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鼻子下方,有一道令人不解的凹槽。


    這個被稱作鼻溝或人中的部位,在西歐似乎有個帥氣的名字,叫作「天使的指跡」。據說那是天使在人類投胎轉世時,將其所見所聞和前世記憶封口的痕跡。


    不過隻是封口的話,可能有人記得一切。或許還有人能夠充分運用上輩子所獲得的知識,將人生的大風大浪當作衝浪,樂在其中吧?


    不用花什麽力氣,任何事都能一臉稀鬆平常,順利完成的人。就像在上天的允許下作弊,不停嘲笑凡人努力的人。我知道幾個這樣的人。


    例如我姊。


    例如名叫筱宮時音的女生。


    例如現在我眼前的高町老師。


    「──醫學係?你是認真的嗎?」


    傍晚,在出路指導室中,眉頭彎成八字的老師從鼻子噴出一口氣。微微的嘲笑將鼻溝當作溜滑梯直落而下。


    「你清楚自己的成績嗎?如果是國中時的成績還勉強說得過去。」


    「我知道自己的成績退步了。」我坦率地回答。「但因為這是父母的期望,我無法寫這以外的答案。」


    「我知道你父母有期待,但很難喔。」


    「我明白。他們覺得重考幾年也沒關係。」


    「這樣啊……我記得你父母好像是公務員?」


    「是的。」聽到我點頭回答後,高町老師眯眼露出苦笑。


    我懂他的意思。如果是公立學校就算了,但聽說私立大學醫學係的學費要好幾千萬日幣。要是重考的話還需要補習費。老師應該是想說既然如此,不要把目標放得太高,普通地升學、普通地就業,對本人和家人來說不是比較輕鬆嗎?


    然而以教師的立場而言,無法要求學生妥協。無法說:「找找適合你才能的地方吧。」所以一定會說下麵這句話:


    「……相葉啊,我會當老師不是因為我隻能當老師。是我自己選擇未來的結果喔。你明白嗎?」


    「我明白。」你是在炫耀吧?「老師是想問我有沒有夢想吧?」


    「沒錯。雖然我了解你想回應父母的期待,但現在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想做什麽。」


    「成為醫生就是我的夢想。」


    「……是嗎?如果是這樣就好。」


    為了趕快結束畢業出路討論,我撒了謊。


    如果要說實話,我根本沒有什麽夢想。我不可能有夢想。


    本來會考須旺就不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在懂事前就被送進補習班,隨波逐流地念書,聽從父母說的話走到這一步。就隻是這樣而已。


    不過我希望大家不要誤會,我沒有什麽不滿。拚命念書至今是為了增加未來可以選擇的選項。我很明白這是通往夢想的準備期。


    然而對老師這種得天獨厚的人來說,十六歲卻還沒有夢想的人看起來應該非常可悲吧?


    因為老師和我截然不同。相貌堂堂,擅長與人溝通,個子高,運動神經又好,是自然會成為人群中心的人──也就是跟我家姊姊是同一種人。想必他年輕時一定過得非常愉快。人類真的是徹頭徹尾地不公平。


    真要說起來,老師的思考方式很傲慢。在還不能賺錢養活自己的時候就談夢想隻是一種任性。誇口炫耀任性的過去跟小混混用「我們那時候真的很亂來啊~」當作開場白來訴說當年勇沒什麽兩樣。


    結果老師越正當化那樣的過去,也隻是表示他對自己很有自信罷了。


    我這輩子一定跟這種人永遠無法互相理解。


    所以我說:


    「如果成績不夠好,我會更努力。所以我不打算修正誌願。」


    「這樣啊……那今天就到這裏吧,辛苦了。」


    老師用帶著放棄的聲音回覆:


    「嗯……現在還有時間,期末的三方麵談我會再問一次,你考慮一下念醫科是不是真的是你想做的事。」


    「我知道了,謝謝老師。」


    我無動於衷地低頭離開位子。


    「我先走了。」


    「回家小心。」


    「好。」回應老師後,背後傳來原子筆細微的書寫聲。


    我一邊轉動指導室的門把一邊回頭。夕陽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將老師立體的五官影子照得更加深邃。


    從老師的表情看來,我這次麵談的印象似乎不是很好……


    「請問,老師結婚了對吧?」


    門才開到一半,但我的視線落在高町老師左手閃耀的光芒上時,便瞬間拋出了疑問。


    我沒有特別想幹嘛,隻是好奇守護孩子夢想的教育者,對自己的小孩是否也會說一樣的話這種無聊小事而已。


    「嗯?」


    大概是沒想到會突然被問起,老師露出吃驚的表情。


    「我的確結婚了,怎麽了嗎?」


    「沒事,隻是想到老師的小孩已經有夢想了嗎?」


    「什麽啊,原來是這個啊……」


    年過三十五歲的高町老師淺淺一笑,把手撐在桌上,視線在空中遊移了一陣後歎了口氣。


    長年教師生活浸透的辛勞,似乎從這個動作中透了出來。


    「有夢想了嗎……不,應該還沒有吧,因為那孩子才三歲啊。」


    「這樣啊,那沒有夢想也很正常。」


    「不過啊,相葉……」


    老師露出一抹大大的笑容,曬黑的臉頰皺成一團說:


    「我現在的夢想,就是為這個孩子創造未來。」


    竟然能若無其事地說出這麽老派的台詞。


    「哈哈,很閃喔!」我這麽回答,心中則反覆咂舌了幾十次。


    我果然不可能和這個人相互理解。


    「──出路討論啊。」


    和老師討論後的隔天下午一點三十五分。


    筱宮在時間靜止的吉備乃學院中庭裏,坐在長椅上興致缺缺地低語。


    「原來你想念醫學係啊,我之前都不知道──」


    「那你呢?你沒有未來的夢想之類的嗎?」


    「我?我沒那種東西喔。因為我的人生向來都是把一切賭在一瞬間上。是叫刹那主義嗎?總之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那你出路調查表怎麽寫?日聘勞工嗎?」


    「那種東西當然是隨便寫一寫不是嗎?寫升學就好了,升學。」


    盡管輕快地聊著天,她卻看也不看一眼坐在身旁的我。


    雖說從初次相遇過了幾天,彼此稍微熟悉了一些,但我至今仍無法掌握筱宮這個人。她總是一邊握筆在素描簿上揮灑,一邊意興闌珊地回應我的話題。我和她之間的對話,比起一來一往的投接球更像是對牆練習。


    傷腦筋的是,即使這樣相處她似乎也不覺得困擾。


    加上每次離開時她總是會說:「再過來喔。」結果就變成我每天像這樣過來見她。


    「我想到了。」筱宮突然轉變話題:「我給你的功課怎麽樣了?你有幫時間停止現象想名字了嗎?」


    「啊,嗯。」


    我邊回答邊搔搔臉頰。


    昨天,筱宮提議能不能用比較短的詞來代稱時間停止現象。理由很單純,因為每次討論時要講這麽冗長的名稱很麻煩。


    我當然樂得讚成。因為借由幫現象命名便能創造兩人間的共同認知,這件事很有吸引力。這代表著這是這個世界上隻有我們兩個人懂的暗號。我對此打從心底感到開心。


    不過有個問題,那就是我之前已經自己幫這個現象取名了。


    那就是──


    「那個啊,你覺得叫『傷停補時(loss time)』怎麽樣?」


    「嗯……怎麽樣啊。」


    筱宮淺白色的氣息落在素描本上側頭說:


    「不知道。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神沒有注意到的時間。」


    聽起來可能有點抽象,我解釋道。


    雖然沒有跟筱宮說,但我取這個名字是因為其他理由。


    真正的原因是我覺得這或許是上天憐憫一路以來沒有女人緣、過著灰色人生的我,因而給我一天一小時的時間,好讓我取回遺失的青春……這種難以啟齒的內容。


    「欸,相葉。」


    筱宮放下鉛筆,側目瞥向我說:


    「我看你好像不知道所以才跟你說……聽說最近足球比賽的傷停時間已經不叫『傷停補時(loss time)』而是叫『additional time』了喔。」


    「……嗯,我當然知道。」


    這是謊言,我其實不知道。


    「這樣不是剛好嗎?傷停補時(loss time)就隻代表這個現象。」


    「嗯……反正現在怎樣都可以,隻要簡短就好。」


    盡管筱宮看起來還是有點不太能接受,但似乎也沒有特別堅持的樣子。


    傷停補時(loss time)這個名字正式受到認可,我稍微放下心。反正這是隻有我們兩個人才感受得到的現象,差不多就可以了吧?


