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靜靜地凝視著陵穀滄桑的世界>


    人的情緒與狀態,都是難以持久的東西。


    在排球比賽中,即使一段時間內狀態極佳,精神高度集中,動作近乎完美,但隻要被一次暫停打斷,30秒後回到賽場上時,就需要重新花時間來使自己恢複最佳狀態。


    但反過來說,場麵處於劣勢的情況下,也能夠以此來重整旗鼓,所以對於人類的這種機製,我並沒什麽怨言可講。空手道也是一樣,當比賽中被對手先發製人時,想要逆轉就必須馬上調整心態。僅靠情緒的變化就可以瞬間爆發出巨大的潛能——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也正是因此,有些時候才能夠創造出奇跡般的勝利。


    就像剛才,用無懈可擊的一招打倒了那個壯漢的我一樣——


    那個瞬間真是妙不可言。那種心情,與去年的地區排球大賽決賽上,與對方纏鬥到最後一回合後,憑借自己的扣球獲得了勝利時的亢奮感極為相似。


    就是為了重溫那樣的感覺,人們才會不斷地去挑戰勝負難料的比賽吧。


    正因為情緒難以持久,所以也無法長時間沉浸在成功或勝利的愉悅當中。然後為了再度品味那無比充實的瞬間,人們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投身賽場。


    盡管體育運動對我來說僅僅是達成目標的手段,但上述的心情我也能夠理解。之所以在為數眾多的體育項目中選擇了排球,正是因為在排球的比賽當中,充滿了這種能令人享受歡愉的瞬間。


    唉……好想再打一次排球啊。


    明明主動拋棄了隊友和球隊,卻不禁產生了這種想法。大概是因為我現在的情緒和狀態都不太理想吧。


    「哈……哈……」


    呼吸變得困難,右膝也在每次踩下踏板時都會產生陣陣疼痛。


    憑借一掃迷茫選擇搭救加連而獲得的釋放感,以及用飛膝撞打倒了西裝男的亢奮感,一路上才得以忽視掉體能的消耗。但隨著那個光輝瞬間逐步成為過去,疲勞和疼痛也漸漸開始占上風。


    又濕又冷的霧氣使得令人反感的汗水始終黏在身上,皮箱在車籃中咯噠咯噠地發出的響聲,也越來越讓我感到厭煩。


    「……乃乃,你是不是累了?沒事吧?」


    坐在身後的加連也察覺到了我的變化,並關切地問我。


    「……好像確實有點撐不住了。」我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那你就休息一下,讓我來騎吧。」


    加連這個建議可以說求之不得。因為對方肯定會開車來追,所以我們始終選擇沒有人行道的單車道,但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爬一個長長的緩坡。而且四下無人的街道顯得氣氛詭異,令我始終都無法放鬆對周圍的警惕,因此精神上也極為疲敝。照這樣下去,大概不久之後就要體力透支了吧。


    但是……回想起停車場的事,我又很難點頭答應。


    「加連,你會騎自行車嗎?」


    「當、當然會了!」加連立刻回答道。


    但是,她的語氣似乎不太堅決。


    「但是啊……你剛才不是摔倒了嗎?」


    所以才會被西裝男發現,並遇到危險嘛。


    親眼見到她出了那麽大的洋相,當然沒辦法100%相信她說的話了。


    「那是因為……坐墊的位置太高了啦,我過去一直騎得挺好的。」


    「過去是指多久之前?」


    她的回答有點虛張聲勢的意思,所以我不依不撓地繼續追問道。


    「小時候。」


    「……你現在也不大啊。小時候是幾歲的時候?」


    「大概——六歲左右吧?」加連先是想了想,然後顯得不太自信地回答。


    「在那之後,就一次都沒騎過嗎?」


    我可謂是非常服氣了。


    就在這時,踏板似乎輕快了不少,原來是上坡終於到頭了。


    雖然腳下變輕鬆了,但是因疲勞而低落的情緒依然無法很快恢複,所以我打算和加連多聊幾句,借以調節心情。


    「嗯……因為沒有必要。」


    聽了她不幹不脆的回答,我不禁歎了一口氣。既然她和我同樣是十五歲,也就是說九年都沒騎過自行車了。那當然會摔倒了,為什麽覺得自己能騎得起來啊?


    「加連,難道你是個笨蛋?」


    「喂,你這麽說可就太沒禮貌了。我雖然個子沒你高,但已經是研究生了哦?」


    「啊?加連不是和我同齡嗎?那應該還是初中生吧?而且你不是還穿著水手服嗎?」我感到十分困惑。


    於是,加連更用力地摟住了我的腰。


    「水手服是別人畢業後送我的。我沒上過初中,讀了三年小學之後,就直接跳級到高中了。」


    加連雖然說得輕巧,但內容全都與我平時接觸的世界相隔甚遠。我差點以為她是在開玩笑,但仔細想想,她似乎並沒有對我說謊或者吹牛的理由,所以還是接受了她的說法。


    「跳級……原來真的有這樣的人啊。那也就是說,加連是天才嘍?」


    「——我不是天才,隻是大腦的其中一部分機能比同齡人更加優秀而已。」加連毫無遲疑地否定道。


    看樣子,她確實不是在說大話。


    但是——我還是不太明白其中的區別。


    「那和天才有什麽不同嗎?」


    我停止繼續踩踏板,讓自行車依靠慣性繼續前進,同時回頭看著加連。


    於是,加連也帶著複雜的神情看了看我。


    「……乃乃,你知道為什麽會存在跳級這種製度嗎?」


    加連沒有正麵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如此反問道。


    「呃……因為讓聰明人去迎合一般人的學習效率,會很浪費聰明人的時間吧?」


    「這是表麵上的理由,也就是跳級者能得到的好處。但是既然刻意製定了這種特殊的製度,那就說明接收跳級者的一方肯定也有利可圖吧?」


    「這麽一說也確實有道理……」我一邊回答,一邊重新開始踩腳踏板。


    接著,加連語氣沉重地繼續解釋道:


    「讓有才能的人在合適的環境下充分發揮自己的能力——聽上去確實不錯。但是在那樣的環境下,除了能力之外,自己依然隻是個尚未成熟的小孩子而已。對周圍的大人們來說,沒有比空有能力的小孩子更加便於使喚的棋子了。」


    聽了她混雜著諷刺與自嘲的話語,我心有遲疑地開口問道:


    「也就是說,允許跳級是為了讓有利用價值的小孩子,早點成為自己的棋子?」


    「——至少我所在的大學是這樣的。所有的研究室都十分熱衷於接納有能力的小孩子。然後……一旦選錯了地方,要麽被任意指使一輩子,要麽就是被刻意毀掉。」


    「誒……」


    對初三的我來說,大學實在是過於遙遠的世界。在獲得高中的特招生資格時,我隻想著利用排球來贏取更多獎項,並在畢業後加入某個企業球隊。當時我覺得這就是通往自立的最佳途徑。


    所以在我看來,大學就是與自己的人生毫不相幹的地方。正因難以觸及,我才一直將大學幻想為能夠快樂地謳歌人生與青春的地方。


    這次得知了社會殘酷的陰暗麵,令我不禁目視前方,麵色凝重。


    「在我所處的地方,所謂的天才,指的是擅於駕馭他人,進而取得重大成果的人。所以,不懂得如何駕馭他人的我,根本算不上天才。」


    談到這裏,終於從加連口中聽到了她對天才的定義。她的話語有著莫名的分量,令空氣也變得有些沉重。


    「是麽?但我覺得加連正很好地駕馭著我啊?」


    為了緩和氣氛,我用輕佻的語氣說道。


    「誒!?我才沒有——再說,明明是你自己——」


    聽了我的玩笑,加連忙不迭地試圖反駁。


    「啊哈哈,逗你的啦。我明白,這都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我笑著哄她說。


    想要繼續走下去,一定需要更多的勇氣吧。


    不知我有將自己的決心傳達給她嗎?


