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已經曆了一輪東升西落,她卻依然紋絲未動>


    鏈條隨著踏板的轉動,發出了輕快的摩擦聲。


    輪胎伴隨著低沉的摩擦音劃過柏油路麵,將載著我和加連的車體送往前方。


    每到轉彎和上坡時,車體都會不堪重負地吱呀作響。即使是體重較輕(自認為)的15歲女生,兩個人的分量對自行車來說或許還是有些超載。


    天空呈現出由藍至橙的漸變色,被雲層遮住半邊臉的夕陽正漸漸西沉。光芒雖然耀眼,但卻很溫暖,緩緩地滲透了在寒風與霧氣中愈發冰冷的皮膚。


    目前我正行駛在平時騎自行車無法進入的機動車專用車道上。


    這裏並非高架橋,而是在地麵直接堆起高台修成的單向三車道。道路兩側的圍欄較低,能夠一眼望到遠處的風景。


    公路周邊除了一片片農田,還每隔一段距離就架設著高大的鐵塔。有些地勢較低的地方堆積著霧氣,於是鐵塔看起來就像是從雲裏冒出來一樣,讓我不由得有些懷疑自己究竟在什麽地方。


    當然實際上,我確實不知道自己正身處何處。離開超級市場之後,就一直在適當休息的同時,按照加連的指示不停踩著自行車踏板。每次休息時,加連都會用充好電的手機查看地圖。按照加連的說法,似乎可以利用gps判斷自己目前所在的位置,但我從沒用過手機,對她說的話也是似懂非懂。


    之前我都覺得,既然有地圖可以參考,應該不會有問題,所以也沒怎麽起疑。但到了這附近,我開始有些不放心了。


    「我說,加連……走這條路真的沒問題嗎?」


    就在這麽問的同時,我還在麵朝夕陽踩著踏板。


    既然是麵向太陽落山的方向,那就說明我們正向西方前進。但如果是要去東京的話,走這條路明顯有問題。


    我的家在茨城縣內陸,而如果沒記錯的話,繼父當時應該是正開車帶我們往栃木——也就是西邊逃難。


    根據車站的指示牌和街上的道路標識來看,這裏應該是靠近埼玉的群馬縣南部。我在腦中描畫出大致的地圖,並想象了一下位置關係,發現東京大致位於正南或者東南的方向。


    所以,朝日落方向前進,應該隻會離目標越來越遠才對。


    「嗯,沒問題。」


    但是,加連的回答卻聽起來自信滿滿,毫無動搖。


    光憑這個我就差點回答道「那樣就好」,但以防萬一,還是繼續問:


    「但是,方向好像不對啊?」


    「隻是在繞遠路而已啦。追我們的人也知道我想去東京,所以直奔東京而去是很危險的。」


    「……原來如此。」


    聽她這麽說,我就明白了。


    我也同樣有後顧之憂,因為繼父極有可能相信自衛隊派出了避難船的那個傳聞,並同樣前往東京,所以原本我就對直接前往東京懷有些許不安。看來加連也有著同樣的顧慮。


    但是……一提到追捕者,我腦內不由得又一次浮現出加連聲稱從他們手中搶來的那把手槍的輪廓。


    加連現在依然把手槍藏在白大衣下麵。在我顧及此事時,加連說了,她要到東京去見一個非見不可的人,並問清楚一個問題。


    在見到對方,達成自己的目標之後,加連打算怎麽辦呢。


    殘留在耳畔的槍聲令我產生了一係列不吉利的聯想,我連忙甩了甩頭。


    如果繼續想象具體的畫麵,或許會使我對加連也產生恐懼——而這一事實更是令我感到害怕。


    好不容易才得到她的允許,一起踏上旅途,我希望能和加連進一步互相理解。


    為此,與其暗地裏一個勁兒地猜疑,不如盡快把事情的詳細情況都問清楚。其實本應在加連坦白之後立刻追問下去的,但當時由於想不到該說什麽才好,所以完全錯過了機會。這都要怪我與人對話的經驗不足。


    還有,邊騎自行車邊說話其實是一件很容易累的事,所以才一直沒能和加連聊太久。


    ——不,這隻是借口而已。


    大概,在加連背負的問題展露出冰山一角時,令我開始有些望而卻步——簡單來說,就是害怕了。


    在聽她說自己把世界變成了這樣時,我還沒什麽感想。但親眼看到手槍,聽到那撕裂了空氣的轟鳴,我才強烈地意識到,加連要比我強大得多。


    她與我不同,並非在逃跑,而是憑借手中的武器,正試圖著反抗某種事物。


    這樣的事實,令我有些失去了自信。


    ——但是,這樣是不行的。


    加連說了,我們之間是公平的。雖然對她話中的含義我仍隻是一知半解,但至少我需要站在與她相同的立場上才行。


    如果連打探詳情的勇氣都拿不出來,那也太沒骨氣了。


    我對自己的懦弱深感失望,不禁歎了一口氣。


    但是,加連似乎以為我這聲歎息是在表達另外的意思。


    「……乃乃,你累了嗎?」


    「啊?嗯……有點吧。但是,暫時還沒問題。」


    內心的愧疚感令我不免有些逞強。實際上雙腳已經十分沉重,膝蓋也很痛。但是,隻要道路依然平坦,倒也不至於會撐不下去。


    「是嗎……但是,也差不多該找地方過夜了,而且最好趕在日落之前……」


    加連應該並沒有識破我實際的身體狀況,但仍然如此建議道。


    「不需要連夜趕路嗎?路燈倒是全都亮著……」


    對我來說,她的提議可謂求之不得,但是,我仍然覺得有點疑惑。


    道路兩側的路燈都已亮了起來,看來即使沒有車輛,它們依然會在固定時間被點亮。


    因為隻有一隻眼睛能看見,所以我不太敢走太窄的路。但如果是在這種寬敞明亮,又沒有急轉彎的道路上,那即使在夜裏騎車也沒什麽問題。


    「黑夜會使霧氣變得難以辨識。在無法判斷霧氣濃度的情況下,繼續行動是很危險的,我們還是盡量避開升華現象的風險為好。」


    「霧的濃度……?這麽說來,好像你在超市也提到過,那一帶的霧氣濃度不會引發升華現象。那究竟是什麽意思?」


    在俊認為幸小姐已經消失時,加連十分肯定地回答說那並非由於升華現象。如果真的是加連讓世界變成這個樣子的話,那麽對升華現象的真相有所了解也不奇怪。


    「就是說霧越濃,發生升華現象的可能性就越高。乃乃應該也明白,這場大霧和升華現象並非毫無關聯吧?」


    「嗯,畢竟目擊者都說人是消失在霧裏的嘛……」


    我含糊地點了點頭。母親消失的時候,周圍也突然起了濃霧。


    當初正是由於一些城鎮和村落被迷霧籠罩後,居民全部消失的事件被陸續報道,升華現象的存在得到了證實,人們才會開始將濃霧視為威脅。所以,我並不認為加連是在胡言亂語。


    不同的是,加連對濃霧與升華現象的聯係懷有100%的確信,並且能夠毫不猶豫地根據這個法則來規劃行動方針。


    「隻要將自八月中旬起激增的失蹤者人數統計與霧氣濃度進行對比,就可以輕鬆判斷升華現象的發生條件。記得日本是引入了霧視率這個概念吧,若以此為基準來計算的話……霧視率低於30%的地區,就會發生升華現象。目前所在區域周邊的霧視率大約在80%左右,但隨著風向的變化,局部地區的霧氣濃度仍有上升的可能性。所以才需要靠自己的雙眼來判斷周圍的狀況。」


