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阪戴上手套,深深靠在工作椅上翻開雜誌。這果然是一本寄生蟲學的學術雜誌,封麵寫著「the journal of parasitology」。當然,內容全都是用英文所寫。高阪大感佩服,真虧她年紀輕輕就讀得懂這麽艱深難懂的英文。


    他快速翻動頁麵,看到有一頁貼上了便利貼。論文的作者是norman r. stoll,標題是「this wormy world」。這該怎麽翻譯才對?這個滿是蟲蛀的世界?這個和蟲子沒兩樣的世界?不對,不可以忘記這是寄生蟲學的論文。這麽說來,翻成「這個充滿寄生蟲的世界」是不是比較妥當呢?


    從浴室傳來的淋浴聲停止,過了五分鍾左右,換上睡衣的佐剃現身。高阪看到把黑色毛巾卷在頭上的她,意外地發出「喔~?」一聲。


    「怎麽了?」佐剃問。


    「沒有,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隻是你這樣卷著毛巾,金發的部分會被遮住,讓我覺得你就像個尋常的女生。」


    佐剃眨了眨眼。「啊啊,這個嗎?」她指了指頭上的毛巾。「不好意思喔,我就是個不尋常的女生。」


    「我不是說金發不好,隻是你這樣看起來像是黑發,感覺很新鮮。」


    「反正高阪先生一定偏好那種黑頭發、白皮膚、很有禮貌、沒戴耳環的乖巧女生吧?」佐剃盤腿坐在床上,露出壞心眼的表情說道。


    「我沒說過這種話。」


    「那你要怎麽解釋電腦裏麵的那個?」


    「……你在說什麽?」


    「開玩笑啦,我隻是捉弄你一下。」


    「不要開這種不吉利的玩笑。」


    高阪仰天歎了一口氣。


    佐剃忽然注意到他手上的東西,睜大眼睛。「咦!這本雜誌……」


    「啊啊。」在佐剃指出之前,他完全忘記雜誌的存在。「抱歉,我對你平常都在看什麽有些好奇。擅自碰你的東西,是不是不太好?」


    「也不是啦……你看過以後,覺得如何?」


    「內容對我來說難了點,你的英文很好嗎?」


    「不會,考試成績不太好。」


    「但卻看得懂論文?」


    「隻限於這個領域。因為文章結構都大同小異,看久就習慣了。」


    「了不起,真想讓懶惰的一般大學生聽聽這句話。」然後,高阪問出先前覺得疑惑的部分。「對了,這個該怎麽翻譯才好?」


    佐剃站起來繞到高阪身後,從他肩膀上方探頭去看他指的地方。洗發精的甜香刺激著他的鼻腔,換成是平常有人待在這麽近的距離,他必會反射性地躲開,但佐剃今天已經衝了澡,所以不要緊。


    「你都是大人了,連這個也不懂喔?」佐剃以捉弄的口吻說。


    「大人不是你想像中那麽了不起的生物。」高阪回答。「這是什麽意思?」


    「我之前讀到的書上,好像是翻成『這個滿是蟲子的世界』吧。」佐剃回溯記憶似地說道。「一九四七年,寄生蟲學者諾曼?史托爾評論寄生蟲病蔓延的世界而說了這句話,似乎挺有名的。」


    「這句話真驚悚。」高阪皺起眉頭。


    「順便告訴你,即使在過了半世紀以上的現在,這種狀況也幾乎沒有改變。全世界的人類都在沒有自覺的情形下,在體內養了很多種寄生蟲。日本也不例外。雖然像蛔蟲病、血吸蟲病、瘧疾這些明確與寄生蟲有關的疾病是絕跡了,可是,我們身邊仍然四處潛伏著寄生蟲,它們一直在窺探傳染的機會;又或是早就已經染上了寄生蟲,隻是當事人根本沒有察覺到。」


    高阪歎一口氣。「這樣聽來,潔癖症患者的心靈是一輩子得不到安寧了。」


    「很遺憾囉。」


    佐剃說要去吹乾頭發,走出了臥室。


    自從彼此吐露自身疾病的那一天以來,佐剃在進入臥室前都會先衝澡。高阪叫她不用那麽費心,但她說「你不用管」而不聽勸。洗完澡後,她還會先換上自己帶來的乾淨衣服,才進到臥室、趴到床上看書,興致來了就找高阪說話。


    佐剃從盥洗間回來後似乎還想和高阪繼續聊天,並未趴到床鋪上,而是正對著高阪坐下。


    高阪問:「你好像一直在讀寄生蟲的書,寄生蟲到底有哪裏這麽吸引你?」


    「……要我回答是沒關係,但高阪先生聽了不會不舒服而當場暈倒吧?」


    「隻要在這個房間裏,我想不要緊。」


    「我想想。」佐剃手抵著下巴思索。「高阪先生,你聽過真雙身蟲嗎?」


    高阪搖搖頭表示沒聽過,佐剃就開始解說這種寄生蟲的生態:終生交配、像是蝴蝶的外型、被賦予一見鍾情的宿命、盲目的戀情、比翼連理的蟲子。佐剃說了好一會兒,忽然注意到自己變得前所未有地饒舌,頓時紅了臉。但高阪催她繼續說下去,於是她又漸漸說起來。


