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以前就喜歡櫻花色,削鉛筆機的集屑盒裏,總是充滿像櫻花花瓣的粉紅色屑片。


    *


    我從小就立誌要就讀位於小山丘的小山美,當時我打算不管住在哪裏,隻要考上大學,就搬到學校附近一個人生活。


    因為諸多原因,我沒有上高中。十八歲的夏天,我一邊打工一邊考取高中同等學曆認證,然後去美大類的補習班補習,同時去認識的雕刻家的工作室幫忙,隔年二月考大學。冬天進入尾聲時,我順利考上大學,便在大學附近租了一間附有廚房的小公寓。然後今年春天,我正式展開獨居的大學生活。


    不習慣煮飯和做家事費了我許多心力,但每天都充滿新鮮事,讓我興奮不已。不論是學校的課業,還是在家的生活──都像是在填補不存在的高中時期那段空白一樣,每天都過得很刺激,我的眼神肯定有如天真無邪的少年般閃閃發光吧。


    尤其是大學生活,因為是自己選擇的專門領域,能學習相關的知識技巧令人感到非常充實。我從小就接觸畫畫,能從頭從基礎學習素描、色彩、設計等相關專門技術,我真心感到十分慶幸,而漸漸學會這些技能的真實感,也令我內心雀躍不已。


    很久沒有當學生,也讓我感到很新鮮,而光陰似箭,飛快流逝。


    時間來到五月,季節是初夏。


    當正門的櫻花完全凋謝,我也慢慢習慣大學生活時,我收到了一封信。


    「要號召全班同學一起挖出來太麻煩了,就照班級通訊錄的順序傳下去吧。」


    我是在放完黃金周假期時收到那個信封,它混在老家寄給我的包裹裏,好像是在一個月前寄到老家的。會知道我現在老家的住址,代表至少是我這幾年所認識的人,但我一開始卻想不起來寄件人是誰。


    守屋時子。


    片刻之後,我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個顫抖著雙手,彎腰駝背拿著電鋸的少女。


    啊啊!是體驗營認識的!


    我想起了她,卻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寄信給我。我疑惑地拆開信封後,裏麵滾出一枝蠟筆,我不禁瞪大了雙眼。


    一枝用得很短的鈷藍色舊蠟筆。


    我還以為弄丟了。去年秋天,我去熟識的工作室主辦的電鋸藝術體驗營幫忙,那天在回家路上不經意地把手插進口袋時,卻感受不到平常應有的觸感。


    我心急如焚,因為那是我和她唯一且最後的連係。隻要我拿著它,就有「理由」非還不可,可是弄丟的話,我便失去與她碰麵的藉口。我之所以沒有寄還給她,大概也是這個原因。


    「原來是她拿走的啊……」


    我輕聲低喃,因為太過安心而起了雞皮疙瘩。


    不能說是她拿走,應該說是她幫我保管。那麽這封信應該是寫關於這件事的吧──我原本是這麽認為,但看來好像不是。接在蠟筆之後從信封中掉出來的,是一個更小的信封與一張紙(通訊錄),還有一張寫著注意事項與「要號召全班同學一起挖出來太麻煩了,就照班級通訊錄的順序傳下去吧」字句,感覺挺費事的紙片。


    請嚴守下述規則:


    ?隻拿自己的,不看別人的(保護隱私)。


    ?不對他人的時光膠囊惡作劇(高中生不幼稚)。


    ?看完後,寄給通訊錄上的下一個人(身為同學的義務)。


    讀到這裏,我大概掌握了情況。


    這是時光膠囊。


    明明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我卻意外地記得一清二楚。


    雖然我讀小山丘小學隻有小學一年級短短幾個月,但那段時期確實製作了時光膠囊,寫信給十年後的自己。我也大概記得我信裏寫了什麽,應該說,我忘不了製作時光膠囊那段時期同時發生的某件事,導致那時的事我記得一清二楚。


    我想打開信來看,卻突然覺得不太對勁。信封特別厚……?我拆開信封後,裏麵除了信箋,還裝了另一個信封,我越來越覺得像是在打開俄羅斯娃娃了。


    這是什麽?


    那當然不是我自己放進去的。也就是說,是有人後來放進去的……?信封上沒有寫名字,我翻過信封,看見背麵封住開口所貼的貼紙後,身體僵住了。


    那是一張不知是貓咪還是狸貓,老實說不怎麽可愛的卡通貼紙。


    我認識一個喜歡這種貼紙,喜歡到甚至會貼在書包上的女孩。


    *


    ──有件事一直令我後悔不已。


    小學一年級的第一學期,我在小山丘第六小學度過,那所學校在小山美附近。我隻就讀整整一個學期,那段期間,我跟一個女生交情很好。


    若是硬要用美大生會形容的語匯來說,那女生有著一頭烏黑的頭發,以及如白瓷般美麗的肌膚,簡單來說,就像洋娃娃一樣。座號是一號,初春當時的座位是按照點名順序坐的,所以她本來不會跟座號最後一號的我有所交集,但由於我從當時視力便很差,必須換到教室前方,於是我便坐到她前麵的座位。


    我們一開始的交集是櫻花。


    不對,直到最後都是櫻花。


    喜歡鉛筆的我,和喜歡蠟筆的她,我們互相交換畫筆,不厭其煩地畫著櫻花。即使春天過去,櫻花凋謝,櫻花樹長出新芽,我們的眼中依然看得見綻放在枝椏前端的粉紅色花朵,以及後方鮮豔的鈷藍色天空。


    相對於神經質地隻在空白筆記本正中央有限空間中寫生的我,她是個畫圖自由奔放的少女。我因為視力不佳,無法將眼前的世界如實描繪出來,而她握住我的鉛筆時,卻在空白筆記本上揮灑自如。我隻在空白筆記本的中央繪畫,她則是大麵積地使用紙麵,自由自在地使用,有時甚至會超出紙麵畫到書桌上。世界在她的眼中似乎閃閃發光。


    我們肩並肩畫著呈現對比的圖畫,卻依然持續畫著相同的東西。交換彼此的櫻花色色鉛筆以及鈷藍色蠟筆,不停畫著櫻花和天空。


    ……不知道她之後過得如何?


