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兩天,高阪就像平常那樣過日子。所謂像「平常」那樣,是指認識佐剃以前的「平常」:躺在床上看書,看膩了就打打電腦,肚子餓了隻吃點最低限度不能不吃的食物。與其急忙想破頭,還不如先找回能鎮定想事情的精神狀態才是首要之務。他覺得要達到這一點,最好的方法是放空腦袋悠哉度日。


    照常理推想,沒有理由不接受治療,他可不想不明就裏地在「蟲」的操縱下自殺。而且最重要的是,透過驅除「蟲」,也許可以治好長年困擾他的潔癖。


    但抗拒也是有的,那是任誰麵臨巨大的改變時都會經曆的一種原始的恐懼。他過去的人生是以潔癖與孤獨為中心而成立,無論是好是壞,他都已經習慣這樣的人生。去除這兩根支柱,也就表示他非得將這樣的人生重新組裝起來不可。換成是十幾歲時倒也罷了,但如今他的年紀已經來到二字頭後半,要想重新建立人生,現實上真的有可能嗎?


    如果扣除這種疑慮,基本上他對於驅除「蟲」的治療采取積極的態度,理智上有九成、感情麵也有六成已經接受。


    第三天,和泉有了聯絡,郵件上寫著「我要讓你見一個人」。高阪去到他指定的咖啡廳,見到一位年輕男子。男子臉上還有幾分稚氣,看似剛從大學畢業,但這名男子正是甘露寺郵件中屢次登場的「蟲」的第一名感染者y先生,也就是長穀川佑二本人。


    高阪這時首次聽說了長穀川夫妻的戀情是如何開始。這對年紀相差二十歲以上的情人,是如何認識、如何相互吸引、如何結合,而他們的愛情又是如何淡去。


    兩人戀情的開始,和高阪與佐剃的情形一模一樣。高阪聽得愈多,愈是震驚於雙方的共通點之多。兩名個性相反的人不期而遇,察覺到彼此的精神疾病成了導火線,讓他們漸漸相互吸引。厭惡人類的兩人,知道了這世界上唯一一個例外、唯一一個能夠信賴的人物。兩人跨越年紀的差距,結合在一起……


    「但那隻不過是患相思。」長穀川佑二望著遠方說。「自從開始服用瓜實先生開的驅蟲藥後,我對妻子的心意轉眼間愈來愈冷淡。到了現在,我已經想不起自己是被她的什麽地方吸引而下定決心結婚。這點她似乎也是一樣。離婚應該隻是時間的問題。」


    高阪從這當中看到自己的未來。兩人的關係隨著「蟲」消失而漸漸冷卻。不,也許說是漸漸回到原本的狀態才比較適切。因為這種感情隻是靠著「蟲」暫時加溫罷了。


    高阪心想,他和佐剃的戀愛終究也隻不過是「患相思」吧。然後,他回想起第一次見到佐剃那一天的情形。那天,他在站前看到一位街頭表演者,這人操縱兩具傀儡演了一出鬧劇。不知道這兩具傀儡,是否自覺到不是它們自己在談戀愛,而是被傀儡師指揮去談戀愛呢?這種事他無從得知。然而不管怎麽說,他們的戀愛就和那對傀儡的戀愛沒有兩樣。唯一的小小差異,隻在於有沒有看得見的絲線。


    等長穀川佑二說完,高阪的意誌已十分堅定,他下定決心要接受治療,即使與佐剃的戀情因此結束也無所謂。何況在已經得知真相的現在,即使放著「蟲」不管、和佐剃繼續維持原本的關係,多半也無法用以前那種純粹的心意和她相處。從這種角度來看,早在聽完瓜實那番話的時候,兩人的關係就已經結束。


    高阪對長穀川佑二道謝,走出了店門口。他回家把外套掛到衣架上時,注意到上麵掛著佐剃給他的圍巾。


    想乾脆把這條圍巾處理掉的念頭,一瞬間掠過他的腦海。要是留著這種東西,也許會遲遲無法斬斷對佐剃的眷戀。


    然而,他立刻打消主意。不應該做出太極端的行動。無論是禁菸還是禁酒,硬逼自己討厭一樣東西,往往反而會讓那樣東西變得更有魅力。對於佐剃,他應該要花時間慢慢忘記,不用著急。


