來觀賞。


    自從開始看電影後,我也為了看電影而看起以前不常看的電視。


    那當然不至於減少我的閱讀量,不過看電影也讓我變得很常看動畫。


    現在的我是非常喜歡動畫,各種動畫都看;不過我是從小學六年級快結束時,才開始認真每周收看(或是錄下來,以免錯過),甚至重看錄影、享受故事內容地去看一部動畫。


    聽完到這邊為止的說明後,似鳥顯得非常佩服。


    「嗯……」


    她一本正經地讚歎:


    「該怎麽說呢……你的母親是用搬家來進行英才教育嗎?」


    「啊哈哈,也許是吧。」


    我坦率地露出笑容,接著又說:


    「我所閱讀與觀賞的作品種類增加了,根據那些作品來玩的時間也增加了。不記得是什麽時候開始,我很快就變得即使不是剛看完書也能夠妄想,像是睡覺前、洗澡時、上課的時候。」


    「上課時可不行吧!」


    似鳥笑著用一點也不像不行的口氣說。接著她又說:


    「我有問題。老師你不打電動嗎?」


    「幾乎不玩。第一次接觸電玩,應該是在小學低年級吧。我在學童保育所內向有帶電玩的人借來玩,相當有趣。不過——」


    「不過?」


    「我玩得很爛,非常爛。不管對方怎麽教,我就是玩不好,玩不到令人覺得仃趣的地方,最後我感到很挫折。我對故事似乎很有趣的角色扮演遊戲或冒險遊戲之類挺有興趣……但最後我覺得遊戲還是比不上書。」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行駛在雨中的特快車已停靠過好幾站。


    盡管乘客增加了,不過團體乘客聊得鬧哄哄的,所以我們還能繼續正常交談。


    「那麽,老師你是因為有那種小學時代,所以才能進行各種幻想……」


    得知我過去的人生經曆後,似鳥問了一個關於「我在過去的人生中做過的重大決定」的問題:


    「你是什麽時候開始打算自己也動手寫小說的呢?」


    似鳥這個問題,責任編輯也曾問過。我的回答不會隨著時間而改變,這次隻要回答似鳥就行了。


    「我是在國二時下定決心的。」


    我順利地從小學畢業。


    算起來,六年內我轉了五次學。當然,我那時沒有交到任何朋友。


    我就這麽成了國中生,就讀的是圖書館附近的國中。


    學校很近,就表示通學時間短。在國中時代,這一點真是幫了我大忙。


    若問我上國中後有什麽改變,最初並沒有什麽變化。


    頂多是一下子長高,聲音也變了。


    除此之外,什麽都沒變。我依然不交朋友,每天都過著看書、看電影、看動畫、進行妄想的生活。


    「啊,我也有念書喔!」


    「很好。」


    到了這個階段,妄想的故事舞台已經擴大到現實世界。


    換言之,我會妄想之前在書中世界很活躍的我,在這個世界中也是個狠角色,能夠大展身手(我已經不記得,我開始那麽做的切確時期了)。


    舉例來說——


    恐怖分子來到國中,殺害教師、挾持學生,固守在校內,但我輕易地就解決了這件事。我會進行這種情節宛如好萊塢電影般的妄想。


    上課時,我望著窗外——


    「恐怖分子就藏在那輛送牛奶的卡車裏!不行啊,不能讓那些家夥進學校!」


    不知進行這類妄想多少次了。


    我記得,後來在尾牙上,與其他作家見麵時,曾把這種妄想當成笑話來說:


    「我曾做過那種事喔,啊哈哈。」


    對方卻一本正經地驚訝說:


    「咦?——有人沒做過嗎?」


    我到那時才知道,原來大家都有做過那種事啊。


    不過,這種「讓自己成為既帥氣又厲害的主角」的妄想——


    在我升上二年級後突然中斷了。


    「為什麽?——當時發生了什麽嗎?」


    采訪者似鳥問我。


    她那張戴著眼鏡的臉龐一下子靠了過來,我便把身體往後縮。


    「那個……簡單地說,我知道了自己的極限。」


    「啊?」


    「那個,我體會到,照這樣下去……我是無法成為主角的。我領悟到這件事。」


    「嗯?我還是不懂。」


    在過去的妄想中,「我自己」就是主角。


    無論是什麽故事,我都會登場,並大顯身手。


    我能夠隨心所欲地做出任何動作,打倒任何敵人,脫離任何危機,解開任何謎題,與任何類型的美少女都能成為朋友(沒有采用男友或戀人之類的設定,想想真是純真得可愛)。


    然而升上國二後,我認清了自己的極限。現實世界中,自己的極限。


    我不太擅長運動,在學校內的成績也不算頂尖。


    再者,我不擅長交朋友。由於我過去都沒交過朋友,所以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即使和女生說話,我也無法討對方開心。話說回來,我根本無法正常與異性交談。