    就這樣,談話告一段落後,筱宮又繼續開始素描。


    順帶一提,她今天的素描對象是三花貓。貓咪正以喉嚨磨蹭網球場上的金屬圍網靜止不動,筱宮連一根根貓毛都精細地畫了出來。


    看來畫貓比跟我說話重要……但我覺得很不可思議。因為在時間停止現象──不對,在傷停補時(loss time)裏不管創造什麽或是破壞什麽,隻要時間一啟動,成果就會消失無蹤。然而筱宮為什麽可以持續專心致誌地畫畫呢?


    「欸,筱宮。」因為很在意,所以我試著開口詢問:「你該不會是美術社的,所以才這麽喜歡畫畫吧?」


    「我沒有特別喜歡畫畫。」


    筱宮一邊橫拿鉛筆為畫麵添加陰影,一邊以沒有起伏的聲音回答。


    「我現在畫畫也不是因為開心才畫,隻是一種習慣而已。借由親手畫畫加深記憶,隻要反覆這樣做,以後就算什麽都不看也畫得出貓咪對吧?」


    「咦?是這樣嗎?」


    我不禁誇張地睜大眼睛,嚇了一跳。


    「所以你是為了記住貓的樣子而畫畫嗎?真的假的?」


    「……怎麽了?我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嗎?」


    筱宮發出意外的聲音,轉過頭來對我說:


    「你念書的時候也會這樣吧?把國字或是英文單字寫在筆記本上好幾遍,借此幫助記憶,這個跟那個是一樣的道理啊。」


    「你也會做這種事嗎?」


    「『你也會』是什麽意思?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吧?」


    筱宮冷冷說完,將視線轉回貓的方向。


    此時我心裏暗自感動。因為筱宮或許不太認識我,但某種程度上而言,我以前就認識她了。


    國中三年級時,我曾考慮轉到吉備乃學院。當然,目的是想脫離清一色都是男生的須旺學園,過著跟常人一樣的青春。所以我硬是要求爸媽讓我去補習班,在那裏好幾次的模擬考中,對筱宮的名字留下強烈的印象。


    模考中我最高的名次是第二名。


    第一名永遠是「筱宮時音」。


    所以我記住了她的名字。由於吃了無數次敗仗,我單方麵地將對方視為眼中釘。擅自認為對方是嘲笑我的努力、不可原諒的存在──跟我家老姊一樣是不用努力就什麽都做得到的怪物。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擁有犯規的記憶力,隻要看過幾次課本就可以將內容完整植入腦中。所以知道筱宮不是這樣的人之後,我感到非常意外。如果她是累積常人的努力才守住那個名次的話,實在是個充分值得尊敬的對象。


    因此,雖然很現實……但我突然對筱宮產生了親切感。


    「──對了,相葉。」


    「怎麽啦,筱宮?」我試著有些親昵地呼喊筱宮的名字。


    「明天是星期六。」看樣子她並不介意。「你假日打算怎麽過?度過時間停止──傷停補時(loss time)的方法。」


    「沒什麽特別的,在家裏看漫畫之類的吧。」


    「是喔。」


    筱宮先是不帶任何感情地回答。不過──


    「這樣的話就好……不過如果你要去哪裏要先跟我說喔,我也要去。」


    「啊?」由於太過驚訝,我的下巴不小心往前凸。「什麽意思?意思是你要跟著我嗎?」


    「沒錯。畢竟……」


    筱宮接著幹脆地說:


    「我不能把野獸放入人群中。」


    「野獸……」


    了解這句話的意思後,我馬上不滿地回道:


    「……那個啊,如果你是指第一次見麵的事,我應該已經道歉了。」


    「是嗎?」


    筱宮側著頭,嘴角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她實在很故意。唉,雖然光是她願意把這件事當笑話來看,我就應該感激不盡了……


    其實前幾天我老實地對當初遇見她時的事道歉了。


    因為我擔心若是不先將我當時懷抱怎樣的心情、打算做什麽事說明白的話,彼此將來恐怕會留下疙瘩。


    那段自白等同於懺悔。實際上我是跪在她麵前謝罪。


    想趁著時間停止觸碰女生是不爭的事實,我為自己的卑鄙感到羞愧。真的非常抱歉。


    但是隻有這點希望你能相信,我絕對沒有打算做出觸法的行為。我隻是想坐在女孩子旁邊,輕輕摟著對方的肩膀,體會一下情侶的感覺。我可以對天發誓。當我強調自己真的隻是這麽想的時候,筱宮不知為何「噗嗤──」一聲,當場蹲下爆笑。


    足足幾十秒的時間,筱宮甚至按住肚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蹲在中庭的草地上大笑。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她為什麽要那樣笑我……


    「總之我不能放你一個人,必須防止再犯。」


    「不,我連初犯都沒有,是未遂。」


    「不管啦。你沒有證據證明自己是清白的吧?」


    「不不不,你不知道舉證責任嗎?被告沒有必要證明自己無罪。舉證是提出告訴方的責任。」


    「那,我被摸了!」


    「冤枉啊!」


    我一放聲否定,筱宮便滿麵笑容、輕聲笑著說:


    「嗬嗬,相葉真好玩。」


    雖然被人拿不光彩的把柄來欺負有點不爽,但隻要筱宮願意笑,我忍不住覺得這樣也沒關係。因為我在其他話題上從沒看過她這麽開朗的神情。


    笑聲一往周圍擴散,就連凍結的大氣也都舒緩開來。溫暖的氣氛仿佛將我們團團包圍。


    「話說,你真的要跟來嗎?」我問。


    「嗯,因為我明天很閑。」筱宮回答。


    「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吧?」


    盡管我笑著回嘴,內心卻覺得這是個好機會。


    換句話說,那不就是可以公然約會嗎?


    上天果然在叫我拿回青春。沒有理由放過這個大好機會。


    我繼續和筱宮說著不著邊際的話,內心卻拚命思考。到底該去哪裏才好呢?要做什麽她才會開心呢──


    「……那個,我問個無聊的問題。」


    我夾帶一聲咳嗽,提出一個念頭:


    「你啊,喜歡貓咪和小鳥之類的對吧?那也喜歡其他動物嗎?」


    「怎麽突然問這個……喜歡是喜歡啦。」


    「哦


    ?你家有養寵物嗎?」


    「不可能養啦。因為要照顧很麻煩,還要花錢買飼料。最重要的是,我覺得自己無法接受它們死掉而分開。」


    筱宮以平淡的口吻回答。


    很像理性的筱宮會有的思考模式。她似乎是會先考慮最初和最後的風險,才會踏出一步的類型。這樣的話……


    「也就是說,你喜歡動物吧?其實,我在想明天要去動物園。」


    「……動物……園?」


    她的眉毛微微動了一下。感覺不錯。


    雖然突然開口邀約很緊張,但隻差一步了。我搔著熱度上升的臉頰切入主題:


    「如果你有空的話,怎麽說呢……不知道你想不想陪我到動物園巡邏──」


    「我去!」


    我話語未竟,筱宮便馬上回答,大眼睛裏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她這麽敏銳,一定已經想像到了吧,在停止世界中去動物園的話會發生什麽事……


    沒錯。在傷停補時(loss time)裏,即使是猛獸的籠子也能安然進入,既不會被管理員阻止,也不會遭動物襲擊,可以在極近的距離中盡情享受和動物接觸的樂趣。


    「那我們約好了。」我才將她的注意力拉回來──


    「好!那我們要幾點、在哪裏集合好呢?」


    筱宮便啪地一聲闔上素描簿,一口氣蹭過來,縮短我們之間的距離問道。


    「咦!等……」太近了,太近了。


    「欸,我記得動物園可以搭公車過去對吧?可是傷停補時(loss time)的時候交通工具不會移動,所以必須在那之前抵達嗎……那就在動物園集合!」


    「嗯……嗯。你說得對。」


    「集合時間是五分鍾前!下午一點三十分好嗎?接著要在一小時內製霸動物園!路線就交給我,我會好好調查的!」


    「了解。」


    輸給她的氣勢,我隻能不斷點頭。


    這種感興趣的回應超乎我的想像。雖然是我先提議的,卻演變成不得了的發展,令我全身上下爆出冷汗。


    在這裏我想先坦白一件事。


    或許有人會說這樣很沒男子氣概,但我唯一的興趣是做菜。


    我們家是雙薪家庭,爸爸媽媽經常快十二點了還沒回家。因此,我從小就和姊姊一起分擔家事,從某天開始,廚房的工作就變成完全由我負責了。


    做什麽事情都很天才的姊姊雙手靈巧,做菜也無可挑剔。不過,天才有時候會做出旁人無法理解的行為,開發使用獨創技巧的怪獸料理,不太受到家裏的歡迎。


    家庭料理追求穩定性,因此全家便認同不管做什麽都很平穩的我,很適合守護相葉家的味道。


    掌管廚房是我在女性地位崇高的相葉家裏唯一的優勢。為了守護隨著這份工作而獲得的各種權利,必須每天努力不懈。


    「──什麽?你在做便當嗎?」


    姊姊穿著運動服,一臉剛睡醒的表情看著客廳說道。


    她的名字是相葉綾芽。


    樸素卻涼快的短發,清楚表現出姊姊爽快的個性。隻是以妙齡女子而言,稍微欠缺了點魅力。就算排除家人間的偏心,姊姊也還是歸在美女的範疇,隻是硬要說的話,她的五官偏中性,加上身材高挑,據說學生時期喜歡她的女生比男生更多。


