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蓋市鎮的雪漸漸融化,被泥巴弄髒的殘雪旁邊有蜂鬥菜露出花莖,告知全新季節的來臨。四周籠罩在春天的溫暖當中,住宅區裏飄散著甜甜的花香。人們脫掉厚重的大衣,隻穿著一件外套,品味著久違的解放感。


    這個鎮上的櫻花會在四月底開,有些年裏甚至要到黃金周才會迎來盛開的時期,因此對鎮民而言,櫻花並不是相遇與離別的象徵(注17:日本的黃金周是由四月底至五月初的多個節日所組成的公眾假期,畢業季則在三月。),而是當人們曆經完一整輪的環境變化後,總算能夠喘一口氣時,忽然出現的有如暗示未來的花。


    三天連假的第一天,高阪在貫穿住宅區的一條很長的坡道上閑晃。


    鎮上到處都在施工,有進行建築工程的地方,也有進行拆除工程的地方;有進行道路修補工程的地方,也有進行架線工程的地方。高阪心想,感覺好像整個鎮正要脫胎換骨。


    「高阪先生之前說是幾時要搬家來著?」走在身旁的女子問。


    「下周。」高阪回答。


    「好趕喔。為什麽早不搬晚不搬,偏偏選在這種尷尬的時期搬家呢?」


    「仔細想想,我覺得現在住的地方不太方便通勤,決定搬到更近的地方。」


    她是職場同僚介紹給高阪的女生,姓鬆尾,年紀比高阪小了兩歲。由於眉尾始終朝下,給人一種陰沉的印象,但仔細一看,會發現她的眉目非常清秀,一笑起來五官就變得華麗明亮。她說從學生時代就開始打工的補習班,在她畢業後錄用她為正式職員,於是就這麽繼續當講師。


    今天是高阪第三次和她外出。盡管從認識起還不到一個月,但鬆尾從第一次見麵時就對高阪示好。高阪也是隻要跟她在一起,便能自然而然地放鬆。


    一聊之下,發現兩人之間的共通點多得令人嚇一跳,例如潔癖。直到兩年前,她還每天要洗手一百次、換衣服五次、每三個小時就衝一次澡。她說靠著持之以恒的治療,現在總算能過正常人的生活,但之前嚴重時連家門都走不出去。高阪稍稍提起消毒水與空氣清淨機等與潔癖相關的用品,鬆尾便雙眼發亮地侃侃而談。


    讀書與音樂的品味、與工作的距離感、對社會問題的低度關心,高阪與鬆尾在非常多事情上都有著一致的意見,兩人會愈走愈近也是理所當然。


    兩人邊聊著最近看的電影,邊漫無目的地走著。來到河畔一條綠意盎然的道路時,話題轉移到釣魚上,鬆尾聊起以前經常被父親帶去海釣的回憶。


    「對了對了,有一次還因為這樣導致食物中毒。」


    鬆尾想起當時的情形。


    「大概是八歲的時候吧,我們在家把釣到的六線魚做成生魚片,全家一起享用。雖然非常好吃,但到了深夜,肚子突然劇烈疼痛,我真的以為會沒命。而且肚子痛的隻有我,爸爸媽媽還有妹妹都沒事。有夠慘的。」