    明明剛才還和她聊得很投機,但稍一緊張,就又不知該說什麽才好了。


    ……不,就和剛剛在車站,邀請加連到站台上來的時候一樣,心裏想什麽就說什麽,不就行了嗎。


    在用飛膝撞打倒西裝男的時候,驅使著自己的僅僅是一股強烈的衝動而已。但緊接著,當加連坐在身後,雙手抱著我的腰時,我才明白了自己接下來想做些什麽,感到不願意放開這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真實感。


    那麽,隻要用實際的話語來表達這種感情就好。


    咕咚——咕咚——漸漸地,心跳聲也變得更為清晰。


    願望——我的願望——


    「……加連,我可以繼續和你一起逃嗎?」


    話雖說出口,但聽起來相當的沒有底氣。


    在亢奮感過去以後,湧上心頭的不隻有疲勞。頭上流著血的母親,以及眼神猙獰的繼父,都在腦海中不斷閃爍,遭到追捕的焦躁感也正漸漸地變得更加龐大。


    即使如此,多虧有身後的加連所給予的體溫,我才不必害怕得瑟瑟發抖。我從來不曾知道,原來他人的溫度與感觸,竟能夠給人帶來如此的安心感。


    我不想再孤零零的了。一旦重新變回孤身一人,我一定會深陷於對繼父的恐懼當中,直到末日來臨。


    ——與加連的相遇,大概就是繼災難的到來之後,我所獲得的又一個幸運吧。


    隻要有她在,我似乎就能夠進一步遠離不幸。和她交談,讓我莫名地感到安心,說再多話都完全不覺得是浪費時間。


    我還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一個人。在空空蕩蕩的城市裏,人類漸次消亡的世界上,想必我再也碰不到能夠取代加連的人。


    不管她有著怎樣的身世,遇到了怎樣的麻煩,都沒有關係。自從為了救她而奔跑起來的那一刹那,我就已經做好了覺悟。


    但是,加連顯得有些慌張,並以很過意不去的語氣對我說:


    「繼續和我一起……?隻、隻要把我丟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就行了,我不能繼續拖累你了。」


    被她這麽一客氣,我內心裏其實比她還要著急,情不自禁地握緊了車把手。


    難道加連並不把拯救她於危難之中的我視為一種幸運嗎?和我在一起難道並沒有讓她產生安心感嗎?


    雖然未能與她心意相通讓我有點失落,但仔細一想,這根本是理所當然的。


    他人的想法,原本就沒那麽容易理解。


    既然要達成目的,就必須拿出用飲料引誘她時,那種死纏爛打的架勢才行。


    「安全的地方是哪裏?」


    總之,為了不讓對話結束,我選擇了繼續追問。


    「這個麽……已經騎很久了,這附近應該也沒問題……」


    「然後該怎麽辦呢?既然不會騎自行車,難道要靠走路逃命嗎?還有,你有明確的目的地嗎?」


    對於態度曖昧的加連,我接二連三地提出了質疑。在不利的狀況下,靠氣勢壓倒對方也是一種辦法。最重要的是不要讓對方進入狀態。


    雖然這是在排球和空手道的比賽中學到的經驗,但如果把對話也理解為言語的攻防,那應該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在這次對話當中是輸不起的一方,所以決不能錯過加連言語之中的破綻。


    「想去的地方的話……是有的。至於自行車……隻、隻要練習一下,肯定就會騎了。」


    加連還在繼續逞強,但聽起來似乎沒什麽自信。直覺令我捕捉到了她這句話當中的破綻。


    ——決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啊,你承認自己不會騎自行車啦?」


    被我這麽一說,加連頓時緊張起來。


    「才、才不是呢。騎是會騎啦,但是需要花些時間把感覺找回來。」


    「不過,隻要有我在,不就不需要浪費那個時間了嗎?」


    「但是,你根本沒有理由為我做這種事啊。沒錯……根本毫無道理,這樣子……一點也不公平。」


    或許是我不小心說錯了話,使得加連的態度變得越發僵硬。再這麽下去,總覺得她會一時衝動跳下車去,於是我趕緊繼續對她說:


    「公平不公平,是指有沒有利益可圖嗎?如果是那樣的話,其實你要知道,我也不是因為好心腸才這麽做的哦?其實……我隻是害怕孤獨而已。」


    事到如今,繼續逞強也沒有意義。雖然有點難為情,我還是選擇了實話實說。


    但是,緊接著就開始覺得耳朵發熱。一旦說出口,才發現根本不是有點,而是相當難為情。


    仔細想想,至今為止從未曾如此直白地坦露過自己的心聲。


    我開始後悔自己一時腦熱不知說了些什麽胡話,但除此之外,似乎也無計可施了。


    對於缺乏人際交往經驗的我來說,能做的事情實在有限。既然想不到策略,那麽也就隻有正麵突破這一個辦法了。


    一直都在虛張聲勢的我突然坦率起來,總覺得有點別扭,同時又有種變得軟弱了的感覺,所以心裏有些害怕——但不這麽做,我也就沒有其它辦法可以說服加連了。


    「那樣的話……還是去找其他的人比較好。」


    然而加連的語氣依然十分凝重,看來想勸動她真的沒那麽容易。


    「不不,並不是換成誰都行的……如果可以,我還是想和加連在一起……」


    把真實想法原原本本地說出口果然是相當羞恥的事,但都到了這個地步,也沒什麽好退縮的了。


    「那是為什麽?」


    加連顯得不是很能理解。


    「我也說不清是為什麽……隻是,如果不是因為對加連產生了認同感,我大概也是無法提起勇氣出手相救的。而且,好不容易變成了壞人,如果就這麽丟下加連的話,似乎就沒有意義了……」


    「……這個回答太曖昧了,我聽不太明白。你說的事情,一點也不合邏輯。」


    加連顯得很難以理解地小聲說,然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接下來,她將額頭貼在了我的後背上。


    「——乃乃,你對我產生了很多的誤會。大概是因為沒有足夠的情報可以用來做判斷吧。所以接下來,我打算向你一五一十地解釋清楚,我究竟是一個多麽罪無可恕的人。」


    「咦……?」


    聽到她決絕的話語,我突然感到有點心慌。


    她究竟想要坦白些怎樣的罪行呢?究竟是什麽,讓她如此無法饒恕自己——而我又真的有勇氣接納這一切嗎?


    我原本已經做好了覺悟,決定無論加連有著怎樣的背景,都要跟她在一起。可一旦真的要接觸真相,我又逐漸開始失去了自信。


    說不定,我其實根本不想知道吧。既然完全不在意,那就等於是認為那些都是無所謂的事情。


    所以歸根結底,我根本就沒有做好準備去接受加連的一切。隻顧著讓自己盡量遠離不幸,而忽視了究竟要怎樣才能夠幫助加連。


    這樣的我……真的是太自私了。


    我很想趕緊做一下心理準備,但加連未作等待,就開始坦白自己的罪狀。


    「現在,世界之所以變成這樣——基本上都是我的錯。所以我是世上最大的惡人,沒有資格得到任何人的幫助。」


    加


    連以認真的語氣,如此說道。


    但是,其內容卻實在超乎我的想象,感覺像是白白緊張了一場。


    「呃——……嗯?」


    莫非是開玩笑?但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所以是真的嘍?那樣的話,真的是過於突然,讓我不知該如何反應。她所說的話,就像是悲劇女主角的台詞一樣。誠然,麵對史無前例的大災難,試圖逃避到幻想當中也無可厚非。但是加連完全不像是一個沉溺於妄想之中的人,她的言行舉止當中,都流露著闡述事實時應有的沉重感。


    「果然——你也覺得難以置信吧?」加連略顯無奈地低聲說道。


    看來她也清楚自己說了些非同小可的話。


    「嗯,確實有點……但是,我會努力去接受你說的話。剛才談到的跳級,其實對我來說已經很超現實了,讓我放在一起來消化吧。」


    雖然很難立刻接受,但是我一點也不打算去懷疑。不,說得更準確一點,大概是不願意去懷疑吧。


    「放在一起……?這兩件事的規模根本完全不同嘛。還有,原來跳級的事情你也還是在懷疑嗎?」


    她的語氣略有幽怨,還帶著一聲小小的歎息。


    「沒有懷疑啦,我暫且相信,暫且。」


    「說得就像哄小孩子一樣,真是讓人不愉快。」


    「啊哈哈……別那麽在意嘛,我是真的有相信你啦。而且,如果你說的都是事實,那我反而更加有理由幫助加連了。」


    對加連的話,並非照單全收,而是暫且假設是事實的話,自然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


    「……誒?你在說什麽啊——乃乃的家人和朋友應該也有被濃霧波及到吧?現在知道我就是罪魁禍首了,難道你就沒有任何想法嗎?」


    加連有些生氣地向我提出了質問,大概是以為我在開玩笑吧。


    「當然,確實是有被波及到啦……」


    通過校園電話網絡,我在家裏聽說了同班同學與社團隊友失蹤的消息。還有之前母親遭到繼父的毆打,起因也是那場霧。在那之後如果沒有被濃霧吞噬,母親也或許還有得救的可能性。但是——