    我沒有跟人吵過架,而我也不想;若真的吵起來,我想我肯定會輸。


    客觀地看待自己在現實中的那副模樣後——


    即使是在自由的妄想中,我也怎樣都不認為自己能夠成為各種英雄。


    過去大為活躍的自己,如今卻成了阻礙自己活躍的絆腳石。


    我已經不能再讓自己當主角了。雖然令人既悲傷又難過,但我必須承認這件事。


    那麽,妄想會就此結束嗎?


    怎麽可能呢,事情剛好相反。


    「在那之後,我的妄想逐步升級。」


    「逐步升級……?」


    似鳥重複說出我說過的話。


    接著,她沉默了一會兒。


    列車遇到轉彎處,車廂歪斜得很厲害,猛然朝側麵與下方施加力量。


    我從窗外的雨勢中看到形狀破碎的綠樹逐漸流逝。


    「我大概猜到了……」


    聽似鳥這麽說,我將臉轉向她。


    這位超愛生馬片,且年紀比我小的黑發眼鏡美少女一邊確實望著我的臉,一邊漂亮地說出正確答案:


    「你開始創造出『並非由自己來扮演的角色』對吧?」


    國二時,我在妄想中舍棄了自己。我舍棄了大概隻能成為窩囊角色的自己。


    然後,我決定讓其他人來大顯身手。


    這就是轉機。


    我不再想「那種事我辦不到啊」。


    我決定想「這個角色能做到這種事」。


    以剛才那個「襲擊學校的恐怖分子vs學生」為例——


    我已不在學校內。


    而是從更高的地方,像是天空,有如天神般創造出「從小就照顧在自家附近某個曾擔任舊日軍特種部隊的老人,結果不知不覺


    地每天接受戰技訓練的國中男生」這種角色,然後把他丟進學校。


    平常過著樸實生活的他隻要一聽到槍聲,身手就會變得很矯健,使出蘊藏在體內的力量——設定就是這樣,狀況喬得非常剛好。


    我決定用「能跳到二樓窗戶的他」來取代「連跳箱都跳不好的我」,讓他大顯身手。無論恐怖分子如何更改作戰計劃、如何狹持人質,都必定會全滅。


    就這樣,自從「能夠成為主角的角色」誕生後,我的妄想範圍一口氣擴大了。


    我變得能夠配合角色來創造出各種場麵。


    舉例來說,當正被人追趕的主角麵前出現一輛機車與地下鐵車站時,不會騎機車的我當然會一邊留意口袋中的零錢是否足夠買票,一邊下樓。


    不過,由於主角會騎機車(在設定上),所以他會英姿煥發地跳上機車,啟動引擎出發。至於鑰匙為何會剛好插在車上,我就不知道了。


    我如此「把自己開除」後,情況便產生巨大變化,仿佛之前在海中生活的生物都遷移到地上似的——


    這個會成長的妄想世界,不斷地擴大再擴大(雖然海洋實際上遠比陸地來得大)。


    「原來如此……!真有趣!」


    似鳥由衷地感到佩服,並伸出白皙的雙手為我鼓掌。


    「謝……謝謝你。」


    我道了謝,接著又補充說:


    「在這個時期……因為我把自己開除了,所以還出現了另一項重要變化。」


    她用眼鏡下的雙眼窺探我:


    「什麽樣的變化?」


    國二時,我舍棄「讓自己當主角」而創造出來的角色,或能夠創造的角色急劇地增加。


    畢竟不能讓現代日本對抗恐怖分子的國中生,與奇幻世界中施展劍技與魔法的王子是同一人物。


    就連敵方角色、夥伴、除此之外的配角也逐漸增加。


    主角有幾個,女主角就有幾個,或是創造更多(否則就無法讓主角成為萬人迷,所謂的「後宮設定」也無法成立)。


    如此一來,想要隻透過腦袋來管理,也就是要一直記住增加後的男女角色,會變得很困難。


    我發現到,即使重複進行相同的妄想,有些事還是會忘記。


    這樣就太浪費我好不容易創造出來的角色了。創造新角色當然很快樂,但我還是想要保存中意的角色。


    那麽,我就隻能用大腦以外的方式來記錄。


    要記錄在哪?