    「這耳環。」佐剃撥起頭發,把耳環露給高阪看。「也是仿寄生蟲的外型。」


    「雖然看來隻像是藍色花朵造型的耳環,但有這種形狀的寄生蟲是吧?」


    「對,是一種叫做七星庫道蟲(kudoa septempunctata)的黏孢子蟲。這是一種會以魚類和環節動物為交互宿主的寄生蟲,每一個孢子裏都有著稱為『極囊』的六到七片花瓣狀結構,從正上方看下去,就像是一朵花。真雙身蟲的鑰匙圈雖然經過簡化,但把七星庫道蟲染成藍色,真的會變得和這個耳環一模一樣。你上網查查看。」


    高阪聽她的吩咐,用手上的智慧型手機以「七星庫道蟲」為關鍵字檢索圖片,結果找到幾張顯微鏡照片,照片裏是和佐剃的耳環造型完全相同的微生物。


    「我就說一模一樣吧?」


    「嚇我一跳,原來真的有這麽漂亮的寄生蟲啊。」


    「不過這種寄生蟲是造成食物中毒的原因之一,對人類來說有害就是了。」


    高阪放下智慧型手機說:「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像這樣有趣的寄生蟲?」


    「嗯~那麽,接下來稍微換個方向吧。」佐剃雙手抱胸,思索了好一會兒。「高阪先生有潔癖,就算對寄生蟲不熟,應該也聽過弓蟲病吧?」


    「嗯,這我聽過。」總算出現他聽過的名稱了。「弓蟲不是一種從貓傳染到人身上的寄生蟲嗎?」


    佐剃點點頭。「對,這種寄生蟲就是以引發弓蟲病而聞名。雖然最終宿主是貓,但幾乎可傳染到任何溫血動物身上,當然也會傳染到人身上。」


    「最終宿主?」立刻就跑出陌生的字眼,高阪發問。


    「是指寄生蟲拿來當成最終目標的宿主。」


    佐剃把這個字眼的含意解釋得淺顯易懂。


    寄生蟲當中,也有些種類會隨著不同的成長階段,寄生在不同的宿主身上。舉例來說,造成海獸胃線蟲症的寄生蟲是海獸胃線蟲,這種線蟲在海中孵化後,會被磷蝦等甲殼類動物捕食,卻不會在它們體內被消化,而會活下來並成長到第三期幼蟲階段。接著,甲殼類動物被食物鏈上層的魚類捕食,海獸胃線蟲便在魚類體內繼續成長。之後,魚類遭到鯨魚捕食,海獸胃線蟲就在鯨魚的腸內曆經第四期幼蟲階段,最終發育為成蟲。成蟲產下的卵會混在鯨魚的排泄物裏排進海中。


    以上就是海獸胃線蟲的生活史,以這個情形來說,甲殼類動物是「第一中間宿主」,魚類是「第二中間宿主」,鯨魚則是「最終宿主」。所謂的「最終宿主」,就是寄生蟲的最終目標。如果不寄生到最終宿主身上,寄生蟲就無法進行有性生殖。


    「……我們把話題拉回來吧。你覺得染上弓蟲的人,全世界加起來大概有多少呢?」佐剃


    對他出題。


    「既然幾乎可傳染到任何溫血動物身上,數目應該相當多吧。大概幾億人?」


    「答案是全世界總人口數的三分之一以上。」佐剃說得若無其事。「應該有幾十億人吧。」


    高阪睜大眼睛。「有這麽多?」


    「如果隻限定現在的日本國內,比例當然會再少一點,頂多一、兩成吧。」


    「就算這樣也還是很多啊……但反過來說,這不就證明弓蟲對人類無害嗎?不然應該早就已鬧得沸沸揚揚。」


    「嗯。正常人感染後完全沒有問題。以前人們也普遍認為,除了免疫不全症患者或是孕婦以外,染上這種這種疾病都是無害的。然而最近,卻開始有人說這種寄生蟲,有可能會讓人類的行動與人格產生改變。」


    佐剃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陽穴說。


    「關於弓蟲對宿主的影響,從以前就有個很有意思的研究。雄性老鼠感染這種寄生蟲後,麵對本來應該是天敵的貓就不再害怕了。聽說這有可能是因為弓蟲在控製中間宿主的老鼠,讓它容易被做為弓蟲最終宿主的貓捕食。」


    「控製宿主?」高阪大吃一驚,說話的聲音都變調了。這豈不是變成科幻作家海萊因的著作《傀儡主人》的劇情嗎?


    「聽說解剖感染了弓蟲的老鼠後,在老鼠的大腦邊緣區周圍,發現非常大量的囊胞。而且再分析弓蟲的dna之後,發現裏頭含有與合成多巴胺有關的基因。詳細的機製我也不清楚,但弓蟲為了便於繁殖而操縱宿主應該是可以肯定的。說起來,寄生蟲自由操縱宿主這種情形本來就很常見,像槍形吸蟲(dicrocoelium)和雙盤吸蟲(leucochloridium)就是很有名的例子,這兩種寄生蟲都以會促使中間宿主自殺或饑餓而聞名。」