    從身後傳來的聲音,聽起來充滿了自信。


    即使是不久之前那些電視節目裏的專家,也隻是將這種說法視為一種假設學說,


    從沒有人能說得像她那樣肯定。


    在那些拍攝到升華現象過程的錄像裏,也都隻看到被濃霧吞沒的人,在霧氣消散後不見了蹤影而已。從沒有人看到過人體變成氣體的決定性瞬間。


    也正是因為如此,政府才遲遲不肯承認升華現象的存在。就像在車站看到的那張三天前的報紙一樣,都到了那個地步,官方才終於轉變為「不否認」的態度。所以,加連口中闡述的數據,從未在任何正式場合得到過公開。


    「……既然你如此肯定,那這個情況真的是加連造成的?」


    我稍稍鼓起了勇氣,提出了這個疑問。


    雖然我說會相信加連的話,但還很難打從心底裏接受這一切。畢竟,和自己同齡的女孩子竟然能把世界變成這樣,不管怎麽想都太超現實了。


    這和那把手槍不同。


    手槍可以用直白又粗暴的方式,帶來瞬間顛覆現實世界的衝擊力。但這場迷霧卻過於平和,盡管它所涵蓋的規模是整個世界,卻畢竟與我的價值觀存在太大的差距。就像用單點透視法去觀察遠處的事物一樣,不管實際上再怎麽龐大,在我看來仍顯得渺小。


    「是啊——你想詳細了解一下嗎?」


    「這……」


    但是被她這麽一問,我反而不知該如何回答。


    我之所以開口問她,當然是由於想要知道答案。但轉念一想,事情的來龍去脈一定相當艱深複雜,就算聽了,我真的能夠理解嗎?再說,對我而言最重要的僅僅是在一切迎來終結之前,盡可能開心地與加連共同度過。至於世界滅亡的理由,我其實並沒什麽興趣。


    我想要知道的,並非世界走向終結的原因。


    而是加連究竟是個怎樣的人,以及她腦中有著怎樣的想法。


    為此,如果有必要的話,即使是很難懂的話題,我也願意仔細傾聽,哪怕無法全部理解也沒關係。


    「……嗯,告訴我吧。」


    我一邊回答,一邊在耀眼的霞光中眯縫著眼睛。


    她沒有立刻回答,於是我默默地聽著風拂過的聲音,等待她開口。


    「乃乃——」


    在五盞路燈擦身而過之後,加連纖細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中。


    「嗯?」


    「……你相信世上存在幽靈嗎?」


    「哎?」


    「幽靈、靈魂、鬼魂——類似這樣的東西,你相信它們真的存在嗎?」


    加連的口吻十分嚴肅,莫非這個問題,與世界現狀的具體成因有什麽關聯嗎。


    我一頭霧水地想了想,然後回答:


    「唔……應該是不相信吧。」


    雖然覺得如果存在的話會很有趣,也不打算積極地去否定,但要是問相不相信的話,那我毫無疑問是不相信的。


    如果有人說看到了幽靈,我首先會懷疑是看錯了。至於靈異照片,我也立刻會覺得是合成照片或者偶然現象。哪怕是自己親眼見到了……恐怕也還是會斷定為錯覺吧。


    「身為十五歲的女孩子,你真是沒什麽情懷啊。」


    「別這麽說嘛……雖然我也知道自己不夠可愛。」


    我不禁噘著嘴發起了牢騷。


    很多同齡的女生都對超自然現象心懷向往。隻是我一直忙著抵抗無可救藥的現實生活,根本沒有沉浸在幻想之中的閑暇。


    「我覺得沒有情懷跟不夠可愛沒什麽關係。而且……在我個人看來,乃乃是很可愛的啊。」


    「誒?哪裏可愛啊?」


    因為過於驚訝,我手頭一抖,自行車扭了一個大大的s形。


    加連「哇」地叫了一聲並緊緊摟住我的腰,我也連忙「對、對不起」地道了歉,並將自行車重新穩住。


    但這也要怪加連,突然被這樣誇獎,我當然會被嚇到了。畢竟有生以來,我幾乎從沒被人誇過可愛。倒是因為個子高,經常會有人說我帥氣,但也可以說正因我身上不存在可愛的要素,人家才隻好如此誇我。


    「嗯……那你可別生氣。」


    「說吧,我不生氣。」


    雖然她的前置詞讓我有些不放心,但好奇心依然占了上風。


    「我小的時候曾經養了一隻名叫萊奧的金毛尋回犬,他比當時的我個頭要大很多。但是在我摸他的頭時,他總是一副開心的樣子,可愛極了。而和乃乃聊天的時候,總是會讓我想起萊奧。」


    加連用含蓄的語氣回答道。


    「……我真有那麽像狗嗎?」


    我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反應才好,隻能心情複雜地如此反問。


    若理解為她對我懷有親近感,那倒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但最好不要被拿來和寵物同等看待。


    「如果用動物來作比喻的話,乃乃肯定會是健壯又黏人的大型犬。原本都已經忘了,但過去我似乎也總是像這樣,緊緊抱著萊奧的後背。所以,和乃乃在一起時,才會讓我覺得莫名的安心吧。」


    「是、是麽……聽你這麽說,我應該感到高興嗎?」


    說到萊奧的時候,加連的聲音非常溫柔,可以讓人清楚地感受到,萊奧是她打從心底裏信賴著的對象,一定就和家人沒什麽區別。雖然我不願意被人當成狗,但既然她說我和萊奧有些相像,那麽或許這其實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


    「隻要我的好意不會讓你感到厭惡,那麽當然可以感到高興了。」


    聽她這麽一說,我單手鬆開把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才發現自己麵部肌肉舒緩,嘴角上揚,不知何時已經是笑容滿麵。