    選擇並不多。當時的我決定用手寫的方式記錄在筆記本中。


    我在國中斜對麵那間便利商店買了一本大學筆記本,並在內頁寫上——


    創造出來的角色的名稱、特征、武器的種類與名稱、喜愛的食物、招牌台詞。


    「妄想筆記本」就這樣誕生了。


    這是我第一次把過去隻在腦中妄想的世界化為文字。


    至今我仍清楚記得,我用簽字筆在筆記本封麵流利地寫下「my warld the number first」的瞬間。


    我清楚記得,為了將來能夠成為作家而踏出一小步的瞬間。


    在那之後的兩周後,我才發現world拚錯了,而且「number first」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隔天,我買了第二本筆記本後,我用平假名寫上了「我的世界·第二冊」。


    似鳥笑到幾乎喘不過氣——


    當她一邊注意不要打擾到其他乘客,一邊笑個不停時,我則慢慢喝茶。


    「啊,真好喝。」


    不久,我發現她請我喝的瓶裝茶已空空如也。


    雖然背包內有一瓶水,不過那是無論如何都買不到飲料,或是需要吃藥時才會用的水,也就是緊急用水,所以我決定不開它。


    當似鳥引發的座位震動總算停止時,車內販售商品的推車剛好過來,於是我買了茶。


    列車進入隧道後,行車聲變得吵雜,似鳥便感性地說:


    「啊……真有趣……我真的已經好幾十年沒這樣笑過了!謝謝你!」


    「你今年幾歲啊?」我先在內心中那樣吐槽她後,再回答她:


    「不客氣。」


    「啊,眼淚流太多,還以為隱形眼鏡要跑掉了呢……」


    「咦?」


    我一歪起頭,似鳥便苦笑說:


    「啊,不會吧!我忘記已經換成眼鏡了……」


    她急忙地用雙手的指尖叩叩敲打眼鏡的左右兩側。


    「你腦袋沒事吧……?」


    「是、是誰害的啊?」


    我原本想要立刻回答「是我」,卻又稍微改變心意。


    我覺得,她應該禁得起一些玩笑。盡管我原本不會對女孩子說這種話,但我還是下定決心試一試。


    「大概是……my warld害的。」


    「噗!」


    在似鳥再次恢複正常前,我繼續吃洋芋片、喝茶。


    特快車陸續停靠許多站。


    列車已走了約一半路程,乘客數量沒有想像中多。窗外已變得一片漆黑,雨也持續下著。


    似鳥說:


    「我已經非常明白老師從開始享受幻想的樂趣,不久後把自己舍棄,接著增加角色,到把那些想像記錄下來的過程了。老師你真的很擅長說明耶。」


    「謝……謝謝你。」


    這是生平第一次有人那樣誇我。


    「你是因為我想知道才告訴我的,所以該道謝的人是我才對,謝謝——那麽,你又為什麽會從這個契機,開始想實際用文字把想像寫成小說呢?什麽時候開始的?既然你最後去投稿比賽又出書了,所以當然是有把作品寫完,那麽你一開始就寫得很流暢嗎?還是很辛苦呢?你大約報名過幾次新人獎?為什麽選擇電擊文庫呢?」


    接在道謝從的,竟然是連珠炮似的發文。


    要回答是不難,不過我想我大概記不住所有問題。


    我必須有條理地回答。


    首先是——


    為何想實際用文字把想像寫成小說?從何時開始?


    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我先這麽說:


    「那個……不管妄想得再多,並當成設定,記錄在筆記本裏,那依然不是小說。」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似鳥深深地點頭。


    「而且,我認為有很多人都隻停留在這個階段……我覺得,『想當作家,但就止於想像的人』遠比所謂『立誌當作家的人』那種正在實際創作某個作品的人來得多。」


    似鳥不發一語地露出認真得嚇人的表情,輕輕地點了幾次頭。


    「有的人實際上什麽都沒寫,隻想著『希望自己將來能夠成為作家』——我並不打算說,那些人很沒用,是在浪費人生。」


    說到這部分,我還是選擇了較婉轉的說法。


    「這是因為,我不能因為現在成了作家就小看過去的自己。我認為任何人都曾經是顆『蛋』,隻是孵化的時間會因人而異。」


    我覺得自己似乎太裝模作樣了,不過我想不到其他好例子,所以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過,想要成為作家的話,『實際動手寫自己的小說』這項行動絕對是必要的。因此,用剛才的例子來說,就等於是動手從內側試著敲開蛋殼。」