    「啊啊,是海獸胃線蟲症吧?」高阪苦笑著說。「聽說那痛起來連成年人都說不出話來,相信對小孩子來說根本是地獄。」


    「哎呀,真虧你知道。」鬆尾佩服地雙手一拍。「沒錯,就是那可恨的海獸胃線蟲造成的。高阪先生也有在釣魚嗎?」


    「不,我連釣魚池都沒去過。」


    「那是因為常吃生魚肉之類的?」


    「是有個認識的女生對這種東西很熟,我隻不過是現學現賣。」


    「這樣啊?」鬆尾點點頭,試探地問:「認識的女生……是朋友嗎?」


    「不是,跟朋友又不太一樣。」


    「不然是什麽關係呢?女朋友嗎?」


    「大概五個月前,我兼了一份照顧小孩的差事,就是那個小孩告訴我的。」


    「照顧小孩的差事……」鬆尾的表情變得更加狐疑。「高阪先生看起來對小孩很沒轍啊。」


    「嗯。可是當時我有苦衷,非接下這份工作不可。」


    「原來如此。」鬆尾含糊地點了點頭。「隻是話說回來,會教人海獸胃線蟲的小孩應該相當稀奇吧?」


    「是啊。」高阪說。「我也隻遇過一個。」


    *


    開始服用驅蟲藥後不到四個月,高阪便經曆了幾乎可說是脫胎換骨的改變。


    首先,他的潔癖治好了。在高阪賢吾這個人身上紮根得那麽深的症狀,在他服藥一個月後,便像不曾存在過似地消失無蹤,實在是非常乾脆。就和腹痛或口腔發炎一樣,治好之前滿腦子都隻想著這件事,然而症狀一旦消失,就會連那是什麽樣的情形都想不起來。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變成即使一條毛巾不洗用了好幾天,或是從外回家後不換衣服就躺上床也不當一回事。碰到別人的肩膀已經不痛不癢,而且如果有需要,他也敢抓住電車的吊環。


    一旦衝破潔癖這個瓶頸,之後就進展飛快,下一份工作已經順利確定下來。當他逛著徵才網站當作是回歸社會的複健時,碰巧看見有人開出條件優渥的徵人需求。是網頁製作公司在徵求程式設計師,列在徵才資格當中的各種程式語言和他拿手的領域完全符合,高阪便應徵了這間公司,提出自己寫的程式碼,之後就順其自然,完全不指望能被錄取。但到了下個月,他已經成為這間公司的正式員工。事情進展得那麽順利,甚至讓他懷疑是不是有人在暗中幫他把路鋪好了。


    開始工作後才發現,由於在空窗期寫了各式各樣的惡意軟體,讓高阪寫程式的技能在不知不覺間突飛猛進。比起具體知識上的增加,更重要的是確立了寫程式所需的一種思考架構,這讓他在這個職場很受重視。盡管工作絕不輕鬆,但他建立了穩固的一席之地,這對他而言是極大的喜悅。


    高阪漸漸找回活下去的自信,有了這個年紀該有的穩重。周遭人們將高阪那種起因於灰心的冷靜,錯以為是基於豐富人生經驗的鎮定,認定他是個優秀的人。而他多次的轉職,更被視為對能力自負的證明。一切因素都奇跡般地往正向發揮作用。等到進公司一個月左右,他已經交到會在下班後一起喝酒的朋友;這樣的生活持續一陣子之後,讓他幾乎快要忘記自己就在短短幾個月前,還是個完全無法適應社會的人。


    即使如此,有時候他還是會受到一種無從抗拒的空虛感侵襲。空虛感有著少女的形體。在書桌前打瞌睡時、走在過去與她兩個人一起走過的道路時、見到有著她形象的東西(耳機、藍色耳環、煤油打火機)時,每當觸景生情,高阪就會不由得想起佐剃聖。


    然而,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佐剃早已遺忘兩人一起度過的日子,走上她自己真正的人生路途。


    高阪心想,這多半是值得祝福的事吧。


    在三月下旬,高阪完全適應職場、確信自己治好了厭人症後,發現盡管已擺脫了「蟲」的影響,自己卻依然喜歡佐剃。本來以為治療開始後會最快有改變的這個部分,卻是他唯一未改變的部分。


    高阪深深陷入混亂之中。他和佐剃的戀情難道不是「蟲」帶來的假象嗎?為什麽潔癖與厭人症都治好了,偏偏隻有「患相思」沒治好?


    該不會是他有著天大的誤會?也許在道別時為了安慰佐剃所說的話,事實上卻說中了?「蟲」有能力讓宿主與宿主相愛,這多半是事實,但他和佐剃即使不靠這種假象──即使沒有「蟲」──是否也從一開始便會相愛?會不會隻是他不知情,聽了長穀川夫妻與甘露寺教授的故事就疑心生暗鬼,變得無法相信自己的心?


    心髒劇烈跳動,催他快點行動,高阪幾乎是下意識地打了電話給佐剃。撥號聲響起,他數著鈴聲,一聲、兩聲、三聲、四聲……鈴聲到第十五聲時,他死了心掛斷電話。


    高阪手按胸口深呼吸,安撫快速跳動的


    胸口。不用著急,相信遲早會接到佐剃回撥的電話。


    然而過了整整一天,他還是沒接到佐剃的聯絡。之後高阪合計打了五次電話、發了三次郵件,回應是零。


    他也想過直接去佐剃家找她。從他最後一次去瓜實診所已經過了一個半月。由於瓜實多給了他更長期間的藥,而且症狀沒有複發的跡象,所以他沒有理由去診所。盡管先前住院時想都沒想過,但如果現在去診所,說「我想見佐剃」,對方是不是沒有理由拒絕呢?


