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不度寒城關。


    可一旦出了關,眼前便一馬平川,春風拂麵,空氣溫潤潮濕起來,景色當然也和關內那蒼茫雪色判若兩境。


    官道旁一望無際的良田此時已經冰雪融盡,各種碧綠捱過嚴冬,雖還細小脆弱,卻小心翼翼迎風綻放,告知世人,春來的消息。北地最常見的鵠雀一群群落在田地,翻覓那些從冬眠中醒來的毛蟲,蹦蹦跳跳,偶爾驚起一片。有脫了厚重棉衣的農夫在地裏播種,不遠處三四間茅屋炊煙嫋嫋。


    祁連山以北那片莽原乃雪狼軍團布防之地,人煙集中的地方大多為兵營軍堡,隻零星散落著一些像白石村一樣臨近莽林靠打獵為生的村落。極北域主要人口還是集中在寒城以南這片沃土。世人隻知道極北嚴寒難耐,非宜人之地,卻很少人知道正是因為每年冬天的酷寒瑞雪,使得這片土地比起關內其他土地開春後更適合耕種。這裏有句老話叫“雪融撒種,笑等秋收”,意思就是極北的農夫隻要等雪化了以後灑下種子,剩下便什麽不用管,等著秋收就行了。雖有些誇大,卻也旁證了沃土閑農的說法。所以雖然每年有五月之久寒冬覆跨,極北子民倒也豐衣足食,怡然自得。


    春色宜人,棗紅老馬看上去心情很好,領著後麵四匹汗血寶馬撒開了蹄子在官道上狂奔。眾人離了寒城便基本沒有停歇,趕了幾天路程,終於到達極北與玄武域交界之地。


    一路上葉寒臨厚著臉皮擠在無為和列禦的馬車裏不肯下來。鄉下小子孤陋寡聞,倒也懂得不恥下問,從武學修行江湖軼事到廟堂派係天下大勢,聒聒噪噪,問個不停。大多時候都是出生豪門見多聞廣的列禦本銘負責回答,那個從小隻識讀經不聞窗外事的無為也在一旁聽的津津有味,受益匪淺。


    可關於葉寒臨身上發生的奇異現象,兩個在修行上堪稱天才的少年也無法給出解答。


    “七歲可感悟天地真元,八歲坐觀元廬,直到十五歲體內卻無一絲真氣。寒臨,這不合理。”列禦在第十六遍確認了他體內確實沒有一絲真氣後,無奈搖著頭說到。


    “我也知道不合理,有時候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修真心切,產生了幻覺。”葉寒臨苦笑道。


    “掌櫃爺爺深藏不露,境界連我跟小師叔也不敢妄測,他老人家沒給你指點一二?”列禦不解問道。


    葉寒臨重重歎了口氣:“別提那驢脾氣老頭了,我從七歲就開始求他教授,求了八年了,死活沒鬆過口。現在都懶得問了。”


    “老人家自然是有苦衷道理的,寒臨,也別太著急了。如果真的能考進學院,院內道籍經典,真人大賢無數,必定有辦法解答你的疑問。”無為出言安慰。


    “那也要能考進去才行啊。兩萬青龍幣也不知道夠不夠賄賂考官。”


    ......


    三個少年在車中說說笑笑,倒也不覺得路途辛苦。那鍾魁鍾大將軍懶得跟他們摻和,一路上騎著自己戰馬,護在傅紗和小郡主車旁,作英明神武狀,不時俯下身子麵帶諂笑,跟車中佳人輕語幾句,自然巴不得走的越慢越好。領頭老掌櫃更是一手拉韁一手持酒,時不時咪上幾口,愜意無比。


    一行人如同踏青出遊,悠然前行,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碑線,踏上玄武域地界。


    景色倒是並無太大變化,隻是路邊開始不時出現一些矮坡丘陵,這是玄武域特有地貌。這些小丘層巒相疊,雖不大不高,卻怪石嶙峋,自有一番險峻氣勢。正因為這些丘陵阻隔,大隊騎兵無法組陣衝鋒,玄武域才會在兵書上被稱為“騎兵之塚”。也正因為如此,玄氏自封王開始便主訓重甲步兵,如今麾下十萬黑旗軍更是被稱為東玄步戰第一軍。


    此時斜陽西下,路邊兩麵怪石投下猙獰陰影,加上氣溫下降,竟給人陰森肅殺之感。棗紅馬似乎感受到了壓抑氣氛,也不再狂野活潑,隻顧埋首默然前行。老掌櫃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將酒壺放下,右手隨意搭在身旁一堆破布之上,眼睛微眯,似昏昏欲睡。


    有風穿過丘陵間的空隙,發出輕微嗚咽之聲。馬蹄落在泥地上,滴答作響。


    不過是日暮下的寧靜,一切如常。但葉寒臨突然心中生出一股強大警兆,這並非什麽念識感知,而隻是一個經驗豐富的獵人和殺手直覺。他拉開車窗,側耳傾聽,聽那風聲和馬蹄聲中的一絲異樣,下一刻,口中暴喝:“敵襲!”