    這樣的姊姊現在的工作是吉備乃學院的代課老師。


    「……現在不是才四點嗎?都是因為你在一樓窸窸窣窣我才會醒來吧,你怎麽了?」


    姊姊一打開電視確認時間,馬上打了個嗬欠追問。


    這個嘛……我也覺得自己太拚了,可是睡不著也沒辦法嘛。


    因為我要和筱宮去動物園啊。


    不論她跟我去的目的是什麽,又是傷停補時(loss time)裏發生的事,這無疑都是值得紀念的初次約會,怎麽可能不興奮?


    「你才早起呢。今天不用上班吧?要不要再睡一下?」


    「可是我沒放假啊……啊──煩死了。」


    「學校有什麽事嗎?」


    「社會人士也需要做一些無聊的交際。學校拜托我當入學說明會的接待,明明是星期六卻早上六點就要去上班,蠢死了。」


    姊姊一邊碎碎念一邊把手伸過吧台,抓了一顆沙拉碗裏的小番茄丟入口中。


    「……所以你要出門?當學生真幸福。」


    「算是吧。因為今天天氣好像很不錯。」


    「所以你要帶著便當去野餐嗎?你越來越像老人家了耶,完了完了。」


    「老人家……我是去戶外活動耶,應該是很年輕吧?」


    「別說笑了,年輕人才不會早起做便當。」


    「是嗎?」


    我一邊做煎蛋卷,一邊和姊姊鬥嘴。


    從這段對話來看我們姊弟的感情似乎很好……但我和姊姊其實最近才開始有些像樣的對話。


    老實說,比我大七歲的姊姊一直是我憧憬的目標。


    她眉清目秀,頭腦清晰,還擁有能夠擄獲眾人的領袖氣質。小時候我非常以姊姊為傲,心想我有一天也要像她一樣,懷抱不知天高地厚的奢望。


    姊姊無論做什麽都是第一名,總是能馬上抓到做事的訣竅,以有如怪物般的成長速度壓倒其他人。她永遠都用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拿回勝利獎杯,因此讓父母和周遭的人對此也都感到麻痹,認為流有相同血液的我也能做到相同的事,對我抱以過度期待,覺得「他是相葉綾芽的弟弟啊」。


    而我的人生正可謂是一部背叛這般期待的曆史。


    我和姊姊打從根本就不一樣。例如學生時代時,大家從來沒看過姊姊在家裏念書,她總是在朋友的包圍下開心生活,每天都沉迷玩樂,結果卻理所當然地進入了吉備乃學院,畢業後考上京都大學。


    然而說起我,連提都不用提了。不管多努力,就連要和姊姊站在同一個平麵都辦不到。明明我一直堅信著隻要穿上和姊姊相同的那套製服,就能和她一樣開拓燦爛的未來……


    「……欸,我有聽到煎蛋的聲音。」


    「嗯,請試吃。」


    我們是現在才能這樣正常對話,以前的關係非常糟。


    我是全家──不,是全人類中姊姊唯一冷淡對待的對象。和她說話她不會回一個字,有段時間她還拉起防線切斷和我的所有接觸。大概是我做了什麽惹她討厭的事了吧。


    不過,姊姊上大學過了四年的獨立生活後,為了工作回到家裏時,不知為何突然像換了個人似地,態度變得溫和許多。是因為她長大了,還是不知不覺間某個問題解決了,抑或是我自己改變了呢……


    雖然不太清楚,但總之我們現在的關係還不賴。


    「──欸,我說……」


    在我想事情時,姊姊靠向我。她從吧台探身朝廚房張望。


    「你做的是兩人份吧?應該不是我的吧?」


    「您真明鑒。不是你的。」


    「那是誰的?朋友?」


    「算是吧。」


    姊姊聽到我的回答後,不知為何嘴角迅速上揚,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說:


    「不要這樣啦,男生一起出去玩還做便當去,可能會傳出奇怪的謠言喔。」


    「什麽奇怪的謠言啊……啊,算了,你不用說。」


    我立刻阻止興致勃勃正想說明的姊姊。


    因為姊姊似乎對男校存有偏見,將根本不可能會有的性向問題懷疑到我頭上。


    「放心啦,對方不是男生。」


    我「哼哼」一聲,驕傲地說。別瞧不起人,不是說士別三日,刮目相看嗎?對


    姊姊的反抗心令我露出竊笑。


    「嚇一跳吧!我是去約會,約會。」


    「什麽!」


    姊姊的激烈反應出乎我的預料,她將手撐在吧台桌上站了起來。


    「這……這是說,你該不會交到女朋友了?」


    「不是啦。」


    雖然想耍帥,但扭曲事實就不好了。


    「很可惜不是那回事。隻是為了一個類似自由命題的報告,所以要一起出去而已。」


    「不過,明明不是女朋友,你卻做了便當?」


    「沒錯,不行嗎?」


    我打開冰箱回問,姊姊馬上提高音量說:


    「不行啊!很不行!你毫無自覺得恐怖,我都嚇得發抖了……!」


    「怎樣啦,隻是便當而已,很普通吧?」


    「一點也不普通!」


    咚!姊姊的拳頭重重落在吧台上,指尖銳利地指向我說:


    「一般男生才不會做便當!所以你這樣非常惡心!因為誰知道你在裏麵放了什麽!」


    「……嗯?我放的都是很普通的料。」


    「啊~真是的!你過來一下!」


    老姊不耐地抓著頭發,繞到廚房裏揪住我的脖子,然後以強勁的力道把我拉到沙發上。


    「坐好!」


    「啊?」


    這麽突然是怎麽樣?我聽話地坐在沙發上後,姊姊雙手扠腰,氣勢洶洶地站在前方開始說:


    「聽好了!社會大眾對男校生的印象,總而言之就是很髒。知道嗎?發型俗氣又都是頭皮屑,滿臉痘痘,永遠穿製服或是運動服,整體散發著黴味。而且有一半都是禦宅族,是有空就隻會看a書的猴子──」


    就這樣,姊姊滔滔不絕地開始逼迫我聽一般十幾歲女生的男性觀之類的東西。


    但我懷疑這些話的可信度。就算是老姊,過的應該也是跟一般人不太一樣的青春。


    我一直憧憬著姊姊,看著她的背影。我很清楚,總是被眾多友人包圍的她一直注意不偏向任何人以免破壞關係的平衡。換句話來說,她刻意不和任何人變成好朋友。


    因為擁有才華,本質孤高的的老姊,能理解「一般」的概念嗎?實在很可疑……


    「呼……呼……你懂了嗎?」


    「嗯,大致上。」


    姊姊剛起床加上血壓升得太快,好像有點暈眩。我因為擔心而乖乖聽她說了一頓後──


    「聽好,我敢保證──」


    訓話最後,姊姊揉了揉眉頭說:


    「你的思考模式很危險──非常惡心。」


    正如天氣預報所說,下午是個舒服的大晴天。


    溫暖的日光從空中灑落,令人感覺不出來現在是一月下旬,動物園前的噴水廣場上出現一道虹橋。風和日麗,空氣清澈,遠山冬日枯萎的棱線比往常更清晰可見。


    距離下午一點三十五分還有一些時間,隻要一想到馬上就能見到筱宮,就連看著動物園因為一個個家庭而熱鬧喧騰的大門都讓我麵露笑意。


    我平常很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但隻有今天不管多擠都無所謂。因為隻要在傷停補時(loss time)裏,不論何時何地我和筱宮都是兩人獨處。我單純地為這件事而開心。


    然而──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


    我喃喃自語。


    我不能一味興奮。有幾件令人擔心的事,一想到那些,心情便漸漸沉重。


    關於姊姊持續說到太陽升起的忠告,我最後決定無視。做便當不全是為了滿足我的興趣,而是因為傷停補時(loss time)裏所有餐廳都呈現開門休業狀態。


    當然,因為連自動販賣機都停止運作了,就算口渴、肚子餓了也沒有解決的方法。因此做便當和帶水壺這種事很正常,甚至應該要稱讚我很細心吧?