    高阪想了一會兒後說道:「你是說人類感染了弓蟲後,大腦裏也會發生類似的情形?」


    「就是這麽回事。最近的研究裏得出一個結果:感染弓蟲的男性比起未感染弓蟲的男性,對貓的氣味更有好感。隻是,聽說女性的情形卻正好相反。」


    「還真是奇妙啊。寄生蟲產生的影響,會因為性別而有差異嗎?」


    「在其他寄生蟲身上是不太曾聽說過,但在弓蟲的研究上,卻屢次可看到這種情況。有些研究結果顯示,感染弓蟲後,男性的性格會變得反社會而被異性討厭,女性卻變得善於社交、討異性喜歡。另外還有報告顯示,女性感染者比未感染者的自殺未遂經驗,比例高了一點五倍。」


    「原來弓蟲可能促使女性自殺?」高阪忍不住發抖。「這樣的寄生蟲,竟然有全世界總人口數的三分之一都感染了。」


    「終究隻是有這種可能性,並沒有獲得證實。」


    「……話說回來,這情形還真是令人背脊發涼啊。」他露出嚼碎苦蟲似的表情說。「聽說不管是巴斯德還是森鷗外,都因為對細菌學研究得很透徹而有重度潔癖。總覺得對那些眼睛看不見的部分知道得愈清楚,愈會覺得要在這個世界活下去還真辛苦。」


    「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情形多得是,你想聽嗎?」


    高阪搖了搖頭。「不,還是換個話題吧。佐剃,你除了寄生蟲以外,沒有什麽興趣嗎?」


    「嗯……不告訴你。」佐剃將食指豎在嘴前,惡作劇似地說道。


    「是不可告人的興趣嗎?」


    「是因為這個興趣很少女。」


    「我倒覺得一般人應該是公開很少女的興趣,隱瞞喜歡寄生蟲這件事。」


    「難為情的基準因人而異。」佐剃噘起嘴。「高阪先生也談談你自己嘛,寫病毒有什麽地方吸引你?」


    於是,高阪說出他對惡意軟體產生興趣的過程,包括一封告知世界末日的簡訊讓他獲得小小的解脫,他想到自己是不是也寫得出類似的東西,而且實際動手後,發現寫病毒出乎意料地適合自己,不知不覺間成為他活下去的動力。


    「收到世界末日的簡訊而覺得輕鬆了些的這種心情,我有點能體會。」佐剃表示共鳴。「倒是高阪先生之前寫的是什麽樣的病毒?」


    「佐剃知道日本最早確認的電腦病毒是哪一種嗎?」


    「不知道。」


    「日本的第一款國產病毒是在一九八九年發現的,名叫『japanese christmas』,是一種惡作劇性質的病毒,隻會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在電腦上顯示聖誕訊息。我寫出來的惡意軟體,也一樣是設計成會在聖誕夜啟動,隻是造成的損害要更嚴重一點。」


    佐剃的下巴動了幾公分,催他說下去。


    「說穿了,我寫的是一種讓人們孤立的蠕蟲。」高阪以淺顯易懂的方式說明。「會讓中毒的智慧型手機,在從聖誕夜當天傍晚到聖誕節晚上這段期間,失去通訊功能。我寫的時候,是想說全日本的情侶最好都碰麵失敗……好笑吧?」


    但佐剃沒有笑。


    聽到高阪這句話的瞬間,她像被雷劈中似地瞪大眼睛、呆住不動。


    「你怎麽啦?」


    高阪問,但佐剃的視線始終固定在他的喉頭,並未回答,而她的眼睛多半什麽都沒在看。


    佐剃定住不動,默默思索良久,彷佛在眼前發現了世界的裂痕,一直盯著虛空中的一個點,甚至令人覺得如果仔細傾聽,還會聽見她高速思考的聲響。


    高阪察覺到,多半是自己所說的話中,有著撼動佐剃心靈的成分。但若要問他所說的話中,哪個部分有著這樣的力量,他可毫無頭緒。


    結果,佐剃對於自己突然不說話的理由未做任何說明,生硬地轉換了話題。然而即使是在聊著其他無關緊要的話題且聊得起勁的時候,她的注意力似乎仍然放在先前的「某種事物」上。


    佐剃會動搖也是無可奈何的,因為高阪所寫的惡意軟體,即使是巧合也未免太像了──像她所知道的某一樣東西。


    *


    這天是每周一次的采買日。高阪雙手提著購物袋,走在路燈照亮的夜路上。路上到處都積著薄薄一層冰,黑黑亮亮的。空氣極為澄澈,連小小的星星都能用肉眼清楚看見。


    可以看到圍繞行道樹擺放的椅子上坐著一名中年男子。男子一看到高阪,就把喝到一半的罐裝咖啡放到椅子上站起來。


    「嗨。」和泉舉起一隻手說。「看起來很重啊,要不要我幫忙提?」


    「不用了。」高阪拒絕。「……你是來查看工作的進度嗎?」


    「差不多是這樣。」


    和泉的穿著打扮還是一如往常,在西裝外頭披著有點髒的柴斯特大衣。他是隻有這件大衣嗎?還是說,他來見高阪的時候都決定這麽穿?不,也許純粹隻是對服裝不關心吧。


    和泉再次坐到椅子上,朝高阪的購物袋看一眼。「我從以前就一直有個疑問,有潔癖的人到底都吃些什麽東西過活?」


    「麥片、固態的營養品、豆腐、罐頭、冷凍蔬菜……」高阪列舉出購物袋裏的東西。「不能吃的東西的確很多,但我不會覺得受限,而且我本來食量就小。」


    「肉類、生魚片或是生菜之類的呢?」


    「我討厭油膩的東西,所以不吃肉。生魚片絕對沒辦法。生菜是隻要洗乾淨、自己調理的,就可以吃。雖然也不會特別喜歡吃。」


    「酒呢?」


    「隻有威士忌,要我喝的話我是能喝。」


    高阪在腦中補上一句,隻限拉弗格phroaig)或波摩(bowmore)這類有種藥味的威士忌就是了。


    「太好了。」和泉煞有其事地點點頭。「就算是沒有潔癖的人,也很多人不敢喝威士忌。從這個角度來看,你還算是好命。」


    高阪在和泉身旁坐下,把購物袋放到地上。袋子裏的罐頭碰撞出聲響。他先把因為呼氣而有水氣的口罩拉到下巴底下,然後說道:


    「佐剃聖拒絕上學的原因,是視線恐懼症。」


    隔了幾秒鍾後,和泉問:「你是從她本人口中問出來的嗎?」


    「是。她說戴耳機就是用來緩和這種症狀。」


    「……我一時無法相信啊。」和泉顯得狐疑。「真的是佐剃聖這麽說的?你應該不是隻憑猜測就這麽說吧?」


    「她本人什麽都沒跟你說嗎?」高阪試探他。


    「她對她自己的事情什麽都不說,是保密主義者。」


    高阪心想,原來如此。從和泉剛才的說法來看,和泉與佐剃之間,肯定有著某種程度的溝通。


    「是她有一次剛好發作,打電話向我求救。我想,要不是有這件事,想從她口中問出煩惱,大概還得等上很長一段時間。」


    「向你求救?」和泉似乎沒料到會有這種情形,反問了一聲。「真是大爆冷門,實在是世事難料。照我的預測,你本來是我雇用過的家夥裏最沒望的一個。」


    「應該是因為當時除了我以外,她沒有別人可以求救吧。我隻是運氣好。」


    「不對,應該不是這樣。能夠問出佐剃聖拒絕上學理由的人,你還是第一個。以前無論是她心靈多脆弱的時候,都不曾對自己人以外的人,招出自己有視線恐懼症。也就是說,她等於把你當成自己人。」


    高阪心想,如果這是事實,那真是令人開心。但他不能對和泉的話照單全收,因為他說不定隻是編出這樣一番話,好哄得高阪服服貼貼。即使他對以前雇用過的每一個人都說過一模一樣的話,那也沒什麽不可思議。


    和泉從大衣內側口袋拿出一個信封,遞給高阪。


    「這是酬勞,但隻有一半。剩下的一半我會不會付,要看你今後的表現。」


    一半,也就表示金額正好跟佐剃拿走的份一樣。先前付出去的錢總算收回來,讓高阪鬆一口氣。他接過信封,塞到口袋裏。


    「……那麽,我接下來該做什麽才好?」


    和泉並未立刻回答,而是靠在椅背上仰望天空,高阪也跟著看向上空。本以為是開始下雪了,但似乎不是。和泉似乎是在思索,看來倒也像是在從無數的繁星中尋找答案。


    和泉拿起放在一旁的罐裝咖啡喝一口,喘了一口氣之後,回答了這個問題。


    「你什麽都不用做。」


    高阪麵向和泉,睜大雙眼。「也就是說,我的工作已經……」


    「啊,你可別會錯意,你的工作不是就這麽結束了。我所謂的什麽都不用做,是叫你維持現狀。你要和先前一樣繼續當她親密的朋友。這樣下去……說不定會發生有意思的事。」


    「有意思的事?」


    和泉不理會他的問題。


    「我要說的話說完了,改天再跟你聯絡。」


    和泉冷漠地丟下這句話,從椅子站起身,眼看就要離去卻又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說:


    「我忘記說最重要的事。有一件事我要先警告你。」


    「什麽事?」


    「無論今後發生什麽事,絕對不要和佐剃聖跨越那一道界線,即使是對方主動要求的也一樣。你有潔癖,我想是不用擔心,但凡事就怕有個萬一,所以我還是先跟你說清楚。你要像西格納和西格納瑞絲(注5:宮澤賢治的短篇童話作品,描寫由東北本線鐵路信號機擬人化而來的男性西格納,與由釜石線信號機擬人化而成的女性西格納瑞絲之間,一段平淡而感人的愛情故事。)那樣,貫徹柏拉圖式的關係。」


    高阪啞口無言地看著和泉的臉,然後才慢半拍地用力皺起眉頭。


    「你在說什麽啊?請問你知不知道我跟她之間相差幾歲?」


    「別說那麽多,乖乖答應我就對了。我這麽說不是擔心佐剃聖,而是為了你好。要是你忽視我的警告,到時候最為難的會是你自己。信不信由你。」


    高阪歎一口氣。「你太杞人憂天了,我連跟她牽手都辦不到。」


    「好,我會祈禱你們今後也一直都是這樣。」


    和泉留下這句話,就消失在冰冷的黑暗中。


    *


    高阪被佐剃用電話叫出去。感覺不像上次的電話那麽迫切,比較像是有點事情要說就打來了。


    『我想試一件事,你立刻來圖書館接我。』


    佐剃說完這句話,就單方麵地掛斷電話。高阪遲疑一會兒,最後還是死心地換了衣服、戴上手套和口罩,做好外出的準備。但即將走出房間時,他又改變主意,拿下口罩丟進垃圾桶。雖然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什麽,但就是覺得這樣似乎會比較好。