    曾經是個怎樣的國中生?


    曾經是個怎樣的高中生?


    現在又成為怎樣的大學生呢?


    ──有件事一直令我後悔不已。


    那年夏天,我和她吵架,沒有和好就分開了,沒有把向她借的鈷藍色蠟筆還給她。


    *


    父親經常調職。


    離開小山丘第六小學後,我輾轉讀了三所小學才畢業,國中則是兩所。我在第二所學校遭到霸淩,因此輟學。


    與她道別失敗一事似乎在我心裏種下陰霾,假如和別人建立好交情後,又得像那樣分別的話──無論過程再怎麽快樂,最後還是得帶來那種痛苦的話,不如一開始就別成為好朋友。


    道別不是件容易的事,又令人難受。小學一年級夏天的陰影,嚴重影響了我之後與人交往的觀點。


    從小學二年級以後,我便不交朋友,不斷避免與人接觸,隻是默默地在空白筆記本上畫圖。我原本並非沉默寡言的個性,所以刻意壓抑後,表現出來的都是尖酸刻薄的態度,周圍的人立刻敬我而遠之──盡管那原本就是我期望的。


    無論去哪間學校都讓老師擔心,無論去哪間學校都遭人白眼。我畫的畫,缺少櫻花色,不久後,甚至漸漸不使用其他顏色。


    上了國中,我終於正式成為同學霸淩的對象。內向寡言,喜歡畫黑白畫,又戴著眼鏡的轉學生,再怎麽掩飾看起來都不像是社交型的人物。同學一開始是抱著捉弄的心態──不久後則是含有明確的惡意對待我。保持距離很好,因為我希望別人不要理我;但霸淩肯定是與人相處的一種方式,姑且不論怎麽霸淩,過程中都勢必會與人產生「交集」。


    我當然討厭被霸淩,但真要


    說的話,我更討厭與人產生交集。


    當時的我,病態地拒絕與人產生交集,固執地催眠自己不能與人產生交集,無論是以什麽樣的形式──更別說是霸淩這種負麵的交集了。


    之後自己會成為繭居族,就某種意義而言可說是必然的。為了不與人產生交集,最簡潔快速的方式就是將自己與外界隔離。


    我原本打算留級,或是配合父親調職而轉學。


    ──不過,閉不出戶就像是鑽洞一樣,會越鑽越深。


    過了一年,我不再拿起鉛筆畫畫。


    過了兩年,何隻是窩在房內,我甚至躺在床上幾乎一動也不動。


    然後,到了第三年,我終於鑽到了洞底。照理說,那年春天我應該是高一生,而我終於領悟到自己快變成活死人。


    也許我一直在期待洞底會有什麽吧。


    然而,那裏什麽也沒有,隻是漆黑一片。排除所有交集,一直往下鑽的結果,隻有我一人宛如活屍,用枯瘦的雙腿站在不知是地麵還是何處的上方。


    想不起多久沒碰的書桌上,擺著全新的素描本和鈷藍色蠟筆。抬頭仰望自己鑽出的洞,也能看見鈷藍色的天空。


    當我總算爬出洞時,已經十六歲。


    曾經跌到穀「底」的人,一輩子都擺脫不了自卑感、妄自菲薄、喪失自信這類負麵標簽的詛咒,自己給自己貼上的詛咒標簽。


    我窩在家裏的期間,父母千方百計想帶我踏出房門而拿來的各種物品,堆積在房間的角落。新畫具、繪本、圖鑒,以及體驗營的傳單……


    我挑了個父母不在的日子,恍恍惚惚地走出家門,搭上許久沒坐的電車。體驗營本身並沒有什麽大不了,隻是我在那裏時隔三年與一個同輩麵對麵聊了天。


    那種感覺──就像在盛夏全速奔跑後,將水龍頭轉向上方,大口喝水一樣。遠勝於味覺感受的快樂,更加原始的欲望獲得了滿足。


    是我一直渴望的,與人之間產生「交集」。


    *


    矢神耀先生:


    你好嗎?據說十年後你已經成為高中二年級生。我完全不知道未來會是什麽模樣,你成為一個怎樣的高中生呢?


    現在還在畫畫嗎?小學一年級的我,以後想讀小山丘美術大學。十年後也是一樣嗎?如果是的話,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還記得淺井千尋嗎?


    你還記得自己跟她吵架了嗎?


    搬家的事很早就決定了,但我卻一直說不出口,拖到最後才說出來,結果千尋就不再跟我說話了,你還記得嗎?當時我沒有把她的蠟筆還給她,就帶回家了。


    小學一年級的我馬上就要搬離小山丘,要是我無法鼓起勇氣跟她道歉,我想拜托十年後的我一件事。


    千尋一定會來小山丘美術大學,所以,到時候請把蠟筆還給她,然後,希望你代替我為那天的事向她道歉。


    讀完信後,有股感情從內心深處油然而生。就像擰乾吸飽顏料的抹布時,流出來的混濁顏色一樣,想要立刻用水衝掉。


    我自己最清楚自己的醜陋。


    我甚至錄下自己說話的影片來觀察,所以比任何人都還更了解。


    打算道歉而一直留存的蠟筆,不寄還給她留在手邊的蠟筆。曾經離開我身邊,卻又因為奇妙的緣分而重回我手上,宛如在對我說:「好好還給她。」


    我的確記得她說過她也要考小山美,應該說,我報考小山美的理由有一半是因為她。不過,老實說,我覺得很愚蠢。隻有我記得跟她之間的約定,把蠟筆當成護身符,每天放在口袋──當我做這種沒誌氣之事的期間,搞不好她早就忘記我,找到新的夢想也說不定。


    她會不會和我上同一所大學呢?


