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停止的世界裏沒有風,我還是可以跑得像飛一樣。


    我一如往常,時間停止後便鑽出教室後門,在被靜謐籠罩的午後走廊上全力奔馳。


    一月中的幹冷空氣宛如無數銳利的尖刺掠過臉頰。盡管如此,仍然無法止住我被熱情控製的腳步。


    我跳下一層階梯,飛奔下樓,轉瞬便穿過校舍川堂,氣喘籲籲地飛奔到室外後,氣溫又更冷了。我仿佛衝上一片帶刺的鐵絲網,一股寒冷的顫栗穿過體內。


    但是我不能停在這裏,因為我沒有那種閑時間。


    我有兩個必須加快腳步的理由,其中之一是停止的時間有限。


    之前我為了測量時間停止的長度,曾經在時間停止後馬上專心數數。


    我配合脈搏計算,時間開始啟動是在我數到三九○三的時候。平常我的脈搏平均一分鍾跳六十五下,所以時間停止的長度大約是一小時。


    因為剛才浪費時間和高町老師說話,距離時限大概還有五十分鍾,如果要達成靠近女生這個目的,時間上綽綽有餘,但另外一個理由就是問題所在。


    那就是,這附近根本沒有女生。


    我好像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念的須旺學園是男校,繼承了舊製中學傳統的硬派校風,簡而言之就是質樸剛健。