    我一邊說,一邊看著以前的自己。四年前的自己。


    「我認為,開始寫小說的契機與時期是因人而異的。老實說,我不清楚別人是怎樣,但我清楚記得我當時的情況……」


    結束了這段開場白後,我回答似鳥的第一個問題:


    「我開始想把妄想筆記本的內容寫成小


    說,並為了能夠實際創作而努力,是在——使用妄想筆記本的四個月後。我清楚記得,當時是國二的暑假。」


    似鳥的臉一下子靠了過來。這個人習慣在發問時,看著對方的眼睛把臉湊過去。


    「那個契機是?」


    我回答:


    「我得到了武器。」


    想成為作家,就必須具備兩項武器。


    第一項當然就是,從小透過每天閱讀與妄想來培養的妄想力。


    另一項則是用來寫小說的武器,也就是電腦。


    三年前的夏天。我十四歲生日,母親要買東西送我。


    這是因為,隻有在生日與聖誕節,我才能央求較昂貴的禮物。


    「以前呢,我多半都是拜托媽媽買比較昂貴的書……」


    但隻有那年不一樣。我告訴母親,我想要三口筆記型電腦,最便宜的款式就行了。


    母親拒絕了我的要求。她似乎認為,我想要在家獨自上網。


    在那之前,由於隔壁的圖書館可以上網,我從小六就懂得使用圖書館的電腦上網查閱書籍、觀看讀後感。


    不過,圖書館的電腦絕對會設置兒童鎖,而且又會限製使用時間。


    我想母親是擔心我會沉迷網路,怕我會對網路或網路遊戲成癮而把自己關在房間,不去上學。


    母親一開始說電腦很貴,不肯買給我。當時我連手機都沒有。


    因此,我老實說出了我的想法。


    我不需要網路。證明就是我接受不申請家用網路。如果無論如何都想要上網,我會跟以前一樣,去隔壁的圖書館。


    我想寫小說,想要用電腦與文書處理軟體來寫小說。


    我至今看了那麽多書,現在想要試著寫看看。


    「然後……你母親的反應是?」


    似鳥明明知道結果,但還是一臉擔心地問。


    「她煩惱了幾天後,最後還是答應了。」


    「喔喔!恭喜你!」


    「我真的很高興。既然以前的人都是用筆在稿紙上寫小說,我當然也認為,隻要肯努力,我也不是辦不到。」


    雖然我很尊敬至今仍用手寫來創作的人,但我還是繼續說:


    「不過,我認為手寫與電腦打字的效率完全不同,而且我的想法沒有錯。成為作家後,我聽過不少其他作家的事,可是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聽說哪個人是用手寫的方式來寫小說。」


    「原來如此。那麽,老師你開始實際寫小說的契機不是心理因素,而是物質上的因素對吧……」


    由於似鳥幫我匯整了結論,所以我大大地點頭。


    關於電腦的事,在我坦率地說出所有想法後,母親最後終於答應了。


    現在回想起來,幸好我當時說的是:


    「我想要寫小說。」


    如果我說的是「我想當作家」,母親的反應恐怕就差很多了。


    之後生日到了,母親也答應了,於是我請母親實現承諾。


    話雖如此,由於我和母親都對機器方麵不熟,所以母親開車帶我到一家大型家電量販店。


    總之,隻要能夠順暢地撰寫文章即可。


    其他的功能,例如能不能看電視、無線上網、流暢地剪輯影片或玩遊戲——


    全都不需要。


    心意已決的我,直接向店員那麽說。


    接著,那位中年店員問我母親:


    「你兒子今後打算開始寫小說嗎?」


    我不怕羞地從旁回答:


    「是的!」


    「哎喲!不錯喔!」


    店員突然變得充滿幹勁,很細心地向我們說明各種事項。


    「當時的那位店員真的很熱心……而且,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


    我感慨地描述那位連長相與名字都想不起來的恩人。


    「將來,把他當成小說的主角如何?」


    似鳥從旁提出了這樣的建議。


    「…………可以先讓我做個筆記嗎?」


    那位店員教了我很多事情。


    「那麽,這次就輪到老師你來教我羅?」


    「我明白了……你將來有打算寫小說嗎?」


    「目前還沒有,不過我想先了解了解。」


    「我知道了。首先,店員告訴我——」


    電腦未必要買全新的(那家店也有經營二手商品)。


    他建議我,倘若在意價格,可以選擇經過確實維修的二手電腦。


    「有道理,畢竟預算比較重要嘛。那他有告訴你,什麽樣的電腦比較適合寫小說嗎?」


    「有。雖然沒有特別適合的款式……我想你應該知道,電腦大致上可以分成,基本上會放在固定位置的桌上型電腦,以及要掀開使用的筆記型電腦。店員告訴我,選筆記型電腦有攜帶之便,即使不會帶出門,可以拿到任何一個房間使用還是比較順手。」