    高阪就這件事的是非評估了一番,但滿腔火熱的心意,過了一個階段後就開始急速冷卻。


    仔細想想再想想,佐剃不回應的理由隻有一個。如果隻有一、兩次倒還罷了,但聯絡了五、六次,她不可能沒注意到。聯絡了這麽多次她卻一直不回應,表示她是有意無視高阪的聯絡。


    佐剃多半是想忘了我吧──高阪做出這樣的結論。想來她也驅蟲成功,得以躲過「蟲」的支配。當她找回正常的思考時,心中對於高阪的愛情已經連一丁點也不剩。說來諷刺,但說穿了多半就是這麽一回事。


    讓自己接受事實並未花上太多時間。所幸,他眼前多得是需要完成的工作。高阪不再煩惱佐剃的事,轉而將注意力集中在這些工作上。他很快便認識了鬆尾,心中的空洞也漸漸被替代物一點一滴填補起來。


    高阪說服自己,這樣的人生才是最正常、最合理的。與佐剃共度的那段日子,是漸漸淡去的意識中所作的夢,像是走馬燈。那的確比什麽都美,但終究是夢。要是想一直留在那裏頭,隻能活得有如行屍走肉。他應該追求的是腳踏實地的幸福,是給活人的幸福。


    「高阪先生?」


    高阪聽到有人呼喚自己而回過神,差點讓右手的玻璃杯掉下去。高阪仔細思索,自己剛剛在做什麽?啊,想起來了,他在和鬆尾喝酒。兩人走在鎮上,進了這家無意間注意到的愛爾蘭酒館。酒醉與疲勞交疊,似乎讓他差點睡著。


    「啊啊,不好意思,我剛剛在發呆。」


    高阪用力揉了揉眉心。


    「你發呆了好久。」鬆尾覺得好笑似地笑了笑。「酒館好像就快要打烊囉。怎麽辦?要再去一間嗎?」


    高阪看了看手表,思索一會兒。


    「今天就到這裏吧。還是鬆尾仍覺得喝不夠?」


    「不會。」鬆尾誇張地搖了搖頭。「我已經喝得太醉了。」


    「看來是這樣。」高阪看著她微微泛紅的臉,點了點頭。


    「是啊,我醉到覺得高阪先生有點帥呢。」


    「那你真的醉得很厲害,最好回家睡覺。」


    「是啊,就這麽辦。」


    鬆尾這麽一說,拿起眼前的玻璃杯,把裏頭的液體灌進喉嚨。接著她和高阪對看一眼,歪了歪頭,說笑似地微微一笑,但高阪看出她的眼神深處透露出那麽一點點失望的神色。


    他心想,自己的回答多半和她想要的答案不一樣。鬆尾多半期望兩人的關係可以進展到下一階段。她好意發出這樣明顯的訊號,讓他這種遲鈍的人也看得出來。


    既然知道,為什麽不回應?


    說不定是因為內心深處還放不下佐剃?


    高阪與鬆尾分開後,並不是走向車站,而是折回大街,又去另一家店喝酒。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做這種事。或許是一旦回到那個房間,即使不願想起,他仍是會想到佐剃還在的時光;和鬆尾的關係之所以卻步不前,也是因為無法原諒讓外人踏進他與佐剃共度過一段時光的那個房間。


    他覺得,總算能明白自己為什麽急著搬家。


    高阪自嘲地笑了笑,心想真是沒出息。即使自以為已經成了個正常的人,內心深處卻仍單戀著十七歲的少女。


    *


    由於錯過最後一班電車,高阪改搭計程車回去。他從錢包抽出幾張鈔票,沒怎麽數就遞給司機。收下找回的錢後,他在住宅區下車。夜風送來春天花朵濃密的香氣,搔著他的鼻腔。


    他踩著搖搖晃晃的腳步爬上公寓的樓梯,打開門鎖、進入自己的臥室之後,整個人倒到床上去。春天夜晚的氣溫適中,床墊又柔軟,床單冰冰涼涼的,他就這麽任由意識漸漸淡去。


    起初,那個聲音感覺像是耳鳴,重複了幾次才發現是門鈴聲。本以為是自己小睡一下就到了早上,但坐起身往窗外一看,天還沒亮。朝時鍾一看,才剛過淩晨兩點。到底是誰會在這種沒常識的時間跑來……他心中正要產生這樣的疑問,就想起以前也曾有過類似的情形。