    正因如此,校內完全看不到女性的身影。學校的師資陣容全是男性,連保健老師和行政人員也都由男性擔任,十分徹底。這對想利用時間停止得逞獸欲的人而言,形同武功大廢。


    不過校內沒有女性的話,出去找就可以了。


    所幸,距離我們學校腳踏車車程約十五分鍾處就有一所男女合校的高中。


    名為吉備乃學院的這所學校,明明是男女合校卻是以縣內最高學力偏差值著稱的超級名校,有一半的畢業生都會去東大和京大。


    「……沒想到我竟然會因為這種理由去吉備乃。」


    我在腳踏車停車場裏一邊幫愛車解鎖一邊歎息咕噥。


    老實說,我過去曾經參加過吉備乃學院的入學考試。當時如果考上的話……事到如今,盡管心頭湧上無限的悔意……


    「不行,現在要專心,沒時間了。」


    我跨上腳踏車,甩開思緒。


    腳踏車踏板十分沉重。


    在這個停止的世界裏,所有物體都像結凍般固定在空間中。


    雖說隻要用力對物體施力就能移動該物體,而解開凍結狀態後,物體就能像平常一樣動作,但對瘦弱的我而言,這實在是一件粗活。


    不過恐懼實為煩惱之源。盡管汗流浹背,我仍馴服了把手和煞車,抵達校門時,已經能隨心所欲操作我的愛車了。


    在離開學校的前一刻,我回頭看了一眼校舍。


    想當然耳,所有教室都還在上課。好不容易才看到我們班,而高町老師還是老樣子,正對著學生揮舞教鞭。在那之中,沒有一個人發現有人正打算離開學校。


    心中漸漸升起一股優越感和罪惡感,隨著兩種相反的心情填滿胸口,我將目光轉回前方,用力踩下踏板。


    現在已經沒有任何阻礙,車子瞬間穿過校門,眼前是一條蜿蜒而下的斜坡。


    從日常生活中解放的感覺,令我頓時心情舒暢。


    我鬆開把手上的雙手,朝兩側張開雙臂,像隻張開雙翼的海鳥朝眼前延伸的緩坡滑翔。


    清冷的空氣似乎輕輕地擁抱著我,一股淡淡的梅香在胸臆中擴散開來,拂去濡濕製服內的汗水……啊,多舒服啊。


    遇到紅燈也不用停下,由於沒有行人會衝出來,在狹窄的巷子裏也能暢行無阻。


    這麽一來,路線選擇也更自由了。這附近最快的捷徑就是穿過山腳下綜合醫院廣大院區的路線吧。


    醫院入口的圓環周遭總是從早開始便擠滿了病患和計程車,所以我平常隻有在快遲到時才會騎這條路。但是時間停止就沒關係了。


    當我大剌剌地騎進醫院時,腦海中浮現了「直接在這邊和護士小姐……」的妄想,但我隨即甩頭打消這個念頭。值得紀念的初次行為,果然還是和同年的女生比較好。


    不對不對,行為這個詞可能會引起誤會,我訂正一下。


    雖然我的腦袋被正值青春的欲望占據了,但我當然沒有打算做出輕輕觸碰以上的行為。


    因為對人體施加強大力量的話,對方或許會解除凍結狀態動起來。這麽一來我就會被送進警察局,此外,這種狀態下皮膚的觸感就像塑膠一樣無趣,摸久了恐怕反而會很掃興。


    所以第一天就先以坐在女孩子身邊為目標吧。


    雖然連我都忍不住嘲笑自己這種太過小兒科的願望,但光是稍微想像一下那個畫麵,心頭便開始小鹿亂撞。viva! boy meets girl。腳踏車的速度漸漸加快。


    我全速穿越街道,氣喘籲籲地切過馬路正中央,大約十分鍾後,白色的吉備乃學院校舍出現在眼前。


    啊啊……那裏有女孩子。


    妄想快一步將我的視野染成粉紅色。


    已經無法停下了,我騎著車穿過吉備乃的大理石校門,漂亮的紅磚步道一路向校舍延伸。


    總覺得這裏已經連氣味都不一樣了。


    盡管時值冬天,校園內的樹籬和花壇依舊打理得漂漂亮亮,訪客停車場內停滿昂貴的車子。無人的操場上鋪滿了人工草皮,金屬圍籬整齊有致,沒有一個破洞。在這裏流下的青春汗水應該很美麗吧?想必一定不會被沙塵和泥土弄得灰頭土臉。


    可惜,操場上沒有穿運動服的女生。正確來說是完全沒有人。


    仔細一想,下午一點三十五分是個非常不上不下的時間。這時間吉備乃的學生當然也在上課,不可能撞見女生換衣服的場麵。


    這麽一來,就隻能進入教室裏麵了……但不知為何,我很抗拒闖入男女並肩而坐的場所。感覺在眾人環視下也提不起興致,就算實際上教室裏的人沒在看我也一樣。


    要是有個獨處的女生就好了……


    我抱持這個想法,騎著車在吉備乃校內打轉。


    「──啊!」


    在布滿一大片枯草的中庭裏,我發現一名穿著製服的女生。


    她在地上鋪了一條手帕,坐在上頭。以雙膝並攏立在身體前方的姿勢蹲坐著。


    吉備乃學院的製服是以深藍色為基調的三扣式西裝,設計簡約大方,領口綴有可愛的蝴蝶結,裙子則是亮藍色的直條紋。裙子下方隱約可見的大腿宛如太陽般耀眼,搖晃我的腦袋,令我瞬間暈眩。


    ──等等,我得冷靜點。


    先調整呼吸吧。


    我將腳踏車停在原地,一邊靠近那個女生一邊扶正眼鏡,仔細端詳對方。


    她放了一本素描簿在膝蓋上,正在畫什麽的樣子。


    她的視線前方是一叢刺桂樹,樹叢的另一側有隻黑貓蜷縮在校舍牆邊。看來她是在畫貓。


    我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麽上課時間她會獨自在這裏畫畫,但現在這些都無所謂,光是能遇見她就該感謝幸運之神了。雖然這對她來說或許是一種不幸。


    那麽事不宜遲,失禮了……


    明知對方聽不到,我還是放輕腳步走近她身旁。連我都覺得自己像個變態一樣可笑,但現在就先把自嘲放一邊吧。


    期盼已久的瞬間終於來臨,我的心髒撲通撲通亂跳,幾乎要從嘴裏飛出來了。還差一步,隻要伸出手就能──


    「……誰?」


    無聲的世界裏意外響起一道微弱的聲音。


    不會吧?正當我這麽想的瞬間,對方長發飄揚,站了起來。


    我的視線與回


    過頭的少女正麵相交。


    「……你是誰?在這裏做什麽?」


    「呃,這……」


    我內心動搖,腦袋一片空白。


    對方看著我的反應,訝異地抬起眼尾。


    怎麽可能?為什麽她能動──?