    「那——就暫且高興一下吧。」


    聽了我的回答,加連陷入了沉默。


    「…………」


    「你怎麽突然不說話了?」


    「……對不起,我隻是在忍耐而已。」加連輕輕歎了一口氣。


    「忍耐?是想去廁所嗎?那我找個地方停一下吧?」


    在進入機動車道前,曾在附近的公園裏上過廁所。但加連一直坐在後座上,並不像我一樣一直在踩踏板,所以或許身體也比我更容易著涼。既然如此,突然產生尿意也並不奇怪。


    但是,加連卻顯得很不滿的樣子。


    「才不是呢。」


    「那你是在忍耐什麽啊?」


    「其實,我突然很想摸乃乃的頭。」


    「………………就算我像狗,也別真把我當成狗啊。」


    雖然我很開心她能對我產生像萊奧那樣的親近感,但如果可能的話,還是希望她能站在人類的立場上發現我身上的優點。雖然至今為止從沒考慮過所謂人類的尊嚴,但那恐怕十分類似於現在的這種感覺吧。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所以才忍著的。」


    這麽說來確實如此。我無話可說,隻好重重地歎了口氣。


    「那真是多謝你了。話說,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再聊狗的話題了?」


    要是再繼續探討下去,恐怕就再也無法抹消我在她腦中那個大型犬的形象了,還是讓話題重新回到正軌吧。


    本想打聽加連的情況,卻不知為何談到了幽靈,接著又談起了狗,感覺真是繞了不少彎路。


    「是啊,我們原本是在說幽靈來著。乃乃是說自己不相信幽靈來著吧?」


    「……難道加連相信嗎?」


    明明已經隸屬於大學的研究室了,如果還相信超自然現象,那還真是蠻不可思議的……但反過來講,那倒也是同齡少女該有的樣子。


    「嗯……相信,而且希望它們存在。」


    但是,她所說的話語當中,並不存在描述夢想時那種飄飄然的情感,而是充滿了某種迫切的訴求。


    「加連——」


    「啊……乃乃,看那裏。」


    我正想回應,卻被她的聲音中途打斷。


    我隻好欲語還休,朝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然後發現在機動車道旁邊,有個像車站等待處一樣的四方形建築。


    「——那應該是高速巴士的候車站吧。」


    在排球部去參加客場比賽時,曾經坐過很多次高速巴士。高速公路和機動車專用路的旁邊,有許多像那樣的等候以及休息設施。


    「乃乃,我們停在那裏吧。」


    「難道……你是想住在那間候車站裏?再仔細找找,應該會有更好的地方吧……」


    我一邊按照她的指示改變方向,一邊略感不滿地說道。


    「天馬上就要黑了,在街上四處走動會很危險。霧的密度高,會堆積在地勢較低的地方。所以有時就算看上去濃度不高,濃霧仍有可能就聚集在附近。所以,不應該離開這條路所在的高台。」


    聽到她有理有據的回答,我隻好乖乖回答「明白了……」並點了點頭。


    隻要稍稍放緩速度,就提不起再次加速的力氣了。我也隻能做好了在這間看上去不太可靠的候車站熬過一夜的心理準備,握緊了刹車柄。


    將自行車停在候車站後,汗水頓時湧了出來。雖然氣溫很低,但因為中途開始沒有了風,所以體溫始終降不下來。


    但是,隨著加連跳下自行車,後背也一下子涼快了許多。


    「呼……」


    我懷著某種難以名狀的落寞之情,將自行車立了起來。


    雙腳一旦站在地麵上,立刻發現自己的體內已經積蓄了超乎想象的疲勞。


    膝蓋有點使不上力氣,大腿和小腿也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走在我前麵的加連來到候車站門口,朝著陰暗的候車站內部窺探了一下。


    候車站四麵都是透明的玻璃窗,所以一眼就能看出裏麵是否有人。


    「乃乃,這裏有門,很適合過夜。雖然沒辦法上鎖,但完全可以擋住霧氣。」


    加連試著開關了一下入口的大門,然後開心地說。看樣子她是真的打算在這裏度過夜晚了。


    我拿出放在車籃裏的背包和加連的皮箱,左右手一邊拎一個靠近了候車站入口。從加連身後朝裏麵望了一眼,看到室內麵對麵擺放著兩排長椅。


    「是要在長椅上睡嗎……」


    「如果你更喜歡地麵,我也不會阻止你啊。」


    「……還是長椅比較好。」


    我和加連走進了候車站,先把行李堆放在長椅上,然後自己也坐了下來。


    「累死了……」


    將身體靠在靠背上,並伸直了雙腿仰望著天花板。熒光燈全都關著,隻有黑暗鋪灑在頭頂。看來這裏和路燈不同,並不會自動點燈。或許站內能找到開關,但我已經使不出那個力氣了。


    「……我的屁股和腰也很痛。」


    加連沒有坐在長椅上,而是隔著白大衣撫摸著自己的屁股,並伸直了腰。


    看來,一直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夕陽的光芒從窗外照射過來,染紅了整個候車站,隻有窗框在地麵上留下了濃重的黑影。


    雖然現在有幸能夠安心地進行休憩,但如果我仍是獨身一人的話,恐怕孤寂感早已壓垮我的心。


    這再一次讓我認識到,能夠和加連在一起是一件多麽幸運的事。


    「加連不是說相信幽靈嗎,那麽在這樣的地方還能安心入睡嗎?可能會有鬼魂冒出來哦?」


    為了將剛才談到的那個暫且不知和濃霧有何關聯的話題繼續下去,我打趣地說道。


    黃昏時分亦是封魔之刻,鮮紅的景色與寂靜的道路讓人想起放學後的校舍,有種莫名的陰森感。我雖然不相信幽靈,但一片漆黑的地方,確實像是有某種未知的東西潛伏在那裏。


    「是啊……說不定今晚,就能見到幽靈哦。」


    但是加連絲毫沒有怯意,反而像是理所當然般回答道。


    「呃……什、什麽意思?」我滿腹狐疑地問。


    於是,加連意味深長地望了望窗外。


    「——濃霧出現之後,有關幽靈的傳聞是不是也變多了?」


    聽她這麽一說,我稍微回憶了一下。


    「嗯,確實出現了各種各樣的謠言……包括人類的消失在內,原本也隻是都市傳說之一而已……」


    這麽說來,好像也有人聲稱看到了幽靈。那應該是我在定期換眼罩的那家醫院的候診室時,有人吵著說在霧裏看到了病逝者的幽靈。


    這都是醫院裏經常會有的怪談,換做平時,我根本不會去關心。


    但當時那群人態度異常的認真,聲音也很大,所以還是引起了我的注意。當然我並不相信類似的靈異現象,但那天,人們也都隱隱覺得事有蹊蹺,某種詭異的氣氛籠罩了候診室,讓人莫名的坐立不安。當初的感覺我至今還記得。