    「我呀……無論失去了誰,最多都隻會覺得寂寞,而並不會感到悲傷。所以你就別在意了。」


    即使將加連視為眼下一切狀況的始作俑者,這些依然是我的真心話。


    對相識的同學,以及社團裏的隊友,確實多多少少擁有感情。但是對於他們的消失,我完全感覺不到除了寂寞以外的情感,無論如何,都不覺得悲傷。


    母親消失之後的那段時間裏,我也曾害怕,也曾想哭,但歸根結底,萌生出這一切的情感也僅僅是孤獨。


    那大概是因為,像他們那樣消失,結束人生,正是我所期盼的事。一直渴望世界毀滅,詛咒所有人消失的我,又怎麽可能因此感到悲傷呢。


    現在的我雖然希望和加連在一起,但對世界末日的期待並沒有改變。正是因為末日即將來臨,我才想要和加連結伴同行。


    雖然聽起來似乎有點矛盾,但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將加連視為奪走母親的仇人。就算有仇人,那也絕不會是濃霧或者加連……而隻會是那個男人。是繼父讓母親不得善終,也是繼父讓母親始終承受著痛苦與折磨。


    「什、什麽叫不要在意……」


    雖然加連已經困惑不已,但我還是繼續說道:


    「而且,我很高興世界能夠變成現在的樣子。我一直……希望所有的一切……世上每一個人……都跟著我一起消失掉。」


    ——終於說出口了。


    這樣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但是,將一直以來堆積在心底的想法傾訴出來,真的感覺輕鬆了不少。


    這種事情,本不該對任何人講。


    因為這代表我是世界的敵人。一旦其他人知道了我的想法,一定會對我有所警覺,加以防範,並想方設法除之而後快。


    但是,加連說是她把世界變成了這樣。所以隻有對她,我可以毫不膽怯地坦白這個心願,也可以毫無保留地告訴加連,我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去指責她所犯下的罪行。


    「…………」


    加連終於再也無話可說,不得不陷入了沉默。


    我會不會表現得太老實了?但是,這樣的表態,無論對她還是對我,應該都是必不可少的。


    「如果加連真的把世界變成了這樣的話,那你就是我的大恩人了。還有,和加連說話時,我會覺得很開心……難道這還不足以成為幫助你的理由嗎?」


    我用力踩著腳踏板,在單車道的馬路正中央加速行駛,並且用輕快的口吻對加連說。


    「乃乃你……真是個怪人。」


    她的回應之中充滿了困惑。


    「——是嗎?在我看來,加連說的話要比我的奇怪多了。」


    我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一個正常的人,但是和宣稱自己造成了世界末日的加連相比,應該算小巫見大巫吧?


    「哪有……還是乃乃更奇怪。說出的話完全無法理解……真是讓人難以置信。」


    「什麽啊!我明明都相信加連說的話了,這不公平!」


    雖然她的否定讓我有些傷心,但還是裝出了一副輕鬆的模樣。


    我早就預料到加連會感到不解。如果不詳細說明我的人生境遇以及相識前的一連串遭遇,她當然也對我的心境無從理解。


    「這、這根本不是問題的關鍵吧!再說,哪有人會希望世界變成——」


    咕——……


    就在加連更加用力地抱緊我的腰,並試圖反駁時,突然背後傳來一陣滑稽的聲音。


    加連立刻停止了發言,陷入了令人尷尬的沉默。我猜,她那張眉清目秀的臉蛋現在一定被染上了淡淡的桃紅色吧。說實話我很想把頭轉過去看一看,但為了保住她的尊嚴,不得不強行忍耐。


    「你肚子餓啦?」


    「……………………有一點。」


    隔了好久,她才小聲回答道。


    「那我們先去找點東西吃吧。而且如果你有目的地的話,我們就不該再四處亂跑了,而是應該確定一個大方向……包括剛才說的事情在內,都一起商量一下吧。」


    我畢竟有過率領排球隊的經驗,所以習慣了整理情況以及選擇議題。而且為了獲取加連的信任,還是坐下來仔細談一談比較好。


    「…………明白了。」


    這次回答得比剛剛稍微快了一點,同時加連貼在我背後的腦袋也上下擺動了一下。


    以防萬一,我先豎起耳朵聽了聽周圍的動靜,但並沒有聽到汽車引擎的聲音。在人群的喧囂與鳥群的啼叫都消失無蹤的廢都裏,唯有自行車鏈條轉動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


    現在已經距離高架橋下的主幹道相當遙遠。就算西裝男還在開車追捕加連,如果找不到線索的話,一定是無法發現我們的吧。


    正巧在右前方的建築物背後,出現了超級市場的廣告牌。這附近的高層建築比較多,所以應該開了不少商店吧。


    現在經過的路上看不到便利店,所以我暫且將超市的廣告牌作為目標,改變了前進的方向。


    ◇◆


    「——你覺得,這裏情況如何?」


    我看著被砸碎的玻璃門,向加連詢問到。


    我們循著廣告牌找到的超級市場,是個比周圍的私營商店大得多的三層建築。看入口旁邊的指示牌,可以得知地下一樓賣食品,一樓賣生活百貨,二樓賣服裝,三樓賣書與文具。過去我居住的街區也有類似的零售店,但在站前開起了一間大型購物中心之後不久就倒閉了。所以,這裏的氣氛讓我有幾


    分懷念——但在無人的狀況下,還是陰森感更勝一籌。平時富有生機的地方一旦寂靜下來,本就會顯得很不自然。


    店內沒有燈光,明顯並不處在營業狀態。不僅這家超市,周圍的商店也全都關著卷簾門,附近的居民應該已經逃難去了吧。


    總之,原本我們還要先想辦法進入超市,這下也省掉這個工夫了。


    因為正麵入口的玻璃門已經被打碎了。


    「碎片都是飛向內側,所以應該是有人砸碎玻璃門,闖了進去吧。」


    加連看著散落在地上的玻璃碎片,沉著地給出了自己的推測。


    「那也就是說,有人在裏麵吧……」我轉過頭看著加連。


    為了避免碰到什麽人,是不是應該換個地方找食物呢……但我還在猶豫,加連卻已經離開後車座,跳到了地麵上。


    看著她若無其事地從車籃裏拎起了皮箱,我有點慌了神。


    「咦……要進去嗎?」


    被我這麽一問,加連用略感意外的眼神看著我。


    「不是要去找食物嗎?」


    「但是,既然裏麵可能有人,那還是去別處更好吧?做事如此粗暴的人,還是遠離為妙啦。」


    我也明白自己有點喪了膽,但一想到粗暴的人,腦子裏總是會浮現出繼父的形象,不由自主地就會警覺起來。


    「要是店裏有動靜的話我們立刻出來就行了,沒有的話不就不必擔心了麽?哪怕已經遭到過劫掠,這麽大的店裏總該有剩下的東西吧。」


    話音剛落,加連的肚子再次發出了可愛的響聲。於是她急急忙忙地轉過身,並朝著超市入口走去。


    她的行動方針與形勢分析十分中肯。但是剛才計劃用自行車逃跑時也是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所以我還是放心不下。而且她做事總顯得匆匆忙忙的,這也令我有些在意。


    她剛才說過自己隻是有一點餓,但實際上,也許是相當餓了吧。


    「等、等一下啦,加連!」


    我將自行車停放在超市門口,然後追了上去。畢竟沒辦法不管她,而且我也隻是在坐車逃難之前吃了一頓早飯而已。雖然出門時有帶食物,但全都放在了車裏,說實話現在自己也有點餓了。


    「——乃乃,安靜點。還有,要小心那些大塊的碎片,就算穿了鞋,應該還是很危險的。」


    正小心翼翼地準備穿過大門的加連小聲地提醒我說。


    「明、明白了……」


    我一邊對她的觀察能力感到敬佩,一邊點了點頭。她的言行總是莫名地有種可靠的感覺。


    明明個子那麽小,又不會騎自行車……她的自信與行動力究竟來源於哪裏呢?