    「你的製服……是須旺學園的吧?」


    女生退後一步,將素描簿抱在胸前,露出戒備的神情。


    「為什麽外校的學生會在這裏?你剛剛想對我做什麽?」


    「呃……不,這個嘛……」


    我忍不住撇開視線,慌了手腳。我完全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


    我的膝蓋打顫,身體自然而然地往後退。


    「不……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很抱歉嚇到你──」


    「你在說什麽?請好好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麽須旺的學生會在這裏?你有得到校方許可嗎?就算你有認識的人,但現在是上課時間吧?為什麽會把我認錯?」


    「因……因為……」


    糟糕,感覺她是個很強勢的女生。


    而且思路清晰,無法隨便敷衍的樣子。


    但如果我一五一十招供的話,她應該會放聲尖叫逃走吧?這樣一來我該怎麽辦?她看到了我的臉,也知道我的學校,接下來不難想像我會麵臨什麽下場。


    我一沉默,對方便更進一步追問:


    「看你滿頭大汗的樣子……你是騎腳踏車過來的嗎?我記得須旺是男校對吧?這麽說的話,你該不會是想趁時間停止──」


    「不,不是這樣的,你誤會了!」


    看來這個女生非常敏銳。我判斷保持沉默將會造成致命傷後,馬上嚐試辯解:


    「請聽我說!我隻是在巡視街道而已!」


    「……巡視?」


    「沒錯!因為你看,時間不是停止了嗎?這很明顯是超自然現象啊。因為我們學校隻有我一個人能動,我認為找出這個現象發生的原因是我的使命……」


    「啊?」對方發出訝異的聲音說:「使命?」


    「嗯,所以我才會四處巡視,也就是負責巡邏。」


    「巡邏……」


    「嗯,就是這樣。看看街上有什麽可疑之處,或是有沒有其他能動的人。我就是在確認這些事。」


    「哦?所以這是你的借口囉。」


    這個大概跟我同年的高中女生身體微微前傾,邊打量我邊說:


    「你來是為了找出時間停止現象的原因。你想來尋找在停止的世界裏有沒有其他能動的人,然後遇到了我。」


    「沒錯沒錯!哇,你很好溝通嘛!」


    因為對方的理解,我鬆了一口氣,用字遣詞也變得輕快。


    從對方蝴蝶結的顏色來看,她似乎跟我一樣是高一的學生。既然如此,我用詞也沒必要那麽拘謹了。


    我往前踏出一步想表示友好。


    「等等,你不要過來。」


    對方朝我伸出手掌,冷冷地拒絕我。


    「我還無法相信你。你可以把學生證留在原地,然後跟我保持十公尺的距離嗎?」


    「咦?為……為什麽?」


    「這是當然的吧?如你所見,我是個弱不禁風的女生,必須確保握有保護自己的手段,以免你有什麽不軌的行為。」


    對方一點也不大意的視線刺向我。


    弱不禁風。她這麽一說我才發現確實如此。


    她的身高跟我差不多,所以不算高,體型十分瘦弱,手腳和腰圍都很纖細。另外,她的皮膚白得略顯病態,如果去雪山的話,應該會和背景融為一體。


    一頭散發光澤的黑發長及肩胛骨,每次她微微偏頭,秀發便有如清水般柔順傾瀉。雖未刻意打扮,卻有好好保養,給人一種優等生的印象。


    不過最特別的應該是那對琥珀色的眼睛吧。一輪淡淡的神秘光輝,仿佛畫在雲層上的月輪包覆著瞳孔。她的父母或是祖父母一定是外國人吧?從剛剛開始那種毫不客氣的說話方式,可能也是因為在國外長大的關係──


    「……喂,你不要用那種令人不舒服的眼神打量我。」


    女生不高興地說道。


    「不好意思。」我低下頭。


    直到現在我才深刻感受到,這個女生長得非常漂亮。


    大大的眼睛配上纖長的睫毛,不過度顯眼的高挺鼻梁,淡粉色的雙唇看起來十分柔軟。


    她的身體曲線纖細羸弱,用花來比喻的話,就像白百合或是白梅。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完全沒化妝的關係,看起來雖然不豔麗,卻散發出一股千金大小姐的優雅氣質。