    高阪把圍巾塞進衣櫃深處,接著走進浴室花一個小時衝澡,換上清潔的衣服後鑽進被窩。一閉上眼睛,這一個月裏發生的事紛紛浮現在眼底,又隨即消失。每一件都是無可取代的回憶。他對自己說,不要被騙了,這全都是「蟲」搞出來的,就像藥物成癮的戒斷症狀一樣。隻要耐著性子忍耐,遲早會消失。


    *


    然後,第四天來了。


    明天下午和泉會來接他,治療也會開始。到時候,他多半再也見不到佐剃。雖說隻要兩人身上的「蟲」完全消失就會允許他們再見麵,但到時候,兩人多半已經失去對彼此的關心,應該已各自踏上不同的人生道路。


    高阪心想,最後還是再見佐剃一麵吧。要是這麽不了了之地分開,她的存在多半會一直在他的記憶裏留下陰影。必須好好按部就班地分手。仔細想想,分手時的「別了」,就是意味「請你忘了我,我也會忘了你」。


    非得跟她道別不可。


    高阪拿起桌上的智慧型手機,正煩惱要打電話還是發郵件找她出來時,手上的智慧型手機就震動起來。


    螢幕上顯示佐剃寄來的郵件,看樣子她和高阪在同一時間想著同一件事。


    文章很簡潔:


    『可以去你那邊嗎?』


    高阪隻輸入「可以啊」三個字回答。


    結果幾秒鍾後,他房間的門鈴響了。高阪心想「不會吧」,打開門一看,佐剃就站在門外,多半是她寄出郵件的時候就已經來到門前。


    她在學生製服上穿著深藍色的厚呢雙排扣短大衣,沒戴平常那副造型粗獷的耳機。當佐剃像這樣做平凡的打扮,看來就像個沒有任何問題的正常女生。她和高阪的視線一交會就反射性地撇開,但又慢慢將視線拉回他臉上,並微微低頭致意。這種溫順的態度不像她的作風。


    隻不過三天不見,卻覺得已經很久沒碰麵。一看到佐剃的身影,高阪的決心立刻動搖了。無論看得多開,當她近在眼前時,他還是難以抗拒她的魅力。


    他受到強烈的誘惑,想立刻緊緊抱住她,但他拚命抗拒。


    高阪為了讓心情鎮定下來,便想像「蟲」在自己腦中猛烈釋放與戀愛感情有關的神經傳導物質與各種賀爾蒙的情形。當然,實際上的情況多半還要更複雜一點,但重要的不是浮現精確的想像,而是有「受到操縱」的自覺。


    佐剃今天並未走向床上,也不脫大衣與鞋子,始終站在玄關,甚至沒有想進屋內的意思。也許她認為,自己已經沒有資格跨過這間房子的門檻。


    高阪主動開口:「找我有什麽事嗎?」


    「高阪先生要殺了『蟲』嗎?」佐剃以沙啞的嗓音問。


    「我想,我大概會這麽做。」


    她對這個回答既未顯得高興也未顯得難過,隻是不帶感情地說聲:「是嗎?」


    「佐剃不也要這麽做嗎?」


    但佐剃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她說的是這麽一句話:


    「最後,我有一樣東西想讓高阪先生看一看。」


    說完,她就背對高阪走出玄關,意思應該是要他跟去吧。高阪趕緊抓起大衣與錢包追了上去。


    他們轉搭好幾班電車前往目的地。即使他問佐剃要去哪裏,佐剃也隻說「秘密」而不告訴他。從jr轉乘民營鐵路後,窗外的景色迅速變得愈來愈單調,列車淡淡駛過有著純白積雪的山間鐵軌,車站與車站的間隔漸漸變得愈來愈遠,車上乘客的數目則漸漸減少。


    高阪看著窗外思索。佐剃說:「最後,我有一樣東西想讓高阪先生看一看。」他對於「想給你看的東西」究竟是什麽當然好奇,但更好奇的是「最後」是什麽意思?是指一旦開始治療,便暫時無法見麵這種暫時性的「最後」?還是說她不打算接受治療,所以再也不會見到高阪,是永久性的「最後」……?


