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發出的聲音很悅耳,我可不是指擴音器發出的效果音或警示音,而是電腦的風扇旋轉聲、敲打鍵盤聲、點擊滑鼠聲……這種電腦本體和周邊機器演奏出來的環境音。


    聽到這些聲音我的心情就會平靜下來,我喜歡房間裏隻充滿那些聲音。我還喜歡空調聲,沒有它,電腦在夏天會壞掉。其他的全是雜音,無論是經過窗外的汽車聲、樓下的生活音,甚至連自己的呼吸聲都是。所以我在操作電腦時總是屏住呼吸,宛如不讓桌麵彼端的聖域察覺自己的存在一樣。


    我並非活在二次元世界,我又不喜歡動畫,但也不討厭就是了。隻是覺得影片網站上的動畫比真人連續劇更吸引人,所以想要打發時間時,自然會點開動畫來看。這是比例的問題,就跟日本人的血型多為a型,自然會認識較多a型的朋友一樣,應該是吧。


    閑閑沒事幹時,我就能體會聚集在某大型討論區的人的心情。真的很閑啊,沒有其他事可幹。我不會發文,感覺那樣會跨越界線。不過當我在潛水,連續按f5重新整理時,就已經算他們的同類了吧。真是毫無意義的抵抗。


    即使如此,我也是個高中三年級生,也就是考生。季節早已進入秋天,關鍵時刻的夏天已成為遙遠的過去,然而我卻完全沒有在準備考試。不僅如此,這樣下去的話,我甚至連畢業都有困難,這就是我現在的狀況。


    簡單來說,我拒絕去上學,是個自尊心強的繭居族。我最近在網路上得知,繭居族似乎又稱為「自宅警備員」。


    別誤會,我可沒有被霸淩。我之所以會窩在家,其實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就隻是一些小事情不斷累積起來造成的。就像隨處可見的集點卡一樣,一個一個蓋上的印章,集滿後就能得到什麽優惠。就我的情況而言,得到的優惠就是成為繭居族,如此而已。雖然也曾遇過類似霸淩的事情,但那也不過是其中一個印章罷了。


    我本來就極度不善與人相處,就是所謂的有人際溝通障礙,這個名詞我也是在網路上得知的。小學國中時沒有一個人稱得上是我的朋友,倒是算有熟人吧。我個人的親密度等級順序是外人→熟人→朋友→摯友→戀人這樣的感覺,如果我再努力一點,也許就可以交到朋友。不過,我想我絕對不可能交到摯友。


    進入高中就讀後不久,集點卡就集滿了。我集點的方式形形色色,比如說,室內鞋被人藏起來算三點,朗讀國文時吃螺絲算一點,遠足沒人要跟我同一組算兩點之類的,就是這種感覺。製作集點卡大概是在升上國中後,然後慢慢收集的印章點數是在高中一年級夏天集滿的。平均算一天一個,集了三年多,算一千個左右。我集得還真多。


    所以,有一天,我就突然從高中生轉變為拒絕上學的學生,慢慢淡出高中生活。不過,一年級、二年級時我還是很努力,至少沒有留級。但是那段期間新的集點卡上還是一直在累積點數。高三第一學期我努力鞭策自己去上學,躲在保健室度過,但暑假前集點卡又集滿了,於是這次我從拒絕上學又轉為在家當自宅警備員。我本來就是除了去上學以外不外出的人,所以高三放暑假後,我就順理成章地窩在家了。


    父母當然念了我一堆,我想叫他們不要管我,大人為什麽都不了解小孩的心情?他們自己也當過高中生,一定明白才對啊。明白這個年紀的小孩越被父母念,脾氣就越是執拗。如果他們忘記,我覺得這是大人致命性的缺陷。不過,令人傷腦筋的是,這世界充滿了缺陷一大堆的大人。


    我繼續警備著自宅,對世界和大人感到不滿而心情鬱悶。應該不能說是自宅,算是自房吧。因為是住宅區,沒辦法全部都警備。我窩在沒上鎖的和室裏,用國中時期父母給我的舊電腦上網,透過桌麵的視窗觀看世界。老實說,我覺得我應該比同年齡的高中生還要清楚時事,這也沒什麽好炫耀的就是了。順帶一提,網路傳言不可盡信。


    我是真心想不食人間煙火生活下去,可惜我的修行還達不到仙人的境界,還是需要吃飯和排泄,所以我偶爾會走出房門。因為不想跟父母碰麵,大多是在清晨、正午或是深夜,我認為分不出清晨和深夜是自宅警備的缺點。