    至少,這是我人生至今為止的曆史上從來不曾存在、宛如奇跡般的美貌。


    「……喂,你是怎麽回事?我剛剛就跟你說不準看了吧?」


    她的聲音更加憤怒了,似乎很焦慮的樣子。


    「剛剛還一副振振有詞的樣子,現在詞窮了?你這就是做了什麽虧心事的證據。快點給我看學生證。」


    「不,那個……我沒帶學生證。」


    「什麽?你不是在騙我吧?」


    「我沒有騙你,是真的。」


    「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喔,你比剛剛流更多汗了。」


    「……」


    對方不由分說的魄力讓我閉上了嘴巴。


    我沒有說謊,我的學生證放在教室的書包裏。會冒汗是因為別的原因。


    我本來就不擅長和女生相處,所以光是這樣和女生說話,我的身體就開始發燙,滿臉通紅。


    除此之外,事到如今我也開始感到愧疚。


    因為當時她沒有動的話,我沒自信可以發揮自製力。或許會順從欲望,對她上下其手。


    若是如此,事情會變得怎麽樣呢?我可能會用卑劣的手段染指這麽漂亮的女生。身為一個人、身為一個男人,我真是差勁透了。一想到這,我便覺得羞愧難當,無法直視對方的眼睛。


    沒錯。我搞砸了。要是相遇的方式沒有出錯的話,我們現在就可以更友善地交談吧……


    難得在停止的世界裏遇到可以動的人,而且還是這麽漂亮的女生……後悔沉重地壓在我的背上,轉眼間,我已意誌消沉,心情跌落穀底。


    「抱歉……」


    我低垂雙眼,好不容易擠出回應。


    現在的我,就像在女神腳邊蠕動的小甲蟲,連和她再多說一句話都覺得惶恐。


    「……我要回去了。很抱歉嚇到你。」


    「什麽啊?你要逃走嗎?」


    「不是逃走……真的很抱歉。」


    我邊說邊轉向腳踏車。對方提高音量說:


    「等一下!你在找能動的人吧?既然如此,不是應該問我一些問題嗎?」


    「改天吧。因為我好像讓你覺得不舒服。」


    「不,雖然我的確嚇了一跳,也無法相信你……但不是這樣吧?你真的無所謂嗎?」


    「……老實說,我不擅長麵對女生,對女生沒什麽免疫力。」


    我不知不覺說出了實話,我踢起腳踏車車架,準備撤退。


    「什麽不擅長啊!」


    那個女生追了上來,不知為何一臉吃驚。


    「這跟對方是不是女生沒有關係吧?你是在停止的世界裏第一次遇到除了自己以外還能動的人吧?結果卻這麽幹脆就放棄了嗎?」


    「嗯。所以,改天見。」


    「我的意思是,為什麽現在反而是你比較害怕啊!」


    我握住腳踏車手把,她突然將臉湊了過來。


    在極近距離下,對方射出的灼熱視線像是要看透我的心。


    「你……你離遠


    一點,太近了,太近了。」


    「哦,看樣子你說沒有免疫力是真的,但我有點受傷呢。」


    「啊,我不是故意的,抱歉。」


    「你幹嘛一直道歉啊?真是的。」


    她噘起嘴巴,將手中的大衣披在製服上,與推著腳踏車的我並肩而立,一起往前走。


    「請問……你為什麽要跟過來?」


    「這是當然的吧?我不可能白白讓你回去……因為我也在找其他能動的人。」


    「咦……?」經過校門時,我頭也不回地問:「所以吉備乃學院也沒有能動的人嗎?」


    「沒錯。時間停止現象開始已經過了大概一個月……但你是我第一個遇到能動的人。」


    「這樣啊。」


    一個月……?


    我是上星期才第一次遭遇時間停止現象。這麽說來,她比我還早經曆這個現象。


    原來這個現象還有個人差異啊……我愣愣地想著。


    「嗯,所以再跟我說些話吧──相葉孝司。」


    「咦……!」


    我驚嚇過度,不小心發出驚叫。因為她口中說的名字,毋庸置疑是我的本名。


    我又沒拿學生證給她看,為什麽……心中才閃過這個疑問,我便立刻察覺到自己的愚蠢,把頭垂向把手。


    我好恨自己做事這麽一板一眼。因為腳踏車車體上的貼紙,清清楚楚記載了車主的地址和姓名。


    「呃,這輛腳踏車……是……」


    是朋友的。雖然想這麽說,但這隻能逃得了一時,所以我閉上了嘴。要是被拆穿的話,隻會讓對方更不信任我吧。


    「這輛腳踏車怎樣?當然是你的吧?你應該不是借別人或是偷別人的車過來吧?」


    她仿佛看穿一切似地質問。


    我隻能點頭說:


    「……是去年底剛買的新車,我很喜歡。」


    「是喔。既然已經知道你的底細了,我們來交換情報吧。」


    她隨便敷衍我的回答後,自顧自地提議。


    不公平,你還沒跟我說你的名字……不過在前麵種種因素下,我實在無法說出口。


    她大概把我的沉默當成同意,繼續說:


    「你剛剛說你在巡邏吧?目前為止有什麽成果嗎?」


    「不,沒什麽特別的。」


    我沒有說今天是我第一次離開學校。


    「至少,除了你之外沒有其他人能動。」


    「對吧?這附近我也裏裏外外走過一輪了……啊,等等!」


    她突然大叫,纖細的指尖指著行道樹的方向。


    「你看,那邊有一隻麻雀才剛起飛停在半空中。」


    「啊,嗯,沒錯。」


    「它是在空中張開翅膀的瞬間停住的吧?」


    「的確。」


    「意思是它不受重力的影響吧?」


    她直勾勾地盯著我,一邊看著我的眼睛一邊繼續說:


    「雖然我們很簡單地用『時間停止』形容這個現象,但仔細想想,其中卻充滿矛盾。我們現在走在路上,代表這個空間確實存在著重力吧?可是那隻麻雀卻停在空中,這不是很奇怪嗎?」


    「啊,原來如此。」


    要說奇怪是很奇怪,但我認為停止世界裏有幾條規則,隻要順著這些規則來看,其實也不是那麽奇怪。


    但我不能隨便回答,感覺對方還在試探我。


    我斟酌著用詞開始說明:


    「嗯……我想你應該也知道,時間停止時會出現兩種特殊現象,我自己稱它們叫『凍結』和『複原』。」


    「我知道我知道!」她興奮地回應。「凍結就是那個吧,時間停止後類似鬼壓床的那個狀態,一開始連衣服都硬邦邦的。」


    「嗯,不過隻要用力移動一次就可以解除凍結,恢複原來的質感。」


    「所以你的意思是,麻雀不會掉下來是因為凍結的關係吧?可是這樣的話……」


    她停在原地,一副難以認同的樣子歪著頭。


    「不,總覺得可以理解。意思是凍結的物體不適用物理定律吧?不過,就算解除凍結狀態也不會恢複原樣。我用貓咪測試過,就算把貓咪抱起來解除凍結,它們也不會自己動起來。」


    「這樣啊……」


    看來我想到的理論已經被驗證過了。


    對方再次提起腳步,我也推著手把跟上前。我隔著腳踏車走到她身邊後,她揮舞著雙手說:


    「不隻是重力喔!那光線又要怎麽解釋?我們的視覺係統若是沒有光線刺激,應該看不見任何東西吧?那世界現在應該籠罩在一片黑暗裏才對。」


    「嗯……光線是例外吧?」


    我一邊回答一邊將手伸向晴朗的天空。


    在太陽光的照射下,手掌感受到微微的溫度。也就是說光線沒有被卷入時間停止現象裏。


    「為什麽是例外?」


    「我想可能是因為速度。」


    聽到我這麽直截了當的回答後,她的頭上明顯地浮現了問號。


    我必須說得更簡單一點才行。我將目前為止以直覺理解的事物消化後化為言語:


    「我的意思是時間不是完全停止,隻是流動的速度變慢了。所以實際上不是時間停止現象,而是時間延遲現象。這樣假設的話,光線會成為例外也不奇怪了。」


    假設,如果將一秒擴大三六○○倍,變成一小時的話──


    就算光速變成三六○○分之一,秒速大概也有八十三公裏,由於速度還是夠快,所以我們體感上的認知幾乎沒有什麽差別。


    不過,動物的反應速度就無法如此。貓咪被人用比平常快三六○○倍的速度抱起來,應該無法即時反應。


    「哦。」


    她停在走道上,將手握拳靠在嘴邊思考。


    「……好像哪裏怪怪的。因為時間這種東西,隻是為了方便解釋物理現象所設定的『量尺』,也就是根據觀測者的需求所設定的吧?隨便延長或縮短標準會對全世界造成影響嗎?」


    「你這麽一說也是耶。」


    托爾斯泰說過:「往前流動的是我們,而非時間。」


    也就是說變化是一種主觀,所以我們自然會以自身的立場來思考眼前的現象。這麽一來,不但符合心跳次數的理論,也為隻有我們能在這個靜止世界裏移動找到了理由──因為我和這個女生剛好擁有相同長度的量尺,大概是碰巧波長相合吧。