    「確實如此。我家有一台桌上型電腦,我自己也有一台專用的筆電,可是我大多還是隻用自己那台呢。」


    店員接著又說,大多數的筆記型電腦都裝有電池:萬一停電,造成的損害也很低。


    對於總是隨身攜帶筆電,會在咖啡店內用筆電辦公的人來說,輕巧的筆電會成為他們的一大利器;不過,假如基本上隻會在家中用電腦,與其勉強選擇輕薄短小的款式,倒不如選擇具備寬敞鍵盤的大熒幕筆電,用起來會比較舒適。另外,筆電可以外接鍵盤,日後可以依喜好來挑選。


    「咦,原來筆記型電腦可以外接鍵盤啊,我都不知道。」


    「我以前見過的一位作家就是那樣做喔。他說是因為想用扇形配置按鍵的特殊鍵盤。而我呢,隻要原本配備的鍵盤就夠了。」


    然後店員又告訴我,電腦的作業係統大致上可以分成麥金塔(注:蘋果公司的matosh,簡稱mac)與windows兩種。初學者最好使用windows(麥金塔用戶也許會起身說『我有異議』!)。


    作業係統不必刻意使用最新版本,當然,老舊到軟體公司已經終止技術支援的版本也不好。


    「原來如此。那麽,關鍵的文書處理軟體呢?」


    「他告訴我兩款知名軟體。」


    這兩款軟體指的是「microsoft word」與「justsystems一太郎」。


    店員說,這完全是喜好問題,選擇哪個都行,隻是許多電腦都有預先安裝word。


    「不過,在日語輸入法方麵,店員則強烈推薦『atok』。」


    「『a托酷』?」


    我一邊用手指在空中寫出文字,一邊回答似鳥:


    「四個大寫英文字母,a、t、o、k。」


    「原來如此,日語輸入法是指?雖然我大概知道是什麽。」


    「概略地說,就是能夠把輸入的文字轉換成平假名、片假名,以及漢字的輸入法。日本國內所販售的電腦一定都會安裝這類輸入法。」


    然而,word本身沒有包含atok。這是因為,atok是「一太郎」的開發商「justsystems」所研發的軟體。


    店員又告訴我,atok是目前最聰明的日語輸入法,文字工作者對於atok的評價很高。atok也有推出一種附有電子辭典的版本,在輸入文字時,會透過小視窗顯示字詞的意思,所以如果預算許可,這個版本絕對方便很多。