    這時聽見


    車內廣播,告知下一站的站名。沒過多久,列車停下來,坐在身旁的佐剃站起身。兩人就在這一站下車,穿過無人車站來到外頭。


    一望無際的山脈與田野占據整個視野,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值得看的東西。雖然看得到三間民宅,但每一間住宅都嚴重朽壞,令人懷疑有沒有人住。一切都被積雪遮住,連道路的中線都變得不清楚。天空布滿厚實的烏雲,地吹雪(注15:強風吹起地麵積雪的現象。)像霧氣一樣遮蔽視野,充滿一種和夜晚不同性質的黑暗。高阪心想,這風景簡直像是一張黑白照片。佐剃帶他來到這種像是世界盡頭的地方,是打算讓他看什麽東西?


    呼嘯的寒風轉眼間把靠電車暖氣溫暖的身體吹得冰涼,直接被風吹到的臉和耳朵都熱辣辣地疼痛,氣溫肯定在冰點以下。高阪把大衣的前排鈕扣扣到脖子。他忽然想看看時間,拿出智慧型手機一看,此處收不到訊號。也就是說,這裏就是如此偏僻。


    佐剃踩著毫不猶豫的腳步走向一間民宅。由於下雪導致距離感模糊,起初看不出來但其實這棟民宅頗有一段距離。移動的途中,佐剃好幾次回過頭,確定高阪有跟上來。但她又不和他並肩行走,等高阪快追上時,她便加快腳步,兩人大約保持三公尺的距離。


    他們走了十分鍾左右總算抵達民宅,這是一棟無可質疑、徹頭徹尾的廢屋。兩層樓的木造住宅外牆上,雜亂地貼著各種褪色的選舉海報與琺琅材質的招牌。玻璃窗破得淒涼,屋頂被雪的重量壓歪,眼看隨時會崩塌。


    佐剃帶著高阪繞到廢屋後頭,那兒有個淺藍色的貨櫃。長約三點五公尺、寬約二點五公尺、高約兩公尺的這個貨櫃,似乎是被這棟房子的主人當成倉庫使用。盡管四處都生了紅鏽,但這個貨櫃和那幾間住宅不同,還充分保留倉庫的功能。


    佐剃直線走向這個貨櫃,看來她所說想讓高阪看的「東西」就在這裏頭。


    即使來到這裏,高阪還是完全無法想像到底是什麽東西,連個頭緒都沒有。這種窮鄉僻壤中孤伶伶一棟的廢墟倉庫裏,到底會有什麽東西?總不會是想讓他看耕耘機或發電機之類的東西吧?


    佐剃默默走進貨櫃,高阪也跟了進去。貨櫃內上下左右都鋪有木板,但還是有生鏽的氣味。原以為裏頭會有各種破銅爛鐵散落一地,但貨櫃內幾乎全是空的,隻有兩邊牆上設置了什麽都沒放的置物鋼架。


    高阪覺得不解。這個空蕩蕩的貨櫃,就是佐剃所說想給他看的「東西」?


    他想問問題而轉身,幾乎在同一時間,貨櫃的門關上。視野一瞬間被籠罩在黑暗中,緊接著聽到「喀嚓」一聲的不祥聲響。他跑去推門,但門被緊緊關上,一動也不動。


    看來似乎被人從外麵上了鎖。


    高阪起初還以為是佐剃出去關上了門,但忽然間注意到身旁傳來小小的笑聲。佐剃和高阪一起被關在貨櫃中,也就表示外麵還有另一個上鎖的人物,雖然他先前完全沒有察覺到有其他人在。


