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序進入十二月,校園失去了色彩。學生們也把自己包得鼓鼓的,樸素的色調在校園中顯得更加醒目。樹籬和街道樹的葉子全都掉光,露出了枝幹。草坪也發白,光禿禿的部分露出了灰色的碎石。


    上課時無意間往外看的景色,似乎和上個月相比無精打采了許多。就連天空的顏色都貌似蒙上一層灰。


    「喂、誠一!」


    下課後,正當我在扣大衣扣子的時候,一頭棕發的同班同學跑來搭話。


    「哎呀──好冷喔,完全是冬天了!都快要凍僵了耶!我都已經把暖暖包貼到像是老婆婆的酸痛貼布一樣了呢!」


    「這、這樣啊。那個……」


    「抱歉,剛剛隻是個開場白罷了,不用勉強自己做出反應啦。」


    他約我參加酒會好幾次,但我到現在都記不得他的名字。


    「我就不多說其它的了,其實社團拍攝影片需要臨時演員,接下來一個小時可以來幫忙嗎?結束後我請你吃牛丼!」


    他用雙手合掌做出拜托的動作,身上的羽絨外套發出摩擦聲。


    「事出突然真抱歉──」


    他的後麵跟著一位女學生,也同樣一臉抱歉地雙手合掌。


    我見他們倆的「聲之色」,是有如枯萎小麥的淺茶色,他們很煩悶。或許是社團的學長之類的人,強迫他們為了拍攝必須湊齊人數吧。


    「對、對不起,我之後還要編輯作業,後天就要提交了。」


    這是事實。但我同時也對於自己有合理的藉口感到安心。


    「作業是跟我妻學長做的那個嗎?」


    「是、是沒錯……」


    我妻學長的知名度可真是高啊。


    「啊──誠一,要是你被那個人抓住什麽弱點的話,我會救你的!」


    訂正一下,真是惡名昭彰啊。


    「沒、沒問題啦。」


    「不過你的黑眼圈可真重啊。」


    棕發同學指著他自己的眼睛,我解釋說:「隻是最近一直熬夜罷了。」


    「這樣啊,那你也加油!可別隨便被學長使喚啊──啊,還有,不用對我這麽恭敬沒關係啦。」


    從他的「聲之色」中可以發現,他並沒有對我的婉拒感到任何不滿,我的心中反而產生了一點罪惡感。


    「糟糕,再這樣下去得拍到聖誕節才能完工了吧?」


    「要不要問問小朋?」


    「商大的?但拍攝場所是這裏的廣場耶?」


    「不會被發現的啦,反正又沒穿製服。」


    聽見遠離我而去的他們之間的對話,讓我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荊棘刺著。


    聽見拓海先生提到真冬同學就讀的大學校名後,我也無法直接說出自己就讀的其實是哪所大學。


    腦袋不僅無法追上目前的情報,同時又覺得恐怖。這感覺就和看見他人藏在心底那代表憤怒或悲傷的「聲之色」一樣。恐懼讓我的雙腿癱軟,隻能選擇逃跑。


    我決定當作沒聽過那件事。反正隻要這禮拜完成作業,一切都會結束。假裝不知道就好。


    越是如此告訴自己,我就越是滿腦子都是真冬同學的事情。


    拓海先生說的話是真的嗎──?如果是真的,為什麽──?


    她來到我住的公寓時,是從和大學相反方向的月台出現的。


    搭電車前往拍攝場所的時候,她是直接買車票,搭電車通學的她,難道都沒有那段區間用的定期車票嗎?


    她在卡拉ok中,也沒拿出自己的學生證。


    從我入學開始到遇見真冬同學為止,我曾經在校園內看過她嗎?


    我不禁瘋狂思考的這些事,正支配著我狹窄的大腦。


    現在如果去文藝棟來回走動的話,說不定會看見她。在那邊到處打聽的話,說不定可以掌握真相。


    有很多方法可以確認,但我根本沒有付諸行動的勇氣。


    就算她是外校學生也沒關係啊,這代表她有多麽想把千夏小姐唱的歌影像化。她隻是剛好沒機會說明自己是不是本校學生罷了,應該隻是這樣吧。


    從那天開始,一天大概有三次會在腦內得出這種結論。


    不知道為什麽,明明上禮拜才看見真冬同學的笑臉,現在的我卻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