    「怎麽可能嘛。」


    我原本想要一笑置之,卻事與願違。


    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小孩子的約定通常都是說著玩的。我根本不曉得她這十年來是否依然還在畫畫,是否依然立誌報考小山美,是否仍舊記得我。


    不過,既然如此──


    這又是怎麽回事?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從自己的信封中拿出的另一個更小的信封,宛如那是一隻不知為何物的怪獸。我與長相醜陋的貓咪對視,那家夥像柴郡貓一樣,露出邪魅的笑容……


    雖然這麽說對設計師很失禮,但我想應該很少女生會使用設計如此詭異的貼紙。


    況且……如果這個時光膠囊有規規矩矩地按照通訊錄順序寄出的話──不對,就算不是這樣,她也應該會第一個收到,因為她的座號是一號。


    我希望那是她放的。


    可是,又害怕那是她放的。


    結果我沒有勇氣打開那封信。我將自己的信塞回信封,輕輕收進抽屜底下。


    *


    「小耀同學,你沒有女朋友嗎?」


    學院的聚會上,有個同科的女孩這麽問我。當時我已經喝光一杯中杯啤酒,有些神智不清。


    我還未成年,其實不能喝酒。但上了大學,來到酒館聚會,學長姊遵循社會意識不勸酒……怎麽可能!至於會不會被逼酒那又另當別論,但學長姊在你隔壁大口喝著啤酒時,自己總不能喝柳橙汁吧。男人更是如此。


    四月我嚐到了酒的滋味,早就知道自己不勝酒力。一杯啤酒下肚便滿臉通紅,第二杯便口齒不清,依照喝酒速度不同情況會有差異,但基本上三杯下肚後會亮黃燈。我沒有喝五杯以上的記憶,這並不是指我通常喝到四杯就會停止,而是如同字麵上的意思,我喝五杯以上就會失去記憶。


    「話說,你今天沒戴眼鏡耶。」


    因為眼鏡弄丟了,之後我便決定都戴隱形眼鏡參加聚會。不過酒勁上來後,我的眼睛根本對不了焦,結果跟裸視沒兩樣。


    「你是哪位……?」


    我神情茫然地詢問後,她便嘟起嘴唇,皺起柳眉。


    「聽說你酒量很差,還真的是呢。」


    「喂,石川,你最好別糾纏喝醉酒的矢神,尤其不要跟他談重要的事,這家夥隔天全都會忘光光。」


    一名男子從對麵插嘴,我對他有印象,是同科的同學,叫境。我們都獨居,家也住得近,經常一起吃飯。


    「這樣啊,不過,我還是先自我介紹吧。我叫石川,石川千尋,跟你同一科。」


    「千尋……?」


    我突然清醒,眼神立刻集中焦距。坐在我隔壁的,是個染了亮茶色頭發,妝容精致的苗條女孩。我不由自主地凝視著她的臉,試圖想在上頭找出過去的「她」的影子。


    「咦,怎麽?我的臉上沾了什麽嗎?」


    人稱石川的那女孩,歪了歪頭。


    「啊,沒有。」


    我在幹什麽啊?姓氏不一樣吧,而且,根本一點兒也不像。


    「然後啊,關於剛才的問題。」


    「咦?」


    我伸手拿起手邊的瓶裝啤酒,倒進空酒杯,想要找回非我所願而清醒的酒意。


    「你有女朋友嗎?」


    我有些失手,把酒灑了出來。石川拿起濕毛巾幫我擦桌子,說:「我來幫你倒。」然後順手幫我倒酒。


    「……沒有。」


    「咦~~你看起來像有女朋友的樣子呢。」


    她露出有些狡黠的表情說。我聳了聳肩。


    「我沒上高中,國中也輟學了,所以我不怎麽擅長與人交往,社交這類的事,我真的有障礙。」


    「看不出來耶。」


    「那是因為……我有付出一定的努力。」


    我低聲回答,啜飲啤酒,接近常溫的金黃色酒精早已失去罪孽深重的滋味。我本來


    就不怎麽喜歡喝酒,真要說的話,像是水果酒那類甜味的酒我比較能接受。但要是說這種話,會讓學長姊和境覺得掃興,所以我隻好陪他們喝啤酒。


    「這樣啊,那其實還是可以約你囉?」


    我將啤酒喝得精光,感覺酒意又返回了一些。


    「什麽?」


    「我想看一部電影──」


    之後石川說了什麽,我記不太清楚了。


    回家的途中,記憶似乎又再次啟動。


    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來到大學的正門前。那裏種了一棵大櫻花樹,四月中旬之前還盛開得極美,如今已長出綠油油的新芽。春天時分,有許多學生會來這裏素描,似乎有老師每年都會指定素描正門的櫻花當作課題。


    當我恍恍惚惚經過櫻花樹前時,瞥見一名小跑步衝進夜晚校園的少女。比黑夜還深的黑色馬尾,如白瓷般光滑的後頸……等我赫然回過頭時,她已經從我的視野中消失,隻留下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怎麽可能嘛。」


    我為何瞬間以為是「她」?真糟糕,我完全醉了。


    回到家後我馬上跑去喝水,然後一屁股躺上床。


    醉意開始緩和下來,舒服的飄浮感配合著床墊的起伏,試圖引誘我進入夢鄉。


    ……不行,得衝個澡才行。


    衣服染上了別人抽菸的菸味,以及一股奇妙的……甜味。


    當我使出全力抵抗睡魔站起來時,「喀沙」一聲,有東西掉落地麵。


    是信。


    沒有寫上寄件人,用醜貓貼紙封起的小小信封。


    千尋。


    那是同名不同姓的人。


    烏黑的馬尾與白皙的後頸。


    那也肯定是其他人。


    這麽,這封信呢……?


    等我回過神來,我已經拆開了信封。假如這是她放的,我想知道裏麵寫了什麽──這種根本的欲望,借著酒勁擊潰了同時湧上心頭「害怕知道內容」的恐懼。


    致 十年後的你:


    對不起,擅自打開你的信。好久不見。我是拿走你櫻花色色鉛筆的人,不知你還記得我嗎?