    「好。」佐剃小聲清了清嗓子。「這樣一來,我們就沒辦法離開這裏。」


    「這是……佐剃搞出來的花樣?」在黑暗中,高阪朝著他覺得佐剃所在的方向問道。「你說有東西想讓我看,原來是騙我的?」


    「對不起。可是你放心,我不是想強迫你在這裏跟我殉情。」佐剃像在嘲笑慌亂的高阪說。「我隻是想跟高阪先生交涉。隻要你答應我提的條件,我立刻從這裏放你出去。」


    「條件?」


    「很簡單。」


    眼睛慢慢習慣了黑暗。從天花板附近的通風口射進的微弱光線,微微照亮了貨櫃內的空間。


    佐剃提出她的條件。


    「不要殺了『蟲』。答應我,你會拒絕治療。」


    仔細想想,就覺得這種情形是可以輕易想像得到的。雖說以未遂作收,但佐剃已有過一次試圖將「蟲」傳染給高阪的前科。佐剃是個不僅不怨恨「蟲」,甚至反而想積極利用的少女。


    「佐剃。」高阪慎重地對她開口。「你為什麽對『蟲』這麽執著?瓜實先生不也說過嗎?要是就這樣放著『蟲』不管,也許會失去性命。」


    佐剃搖搖頭。「並不是已確定會如此,或許隻是巧合再巧合,而且像第一、二名感染者長穀川佑二先生他們就還活得好好的。」


    「可是,至少可以確定『蟲』會讓宿主『厭惡人類』。照這樣下去,我們永遠沒有辦法適應這個世界。佐剃覺得這樣沒關係嗎?」


    「沒關係。」佐剃回答得毫不猶豫。「因為我在被『蟲』寄生之前就已經『厭惡人類』了。雖然有過很多朋友,但內心一直覺得煩得要命。我沒有辦法喜歡任何人,偏偏卻對大家怎麽看待我在意得不得了。我想,我就是有著這樣的宿命,遲早會走上這條路。就算沒有『蟲』,最根本的問題還是不會解決。」


    「也許是這樣。可是,光是解決表麵的問題,生活應該會遠比現在輕鬆。」


    「不會變的。」


    高阪歎一口氣。


    「你就那麽寶貝這些『蟲』?」


    「對啊。因為我真的很喜歡和高阪先生一起度過的那段日子。」


    佐剃率直的話語,大大動搖高阪的心意。


    他反駁時有一半像是在說給自己聽。


    「我也是啊。和佐剃共度的時光絕對是非常美好的,但那隻不過是『蟲』帶來的錯覺。我們不是憑自己的意誌相愛,隻是我們體內的『蟲』在相愛。」


    「所以呢?是錯覺又怎樣?」佐剃說話的聲音都變調了。「假象的戀愛有什麽不好?隻要能幸福,我一點也不介意當傀儡。『蟲』辦到我辦不到的事,它教會我如何喜歡上一個人,我為什麽非得殺了這個恩人不可?我確實知道有操縱傀儡的絲線存在,但仍執意要把自己交給它。這不是自己的意誌又是什麽?」


    高阪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因為佐剃的反駁,準確說出他內心角落一直想不通的問題。若是傀儡自己肯定身為傀儡這回事,那可以稱之為出於自由意誌的決定嗎?這種事誰也不明白。


    腦科學中有這樣一項實驗。實驗者要求受試者:「隨意動動你的手指。」同時,實驗者對受試者左右腦半球之一的運動區施予電磁刺激,結果受試者就會動了動受電磁刺激的腦半球相反一邊的手指。他們沒有察覺到自己是受電磁刺激的操縱,認定是靠自己的意誌決定要動哪一邊的手指。


    這個實驗結果看似顯示出人類的自由意誌是多麽不可靠,從某個角度來看,甚至部分證明了決定論(注16:哲學的一種命題,認為一切事物的發生,包括人類的認知、舉止、決定和行動,都是基於先前已發生的事而發生。)的正確性。然而有位科學家指出,電磁刺激引發的並不是意圖本身,隻是一種偏好或欲求,而受試者不就是把這些也考慮進去而做出了決定嗎?電磁刺激隻是把選擇篩選過,最終的決定不是由當事人自己做出來的嗎?