    「人類的消失嗎……當初完全沒有想象到,這場霧竟然會導致這樣的現象。我明明隻是想見到幽靈而已……」


    加連滿目憂傷地眺望著遠處斑駁的風景。


    「想見到幽靈……?為什麽?」


    不僅好奇霧和幽靈有怎樣的聯係,我對加連想要見到幽靈的動機也充滿興趣。看她的樣子,絕對不可能隻是因為喜歡超自然現象而已。在加連的臉上,正流露出寂寞的神色。


    「……七歲的時候,我的父母遇到意外去世了。來參加葬禮的人都一副鄭重其事的樣子為父母祈禱冥福。但我從那時候起就已經有了一點小聰明,認為向死者獻上祈禱完全是沒有意義的事情。因為人根本沒有靈魂嘛,人類的精神存在於大腦當中,一旦大腦的機能停止,精神也會隨之消失,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說到這裏,加連的話語當中多了一分自嘲的情感。


    「但是——實際上我也很想祈禱,想要去相信,我的父母依然在某個地方注視著我。如果不那麽做,我總覺得自己會寂寞得活不下去……所以——我決定去證實幽靈和魂魄之類東西的存在。」


    「不不,稍等一下——你最後的這個結論,會不會有點奇怪啊?」


    親人去世的那些話,即使笨拙如我也能聽明白。去年冬天祖母去世時,我也有同樣的感觸。


    ——奶奶,你為什麽要死?難道你真的不在了嗎?


    葬禮的時候,我腦子裏一直都在想這些事。


    對我來說,祖母是非常重要的人……所以,她的死對我而言是一件難以輕易接受的事情。


    祖母雖然是個嚴厲的人,但對我說話的時候,總是會看著我的眼睛。和總是膽怯地躲開視線的母親不同,祖母是我真正可以視為家人的人。與此同時,她不僅是我唯一信賴的大人,也是我唯一尊敬的女性。


    祖父在我出生之前就已不在世上,所以祖母始終獨居。她總是將脊背伸得筆直,受到她凜然態度的熏陶,我也每次都會隨之端正自己的儀態。祖母有著一顆強大的心靈,令她能夠獨自麵對人生——而那正是獨自一人什麽也做不到的母親不曾擁有的東西——所以,我對她的生活態度始終滿懷憧憬。


    更多的時候,見到祖母總是會令我重新認識到自己的懦弱,所以在我眼中,祖母的形象也就顯得更加光輝耀眼。


    在我對周圍的一切無法忍耐的時候,祖母家也是我唯一可以逃避的地方。


    祖母不在了,我也就失去了這樣的一個避難所。如果不盡快找到一個新的容身之處,恐怕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被徹底摧毀。


    在這種焦躁感的驅使下,我選擇了體育特招生的道路,下定決心考入住宿製的高中,逃離這個


    家庭。


    那是否表示,我接受了祖母已經不在人世的現實呢。


    雖然失去了祖母之後,世界變得更加令人喘不過氣,更加了無生趣,但畢竟我還活著,那麽就必須堅強地麵對新的現實。


    大概,大多數的人都不得不填補死去的人在心中留下的縫隙,並繼續活下去。


    沒有人會像加連一樣,去執著於幽靈是否真的存在,因為他們知道,這是永遠找不到答案的問題。


    但是……對加連而言,或許並非如此吧。


    「嗯……確實很奇怪。但是當時的我卻覺得,這才是能夠解決一切問題的最佳方法。」


    加連歎了一口氣,並無奈地聳了聳肩膀,緊接著又露出了一副複雜的神情。


    「換成一般人的話,大概不僅得不到任何的結果……最終還會因為鑽牛角尖,而沉迷於某種奇怪的宗教吧。但是,我雖然沒有什麽才能,但隻有運氣非常好。」


    加連笑著看了看我。


    「運氣?」


    「沒錯——隻不過是我所關注的方向,恰好與正確答案十分接近而已。以提前設置好的結論,按照倒推法進行研究,結果恰好發現了正確的路。這完全是天命使然,與我的個人能力毫無關係,即使換成別人,恐怕也能得出同樣的成果吧。但從結論上來講,我還是成功地發現了……觀測幽靈的方法。」


    說到這裏,加連又一次將視線投向窗外。在她視線的遠端,是機動車道對麵,被迷霧籠罩,變得若隱若現的城鎮。


    「那和霧有什麽關係嗎?」


    看她的樣子,像是在表達這個意思,所以我直接問道。


    「豈止是有關係——這團濃霧,就是用來觀測幽靈的催化劑。這樣子,你應該明白為什麽我說自己是造成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了吧?」


    她將雙臂抱在胸前,用反派角色一般的口吻說道。


    目前的她,完全是大惡人親口坦白了自己罪狀之後的心境吧。但是在我看來,卻有種雷聲大雨點小的感覺。


    因為,我原本以為自己有可能完全無法理解她說的話。能夠把世界變成這種樣子,那一定會是個相當超乎想象的理由吧——我擔心自己會因此而無法與加連互相理解。


    但是,我現在卻點了點頭。對加連的提問,我能夠做出肯定的答複。


    「——聽了你的話,我鬆了一口氣。」


    說完,緊張的身體也放鬆下來,癱在了椅子上。


    看到我的模樣,加連的表情充滿了不解。


    「鬆、鬆了一口氣?難道你還不明白我都做了些什麽嗎?還是說,你根本不相信?」


    「當然,我也不敢說自己能100%理解你說的話啦……但最關鍵的部分,我想我還是理解的。也就是說,這一切都和一場意外沒什麽區別吧?」


    「誒……」


    被我這麽一問,加連顯得不知該如何應對。


    「加連因為失去了父母,覺得很寂寞,所以想要再見到他們,哪怕是他們的幽靈也好——所以一直在尋找將其實現的方法,對吧?然後……最終找到的方法,卻引發了升華現象這一出乎意料的狀況——我是這樣理解的,有哪裏不對嗎?」


    「基、基本上……沒什麽不對。」


    看到加連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我露出了笑容。


    「那樣的話,我當然會鬆一口氣了。」


    「……為什麽?」


    「因為,如果加連真的是為了毀滅世界才創造這種霧氣,那多嚇人呀。哪怕你是實現了我願望的恩人,也還是有些難以接受。」


    我一邊苦笑,一邊打趣地說道。但是這些都是我的真心話,聽了加連的解釋,我是真的放下了一顆懸著的心。


    又是手槍,又是毀滅世界的罪魁禍首,加連背負的,全都是與我所熟悉的現實生活相隔過於遙遠的問題。所以我一直擔心,加連會不會其實是一個令我完全無法理解的人。但現在終於發現,這種擔心完全是多餘的。因為即使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我依然完全能夠理解加連的心情。


    「——但是,這種程度的事情,總不能因為是意外就得到原諒吧。」


    加連似乎還是無法接受,所以我隻好回答得更加直白一點。


    「沒關係啦。」


    世上的大多數事情,都總是會迎來一個不如意的結果——我可是比任何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人們的一切努力和心願,都總是會輕易地遭到結果的背叛與踐踏。如此蠻不講理的東西,又能有什麽價值呢。


