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間山風嗚咽,如鬼如魅。風中隱約夾雜著弓弦機簧之聲,兩息過後,槍弩便會再次傾注而來。丘陵之中伏兵鐵了心要射穿馬車,此時並不著急,動作利落卻不惶忙,節奏從容。


    葉寒臨心無旁騖,俯在車廂中側耳傾聽,透過縫隙觀察坡上動靜,心中暗自計算弩手數量和位置。他被妖獸合圍過,也曾陷入北冥和魔族的包圍圈,卻從未被數量如此巨大的攻城弩圍而射之。如果不是因為這兩輛馬車的特殊構造,可以讓他們殘喘幾輪,此時早就已經變成單方麵的屠殺之勢。以人力對抗如此數量弩槍集射,放眼大陸,恐怕隻有那化聖之上玄妙境界才能為之。


    葉寒臨多年養成的戰鬥本能或者說長久以來的一根筋思維可以讓他心神通明,不去費神思考戰外之事,可其他人卻很難做到。此時,眾人腦中無不盤旋巨大疑問:到底是哪方勢力如此喪心病狂膽大妄為?他們的目標又究竟是誰?


    單從身份尊卑顯赫來看,眾人之中青依郡主和列禦子爵最有可能是此次伏襲目標。可東玄立國八百年,雖說不上是千古盛世,卻也民安物阜政通人和,對軍隊武器管製更是嚴之又嚴,此等大規模出動士卒動用攻城弩截殺路人之事讓人匪夷所思,況且這路人之中還有兩位帝國最顯赫世家下一任家主繼任者。一旦事發敗露,則意味著公然與青龍列禦家族為敵,不死不休。


    與帝國最富有的五王之一為敵,與手握五萬禦林軍的列禦大公為敵,整個東玄,誰有這樣的底氣與實力?


    難道說,表麵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洶湧的帝國廟堂權力之爭,要以這場刺殺為開端,以犧牲兩個年輕人的生命為結局,即將**裸擺上台麵?


    然而,兩息已過。刺破空氣的尖嘯聲不再給眾人繼續思考的機會,粗壯弩槍如暴雨般再次傾瀉而來。兩輛馬車仿佛海麵風暴中兩艘小船,孤伶飄搖,下一刻便會被汪洋吞沒。


    葉寒臨抬起右手,在馬車坐墊上輕輕擦拭,拭去手上汗水後重新握緊破劍劍柄,心中默算著槍弩之勢。在最後一支弩槍狠狠紮入車廂頂端的瞬間,他拉開車門,身形暴起,口中如猛虎嘶吼:


    “攻!”


    他身形如電,在空中劃過詭異痕跡,三兩步縱躍之間已經來到斜坡半腰之中,身後無為和列禦相繼躍出,朝葉寒臨兩邊突進而去。


    三個少年,身形已經提至極限,不可謂不快。可他們不知道,前麵馬車中有一道佝僂身影,比他們更快,在最後一支弩槍尚未落下之時,那道身影已經如驚鴻入空,留下淡淡灰色軌跡,朝著右側坡地激射而去。


    老掌櫃手提一柄極北軍中標準製式洛刀,此刀乃雪狼軍團重騎標配馬刀,經過千年傳承數代改良,最是適合沙場殺伐。老人一步數十丈,再一步,已躍入弩車陣中。


    兩步登頂,隻花了一息時間。離老人最近的一輛弩車旁圍著五名健碩漢子,清一色黑色勁裝,配刀蒙麵,目光冷如冰雨,堅如磐石。此時三人正合力拉弦,一人填充槍弩,餘下一人手握刀柄在最外圍協護。


    看到淩空而降灰衣身影,五位黑衣漢子眼中皆有驚異之色,卻瞬間趨於平靜,一望便知都是見慣生死的悍卒,殺伐果決,處變不驚。操弩四人對當頭洛刀視而不見,繼續手上動作,協護那人卻半屈雙腿,上身向左微側,擺出上斬拔刀式,勢將空中來人一刀兩斷。


    可惜軍刀才出鞘一半,黑衣人蒙麵頭顱便高高而起,仰天飛去。那道斷頭刀罡卻沒有就此停歇,而是穿透噴灑鮮血,斬在硬木弩車上,龐大車身瞬間一分為二,向兩旁激射而去,猛然撞擊在那裝弩之人身上,後者未及拔刀就腦漿迸裂而亡。


    餘下半蹲拉弦三人鬆弦拔刀,可惜跟那位袍澤一樣,也隻是刀出半鞘,便感覺一股無法阻擋的濃烈殺氣劃破身前空間,下一刻,天翻地覆,甚至可以看見自己無頭身軀,半跪在地麵,頸間兀自噴灑著血水。


    一息未止,橫豎兩刀,五具屍首。伴著那三顆頭顱,老人雙腳此時也飄然落地。


    極北老刀,塵封數載。一朝出鞘,千軍難敵。


    “舍弩!結陣!”