    我們注意不踩到玻璃碎片,並踏進了昏暗的店內。


    店內彌漫著溫吞的空氣,聞起來有點像家裏的廚房。雖然還算不上腐臭,但總歸是可以嗅到一種生鮮食品的獨特氣味。大概是由於空調和冷氣被關掉,地下一層的食品發生了一定程度的變質吧。


    一樓看不到人影,也聽不見什麽聲音。但和指示牌上寫的一樣,商品櫃上擺放的都是生活用品,找不到任何食物。


    停止運作的電動扶梯處於正對著我們的方向,加連默不作聲地朝那裏指了指,大概是說想到地下的食品賣場去看看吧。


    雖然有點不太願意靠近腐臭味的來源地,而且也害怕遇到藏在地下的人,但如果要找食物,也別無選擇了。


    所以我朝著她點了點頭,躡手躡腳地走近了扶梯。


    之後立刻發現,有光線從陰暗的地下一層傳來。


    見狀,我恨不得立刻轉身逃走。


    看來就和車站的自販機一樣,雖然並沒有斷電,但因為用不到所以全都關掉了。但是,如果沒人的話,也就不需要點燈了。所以一定是砸破玻璃門的人點亮了地下的燈,然後在那裏掠奪過食物吧。


    問題在於,那個人是否還在下麵。如果在的話,那還是很不安全的,光是想確認一下,都伴隨著十足的風險。


    我害怕的並非危險本身,而是擔心隨之而來的意外狀況會導致我與加連的分離,所以隻想盡量遠離任何的麻煩事。


    我拽了拽加連的白大衣,試圖表達自己的退縮之意。但加連似乎不弄清楚就不肯罷休,依然向下踏了一階,彎腰窺探著樓下的動靜。


    沒有辦法,我隻好也隨著她朝下麵望去,同時警覺地豎起了耳朵。


    咯啦——


    接著,聽到了極其細微的腳步聲,但卻並非從地下傳來,而是從身後——也就是我們剛剛通過的入口方向!


    「——!?」


    我和加連同時屏住呼吸轉過頭去。


    然後,看到了一個正踩著玻璃碎片走進店內的人。


    那是個看著像是高中或大學生的男性,染著一頭金發,腰上還別著一串不知用來幹什麽的鎖鏈裝飾品。


    既不是想要抓住加連的西裝男,也不是我的繼父。所以雖然並非最糟糕的狀況,但我依然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如果能不和他發生任何交集直接逃掉當然最好,然而他就站在入口那裏,所以不太容易實現。既然玻璃門都被打碎了,就說明其它的出入口肯定都上了鎖吧。


    這時我發現加連偷偷地朝這邊瞄了一眼,於是立刻向前踏出了一步。


    總之必須先保護好加連,就算她還沒有同意我和她一起逃走,但那都無所謂。


    既然想和她在一起,就一定要好好保護她,用行動來贏取她的信任。


    為了不再形單影隻,為了繼續做一個壞人——而且,如果真的是她讓這個世界迎來了覆滅,我還希望報答她的恩情……為此,我甘願獻出自己所剩無幾的人生。


    雖說有點對自己的心態過度美化的嫌疑,但至少這些都並非謊言。


    「請問你——」


    我鼓起了勇氣,打算先聲奪人。


    咕——


    但這時,加連肚子裏的饞蟲再一次不合時宜地叫了起來。若是在平時,周圍的噪音足以將其掩蓋,但現在這種闃靜無聲的情況下,想要當做沒聽見實在是有些困難。


    這孩子果真是每到關鍵時刻就出糗,害得我頓時就泄了氣。


    看到加連慌慌張張地捂住肚子的模樣,金發男子的神情也開始有所緩和。


    「——你們也來找吃的?」


    說完,他大搖大擺地從緊張兮兮的我們身邊走了過去。


    「來吧,在這邊。」


    在走下三級台階之後,他又轉過身來,向我們招呼道。


    看來他是想帶我們去食品賣場,但我還在猶豫是否該跟他走。


    在居民全部逃難後,城裏已經沒有警察了,所以這裏已經成了法外之地,發生任何犯罪行為都不奇怪。為了能和加連一起迎接末日的來臨,我可不想陷入任何的麻煩之中。


    這時隻見金發男子苦笑了一下,就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一般。


    「別那麽神經質嘛,我是有伴兒的人,才不會對你們打什麽歪點子呢。」


    說罷,他先是聳了聳肩略表無辜,然後像是又想起了什麽事,進而補充道:


    「啊,這種時候應該我先報出名號才對嘛。我叫作戶田俊,現在高二,你們就叫我俊吧。」


    金發男子——俊作完自我介紹後,默默地等待著我們的反應。


    看起來他倒不像是個壞人,但要作出判斷還為時尚早。趁彼此之間的位置關係發生變化,或許還是趕緊逃掉比較好。


    就在我遲遲無法打定主意的時候,加連替我先開了口。


    「伴兒……是指女人?那她是你的女朋友嗎?」


    「別傻了,


    才不是呢!我們隻是青梅竹馬而已啦!」


    加連應該隻是想知道另一個人的性別而已,沒想到俊竟顯得有些不好意思。這麽一來多多少少能夠看出他和另外一個人是怎樣的關係了,於是我也在心中默默地歎了一口氣。


    ——還蠻有青春氣息的嘛。


    在高中二年級的時期,這種青澀的男女應該不在少數吧。隻是我與戀愛生來無緣,所以他害羞的樣子,在我看來可謂相當耀眼了。


    順帶一提,原因在於我對男性過剩的警戒心。為了避免碰到像繼父那樣的人,我始終刻意保持著與男生之間的距離。至於女生,雖然我並沒有特意疏遠她們,但由於我總是把一切精力都放在自己身上,所以大概她們都覺得我是個很冷淡的人。也是因此,我從沒交到過關係親密的朋友。


    「乃乃,既然有其他的女生,那麽應該還算安全。」


    就在我感懷往昔的時候,加連小聲對我說道。


    「啊,也許吧。那麽,要跟他走嗎?」


    被我這麽一問,加連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看來為了填飽肚子,她寧願冒上一點風險。


    「商量好了就走吧,下麵都是些很好相處的人,你們不要擔心。」


    說完這句話,俊再次轉過身走下了電動扶梯。看來就算壓低了音量,他還是聽到了我們的談話。


    我和加連先是對視了一眼,然後便跟了上去。在他身後仔細觀察了一下,才發現他肩膀很寬,頸部粗壯,想必平日裏也有在從事體育運動。


    如果真有個什麽萬一,該怎樣打倒他呢——就在我忙著居安思危的時候,加連又對著他的後背問道:


    「你是說,除了你和你的女伴之外,還有其他人在下麵?」


    看來,加連是對俊說的那些「很好相處的人」產生了懷疑。


    「嗯,有三個大叔。我和小幸——啊,就是我那個伴兒——來的時候,他們正在樓下開酒宴。在那之後,還在廚房做了菜分給我們吃呢。」


    聽了他的話,加連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那麽,砸壞入口那扇玻璃門的就不是你……而是他們當中的某一個人?」


    「啊?這——我就不太清楚了……也從沒問過。話說啊,那又怎麽了?」


    說罷,俊有些變了臉色,隱隱散發著敵意與反感,似乎是在警告我們不要批判他認為「很好相處」的那些人。


    「——沒什麽,我並不打算譴責這一行為。隻是,即便是在特殊情況下,第一個做出打碎玻璃這一決定的人,依然具有一定的危險性。所以考慮到我們的安全,希望能夠事先對他有所戒備——這樣的想法難道有什麽問題嗎?」


    但是,加連卻沒有避開視線,並態度強硬地如此反問道。她那副麵對年長男性也毫不退縮的模樣,顯得格外的成熟。


    真令人佩服——要怎樣才能成為如此自信的人呢?即使是研習過武藝的我,麵對身體強壯的男性也要畏懼幾分。加連一定是擁有一顆難以撼動的強韌心靈吧。


    我十分好奇,究竟是什麽支撐著她的這顆心。


    「……好像確實沒什麽問題。那好吧,萬一出了什麽危險的事,就由我來負起責任揍扁他們。這樣總該放心了吧?」


    俊仔細思考之後,一本正經地回答道。雖然自然而然地說出「揍扁」這種話的他,看上去也足夠危險了,但加連卻顯得毫不介意地點了點頭。


    「嗯,那就拜托你了。」


    她的話讓我莫名地冒出了一絲怨氣。


    看到加連對除我之外的人提出請求,讓我有些不開心。


    這種感覺我很熟悉,就像母親跟繼父開始交往的時候一樣。


    那時候的母親對我有些漠不關心,那讓我感到非常的不甘心。


    大概當時的我,是對繼父產生了嫉妒吧。


    那麽,大概現在也——


    「……乃乃?」


    就在我怒視著俊的後背時,加連突然用充滿疑惑的語氣叫著我的名字。


    「怎、怎麽了?」


    我這才如夢方醒,扭頭看著加連。於是她在確認俊已經走遠之後,彎下腰來,把臉湊到了站在更低一級台階上的我耳邊。


    頓時,某種像香水一般略帶甘甜的氣味撲麵而來。對突然逼近到眼前來的加連,我的心不禁為之怦然。因為從沒交到過關係密切的朋友,我對這樣的距離感並不是很習慣。


    「——地下似乎有好幾個人,但他並未將其視作威脅。有可能他才是最危險的人,一定要記得多加小心。」


    我的耳朵在加連的氣息撫摸下覺得癢絲絲的。同時,得知她並不信任俊,也讓我感到有些高興。


    「嗯、嗯……」


    在細細品味著心中雀躍感的同時,我點了點頭。


    但是,我也同樣尚未獲得加連的信任。畢竟,她剛剛才說自己無法理解我講的話。因此,必須盡快找個機會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講給她聽。