    繭居初期,父母會做好飯放在我房門口,但我堅持不吃,而是去翻冰箱或是去便利商店,不久父母便放棄,改放餐費在門口。父母都在工作,大概也沒時間照顧女兒吧。俗話說,父母的愛是無償的,但我們家的愛大概是有償的吧。因此,我在深夜緊握著英世先生(注5:英世先生 從二○○四年起,日本千圓鈔票正麵的人物是野口英世,他是日本的醫學博士、細菌學家。),出門去便利商店。


    除了離開房間時絆了一下差點破口大罵之外,我順利地走出家門。


    我好歹也是個花樣年華的青春少女,深夜外出還是必須保持一定的警戒心。盡管能失去的東西不多,但我這條命可是包含在其中。雖然最近不知道自己為何而活,奇怪的是,我還是像道德課上教授的那樣愛惜生命,算是啦。


    我家位在公寓大樓四樓,先下樓梯,走到附近的便利商店需要十分鍾。距離不遠更需要小心注意,在敵人發現自己之前先找到敵人才能逃跑,這是我在線上遊戲學到的少數可能實踐的技能之一。我才不想平白被攻擊,尤其是在現實世界中。現在這種情況下,敵人主要是變態、同校的學生,以及巡警和狗(感覺繭居族特別容易受到狗攻擊),還有殺人魔傑森……不對,剛才的算我沒說,最後一個是電影看太多。


    我掀開連帽外套的帽子,雙手插在口袋裏,隨意走在路上。如果想要走起路來不可疑反而容易弄巧成拙,所以我正常地走路,就像習慣夜生活一樣。我明白這樣子很可悲,但繭居族本來就很可悲,又不是現在才意識到。


    自卑感……當然有。


    畢竟理應是人生最輝煌的時期。我討厭青春這個詞匯,但仍然實際感受到自己正在浪費青春,不隻青春,我在浪費所有事物。不論是時間、金錢,還有愛。我明白沒有一個繭居族是幸福的,但窩在家裏的期間,也讓我體悟到自己倒也不會不幸,畢竟我沒有受到傷害。我認為道德或倫理課應該教導人,這世上也有人是隻在乎會不會受到傷害而已。我是認真的,很認真。


    我害怕受傷。


    因為心裏受傷不會流血,自然也就不會結痂。


    比如說……被紙割到手,會痛也會流血,但流的血遲早會凝固,然後結痂,不久後會脫落痊愈……可是心卻不會。學校有太多人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像我這種人才會不斷集點,然後淡出學校。這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每個學校一定都有發生過。原因很簡單,對痛覺遲鈍的人,不容易察覺他人的痛楚,如此而已。順帶一提,對痛覺敏感的人,也會害怕疼痛,我認為社會上把這種人評為纖細,一點也不和善,而是不負責任。


    偶爾有人會把自己的纖細誤以為是特別,錯了,那是明確的缺陷。神明在創造我的時候少加了什麽,或是加太多了。簡直是找人麻煩嘛,真是的。


    沒錯,我討厭自己的缺陷,換句話說,我羨慕完美無缺的人。


    為什麽有些人能夠正常地生活呢?我是不會憤世嫉俗到想要罵說「現充(注6:現充 源自日本網路用語「リア充」,指現實生活過得很充實的人。)都爆炸吧」,但我能理解對自己絕對得不到的東西產生怨恨的心情。不過,我大概隻是單純地羨慕正常,如果有賣能變得正常的藥,我一定立刻買。


    我就是那麽地渴望正常,但異常的我,大概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生吧──在冒出這種想法的時候,感覺自己就像是個悲劇女主角,我打從心底感到厭惡。


    便利商店前停著好幾輛重型機車,還聚集著一群疑似騎士的大哥。


    我盡量避免與他們對視,走進店裏。隨便買了幾個飯團、飲料和巧克力,走向收銀機。


    「要加熱嗎?」


    臭臉店員問我,扔下英世先生發呆的我眨了眨眼睛。


    「咦?」


    我想說有什麽好加熱的,結果是飯團啊,因為是炒飯口味的。


    「啊,不用。」


    為什麽買東西這麽耗費精力啊?我實在不明白那些愛血拚的女孩心情,跟人講話感覺壽命一下子減短了不少。amazon有沒有在賣飯團啊?加多少防腐劑都沒關係,要是能大量販售保存期限長久的飯團該有多好,我會買一年份。


    「總共四百八十二圓。」


    店員好像期待我拿出零錢,但很不巧地,我身上隻有英世先生。


    「……找您五百一十八圓。」


    我從有些不悅的店員手中接過找回的零錢,直接塞進連帽外套的口袋裏,然後接過袋子。


    事情辦完走出店裏後,那些像飆車族的家夥還在停車場大聲喧嘩。你們是沒別的地方可去了嗎?趕快騎機車滾遠一點啦──我暗地裏小心地咒罵他們。


    回程我也隨意地行走,同時注意有沒有鬥牛犬、條子、變態和同一所國中的熟人,幸好順利回到家。我躡手躡腳地穿過走廊,打算進房間時,發現走出來的時候絆倒我的東西。


    「這是什麽?」


    箱子……是紙箱,我在amazon買了什麽嗎?