    要說不安,我更擔心服裝的部分。


    打從出生就和時尚打扮無緣的我,當然沒有約會用的戰鬥服。所以在各種煩惱後,我最後決定一如往常,在製服外麵套上牛角扣大衣,以平安的選項打混過去。


    這樣總比穿不習慣的衣服暴露自己差勁的品味來得好……雖然這樣想,但這就像是放棄比賽一樣,太孬了。


    我原本買了發蠟想至少改變一下發型,但也由於缺乏這方麵的經驗,隻會全部往後梳,出門前覺得「還是算了」所以衝了個澡,最後的發型就是頭發自然幹燥的樣子。


    換句話說就是跟平常一模一樣。不過,真的來到星期六的動物園後,覺得穿製服果然突兀。


    雖說進入傷停補時(loss time)後就不用在意眾人的眼光,但筱宮會怎麽看我呢?她可能會覺得我「沒有用心」而產生壞印象。就算這樣,現在又不可能回去換衣服……


    我心煩意亂地走來走去時,正繞著入口圓環的汽車頓了一下,在我的視線一角靜止不動。


    不用說,傷停補時(loss time)來臨。


    接著──


    「──抱歉,等很久了嗎?」


    身後傳來某人的腳步聲,耳邊輕輕響起平常那道可愛的聲音。


    「不,沒有,我剛到……」


    我邊回答邊回頭看,站在那裏的,是平常的筱宮。


    製服上披著學校指定的大衣,綻放微笑的嘴角透出白色的氣息。跟平常不一樣的,大概就是改以雙手提著肩背書包,和裙子裏的雙腿穿上了絲襪而已。


    「啊……相葉果然也穿製服呢。我就覺得你會這樣。」


    「哈哈,被你看出來了……」


    我回以幹笑。正當我一麵為看不到筱宮穿便服的樣子而可惜,一麵又因為她穿製服來而安心,內心五味雜陳時──


    「順便問一下,為什麽你覺得我會穿製服來?」


    「這個嘛,因為總覺得你不是很會玩的人。」


    「總覺得……?」


    「嗯。因為你有些地方很單純,感覺很直率,我就猜你可能對打扮沒什麽興趣,所以覺得自己也穿製服來比較好。我猜錯了嗎?」


    「單……單純……?」


    她大致上是說對了,我卻不太願意老實承認。


    「……那個,請讓我不予置評。」


    「好,知道了。那麽,差不多該進去了吧?」


    筱宮像孩子般咧開嘴,拿出兩張門票說:


    「嗬嗬,我剛剛先買好的。免費參觀有點不好意思吧?」


    「原來如此,多少錢?」


    「之後再給我就好。現在最重要的是趕快進去。時間有限!」


    就像「迫不及待」這句話形容的一樣,筱宮話說得飛快地催促我。她應該期待很久了吧。


    看看,筱宮不等我回應便以雀躍的步伐穿過動物園大門。我急忙追上她。


    「等等,你決定好要先去哪裏了嗎?」


    「那當然!不好意思,路線可是交給我負責喔?我可是定好詳細計劃才來的。」


    「我知道了,就交給你了。」


    「那走吧,首先是這邊。」


    筱宮指著前進方向,小跑步移動。


    道路上,靜止的人群有如石柱般地排排站。果然有很多家長帶小孩子來,孩子們手裏拿著五顏六色的汽球。這些汽球為動物園內的風景點綴上色彩,歡樂仿佛從視線傳遞而來。


    然而,筱宮卻看也不看一眼。


    她就像越過後衛空隙的足球選手,靈活地在人群些微的縫隙間穿梭,保持速度邁進。我肩上背著裝有便當的背包,連要沿著筱宮的路線前進都很困難。


    「等等……我勾到了。」


    「你在


    幹嘛?振作點!」


    筱宮拉住我的手,把我從人群叢林裏救出。


    我的心髒因為短暫的接觸跳得飛快……


    「走主要道路太沒效率了。先從近的地方進攻,再從那裏繞外麵一圈好了。」


    但筱宮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她碰了我的手。


    「猴子區雖然比較近,但好像不能進去籠子裏……先看北極熊比較好。這邊!」


    「好……好。」


    筱宮再次帶頭踏出步伐。誠如剛才所說,她似乎真的做了萬全的行前調查。


    我也來過這間動物園幾次,頗熟悉這裏的地理環境,但感覺筱宮完全不需要幫忙。她連地圖都沒看便選擇了最短的路線,鑽進稍微變得稀疏的人叢中前行。


    「──好,到了。要從哪裏進去呢?」


    「呃,你果然要進去裏麵是吧?」


    「當然囉。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麽才來的?」


    她的口氣仿佛在說什麽生活常識一樣……唉,算了,就別回嘴了。


    一眼望去,北極熊區聚集了人群。視線掃過安在籠子上的解說牌,這裏似乎隻有一隻快滿兩歲的小母熊。


    說是籠子,其實沒有屋頂,隻是在塗著白漆的水泥岩場中有隻白熊罷了。大概是正獨自玩耍吧,北極熊以雙腳站立,雙手抱著皮球。


    隔離北極熊遊樂場和訪客的,隻有既不大又不高的鐵欄杆和欄杆內超過兩公尺的人工溝漕。溝槽裏放滿冷水,出入口似乎隻有岩場內的鐵門。


    「我們從裏麵繞一圈看看吧,或許有飼育員專用的入口。」


    我考量到安全性建議道。


    「沒問題,用跳的。」


    筱宮卻不由分說地跨過鐵杆。


    接著口裏喊「一、二、三」便輕輕一跳,裙子在水道上翻飛開來。


    筱宮「咻」地華麗著陸後,回頭向我比了個勝利手勢。她接著便直直走近小熊,毫不猶豫地將手伸向北極熊的鼻尖。


    「哇嗚……毛硬邦邦的,但這是因為傷停補時(loss time)的關係吧?實際上應該更柔軟吧?」


    「不知道耶。」我也跨過欄杆回答。「北極熊的毛好像是透明管狀喔。聽說是為了借此讓空氣通過內部,提高隔熱性。」


    「哦,那可能還是會有點硬……咦?等等!仔細一看這些毛好像有兩層耶。看起來長長硬硬的毛和感覺很柔軟的短毛長在一起。」


    「是喔?我不知道耶,我看看……」


    雖然慢了些,但我也跳過了溝槽。


    不過,著陸卻是搖搖晃晃,四肢趴地。因為我跳躍的距離比預想中還短,勉勉強強隻有指尖碰到對岸。實在太難看了。


    幸好筱宮似乎完全沉迷於北極熊。我強裝冷靜地靠近。


    小熊不愧是小熊,長相帶著幾分天真無邪,眉眼看起來笑咪咪的。雖然身高跟我們一樣,但外表十分可愛。


    「嗬嗬,好可愛。」


    似乎無法隻滿足於撫摸,筱宮抱緊小熊的脖子。


    「啊,你這樣會弄濕喔!」


    因為像水滴這種沒有重量的東西很容易就會解開凍結狀態。


    小熊看起來剛遊完泳,不出所料,筱宮袖子上的水漬漸漸擴散。


    盡管如此,筱宮仍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說:


    「但這種經驗可能不會再有第二次了,一定要摸到滿意為止。」


    說完她甚至用臉磨蹭北極熊。


    唔──好羨慕。當然是羨慕北極熊。


    「……好,下一個!」


    在撫摸小熊一會兒後,筱宮迅速回頭,再次跨越溝槽,然後從對岸朝我催促:「快一點!」


    「我、我知道啦。我現在就過去,你冷靜點……」


    「唔嗯,旁邊有亞洲黑熊,但不太可愛耶。感覺是真正的猛獸,眼睛完全沒有笑意。」


    「我懂,那個啊……嘿!」我小心地跳過水溝,成功生還後回答:「有種壓迫感對吧?好像全身上下充滿野性一樣。」


    「沒錯沒錯。它暗地裏應該殺了好幾個人吧?」


    「不不不,沒殺啦,殺人就會上新聞了。」


    「隻要一靠近,它一定馬上就會『喀啦』!你這麽瘦弱,感覺馬上就會被『喀啦』。」


    「你那個狀聲詞很恐怖耶。而且被『喀啦』是怎樣啊?我第一次聽到這麽恐怖的動詞。」


    「所以是不是之後再回來看就好呢?比起亞洲黑熊,那邊有大象,我們過去吧。」


    「好好好……」


    雖然覺得我們之間的對話好像微妙地沒有成立,卻感受到筱宮身上的喜悅。我也漸漸開心起來,覺得來動物園真是太好了。


    「欸欸,你覺得我們有辦法騎嗎?騎大象一直是我的夢想!」


    「沒地方踩上去的話不太可能吧?畢竟大象太巨大了。」


    「有地方啊,這裏!」她拍拍我的肩膀。


    「……你該不會要踩著我的肩膀上去吧?還是要我跪下來當椅子?」


    「看情況隨機應變吧。不過沒關係,我有設想到這種狀況,今天穿了絲襪。就算你偷看傷害也不大。」


    「你把我會偷看當作前提嗎……」


    「啊哈哈,開玩笑的。」


    筱宮綻放笑容,邊走路邊輕輕旋轉跳舞。


    在傷停補時傷停補時(loss time)裏,沒有任何事物能夠阻擋我們。無論在哪裏,我們都自由自在,不受拘束,可以盡情接近、接觸、擁抱喜愛的動物。


    我們攀上大象的背脊,大聲歡呼;輕觸老虎的喉嚨,心滿意足;興高采烈地將企鵝抱起;在紅鶴身邊金雞獨立。對我而言,最開心的莫過於看到筱宮像孩子一樣開心的笑容。


    這樣快樂的時光持續一段時間後──


    「──嗬嗬!我懂你的心情了,如果能碰一下也好的話,的確會忍不住想碰呢。」


    「你突然說什麽啊。我沒有摸任何人好嗎……是說這件事要拿出來講到什麽時候?你什麽時候才能原諒我?」


    「哈哈!對不起。」


    筱宮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和貓熊背對背坐下。


    「我一直夢想能這樣。」


    「衣服會髒喔。」


    「沒關係。反正時間一啟動就會恢複原狀了……好,相葉!接下來還有很多地方要去喔!」


    筱宮輕撫貓熊的頭站起身。


    她的幹勁絲毫不減。我們朝一區又一區前進,充分享受在平常絕對不可能發生的與動物之間的肢體接觸。貓熊、無尾熊、獅子、斑馬、犀牛、鵜鶘……


    「那裏有蛇耶。」


    「不用了,謝謝。」


    筱宮開心不已,也不怕弄髒手或製服。比起那種小事,充實度過現在才是最重要的,也符合她之前說過的刹那主義。或許也是因為我們擁有複原這道保險的關係吧。


    我們翻越鐵絲網,跳過地上的高低差,混在飼育員裏進入獸籠,無畏地踩在穢物上一路前進。


    就這樣一轉眼過了三十分鍾,筱宮不理會東奔西跑下已經筋疲力盡的我,依舊活力十足。


    「好!來玩第二輪吧。」


    我蹲在走道上抬手叫住興致勃勃的筱宮。


    「……那個,要不要休息一下?那邊有長椅。」


    「休息?為什麽?」


    「我們已經走了很多路,你不會累嗎?」


    聽到我氣喘籲籲的話,筱宮終於回頭看我。


    「不會吧!你已經累了嗎?體力真差耶。」


    「抱歉,其實我昨晚睡不太著……」


    「我也是啊!」筱宮興奮地說:「因為太期待,所以完


    全睡不著,我四點就醒了……不過說太多話口好像也有點渴了,我們在哪裏喝點東西……」


    「正好,我有帶水壺來。」


    「咦,真的嗎?」


    「因為自動販賣機不會動,所以我想應該會需要。」


    「啊,對喔。你真細心。」


    筱宮佩服地說道,走向長椅。看來她願意休息了。


    「啊,等一下。」


    我從口袋拿出手帕。


    「來,請坐。」


    將手帕鋪在她要坐的位置上。


    這是我昨晚上網查的約會禮儀。


    「……啊,嗯。謝謝。」


    不過,筱宮的表情不太自然,有些僵硬地坐在手帕上。


    「雖然是男生,你還帶了手帕啊。」


    「那當然。」我邊回答邊微微感到不安。「……該不會一般人不會這樣做吧?我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怎麽說呢?」筱宮也一臉困惑地說:「我也不知道一般情況是怎麽樣,不過感覺這樣有點老派。」


    「這……這樣啊……」


    難道說是資料太舊了嗎?雖然我好像一開場就失敗了,但筱宮沒有覺得不愉快,就當作是過關了吧。


    還有挽救的機會。我迅速從背包裏拿出水壺,在茶杯裏倒好茶後交給筱宮。


    「謝謝……咦,那你怎麽喝?」


    「沒問題。我有帶紙杯,另外當然也準備了紙盤和筷子。」


    「咦?杯子就算了,為什麽需要其他東西?」


    「其實啊……」


    雖然有點在計劃之外,但這是個順勢推銷便當的機會。我期待已久,從背包中取出便當盒。


    腦海中響起「鏘鏘──!」的音效。


    「來,這個。我想逛動物園可能會肚子餓,就準備了便當,當然也包含你的份。」


    「……」


    筱宮睜大眼睛啞口無言了好幾秒。


    在靜止的時間中,感覺時間又再次凝結了。


    「……呃,那個……」筱宮不知為何慌了手腳。「這根本不用懷疑,是手製的便當吧?你請媽媽幫你做的嗎?」


    「不,是我自己做的喔。」我挺胸說:「你或許會覺得很奇怪,但我的興趣是做菜,平常就很常做便當。」


    「……這樣啊。」


    筱宮苦笑,再次陷入明顯的沉默,似乎連表情也突然黯淡下來。


    她該不會像姊姊說的一樣,覺得我這樣做很惡心吧?


    我突然擔心起來,打圓場道:


    「呃,那個……男生做的菜可能會讓人覺得有點恐怖,但我很注重衛生,菜色也滿好吃的,你看。」


    我打開粉紅色的便當盒。


    「飯團、炸蝦、漢堡排……還有菠菜炒菇、茄汁義大利麵。也有當季的炸牡蠣……還是你不餓?」


    「……不,不是這樣。」


    筱宮低垂雙眼,悶悶地說:


    「對不起,我不能吃這些。」


    筱宮口中明確說出拒絕的瞬間,我們之間就像出現強大的重力場一樣,降下一層冷空氣。


    「這……這樣啊。」


    我無力地闔上便當蓋,擠出幹笑。


    「不好意思這麽勉強你。那個……畢竟我不是很清楚你的喜好嘛。」


    我垂下臉,口中說出道歉的句子。


    我在興奮什麽啊?我對自己的愚蠢感到失望。


    不是筱宮的錯。就像姊姊說的一樣,從女生的角度來看,男生就是肮髒、不細膩、隨便又不可靠的生物吧。


    所以才不能相信他們做的菜。不知道裏麵放了什麽,所以才覺得惡心。因為一直以來隻有家人吃我做的菜,我才沒有任何自覺。一般人都會這麽想吧?既然如此也沒辦法。


    「哈哈……那請喝點茶吧。」


    我伸出手勸筱宮喝茶,打算迅速用另一隻手收拾便當。


    沒關係。就拿來當今天的晚餐吧,雖然一定會被老姊嘲笑就是了。


    當我正打算放棄時──


    「……等一下!」


    筱宮在長椅上屈身向前,用力抓住我的手。


    「對啊,對喔!」她的聲音顫抖。「我之前為什麽都沒注意到?現在是傷停補時(loss time),隻要啟動時間,除了記憶,所有事情應該都會因為複原的效果一筆勾銷。所以這不是現實,是附贈的時間──!」