    酒醉與睡意一口氣清醒,高阪整個人彈起來似地起身,來到玄關打開門。


    他的預感是對的,站在門外的是和泉。他一隻手插在皺巴巴的西裝口袋裏,另一隻手搓著落腮胡,身上並未穿著平常那件大衣。


    「嗨,過得還好嗎?」


    「和泉先生?」高阪以啞口無言的表情說。「到底有什麽事?」


    「我可以進去嗎?還是說,你的潔癖還沒好?」


    「不,進來是無所謂……」


    和泉脫掉皮鞋,走進房裏。


    「要喝杯咖啡嗎?」高阪問。


    「不了,不用。」


    和泉的目光在室內掃過一圈。由於即將搬家,房內顯得非常單調。除了角落堆著白色的紙箱以外,隻放著最低限度的家俱:工作椅與書桌、空的書架、衣帽架、床。和泉想了一會兒後,淺淺坐在紙箱上。


    高阪坐到椅子上問說:


    「你來這裏,也就表示多少發生了一些和『蟲』有關的事吧?」


    「答對了。」


    和泉連眉毛也不動一下地回答。


    「發生了什麽問題嗎?」


    「我反而想問你,你什麽問題都沒有嗎?」和泉反問。「最近有沒有什麽奇妙的改變?」


    「沒有,沒什麽特別明顯的改變。你也看到,我很順利康複了。」高阪忽然間注意到手表沒脫掉,於是解下來朝床上枕邊一扔。「多虧你們,我厭惡人類的症狀也治好了。我體內的『蟲』似乎已經死得乾乾淨淨,一隻也不剩。」


    「這你就錯了,你的『蟲』還沒消失。」


    沉默降臨在兩人之間。


    「……你想說什麽?」高阪露出痙攣的笑容。「你也看到了,我已經沒有潔癖,並重新就職成功,人際關係變順利,哪兒都找不到『蟲』的影響。」


    和泉搖搖頭。「你的狀況隻是稍有恢複。不知道為什麽,你體內的『蟲』似乎有抗藥性。雖然未實際查證過,但除此之外想不到別的可能性。現在這些『蟲』隻是暫時衰弱,才會潛伏不動,但隻要一陣子停止吃藥,相信『蟲』很快會恢複原本的狀態。」接著他忽然表情一歪,微微一笑。「這是非常幸運的事。」


    「幸運?」


    「就是說,你該感謝你身上的『蟲』生命力特別強。」


    和泉像是忍耐著什麽,深深吸一口氣後慢慢吐出。接著宣告:


    「除了你以外,驅蟲藥在『蟲』的感染者身上都非常有效。而等到體內的『蟲』死光──身為宿主的他們也都選擇了死亡。」


    高阪的表情僵住,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和泉繼續說道:


    「無論甘露寺教授還是瓜實醫生,對於『蟲』會讓感染者自殺這點,見解是一致的。他們認為當寄生的『蟲』超過一定數量,宿主會承受不了繼續生活在人類社會中的壓力,於是主動選擇死亡。這推論也算是恰當,就算不是他們兩人,多半仍會這麽想吧……可是,這當中有個致命的謬誤。我們一直以『自殺』等於『異常』這樣的前提在思考,這當中就有漏洞。


    隨著研究進行,各式各樣的事實漸漸


    浮上台麵。這種寄生蟲的確是以人類為最終宿主,但似乎不是能寄生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反而是多數人類都無法成為『蟲』的宿主。即使『蟲』成功入侵人體內,也很快會被免疫係統排除。但有極少數像你們這種體質上不但不會排除『蟲』,反而會嚴加保護『蟲』的人存在,簡直像積極歡迎『蟲』來寄生。


    接下來所說的,有部分摻雜我的主觀意見──說不定『蟲』根本沒有讓宿主自殺的力量。『蟲』的確會讓宿主孤獨,但這和宿主的死也許無關。我會這麽說是因為瓜實醫生的研究揭曉一項新事實,那就是『蟲』有著抑製宿主負麵情緒的力量。憤怒、悲傷、嫉妒、仇恨……宿主產生的所有負麵情緒,都會被『蟲』削弱。詳細的運作機製我不清楚,但瓜實醫生說,也許是『蟲』會選擇性攝取合成某種神經傳導物質所需的酵素而造成這種現象。如果這個推測正確,也可以解釋成『蟲』是以宿主的苦惱為食物。之所以讓宿主從社會孤立,多半是為了讓宿主不停供應苦惱。也就是說,隻靠日常生活的壓力,不夠這些『蟲』吃。


    這時我忽然想到一個假設:說不定這些感染者,在被『蟲』寄生之前,本來就有已經生病的靈魂──說得直接明白點,這些人會不會原本就有很強的自殺欲望或求死意念?能夠成為『蟲』的宿主的人類,會不會本來就是一群要是放著不管便會自殺的人們?