    收件人的確是我的名字,寄件人的名字……沒印象,至少不是amazon寄來的。品名是──


    「時光膠囊?」


    真神秘!


    我先把紙箱抱進房間,關上房門,然後把便利商店的袋子扔到書桌上,再把紙箱放在地上,打開一看,裏麵放的是一個餅乾罐。打開盒蓋後,有兩個信封和一張紙。


    要號召全班同學一起挖出來太麻煩了,就照班級通訊錄的順序傳下去吧。據說──這是小山丘第六小學一年一班製作的時光膠囊。


    請嚴守下述規則:


    ?隻拿自己的,不看別人的(保護隱私)。


    ?不對他人的時光膠囊惡作劇(高中生不幼稚)。


    ?看完後,寄給通訊錄上的下一個人(身為同學的義務)。


    「喔。」


    我還能有什麽反應,這是怎樣?隻有兩個信封而已嘛。按照通訊錄的順序……啊啊,原來如此,就是按照姓名順序嘛。我排那麽後麵嗎?難怪剩這麽少。


    一個信封確實是寫著守屋時子,另一個信封則是陌生的名字。這家夥是誰啊?通訊錄上的名字除了我和他以外,全都打上了圓圈。真的規規矩矩地寄給了全部的人啊,厲害到我看傻了眼。


    「得寄給下一個人啊,麻煩死了……」


    反正下一個是最後一個人了,不需要趕著寄出去吧。


    我馬上失去了興趣,也不打開自己寫的信,開始享用遲來的晚餐。


    *


    十月的某一天。


    母親難得在白天走進我的房間,我直覺難纏的模式要來了,便立刻戴上耳機,用全身表達我的拒絕之意。


    「小時,我有話跟你說。」


    ……大人是看不出我散發出別跟我說話的氣息嗎?


    「嗯……什麽事?」


    我露出由衷嫌棄的表情回頭後,母親揮動著一張紙。


    「你要不要去這個活動?」


    這種模式倒是第一次呢,我心想。斜眼瀏覽了一下詳細內容後,是所謂的體驗營……等一下,上麵寫著很厲害的東西,電鋸藝術是什麽?為什麽會認為我對這個感興趣啊?


    「你喜歡這種玩意兒吧?」


    不、不、不,你是哪裏得來的消息?


    「因為你不是常常在看傑森嗎……」


    喔喔,那個呀!其實傑森根本沒有使用電鋸!太多人誤會了!


    「應該說……」


    還有話要說啊?


    「我已經幫你報名了。」


    什麽……!


    ……別來不就好了。


    我為什麽要來呢?


    確實有許多引發我罪惡感的理由,像是已經付了高額的參加費用,或是主辦人是母親的朋友之類的。但我果然不應該來的,這種活動不適合我,體驗營根本是我的致命傷,而且還要揮舞電鋸吧,簡直是莫名奇妙。


    電鋸藝術似乎是一種雕刻藝術,用電鋸將圓木雕刻出動物之類的形狀,用電鋸代替雕刻刀這種想法就已經夠令人費解了。到底是誰想出來的啊?


    不過,這還滿厲害的耶。我上網查後跑出圖片,根本就跟普通的雕刻品沒兩樣。咦!這真的是用電鋸雕出來的嗎?所以,我確實難得有點興趣。


    好久沒搭電車了,還穿得比較整齊。有點心神不定……雜音好多,人類的世界有這麽吵嗎?感覺自己像是從火星來的外星人……


    會場在郊外的綠地,離我住的小山丘住宅區頗遠。我真的很久沒出過遠門了,光是到達會場就已感到疲憊。接下來隻要在一旁觀看就好,隻要我有參加,父母也沒什麽好說了吧。反正我也不認為我這雙纖細的手臂會有力氣舉起電鋸。


    隨便完成報到手續後,拿到一張名牌,還必須穿上防具。心不在焉地聽完開幕典禮,不知不覺體驗營就開始了,我旁邊站著一個戴眼鏡的男人,似乎是我的指導者。男人……應該說跟我同年吧?感覺像是個男生,我跟他對上眼神後,他便回我一個微笑。他的名牌上寫著「矢神」,我好像在哪裏看過這個名字……


    「守屋小姐,你有使用過電鋸嗎?」


    怎麽可能嘛。


    「沒有那麽難喔,當然這畢竟是鋒利的器具,還是希望你小心使用。基本上隻要拉下啟動杆,齒鏈就會轉動。」


    這點常識我也知道好嗎?