    另外,繼父和西裝男的問題也還沒有得到解決,甚至連通往樓下的這條路,都還不知道是否安全。


    我一邊提醒自己必須提起精神來,一邊來到了地下一層。整個樓層的燈並沒有都亮著,扶梯周邊依然十分昏暗。從平麵圖看來,亮著燈的是收銀台附近的區域。


    除了在一樓聞到的腐爛氣味變得更加濃烈之外,另一種味道也撲鼻而來。


    「好重的酒臭味……」


    加連皺著眉頭說道。


    沒錯,地下充滿了嗆鼻的酒味,而且十分悶熱。果然空調已經被關掉了。


    說實話,令人作嘔。


    在家裏也經常聞到這樣的味道——而且往往伴隨著繼父的怒吼和母親的悲鳴。


    「那幾個大叔,一直在那邊喝酒來著。」


    俊苦笑著朝點燈的方向走去。


    環顧四周,發現麵包、副食和生鮮食品的貨架都是空空如也。隻是並沒有被洗劫過的痕跡,也許隻是逃難之前賣光了吧。


    但是,飲品和糕點類還剩了不少,貨架前的地麵上還散落著空瓶與包裝袋,大概是入侵者隨手扔在這裏的吧。蔬果區的展台上還堆放著不少商品,大概一樓聞到的腐臭都是從這裏傳來的吧。


    至於亮著燈的位置,似乎是酒類商品的貨架。周圍丟著大量的空罐,確實有開過酒宴的感覺。


    「咦,怎麽不在……喂——!都跑到哪兒去啦——?」


    被俊這樣大聲一喊,幾個男人手持酒瓶從貨架後麵走了出來。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起來。


    「喔,阿俊呀。怎麽,又帶了另外兩個女朋友來啊……看到你這樣,小幸會哭的哦?」


    首先開口的是一個身穿西裝,年齡大概四十多歲的中年男性,看樣子應該是個上班族。瞧他滿臉通紅的樣子,想必已經喝了不少。


    雖然麵相還算和善,但麵對一個醉醺醺的人,我依然隻會感到不愉快。


    「才不是啦,在上麵碰到她們,就帶過來了。她們好像肚子餓了,隨便拿點吃的應該不要緊吧?」


    「……隨便拿,隨便拿,用不著問我們。反正我們也是擅自跑進來吃吃喝喝的外人而已。」


    緊接著作出回答的,是一個頭發蓬亂,胡子拉碴的男人。他穿著一身蓬鬆變形的舊衣服,讓人一看就不想和他打交道。雖然被頭發和胡須遮住了臉,但憑感覺,他應該是在場年紀最大的人。


    「那我就再去後廚做幾樣菜來吧,正好下酒菜應該也不夠吃了。」


    最後,一個貌似三十幾歲,微微發福的男性帶著溫和的笑容說道。他的語調聽起來很平穩,看來還沒醉到其他那兩個人的程度,穿著打扮也還算整潔。即使


    如此,也還是不能放鬆警惕。


    在他拿著罐頭和速凍食品朝著後廚方向走去之後,俊像是在找什麽人一樣左顧右盼起來。


    「小幸還是沒回來嗎……」


    聽到他的這聲嘀咕,上班族大叔顯得有點擔心地皺起了眉頭。


    「怎麽,你還是沒找到小幸嗎?」


    「嗯……在去上麵幾層找了一圈之後,還到外麵去看了幾眼……」說著,俊愁容滿麵地撓了撓頭。


    見到他這個樣子,加連開口說道:


    「幸小姐出了什麽事嗎?」


    「嗯,很有可能……之前離開之後就再也沒回來——對了,你們有沒有見過她?她大約這麽高,還染了發——」


    俊伸手在介於我和加連之間的高度比劃了一下。我屬於個子很高的人了,因此幸小姐的身高基本處在女性的平均水準。


    看來俊是在出去找他的青梅竹馬時遇到了我們。


    「沒有,在這附近都沒見過任何人。」


    聽了加連的回答,他又開始焦躁地抓著頭皮,並轉過了身。


    「是嗎……那我還是再去找找吧。」


    「啊,等等!」


    見他要走,我趕緊叫住了他。


    「怎麽啦?」


    看到他愣頭愣腦的樣子,我不禁生起氣來。


    難道他已經忘記自己剛才說過的話了嗎。約好萬一這裏的大人們做出什麽奇怪的舉動,他會負起責任保護我們來著,現在竟然轉身就要走,真是難以置信。


    但如果就這麽直說,搞不好會惹他生氣,所以我隻好強忍怒火,謹慎地對他說道:


    「剛才那個人要把東西做好應該還需要時間,所以我們也來幫忙一起找吧。順便去找點除了食品之外需要的東西——」


    說到這裏我轉過頭,以眼神來征求加連的意見。


    最好不要兩個人留在一群醉漢身邊,不僅濃烈的酒味令人惡心,成年男性的存在本身也足夠令人畏懼。一旦鬧騰起來,就跟野獸一樣難以控製。


    加連立刻對著我點了點頭,看來她也一樣想要離開這裏。


    「我們就在店裏四處看看,同時尋找幸小姐,你就把重心放在剛才沒去過的地方吧。」


    聽了加連的話,俊將雙臂環抱在胸前思索了一下。


    「那……我去後勤區看看吧,也許她是被困在員工用的廁所裏了。」


    說完,他走向了發福大叔剛剛去的方向,看來那裏也可以通往後勤區。


    而我和加連也在被醉漢們糾纏住之前,快步離開了這裏。


    「要先在這層看看嗎?今後用的食物也都要準備好才行。」在回到扶梯的位置後,我對加連說。


    在我看來,這句話同時也是在表達自己想要繼續跟隨她的意願。


    但是,加連並未多想就搖了搖頭。


    「如果要準備今後用的食物,就要先找到用於存放它們的背包才行。我記得二樓有服裝類商品,就先去那裏找找看吧。」


    和我走一步算一步的莽撞性子一比,她富有遠見的思維方式實在令人佩服。


    「哇,真不愧是——」


    天才……剛要這麽說,突然想起用這個詞可能會惹她生氣。


    「真不愧是什麽?」


    「沒什麽……我是說,你真聰明啊。」


    我忙不迭地換了個說法,於是加連顯得很無奈地歎了口氣。


    「這和聰不聰明沒有關係,乃乃隻是根本不肯去動腦而已。」


    說完,加連就開始順著扶梯向上走去。


    「……確實是這樣。」


    我被她教訓得啞口無言,隻能灰溜溜地跟在她身後。


    停止運行的電動扶梯每一級都比較高,爬起來很容易累。由於從自行車下來之後我一直沒有休息,大小腿的肌肉都有些使不上勁。加連拎著皮箱似乎也是一副很吃力的樣子。


    但現在隻有我們兩個人,終於可以靜下心來聊一聊了。哪怕再累,也不能浪費這樣的機會。


    「話說,加連——關於剛才我說的事啊……」


    剛到二樓,我立刻展開了行動。


    「剛才是指什麽時候?哪件事來著?」加連看著平麵圖反問道。


    這一層的電燈雖然全都關著,但因為有窗戶,室外灑進的光芒讓周圍並不像地下那樣陰暗,平麵圖上的文字也都能夠正常閱讀。看來,箱包類商品似乎就在扶梯的反方向。


    我用手指撓了撓眼罩,然後做了個深呼吸,並略顯遲疑地回答:


    「就是……我剛才不是說感謝加連把世界變成了這樣嗎?但是加連卻說難以置信……所以我就想好好跟你解釋一下,自己為什麽會產生這種想法……」


    在兩人並肩走向箱包賣場的途中,我偷偷以餘光窺探著加連的臉。


    「哦……那件事啊,其實我也覺得自己下結論太早了。無論是多麽難以理解的現象,隻要加以剖析,就可以分解為多個能夠理解的部分……這才是身為學者應該擁有的最基本態勢呢。」