    佐剃坐在通往圖書館大門的樓梯上等他。她還是老樣子,穿著打扮會讓人擔心她雙腳受涼,而她也真的在微微發抖,但當事人自己則似乎是將這種發抖當成理所當然的現象。佐剃一認出高阪,就拿下耳機小小舉起手。


    「你說想試什麽事?」高阪問。


    「這我沒辦法馬上回答,等一下再告訴你。」


    佐剃起身,兩人並肩而行。


    在前往公寓的路上,高阪好幾次窺看佐剃的側臉。以前他什麽都沒多想,但或許是因為遭和泉空穴來風地查問一番,今天他就是會忍不住在意佐剃。


    高阪試著自問,是否將這個喜歡寄生蟲、有著視線恐懼症的少女,當成戀愛對象看待?過一會兒,他得到答案:「沒有這回事。」的確,他對佐剃聖懷抱特殊感情,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然而,這終究隻是一種有著相似煩惱的朋友之間非常自然的好意,與戀愛感情相差十萬八千裏。


    高阪覺得可笑,將這種不安一笑置之。對方明明還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孩子。相信和泉也不是真的擔心才說出那種話,多半隻是預防萬一罷了。


    不知不覺間,佐剃湊過來盯著他的臉。高阪擔心是不是自己想著不可告人的事而表現在臉上,但看樣子並非如此。


    「高阪先生,假設我現在要你再摸一次我的頭,你會怎麽做?」


    這個出乎意料之外的問題,讓高阪的反應慢了一會兒。


    「你希望我摸嗎?」


    「隻是假設。你行?還是不行?」


    高阪試著在腦中評估這個假設。


    「我想,如果努力一點不會做不到。」


    「我就說吧?」


    「……然後呢?」


    「我像這樣跟高阪先生走在一起的時候,沒有耳機也不要緊。」


    聽她這麽一說,高阪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她已經拿下耳機塞進包包裏。


    「看樣子,我隻要和高阪先生在一起,視線恐懼症就會稍微緩解。也許是因為有正確掌握我症狀的人待在身邊。高阪先生呢?」


    高阪一驚,手伸向嘴邊,然後豁然開朗。他之所以會在即將出門時,隱約覺得這樣比較好而脫下口罩,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多半是因為等一下要跟佐剃碰麵而感到安心,讓他比平常輕鬆。


    「的確,我也是隻要跟佐剃在一起,潔癖症狀似乎會減輕一些。」


    「果然如此。」佐剃得意地說。「雖然不知道是基於什麽原理,但我們沒有理由不去利用。」


    「利用?用來做什麽?」


    「那還用說?就是用來訓練自己習慣外界啊。我們要合力一起複健,好讓我們將來不用戴上耳機或手套也能出門。」


    「……原來如此,這主意不錯。」高阪同意。


    「然後,我想了一下……」


    佐剃立刻說起這項計畫的概要。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六


    。


    仔細想想,這是佐剃第一次上午就來他的房間。


    兩人一碰麵,佐剃就朝高阪遞出新幹線的車票。高阪事先聽她說過要去遠一點的地方,但本來還以為最遠也隻在縣內,不由得有些退縮。


    他正要付車票錢,但佐剃斬釘截鐵地拒絕。


    「這是我送你的禮物,所以不收你的錢。相對的,不管目的地是什麽樣的地方,你都別抱怨。」


    「知道了。」高阪答應後小聲補上一句:「隻要不是太髒的地方。」


    兩人朝目的地出發。為防萬一,他們各自將耳機與手套塞進包包裏,但這些用品隻是最後手段。除非情況緊急,否則他們不打算拿出來。


    搭車途中的記憶幾乎一點也不剩。高阪總之就是拚命什麽都不想,根本沒有心情欣賞景色或聊天。佐剃也一樣,搭乘新幹線時一直低著頭,顯得心浮氣躁。


    的確,他們的強迫症症狀比平常要輕微得多,然而舉例來說,這就像是體溫從四十度降到三十九度,即使多少得到改善是事實,卻一樣是病得很重。


    兩人在終點的東京車站下車,轉乘山手線外環(注6:順時針方向的山手線列車。)時,高阪的不安達到顛峰。車廂內非常擁擠,每當車廂搖晃,就會和身邊乘客緊貼在一起,讓他感受到一股彷佛全身有蟲子在爬的惡心感覺。光是呼吸,都會覺得身體從內側開始被其他人呼出的氣息所汙染。


    他的胃一陣絞痛,強烈想嘔吐,酸液湧上喉頭,腳下搖搖晃晃,隻覺得一個不小心就會當場暈倒。


    但他身旁有佐剃。她抓住高阪大衣的衣襬,咬緊牙關地拚命抵抗恐懼。一想到有佐剃在,胃痛與惡心感就漸漸退去。「現在這一瞬間,佐剃能夠依靠的隻有我一個,我怎麽可以不振作起來?」高阪鼓舞自己。


    「你還好嗎?」高阪小聲問她。「還撐得住嗎?」


    「嗯,不要緊。」佐剃以乾澀的嗓音回答。


    「如果忍耐不了,要馬上跟我說。」


    「你的臉色才糟糕。」佐剃逞強地笑說。「如果忍耐不了,要馬上跟我說。」


    「我會的。」


    高阪也跟著笑了。


    乘車時間還不到二十分鍾,但若借用愛因斯坦的說法,這是手放在滾燙烤爐上的二十分鍾。走下列車時,高阪感受到一種像是被關在列車上長達兩、三個小時的疲勞。


    兩人離開目黑站,往西走了十五分鍾左右後,佐剃停下腳步。


    「到了。」


    高阪抬起頭。佐剃的視線所向之處是一棟小巧的六層樓建築,建築物上寫著「財團法人目黑寄生蟲館」。


    寄生蟲館?