    今年正好滿十年,於是我收到了時光膠囊。據說是因為懶得號召全部的同學,才按照通訊錄上的順序,輪流寄給下一個人。我的座號是一號,而你想必是最後一個收到的吧。也許你收到時,已經不是十年這個數字了。


    我現在就讀高中二年級,正在思考未來的出路。


    你還記得我們以前的約定嗎?因為你說要讀小山丘美術大學,所以我也不甘示弱地說自己也要讀那裏(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可能一點都沒有想讀那裏的意思)。但你沒有嘲笑我,而是跟我打勾勾,約好一起讀小山美,於是我決定認真朝這個目標邁進。


    十年後的現在,我仍在畫畫。明明畫技比當時還要成熟了,卻覺得呈現出來的感覺不比當時好。當時的我喜歡藍色,可是現在我不使用藍色作畫。


    你拿走的鈷藍色蠟筆還在嗎?


    我的手在顫抖,是酒精作祟嗎?不隻這個原因,我想大概還有……


    我慢慢抬起頭,望向書桌。


    緊握在手的期間,因為自己的體溫而慢慢融化,越變越小的鈷藍色蠟筆,已經隻剩隨身碟大小的一半,但它確實還在那裏。


    靜靜地躺在那裏。


    ──不對,我相信一定在你手中。


    我手上還留著你的櫻花色色鉛筆,說是保管……有點不太符合情況,畢竟那天是我擅自拿走的。


    我一直想要還給你,可以的話,我想當麵好好還給你。


    你知道小山美的正門前種了一棵櫻花樹吧?


    要是我順利考上小山美,我會在那裏等你。


    我決定每年隻在櫻花綻放的期間,在那裏等你。


    如果你已經放棄畫畫,沒有打算報考小山美──而且已經忘記我和蠟筆的事情──就請你把這封信當作是寄錯了,丟掉吧。無論如何,請你保重。


    淺井千尋 敬上


    「淺井……千尋……」


    雖然我覺得把所有事情都推給酒精不太妥當,但我還是認為這大概也是酒精害的──我的淚腺變得脆弱,淚水滴滴答答地沾濕了信紙。


    我怎麽可能會忘記啊!


    我如此想著。你根本不明白我惦念與你分開的事惦念了多久……


    然後,我再次心想:


    ……不知道你之後過得如何?


    曾經是個怎樣的國中生?


    曾經是個怎樣的高中生?


    現在又成為了怎樣的大學生呢?


    ──好想見你。


    這麽想的瞬間,內心深處同時感到一陣刺痛,陷入一股再次被推下「洞」底般的感覺。


    我曾經跌落穀底。


    我曾經丟失重要的蠟筆。


    即使沒有經曆過這些事,那天的事本來就錯在於我。況且,隻要我想見麵,隨時都可以去她家。我知道她家的住址,隻要她沒搬家,我隨時都可以去見她──之所以沒那麽做,是因為我抱持著這種心態吧……


    事到如今,我哪還有臉去見她。


    無論如何,今年的櫻花已經謝光。


    不久,梅雨季節過去,夏天到來。當天空飄浮著積雨雲時,我經常使用藍色顏料描繪天空,湛藍清澈的天空,是她以前喜歡的天空。由於房間實在太熱,我將鈷藍色蠟筆收進冰箱,以免它遇熱融化。


    在叫苦連天,忍受著炎熱的情況下,不知不覺季節已進入秋天。正門口的櫻花樹樹葉也轉紅,不久後落葉掩埋樹根,冬天的腳步聲也越來越近。那一年,光陰似箭,時光流逝得飛快。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已是近年底的臘月,就快要過新年了。


    明明總是想著她,腦海裏卻沒有浮現見麵的想法。明知自己是為了實現約定而來到這裏,她可能也就讀這所學校──到了關鍵時刻,我卻裹足不前。


    新年假期時我回了老家一趟,在那裏度過元旦頭三天後回來──然後在開學前一天發現異樣。


    彷佛受不了遲遲不肯行動的我而離家出走似地,蠟筆再次消失了蹤影。


    我記得在夏天時將它收進了冰箱。


    然後就習慣了它不在書桌上,不過,當我睽違已久回到房間,突然打開空空如也的冰箱一看,卻找不到藍色蠟筆的蹤跡。


    我感覺自己瞬間鐵青了臉,宛如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吞下了那枝蠟筆似的。它跑到哪裏去了?什麽時候不見的?除夕……我記得有大掃除過,因為暫時不在家,所以也盡量清空了冰箱。可是──


    之後,我翻箱倒櫃,查看所有縫隙,還是沒有找到蠟筆。我不死心地跑到平常丟垃圾的地方尋找,調查垃圾車從哪裏出發,最後甚至跑到垃圾場去,但麵對堆積如山的垃圾,實在令我不得不屈服。


    我帶著憂鬱的心情,迎接新年後的大學。


    我至今還不確定她是否跟我就讀同一所大學,但現在也沒必要再確定了。過去從沒在校園裏遇見她,我想今後也不會遇到吧,這個念頭就像春暖花開般逐漸擴大。


    *


    隔年,大學二年級的春天,我刻意不走正門。我心中仍存有想和她見麵的微弱念頭──但不想見麵的心情卻更勝一籌,害怕見了麵她會討厭我,何況小一時,我隱瞞她我要搬家的事,因此對她感到愧疚。


    我的生日本來就很早,大概是同期裏最早滿二十歲成年的。自從能正大光明喝酒後,我經常喝得酩酊大醉,明明過去喝醉酒後發生一大堆糗事,我還明知故犯。酒量分明就差得要命,還一杯接一杯地喝到爛醉,周圍的人都笑說別讓我喝酒。


    盡管酒伴繁多,我最常喝的對象還是境和石川。姑且不論家住得近的境,我和石川自從一起看過一次電影後,關係就變得有些奇妙。


    大概是去年六月的時候吧,我們兩人去看了知名動畫電影導演當時上映的最新作品。然後像個美大生,自以為是地對背景美術、作畫等事發表意見,這倒是挺有意思的,但重點在之後。


    回家時,她要求我跟她交往。


    我完全沒有跟她交往的意思,因此嚇了一跳。一問之下才知道,在聚會她第一次跟我說話之前,就經常在上課時偷看我。石川坦蕩蕩地大方承認她喜歡我的長相,她大膽的言論令我不禁笑了出來,但我拒絕了她。我沒有告訴她,自己心係另一個同名不同姓的少女。