    「學者?」


    「——因為我隸屬於大學的研究室嘛。」


    「哦……所以才穿著白大衣?」


    「我最初也說過了,這隻是平時穿著防寒用的,我在研究室穿的是別的衣服。隻要和製服一起穿在身上,就不會被錯認為小學生了——慢、慢著,怎麽說起我來了?不是乃乃有事情要向我解釋嗎?」


    說罷,加連滿臉通紅地瞪著我。


    雖然基本上都是她自己暴出來的,但我還是先說了句「抱歉抱歉」,然後開始一五一十地娓娓道來。


    在尋找合身背包的同時,我將自己的家庭情況,原本追求的夢想——以及眨眼之間失去了這一切的來龍去脈都講了一遍。隻是沒提到母親的消失以及正在躲避繼父的事情,因為那和我接受世界末日的理由無關。而且說實話,我自己也還未能將這幾件事消化到可以對他人講述的程度。


    「——總之,大致就是這樣……因為那場交通事故,所有的一切都破滅了。」


    「這麽說,那隻眼睛……」


    加連望著我被眼罩覆蓋的左眼,露出了複雜的表情。


    這是她第一次提及我的眼睛。大概至今為止,她都意識到那是我最不願被觸及的部分,所以才刻意避而不談吧。


    「嗯,已經看不見了。我的夢想也和左眼一樣,再也沒有恢複的希望。所以,我才會渴望著破滅——讓我,以及世上的一切。於是,這個願望變成了現實……如果這真的是加連做的,那我真的打從心底裏感謝著你。因此之所以我想和加連在一起,不僅僅是因為害怕寂寞,更是為了報恩。」


    在聽我把想說的話都說完後,加連微微地歎了一口氣。


    「——是嗎,這樣我對乃乃多少算是有所了解了。」


    「那麽,你能理解我的想法了嗎?」我滿懷期待地注視著加連。


    於是,她顯得有些困擾地搔了搔臉蛋。


    「這……還不清楚。我確實可以想象你的心情,但還無法完全理解。」


    「是嗎……」


    雖然她的回答令人感到遺憾,但也合情合理。人與人並不是能夠如此簡單就相互理解的。畢竟,我對加連的事情也依然不太了解。


    「如果要說真正想法的話——那我還是覺得並不公平。」


    加連找到了一個中意的背包,一邊檢查內部構造,一邊怯怯地說道。


    「不公平……是指哪裏不公平?」聽到她表示否定的話語,我不安地問道。


    「我這麽說,也許乃乃聽了會生氣——我明白乃乃至今為止的生活中充滿了痛苦……但長遠來看,這


    些不幸都很有可能隻是暫時性的。」


    加連不敢看我,始終把視線埋在背包裏。


    「說不定……在長大之後,乃乃還有機會邂逅更龐大的幸福,足以令你忘記如今的所有不幸。一旦想到那樣的機會都已經被徹底剝奪,就不應該對眼下的狀況表示感謝。所以我如果接受了你的幫助,那對你就太不公平了。」


    在有些饒舌地如此回答之後,加連抬起頭來,戰戰兢兢地望著我的臉。


    雖然她似乎已經把話說得相當簡潔明了,但我暫時還沒能徹底消化所有的內容,所以為了爭取整理思路的時間,隻好露出了一個曖昧的笑容。


    「怎麽說呢……你講話就像老師一樣啊。」


    「——這……對不起,我很自以為是嗎……」


    可能是擔心自己說過了頭,加連顯得很過意不去地低下了頭。


    「啊,我並沒有生氣啦。我知道加連說的話都很有道理,也明白自己的想法很不成熟……但是——」


    這可能並不符合邏輯,但我還是想要做出一個反駁。


    「未來的自己,和毫無關係的外人有什麽區別嗎?現在的我,就隻能想到現在的事而已。」


    聽了這句話,加連先是吃了一驚,然後緩緩地露出了微笑。


    「——或許真是這樣吧。我好像也是一樣……從來沒想過以後的事情。」


    她用含有悔意的口吻如此說道,然後將手中的背包遞給了我。


    「可以背一下讓我看看嗎?」


    「咦,給我的?」


    我一直以為她是來找給自己用的背包,所以不由得吃了一驚。


    「實話說,我完全沒什麽體力。所以能帶得動的,也就隻有這個而已。」


    加連指了指放在腳下的皮包,然後露出了一個調皮的笑容。


    「自行車的車籃也不大,所以就隻帶這一個背包吧。在需要走路的時候,就拜托你拿行李嘍。」


    「……真的可以嗎?」我有點難以置信地問道。


    她這麽說,就等於是同意讓我跟她一起走了吧?


    「嗯,畢竟有人幫忙的話,確實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而且,聽了乃乃的話,讓我覺得,或許我們還是公平的。」


    「公平……」


    雖然不太明白,但好像從初次見麵開始,加連就始終很執著於這個詞語。


    「我和乃乃都是不懂得考慮將來的人——這樣一想,還是蠻公平的。」


    加連的神情宛如雲開霧散,先是拉起了我的手,然後用打消了疑慮一般的聲音如此說道。


    至此,心中的喜悅終於難以遏製地擴散開來。


    可以與她同行……可以和她在一起,想到這裏,一湧而上的安心感就讓我幾乎濕了眼眶。


    我連忙伸手擦了擦眼角,任由她那微弱的力道牽引著自己的身體。


    她對我的認同,令我感到由衷的歡喜。


    「要回地下嗎?」我見她正朝扶梯的方向走,於是問道。


    「在那之前,先繼續四處看看吧。我們還需要不少東西呢,比如牙刷和手機充電器之類的……另外,還要幫忙找幸小姐才行。」


    「啊,確實……」


    我隻想著該如何把自己的事情說清楚,而完全把俊拜托的事情忘在了腦後。


    於是,我先大聲呼喚了一下她的名字,結果毫無反應。


    「她似乎不在這裏。」加連小聲地說。


    看著她的側臉,我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對了,加連想去的地方是哪裏?離這裏很遠嗎?」


    既然她提到需要生活用品,就說明那不是一天就能到的地方吧。但那樣的話,我反而開始擔心那是不是騎自行車能到得了的地方。


    「雖然有點遠,但騎自行車應該沒問題。大概……在一切結束之間,可以到達那裏。」


    一切結束之前——那大概是指世上所有人都消失掉之前的這段時間。如果相信電視上提供的情報的話……就是四天。


    直到剛才為止,我都隻當這四天是通往末日的途經站,隻盼這段時間趕快過去。但是現在,這變成了能夠與加連相伴的時間。


    這雖然令人高興……但不知為何,同時也感覺到了一絲酸楚。


    對於這突如其來的感情,我略感困惑。


    這時,加連以一個像是在遙望著終點般的縹緲眼神,宣布了旅途終點所在的位置。


    「我的目的地是東京,那裏有一個我必須見到的人。」


    「誒——?」


    聽到東京這個地名,我吃了一驚。因為,那是個已經被濃霧徹底吞噬的地方。


    但更令我感到動搖的是,她所說的那個必須見到的人。


    一陣莫名的躁動開始襲卷我的胸膛。


    看來,至今為止我都隻是在自唱自和而已。


    加連擁有她的目標,有一個想見到的人,所以並不會直到最後都和我在一起。


    是嗎……原來是這樣啊。


    雖然感到遺憾,感到寂寞,但也沒有辦法。那就能送多遠,就送她到多遠吧。


    隻要能夠盡可能地與加連在一起,不就足夠了嗎——


    我在內心深處不停地寬慰著自己,並且回答道:


    「——嗯,明白了,我們一起去吧。」


    ◇◆


    在三樓,我們收獲了從書店裏找到的地圖,以及在角落的手機店裏發現的充電器。在二樓拿了手套以及替換用的內衣。接著又從一樓拿了些牙刷、紙巾之類的生活用品。


    最後回到地下,又塞了些餅幹之類的食品之後,背包就已經滿滿當當的了。


    把它往身後一背,頓時差點被壓塌肩膀。我開始想是不是隻帶一瓶水比較好,但要重新裝包又太麻煩。


    一開始還覺得這麽做就像小偷一樣——不,事實上這本來就是趁火打劫——所以頗有犯罪感,但漸漸地也就開始無所顧忌了。


    不僅是由於自己本來就立誌做壞人,更是因為這種行為令我產生了一種難以解釋的爽快感。


    看來,破壞限製與規矩,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在我就讀的學校也存在被稱為不良少年的學生,這下我算是明白為什麽他們一年到頭總是看上去樂顛顛的了。


    當然,加連這個共犯者的存在也是使我感到興奮的一大原因。


    「這樣就準備好了。那……接下來怎麽辦,乃乃?」加連壓低聲音,一臉嚴肅地問道。


    「嗯……?什麽怎麽辦?」我有些不明就裏。難道我們有漏掉什麽嗎?