    這場碾壓式殺戮發生的太快,百夫長的聲音此刻才傳散開來。五人一組的弩兵迅速拔刀結陣,將來敵圍在中央,動作整齊劃一,沒有絲毫拖泥帶水。被圍的老掌櫃,這位四十年前焚雪龍騎第二驍將也不免心下生出讚歎之意。


    可惜,越是尊重讚賞,就意味著這些訓練有素的兵卒死的越快。因為當再次確認了對方軍伍身份後,這片矮坡就已經變成了沙場。老掌櫃和藹可掬平易溫和,可四十年前戰場上的他,另北冥和魔族聞名喪膽的“鬼屠葉二”,則的的確確是個殺人屠魔毫不留情的暴戾悍將。


    沒有什麽自報家門,沒有什麽殺聲震天,老掌櫃變身“鬼屠葉二”,未等黑衣人合圍,便手提洛刀,沉默殺入百人陣中,所到之處血與頭顱齊飛,到處響起刀鋒破肉,痛苦悶哼之聲。


    雖然刀身罡氣縱橫,用上了天地真元,可老掌櫃所用招式卻古樸簡單,隻不過是那“撩刺崩砍”最簡單用刀入門幾式。每一個動作都尋求最佳路線,最短距離,最大殺傷力。不見得瀟灑飄逸,卻都是最有效最直接致命手段。


    以黑衣偽裝身份的眾士卒越打越覺心驚,眼前其貌不揚老者,根本不是什麽尋常江湖高手,一身殺人技已然爐火純青,這份技藝不經過鐵血沙場磨練數十年,怎麽也到不了眼前此種大道至簡一擊斃命的境界。


    老掌櫃可無暇顧及眾人想法,幾個小子姑娘還在另外一邊生死未卜。洛刀一旦出鞘,隻能以殺止殺,不死不休。他再次催生體內真元,身形又加快了幾分。黑衣人組成的合圍之勢已經殘破潰散,坡地上屍體橫陳,血水四溢,到處都是頭顱斷肢,猶如人間煉獄。


    半柱香之後,山坡上隻剩下被老頭殺紅了眼的二三十人,這些悍卒久經沙場,越是血腥殘酷,越是激起了心中暴戾血性,也不顧什麽陣型,個個手提鋼刀,瞪著猩紅雙眼朝老掌櫃身前殺來。


    光腳不怕穿鞋,抱著必死之心的眾士卒不再懼怕老人手中洛刀,以血肉之軀為代價硬生生拖住強敵。加上老掌櫃此前為求速戰速決,發力過猛,心中又牽掛對麵小輩戰況,此時竟微微氣息不穩力有不逮,被拖入纏鬥之中。


    他已年入古稀,四十年前脫了軍籍後便一直在王府做管家在客棧做掌櫃,本想著安穩終老,自然也就滅了那份追求武道修行之心,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此時武功修為自然不能和四十年前同日而語。不然麵前這百餘人小隊,雖然精悍,又怎能攔住他這位驍騎將軍。


    “不服老不行啊。”老掌櫃一邊心下唏噓,一邊將手上洛刀送入對麵年輕士兵腹中。沒曾想那兵娃子一臉狠厲,不退反進,任刀身貫穿身體,雙手卻死死握住刀柄處,一雙血紅雙眼與老掌櫃怒目相對。老掌櫃抽刀未果,稍一停頓,便被兩三個身受重傷將死之人死死抱住雙腳,後頸處有鋼刀破風而來。


    就在老掌櫃準備棄刀閃躲之時,空中有嘯聲飛馳而至。兩支連環箭,如鬼魅般橫空出世,一支橫穿麵前少年腦顱,另一支擦著老掌櫃耳邊飛過,射入後方舉刀之人眉心中央。幾乎不分先後的兩聲噗噗悶響,濺起一陣漫天血花。


    手中力道一泄,老掌櫃抽刀腕花,解決掉身下幾人,躍陣而出。


    “葉二啊葉二,無用之身竟然還要拖累小王爺分神保護,你這張老臉往哪擱哦。”


    老人心中一邊自嘲,一邊凝神靜氣,手上刀光再度暴漲,佝僂的身軀也昂然挺立,踏地擎天。這一刻,仿佛回到四十年前。焚雪龍騎驍騎將軍“鬼屠葉二”,玄重甲白披風,手持洛刀,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還能站立的十餘人,紛紛止住身形,震驚疑惑望著眼前老者。那瘦小身軀此時如巍峨大山矗立在天地之間,散發出無盡威嚴,磅礴氣勢似風雷滾滾而來,帶著鐵血滋味,讓人生不出一絲抵抗之心,隻餘敬畏。


    領頭的百夫長擦去臉上血水,雙手抱拳,沉聲問道:“敢問老將軍名諱,率役哪支部隊?”


    這是默然廝殺至今,兩方第一次對話。


    老掌櫃氣勢不減,卻麵露溫和笑容:“幾十年了,名諱早被世人遺忘,你們這些孩子哪會聽說過。蒙極北洛王垂青,老朽曾在焚雪龍騎服役二十載。”


    百夫長渾身一震,說不出話來。那支隻有兩萬編製的焚雪龍騎是天下伍卒心中最聖神之存在,兩千年悠長歲月,無數國戰死戰,這支神話般的騎兵團竟未嚐一敗。行伍之人對自己所在部隊有著天生驕傲不服輸的情結,可若去問問這整個昊天大陸的騎兵團,他們爭來爭去也不過隻敢爭那天下第二而已。


    世人公認,天下騎兵隻有三種,一種是極北騎兵,另一種是極北以外其他騎兵,至於還有一種,名字就叫做焚雪龍騎。


    長久沉默之後,百夫長單膝跪地,雙手執禮:


    “老將軍,今日一戰,孩兒們心中有愧卻也輸的心服口服。無奈作為軍人,上令難違,想必老將軍定會諒解。能與焚雪前輩一戰,不枉此生。”


    說完這句話,百夫長手中刀刃毅然抹過頸間。


    餘下眾人毫無猶豫,同時舉刀,自刎而亡。


    老掌櫃沒有阻攔,平靜看著他們死去,絲絲灰白枯發在風中飄舞。良久之後,才悠悠歎了口氣,喃喃自語:“倒是何苦來哉?都是些好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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