    矢神先生不管我有沒有擺出一張臭臉,徑自解說下去。這家夥一定是b型。


    「總之,先切切看一根圓木吧。用電鋸前端下刀的話,木頭會彈起來,很危險,所以盡量用齒鏈中間下刀。切深一點後,電鋸會靠自己的重量自動繼續切下去,你隻要拿好就沒問題了。」


    他說完後,便打算把啟動引擎的電鋸交給我,我焦急地說:


    「等等等一下,別讓我拿、別讓我拿!」


    「你不拿怎麽鋸呢?」


    「不用了,我是個菜鳥!比初學者還不如!」


    「沒問題的,基本上大家都是菜鳥。」


    他幾乎是把電鋸硬塞到我手上,可能因為滿小型的,比我想像中要來得輕……咦!現在要怎麽辦?我要怎麽做!我顫抖得比剛出生的小鹿還要嚴重!


    「請輕輕拉拉看啟動杆。」


    我照他說的,拉下位於右手食指處、像手槍扳機的東西後,齒鏈便開始轉動。


    「齒鏈隻有在啟動的期間會轉動,可依狀況調整轉動的次數。一直快速旋轉的話引擎會燒掉,所以也要適可而止。總之,使用電鋸最危險的就是齒鏈往自己的方向反彈,這種現象叫作彈鋸。隻用刀刃前端鋸東西便容易反彈,所以鋸東西時要注意,盡量用齒鏈的中間部位來鋸。還有,請好好握住這裏和這裏。」


    「等一下啦,我說真的。我還不想死。」


    「我會慢慢教你,別擔心,拉一下啟動杆。」


    他漸漸不使用禮貌性的語詞,是因為我表現得太蠢嗎?


    我再次拉下啟動杆後,齒鏈再次回轉起來,好可怕。我好像明白為什麽傑森不使用電鋸了,他一定也覺得很害怕。


    「把齒鏈切進圓木中,不用想要往下壓沒關係,電鋸會靠自己的重量自然向下鋸,隻要握好前後方的把手


    就好。好了,拉動啟動杆。」


    「嗚哇,嗚哇啊啊,嗚哇啊啊啊啊啊!」


    「在鋸了、在鋸了!」我一個人大吼大叫,周圍的人都笑了,但我卻克製不了。這是怎樣、這是怎樣、這是怎樣!


    「做得很好喔。」


    矢神先生滿麵笑容地在一旁看著我,不久圓木被鋸成兩半,我放開啟動杆,把電鋸塞回他手上。


    「夠了,我不鋸了,我受夠了。」


    原來電鋸震動得這麽厲害啊,感覺我的手還在顫抖。


    「那麽接下來,我教你怎麽使用上麵的齒鏈。」


    矢神先生微笑地說。聽人說話好嗎?


    我自然而然地稱呼他為「先生」,但聽他說了之後,才發現我們同年。你在幹什麽啊?高中三年級了吧?不用準備考試嗎?我也沒資格說別人就是了。


    「我沒在上高中。」


    矢神若無其事地說。知道我們同年後,他跟我講話就完全不拘謹了。


    「但是我想讀美大,已經通過高中畢業程度學力鑒定考試了。我經常出入這個體驗營主辦人的工作室,所以今天來幫忙指導。」


    我平常不會像這樣跟同年齡的人聊這麽多,但不可思議地跟他卻聊得起來。大概是因為知道他沒有戴著有色眼鏡看人吧,不過他有戴普通的眼鏡就是了。


    「是喔,為什麽你不上高中呢?」


    矢神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後,突然噗哧一笑。


    「你還是第一個那麽若無其事地問我的人呢。」


    「啊、嗯,沒什麽,因為我也窩在家裏沒去高中上課。」


    我說完後,矢神的臉有點扭曲。


    「果然沒錯,你有散發出那種感覺。」


    那種感覺是哪種感覺啊?


    「我國中輟學,也有一段時間都窩在家,覺得你身上有類似的氣息。」


    「這樣啊……」


    這就是所謂的物以類聚嗎?令人高興不起來呢。


    「你的繭居程度現在到哪個階段了?」


    這家夥問的問題還真奇怪。


    「什麽階段?」


    「啊,就是說,你怨恨世界嗎?覺得明明自己是對的,看見聚在便利商店的人就會不由自主地超級煩躁?」


    我眨了眨眼。這家夥是怎樣?會讀心術嗎?