    石川看起來並沒有太傷心的樣子……我想是吧。從那之後,她並沒有明目張膽地黏著我,但有聚會時,她會若無其事地坐到我身邊,也經常傳訊息給我。過了將近一年,她還是這樣,她看起來個性輕浮,或許意想不到地專情。當然,也極有可能是我會錯意,但我直覺自己應該沒有判斷錯誤。


    「咦,小耀同學?」


    說人人到。我從後門走進校園,正要穿過一號館旁時,與石川不期而遇。


    「你最近好像常來這附近呢,你都從後門來學校嗎?」


    她似乎眼尖地察覺了。我們主修相同,上同一堂課的機會多,必然會往來同樣的教室,她會察覺倒也是理所當然吧。


    「算是吧。」


    我含糊地笑著帶過。


    「你呢?下一堂上什麽課?」


    石川大概看得出我的意圖吧,她並沒有深究,而是閑話家常了一下便離開。分開後,我不經意地回過頭,發現對方也回過頭看我,向我揮手,我不自覺地也朝她揮手,但仔細思考過後,我覺得這種舉動可能不太妥當。


    境常在星期五來我家。


    我們彼此會帶酒闖進對方的家中,讓對方提供下酒菜晚酌一番,應該說通宵。才大學二年級就這麽狂妄,而且境才十九歲。因為我成年買酒沒問題,所以他經常叫我跑腿,最近大多在境的家裏喝。小山丘滿街都是酒館,但獨居的學生口袋能深到哪裏去。


    「然後小葵她啊──」


    喝酒時聊的幾乎都是無聊的閑話,畢竟酒精下肚,還能聊什麽正經話題。而且大多都是境在講話,今天聊的是他最近交往的一個叫小葵的女孩。


    境的女朋友一個接一個地換。他在係上也十分受歡迎,身邊總是圍繞了許多人,這家夥肯定沒想過要窩在家吧。這世上確實存在著天生擅長社交的人,而我十分清楚自己並非那樣的人。


    「話說回來,你怎麽樣?」


    我小口小口啜飲著罐裝啤酒,怔怔地隨口附和後,境把話題丟到我身上。


    「什麽怎麽樣?」


    我已經口齒不清。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在家喝酒時,醉的速度比較快。


    「我的意思是──」


    境也已經滿臉通紅,他探出身子一臉想要聽八掛的樣子。


    「你跟石川的進展怎麽樣了?」


    冒出意想不到的名字,石川千尋。


    「什麽怎麽樣……」


    我呻吟般地咕噥。雖然說的話跟剛才一模一樣,但境大概也聽出這兩句語氣上的差異吧。


    「你知道她喜歡你吧?她長得還滿可愛的啊。」


    境知道我和石川之間奇妙的關係(好像是我喝醉酒說出來的)。


    「我拒絕她了,在一年級的時候,我之前也說過了。」


    「可是石川很明顯並沒有放棄啊,你們也約好下次要一起喝酒了吧?不要讓人家懷抱希望啦,乾乾脆脆地斬斷她的情絲。」


    「你跟我說也沒用啊。」


    那麽,隻要拒絕她就好了嗎?這樣感覺也滿冷漠的,我會這麽想,是因為隻考慮到眼前的事嗎?可是,我早就拒絕過她提出交往的事了。那就更應該斬斷對方的情絲啊──境是想表達這個意思嗎?


    「既然你們那麽常兩人出去玩,幹嘛不在一起啊?」


    境一臉受不了地問。感覺他之前也曾問過我這個問題,記得當時我好像也做出同樣的回答。


    「因為……不喜歡她?」


    連用疑問句這一點都一樣。


    「你討厭石川嗎?」


    「倒也沒有。」


    「不討厭不就得了,搞不好在交往期間會喜歡上她啊?」


    我露出奇妙的表情笑了。


    因為我自己最清楚不可能會發展成那樣。


    「我覺得不會。」


    不知為何,我非常確定。


    等我意識到的時候,發現境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露出一副了然於心的表情。


    「喔喔,我懂了。」


    我感到疑惑。


    「你懂了什麽?」


    境不懷好意地一笑。


    「你有喜歡的人了吧?」


    喜歡的人。


    聽起來好有青春感啊。


    我腦海裏的確浮現出一名女孩,不過,她的模樣是十多年前小學一年級的樣貌,我不知道她現在長什麽樣子,卻喜歡她嗎?


    「境,我問你。」


    我不假思索地低聲問道:


    「喜歡,是什麽樣的感情?」


    「喂、喂、喂。」


    境打趣地說:「這是什麽偶像劇的台詞啊?」


    「我就是不知道嘛。」


    我扔出空罐,殘留在罐子裏的液體飛濺出來,境大喊道:「你這個傻瓜!」


    「喜歡就是想每天見到對方,想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跟別的男生說話會吃醋之類的,不就是這樣的感情嗎?」


    境邊用抹布擦拭地板邊說。


    「應該是你來擦吧!」


    境把抹布扔向我,我呆愣地接住。


    「……那就不是了。」


    「啥?」


    「如果每天想見麵、想聽到對方的聲音,會吃醋,這種心情叫作喜歡的話,那我想應該不是。」


    因為我,根本不想見她。


    「你說不是,是什麽意思啊?」


    境問。我搖了搖頭,不過,我對她不是那種感覺,而是更單純、簡單地……


    「隻是,想見她。」


    我低聲呢喃。


    脫口而出後,我嚇了一跳,因為這句話跟我剛才所想的自相矛盾。不過,聽起來卻像是真心話。


    「但又害怕見她,所以不敢見她。」


    我像是找藉口似地補充這句話後,似乎戳中境的笑點,他哈哈大笑地說:


    「你這個症狀啊,比喜歡還要嚴重,是愛啊。」


    「少來了。」


    「那你跟石川交往啊。」


    「為什麽最後結論會是這樣啊……」


    我打開新的罐裝啤酒,大口大口地灌下肚──之後一如往常地失去記憶,所以不記得後來怎麽樣了。至少沒有把地板擦乾淨的印象。


    *


    我聽說了一個奇妙的傳聞,正門的櫻花樹似乎多了新的七大不可思議。


    原本小山美就有七大不可思議──由於每年都會增加,其實根本不隻有七個──說到有關加油添醋的校園奇聞逸事,自然不能少了它。尤其是正門的櫻花樹,光是這裏恐怕就超過七個。每年一到春天,就會有一群學生抱著素描簿圍在櫻花樹四周,但其中肯定有一名沒有人認識的學生──大多是這種傳說。