    同樣的情形在佐剃的選擇上也說得通,既可說是受「蟲」的影響所做的決定,也可說是自己做出「接受『蟲』的影響」這樣的決定。說穿了,她所說的就是這麽一回事。


    陷入僵局了。接下來不管如何爭論,相信都分不出對錯。她多半一步也不會退讓,而高阪亦然。


    他心想既然如此,再來也隻能爭一口氣而已。這是在比耐力,看誰先受不了這種寒冷。


    高阪再度環顧貨櫃內,牆上有幾個防止結露的通風口,從中透進的亮光讓貨櫃內不完全變得黑暗。他鬆了一口氣,眼前似乎暫時沒有窒息的危險。


    高阪在原地坐下。地上鋪著木板,但仍冰冷得讓人錯以為是直接坐在冰上。生滿紅鏽的貨櫃對有潔癖的高阪而言,的確是個令他痛


    苦的空間,但暴風雪帶來的寒氣多少消除這種不快感。既然冷成這樣,相信黴菌的活動也會比較平緩。


    佐剃似乎察覺到高阪的意圖,便不再多說廢話,隻在他身旁坐下。


    高阪研判應該花不了太久的時間。貨櫃內冷得和室外幾乎沒什麽差別,就像一個天然的冷凍庫,這場耐力賽肯定很快能分出勝負。而且一般而言,女性比男性更怕冷,相信先投降的會是她。


    從外鎖上貨櫃的多半是和泉。除了他以外,高阪想不到還有哪個人會協助佐剃實行她的壞主意。既然是在佐剃身上看到過世女兒影子的和泉,相信他應該會優先保全佐剃的性命甚於尊重她的意誌。即使佐剃胡搞瞎搞,把計畫從交涉轉變為強迫殉情,相信和泉也會出手阻止。


    高阪樂觀地做出這樣的判斷,失算的是這天碰巧是破紀錄的嚴寒天氣。這樣的嚴寒加快兩人衰弱的速度,又因為道路結冰引發的車禍,讓通往兩人所在廢墟的唯一一條道路遭到封鎖,導致正好去加油的和泉回不來。


    起初的幾小時,總之滿腦子都隻有寒冷,揮之不去的寒氣與微微濡濕的地板一點一滴地奪走體溫。高阪好幾次搓揉手腳或是做些簡單的體操,想盡可能延緩身體變冷的速度。


    但過了某個階段後,寒冷本身已不再是問題。寒冷漸漸變成某種不同於寒冷、比較像是疼痛的不快感。這是危險的徵兆。身體漸漸發麻,無法隨心所欲活動。心髒跳出奇妙的節奏,手腳漸漸冰冷得不像是自己的。


    高阪長時間保持沉默。他一直認為在這種比耐力的較量中,先開口的一方比較不利,就像是坦白自己已經喪氣了。


    他以為佐剃之所以不說話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相信頭幾個小時真是如此。她故作平靜,露出不在乎的表情。


    他注意到佐剃的呼吸變得很淺,是在被關進貨櫃裏大約四小時後。


    高阪不安地喚了她一聲。


    「佐剃?」


    她沒有回答。


    「你還好嗎?」


    一碰她的肩膀,佐剃的手就以緩慢的動作拍掉他的手。


    碰到她的手時,高阪感到不寒而栗。因為她的手冰冷得簡直不像是同為人類會有的手。


    高阪用雙手握住佐剃的手溫暖她。隻是他的手雖然不如佐剃冰冷,卻也是相當冰冷,這個舉動幾乎沒有意義。


    「……佐剃,你是不是差不多該死心了?」


    「不要。」


    佐剃以小得隻能勉強聽見的音量回答。


    高阪深深歎一口氣。


    「好,是我輸了。我不接受治療、不殺死『蟲』,所以我們趕快離開這裏吧。再這樣下去,事態會變得無可挽回。」


    聞言,佐剃嘻嘻笑了幾聲。那是一種自暴自棄的笑。


    「花費的時間意外地久呢,我沒想到高阪先生竟然會撐這麽久。」


    「別說了,趕快出去吧。要怎樣才能打開這扇門?」


    佐剃好一會兒不說話。


    然後她說:


    「……跟你說喔,按照當初的計畫,一個小時前和泉先生就應該要回到這裏,放我們出去。」


    高阪眨了眨眼睛問:「怎麽回事?」


    「應該是他出事了吧,說不定是被卷進車禍裏。沒有和泉先生在,貨櫃的門就打不開,真傷腦筋啊。」


    「也就是說……搞不好我們會永遠沒辦法從這裏出去?」


    佐剃不承認也不否認,意思是說這並非不可能。


    高阪以手撐著膝蓋站起來,從另一頭的牆壁開始助跑並用力踹向門。他反覆了幾十次,但貨櫃的門文風不動。他精疲力盡地靠到牆上,癱軟地滑下來坐倒,懷著一線希望拿出來的智慧型手機依然收不到訊號。