    我敲了敲有著深木紋路的大門,不知道是不是門沒關好,敲門聲聽起來非常不厚實。


    「嗚喔──門沒鎖,進來吧。」


    聽見我妻學長模糊的聲音後,我直接開門進去。真冬同學在十天前整理好的玄關走廊馬上就被垃圾袋埋沒。


    學長披著和式棉襖麵對電腦,看他的背拱得圓圓的,簡直就像是一尊設計成彎腰駝背模樣的裝飾品。


    我這幾天都一直窩在學長的房間內,隻有在要換衣服的時候才會回去自己住的公寓而已。


    我自然而然地坐在暖桌前,拿出不知道為什麽要放在包包裏帶去上課,並覺得「不帶著不行」的滑鼠。大概是因為當時實在太想睡了,我想這點詭異的舉止應該還在容許範圍內吧。


    我們被行程表追著跑的原因,是為了把影片加工成深棕色調。由於沒有統一好每個鏡頭,導致必須重新加工好幾個剛做到一半的作業。雖然這是我妻學長決定的,不過我也沒什麽異議。


    「好懷念小真冬的咖哩啊……她還會過來做給我們吃嗎……?」


    「她一定也很忙吧。」


    自從和她去卡拉ok以後,我就再也沒見到她了。就算遇見,我也無法正常地應對她了吧。


    「誠一,說點有趣的事情吧,讓我清醒點。」


    我妻學長隻用蔓草花紋的和式棉襖麵對我,做出無理的命令。


    「沒有那種故事,最近都隻有忙著編輯而已。」


    「我也是啊。啊,不過……」


    學長不知道想到什麽事情而笑,隔著他的背也看得出來他正在顫抖。


    「你之前,不是說過,有個穿著連身工作服的美術學科學生嗎?」


    「努力畫樹的那個人嗎?」


    「沒錯,就是他,之前看到的時候……嗬嗬。」


    大概是因為戳到他疲倦的時候降低的笑穴,自己才剛講完,就開始笑了起來。


    「他終於畫完樹枝,可是啊,我今天看到,他畫的樹啊,竟然多了一堆聖誕節用的燈飾……噗哈!笑死我了……噗嘻……!」


    學長一個人捧腹大笑了好一陣子。


    「哈……不過啊,像他那種毫不通融的人,可能是個天才喔。」


    「或許吧。」


    我附和他之後繼續埋頭作業。等我下一次開口,已經是沉默十分鍾左右之後的事了。


    「學長……」


    「幹嘛──?」


    「曾經有女人對你撒過謊嗎?」


    我妻學長的椅子嘎吱作響,隻有座椅的部分回轉了九十度,他轉向麵對我時,我發現他臉上的黑眼圈大到宛如美式足球選手會在眼睛下麵畫的遮陽眼膏。如果我臉上其實也有一樣的黑眼圈,也難怪剛才在教室裏跟我說話的同學會那麽擔心我。


    「沒想到你會問我這種問題。」


    學長把頭上的耳機拿了下來,他毛躁頭發上的耳機壓痕,看起來就像是被車輾過一樣。


    「還好啦……我隻是突然想到,聯誼時那個給我聯絡方式的女性。」


    「啊──的確有這回事。那都是幾年前的事啦?」


    「是幾個月前的事情啦。拍攝前的。」


    我妻學長心不在焉地繼續說道:


    「被騙啊,記不太清楚呢,當然有啊。不過我騙人的次數反而應該壓倒性地多吧。」


    「你會說自己是帥哥,然後跟網友見麵。」


    「那才不算騙人──我覺得自己是帥哥啊!」


    學長的朋友一定比我多數十倍以上,他與他人之間的連結,鐵定早就比我這輩子能認識的人還要多吧。


    「不過,所謂的溝通交流,本來就包含了互相欺騙在內啊。」


    電腦螢幕上的遊標動作突然變得很詭異,看起來就像是時鍾壞掉的秒針抖動的模樣,害我一瞬間冒了冷汗,不過馬上就恢複正常了。


    「你意外地很豁達呢。」


    「像你那樣擁有一雙「魔法耳朵」,再加上朋友很少,應該不會遇到別人騙你的事情吧。結果還是選擇啊。」


    「選擇?」


    「雖然即便是我也遇過很慘烈的經驗,但就我的角度來看,你毫無交友關係的生活簡直無聊到不行。結果問題還是歸在你想選擇什麽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睡眠不足,我妻學長的發言實在很缺乏平常那股霸氣。