    這麽一假設,先前懷抱的種種疑問就一口氣都說得通了。大多數平凡人根本供應不了足以讓『蟲』生存的苦惱,即使放著不管,他們體內的『蟲』也會不斷衰弱,最終受到免疫係統的攻擊而滅絕。另一方麵,對於不停受到死亡吸引、苦惱多得不知該如何自處的那些人而言,這種『蟲』肯定是求之不得的益蟲。寄生在人類身上的跳蚤中,也有一些品種會吃掉多餘的皮脂,有助於維持皮膚健康,說起來這兩者有點像。『蟲』會吃掉多餘的苦惱,幫忙人類維持精神的平衡……也就是因為這樣,有些人不但不會排除『蟲』,反而將『蟲』接納進來,當成一種器官納入體內,幫忙處理自行處理不完的苦惱。所以,宿主和『蟲』是互利共生的關係。


    那麽,要是這樣的『蟲』遭藥物驅除,結果會怎麽樣?先前靠『蟲』處理的苦惱立刻會無處可去,宿主也就得獨自承受這些苦惱。由於受『蟲』保護而變得纖細敏感的他們,已經沒有足以抵抗苦惱的力量。他們失去延命裝置後,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按捺住死亡的衝動。


    我們一直以為這些感染者的自殺,原因出在寄生蟲的存在。可是,真相卻正好相反。他們的死,原因在於缺乏寄生蟲。這就是我的結論。」


    先前聽佐剃說過的話,此時在腦海中閃現。


    『……因此,讓免疫抑製機製啟動,就能改善免疫相關的疾病。但要喚醒這種調節t細胞,似乎是靠「受宿主容忍的寄生者」。換句話說,也就是缺乏寄生者的過度清潔狀態,加快了現代的過敏與自我免疫性疾病患者增加的速度。』


    『而且,真雙身蟲直到最後都不會拋棄伴侶。它們一旦結合,再也不會分離;要是強行把它們拆散,它們就會死掉。』


    還有囊蟲病──因中樞神經內的囊蟲死亡才產生的疾病。


    到處都存在提示。


    ──我們是靠寄生者才能存活,一次都不該放開寄生者的手。


    「佐剃……」這是高阪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佐剃怎麽了?」


    「她是第一個犧牲者。」和泉說。「最先受到缺乏『蟲』影響的,就是佐剃聖。有一天早上,瓜實醫生覺得奇怪,外孫女怎麽一直不起床,去到她的房間一看,看見她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並有混著酒服下大量安眠藥的跡象。這是大概半個月前的事。」


    世界從腳底漸漸崩解。眼前的焦點變得模糊,聽得到強烈的耳鳴。


    然而和泉的下一句話,將高阪眼看就要跌進無底深淵的意識拉回來。


    「不過你放心,佐剃聖沒死,她搞砸了。她做得太過火,多半是求死意誌太強烈反倒失敗了吧。她吃的藥和喝的酒都太多,結果在充分發揮藥效前就吐了出來;也或許純粹是自殺到一半就害怕起來,才自己吐出來的。不管怎麽說,她保住了一條命。隻是……」


    和泉說到這裏,好一會兒說不出話,思索著看向窗外。高阪也跟著看過去,但那個方向並沒有什麽特別值得看的東西,隻有黑暗。


    過一會兒,和泉開口說:


    「佐剃在診所接受了最低限度的治療就被送去大醫院。她似乎暫時沒有生命危險,讓我和瓜實醫生都鬆一口氣。可是,佐剃聖的自殺未遂,隻不過是個開始。說起來,她就像是礦坑裏的金絲雀。」


    高阪搶在前頭說:


    「也就是說其他病患──長穀川先生他們,也做出了同樣的行為吧?」


    「就是這麽回事。」和泉點了點頭。「佐剃聖出事的隔周,長穀川佑二打了電話來,隻說長穀川聰子自殺了就掛斷電話,我們什麽都搞不清楚。隔天,我們打算去問清楚詳細情形於是上門拜訪,卻慢了一步,那個時候長穀川佑二已經追隨妻子而去。兩人相互依偎,都沒有氣息。然後,就在我們發現長穀川夫妻自殺的時候,佐剃聖從病房消失了。」


    「消失了?」


    「對,她留下字條,上麵隻寫著『謝謝』。我們向警方報案協尋,我自己也連日到處找她,結果還是沒能找到佐剃聖。我本來以為,說不定她會跑來你這裏,但看來我這個猜測也落空……真不知道她到底跑去哪裏。」


    說完,和泉就不說話了。他的表情露出疲態,似乎已徹底被後悔、無力以及其他各式各樣的情緒給打垮。


    「我已經累了。」


    和泉深深歎一口氣說道。


    「到頭來,我們所做的一切全都搞錯了。豈止沒能拯救病患,反而是積極逼死他們。本來隻要放著不管就好,我們卻特地出手幹涉,毀了這一切。真是天大的笑話。瓜實醫生沮喪得不得了,像是變得癡呆一樣,眼看他可能會比他的外孫女還早自殺呢。」


    和泉笑了一陣子之後,以緩慢的動作起身。


    「這麽說很任性……但我從今天起,不會再去找瓜實醫生,相信也不會再跟你見麵。」


    和泉背向高阪。


    高阪對他的背影開了口。


    「和泉先生。」


    「幹嘛?」和泉頭也不回地問。


    「請你不要死。」


    「……竟然被你擔心,那可真是沒救啦。」


    和泉肩膀顫動地笑了幾聲。


    「我走啦,你可要和『蟲』好好相處。不管你喜不喜歡,它們已經是你身體裏重要的一部分。」


    說完,他就離開了。


    自殺未遂──先前不管怎麽打電話或發郵件,佐剃都不回應,原來是發生了這樣的情形。高阪打電話時,佐剃體內的「蟲」多半已遭消滅殆盡,她正和直逼而來的死亡衝動抗戰,又或者是已一步步在準備自殺。不管怎麽說,她肯定滿腦子都隻有自殺的念頭,沒有心情管其他事情。


    佐剃之所以不回應,並不是因為討厭我──比起擔心佐剃的安危,這才是高阪腦中最先產生的由衷感想。這麽想雖然有點不莊重,但比起其他事情,高阪最先是為此歡喜。


    高阪心想,到頭來,現在所感受到的這種喜悅就是一切。他就是喜歡佐剃,再也沒有什麽東西比這更確切。「蟲」或年齡差距都不重要。若說這種感情是謊言,那他會想被這種謊言欺騙到死去為止。


    高阪咀嚼了這份喜悅一陣子後,開始思索消失的佐剃會去哪裏。佐剃懷有特殊情感的對象非常有限,選擇自然不多。


    說不定佐剃是想和殉情的雙親死在同一個


    地方。他聽說過佐剃的雙親是在一處以自殺地點聞名的山間,從橋上跳了下去。若是她想從同一個地方跳下去,也沒有什麽好不可思議。


    他沒有什麽明確的根據,可是現階段也沒有其他更加有力的線索。高阪強烈地心想自己非得去那兒不可,打電話叫了計程車。


    十幾分鍾後計程車來了,高阪上車後將目的地告知司機。年約半百的司機頭也不點,默默開車前行。


    但是,過了二十分鍾左右,高阪說有東西忘記拿,又叫計程車折返。說得精確一點,並不是有東西忘記帶,而是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他想到要圍上佐剃在聖誕節送他的那條紅色圍巾去找她。


    盡管事態分秒必爭,但他就是覺得無論如何都需要這條圍巾。這像是一種祈願。他覺得這條圍巾,將會扮演牽起兩人的紅線這個角色。


    從結論而言,這個預感猜中了。


    又或者是腦子裏的「蟲」偷偷告訴他這件事。


    高阪回到公寓後跑上樓梯,氣喘籲籲地來到房門前。一把鑰匙插進去,就發現房門沒鎖,大概是出門時太匆忙而忘記上鎖吧。


    進去一看,臥室門上的采光窗透出了光線,看來自己連燈也忘記關。但這種事不重要。高阪連脫鞋子的耐心也沒有,穿著鞋子踏進房裏,穿過廚房走進臥室。


    結果,就在臥室找到睡得正香甜的佐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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