    按照慣例,我都是在聚會上聽境說來的,但這次有點像童話故事。據說最近反而有個連素描簿都不帶的女生,經常佇立在櫻花樹下。她的肌膚白皙,頭發烏黑,總是在


    櫻花樹下寂寞地凝視著遠方。


    「聽說去年那女生也在喔。」


    境壓低聲音說道。


    「不過五月就消失了,然後今年又在四月出現。聽說隻在櫻花綻放時出現,大概是在等人吧。」


    聽到這裏,我內心感到局促不安,隻在櫻花綻放的季節出現的女生,在等人──?境越說越起勁,像是講恐怖故事嚇小孩一樣地露出可怕的表情,探出身子。


    「不過,如果隻是這樣的話,根本不會引人注目吧?怪就怪在那女生總是拿著色鉛筆,一枝跟櫻花一樣的粉紅色色鉛筆──」


    *


    之後,我比以往更極力避免經過正門,不斷祈禱櫻花趕快凋謝。就算不祈禱,其他地方的櫻花也幾乎慢慢凋謝,想必不久後,正門的櫻花也會全部謝光吧,即使如此……


    我已經失去和她見麵的理由。


    不對,當我還保有那枝蠟筆時,和她的心情是一樣的。這十年來,我沒有把蠟筆還給她,我不想還,因為感覺要是還了,我和她之間的連結就會消失。現在的我沒有自信和現在的她產生新的連係,所以才像是緊抓著早已過於淡薄的以前的連結──不對,事實上我的確是緊抓著不放。


    不想見她,想見又不敢見,但還是好想見她,即使是現在也一樣。


    「……可惡!」


    在我舉起手邊室內燈的遙控器,想要扔向地板的那一瞬間──


    「叮咚!」電鈴聲響起。


    來訪者是石川和境,看見他們手上各提著裝滿碳酸酒和罐裝啤酒的塑膠袋後,來訪的理由便不言而喻。下午五點,時間感覺有點早啊。


    「今天是星期五嘛,反正你也很閑吧?陪我們喝酒吧。」


    境笑著說,但他從未不事先聯絡就要我陪他喝酒。這次突然不打聲招呼就過來,還帶著石川,我再怎麽遲鈍似乎也能察覺他的意圖。


    話雖如此,我正好想喝酒,自己送上門的酒,誘惑力挺大的。我心想反正境也在……就讓兩人進門了,這一點已經正中境的下懷。


    不久後,境說他有急事什麽的便離開我家。這時我已經一如往常地酒酣耳熱,石川也喝光了第二罐,於是我便回答:「了解~~」然後目送境離開,結果我們兩人一罐接一罐地喝著剩下的酒。


    石川的酒品也頗差的。


    「然後呀,教授囉嗦得要命,說我素描畫得一塌糊塗~~」


    酒是喝了不少沒錯,但喝的速度太快,似乎醉得也快。在家喝酒的缺點是很難用金錢來製量,我跟朋友去酒館喝酒時,基本上都不會選擇喝到飽(想要喝夠本的窮學生悲哀的個性,跟酒量差的我氣恰恰好不合),大概兩小時左右,喝個三、四杯就散會。因為不是喝到飽,就會考慮荷包,精打細算。但是在家喝酒的話,罐裝碳酸酒一罐頂多一百二十圓。


    「石川,你喝多囉。」


    雖然我也沒資格說人家,但我搶走石川打算再開一罐的酒罐,要是她醉倒在我家也很麻煩。最好在酒醒時彼此都沒有產生誤會。即使喝醉酒,我的頭腦仍舊保持這點理性。


    「少囉嗦,把酒還我。」


    石川從我手上把酒搶回去,「噗咻」一聲拉開拉環,酒大概已經不冰了,但她還是直接拿起酒罐「咕嚕咕嚕」地喝下肚。


    「你這樣很沒有規矩喔。」


    「泥也喝啊!」


    明顯是喝醉了,我苦笑著將她硬塞進我手中的罐裝啤酒放到一旁。


    「搞什咪呀,你這樣很沒勁耶……」


    ──我搞不好是第一次看見石川酩酊大醉的模樣,當口齒不清的她倒在地板上時,我心想不妙,錯過時機了。早知道在境離開我家時,我們也跟著出去外麵就好了,在店裏喝的話,石川也不至於喝得爛醉如泥。


    「話說,泥到底覺得偶怎麽樣呀?」


    看吧,我就說吧,石川終於開始失去理智。


    「什麽怎麽樣……」


    我想起境問我同樣的事,我也回答同樣的話,在嘴裏含糊地說出這句話。


    「現在隻有我們兩個。」


    「是沒錯。」


    「而且我還喝醉了……」


    她還想再喝,我急忙拿起酒罐,這次放到遠處,不讓她搶回去。


    「我說你喝多了,會沒辦法回家喔。」


    「我不回家~~我要住這裏,我今天要在這裏過夜~~」


    「境倒是可以,但你不行,別再喝了。等你酒醒,我送你回去。」


    石川搖了搖頭,看著我露出奇怪的笑容,感覺像是其實想擺出別的表情,但是那樣太可悲了,所以硬擠出笑容。


    「小耀同學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啊,我一年前也說過了。」


    話說回來,石川不是問我「有沒有喜歡的人?」


    「那讓我住下來嘛!讓人家住~~下~~來~~」


    石川倒在床上,胡亂揮舞手腳。我的眼神不知道該擺哪裏,隻好撿起空罐,攤開垃圾袋,一個一個裝進去。


    「……人家都給你那麽多機會了,你還不為所動,很傷人耶。」


    大概是自言自語吧,這句話說的很小聲。


    一瞬間,遙控型的天花板燈突然熄了。話說回來,我在按下對講機應門時,把遙控器放在床上了。


    即使昏暗,在月光的照射下還是隱約可看見房間裏的情況。石川鬧別扭似地蜷縮在床上,不知是故意按下遙控器,還是轉身時不小心按到開關的。


    「石川,遙控器。」


    當我邁步走向床鋪的瞬間,踩到了什麽東西。


    響起「噗咻」的討厭聲音,是某種東西被我的體重壓迫,發出飛濺而出的聲音。是酒罐嗎?但我根本無暇思考這種事,我失去平衡,雙手撐在床上。


    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以極近的距離與石川對視。


    這姿勢如果被人看到,一定會以為是我推倒石川。


    「哇喔~~你好大膽喔。」


    石川打趣地說。


    「不是啦!」


    我急忙想要否定。石川嘲笑我:


    「我知道啦,你隻是跌倒了對吧,抱歉,你要拿遙控器吧,遙控器……」


    她的態度反而點燃了我的某種情緒。


    我抓住石川打算伸出去的手。


    反正那女孩也不可能明白我的心情,不如就算了吧。境說了,石川是個好女孩,為什麽不跟她交往,交往後搞不好會喜歡上她。


    我將臉湊近石川的臉,一身酒臭味。不過,感覺有種香甜的味道。


    「……小耀?」


    我想說些什麽。


    嘴巴一張一合地動作。


    我與石川的距離近到快要碰到彼此的鼻子,然而我卻無法再往下移動。等我意識到的時候,視線已然模糊,石川困惑地問我:「你在哭嗎?」我連忙擦拭眼角,但淚水似乎已經滴落。


    「……抱歉。」


    「我完全沒事,甚至連碰都沒被碰一下。」


    石川笑了,雖然在笑,卻是一臉受傷的表情。


    「感覺酒意全消了呢。」


    她開玩笑地說。她說的確實沒錯,所以我也跟著微微一笑。


    「……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


    我們重新開喝,不過是喝無酒精飲料。


    「你有喜歡的人嗎?」


    她終於還是發問了,我想石川應該很害怕提出這個問題吧。


    「……沒有。」


    我發出細小如蚊的聲音回答後,石川朝我扔出空罐。


    「你說謊的技術真差。」


    石川笑道。


    「雖然難以


    啟齒,不過我覺得我有權利知道。」


    我抬起頭。


    老實說,初次見麵時,我覺得她是個輕浮的女生。但經過無數次和她出遊、喝酒,曾拒絕過她一次,她還一直喜歡我──無法喜歡上意外專情的她,或許就是這個問題的答案吧。


    我的唇瓣輕易地吐出至今從未對任何人提起的話語──


    「……正門櫻花樹的七大不可思議。」


    石川瞬間皺起眉頭,然後捶打了一下手心。


    「櫻花色鉛筆女孩?」


    櫻花色鉛筆女孩,這個名字有點好笑。


    「沒錯,那大概是我認識的人。」


    石川點點頭。


    「……這樣啊,是個漂亮的女孩喔。」


    「你看到她了?」


    「嗯,畢竟都成了傳聞嘛。」


    石川總算露出強顏歡笑的表情。


    「你喜歡那個女生嗎?」


    照話題的走向來說,也難怪她會這麽問。


    「……應該是吧。」


    「你不確定啊?」


    「讓我想想。」石川苦笑著盤起雙手說:


    「跟那個人在一起很開心,會心跳加速。會在意對方的一舉一動,想要了解對方的一切。想見對方。不想被對方看見自己難堪的一麵,希望對方看見自己可愛的一麵。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她筆直地盯著我的眼睛說:


    「腦袋想的全是那個人的事。」


    「……這是什麽意思?」


    「喜歡的定義啊,有說中其中一項嗎?」


    喜歡的定義,這句話真不錯。


    因為沒跟她見麵,所以幾乎沒說中,但倒是說中了一件事。


    「……嗯。」


    這一年來,我腦袋裏想的都是她。


    她說的,跟境說過的沒什麽兩樣。不過,不知為何,這次我自然而然地便認同了她的話,大概是因為出自石川的嘴吧。


    「嗯,我喜歡她。」


    即使經過了十年之久,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始終喜歡著淺井千尋。


    「我明白了。」


    石川簡短地說:


    「那我們以後就是朋友了。」


    她雖然麵帶笑容,眼睛卻感覺紅紅的。當我驚慌失措,不知該說些什麽安慰她時,她像是先發製人地拍了拍自己的雙頰。


    「今天境跟我說了,無論如何,把答案問個明白再說。我自己也是,明明被你甩過一次,還死不放棄,真是抱歉。」


    我早猜到是境指使的,但看來我猜錯了他的意圖。我還以為他想要亂點鴛鴦譜,硬把我跟石川湊成一對,但並非如此。


    「我想那女生今天也在喔,聽說她星期五都待到很晚。」


    我望向時鍾,晚上九點。


    「不會吧,都已經這麽晚了……」


    「她一定在。如果她等的人是你,大概也很專情吧,我相信她一定還在。所以小耀!去找她吧!」


    石川推了一下我的背,我踉踉蹌蹌地站起來。


    我回過頭,石川把臉撇向一旁,揮著手叫我快去。


    不過,要見她的話,我必須拿一樣東西去才行,但我已經把它弄丟了──


    在我猶豫不決地穿上外套的時候……


    口袋裏有東西微微跳了一下,那是我新年時穿回老家的牛角扣大衣的左邊口袋,我將手伸進口袋,那個小東西跳進我手裏。


    我伸出緊握的拳頭,放到眼前張開一看,屏住呼吸。


    是一枝鈷藍色的蠟筆。


    手中的藍色反射著淡淡的光芒,像是在表達「你總算想行動了啊」。


    我不記得回老家時將它放進了口袋,是下意識這麽做呢──還是蠟筆真的自己離家出走,剛剛才回來?無論如何,我已經沒有理由再逃避。


    「石川,謝謝你,我去去就回。」


    我簡短地向她道謝,套上帆布鞋,衝出玄關。


    我奔跑著。


    奔跑著。


    奔跑。


    夜風吹來的櫻花花瓣,輕撫我的臉頰,飄向背後。剛才的花瓣是從那棵櫻花樹飄落的嗎?是最後一片花瓣嗎?我祈禱著,希望櫻花還不要謝光。


    從家裏到正門的最短距離,徒步也要花將近十五分鍾,我用跑的,應該花不到十分鍾吧。


    即使如此,看見櫻花樹後還是自然提高速度。這麽晚了,四下無人的櫻花樹下堆積了許多花瓣,花瓣已經幾乎謝光了,但樹枝上仍然殘留一部分的花朵,就像點上零星的櫻花色顏料一樣。