    「實際上,我見過的作家大多都是atok用戶。我當時對這方麵完全不了解,所以他真是幫了我大忙。」


    此外,他還告訴我,由於文字檔肥不到哪裏去(容量不大),所以在保存


    時,使用硬碟、記憶卡、隨身碟都行。


    但任何儲存裝置都可能突然故障,所以每次都要備份資料。


    「我就這樣聽從店員提出的大部分建議,買了寫作用的電腦。」


    那是一台日本廠商製造的二手大尺寸筆記型電腦,價格約三萬日圓。


    文書處理軟體采用的是預先安裝好的word,附有電子辭典的atok則是另外購買的。


    此外,我還買了幾個用來儲存資料的隨身碟。


    為了應付可能會遇到的問題,我也買了電腦與word的入門書籍(雖然在圖書館也借得到,不過我還是希望有這類書籍備在身邊)。


    再來,我還買了唯一一款遊戲軟體。


    那是一款打字遊戲,可以幫助我正確迅速地輸入文字。


    「當我把買來的東西全部排在自己書桌上時,摹我真的很感動喔。」


    我告訴自己,我今後就要用這些工具來創作了。


    我已經備齊了戰鬥所需的武器。


    「就像不良少年得到了機車一樣耶!」


    「這比方太過分了吧!——不過,思,就是那種感覺。」


    「使用方法呢?你馬上就學會了嗎?」


    「那當然羅,畢竟我利用正值暑假期間之便,從早到晚都在用啊。」


    總之,我先閱讀入門書籍——


    途中,我開始一邊實際操作電腦,一邊學習電腦中最常用到的word與atok這兩樣軟體的用法。


    接著,我開始玩打字遊戲。


    在圖書館上網搜尋時,我都是很吃力地使用雙手食指來輸入詞語。


    如果要寫小說,我像那種打字方式絕對趕不上我的思考速度;就連以手寫方式做筆記時,書寫速度也遠遠比不上妄想,讓我感到很急躁。


    隻有在玩這款打字遊戲時,無論失敗多少次,我還是能認真地玩。從中,我了解到「home position」,也就是「手指的正確擺放位置」的重要性。


    日文輸入方法,分成使用英文字母的「羅馬拚音輸入」,以及可以直接打出平假名的「假名輸入」。我選擇了前者。


    若要說為什麽,是因為需要記的按鍵位置比較少(相對地,敲打鍵盤的次數會增加)。


    打字技術熟練到某種程度後,我便開始把妄想筆記本的內容輸入到電腦中,練習打字。


    「角色·主角」、「女主角」、「配角」、「關於世界觀的點子」、「對話」。


    我取了這樣的檔案名稱,然後把內容輸入到word中。


    如同寫妄想筆記本時那樣,我以橫書方式來輸入文字。由於我那時就已經完全習慣橫書畫麵了,所以我至今仍采用橫書方式來寫作。


    雖然電腦是很棒的工具,不過有兩點必須特別留意。


    第一點為,不要讓電腦故障。


    電腦是僅此一台的重要機器。盡管是筆記型電腦,但我基本上隻會在自己房間或客廳內使用,絕不會帶出家門。


    另一點為,不要讓視力變差。


    很不可思議地,我這個書呆子的視力居然沒有變差。


    大概是因為,我有遵守「不在暗處看書」這項規矩,再加上從學校回家時,路上的景色很開闊,我總是望著遠方吧。順便一提,我母親的視力也很好。


    在用慣電腦前,眼睛真的會很累(手也會很累)。


    我學會了依照自己喜好來調整畫麵亮度與字體大小後,情況有稍微改善;不過我還是會注意,不讓自己黏在電腦前太久。


    由於我家窗外景色很棒,當能夠休息片刻時,我會一邊望著窗外,一邊妄想各種情節。


    不曉得全部加起來,我究竟已經望了遠方那座山多久?


    上手後,使用電腦真的很有趣。


    隨著打字速度提升,我也變得能夠直接將內心想法轉換成文字。


    電腦是一種能夠把自己的妄想轉換成美麗文字的魔法機器,這項工具會改變我的人生。


    當時我是那樣想的——


    「結果成真了吧?」


    似鳥問道。


    「嗯,現階段是如此。」


    我回答。


    就這樣,我將五本妄想筆記本全部輸入電腦後,我又創造出約兩本份量的妄想,並記錄下來。


    之後,我下定決心要寫小說。


    「那麽,我也試著來寫篇小說吧。我想寫看看,寫吧!」


    國二的暑假,就要結束了。


    我已經回答了「為何決定要寫作,何時決定的」這個問題。


    「一開始就寫得出來嗎?還是很辛苦呢?」


    我記得下一題好像是這個。


    「那麽,我就來回答『一開始是否寫得出來』這個問題——」


    「嗯、嗯。」


    坐在右側的似鳥,眼鏡底下那對眼珠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不知道她在期待些什麽,隻能老實回答:


    「完全寫不出來。」


    「什麽?」


    目前的人生中,國二的第二學期是我最辛苦的時期。


    未來也許會有更加辛苦的時期,不出現也無妨。


    校園生活沒有問題。


    我每天都會上學。雖然多少會陷入妄想,但我也會好好地上課,在考試前也會好好地念書。


    我依然沒有朋友。但由於平常就是如此,我並不在意。


    問題在創作小說上。


    我已經學會電腦的使用方法,不再為此感到辛苦。


    妄想資料已經累積了很多。


    我也想出了令人覺得帥氣的角色。


    設定資料也持續累積,變得很詳細。我曾經以月為單位,製作了某個角色從出生之後的曆史年表。像是「幾歲幾個月,在奶媽眼前站了起來」,現在回想起來,真是相當好笑。


    不過——


    「我寫不出小說。完全寫不出來。」


    「這樣啊……」


    似鳥一臉擔心地窺探著我。


    哎喲,我又不是現在寫不出來,不需要露出那種表情啦。


    我大概是以為,隻要有設定,就能寫出小說。


    以為隻要把設定好的角色帶過來,他們就會自己動起來。


    既然從筆記本中冒出來的角色們會自己活動、交談,我隻要觀察他們,把他們的行動記錄下來就行了。


    雖然是自吹自擂,但我認為每個角色都富有魅力,也肯定會做出充滿魅力的行動。


    結果根本不是那麽回事。


    在我的眼中,他們看起來的確是宛如從文字中冒出來,站在那裏。


    可是,他們不會動。他們宛如成排的玩偶,一動也不動。


    那種心情就像,原本想寫小狗的觀察日記,卻發現那是絨毛玩偶。


    真是奇怪。


    至今為止,我不是時常在妄想各種角色交談、動作的景象嗎?他們話都說得很流利,手腳也很俐落啊。


    不過,我即使在全白的畫麵上輸入角色名稱來當作主詞,還是寫不出後麵的句子。我想不到角色接下來會做什麽,因此角色依然不會動。


    我曾想出自認為有趣的台詞,寫出對話。


    而且寫了不少。


    然而,角色之間的對話隻不過是單一場麵。即使全部串在一起,也不會變成小說。


    接下來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我都在電腦熒幕前抱頭苦思。


    我擁有設定資料,腦中看得見場麵,對話也寫得出來。


    隻是,我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麽將其寫成小說。我不知道要如何地從何處著手。


    我並不


    是寫不出文章。


    真正的問題在於,「我不知道該寫什麽樣的文章才好」。


    無法如願地做想做的事——


    要說痛苦的話,的確很痛苦。


    話雖如此,我也不會因此死去。


    我當時並沒有打算報名新人獎,沒有趕截稿日的壓力。


    現在回想起來,我很慶幸我當時沒有因為過度煩惱而灰心地認為自己辦不到。


    夏天結束,九月過去,時間來到十月的第一個周六。


    「昨天晚上也完全不行,今天就別碰電腦了吧。」


    這麽想的我,一早就逃到一間有賣書的影片出租店。


    打算租幾片還沒看過的電影dvd回家看。


    在那裏,我發現了我為何寫不出小說的線索。


    「什麽線索!」


    我一邊聽著似鳥提出的尖銳問題,一邊喝茶。雖然我音量不大,但持續說了這麽久,口真的很渴。


    我這輩子有說過那麽長的話嗎?大概沒有。


    我這輩子有和女生說過那麽長的話嗎?絕對沒有。


    第二罐瓶裝茶也空了。列車已行駛一半以上的路途,淋濕的窗外,數量變多的街燈正往後流逝。


    我看著似鳥的臉,若無其事地如此說道:


    「那個,下周再繼續好嗎?」


    「咦?還有時間喔。」


    她用力地瞪著我。


    「那麽,就繼續吧。我先用提問開頭——假如你想租dvd,可是沒有特別想看的片子,所以打算先挑看起來有趣的。此時,你會怎麽做?」


    「這個嘛……看外盒。」


    「嗯,我也會那麽做。先看片名、封麵的照片,得知大致上是什麽樣的電影後,才會產生興趣。不過,如果這樣還是無法判斷時,該怎麽辦呢?」


    「我會……看外盒背麵。」


    「為什麽?」


    「因為上麵有記載著簡單的『故事簡介』對吧?」


    「我找到的線索就是那個。」


    故事簡介。


    能夠簡單地說明故事的劇情。


    那天,我為了尋找看起來有趣的故事簡介,一直看著外盒後麵。


    該處多半都會記載著約兩百字的電影故事簡介。


    舉例來說,若有部名為「強屍幼稚園」的電影,其故事簡介就會是這樣:


    『帶有強屍病毒的兔子誤入○x幼稚園,使得毫不知情的幼稚園生們不斷地變成僵屍。獨自逃過一劫的保育員琳達,為了阻止反複做出生前行動的強屍幼稚園生逃出幼稚園,開始孤獨地戰鬥。她準備了點心,透過能吸引幼稚園生注意的遊戲使他們變得疲倦,想讓他們跟平常一樣午睡。但她卻不知道,在甜甜圈店上班的男友羅伯特做出了多餘的貼心舉動,帶著點心進入了幼稚園……』