    「進入他人內心的同時,也代表對方會出現在自己的內心,會發生各種事情也不奇怪啊。想東想西對我來說實在太麻煩了,所以我會選擇先接近對方再說。」


    腦中掠過我的父母。我已經將近一年以上,沒有看見對我說「哪裏怪,那是個性啦」的父母的臉了。


    接近他人是很危險的,想要接近他人的想法,一定隻是自我滿足罷了。


    學長又再度麵對自己的電腦螢幕,繼續操作他的滑鼠。


    「學長,你在處理哪一段鏡頭?」


    「一開始的女優訪談。」


    「有那種鏡頭嗎?」


    「初體驗是在高二耶。」


    「啥?」


    我轉頭確認我妻學長的電腦螢幕,這才發現他正在看以粉紅色為基礎色調的不明網頁。


    「你在死線前看什麽東西啊!」


    「這是為了讓腦袋清醒啊!」


    如此辯解的我妻學長的「聲之色」變成和網頁一樣的桃色。


    好不容易讓他把精力放回作業上,光是跟他對談就耗費了貴重的體力。


    「唉……學長,我去買點東西吧。晚餐。」


    「接下來換我去買了吧?」


    「沒關係,我要轉換心情。把想要的東西寫給我。」


    學長喃喃抱怨說:「我也想要出去轉換心情啊」後,寫好必要的東西,就把便條本遞給我。裏麵列了能量飲料、熱咖啡、包子等等許多品項。


    「那……咦?」


    我往回翻他交給我的便條本,前幾頁都羅列了學長為了編輯而筆記的數字,接下來幾頁卻出現了我有印象的漂亮文字。


    「學長,這個……不是真冬同學的便條本嗎?」


    我妻學長探頭確認後,漫不經心地說:「咦,真的耶。」


    「啊──我記得是在拍攝時碰巧看到它掉在地上,就撿起來用了。」


    「她一直在找這個耶……」


    我對我妻學長隨便的態度訝異不已。


    「不還給她的話,她會很困擾吧?對她來說這是……」


    抓著便條本的手突然瘋狂冒汗。對了,這本便條本上寫著真冬同學的發言。


    「啊?怎麽了?不去買東西嗎?」


    「我、我去。好,我出門了。」


    我披上外套,連扣子都沒扣就跑去外麵。突然吹來的一陣風把手上的便條本頁麵吹得啪啦作響。


    我快步走在往便利商店的路上,中途甚至沒察覺到後方來車,被對方按喇叭才往路邊靠。


    明知道不應該看,裏麵應該寫了很多和我以外的人的對話,看了就違反規則了。即使如此,說不定在這些紙片堆之中,藏有可以讓我接受的情報。一這麽想,我就無法再阻止自己。


    我站在路邊,吐著好幾次白色的氣息,深呼吸幾次後,才慢慢地定神從第一頁開始看起。


    〈早安!〉〈麻煩了!〉〈我發不出聲音!〉〈yes〉〈no〉〈?〉〈咖啡。一份牛奶。〉


    翻了幾頁都是用一整頁的頁麵寫一句常用句子,我越來越無法控製自己,翻頁的速度越來越快。


    〈讓我看一下筆記。〉〈下次我請你!〉〈一個的話……〉〈不會吧,我請你兩個!〉


    這應該是跟我不認識的朋友之間的交流吧,不重要的日常對話持續了好幾頁,而且還是寫很快的潦草文字,但是,從中途的頁數開始,筆跡突然變得非常工整,我停下自己的手。


    〈你是我妻邦義嗎?〉


    在一張頁麵中,寫著好幾行具有連續性的句子,看得出來那是她第一次和我妻學長對話。


    〈我是就讀文藝係的川澄真冬。〉


    〈不是逆搭訕!我有話想說。〉


    〈朋友向我介紹了你,我正在尋找對編輯影片,特別是在音響方麵特別熟悉的人。大家都說聽說問你是最快的。〉


    〈真要說的話,是比較擅長聲音方麵的。〉


    這些文字寫滿了頁麵,接著我又翻到下一頁。


    〈魔法耳朵?〉


    我的心髒幾乎要停止,我妻學長的確向她說過「魔法耳朵」的話題。學長一定是說:「我不認識對音響特別厲害的人,但我認識耳朵很好的人喔。」類似這種感覺的說詞吧。


    〈他的名字是?〉


    〈ㄕㄢ1ㄝㄔㄥ1〉她圈起我的名字。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可以讓我參加他所在的團隊的影片製作作業嗎?〉