    「這地方似乎不太適合我。」高阪委婉地抗議。


    「我們不是說好了,不管去什麽樣的地方,你都別抱怨嗎?」


    佐剃微微歪著頭微笑。


    高阪已經沒有力氣抵抗。


    高阪跟在佐剃身後踏進館內。約有小車站候車室大小的空間裏,展示著各種與寄生蟲有關的資料與標本。兩人按照順序,把這些展示品從頭看到尾。玻璃櫃裏琳琅滿目的標本瓶中,泡著各式各樣的寄生蟲,其中還包括體內住了寄生蟲的生物或內髒。


    實際看到寄生蟲之前,高阪本來還擔心要是看到寄生蟲的標本,自己會不舒服得昏倒。然而玻璃瓶裏泡在藥水中的寄生蟲,看來不怎麽像蟲,比較像是抽象的雕塑,意外給他一種清潔的感覺。


    部分寄生蟲有著麵條或蔬菜般的外型。有鉤絛蟲與無鉤絛蟲像是縮水的寬扁麵,槢吸盤蟲像是木耳。當然其中也有令人無法直視的惡心標本,例如罹患棘球蚴病而導致腹部有巨大潰瘍的田鼠,或是被海洋鰓蛭寄生的綠蠵龜等等。高阪看到這些標本時,忍不住表情痙攣,佐剃則若無其事地鑒賞著。


    除了高阪他們以外,還有五組雙人的來賓,其中四組是情侶。高阪無法理解為什麽會挑這種地方約會。有的情侶吵吵鬧鬧,像是來這裏找東西嚇自己取樂,但也有的情侶夾雜著專用術語,淡淡地互相述說感想。


    「高阪先生,你看。」


    先前一直默默看著標本的佐剃開口。她的視線所向之處是一個標本瓶,上麵貼的標簽隻寫著「真雙身蟲」。說明文上記載:「乍看之下是一隻蝴蝶,其實是兩隻從幼蟲時期就相遇的蟲合而為一的模樣,是很特殊的寄生蟲。」與佐剃先前的說明大致相符。這是目黑寄生蟲館的創辦人龜穀了當成畢生誌業在研究的寄生蟲,同時也成為這間寄生蟲館的標誌。


    高阪湊過去看擺在標本瓶前方的放大鏡。


    「怎麽樣?」佐剃在身旁問。


    「……是蝴蝶。」


    它的確有著蝴蝶般的外型。一隻有著偏白的顏色、後翅很小的蝴蝶。形狀和佐剃的鑰匙圈幾乎完全一樣。


    高阪在玻璃櫃前蹲下,出神地看著真雙身蟲的標本良久。不知道為什麽,高阪覺得這有著符號化外型的一對寄生蟲,讓他感到非常懷念。


    二樓的展示看板上,將一種叫做曼氏裂頭絛蟲(spirometra mansoni)的寄生蟲說明,和弓蟲與海洋鰓蛭等既有的寄生蟲並列。根據上頭的說明,曼氏裂頭絛蟲寄生到人類身上後,會引發一種又稱為曼氏孤蟲症的傳染病。


    所謂「孤蟲」是仿「孤兒」一詞所創造的詞匯,似乎是指發現了幼蟲,但尚未確認成蟲為何的蟲。


    「嚴格說來,曼氏孤蟲症不是孤蟲症。」佐剃在高阪身旁補充說明。「曼氏裂頭絛蟲在發現的當時隻發現了幼蟲,長達三十年以上都被當成孤蟲看待。也因為這樣,『曼氏孤蟲症』這個病名已經根深蒂固,即使在已經發現成蟲的現在,還是習慣性地繼續使用這個名稱。」


    佐剃指了指玻璃櫃的右端。


    「相對的,這個芽殖孤蟲(sparganum sroliferum)從被人發現以來,已經過了一百年以上,但到現在還沒發現成蟲,是不折不扣的孤蟲。它一寄生到人體就會在體內反覆分裂、增殖,入侵包括大腦在內的所有器官,破壞組織,最終會讓感染者全身都長滿芽殖孤蟲而死。現在尚未確立治療方式,致死率達到百分之百。因為藥物治療沒有效果,而要用外科手術摘除,數量又太多。」


    高阪倒抽一口氣。「原來真的有這麽危險的寄生蟲存在啊?」


    「嗯。隻是話說回來,全世界這種寄生蟲的病例也還隻有十幾例就是了。」


    接下來兩人默默看了標本好一會兒。


    「佐剃,我有個疑問。」高阪看著芽殖孤蟲的標本說。「芽殖孤蟲為什麽要殺人?聽你的說法,這種寄生蟲所做的事情就隻是同歸於盡。一旦殺死當成宿主的人類,寄生在人體內的芽殖孤蟲也會跟著死掉吧?這不就像是自己把自己居住的島給弄沉嗎?」