    順便一提,這是我的即興創作。


    「是怎樣,好想看喔。」


    似鳥的目光炯炯有神。雖然我幾乎不了解似鳥,但她似乎不討厭僵屍電影。


    「抱歉,沒辦法。那隻是我隨口說說罷了。」


    雖然我很高興她覺得有趣,不過究竟有誰肯為這種電影出資呢?不過呢,我將來搞不好會把這個點子寫成小說發表出來。等一下,僵屍電影那麽多,也許已經有人拍過類似的,隻是我不知道罷了。


    「這件事先擺一邊——」


    我將對話拉回正題:


    「當時,我一邊閱讀各種dvd的故事簡介,一邊驚訝地發現到,我過去完全沒有好好地思考過劇情大綱。」


    我過去做了很多妄想。


    當我醒著的時候,我大概有約五分之一的時間都在進行妄想吧。


    不過,那些妄想全都是設定、場麵、對話。


    沒有任何一個妄想放在簡介所傳達的東西上,也就是「劇情」。


    就連那個在腦中反複出現如此多次的「恐怖分子襲擊國中的故事」——


    我想到的是,一開始偽裝成牛奶業者的襲擊方法、恐怖分子們的設定、襲擊理由、若幹個動作場麵、無論多麽努力都絕對會遇害的體育老師的各種死法(對不起)、在最終決鬥中利用板擦設置的陷阱,以及主角回家時,說出「我回來了。好累喔,點心是什麽?」這句話的最後一幕。


    靠這些妄想,隻能構成零星的場麵。


    完全不連貫。


    不連貫,就無法構成完整劇情。


    我在空無一人的影片出租店內嘀咕:


    「原來我沒有思考過劇情啊……」


    之後,我從頭到尾都在看dvd的外盒背麵。


    這種從一開店就走進店內卻不租片,而是一個接一個地盯著外盒背麵看的國中生,想必會被當成奇怪的客人吧。至今我仍然很感謝店員沒有把我趕出去。


    我持續地站著閱讀「故事簡介」。


    最後,我在那裏待了兩小時以上,一部片子也沒租。


    「原、原來如此……真厲害!好感人!好戲劇化喔!」


    「啊,沒有,還好啦……」


    聽到似鳥那樣誇我,讓我感到非常難為情。


    「為什麽你之前都沒有發現那麽簡單的事?」


    我反倒覺得她那樣對我說會比較好。


    「真厲害呀……」


    似鳥非常佩服,並用視線催促我:「喂,然後呢?」


    「啊,嗯……我終於開始思考劇情,並記錄下來。」


    然而,這也不是件簡單的事。


    首先,我之前所想出來的角色們帶有很多設定。


    這些設定變得會阻礙我思考劇情。


    我隻要一思考劇情,就會帶入那些角色,為角色追加更多設定。我反複地經曆這種失敗。


    最後,我決定不將角色們帶入劇情中。


    我像是要說:「你們暫時給我去睡覺!」似的,不讓他們出現在腦海中,不再打開現有的檔案。


    我就這麽回想看過的許多故事簡介,並盡量不要去看現有的那些角色——


    主角、女主角、對手、最終大魔王。


    試著刻意用那種簡單的表達方式來撰寫劇情大綱。


    當我這樣地持續苦思時,我腦中突然浮現出這種故事:


    『主角是個國中生,某一天發現有個女生坐在教室空位上。


    沒有任何人向她說話,顯得很寂寞。放學後,主角下定決心向她說話,並與她成為好朋友。不過,她隻有在教室內空無一人的放學後才肯和主角說話。


    某個下大雨的日子,兩人說完話後,主角獨自返家。當主角走在車速很快的山路國道旁,正在跨越行人穿越道時,被人從後方推到一旁。


    他一回過頭,便看到女主角,以及一輛無視交通號誌衝向女主角的卡車。』


    我刻意把大綱說到一半,在此處停下。


    「然後呢?」


    似鳥當然上鉤了。她將眼鏡靠過來,露出可怕眼神。


    「那個……」


    「你在捉弄我嗎?——啊,難不成這是你之後要發表的作品之類的……?那個,對不起……」


    我原本是打算給似鳥時間猜想結局,卻讓她產生了沒必要的誤解還為我顧忌,所以我急忙搖頭說:


    「不是那樣啦!抱歉,我會好好地說完——接著,卡車就那樣直接開走。原本以為女主角被撞飛了,但卻到處都見不到她的身影。她從隔天開始就沒有來上學。主角在圖書室內發現了她的照片,得知她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在那個行人穿越道上衝撞卡車自殺了。結束。」


    「喔——!」


    似鳥甚至開始拍手,我便小聲製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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