    在這句話之後,連續好幾句都是道謝句子。


    接著又出現她跟朋友之間像是對話的語句,翻過了好幾頁之後,又再度變回端正的文字。


    〈你沒事吧?〉


    我對這句有印象。


    〈有沒有東西可以擦?〉


    〈我是說,擦的東西。〉


    這是我和真冬同學見麵時的對話,腦中浮起當時的畫麵,那是個和現在的氣候相比,太陽還高掛在天上的時期,而我還不小心落水。


    就算已經佇立在路旁不動,心跳卻擅自加速了起來。


    「什麽啊……?」


    別說得到解答了,我的思考根本變得更混亂。為什麽這裏會出現我的名字?難道她並不是因為想要參加我妻學長的影片製作作業,碰巧遇見在團隊中的我嗎?


    千夏小姐的〈free as a bird〉。如果替那首曲子製作影片是她的目的,那我的確可以理解她想要選擇擅長音響的人。可是,如果真是如此,她有必要特地隱瞞自己就讀的大學嗎?


    隻從便條本中留下的對話來看,她是因為聽見我的「魔法耳朵」的事情,才決定要接近我的。


    ──察覺到什麽了嗎?


    她在公園裏問我的問題突然閃過我的腦海。


    那卷錄音帶,錄下真冬同學和千夏小姐之間最後的對話的錄音帶。她詢問擁有「魔法耳朵」的我,是希望我注意到什麽呢?


    又是為了什麽──?


    心底泛起一股不愉快的感覺,就像是頭蓋骨的內側附著了髒汙一樣,怎麽清也清不掉。


    我隻知道自己因為編輯作業和睡眠不足的問題,讓大腦日漸憔悴。


    ●


    「怎麽樣?」


    我妻學長的後腦杓對麵正播放著我編輯完畢的影片。


    「嗯──」


    「要修改哪邊?」


    「嗯──……」


    學長用認真地表情發出呻吟聲。


    「有很糟糕的錯誤嗎?」


    「沒有,我正在挑毛病。」


    「咦?」


    他像個小孩子一樣


    鬧別扭說:


    「因為要是直接說ok的話,你的工作不就做完了嗎!隻有你自己先脫離熬夜地獄,這也太狡猾了吧!」


    當學長的頭上下搖晃的時候,掛在肩膀上的耳機線也像鞭子一樣瘋狂亂甩。


    「難道你……?」


    「對啦!上上次修改好的影片就已經在合格線了啦!我隻是故意塞工作給你做!笨蛋!笨蛋!」


    難怪他一直丟非常細微的指示給我,我無視正在鬧別扭的學長,開始收拾起自己的電腦。


    「和檔案一起提交的資料是由你負責的,最後隻剩下你的工作也沒辦法吧?可以在期限內趕上,你應該要感到開心才對啊!這麽一來我終於可以升上三年級了,你也是啊!」


    「可惡──!太狡猾了──!」


    「我不覺得狡猾……」


    我甩了甩已經固定成滑鼠的形狀的手,這時候我妻學長還緊抓著我的腳不放,而我連甩開他的體力都沒了。


    好不容易收完電腦,學長也認命地開始做起自己的工作。


    「之後就拜托你了,請加油。」


    「喔!滾回去滾回去!」


    聽到他粗暴的說話方式,一股憤怒從我的肚子往上湧現,但我還是想先回家躺在自己的床上再說。


    「啊,還有,你今天要把所有電腦都帶走喔,我星期天要回老家。」


    我妻學長一邊喝能量飲料一邊下指示,嘴邊滴下一滴飲料的水。


    編輯作業結束了,才短短幾周,沒想到餘韻竟然如此地糟。


    從那天以後,我和真冬同學用郵件交流了好幾次和作業進度有關的情報,不過,我隻回覆了最低限度的說明,沒問她任何一件事。


    真冬同學在我編輯的影片中,穿著水手服做出各種動作。由於長時間隔著畫麵看她的臉,甚至讓我開始產生錯覺,覺得她應該是個我不曾見過麵的遠方的人吧。


    「我回來了。」


    我知道不會有人回應,就這樣走進房內,流理台的水槽內還殘留忘記丟掉的廚餘,我無視那些東西,直接倒向床鋪。


    我將臉埋在枕頭中,閉上雙眼。


    隻要我妻學長完成剩下的工作,我和真冬同學之間的連結也就此結束了。最後隻要把影片檔交給她,她就會看著收錄姊姊唱歌的影像而開心不已。從此以後我隻能偶爾在校內與她擦身而過……不對,她跟我就讀不同的大學,根本就不可能見麵。如果出門去她家附近的話又另當別論。不對,我根本不知道我妻學長問到的她家地址究竟是不是真的……