    「哪、哪裏會沒關係……」


    「我覺得兩個人想要在一起,最重要的並不是對方過去做過什麽,而是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實話說……在超市的時候……我稍稍有點怯懦了,覺得加連……有點可怕。但是聽了你剛剛說的話,我已經一點都不怕了。」


    說完,我把背包和皮箱放在地上,然後在長椅上躺了下來。


    「一旦安心下來——我就開始犯困了。」


    精神放鬆之後,便更加難以忽視身體的疲勞。現在的我,應該已經能夠在加連身邊毫無防備地睡個安穩覺了。


    「等、等一下,乃乃,話還沒說完呢。現在就信任我還太早了吧?」


    加連望著我的臉,有些焦急地說道。


    在夕陽的映射下,加連那張不知所措的臉顯得格外稚嫩。


    「剩下的話……就等明天再說吧。今天隻要知道——加連其實隻是個想要見到幽靈的……普通的……可愛的女孩子……就足夠了。」


    我一邊打嗬欠,一邊笑著說。


    疲倦迅速侵占了全身,眼皮也越來越沉重。最初還擔心在這種地方能不能睡得著,現在看來,隻要不去抵抗睡意,肯定馬上就能夠進入夢鄉了吧。


    「可、可愛?乃乃,你不要拿我開玩笑了。」加連立刻羞得臉都紅了。


    「……但是,加連不是也說過我很可愛嗎。」我如此回答,並閉上了雙眼。


    隻要霧氣沒有侵入室內,氣溫也不會變得更低,所以直接睡在這裏應該也不會感冒吧。雖然背包裏有許多從超市拿來的食物,但現在比起食欲,睡意已經遠遠占了上風。


    在逐漸朦朧的意識當中,我聽到了一聲小小的歎息。


    「晚安——乃乃。」


    與此同時,似乎還有一隻手正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


    但是,我卻沒能重新睜開眼睛一探究竟。


    ◇◆


    轟隆隆隆隆——


    在飽含安逸感的恬然睡眠當中,混入了某種奇怪的聲音。


    有如地震一般的振動,將我的意識漸漸喚回到了現實當中。


    我微微睜開眼睛,看到加連正睡在對麵的長椅上。


    候車站內雖然比黃昏時要昏暗得多,但仍可以辨認周圍物體的輪廓。抬頭望了望四周,清冽的光線正從窗外傾灑而來。


    那光芒並不像星星或月亮那般溫婉。盡管黯淡,卻充滿僵硬且咄咄逼人的工業感——大概是照亮機動車道的路燈吧。


    ——哢噠、哢噠——


    在夏蟲的鳴叫都完全絕跡的闃寂當中,傳入耳中的隻有鍾表走動的聲音。我這才注意到在等待站的牆壁上,掛著一塊圓形的時鍾,指示的時間是四點半。原本以為還是深夜,沒想到已經快要天亮了。


    秒針富有節奏的跳動聲,更突顯了周圍的寧靜。如果沒有躺在對麵長椅上的加連發出的呼吸聲,橫亙在周圍的寂寥感恐怕早已將我吞沒。


    剛剛令我驚醒的轟鳴,也許隻是錯覺吧。


    即使豎起耳朵,也聽不到任何地震留下的回音。


    一定隻是做了個奇怪的夢吧……長椅很


    硬,睡得周身生疼。我活動著關節,緩緩翻了個身。


    這時才注意到,有一塊毛巾蓋在我的腹部,也是我們在超市收集的物資之一。


    ——加連,謝謝你。


    我在心中默默地感謝著裹緊了白大衣的加連。


    原來,與能夠彼此包容的人一同入眠,竟是一件如此令人舒心的事。


    我內心充滿了陣陣暖意,這樣看來,應該還可以重新睡一個好覺。


    但正要閉上眼睛時,卻在對麵的窗外看到了一個搖曳的白影。


    「——!?」


    我頓時屏住了呼吸,猛地撐起了身子。


    ——那是什麽東西?


    我揉了揉眼睛,仔細凝視窗外。但在昏蒙的燈光下,隻有稀薄的霧氣被籠罩在夜幕之下。


    莫非隻是被風吹動的白霧而已?


    『——說不定今晚,就能見到幽靈哦。』


    這時,我又想起了剛剛加連說過的話。


    難道……是真的?


    我的心越跳越快,戰戰兢兢地從長椅上站起身來。


    長椅發出了「吱呀」的聲音,但加連毫無反應,依然保持著均勻的呼吸節奏。


    如果可能的話,我真想叫她起來。哪怕真的有幽靈,隻要和加連在一起也就不用怕了,她肯定能用符合邏輯的理論來加以解釋。


    但是在尚未確定的階段,隻因為自己有可能看到了幽靈就把她叫起來,未免也太丟人了。


    ——首先要確認那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下定決心後,我緩緩地接近了剛才看到白影的那扇窗戶。


    按照加連的說法,這團霧就是為了觀測幽靈而存在。既然如此,能看到幽靈應該也是理所當然的。


    但是,我的理性還沒有完全接受加連那些離奇的言論。雖然明知加連並沒有說謊,但十五年來構築而成的常識,並沒有那麽容易被徹底推翻。


    而且,能看見的幽靈,到底該被稱為什麽呢?


    能看見,就證明實際存在。


    幽靈也好,靈魂也罷,一般都是用來形容死者的魂魄。如果這種東西真的存在的話……那也就說明,死者依然存在於世上——


    『乃、乃乃——』


    耳中不由得再一次回響起那聲沙啞的呼喚。頭部流著血,雙眼無神的母親凝視著我的樣子,也緊接著浮現在腦海中。


    「————!」


    我甩了甩頭,將過去的情景強行收回了內心深處。


    不行,不要再去想當時的事了。


    一旦回想起來,加連所給予我的安心感與溫存,似乎都要遭到侵蝕。


    自己正在逃避的那些事情實在過於沉重,如果把注意力放在那裏,恐懼也將再一次將我吞噬,令我像和加連相遇之前那樣,在車站的長椅上抱住膝蓋無法動彈……


    我做了一個深呼吸,並轉頭望著熟睡中的加連。


    隻要看到她那隨著呼吸而微微起伏的可愛臉蛋,就能令我感到內心安寧。


    然後,我再度提醒自己不要去想多餘的事,而將視線重新投向了窗外。


    在路燈的映照下,籠罩著機動車道的霧氣,看上去像是比下午的時候更增添了幾分濃度。


    路燈照不到的地方都被黑暗籠罩,隻有在燈光下的空間裏,能夠看到白霧像河流一般悠悠浮動。


    目之所及的範圍內都看不到人影。


    我不禁鬆了一口氣,覺得果然隻是自己看錯了。


    但就在這時,或許是因為起了一陣風,使停滯著的霧氣突然移動起來。


    在翻滾的濃霧當中,依稀浮現出了一個人形的輪廓。


    「————」


    我驚訝得喘不過氣,甚至無法發出尖叫聲。


    看樣子,是周圍浮動的霧氣聚集在一起,構成了一個人的形狀。


    麵對如此脫離現實的異常景象,我楞在原地完全無法動彈。


    白色的人影在夜風的吹拂下,幽幽地矗立在道路中央。雖然分辨不出長相,但從身體麵朝的方向看來,似乎正盯著我所在的候車站。


    ——那就是幽靈?