    佐剃轉過來看著高阪,彷佛在稱讚他這個問題問得好。


    「寄生蟲並不是隨時都能寄生到想寄生的對象身上,有時候也會誤闖進非固有宿主──不是中間宿主也不是最終宿主,連保幼宿主都當不了的宿主─體內。對寄生蟲而言,寄生到非固有宿主身上,也就意味著將會永遠失去寄生到最終宿主身上的機會。這種時候,大部分寄生蟲都會就這樣死去,但也有部分寄生蟲會頑強抵抗,設法寄生到固有宿主身上,於是就以幼蟲的狀態轉移到器官或組織內。有些情況下,這樣的轉移會造成宿主病危,也就是所謂幼蟲移行症的症候群。聽說寄生在淡水魚身上的顎口線蟲,若是傳染到人類身上,將會在人體內迷路十年以上。」


    「所以它們隻是想從不小心誤闖的宿主體內逃出去?」


    「我想大概是吧。像那麽可怕的芽殖孤蟲,寄生在固有宿主


    身上的時候,應該也很安分。高阪先生說得沒錯,害死了最終宿主,隻會導致同歸於盡。」


    高阪點點頭。聽她這麽一說,就想起他曾經聽說過,據說會從狐狸傳染到人身上的棘球絛蟲,寄生在狐狸身上時是無害的。


    佐剃以流暢的口吻說下去。「隻是話說回來,倒也不是說寄生蟲就絕對不會危害最終宿主。例如有鉤絛蟲是一種以人類為最終宿主的寄生蟲,但它的幼蟲入侵到大腦或脊髓而造成的囊蟲病,對我們人類而言就是相當致命的傳染病。這麽說也是因為─」


    佐剃說到這裏忽然住口。不知不覺間,四周的來賓都默不作聲地仔細聽她說話。有人用看著珍奇生物似的眼神看著她,也有人單純感到佩服。佐剃往四周掃視一圈,察覺到自己無意中吸引了眾人的目光,趕緊躲到高阪背後。


    「……我們差不多該出去了吧?」佐剃用小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也對。」高阪讚成。


    如果這一天佐剃將囊蟲病講解到最後,之後發生的事件,也許就會有不太一樣的結果。


    人類吃下含有絛蟲蟲卵的食物後,蟲卵會在腸內孵化,孵出稱為囊蟲的幼蟲。囊蟲會沿著腸子移動到全身,在各處形成囊胞。若這種囊胞出現在大腦或脊髓等中樞神經部位的話,就會引發囊蟲病。但其實在囊蟲還活著的期間,幾乎都不會產生症狀。


    問題是出在囊蟲死了以後。中樞神經內的囊蟲之死,會引發強烈的組織反應。囊胞周圍會產生局部發炎症狀與神經膠質瘤,因此引發自律神經失調與癲癇症等等。一旦達到這個階段,囊蟲病的致死率就會高達百分之五十。


    讓高阪而非別人得知這項知識,將有著重要的意義。換成是對寄生蟲外行的他,或許就有可能不受先入為主的觀念所囿,而是單純以自己擁有的知識去印證,進而找到真相。


    *


    和去程相比,回程輕鬆許多。他們在一家咖啡廳吃點輕食休息一下後,再度踏上歸途。搭乘新幹線時,兩人一直在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對了,記得好像聽人說過,寄生蟲可以治好過敏。那是真的嗎?」


    「的確有過這樣的實驗結果。不隻是過敏,對潰瘍性大腸炎與克隆氏症等自體免疫性疾病似乎也有療效。隻是話說回來,這不表示安全性已得到保證,所以要在國內實際用於治療,大概還是很久以後的事。」


    高阪歪了歪頭說:「那到底是怎麽運作的呢?照常理推想,總覺得有寄生蟲這樣的異物跑進體內,應該會引發嚴重的過敏症狀才對。」


    「當然也不是沒有這種情形,隻是……」佐剃沉默幾秒,像是在把壓縮過的記憶解壓縮。「人體的免疫機製,有一部分是以寄生者存在為前提而成立的。最近我們在體內找到寄生蟲往往會大驚小怪,但直到數十年前為止,染上各式各樣的寄生蟲反而才是常態。要是免疫係統一一去攻擊所有入侵者,人類的身體會隨時都是戰場,轉眼間變得殘破不堪,所以我們的身體有一種機製,對於不太有害的入侵者會選擇共存這條路。」


    「和平共存嗎?」


    「對。這和一種控製免疫反應、名叫『調節t細胞(regtory t cell)』的細胞有關,但有些人這種細胞數量不夠,無法產生免疫寬容現象,因此免疫係統會對異物進行過剩的攻擊,甚至連對自己的細胞與組織都產生敵意。說得簡單點,這是過敏和自我免疫性疾病的原理。因此,讓免疫抑製機製啟動,就能改善免疫相關的疾病。但要喚醒這種調節t細胞,似乎是靠『受宿主容忍的寄生者』。換句話說,也就是缺乏寄生者的過度清潔狀態,加快了現代的過敏與自我免疫性疾病患者增加的速度。」