    這時,他聽到「咚」一聲悶響。一瞬間之後,他理解到這是佐剃倒在地上的聲音。高阪在黑暗中摸索,抱起佐剃橫躺在地上的身體,呼喊她的名字確認她還有沒有意識。


    「佐剃!喂,佐剃!」


    「不用擔心,我隻是有點頭昏。」


    相信她的意識已變得朦朧。佐剃的身體不會顫抖了,但這意味著事態更加惡化,因為身體放棄了製造熱能。要是就這麽睡著,免不了會死於失溫。


    高阪把佐剃擁進懷裏,她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對不起喔。」她呼出的氣息裏還依稀感受得到溫暖。


    這時忽然有東西掉到地上,發出「鏗」的一聲。這個物體反射著從通風口照進來的月光,發出黯淡的光芒。是煤油打火機。看來佐剃大衣的口袋裏放了用來抽菸的打火機。


    高阪想過要燃燒一部分衣物來取暖,但牆壁與地板都是木材,而且不知道通風口能不能好好發揮原本的功能,在這種狀況下,不能貿然點起太大的火。高阪將點著的打火機立在地板正中央,橘色的火焰照亮貨櫃,在牆上照出佐剃與高阪大大的影子。這火焰雖小,但有沒有這把火卻是很大的差別。


    之後高阪再度牢牢抱住佐剃。除了像這樣延緩體溫降低的速度等待和泉來開門以外,似乎別無他法。


    佐剃就在高阪的臉旁邊,持續淺而不規則的呼吸。聽著她的氣息,高阪幾乎要忘記自己對她的好感已漸漸消退。他體內的「蟲」似乎正對宿主與宿主相擁的狀況歡喜。這種歡喜也傳達給高阪,讓他暫時忘卻寒冷。


    高阪不得不承認失去這種幸福的確可惜,然而這正是「蟲」的策略。一旦現在輸給了誘惑,就正中「蟲」的下懷。現在正是要咬牙撐住的時候。


    高阪獨自天人交戰,懷裏的佐剃輕聲說道:


    「高阪先生。」


    「怎麽了?」


    「你剛才說的話,我可以相信嗎?你說不會殺死『蟲』是真的嗎?」


    「不,那是騙你的。」高阪老實回答。如今他已沒有理由欺騙她。「那隻是為了把佐剃騙出去的權宜之計。」


    「……果然,高阪先生是騙子。」


    「不好意思。」


    「道歉也沒用,我不原諒你。」


    緊接著,先前像是斷線傀儡一樣虛脫的佐剃,突然全身充滿力氣。她抓住高阪的肩膀,把他按倒在地。這一下完全出其不意,高阪起初連發生什麽事都不清楚。


    高阪尚未理解事態,佐剃的嘴唇已經按上他的嘴唇。


    兩人中不知是誰碰倒了打火機,火焰碰到潮濕的地板而熄滅,所以高阪不知道兩人的嘴唇分開後,佐剃臉上有著什麽樣的表情。


    高阪好不容易推開佐剃,邊調整呼吸邊重新點燃打火機,然後瞪了她一眼。


    「這樣一來,我們身上的『蟲』說不定就轉移到有性生殖階段。」佐剃以誇耀的表情說。「『蟲』會不斷繁殖,也許便能用更強的力量來控製高阪先生。」說著,她逞強地笑了笑。


    「……沒用的,我會在這之前吃下驅蟲藥。」


    「不行。我不會讓你吃藥,我會妨礙你。」


    說著,佐剃又想撲到高阪身上,但先前那陣扭打已讓她的體力消耗殆盡。佐剃在撲上高阪之前就倒下去,不再動彈。高阪趕緊抱起她,但她的眼神空洞,呼吸也像是隨時會停止。高阪將她緊緊擁進懷裏,感覺像在抱人偶,感覺不到體溫。