    那副樣子,實在無法用其它的語言來形容。但真的是……?


    就算真的是幽靈,但又為什麽要看著我?


    ——莫非是認識我?那是……認識我的人?那麽,該不會是……


    從身高和外形來看,對方像是女性或者小孩子。


    而且,有那麽一瞬間——那副不成形的白色麵孔,似乎顯現出了母親的容貌。


    我這才終於清醒過來,忙不迭地跑到了窗戶邊上。


    「是……媽媽嗎?」


    雖然心裏覺得不可能,但我仍然試探性地詢問道。


    這麽小的聲音明明不可能透過玻璃,但那團搖曳的霧氣卻又看起來像是點了點頭,令我越來越難以保持鎮靜。


    我並不喜歡那個懦弱又愚蠢的母親,也沒有什麽話想要對她說。雖然在得知母親已經徹底從世上消失的時候,我就像失去了自身的一部分那樣痛苦,但現在有加連在身邊,所以早已不覺得寂寞。


    但是,即使如此——


    我衝到候車站的門口,想要推開大門。


    但就在這時,我又不免遲疑了一下。就為一個不知底細的東西而特意跑到霧裏去,未免太草率了。


    轟隆隆隆隆——……


    「誒……」


    這時,遠處再次響起了某種轟鳴聲,就連腳下的地麵都開始微微顫動,令我吃了一驚。


    是剛才令我驚醒的地震聲——果然我並沒有在做夢。


    白色的人影也像是有所察覺一般轉過了身子,然後就像逃命一般向濃霧當中飄去。


    「————!」


    我下意識地衝出了室外,又濕又冷的空氣頓時覆蓋了我的臉,身體也開始瑟瑟發抖。但我完全顧不上這些,拚了命地朝著飄逝的白影大聲呼喊。


    「媽媽!!」


    湧出喉嚨的呼喚,聽起來焦急而迫切,是連我自己都未曾聽過的聲音。


    「——媽媽!如果你真的是我媽媽的話……就等一下!!不要走!!」


    聽了這些話,連我都奇怪自己究竟在說些什麽。


    就算見到母親,我也完全想不到自己能夠做些什麽。


    盡管如此,內心這股難以抑製的衝動,令我完全無法停止呼喊。


    不僅如此,我更是撒腿追了上去,並伸出了手。


    但是,飛速飄逝的白影,終於還是徹底消失在了白霧當中。


    「啊……」


    我隻好保持著伸出手的姿勢停下了腳步,就像那個時候一樣。


    尚未觸及,就被濃霧席卷而去——


    至此,我終於明白了自己想要做什麽。


    我隻是想衝到她身邊而已。在母親倒在地上,頭破血流時,我希望自己能在聽見她呼喚我名字時,跑到她麵前,緊緊握住她的手。那是我唯一不得不做的事情。


    但是,濃霧卻帶走了母親,我的衝動於是也始終得不到宣泄,隻能困在自己的胸膛之中,無處脫身。


    在見到剛才的幽靈時,恐怕就是那股衝動突然爆發出來了吧。


    「乃乃。」


    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後,聽到身後有人呼喚我的名字。


    回頭一看,發現加連正緊緊地將白大衣裹在身上,並向我走來。


    「加連……對不起,我把門就那樣敞著……是把你吵醒了嗎?」


    我看著候車站的入口,抬起手來撓了撓臉頰,感覺既害臊又尷尬。這下可算是在她麵前出了個大醜。和家人之間的關係完全是我的軟肋,如果


    可能的話,我本來不想讓她知道。


    「沒關係的,但是——剛才你是在叫媽媽嗎?莫非,乃乃的媽媽是被……」


    加連略顯躊躇地問道。


    這麽說來,我隻對加連講過自己在交通事故中失去左眼,使一切的努力以及對未來的憧憬全部化為烏有的事情而已。


    至於為什麽我那時候會躲在車站裏,還沒有告訴過她。


    「嗯……我想,應該是消失在霧裏了。」


    我想現在正是個好機會,於是就點點頭,繼續說了下去。


    其實,我本不想暴露自己更多的弱點。但如果一味隱瞞下去的話,總覺得自己和加連之間的距離會變得更遠……為了避免這種可能性,必須拿出勇氣才行。


    「當時,繼父毆打了母親,使得她受了重傷。在那之後,立刻湧來一片濃霧……轉眼之間,母親就不見了。於是,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無論如何都難以抑製對繼父的恐懼……於是就逃走了。」


    我帶著苦笑,盡可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將至今為止想都不願去想的事實告訴了加連。


    「是嗎……」


    加連先是一臉複雜地回答,接著湊到了我的麵前。


    「乃乃的母親是在這附近消失的嗎?」


    她用雙手溫柔地握住了我的手,並態度嚴肅地問道。


    「不……是在我和加連見麵的那座車站附近。」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隻好略感困惑地如實回答。


    「那麽——剛才的人影就不是乃乃的母親,因為兩地相隔的距離實在太遠了。」


    「都變成幽靈了,距離什麽的還有關係嗎……?」


    「嗯,因為幽靈實際上就相當於殘留在霧中的某種記錄般的東西,所以如果不是在升華現象發生的地點附近,是無法觀測到的。」


    她雖然說得充滿自信,但對我來說還是有些難以理解。或許昨天就算很困,也還是應該仔細聽她把話講到最後才對。


    「雖然不太明白……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又做了些丟人的事。」


    我對加連報以苦笑,同時在心中默默地感謝著從她小小的掌心當中感受到的溫暖。


    明明剛剛講完繼父和母親的事,但我的心已經完全恢複了平靜。現在,沒有任何東西比眼前的加連更為真切。對我來說,加連就是我的現實。


    「……哪有,一點也不丟人啦。」


    加連也同樣苦笑著回答,但緊接著,立刻像是有所察覺般變了臉色,並鬆開了手。


    轟隆隆隆隆隆隆隆……!