    「大概都說中了。」


    矢神點了點頭後,表情慢慢變得嚴肅。


    「你可能會嫌我雞婆,但我要給你個忠告。」


    他一邊幫電鋸補充油,一邊說:


    「你最好在那些傾向變嚴重之前去學校。」


    「喔。」


    真的很雞婆。


    「繭居啊,就像掉到『洞』裏一樣。我大概掉到最底端吧,花了三年,今年好不容易才爬出來。隻要掉下去一次,就真的回不來了。」


    「是喔~」


    「我跟你說真的。」


    矢神抬起頭。


    「我之所以沒上高中,是因為國中輟學後,無法回到社會生活。你可能覺得現在窩在家裏,大不了就留級吧。不過,一旦留級後,就真的回不去了。如果連同年齡的人都無法相處了,還要跟少一歲的人一起過校園生活?絕對辦不到吧。」


    「這個嘛,是沒錯啦……」


    辦不到吧,嗯。


    「於是隔一年也沒辦法去上學,如此一來,以後絕對回不了學校,結果隻好輟學。一旦失去了外出的理由後,甚至連窩在家裏的罪惡感都會漸漸變得淡薄。真的就隻剩吃飯、上廁所、洗澡才會踏出房門了,像個活死人,變成一個隻會消化排泄的肉塊……這麽說可能有點難聽,但那種生活跟住院的重症患者沒兩樣。」


    我不自覺咽了一口口水。


    我一直避免去想像自己的將來、自己的未來、一年後、兩年後……十年後的自己。我要一輩子窩在那個房間裏嗎?不可能,父母也不會允許。總有一天得結束這樣的生活,可是,當那天來臨時,我……


    「不過,我也沒什麽好說嘴的就是了。」


    矢神拉了一下電鋸的啟動杆,確認油的潤滑狀況。


    「隻是想以過來人的經驗給你建議。」


    「那真是多謝你了……」


    我剛才沒有拒絕他的建議,因為並非事不關己,而是與我息息相關。


    「好了,差不多該來雕刻看看了吧?我先幫你畫線。」


    矢神改變聲調,從口袋拿出一根藍色蠟筆,在圓木上畫線。


    「糟糕,拿錯了。」


    不知為何,他苦著一張臉將蠟筆收回後,這次改拿白色粉筆開始畫線。


    「藍色看得比較清楚。」


    我說。矢神回頭後,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


    「抱歉,這枝蠟筆不行,因為不是我的。」


    「……偷來的?」


    矢神苦笑。


    「不是那個意思……不對,可能跟偷來的沒什麽差別吧,因為借了沒還。」


    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是有什麽故事嗎?


    「借了沒還,是指蠟筆嗎?」


    「嗯……」


    矢神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


    「我一直很後悔沒把蠟筆還回去,現在想想,其實隻要寄回去就好,住址應該沒有改變……」


    感覺好陰鬱啊,還是不要深究好了。


    「啊~~雖然我搞不清楚是什麽狀況,那好吧。白色就白色。」


    我自暴自棄地說完,矢神便抬起頭來,再次苦笑。


    「你這個人還真有意思呢。」


    真沒禮貌。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麽說我呢。


    結果我照著矢神幫我畫的線切割──做得出來才怪,隻雕出個歪七扭八的立體狀物體就結束了,最後所有專家透過表演的方式,雕刻出各式各樣的作品。我還想說矢神好像在雕一個斜斜的建築物,結果是比薩斜塔。完成後,看得出來是比薩斜塔,真的很厲害。他說要讀美大,但好像不是要專攻雕刻。是叫作繪畫嗎?油畫或水彩……總之,聽說他要專攻那類的科係。不過他這麽會雕刻,應該平常就有在接觸吧。


    體驗營結束後,有個類似餐會的小活動,我本來想快點回家,不過有矢神陪我說話,我便坐在角落慢慢地喝著果汁。我知道他應該是特別關照我,因為周圍都是大人,隻有我一個高中生,矢神也沒有說話對象吧。不過,他說他認識主辦人,剛才主辦人也很親昵地叫他「小耀」。


    我好像跟他天南地北地聊了許多話題,我有多久沒說這麽多話了,而且還是跟一個剛認識的人。雖然不想承認……但我可能很渴望與人接觸……感受人的溫暖,應該說想要跟人麵對麵溝通。