    思路打結,無法控製地思考著一團亂的問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原因,根本無法冷靜下來,明明很疲倦卻完全睡不著。


    我無可奈何地開始進行把電腦放回原來位置的作業。確認可以連上網之後,先閱覽好久沒看的新聞。當我忙著窩在學長家完成作業的時候,有一隊弱小的職業棒球隊不停地進攻晉級、還有個新法案通過之類的……不管哪個都是上周的話題,實在很沒有現實感。


    電腦桌麵上散亂著「鏡頭12-3」「新資料夾(9)」「tamesi」等大量檔案資料夾圖示。


    反正也無事可做,乾脆一邊確認檔案的內容一邊逐一整理好了。


    我並不討厭這種做完作業後的整理工作,不過,真要說起來,現在的我隻是想要讓混亂的大腦冷靜下來而已。


    確認完隻寫著英文字母和數字的檔案內容後,就放到該放的資料夾中。整理時,我發現自己不小心混入和作品沒有直接關係的檔案了。


    「啊……」


    點開影片檔案後,出現的是大學內的影像。這是我為了提交外景資料而在噴水公園邊走邊拍的影片。


    影片中還收錄了我說:「那是什麽?」的聲音。對了,我為了要把待在走廊的惡魔裝扮男子拍在畫麵正中央的時候,不小心掉到噴水池裏。


    不出所料,之後鏡頭捕捉到翻了好幾圈的畫麵,最後拍到地麵時拍攝就此中斷了。


    「咦……?」


    我倒轉影片,重新再看一遍。然後又再倒轉一次,這次我把影片檔案輸入到編輯軟體中,用慢速的方式播放。


    影片正一格一格地慢速播放中,但我腦袋中突然泛濫的思考,卻像濁流一樣橫衝直撞。


    「這是……」


    在濁流之中產生的一道直覺,支配著我。


    可是,為什麽?


    沒錯,重點在於「為什麽」。


    為什麽她要說謊──?


    然後,畫麵上的某個圖示進入我的視野一角。那是被命名為「free as a bird by千夏」的檔案。


    「難道說……」


    我的全身顫抖,那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驚訝,而是悲傷。


    「怎麽會……」


    淚珠滑過我的臉頰,但是和那天聽見千夏小姐唱的歌所掉的眼淚完全不同。這淚珠,是冰冷的眼淚。


    ●


    由於白天下過雨的關係,當天的空氣沉靜了許多。


    離開電車的時候,從暖氣很強的車內走到車外時感受到的溫度差,讓我不禁顫抖了一下。我抵達了第一次下車的車站,以及第一次踏上的街道。


    靠著手機裏的導航,穿過高聳的大樓之間。


    我發現寫著「華垣大學」的闊氣看板,是因為走路而全身發熱,正想脫下手套的時候看見的。


    蓋在商業區的華垣大與其說是大學,不如說是一棟大樓。和我平常生活的寬敞藝大相比非常有近代感,令人懷疑「這裏真的是大學嗎?」的程度。


    學生們陸續進出,正門口的自動門不停地開關。


    因為我實在不敢直接進去裏麵,就坐在旁邊的綠籬上。除了我以外,還有其他學生待在這裏,似乎也在等人。


    我在冷冽的空氣中專心等待,把雙手塞進大衣口袋中,鼻子埋進圍巾裏。有時候會看向隔著一條街的自動販賣機所賣的熱咖啡,但我想避免自己起身去買卻不小心錯過她的糟糕狀況。


    在我周圍的學生們陸續和他們的朋友會合,一直等到太陽完全下山時,她終於出現了。


    被好幾位女性朋友團團圍住的她,正拿著手機大笑。


    不知道為什麽,開口跟她說話這個舉止,我一點也不抗拒。


    「你好,真冬同學。」


    聽見我的聲音後,她突然倒吸了一口氣,全身僵硬地盯著我看,彷佛時間靜止似地。她穿著之前常見的針織毛大衣和黑色裙子,但並沒有綁辮子,而是一頭長直發,好幾條發束就掛在圍巾上。