    又是地震的聲音,而且似乎比剛才更接近了一些。


    「這……到底是怎麽了?」


    我滿懷不安地環視了一下周圍,然後才注意到一件事。


    雖然沒有剛才的白影那樣清晰,但迷霧當中,又浮現出了許多人形的輪廓。


    「這……」


    我頓時驚得全身僵硬。加連說了,母親的幽靈是不會出現在這裏的。所以這些飄忽的人影都與我毫無幹係,看起來隻讓人覺得毛骨悚然。無法理解的場麵,本身就足以喚醒人類體內的恐懼本能。


    隻見這群人影突然同時晃了晃身子,然後陸陸續續地移動了起來。


    看到其中一個朝這邊衝過來時,我差一點就要發出尖叫,但想起加連也在身邊,就立刻上前一步,將她護在了我身後。


    但出乎意料的是,它直接從我身邊飄了過去。隻有擦肩而過時在臉頰上留下了一絲冰冷的霧氣,令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我回頭望去,隻見那個人影已經飄進了霧裏,並在夜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在我楞在原地的時候,其它的人影也紛紛從身邊掠過,最終失去了輪廓,消散在了迷霧當中。


    它們逃走的方向,與轟鳴聲傳來的方向正好相反,看上去就像是在躲避即將襲來的某種東西一樣。


    「難道是——」


    加連突然大驚失色,朝著機動車道的正中央跑去。見狀,我也連忙緊隨其後。


    站在寬敞的車道中央,周圍的狀況盡收眼底。


    被薄霧籠罩的夜空當中看不到月亮,隻有啟明星微弱的光明照射著大地。東方的天空染上了一抹魚肚白,昭示著黎明的到來。


    但世界的大半還沉浸在黑暗當中,唯獨設有路燈的公路將喑啞的光明一路延伸到了遠方。


    而在道路的盡頭,有一團白色的塊狀物正橫亙在地平線上。


    「那……是什麽……?」


    我驚得語不成聲,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仔細一點。雖然隻靠右眼很難把握距離感,但依然可以看出那團白色的東西體積十分巨大。


    轟隆隆隆隆——……


    看來,轟鳴聲確確實實正在接近此處,那團白色塊狀物的輪廓也始終在發生不規則的變化。


    這時我突然發現,雖然看上去像是一團巨大的固體,但那其實是——


    「……霧?」


    聽到我的聲音,加連肯定地點了點頭。


    「嗯,那是一整團霧氣凝縮在一起形成的產物。在美國曾有過三起該現象的發生案例……但是沒想到,在人口並不密集的地區竟然也會出現——」


    雖然加連在說這些話時神情嚴峻,但我卻仍然一頭霧水。


    「那、那我們該怎麽辦?」


    「——立刻離開這裏吧,乃乃。如果那東西是朝這邊來的,那就非常危險了。」


    加連拉起我的手,快步向候車站走去。


    「危、危險……是指升華現象嗎?」


    我一邊乖乖地跟著加連,一邊繼續提出疑問。


    「不,是比那更直接的威脅。凝縮成一團的霧氣,幾乎可以算作是一個固態的整體。我們會直接被它踩碎。」


    加連沒有回頭,但言語當中充滿了迫切之情。


    「被、被踩碎……?」


    她特意使用擬人的形容手法,讓我覺得有點奇怪。但可以肯定的是,眼前的狀況十分危急。


    回到候車站內,我拿起了背包,並撿起了掉在長椅旁邊的毛巾。


    「乃乃,快一點!」


    而加連早已提起了皮箱,正在入口處大聲催促我。


    我趕緊跑出室外,將行李塞進了車籃。這時地麵再次晃動起來,明顯可以感覺到危險正在接近。


    我推著自行車回到機動車道上,發現那團塊狀白霧已經變得比剛才更大。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其輪廓也發生了某種變化……不,應該是由於縮短了與我們之間的距離,所以其細節也漸漸變得清晰可見——


    在那團霧的表麵上,長著許多和人的手腳形狀相似的東西。隨著塊狀白霧緩緩向前移動,那些手和腳也會拍打在地麵上,進而引發劇烈的震動,令白霧繼續一點一點地向前滾動。


    「這……這到底是……?」


    簡直就像是惡夢中才會出現的怪物一般,該不會是我還沒有睡醒吧。


    「乃乃!」


    但是,加連尖銳的呼喚聲令我認清了現實。


    雖然不明白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也無法理解這頭怪物究竟是什麽東西,但我很清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和加連一起,前往她想去的地方。


    為了將與她的相遇為我帶來的幸運延續下去,我已經下定了決心。


    「——走吧。」


    我騎上了坐墊,同時對加連說。於是她也立刻坐在了後座上,伸出雙臂抱緊了我的腰。


    緊接著,我用力踩下了踏板。


    最初,膝蓋還是會隱隱作痛,但在速度提高之後,就變得輕鬆了許多。雖然肉體的疲勞並未得到徹


    底的消除,但大小腿都已經能夠自如地發揮出力量。


    還有一點,或許也可以說是不幸中的萬幸吧——塊狀白霧是來自我們之前所在的方向,所以在逃命的同時,也並不會讓我們之前的路全都白走。


    我讓自行車飛馳在車道的正中央,並盡可能地加快速度。


    可怕的轟鳴聲完全沒有遠離我的耳畔。但是我又沒有勇氣回頭查看彼此之間的距離,隻能橫下心來拚命地踩著踏板。


    「是不是很醜陋啊?」


    這時加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聽她嚴肅的語氣,我立刻察覺到她是在說那團塊狀的白霧。


    「嗯……」


    我一點頭,加連緊跟著壓低聲音笑了笑,聽起來充滿了諷刺的情感。


    「對這一現象,還尚未來得及進行具體的研究,所以接下來要講的僅僅是我個人的猜測——現在正向我們靠近的,恐怕是大量幽靈——也就是人類殘留在霧中的記錄集結而成的產物。」


    「原來那也是幽靈啊……」


    我回想起那團東西長著人類四肢的可怖模樣,不禁皺起了眉頭。雖然是自己親眼所見,但依然有些難以接受。


    「嗯……應該是大量的人類同時升華,以至於形成了那種密度極高的塊狀濃霧。或許是誕生於這附近的某處避難所吧……」


    加連的話語當中充滿了辛酸。大概是由於自己引發了這一係列的變故,因而深感自責吧。


    「我是不太明白其中的原理啦,但後悔也沒什麽用啊。」


    我一邊努力地踩著踏板,一邊故作開朗地說道。


    「哎……?」


    「為了這隻眼睛,我也不知後悔過幾千幾萬次了……但真的沒有任何意義,再怎麽後悔也無法顛覆事實。不過,反正再過不了多久,所有的一切就都要結束了……所以,就不要去管那麽多啦。」


    目前,這就是我唯一能想出的寬慰之詞了。


    隨著日常生活逐漸崩毀,在發現世界已經不可能恢複如初的時候,我的內心感到異常的輕鬆。


    因為這樣一來,我就不必再去考慮自己那破滅的夢想和注定不幸的未來。同時也是因為我早就舍棄了希望。


    「不管是過去的事情,還是將來的事情,全都無所謂啦。我們還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當下,多考慮考慮眼前的事吧。」


    我用右眼注視著被路燈照亮的車道,將心中的想法原原本本地傾訴了出來。


    「乃乃……」


    「啊……是不是有點像是在說教啊?對不起……」


    仔細想想,似乎確實有點像長輩在傳授人生經驗一樣。


    「呃……乃乃,不是的。聽了你這一番話,我不僅沒有生氣,反而覺得很感激。但比起這個——」


    「比起這個?」


    「你還能騎得比現在更快嗎?我們靠得越來越近了。」


    轟隆隆隆隆隆隆!