    「跟人交談很開心吧。」


    矢神又像是看穿我的心思般說道,讓我有點不甘心。


    「我了解你的心情,我也是窩在家三年後,來體驗營得到療愈的,雖然不是在這裏……但當時我隔了好久才跟活生生的人說話,覺得不管什麽,還是活生生的好。」


    「……感覺好色喔。」


    「是你的思想色吧。」


    矢神開懷大笑。


    「跟人相處真的很難對吧。擅長的人不需做任何努力也能跟人相處融洽,但像我和你這種人,大概會在別人不會跌倒的地方一直摔跤受挫、煩惱、不斷思考才能前進。」


    「看不出來你像我這種人耶。」


    你很會跟人溝通啊。


    「那是因為我有在努力啊。」


    他若無其事地說。


    「既然比別人差,就隻能努力了吧。」


    「好青春喔。」


    我輕聲低喃,矢神搔了搔頭說


    :「你別挖苦我啦。」


    「……你做了什麽努力?」


    我問來參考參考。


    「這個嘛,首先,我把自己在講話的樣子錄起來。」


    「什麽?」


    那是怎樣?矢神一臉得意的樣子。


    「你沒想像過自己正在說話的樣子吧?尤其是對說話沒自信的人。所以先錄起來,自己看看,看了會讓人想尖叫,真的很惡心。」


    矢神笑了,但我分不清他是開玩笑還是說真話。


    「把自己醜陋的部分攤在眼前,產生想要改變的想法。比如說,說話時要抬頭挺胸、不要左顧右盼、不要小聲說話。然後錄影、改正、再錄影……」


    「運動選手啊你。」


    「沒錯,就跟運動選手一樣,努力不就是這麽一回事嗎?」


    真是令人傻眼,這家夥是傻瓜嗎?


    「我認為,擺出一副『對啊,我就是很醜陋的人』的樣子,才是最醜惡的。」


    矢神輕聲說。


    「不可以擺爛,一定要改變才行!如果一心認定自己是醜陋的、是廢物,那就絕對改變不了……我也沒有改善得很完美就是了,我到現在還是覺得自己很廢、很沒用,隻是次數變少了。」矢神笑著說完。


    「……我幹嘛說這種事啊。」


    別在這時擺出嚴肅的表情啦,我正想回答:「真是勵誌呢。」


    「我才不要錄影。」


    我斷然地說。


    「感覺看了會想死。」


    「會。我敢保證。」


    「你的意思是,現在的我很惡心囉?」


    「我的意思是,你必須改變這種想法。」


    之後我們繼續聊消極的話題聊個沒完,散會時聲音都完全沙啞了,有通溝障礙的人就是這樣。


    我在一個人踏上歸途,搭上電車後,才察覺到口袋裏有東西。


    「奇怪?」


    拿出來一看,是一枝藍色蠟筆。這不是那家夥的嗎……?為什麽會在我身上……我記得餐會時又提到這個話題,他有拿出來讓我看沒錯……等一下,難道是我不知不覺收進自己的口袋裏了嗎?我有聊得那麽忘我嗎?話說回來,那家夥自己也該發現吧。感覺這枝筆對他很重要的樣子。


    早知道就跟他留聯絡方式了,雖然我沒有手機啦。問父母搞不好會知道,他們說過認識主辦人。不過,我也沒道理為他做到這種地步,反過來說,要是對方想聯絡我,也不是沒有辦法……不對,他應該根本不知道蠟筆在我手上吧。


    當我想一堆藉口時,電車已經抵達小山丘站,我一回到家就先把蠟筆扔進書桌上的筆筒裏。


    *


    從那天起,我開始多多少少會出一下門。


    我並不是被那家夥說的話感化,也不是感到恐懼……好啦,是啦。


    我試著製作新的集點卡。當天外出一點,跟父母以外的人說話兩點,參加體驗營十點!點數大方送!結果除了電鋸藝術之外,我沒再參加其他體驗營。


    我現在才發現,外出後會用到五感呢。窩在房間時也有在用,但沒有靈活運用。虛擬世界隻要求視覺和聽覺。現實世界是秋天,不對,已經快接近冬天了。變色的樹葉、冷冽的北風、腳下沙沙作響的落葉、火堆的味道、甘甜的烤番薯……也許要靈活運用五感,才能體會到活著的感覺。


    一開始先嚐試在住宅區裏散步,接著再慢慢擴大範圍。我還是沒有去上學,但有試著走到學校附近。我是從放暑假後開始窩在家的,所以已經將近三個月。有種來到畢業母校的懷念感,不是開玩笑的。我想矢神說的,就是指這種感覺吧。


    十一月時我搭電車來到鄰鎮,然後慢慢遠行到一個又一個的鄰鎮……父母偶爾做飯給我吃的時候,我會吃。深夜去便利商店的次數減少了,體重慢慢增加,除了散步以外,也開始嚐試做其他運動。