    筱宮的眼睛漸漸睜大,同時恢複了光彩。


    「我要吃!我要吃便當!」


    「咦?」


    「我會心懷感激地享用。把便當放在那裏,可以借我筷子嗎?」


    「可,可是……你怎麽突然?」


    「那不重要。拜托。」


    雖然覺得不可思議,但筱宮氣勢逼人,我決定照她說的做。


    筱宮用顫抖的手指接過筷子,露出奇妙的表情低聲說:「開動了。」


    接著她慢慢將筷子伸向炸蝦。


    筱宮將炸得金黃的炸蝦舉到眼前,一臉戰戰兢兢地移到嘴邊,然後──


    「好……好好吃!」


    她嘴裏還在咬著便驚呼出聲。


    「這是什麽!超好吃!麵衣還脆脆的!而且裏麵很有彈性,很香,完全沒有腥味!」


    筱宮一邊說著像是美食節目的感想,一邊吞下食物,魄力十足地問:「我可以再多吃一點嗎?」


    「啊,好。請用請用。」


    「那,那下一個是炸牡蠣──!」


    筷子劃過空中。


    說到筱宮接下來的吃相,隻能用「壯烈」來形容。她簡直像冬眠前的大熊,氣勢洶洶地狼吞虎咽。


    她甚至抓住飯團,大口大口咀嚼說:


    「好厲害!這個飯團沒有包料卻好好吃!為什麽?」


    「啊啊,這個啊。」


    我開始說明。我準備了兩種飯團,有包海苔的飯團和灑上炒芝麻粒的飯團。


    「我把醬油塗在海苔的其中一麵上,稍微用火烤過。這樣做吃起來會比調味海苔還香,拿在手上也不會黏黏的。芝麻飯團也有下了點功夫,其實我在米裏麵加了一些香油後才拿去煮。這樣既可以提升味道和口感,就算過了一段時間,米飯也能保持濕潤柔軟。」


    「哦──那這個呢?漢堡排裏有加起司吧?不過顏色不一樣,是用了兩種不同的起司嗎?」


    筱宮用筷子前端叉起漢堡排,請我說明。


    規矩真差,不過我無法斥責她。筱宮現在的雙眼,閃爍著跟看動物時一樣的光芒,燦爛奪目。


    老實說吧,我真的很開心。


    回想起來,就連家人都不曾為我做的菜這麽開心過。也因為先前為了帶便當來而不安、曾經一度遭受拒絕,現在胸口才會升起一股熱意,令人眼眶泛淚。


    我在心裏低聲說了無數次謝謝。


    在這段期間,筱宮依舊以猛烈的速度進食。她的食欲遠遠超出我的想像,便當盒在幾分鍾內就被一掃而空,筱宮身材纖細,吃進去的食物是跑到哪裏去了呢?


    「……那個,你不介意的話,要不要吃我的便當?」


    「咦?可以嗎!」


    筱宮一臉很想吃的樣子,但還是表達了基本的矜持。


    我微笑打開另一個便當的蓋子後拿給她。


    「沒關係。反正隻要傷停補時(loss time)一結束,吃完的便當就會恢複原狀,我之後再吃就好。」


    「啊!對喔!那就謝謝招待了!」


    語畢,筱宮再次一口接一口地繼續進食──


    以秋風掃落葉之姿吃完兩人份的便當,筱宮喝著茶,滿足地歎了一口


    氣。


    「啊……好吃。」


    仔細一看,筱宮的肚子凸起來了。原來如此,我終於發現了。


    筱宮一開始說不能吃便當,大概是因為害怕體重增加吧。這麽說來,我家姊姊也常常站在體重計上發出吼聲。


    維持身材對女性而言是攸關性命的大問題。想到筱宮旺盛的食欲,的確需要自製力吧。


    但是在傷停補時(loss time)裏的話就可以放心了。不管吃了什麽,隻要時間啟動就會變成沒吃過。所以可以不用擔心體重增加,隻獲得精神上的滿足。


    「多謝款待。」


    筱宮闔起雙掌向我說。


    我反射性地低頭回答:「都是些小東西。」


    「不,沒這回事。每一道菜都很好吃。我覺得這已經完全超越興趣的領域了,你可以更自豪。」


    「哎呀,沒這回事……」


    被稱讚還真不好意思。


    我抓了抓後腦杓掩飾害羞,筱宮一臉嚴肅地盯著我。


    「……欸,我有件事想問你。」


    「咦?」感覺好像很慎重。「什麽事?」


    「那個……莫非你平常也會做便當嗎?感覺你好像很習慣的樣子。」


    「啊啊,嗯。對啊,我也會帶去學校喔。畢竟午餐錢也不能小看──」


    話還沒說完,筱宮便雙手包住我的手說:


    「如果方便的話……」


    她以十二萬分認真的眼睛靠近我說:


    「以後能不能也幫我做便當呢?當然,請跟我報材料費。然後,如果你中午過來的時候能帶過來,我會很高興的……」


    不知道是不是途中感到害羞的緣故,筱宮的臉越來越紅。


    我想都沒想過會有這種發展。


    「我很樂意,每天都會帶便當過去。」


    「真……真的嗎?謝謝你!」


    筱宮露出向日葵般的笑容,用力搖晃抓著我的雙手。


    其實我才想謝謝她。


    我是個無趣的人,內心有很多陰影,總是冷眼嘲笑這個世界,抱著膝蓋待在房間的角落。明明不想和別人有太深的牽連,卻又極度害怕被拒絕。


    在認識筱宮前,擅自討厭她。直到現在,麵對過去崇拜的姊姊,也一直覺得自己隻有做菜贏得了她,在家裏總是抱著自卑感。


    但是這種憂鬱的心情在剛才那一瞬間,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因為筱宮開心的模樣拯救了我。


    所以我想做些什麽向她道謝。如果筱宮喜歡我做的菜的話,我願意為她竭盡全力。


    這樣又能和她待在一起,還可以坐在她身旁聊天說笑,這令我高興得無以複加。


    腦袋暈陶陶的,靈魂就像長出翅膀飛起來一樣。


    我還不知道這是否就是戀愛。


    不,我明白。我這種人不可能配得上她這麽漂亮的女生。我們的關係終究隻存在傷停補時(loss time)裏,不可能發展成戀愛故事。


    但是我將筱宮視為一個人來喜歡,這是不爭的事實。


    隻要她想,我願意為她做任何事。隻要想到筱宮,我的體內似乎就會湧出力量。


    「──好!那我們就來衝第二輪吧!這次我還要畫素描。」


    盡管吃了那麽多食物,筱宮卻在飯後休息時間迅速起身。看來她已經在第一輪選出素描候選人了。


    「好,走吧!」


    我的疲勞也消除得一幹二淨。我起身跟上筱宮。


    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吧。不過,筱宮似乎想要享受到最後一分鍾,我當然也是。


    夢境般的時間持續著,然後──


    傷停補時(loss time)結束,一回神,我已站在動物園的入口。


    萬裏無雲的晴空下,涼風將噴水池的水氣吹到我的臉頰上。


    我擦幹模糊的眼鏡卻到處都看不到筱宮的身影。便當吃完理應變輕的背包也紮實地恢複了重量。


    「結束了啊……」


    一股失落感突兀地襲來,我吐出歎息,胸口仿佛破了一個大洞,總覺得難以平複心緒。


    不過,曾經度過的時間並不是夢,筱宮應該還在附近。


    ──要等等看嗎?


    或許筱宮會拿著票過來也不一定。


    我應該可以期待。我們在傷停補時(loss time)裏相處得那麽融洽,現實世界裏應該也一樣才對。現在才剛過中午,體力也恢複了,我們還能一起玩幾個小時吧?


    我懷抱這樣的想法等待。


    我在刮起冷風的噴水池前,殷殷期盼著筱宮……


    然而,傷停補時(loss time)之後我又等了一個小時,筱宮依舊沒有出現。


    「……可能是有什麽事吧。」


    我喃喃說道,帶著失望踏上歸途。


    下午兩點過後我回到家中,將沒動過的便當收進冰箱,回到自己的房間睡覺。


    雖然晚上姊姊回家後看到便當大力嘲笑了我一頓……


    但我表現得像個男人,沒有特別辯解什麽。


    傷停補時(loss time)是虛假的時間。


    它像海市蜃樓般虛無飄渺並操弄我,隻要想試圖做些什麽,時間一到便會化為泡影。


    幸好,當時和筱宮交換過的約定是真真切切的。


    動物園約會四天後的下午一點三十五分──


    「好厲害!我第一次吃到章魚燒!」


    「你真的沒吃過嗎……?你喜歡就好。」


    時鍾指針停止後,我帶著便當來到吉備乃學院也已經是第三天。


    我甚至覺得這已經變成一種習慣。我們一如往常,並肩坐在中庭的長椅上享受隻有兩人的午餐時光。


    我不時說明菜色,邊看著筱宮吃飯的樣子,邊品嚐她為我準備的咖啡,這段時光再幸福不過了。一眨眼就過去的這一個小時,是我每天的期待。


    「唔嗯,這個動來動去的東西就是章魚對吧?devilfish?」


    「嗯……是說,你不用張開嘴巴給我看。」


    筱宮正如外表所見,像是真正的千金大小姐一樣,好像幾乎沒吃過垃圾食物。因此,隻要我每天做這些不一樣的菜色放進便當盒裏,她就會露出耀眼的笑容。


    而且這件事意外地不麻煩。


    即使筱宮在傷停補時(loss time)裏吃掉便當,在現實世界裏也沒有消耗掉什麽。也就是說我隻要做一人份的便當,然後在放學後吃就好了。實在非常省錢。


    「嗯……不過,我覺得自己好像完全呈現被喂養的狀態。」


    享用完飯後茶,筱宮「呼」地吐了一口氣說:


    「你也是!明明說要解開傷停補時(loss time)的謎底,卻隻是在吃喝玩樂不是嗎?這樣可以嗎?」


    「反正也沒什麽線索啊。」


    我啜了口咖啡,隨便回答。當初說那些本來就是借口,隻要現在過得很充實,其他怎麽樣都無所謂。


    「我一直有在思考喔。」


    筱宮看著遠方說:


    「仔細想想,不管是凍結還是複原,這些現象都太好用了。吃了你做的便當後,我覺得世界上真的有神存在呢。」


    「什麽神……太誇張了。」


    「不,一點也不誇張。」


    筱宮從長椅起身,鞋尖踢向腳邊的小石頭,接著朝向我說:


    「聽我說,亞裏斯多德說過,所有物體運動都是借由其他物體推動的結果。我踢了石頭,石頭在草地上滾動後雖然停了下來,但動能本身並沒有消失,隻是擴散到周圍而已


    。」


    「你是說能量守恒定律對吧?」


    我試著跟上這個話題。


    「然後呢?」


    「也就是說啊,一開始有一股能量,那股能量向全宇宙擴散之後的結果就是我們。雖然熵不停增加,世界最後會迎向熱寂,但我們都存在於這個過程中。可是這麽一來不就要探究『一開始最早的運動物體──最初的能量是什麽』嗎?」


    「……不是宇宙大爆炸嗎?」


    「沒錯。不過亞裏斯多德說那股能量就是神。」


    「原來如此。」我終於了解這段話題的重點了。「的確,有人說越知名的科學家越不會否定神的存在。」


    「嗯,像是牛頓也有身為神學家的一麵。好像是因為隻要探究科學,就會麵臨到堆積如山、隻能向神探究根源的現象。」


    「像是『宇宙微調問題』也是吧?有人說,生命誕生現象發生的機率比奇跡還低,這麽一來,說是某個人故意改變了宇宙的設定還比較可信。」


    「就是這樣。所以我才覺得應該將傷停補時(loss time)想成神的『作為』。不要去想怎麽會發生這種現象,而是想這個現象的目的是什麽,以及我們兩個人被選上的理由。」


    筱宮一邊說一邊拿出放在長椅旁的素描本攤在膝上。接著,她立起鉛筆,閉上一隻眼,將焦點對準我。


    「你該不會是要畫我吧?」


    「嗯,害羞嗎?」


    「唉,是會害羞啦。」


    我從長椅起身,和她拉開距離。


    「話說回來,你開了一個那麽壯大的話題,結果卻是畫素描嗎?」


    「沒錯。你不喜歡的話,我今天是不是畫一下學校呢?」


    筱宮輕易地放棄,把身體縮在長椅上,轉向校舍。


    在動物園時筱宮也是畫畫到最後一刻,她是真的喜歡畫畫吧?不過,時間有限的話,不是應該還有其他事要做嗎?例如和我聊天之類的。


    「就算畫了也留不下來,不會覺得這樣浪費時間有點遺憾嗎?」


    「……」


    聽到我的問題,筱宮的肩膀微微顫了一下,她停下筆。


    「你剛剛說什麽?」筱宮壓低聲調低語:「你說有點什麽?」


    「咦?啊,遺憾。」


    我說了什麽惹她不高興的話了嗎?


    我一瞬間感到不安,不過……


    「什麽?癡漢?討厭,好可怕。癡漢在哪裏?」


    她東張西望地環顧四周,最後將視線落在我身上說:


    「在這裏。」


    「什麽在這裏啦。不要發明新的整人方法啦,是說這件事的時效也差不多了吧……」


    「哈哈哈,抱歉抱歉。」筱宮開朗地大笑。「那個啊,你這周六也會去哪裏嗎?我是有時間啦。」


    「嗯,去哪裏看看吧。」太好了,看來我沒有惹她生氣。「再去一次動物園也可以。」


    「嗯──」筱宮將鉛筆靠在嘴唇上思索。「感動可能會變少,總覺得暫時不要再去比較好。下次去水族館之類的地方看看吧。」


    「水族館……?我覺得就算是傷停補時(loss time)也無法進入水槽裏。」


    「哈哈哈,說的也是。」


    筱宮一臉開心,看來假日出門這件事已經是既定事項了。


    冷靜思考,一切實在順利過頭了。像我這麽不起眼的家夥竟然能和這麽漂亮的女生一起說笑。


    不過這是隻限定在傷停補時(loss time)裏的關係。


    雖說我們每天這樣碰麵,但我和筱宮唯一一次在傷停補時(loss time)以外的時間說話,隻有最初相遇,在意外現場的那天。動物園那次她好像也是馬上就回去了,或許她並不希望把我們的關係帶到現實世界裏。


    不過,現在隻要這樣就好。


    筱宮完全不打算跟我談自己的家庭或是學校生活,大概是覺得我不知道也沒關係吧。那這樣就好。


    傷停補時(loss time)朋友,我們就是這種關係。在這個停止的世界裏,我能和她單獨並肩走在路上。光是這個事實便令我心滿意足。


    在這個不可思議的現象結束前,我們之間的羈絆不會斷。這樣的話,我也不再有奢求。


    「──那,我想去你家打擾一下。」


    「嗯欸?」


    因為筱宮在我思考時爽快地說了這句話,讓我發出有如青蛙被壓扁時的叫聲。


    「……怎麽?不行嗎?」


    「不是,等……等等。怎麽這麽突然?」


    「因為去你家的話,不就可以吃到剛出爐、熱騰騰的料理了嗎?」


    「啊啊……是這樣啊。」


    結果,看樣子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是吃。不知為何我鬆了一口氣。


    至少我的菜比畫動物素描更有價值,我認為這是件值得驕傲的事。


    「欸,是在傷停補時(loss time)裏去打擾,可以吧?」


    筱宮身軀微微前傾,以仰望的視線拜托我。


    「星期六中午,請你幫幫忙做好菜在家裏等我,我會買蛋糕過去。」


    「我是沒差,但為什麽要買蛋糕?」


    「因為我想吃。我們來開一場盛大的派對吧。」


    「……派對嗎?我不會做那麽豪華的菜就是了。」


    我佯裝冷靜回答,其實拚了命地壓抑內心滿溢的興奮。


    我高興得就算傷停補時(loss time)解除後,也忍不住在課堂上雙手握拳,擺出勝利的姿勢。我的心情就像成功達成某件大事一樣。


    筱宮要來我們家……這是第一次有女生來家裏。我既開心又不好意思,像瘋了一樣。


    因此,在那之後,我度過了好幾天無眠的夜晚。


    我神經質地打掃家裏,一根頭發也不放過,在姊姊和爸媽懷疑我得了精神病時,終於迎來了星期六──


    「打擾了。」


    「請,請進。」


    一進入傷停補時(loss time)便來訪的筱宮,依舊一身製服。


    不過,感覺好像哪裏不一樣。不知道是換了洗發精還是什麽,她的頭發看起來似乎更有光澤,臉上也畫了淡淡的妝。


    筱宮手上拿著白色的蛋糕盒。從大小來看,似乎是買了一整塊大蛋糕。她該不會打算兩個人吃那麽大的蛋糕吧……


    「你們家好漂亮喔,是新蓋的房子嗎?」


    「不,應該已經有二十年了。」


    「這樣啊。我家非常舊,到處都髒髒的……跟我家相比你們家可是閃閃發亮喔!」


    「那就好。來,拖鞋。」


    看來我打掃得很值得。我低聲說了句:「好!」沒讓筱宮聽見,手伸向走廊裏麵說:


    「站著不好說話,趕快進來客廳吧。我已經準備好了。」


    「哇嗚……!我已經聞到香味了!」


    我走在一臉高興、笑顏逐開的筱宮前方,每前進一步心髒便跳一下。隻屬於我們兩人的派對終於要開始了。


    爸媽因為工作不在家,姊姊在二樓午睡,傷停補時(loss time)裏當然不會有任何打擾,再怎麽喧鬧也不會有人聽見。


    「──哇!好棒!」


    我一打開客廳門,筱宮便高聲讚歎。


    餐桌中間是銀色的大盤子,上麵擺放了各種派對料理。筱宮快步靠近,臉龐瞬間綻放出光彩。


    「哇啊……!炸雞、洋蔥圈──咦!這個螺旋狀的東西是什麽!」


    「是馬鈴薯。螺旋炸薯條,裏麵還混了花枝圈。」


    這些點心都剛


    炸好,應該全都熱騰騰的。


    傷停補時(loss time)裏所有物體都會凍結,所以不會冷卻。物體的熱能會包含在其中,在凍結解開前持續留在原地。


    隻要從進入傷停補時(loss time)時遭到固定的位置移動物體,便能解除其凍結狀態。


    「嘿咻!」


    因此,我先用力抬起銀色的大盤子。


    接著,這些油炸點心立刻冒出熱氣。


    「喔喔喔……!」


    筱宮「啪啪啪」地為我鼓掌,我也請她趕快趁熱吃。有種自己變成魔術師的感覺。


    不過可不能太陶醉。由於傷停補時(loss time)裏所有電器產品都不能使用,因此食物不能加熱,不快點吃的話就浪費了。


    「啊,你要喝什麽飲料?」我問。「如果你想喝的話,也有酒就是了。」


    「相葉,你隻有在傷停補時(loss time)裏會想一些壞壞的事呢。」


    筱宮笑著搖頭說:


    「雖然我也想試試看,但在這麽美妙的料理前嚴禁冒險。請給我牛奶。」


    「了解。我去準備。」


    我打開冰箱,以玻璃杯倒好兩人份的牛奶後回到餐廳,與筱宮相對而坐。


    「好,那就開始囉。幹杯!」


    「幹杯──!」


    隨著筱宮起頭的聲音,玻璃杯碰撞出清脆聲響。


    熱愛做菜的人與喜愛食物的人,兩個人的宴會不需要其他任何東西。


    「開動!」


    筱宮可能是特別餓著肚子過來吧,她立刻將手伸向帶骨炸雞,一邊呼呼吹氣,一邊拿到小巧的嘴巴旁。


    「啊!好燙!可是好好吃!這個炸雞怎麽回事,超多汁!」


    「多汁的秘密在於鹽曲。雞肉用鹽曲稍微醃過後不但會變嫩,還可以同時調味,一舉兩得。」


    「真不愧是大師級的技巧!大廚,你最棒了。不過我想吃飯!」


    筱宮一邊稱讚一邊提出要求。我當然不會也不想拒絕她。因為電子鍋裏的飯也早就煮好了。


    接著筱宮就像小孩子般連聲喊著:「好吃!好吃!」氣勢驚人地進食。平常優雅知性的筱宮在食欲前會舍棄一切的這一麵,也是她的魅力之一。她會單純地享受眼前的料理,直到心滿意足為止。


    而我自己則是一如往常地開心看著她。


    筱宮大方地用全身對我創作出來的作品表達稱讚。那個身影令我既感激又愛憐,胸口溢滿酸酸甜甜的感受。


    這裏沒有任何雜音。


    澄澈的空間裏響起的,是我們感動的聲音。


    是生命的躍動在停止的世界中所演奏的強烈共鳴──


    要解釋其中細節的話,就是咀嚼聲、喉嚨吞咽聲和無聊的對話。或許聽在有些人耳裏會覺得沒水準,但那些聲音對我而言卻是難以言喻的舒服。如果傷停補時(loss time)裏能用錄音機的話,我會錄下來一整天重複播放。


    不過這場靈魂的演奏會在筱宮無盡的食欲下,不到三十分鍾便靠近終點。


    「啊啊……好好吃。」


    筱宮放下叉子,雙手合十默禱:「我吃飽了。」


    銀盤、飯碗、白醬燉菜的盤子全都一幹二淨。


    成為食材的生命也能因此瞑目了吧?不過我一直在想,那些食物到底跑到這副嬌小身軀的哪裏去了呢?我都要懷疑筱宮的胃裏是不是有個黑洞了。


    「我沒有想到會吃完……要不要泡個咖啡?」


    「也是。那就來吃甜點吧。」


    看來她沒有休息的打算。筱宮立刻將帶來的蛋糕盒放在桌上。


    「這次是這個!當當──!」


    蛋糕盒在充滿活力的音效下打開了──


    不出所料,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整塊圓形的巧克力蛋糕。


    「好大的蛋糕……」我半傻眼地開口:「你真的打算兩個人吃完這個蛋糕嗎?在吃了那麽多東西之後?」


    「盡量吃吧。一起努力吃到不能吃為止!」


    筱宮這麽說道,眼裏充滿鬥誌。看來她的食欲沒有一點點衰退的跡象。我苦笑著將分蛋糕的刀子交給筱宮。


    「啊,切蛋糕對吧!」


    筱宮似乎想到了什麽站起身來。


    「相葉,要不要一起?」


    筱宮帶著惡作劇的笑容看向我。簡單來說就是那個吧?結婚典禮上會做的那個。為什麽會提議這麽害羞的事啊……可是我想做,沒理由不做。


    「請……請讓我一起!」


    我下定決心回答,繞過桌子站到她身旁。


    這麽一來,我們兩人的肩膀勢必會微微靠在一起。因為這個距離,我的臉頰先是發燙,接著全身的汗水似乎都化為蒸氣,衣服裏濕答答的。


    我聞到筱宮的香氣,她的體溫從肩膀傳了過來。我的心跳聲一定也傳到她那裏了吧。雖然不好意思,但好開心。


    這把刀要兩人同時握住實在太短了,無論如何我們一部分的手掌都會不小心碰到,筱宮和我都不發一語。


    我們倆隻是一邊心跳加速一邊將刀子劃入蛋糕裏。


    不知道是不是我們的動搖傳到刀尖的緣故──原本要將蛋糕切成八等份,結果切出來每塊的大小卻差很多。


    「……嗬嗬!哈哈哈!」


    最後我們兩人都大笑出聲。筱宮一定也很緊張吧?這樣切蛋糕實在太奇怪了。


    「相葉,要不要我喂你啊?」


    「不,不用。」我馬上拒絕。「我肚子已經很撐了,要照自己的步調吃。」


    其實,真正撐的是我的心。心髒要是再跳得更快,我恐怕會因為心律不整而昏倒。


    筱宮不知道明不明白我的這種心情,舔了一下刀子說:


    「嗯嗯!好吃!」


    「……你真的很厲害,是無底洞耶。」


    「甜食是另一個胃啊。」


    筱宮挺胸說道,坐下開始吃蛋糕。我也直接坐在她身邊,將切得最小的那片蛋糕放到自己的盤子上。


    老實說,我的胃已經到極限了……但是這巧克力鮮奶油的味道,是我有生以來嚐過最甜,卻又帶著微微苦澀的滋味。


    時間終於啟動。


    傷停補時(loss time)結束時我總是會想:「快樂的時間真是一眨眼就過去了。」


    我和她分別,這結束的瞬間總是沒有任何前兆。回過神來,我已孤零零地站在廚房裏。


    跟平常一樣空虛。


    這份疼痛我已經體驗過好幾次了。不過因為我也擁有同等的愉快回憶,相減後應該還是有賺到。所以我很清楚,不可以舍不得分開。


    盡管如此,今天的寂靜不知為何特別痛。


    我幾乎忍不住要找些什麽來填補內心空出來的大洞。


    我想像現在馬上衝出家門,或許能見到還在附近的筱宮。但要是這麽做之後被她拒絕的話──我光是想像便全身打顫。


    筱宮大概不喜歡在傷停補時(loss time)以外的時間和我見麵。說到底,我們隻是傷停補時(loss time)朋友,這段關係不容許帶到現實中。


    因為事情就是這樣。她是念吉備乃學院的大小姐,跟我這種半吊子本來就處於不一樣的世界。


    所以我不能再被她吸引了。不可以再奢求更多,我這麽對自己說。


    貪心的話,可能連現在的關係都會失去。


    「──不可以……喜歡上她。」


    回過神,才發現我說出了這句話。


    而淚腺也突然騷動起來。


    我看向天花板,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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