    「就是說,還要不要回去見那幾個醉漢啊。既然已經把該準備的東西都準備好了,我們完全可以直接一走了之啊。」


    「咦,但是,是不是應該把沒找到幸小姐的事告訴他們?」


    因為沒考慮過直接走人,所以我下意識地如此回答道。但轉念一想,加連說的也很有道理。畢竟,要是被那群醉鬼纏住,估計會難以脫身。既然我們的目的地是東京,最好避免在沒必要的事情上浪費時間。


    根據車站的指示牌來判斷的話,這裏應該是群馬縣。靠騎自行車是否能及時抵達那裏,目前還很難說。


    更何況……我原本就害怕和成年男性打交道,總是會無意識中盡量避免與他們來往。但又覺得這麽做其實是一種逃避——就像是在重複從繼父麵前逃走的那個錯誤一般,所以才會無形中產生強烈的抵觸感吧。


    見我苦思不決,加連隻好無奈地笑了笑。


    「既然乃乃這麽說,我們就回去吧。世界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就盡量不要再留下更多遺憾了。但是,如果還是沒有人發現幸小姐的話


    ——」


    「……的、的話?」


    「……不,先不說這個了,應該隻是我想太多了吧。而且,就算真的發生什麽萬一……」


    加連搖了搖頭,一邊自言自語,一邊隔著白大衣摸了摸自己的腰間,然後就朝亮著燈的方向走去。


    「加、加連?」


    我一頭霧水地追了上去,但加連還是沒有對我作任何解釋。


    「喔,終於回來了啊,飯已經做好了哦!」


    剛一回到酒類商品的貨架前,坐在地上享受酒宴的上班族大叔立刻向我們揮了揮手。緊跟著,亂發大叔朝我們瞥了一眼,發福大叔則是抬起手示意我們過去。


    隻見他們圍坐成一圈,中間擺著各種用罐頭和速凍食品做成的簡單菜肴。一股香味傳來,讓我不禁覺得肚子更餓了。


    俊仍然沒有回來,估計還在找他那個女伴吧。其實原本打算一旦發現俊不在,立刻就離開這裏,結果卻先被他們發現了,所以也就錯失了良機。


    盡管心裏一萬個不願意和一群成年男性混在一起,但事已至此,也隻能做好覺悟了。俊應該也快回來了,隻要忍到那個時候就夠了。讓醉漢代為轉達總覺得不放心,還是親自把沒找到幸小姐的事告訴俊比較妥當。


    「嗯……那就打擾了。」


    我和加連肩並肩坐在他們讓出來的空位置上,然後一邊道謝,一邊從發福大叔手中接過了一次性筷子和紙盤。


    食物都是放在同一個盤子裏,所有人一起夾著吃,所以應該不用擔心裏麵有什麽奇怪的東西。


    雖然不知道剛才加連想說什麽,但我同樣沒有放鬆警惕,飲料也隻從旁邊找了一瓶未開封的茶。


    「不用客氣,盡管吃吧!要是不夠的話,再讓矢原去給你們做,不要擔心!」


    上班族大叔一邊大笑,一邊拍著發福大叔的後背——他的名字似乎是矢原。


    「我可不是你們的廚師啊……啊,但如果是為了可愛的女孩子的話,要我做什麽都沒問題啦。」


    雖然嘴上發著牢騷,但矢原先生依然露出了一副遊刃有餘的笑容。


    「哦、哦……」


    從中年大叔的口中聽到「可愛」這個詞,讓人有種莫名的抵觸感,我隻好皮笑肉不笑地隨口搪塞了一下。


    至於加連,明明剛才還一副心有城府的樣子,現在卻是一言不發地隻顧埋頭吃飯,看來她真的是餓壞了。


    「請問……你們為什麽不去逃難呢?」為了免於尷尬,我隻好隨便問道。


    「……逃了又能怎樣。」


    穿著邋遢的亂發大叔先是仰頭將紙杯裏的啤酒一飲而盡,然後小聲嘀咕道。


    我正擔心是不是惹他不高興了,矢原先生立刻陪上了笑臉:


    「啊,他這人無論對誰都是這個態度,你們別在意。但雖然嘴裏不饒人,卻並沒有趕我們走,所以說不定還挺怕寂寞的。」


    聽了矢原先生的話,亂發大叔盡管小聲罵了句「真多嘴」,但也並未加以否定。矢原先生也在給他又倒了一杯啤酒後回答道:


    「其實我本來也在逃難來著……我來自山那邊的城鎮,那裏的霧視率已經相當低,一起逃難的家人們也都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聽到這裏,加連終於停下了筷子,抬頭看著矢原先生。


    「也就是說……是升華了嗎?」加連一臉沉重地問道。


    於是,矢原先生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我想……大概是吧。就在離開家門,坐到車上這一眨眼的工夫裏,所有人就都消失了……但我並沒有去找他們,而是害怕得一個人逃走了。不過在逃到這裏之後……就已經變得什麽都不在乎了。」


    矢原先生幹笑了兩聲,將杯裏的啤酒一口灌進了肚裏,然後雙目無神地長歎了一口氣。


    但是,上班族大叔像是要緩解沉重的氣氛一樣,把手放在了矢原先生的肩膀上。


    「別垂頭喪氣的嘛,多喝一點,把糟心的事都忘了吧!」


    「鹿川先生……」


    矢原先生對著上班族大叔——鹿川先生微微點了點頭。


    緊接著,鹿川先生拿了個新的紙杯,倒滿了日本酒塞給矢原先生,然後對我們說:


    「跟矢原相比,我和峰大爺就輕鬆多了,畢竟早就沒有什麽可失去的東西了。」


    鹿川先生指了指被他稱作峰大爺的亂發大叔,並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哼。」


    峰大爺一臉不悅地扭過了頭,什麽也沒說。但鹿川先生滿不在乎地繼續說道:


    「我呢,先是被公司開除,然後又被家人拋棄,成了個徹底一無所有的人。但每天還是不死心地穿著西服,準時出門,結果卻沒事可做,從早到晚躲在公園裏喝酒,完全是廢人一個……然後,就是那個時候認識了峰大爺,也就是說,我們兩個都是公園一族啦!」


    話音剛落,峰大爺立刻接了一句「誰跟你是一族啊」,但醉醺醺的鹿川先生似乎並沒聽見,依然笑個不停。


    「哈哈,現在和那時候相比,根本沒什麽變化……所以啊,現在的狀況對我可是一點傷害都沒有。倒不如說,就衝可以不用付錢隨便喝酒這一點,反而可謂是逍遙自在的人生贏家了!」


    「……真能胡扯,明明隻是沒東西可輸了而已吧。」


    峰大爺板著一張臉,把倒空了的啤酒瓶粗暴地擺在了身邊。


    看著他們,我這才發現,留在這裏的人,都已經陷入了絕望之中。


    之所以留下,是因為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他們隻想靜靜地等待末日的來臨,就和遇到加連之前的我一樣。雖然對喝醉的成年人依然懷有反感,但想到我們都屬於同一類人,說不定可以對他們稍稍卸下一點防備。畢竟,他們並沒有像繼父那樣不遺餘力地粉飾自己的外在。


    但我扭頭看了看加連,卻發現她依然沒有動筷子,而且露出了一副嚴峻的表情。


    她究竟是怎麽了?我正想問她,卻正巧看到通往後勤區的大門被推開。


    ——終於回來了。


    隻見俊一臉憔悴地從營業時隻有員工才能進入的後勤區回到了店內。


    他邁著沉重的步子回到了我們身邊,並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不行啊……小幸這家夥,到底跑到哪裏去了?」


    「是這樣啊——還是沒找到幸小姐嗎。」加連將紙杯放在地上,意味深長地說道。


    這麽說來,加連好像剛才就在設想沒找到幸小姐時的狀況……她究竟有何打算呢?