    櫻花樹下空無一人。


    我氣喘籲籲地環顧四方,但除了如小型風滾草般在地麵滾動的花瓣外,沒有其他會動的東西。


    也許真的是七大不可思議吧。


    我上氣不接下氣,怔怔地想著:


    我擅自斷定她就是淺井千尋,但真的有那個女生存在嗎……


    「……矢神?」


    我心跳加速。


    慢慢回過頭。


    看見了「她」。


    長大成人,還殘留著幼時麵貌的她。


    我想像過千百次長大的千尋。


    她烏黑的長發和白皙的肌膚絲毫沒有改變──兩人四目相交後,我反射性地移開視線。


    「呃……」


    「啊,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嗎……」


    「沒有,你應該沒認錯,我是矢神,矢神耀。」


    我無法得知她的反應,因為我還不敢看她的臉。但是我聽到她大聲吸氣的聲音,並且強烈感受到她深思熟慮、欲言又止的心情。


    「我……是千尋,淺井千尋。」


    「……嗯,我想也是。」


    我不敢和她對視,看著一旁回答。


    「哇啊,那你真的是矢神啊……你長高了呢,幾公分?」


    「一百七十五……」


    「比我高十五公分耶……」


    這是什麽對話啊?


    好久不見了,不對,何止好久,是十多年沒見了,為什麽我得瞥開視線跟你聊我的身高啊。


    「感覺好害羞喔。」


    千尋發出笑聲,聲音跟當時一模一樣。


    「你是什麽時候收到信的?」


    我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她指的是什麽信,後來才想通她是在說時光膠囊。


    「……去年的五月吧。」


    「這樣啊,所以去年才沒見到麵呢。」


    她認為隻要我早點收到,就一定會去見她,我對這件事感到莫名地內疚,更不敢抬起頭了。


    「矢神,這個。」


    她的手突然伸到我眼前。


    白皙的小小掌心中,放著一枝櫻花色色鉛筆,宛如飄落在雪地上的櫻花花瓣。


    我將手伸進口袋,遞出變得短小的鈷藍色蠟筆後,聽見她的笑聲。


    「你果然還留著。」


    我終於抬起頭,與千尋麵對麵。


    心髒好似快要破裂。


    啊啊,果然是你。


    境和石川所說的話,我現在似乎全部都理解了。


    ──喜歡就是想每天見到對方,想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跟別的男生說話會吃醋之類的,不就是這樣的感情嗎?


    ──跟那個人在一起很開心,會心跳加速。會在意對方的一舉一動,想要了解對方的一切。想見對方。不想被對方看見自己難堪的一麵,希望對方看見自己可愛的一麵。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腦袋想的全是那個人的事。


    沒錯,我一直很想念千尋,想看到她的臉,想聽到她的聲音,擔心她是不是已經有了男友。跟她在一起會心跳加速,緊張得


    不敢看她的眼睛,但我想要了解現在的她。不想讓她知道過去懦弱的自己,希望她看見我畫畫的技巧變得遠比以前還要好。


    然後,我無時無刻都在想著她。


    我喜歡她,我最喜歡淺井千尋了。


    「你終於肯看我了。」千尋莞爾一笑。


    「以前總是直勾勾盯著我看的男孩,變得靦腆了呢。」


    我也跟著她笑了,終於能綻放出笑容了。


    *


    矢神耀先生:


    你好嗎?據說十年後你已經成為高中二年級生。我完全不知道未來會是什麽模樣,你成為了一個怎樣的高中生呢?


    現在還在畫畫嗎?小學一年級的我,以後想讀小山丘美術大學。十年後也是一樣嗎?如果是的話,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還記得淺井千尋嗎?


    你還記得自己跟她吵架了嗎?


    搬家的事很早就決定了,但我卻一直說不出口,拖到最後才說出來,結果千尋就不再跟我說話了,你還記得嗎?當時我沒有把她的蠟筆還給她,就帶回家了。


    小學一年級的我馬上就要搬離小山丘,要是我無法鼓起勇氣跟她道歉,我想拜托十年後的我一件事。


    千尋一定會來小山丘美術大學,所以,到時候請把蠟筆還給她,然後,希望你代替我為那天的事向她道歉。


    *


    「抱歉。」


    櫻花樹隨著夜風搖曳,沙沙作響。


    將僅剩的花瓣吹散到春末的天空。


    「當時,我說不出我要搬家的事。」


    「不會,我才要道歉,擅自拿走你的鉛筆。」


    我從她白皙的手掌上拿起櫻花色色鉛筆,然後把鈷藍色的蠟筆輕輕放在她的掌心。變得短小的蠟筆,仍然在她的掌心上呈現出鮮豔的春季天空之藍。


    「變得好小喔。」


    「抱歉,不過不是我用掉的。」


    「沒關係,蠟筆會融化嘛。我反而要謝謝你……就算變得這麽小,還是好好保存著它。」


    她的眼睛是不是有些濕潤?


    我發現她微微低著的頭上,黏著粉紅色的碎片,於是我伸出手。手指輕輕碰到她的頭後,千尋反射性地抬起頭向後仰。


    「怎、怎麽了?」


    「這個。」


    我麵帶笑容,給她看我食指和大拇指捏著的東西。


    「黏到你頭上了。」


    是櫻花花瓣,大概是從上方飄落下來的吧。幾乎一朵櫻花都不剩的櫻花樹,所飄落的最後一片花瓣。


    千尋瞪大雙眼,突然嘻嘻笑了出來。


    「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想起以前也曾發生過這樣的事。」


    然後她戲謔地抬起視線說:


    「你的指甲,跟櫻花的顏色一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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