    話音剛落,震耳欲聾的轟鳴令黎明的空氣都開始劇烈地顫抖。


    我不由自主地向身後瞥了一眼——然後立刻就後悔得不行。


    隻見那團長著無數胳膊和大腿的巨大霧塊已經追到了相當近的地方,令我登時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這東西,該不會是在追我們吧?」


    「沒有,隻不過風正吹往我們前進的方向,那團東西也僅僅是在隨風流動而已。」


    聽了加連的回答我才發現,最初之所以覺得腳踏板踩起來很輕巧,不僅是因為身體得到了休息,更是由於我們是在順風前進。所以明明自行車已經騎得夠快,卻並沒有感覺到迎麵而來的風壓,這便是最好的證據。


    「那、那我們該怎麽辦?這裏可沒有任何岔路啊!?」我慌張地問道。


    一般來說,隻要沒遇到交流道,在高台上的車道行駛時是無法返回到一般公路上的。這裏雖然沒有信號燈和十字路口,但相對的,想要中途變更路線也十分困難。


    「總之隻能拚命逃了!隻要進入彎道,就能避開那團東西的行進路線了!」


    「但前麵可都是直行路啊!」


    「那就隻能逃到風向改變為止了!加油!」


    「太強人所難了吧!」


    話雖這麽說,我依然使出全身的力氣繼續踩著腳踏板。


    不管是多麽無理的要求,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也隻能咬牙接受了。


    通過響徹四周的轟鳴,以及緊逼而來的壓迫感,即使不回頭也能夠察覺到,彼此之間的距離確實在逐漸縮短。


    雖然我也很想提高檔位加速衝刺,但像這種前有車籃後有貨架的家用自行車,根本不存在那樣的功能。


    「哈、哈、哈——」


    漸漸地,我開始喘不過氣來。經由睡眠好不容易恢複的體力,轉眼之間就再次消耗殆盡。


    現在究竟是怎樣的情形啊,簡直就像是在演災難片一樣。明明是在惡夢裏才能體會到的心境,但侵襲全身的疲勞感卻又過於真實。


    緊握車把的雙手都已浸滿汗水,一旦使出太大力氣恐怕就會打滑。


    如果現在握住刹車柄,幾秒之後我和加連就會死於非命,而且還是被碾成一灘肉泥。


    就算知道自己的生命最多隻能再撐幾天,我也不願意以這樣的方式去死。


    我們沒有未來,所以過去也不存在意義。


    隻有現在——此時此刻,才是我們僅有的東西。


    所以,決不能容忍它遭到任何人、任何事的侵蝕與玷汙。


    我一定要拒絕任何的痛楚與恐懼,盡最大的努力延續現在擁有的幸福,直到靠自己的雙腳走到旅途的盡頭。


    如果可能的話,到那時,仍希望有加連陪伴在身邊——因為隻有我自己的話,實在過於寂寞。


    在我因缺氧而愈發暈沉的腦子裏,漸漸湧起了一係列漫無邊際的思緒。


    踏板越來越沉重,速度也明顯有所下降。


    被汗水沾濕的衣服都黏在了身上,後背更是已經徹底濕透了。


    明明已經到了生死關頭,我卻不合時宜地擔心起另外一件事——


    緊緊靠在我身後的加連,會不會覺得不舒服呢?


    「乃乃——」


    就在這時,她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中。


    「——已經沒事了,風向變了。」


    「哎……?」


    一心隻顧著踩腳踏板,所以完全沒注意到。不知不覺中,從身後吹來的風已經停止,之前不敢去聽的轟鳴聲也已漸漸遠去。


    我戰戰兢兢地望向了身後,隻見那團塊狀白霧正推翻車道一旁的圍欄,衝進了高台下方那片遼闊的農田。


    表麵那些數不清的四肢依然對著我們張牙舞爪,但也漸漸地被滯留在四周的霧氣籠罩,變得難以分辨。


    「我們……脫險了?」


    我停下了雙腳的運動,一臉茫然地問道。


    「嗯……乃乃,辛苦你了。」


    加連也露出了安心的笑容,並用話語犒勞著我。


    「呼——…………」


    我終於放下心來,長歎了一口氣,並將自行車靠向路邊,讓速度慢慢減緩,最後單腳踏在地麵上,將自行車停了下來。


    不休息一下的話,恐怕我也沒辦法繼續騎下去了。


    前方的天空依然是漆黑一片,但轉過頭來,就發現遠處的山峰已經披上了一層陽光。再過不久,我們就又要迎來清晨了。


    這時,塊狀的白霧也逐漸瓦解成了稀薄的霧氣,鋪灑在低窪處的土地上。


    加連也和我望著同一個方向,並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看來,塊狀白霧也無法一直維持下去。這麽一


    來,真的就和自然現象沒什麽區別了。」


    「這樣的自然現象也太可怕了吧……難道我們今後還會遇到這東西嗎?」


    說到這裏,我完全掩飾不住內心的反感。


    「大概霧氣濃度和人口密度越高的地方,就越有可能發生那樣的現象。而東京應該是最能夠滿足這兩種條件的地方吧。」


    「……也就是說,越靠近目的地就越危險嘍。」


    一想到今後可能還會經曆這樣的事情,我就不禁變得情緒低落。


    「乃乃,其實……如果你害怕的話——」


    但是,聽到加連似乎要說出一些不該說的話,我連忙開口打斷了她。


    「——但是,我會努力的。畢竟,霧越濃的地方越危險這種事情,我從一開始就心知肚明了嘛。」


    我故作堅強地對她擺出了笑臉。


    但或許因此用盡了最後的一絲力氣,結果害得肚子突然咕嚕嚕地叫了起來。


    「啊……這次是我。」


    我有些難為情地捂住了肚子。


    「——因為你從昨天下午開始就什麽都沒吃過嘛,會餓是當然的。我們就在這裏吃早飯吧。其實……隻要稍不留神,我的肚子也很有可能發出叫聲。」


    於是,加連微微一笑,和我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看到她的笑臉,我發自內心地覺得,能和她在一起真是太好了。


    我此時此刻的人生,能夠與加連共享,實在是一件幸事。


    明明剛剛在千鈞一發的危機當中撿回了一條命,我的內心卻無比安逸。


    唯願我與加連相伴的這段時光,眼下的每個瞬間,都不會被任何人摧毀。


    有生以來,我還是頭一次產生這樣的期待——


    或許她,能夠成為我真正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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