    十二月,等我意識到的時候,發現沒開電腦的時間變長了。並不是我玩膩了,而是有其他事情做的話,就不會那麽常盯著電腦。又不是係統工程師或作家,外出比玩電腦更能消磨時間。房裏的時間是停滯的,就像空氣沉澱一樣,時間完全沒在流動。但外麵有風在吹,空氣在循環,時間也在循環,所以時光流逝得比較快。


    電腦發出的聲音很悅耳,這一點沒有改變。不過,我偶爾會覺得其他聲音也不錯。當我產生這種想法的時候,我想我大概已經開始從掉落的「洞」裏往上爬了吧。


    *


    一月起,我開始去上學,就隻是想說去一下好了,並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原因促使我去上學,而是一些小事情的累積。就像隨處可見的集點卡一樣,一個一個蓋上的印章,集滿後就能得到什麽優惠。新的集點卡在今年內集滿了,所以我從自宅警備員轉換成考生,就隻是如此而已。大概吧。


    母親看到我睽違已久穿上製服的模樣喜極而泣。真傻耶,又不是入學或畢業典禮……她對我說:「路上小心。」然而我卻無法好好地回答:「我出門了。」聲音好像在顫抖。


    沒想到,我很順利地走進學校,大概是因為養成外出習慣的關係吧。我先到教職員室跟老師打聲招呼,談了一些事……接著再進教室。想不到同學都還記得我,他們雖然嚇了一跳,但還是主動跑來跟我說話,跟我說好久不見,問我怎麽都沒來上學之類的,我聽了很開心。矢神說過的……活生生的人的聲音,聽起來真舒服。何況我在高中又沒有被霸淩。


    於是,我很順利地回歸校園,但課業完全跟不上,學校讓我補習,因為第二學期我完全沒有出席,出席率當然岌岌可危,所幸好像還是勉強能畢業的樣子。應屆考試是考不上了,所以我放棄考試,打算鎖定某間大學重考,雖然又要給父母添麻煩了……但肯定比留級然後輟學要好吧。


    感覺所有事情進展得飛快,令我有些錯愕。想說我有那麽行動派嗎?果然有誌者事竟成嘛,搞得我有點得意忘形。但我還是一樣有溝通障礙,沒有交到稱得上是朋友的朋友。不過,可能是因為長期沒有來學校,周圍的人非常照顧我,讓我加入他們的圈子。盡管沒有找到像矢神那樣聊得來的同學,但我一點一點,漸漸融入了學校生活。


    對了、對了,雖然我曾向矢神宣言我絕對不會做,但我還是錄影了!錄下自己說話時的模樣!


    嚇死人了,想找個地洞鑽進去!超惡的!矢神當時真的沒在開玩笑。我平常有這麽鬼鬼祟祟嗎?莫名其妙的動作太多了。為什麽那時要晃頭晃腦的啊?視線遊移得也太誇張了吧,說話說得太不清楚了。難怪周圍的人會嚇到……我過去一直把錯怪在別人身上,其實自己也有責任。雖然做自己很重要,但那些擅長溝通的人,說穿了就是比較擅長配合別人,我想那也是經過許多努力換來的結果。


    另外……我能夠坐下來跟父母一起吃飯了,也有跟他們稍微聊一下,比如說聊將來的事……也就是出路啦。我還沒有向他們道歉。還是必須道歉才行吧。但那有點尷尬,應該說是我卑微的自尊心在作祟。父母可能並不在意,但我想做個了斷,希望能找個時間跟他們鄭重道歉。


    外出後,時間真的流逝得很快。


    開始上學兩個月後,轉眼已迎來春天。


    *


    三月。


    我低空飛過,勉強得以畢業,也出席了畢業典禮。這次是真的成為母校了。半年前的自己好像不曾存在一樣,我以畢業生的身分走出了校門。就像是奇跡一樣,真的。


    放春假後,我第一件事就是整理房間。畢竟必須準備考試,我先將電腦封印起來,也收起漫畫。書桌的周圍隻擺跟學習有關的物品好了,因為我難以抗拒誘惑。


    當我打開不


    常開啟,書桌最下方的抽屜時,發現了「那樣東西」。陌生的餅乾罐映入眼簾,我疑惑了片刻,然後拍打了一下額頭。


    「慘了……我忘得一乾二淨。」


    時光膠囊,必須寄給下一個人才行。話說回來,我連自己的信都還沒看呢。


    我慢慢打開盒蓋,裏麵放著兩個信封。我先拿起自己的信封,把它拆開,感覺有點緊張呢。從信封抽出的是,一張不符合自己風格,有著可愛貓咪圖案的淡茶色信箋,上麵寫著數行潦草字跡組成的短信。