    「真冬,他是誰?」


    旁邊的女生出聲詢問後,真冬同學才終於做出行動,不知道用手機輸入了什麽文字後,就拿給周圍的朋友看。


    「啊,這樣啊。那就明天見囉。」


    不知道她是怎麽說明的,但她的朋友馬上不再懷疑我的身分,直接離開現場。我向她們行禮致意後,再度轉頭麵對真冬同學。


    「抱歉,做出這種像是埋伏等你的事情。」


    她沒有用手機打任何字,而是一臉害怕似地佇立不動。


    「我來還你忘記帶走的東西,這個……」


    我從口袋中拿出她說她弄丟的便條本。


    「看來是我妻學長擅自拿來使用了。」


    真冬同學笨拙地收下我遞給她的便條本。


    「我是聽你哥哥提到你讀這所大學的事。因為前陣子我碰巧被他搭話。」


    她低著頭,一動也不動。


    「我有話想對你說。」


    聽完我這句話,她的身體突然開始動作,原本掛在肩上的茶色頭發垂了下來,


    她終於開始打字。


    〈到什麽程度?〉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無法隱藏自己的動搖,她高舉手機的手正在顫抖著。


    「到什麽程度、到什麽程度。我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想確認到什麽程度……連我自己都不太清楚。」


    她很害怕。我沒見過她這種表情,也不想看見。


    「川澄真冬同學,你──」


    才剛遞給她的便條本從她的手中掉落的同時,她開始拔腿奔跑。


    「真冬同學!」


    她踩著長靴奮力奔跑,試圖遠離我,而我慢了幾步才追上去。她下樓梯之後,又立刻往右轉。


    「請等一下!」


    真冬同學發現自己前進方向的燈號變成紅燈後,又立刻換個方向跑,我也跟著她換方向奔去。


    她跑進杳無人煙又錯綜複雜的小巷子。


    「真冬同學!」


    她應該有聽見,但完全不打算停下腳步。


    「我隻是想確認一下而已!」


    街燈之間的間隔越來越大,視線可確認的範圍越來越狹窄。


    結果,我還是追丟她了。


    我以為自己轉錯了彎,再次回到前一個路口確認周遭環境,仍然沒有看見她的身影。


    我喘著氣繼續移動,身體因為跑步而發熱,在途中還把脖子上的圍巾扯下來。白色的氣息頻繁地出現又消失在視線中。


    我巡視四周,又開始繼續奔跑,就在我重複這種動作好幾次的時候,不小心絆到自己的腳而跌倒。多虧牛仔褲的功勞,膝蓋沒有擦傷,但還是隱隱作痛。


    「真冬同學……」


    這次不是大喊,而是喃喃自語。


    我早就猜想到她可能會抗拒,也知道如果是在她讀的大學附近,她要甩開對當地不熟的我,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跟她說說話。我希望說完後,她可以回覆我一句〈你全都搞錯了啊〉,然後一笑置之。


    我雙腳使力,努力地站起來,就在此時,周圍的景色突然開始轉動,彷佛我的頭不小心掉下來似地。


    我的膝蓋無力,一瞬間天旋地轉,用力往前走了幾步之後,再度無力地用膝蓋跪著地麵,還感覺到胸口深處湧起一股惡心感。


    根本沒有好好睡覺的我,突然全力奔跑會頭暈目眩,應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然而,當我在心裏自我診斷的時候,察覺了一件事。


    「咦?」


    我看著自己用手撐著的地麵,看起來和剛剛走的步道完全不一樣,怎麽會是墨色的?等我理解到自己的跪著的地方是車道時,兩道光線猛然照射著我。


    隨著一道高亢的剎車聲響起,我也被卷入車頭燈之下。


    在感受到衝擊的同時,我昏迷了。


    ●


    睜開眼睛後,我發現天花板中的空調正發出聲音,送出溫暖的風。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地移動我的視線。從自己的視野中感受到一道明亮的光線從窗戶照射進來,和樹幹顏色一樣的幾片葉子垂在樹枝上。就連那些葉子都搖搖晃晃的,看起來就要掉落了。