    「我可以問一件事嗎?」


    就在俊貌似在猶豫是該坐下還是該繼續去找人的時候,加連開口問道。


    「好啊,什麽事?」


    「你和幸小姐為什麽要來這裏?」


    加連剛才也對別人問過同樣的問題,看來她很看重這一點。


    被這麽一問,俊避開了眼神,有點害羞地回答道:


    「其實,我們本來也和家人一起逃難來著……但小幸實在是放不下玉吉——啊,就是她養的貓——說不能丟下它不管。我擔心她一個人偷偷跑掉,所以幹脆就跟著她一起回來了。」


    「……是嗎,看來你們兩個都是好人。」


    被加連這麽一誇,俊先是臉紅了一下,然後立刻又露出了滿麵愁容。


    「隻有小幸是好人啦。但是……既然找這麽久都找不到,大概她真的消失了吧。」


    俊的口吻,顯得很寂寞,也很傷感。


    確實照情況看來,我也覺得這種可能性是最高的。


    但是,加連卻果斷地說道:


    「不,這附近的霧濃度並不高


    ,所以是不會引發升華現象的。」


    「是嗎……?」俊眉頭緊鎖地看著加連。


    她這種說法,就像是知道人消失在霧中的原因一樣。但如果確實是加連造成了現在的狀況,那反而不知道才奇怪。於是我沒有插嘴,默默地等待著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加連似乎也覺得自己有些說漏了嘴,於是稍微清了清嗓子,並繼續說道:


    「——這隻是我的推測而已。但總之,我並不認為幸小姐已經消失。你真的把店裏的每個角落都找遍了嗎?」


    「呃……是啊,裏裏外外都找了個遍。」


    雖然有些摸不清狀況,但俊還是頗有自信地回答道。


    「是嗎。」加連小聲說,然後做了個深呼吸。


    看樣子,她似乎做好了某種心理準備,所以我也跟著鎖緊了眉頭。


    她究竟打算做什麽呢——


    「我覺得,大概你還有所疏漏,比方說——原本就不應該有人的地方。再具體一點的話……像這樣的商店,後廚應該有大型的冷藏室吧?」


    倏地,脊梁上湧起一陣惡寒。


    加連話音剛落,周圍的氣氛也隨著陡然一變。


    這變化實在過於突然,而他們的行動也過於迅速。


    旁邊突然響起酒瓶砸碎的聲音,我轉頭一看,隻見俊正雙眼無神地倒向地麵。


    在他的身邊,是麵無表情地緊握著碎酒瓶的鹿川先生。


    「你們——」


    我剛想起身,旁邊的矢原先生就擒住了我的胳膊,並將我麵朝下方按倒在地。


    我被他的力量與體重完全壓倒,再怎麽嚐試掙紮,也隻會讓關節產生劇痛,根本無法脫身。


    而且直到這個地步,我仍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


    剛剛還在談笑風聲的大人們,突然之間變得判若兩人——不,簡直就像變成了另外一種生物。


    我奮力扭動著脖子查看周圍的狀況,隻見鹿川先生和峰大爺正一起壓在俊的身上,並正要用繩子之類的東西把他綁起來。


    身材最為瘦弱的加連雖然被晾在一旁,但想必她也沒有辦法救我們吧。


    矢原先生熟稔地利用自己的體重,徹底剝奪了我的行動能力,恐怕他是有柔道經驗。這麽一來我真的是無計可施。鉗住雙手的那股力道喚醒了我內心的恐懼,大腦也漸漸變得一片空白。


    這麽下去,加連也會——


    在想到這一點的瞬間,襲遍全身的惡寒令我立刻清醒了過來。


    等那兩個人徹底製伏了俊,大概就會對加連下手了吧。


    那樣可不行,絕對不行……我不能容忍。


    如果加連受到傷害,一定會——令我也感到痛苦。


    所以,為了避免這個最最可怕的結果,我不顧一切地大聲喊道:


    「加連!快逃——」


    但是,另一種聲音掩蓋了我的話語。


    那就像是某種力道一瞬間撕裂了空氣,所發出的轟鳴。


    轉瞬之間,這個聲音控製住了周遭的一切。三名大人,拚命掙紮的俊,大聲叫嚷的我,都完全停止了動作。


    然後,所有人都緩緩地將視線投向了發出聲音的源頭。


    隻見加連正將一塊黑色的金屬高高舉過頭頂。那是在電影和電視劇當中經常見到,但在日常生活中絕不可能出現的東西。


    「槍……?」


    不知是誰戰戰兢兢地如此說道。


    於是,加連放下了手臂,並將槍口對準了壓在我身上的矢原先生。


    「離乃乃遠一點。」


    隨著一聲簡短的命令,矢原先生先是「哈、哈哈……」地幹笑了兩聲,然後舉起雙手,從我後背上移開了自己的體重。


    在那之後,我有一陣子無法做出反應,但看到加連向我招手示意,立刻如夢方醒地跑了過去。


    因意想不到的方式而獲救的驚訝,重獲自由的安心,對大人們的憤怒和憎惡,同時奔湧在心中,我強忍著種種衝動,與加連並肩而立。


    仔細一看,加連的肩膀正在微微顫抖,一定是為了救我,才拚命地鼓起了勇氣吧。


    想到這裏,我伸出手來,抱住了她的肩膀。


    ——所有的負麵情感,都被喜悅衝淡了。


    她明明有機會逃走,卻依然選擇了救我。


    即使持有武器,這也並非理所當然能夠做到的事。隻要看著她就能明白,扣動扳機是一件多麽不容易的事。


    在我的臂彎中顫抖著的小小肩膀,正詮釋了加連做出的是多麽艱難的抉擇。


    她以眼神對我表示了感謝,然後轉而將槍口瞄準了鹿川先生和峰大爺。


    「你們也一樣,立刻放了他。除非——你們想立刻以痛苦的方式死在這裏。」


    聽了加連的警告,他們也放開了俊,並退到了遠處。


    看來哪怕是在絕望中等死的大人,也不願意被槍擊中。


    三個人都同樣露出了一副謙卑的笑容。想起他們剛才也是以同樣的速度突然變身為野獸,我不禁對人類的善變產生了某種近乎憤怒的感情。


    被釋放的俊滿臉通紅地站起身來,二話不說地給了鹿川先生一拳,接著騎在被打倒在地的鹿川先生身上,還想繼續揮拳的時候,卻被加連厲聲製止。


    「如果還想救幸小姐的話,就把這種事情暫且延後,先把他們幾個都綁起來吧。」


    說著,加連瞥了一眼他們準備的聚丙烯打包帶。


    「啊……嗯。」


    聽到幸小姐的名字,俊立刻恢複了理智,並撿起了打包帶。


    在俊一一捆住他們手足的過程中,加連也依然沒有放鬆警惕,直到確認所有人都被綁得嚴嚴實實之後,她終於長出一口氣,並放下了槍口。


    「……好了,趕快去冷藏室看看吧,她應該還活著。」


    加連話音一落,俊立刻點了點頭,並衝向了後勤區。


    而我先是看了看被綁住手腳歪在地上的三個大人,然後問道:


    「加連,這……是真槍嗎?」


    我戰戰兢兢地指了指手中的黑色金屬塊。


    於是,她苦笑著點了點頭。


    「嗯,是從護送我的那些人——也就是吃了乃乃一記飛膝撞的那個男人的同伴身邊逃走時,偷偷借來的。幸好裏麵確實裝了子彈。」


    說完,她把手槍塞回了白大衣的內側。


    雖然針對這個武器,我還有更多想問的問題,但看她似乎不想再解釋下去了,所以我也沒有再繼續追問。


    沒有辦法,我隻好換了另一個問題。


    「加連一直在懷疑這幾個人嗎?」


    聽了我的問題,加連點了點頭。


    「我們和俊先生最初來到這裏時,他們不是從貨架後麵走出來的嗎?就像是躲在那裏一樣……而且,拿酒瓶的方式也很奇怪。」


    「拿酒瓶的方式?」


    我當時一點都沒注意到,所以隻好拜托她仔細說明。


    「就像這樣……倒握著瓶口的位置,大概是打算像剛才一樣將俊先生打倒吧。但是因為有我們在,所以隻好暫且作罷……」


    加連用動作向我演示了一下,然後看了看散落在地麵的酒瓶碎片和灑在周圍的啤酒。


    「但是,他們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至於這個,不如咱們來直接問他們自己吧。」


    躺在地上的幾個人雖然聽到了加連的話,但卻避開了視線,不肯回答。但是見到加連將手伸向白大衣內側,矢原先生連忙開口說道:


    「我在後廚做菜的時候,那個女孩一個人過來說要幫忙……我一時衝動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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