    風中那絲雜音終於現出真麵目,變成尖銳淒嘯,轉瞬即至。


    鐺的一聲巨響,仿佛刀劍猛烈撞擊之聲,由前方馬車車身處傳來,聽著讓人耳鳴牙癢。


    葉寒臨和無為列禦第一時間俯下身子。聽到那聲巨響,想到前麵兩車幾人生死未卜,不由咬牙怒目,滿臉猙獰。身子卻不能動彈,因為那巨響過後,風聲驟然大起,漫天呼嘯,挾裹著令人膽寒之勢破風而來。嘯聲過後,便又是一陣雜亂巨響。有馬匹嘶鳴倒地,有利刃穿透木板,有金屬撞擊轟鳴。


    眨眼之間,葉寒臨所在車廂劇烈震動,車廂內壁瞬間多了十幾個殘破缺口,有利器穿透木質夾層中厚厚鐵板,露出尖銳前端,在眾人麵前泛著青冷光芒。


    竟然是攻城弩!


    青依小郡主此次出行極北所禦兩輛馬車,乃是青王府花巨資由那天下第一製造工藝的青龍坊特別打造,不但外表精美,更是出於安全考慮,在廂頂及四圍木層中夾入了一寸厚的玄鐵護板,堪稱萬箭不破。


    這些堅固車體此時竟然被破壁而入,雖然隻是穿破鐵板後便力衰而竭,並沒有傷到人。但能以鐵破鐵,本身就說明這些箭弩已然力道驚人,不是尋常弓箭手可為。葉寒臨想來想去,以他對軍伍器械的了解,似乎隻有那五人一組,力可破城的攻城弩可以做到。


    然而形勢危急,此時無法深究。葉寒臨趁著第一波弩箭平息之時,大吼一聲:“前方兩車,戰損報告。”


    情急之下,他無暇顧及眾人聽不聽懂,竟然用上了戰時術語。好在有一個沙啞聲音粗聲回應:“一人輕傷,三人無恙。”


    葉寒臨一顆懸著的心稍稍放下,卻還是有些不放心,接著問道:“老頭呢?”


    “顧好你自己,這幾個娃娃有爺爺護著。”一個蒼老聲音傳來。


    “我們在小郡主車廂中,老爺子救了鍾某一命。”鍾魁似乎怕葉寒臨不信,補充了一句。


    話音還未落,又被漫天尖嘯蓋住。第二輪弩射到了,瞬間又在車身兩邊留下十幾個缺洞,車身也在大力撞擊之下劇烈晃動,搖搖欲散。


    葉寒臨腦中飛速轉動。顯然,龜縮車中暫時可性命無憂,但這馬車不知道還經得起幾輪這樣猛烈集射,就算鐵板能頂得住,車身木架也經受不住,最多兩三輪之後就要散架。到時眾人暴露車外,麵對攻城弩,乃必死之地。


    從弓弩數量上計算,此時官道兩側丘陵之上最少埋伏了兩百人,還不知道除了弩手以外是否還有其他伏兵。能動用攻城弩,想必肯定不是什麽山賊流寇攔路劫財了。一明一暗,又是麵對決心不留活口的幾百人正規軍隊,這回還真是麻煩大了。


    麵對絕境,葉寒臨數次死裏逃生磨練出來的那股無畏無賴氣質又被激發了出來,心中暗自盤算著,臉上卻無意識露出森然微笑,看的身旁無為和列禦感到一陣陰寒。


    “爺,都這時候了,交個底吧。”葉寒臨突然沒頭沒腦大吼了一句。


    前方車廂沉默了片刻,似在思考。片刻之後傳來蒼老聲音:“右麵山坡交給爺爺,你們小心,打不過就跑。”


    對話簡短,卻並不像表麵聽上去那麽簡單。葉寒臨知道爺爺是個高手,但並不知道到底有多高,所以他需要確認。兩方對戰,比起對方戰力,清楚了解己方戰力同樣重要。老掌櫃的話讓葉寒臨既安心也擔心,可此時顯然也顧及不了那麽多了。第三輪弩射即將到來,在這之後,他們隻有一次機會。


    “聽好。弩射之後需要兩息時間重新填裝,依依留在車廂中,爺爺攻右,其餘人攻左。所有人聽我口令,候!”


    此時的葉寒臨,手持破劍,半跪俯身在車廂中,淵渟嶽峙,麵色沉靜如水,儼然一位百戰之將,話語中透著平靜自信和不容置疑的威嚴。


    赤霞在手,九環在手,烈焰在手,破天在手。心下惶然的眾人,不知為什麽,聽到他的話語,瞬間平靜下來,握緊手中神兵,心中有豪氣縱生。


    老掌櫃扯開手邊破布,露出一柄極北軍中最常見的洛刀,刀身黯然,刀口卻依舊森然鋒利。老人撫摸舊刀,麵帶微笑,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戎馬倥傯歲月。那時候,也有一位大將軍,像此時的毛頭小子一樣,堅毅而從容,絕境而逢生。


    老人心道:“老朋友,還可否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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