    高阪思索了一會兒才說:「也就是說,寄生蟲之所以能治好過敏,是因為寄生蟲會幫忙巧妙地放寬免疫係統的警戒心?」


    「我想,說得簡單一點就是這麽回事。」


    高阪心想,這令人聯想起佛洛伊德晚年所提倡的「生存本能(eros)與死亡本能(thanatos)」。記得那個學說也是認為,本來應該朝向外側的能量,轉而朝向內側產生自我破壞的作用。


    「隻是話說回來,人體會『以寄生者的存在為前提』,還真是讓人震撼。」


    「會嗎?腸內細菌不就是典型的例子?」


    高阪恍然大悟。聽她這麽一說,就覺得的確是如此。


    走在為了轉乘而下車的車站二樓通道時,中途不經意地往窗外一看,能將站前的大道盡收眼底。路燈加上了燈飾點綴,讓整條大道染上夢幻的橘色光芒。高阪將視線移到佐剃身上,發現她也盯著窗外的燈飾看得出神。那是一種摻雜著輕蔑與羨慕的眼神。


    換乘民營鐵路幾十分鍾後,總算漸漸看到熟悉的街景。他們走出車站,品味久違的戶外新鮮空氣。夜空澄澈且晴朗無雲,可以清晰看見缺了一半的月亮。


    「我們好像平安回來了。」佐剃感慨萬千地說。


    「勉強啦。」高阪回答。「以第一次來說,這場訓練有點艱辛啊。」


    在鴉雀無聲的住宅區裏走著走著,佐剃忽然停下腳步。她的視線所向之處是一座兒童公園,那是個多半連捉迷藏都沒辦法玩的狹小公園。佐剃毫不猶豫地踏入公園,高阪也跟了過去。


    這座公園似乎已很久沒人使用,園內積了多得不得了的雪。每踏出一步,腳都會陷入雪中直至腳踝。由於這裏的雪質很容易壓實,他們邊把去路上的積雪踩實邊前進,也就得以防止雪跑進雪靴裏。


    來到翠綠色的攀爬架前,佐剃毫不猶豫地爬了上去。她在頂端坐下,邊喊著「好冰、好冰」邊呼氣溫暖雙手,然後俯視高阪得意地微笑。


    高阪戰戰兢兢地伸手去抓攀爬架,為了避免一腳踩滑,邊拍掉積雪邊小心翼翼地往上爬,最後來到佐剃身邊坐下。


    他上一次爬上攀爬架,已經是國小時的事。兩人好一陣子不說話,品味這種懷念又新鮮的感覺。隻是視線提高兩、三公尺,世界的樣貌就和平常不太一樣。公園裏的雪吸了月光,發出蒼白的光芒。


    過一會兒,佐剃打破沉默說道:


    「高阪先生,你還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真雙身蟲嗎?」


    「當然記得。那是一種有著像是蝴蝶的外型、宿命般的一見鍾情、終生交配、為戀愛盲目、比翼連理的蟲,對吧?」


    「完美。」佐剃雙手一拍露出微笑,接著又問:「……高阪先生,你可曾這樣想過?」


    ──自己會不會一輩子都找不到能夠稱為伴侶的對象?


    ──自己會不會不曾與人相愛,就這麽死去?


    ──自己死的時候,會不會沒有一個人為自己流淚?


    「我不是真雙身蟲,所以有時候,忍不住會在睡前冒出這樣的念頭。」佐剃不帶感情地淡淡說道。「不知道高阪先生能不能體會這種心情?」


    高阪深深點頭。「我也經常在思考差不多的事。走在外頭,看到一臉幸福的夫妻時,就會心有所感地想著:『啊,那多半是我一輩子也得不到的東西。』每次遇到這種情形,都會讓我悲傷得不得了。」他說到這裏停頓了一會兒,又加上幾句話:「可是,我覺得你不必擔心這種事。你比我年輕多了,人又聰明,坦白說長得也很漂亮。你的優點足以彌補缺點而且還有剩。我想,你不必現在就這麽悲觀。」


    佐剃緩緩搖了搖頭。「高阪先生對我了解不多才說得出這種話。」


    「也許吧。可是,要是覺得最清楚自己的人就是自己,那也是不對的,有一些地方正因為是本人才會忽略,也許有時候別人看見的東西反而比較接近真相。」


    「……也對,但願如


    此囉。」


    佐剃落寞地眯起眼睛,正要開口說些什麽時,卻又打消主意似地閉上嘴,然後緩緩起身。


    「差不多該回去了吧,變得好冷。」


    「就這麽辦。」高阪也站起來。


    走出公園後,兩人始終不說話,他們就這麽一語不發地來到該分頭回家的岔路口。高阪正要道別時,佐剃打斷他的話說:


    「我覺得不管要做什麽,都有個明確的目標比較好。」


    高阪花了大約五秒鍾,才理解她指的是克服強迫症這件事。


    「所以,這個主意你聽聽看。在聖誕夜來臨前,我要能走在街上不在意別人的視線,高阪先生則要能和別人牽手,不怕弄髒。等我們達成這個目標,就在聖誕夜當晚,兩人手牽著手走在站前掛了聖誕燈飾的大道上,然後小小慶祝一下。」


    「聽起來很有意思。」


    「那就這麽說定了。」


    佐剃說完,便背對高阪快步離開。


    高阪回家後,漫無目標地查了目黑寄生蟲館的資料,結果查出一個令他驚愕的事實。目黑寄生蟲館在當地似乎是有名的約會去處,所以才會有那麽多情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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