    我在視野的邊緣發現模糊的白色物體,原來是貼在臉上的紗布。


    不久後,我看見走進室內的護士,才知道我被送到醫院了。


    「你被車子撞了,幸好身上沒有嚴重的傷勢,因為當時的車速並不快。你之所以一直昏迷不醒,應該是因為過勞和輕微的營養失調的關係。」


    護士如此說明。最後還訓誡我沒有充足的睡眠和不注重養生。


    我那件被放在床邊的大衣有好幾處都髒掉了,大概是因為被車撞的關係吧。不過並沒有破掉。看來正如護士的推測,車子當時的速度並不是很快。隻是,當時掛著在脖子上的耳機出現了裂痕,耳機線也與其中一邊的揚聲器分離了。


    這時,大衣口袋突然開始震動。是手機發出的。


    郵件中顯示寄件人是「川澄真冬同學」。


    〈很抱歉昨天逃跑了,我有話想當麵跟你說。〉內文如此寫道。


    不可思議的是,我的心不再煩亂了。我冷靜地把昨天後來發生的事情,以及我現在的狀況都寫成文章,回送到她的手機郵件中。


    接下來我做了許多檢查,並接受醫生的問診,然後醫生指示我之後回到家裏自行觀察一段時間。


    當我拿著自己的東西回到病房時,發現太陽已經西斜,天空變成了紫色。


    一回到病房,就聽見有人敲門。


    「請進。」


    就算我出聲,也沒聽到回覆。我再度說一次「請進」,還是沒人出聲反應,隻好伸手慢慢地把門滑開。


    「真冬同學……」


    她和我四目相交之後,立刻在走廊的中間深深地低頭行禮。今天的她也沒有綁辮子。


    「進來吧,雖然我整理好之後就要離開了。」


    我脫下拖鞋,盤腿坐在病床上。真冬同學則是坐在病床旁邊的摺疊椅上。她做出任何動作時,垂落的頭發上的光澤就像稻穗的波浪般搖晃。


    她把折疊好的大衣和圍巾放在膝蓋上,拿出便條本。


    〈傷勢如何?〉


    「沒事。據說當時車子的車速不快,沒有到被稱之為車禍的程度。我已經用郵件跟你說明過了吧。」


    川澄同學用筆在便條本上寫字,隻有筆尖摩擦紙的聲音充斥在對話之間的空白時刻。


    〈對不起,是我的錯。〉


    「這不是你的錯啦,是因為眩暈而腳步不穩跑到車道上的我太愚蠢,對司機實在很抱歉。」


    我原本想搔搔頭,結果因為發生意外而僵直的肌肉疼痛不已而作罷。


    「不過,你是來做什麽的?」


    原本一直低著頭的她抬頭看向我。


    「你有話想說,不是嗎?」


    真冬同學用力抿著嘴唇,伸手摸索包包,並拿出一封信。


    我用手背上還殘留擦傷痕跡的手收下了信,打開信封。寫字時沒有壓到底線的文字,整齊地點綴著手中的白色便條紙。


    〈我也是有秘密的。以前我曾這樣跟你說過。


    請讓我藉由這封信說明給你聽。


    我究竟是抱著怎樣的想法、為了什麽而接近誠一你呢?


    我也知道,我欺騙了你、利用了你,最後還提出這種要求,真的很自我中心,但我還是希望你可以聽聽我最後的請求。〉


    我的雙手在無意識之下,擅自把手上的信揉成圓球狀。視線裏隻看得見手背上因為太過用力而浮起的一條血管。


    我把信丟到病房的一角。


    「不要用……!」


    我拚命地壓抑自己不禁想放聲大吼的聲音,因為就算這麽做,也無法平息心中沸騰的情緒。


    「不要用這種信,請你清楚地說明白……」


    在發出每一個字句的空隙時,我咬緊了好幾次牙根。


    「我想要,聽你,親口說。」


    川澄同學緊緊抓住放在她膝蓋上的大衣。


    一陣風吹來,病房的窗子搖動,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隨後室內就被寂靜包圍。劃開這股寂靜的,是一句冰冷的聲音。


    「我騙了你,對不起。」


    是她冰冷的聲音。我感受到有如鑽石光輝般透徹的白銀色。那顏色就像是放棄了什麽,或接受了什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傾聽你的顏色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川晴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川晴央並收藏傾聽你的顏色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