    守屋時子小姐:


    我不太擅長寫信,所以我寫下我的預言。


    十年後,你很會彈鋼琴。


    十年後,你會有一百個朋友。


    十年後,你的超能力會覺醒。


    十年後,你會比班上每一個人還聰明。


    「噗嗬……啊哈、哈哈哈哈!」


    一個都沒說中。我小時候確實學過鋼琴,不過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就沒學了;我能交到一個朋友就已經夠詭異了,當然也沒覺醒什麽超能力;硬要說的話,我頭腦算是偏笨的,因為我是重考生啊。


    不過,有一句倒是說對了。


    並且十年後,你會改變自己的命運。


    我收起笑容,將信紙擺在書桌上,短暫地沉浸在感慨中。


    我覺得我改變了,雖然不是十年後,而是十一年後。


    我想,我從小就容易放棄各種事情。我怕生,不擅長交朋友,別人總是不讓我跟他們玩。即使隻是六歲,我也早就明白自己是被排擠的人,讀了這封別扭的信就知道,所以才希望將來的我能有巨大的改變。十一年前的我,當時的我自暴自棄,認為自己無法有任何作為。


    結果,時間就這麽流逝,無所作為的我成為自宅警備員,本應悄悄淡出世界。


    然而,我改變了命運。


    好像漫畫一樣喔,說什麽改變命運,真是太矯情了。不過真的改變了,我當然隻能笑了。預言說中了!就這層意義來說,過去的我搞不好真的是個超能力者。


    「接下來隻要寄出去就好……」


    我拿起剩下的最後一個信封。


    矢神耀


    我不禁看了兩眼信封上的名字,這不是……


    對照通訊錄後,確定下一個人的確是矢神耀。最後一個人,點名簿上排在很後麵的號碼。


    那家夥好像也姓矢神吧,然後,有人叫他「小耀」,是偶然嗎?


    可是,同年又叫矢神耀的,有那麽容易碰到嗎?


    我抽出小學的畢業紀念冊,六年級有兩班,團體照中果然沒有矢神耀的臉。


    「是哪裏弄錯了嗎……?」


    我再次翻過信封,原本黏在信封下的某樣東西飄落地麵。


    「照片……?」


    好像是製作時光膠囊時拍的紀念照,背麵寫著十一年前的日期和一年一班製作時光膠囊紀念。照片的角落有張畢業紀念冊上沒有的臉孔──大眼睛、白皮膚,像個柔弱女孩的男生。


    喔喔,是這個家夥啊。


    我想起來了。沒錯,一年級的同學裏有他,矢神耀,那個總是在畫畫的小孩。皮膚白皙,視力很差,臉整個貼在空白筆記本上……好像在放暑假前搬家了,第二學期就不在了。因為他不太顯眼,大家馬上就忘記他。


    不過,我還記得,應該說,我想起了他,因為我前陣子遇到過本人。沒錯,那家夥是矢神耀。因為按照點名簿上的順序排座位,本來是我坐在前麵的,但因為他的視力差,就換到教室前麵的位子,所以我反而對他留下深刻的印象。沒錯,他的背影的確是那個樣子沒錯,笑的時候也是像那樣子笑。就像照片上一樣蒼白──不過長相多了份男人味。


    他搬家的話,就代表寄到這個住址他也收不到吧,通訊錄上的地址是小學一年級時留的。


    我凝視了一下他的信封。


    「話說回來,那枝蠟筆……」


    我收到哪裏去了?藍色的小蠟筆,感覺明明應該很重要,我卻隨便丟到不知道哪裏去了。


    我在書桌附近翻找了一會兒,不久後在筆筒底端發現蠟筆可憐兮兮地縮在那裏,還好有找到。


    我舉起食指一半長的蠟筆,在燈光下看著,心想既然都要寄信了,不如也把這枝蠟筆一起寄過去吧。反正花費的時間都一樣,隻剩下一封了,用信封寄就好。為了一封信寄出整個餅乾罐,未免也太愚蠢了。


    地址問母親應該能問得到,先跟體驗營的主辦人聯絡,再問他矢神耀的地址,一定能順利寄到他手上。


    「……這世界真小呢。」


    俗話說,井底之蛙不知大海,但我想青蛙一定明白井的狹小。不對,正是因為體會過世界的遼闊,才明白自己所處之地的狹小。我曾經跳到井外,因此現在才知道井的狹小。不過,我大概還不知道大海有多遼闊,所以從今以後,我要去了解。


    沒有航海圖,也沒有羅盤。


    但是這樣就好。


    這樣正好。


    出發去航海吧,行遍這個寬廣世界的各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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