    高阪緊咬嘴唇,心想她真是個傻女孩。


    他祈禱著和泉盡快回來,然而等到和泉出現已是又過了兩小時之後的事。那個時候,高阪與佐剃都已失去意識。當和泉打開貨櫃的門時,看見的是倒在地上相依偎的兩人。


    *


    兩人被送去瓜實的診所,住院了幾天。高阪翌日便恢複到能自力行走,佐剃則花了五天才康複。


    住院的第二天,和泉來到高阪的病房,為害他陷入生命危


    險一事道歉。他說由於暴風雪,導致山路上發生三起包含公車在內的車禍,大幅拖延他回到兩人身邊的時間;還說由於情報傳達上出了差錯,和泉似乎一直認定佐剃擁有能自行離開貨櫃的手段。和泉懊惱地說,早知道會這樣,他就會聯絡警察或消防隊去救人。高阪回答自己並未放在心上,而且到頭來,他和佐剃仍都活著,事到如今再去責怪誰也無濟於事。


    「你是想讓佐剃完全死心吧?」高阪說。


    「差不多是這麽回事。」和泉微微點頭。「如果硬要拆散你們,不是反而會留下更多眷戀嗎?所以我想,不如讓當事人抵抗到自己滿意為止。」


    「要是我被佐剃說服,你打算怎麽做?」


    「誰知道呢?我沒想過這個可能性,一直很信任你嘛。」


    和泉開玩笑地這麽說。


    後來,高阪把貨櫃中發生的事情告訴瓜實,結果他麵有難色地沉默一會兒。


    「這是表示治療會變得更困難嗎?」高阪問。


    「不,應該不用擔心。隻是……」瓜實用力閉上眼睛,過了幾秒才緩緩睜開眼說道:「真沒想到她這麽想不開。」


    之後瓜實說明了驅除「蟲」的治療過程。要連續服用驅蟲藥約一個月,然後間隔約半個月的停藥時間,並反覆這樣的過程好幾次。他說,多半花上三個月到半年左右,「蟲」就會從高阪體內消失,還說佐剃也會接受同樣的治療。


    出院的日子到了。離開診所前,高阪獲得一個和佐剃道別的機會。


    他敲了敲佐剃病房的門,等待五秒鍾後打開門。佐剃穿著淡藍色的病患服,在床上讀著厚重的書,頭上掛著高阪以前送給她的耳機。


    佐剃注意到高阪出現後,闔上書本拿下耳機,用落寞的表情直視他。看樣子她已經猜到高阪是來道別的。


    「我今天就會出院。」高阪從佐剃身上撇開目光說道。「我想,接下來應該暫時見不到佐剃。」


    高阪心想,但是等到治療結束後,他應該不會再見到她吧。所以,這多半是最後一次道別。


    佐剃似乎也深深了解此事。


    她不回應,低頭不語。


    過一會兒,佐剃靜靜地開始哭泣。


    她哭得很壓抑,像是一陣慢慢沾濕肌膚的霧雨。


    高阪將手放到佐剃頭上,輕輕撫摸。


    「等治療結束,我會再來見佐剃一麵。」高阪允許自己撒謊安慰她。「如果體內的『蟲』死光,我們卻仍然喜歡彼此──到時候,我們重新當情人吧。」


    佐剃用手掌擦去眼淚,抬起頭來。


    「……真的嗎?」


    「嗯,我答應你。」


    高阪點頭,對她微笑。


    佐剃朝高阪伸出雙手,從床上探出上半身,高阪緊緊抱住佐剃苗條的身軀說:


    「不用擔心,我們就算沒有『蟲』,一定也能繼續下去。」


    「……我們講好了喔?」


    佐剃用含淚的嗓音說。


    然後,他們兩人分開了。離開病房走出診所一看,外頭是一整片久違的藍天。四周的積雪反射的陽光十分刺眼,讓高阪忍不住眯起眼睛。室外的空氣冷冰冰的,令人有種清醒的感覺。


    他心想,待在保健室的日子結束了,差不多是時候從夢中醒來。慢慢來沒關係,一次一點點就好,得讓身體一步步習慣這個滿是蟲蛀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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