    「或許改變的是觀測者。」我說。


    「這樣的話,就是我們的速度加快成三六○○倍了吧?」


    「有這個可能,隻是我們沒有自覺。」


    「這個很容易驗證……嘿。」


    她輕呼一聲,從我的視線一角伸出手。


    「……!」


    「怎麽樣?」


    冷冰冰的纖細指尖戳在我的臉頰上。


    我的心髒和身體因為一股竄上背脊的冰涼,和意識到有女生碰到自己而波濤洶湧。


    「好……好冰。」


    「對吧?雖然我感覺很暖和。」


    她縮回手,微微一笑。


    那抹隻能用天使的微笑來形容的笑容如此令人憐惜,同時又仿佛是惡魔的誘惑。我的心髒不禁撲通作響。


    「──好,驗證完畢。」


    她若無其事地繼續說:


    「如果肉體的運動量變成三六○○倍的話,體溫應該也會變得非常高才對。所以不可能是我們自己在加速。用那種速度移動的話,不管是心髒還是血管都會一下子就爆裂了。」


    「那、那可就傷腦筋了。到底原因是什麽呢?」


    「如果量尺和觀測者都沒有改變的話,隻剩下一個原因了吧?改變的是這個世界本身,也就是空間。」


    她緊握拳頭主張。


    大概是因為討論得激動起來,她雪白的臉頰染上淡淡的粉紅,心情似乎也在不知不覺間變好了。


    「空間嗎……你是指如果靠近黑洞,時間的流逝會變慢這件事嗎?」


    我才剛說完,她便愉快地笑道:


    「我想這附近應該不會有黑洞。」


    原來是這樣啊。我現在終於發現了,她之前一定很不安吧?


    仔細想想也是理所當然的。一個人獨自留在靜止的街道上,一定每天都在堆積如山的疑問中度過。


    所以她才會如此歡迎唯一一個能理解這件事的人。


    「──相葉,你剛剛說的另外一種現象會不會是解開這個謎題的線索呢?」


    「咦……?另一種現象,你說『複原』嗎?」


    「對啊。因為那個現象甚至超越了『時間的不可逆性』吧?既然如此,我想那就可以當作我們現在存在的這個空間不同於平常空間的證據。」


    「啊……的確。」


    我搔搔後腦杓思考著。


    複原,指的是停止的時間到了時限的時候所發生的現象。當時間恢複原狀的瞬間,時間停止時進行過的所有動作全都會重置。


    舉例來說,雖然我們現在走在吉備乃學院的校門前,但等時限一到,應該就會回到各自的教室了吧。


    到時候,開過的教室門和我騎來的腳踏車都會回到原本的位置,連我外出的事實都會化為烏有。關於這個現象,無法以時間延遲論或觀測者加速論來說明。


    「關於複原產生的理由,你有什麽假設嗎?」


    「假設嗎……」看著對方充滿期待的眼神,我絞盡腦汁思考。


    這是個非常困難的問題。我根本不可能用半吊子的知識推論這個把熱力學第二定律過河拆橋的現象。


    但我現在並不想說我不知道。因為我發現自己很享受和她的對話。


    我希望多少能延長這段和樂的時光,因此拚命轉動腦袋。就算荒誕無稽也無所謂,隻要能談得開心就沒問題了──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辦法了解,但基本上有。」


    聽見我賣關子的說法後,她的眼神閃閃發亮。


    「跟我說。」


    「好。可能有點哲學就是了……我在想,我們現在存在的這個空間會不會是一種平行世界。」


    「平行世界?」


    她似乎馬上被勾起興趣。


    「怎麽說?」


    「假設時間這個概念本來就是一連串的平行世界──由一秒前的世界和一秒後的世界這些世界累積而成的構造──就可以說明複原這個現象了。」


    「啊,原來如此。」她擊掌說道:「你的意思是,我們停留在其中一層平行世界裏嗎?」


    「嗯。跟動畫的原理相同。動畫其實也隻是用連續的靜止畫麵做成影像,我們就待在其中一格,所以不管怎麽更改畫裏的事物,隻要移到下一格就全都恢複原狀了。」


    「哦。不過這樣的話,我們的身體會怎麽樣呢?在這個世界受傷,回到原本世界的話……」


    「雖然不清楚,但如果隻是被雨淋濕這種程度的話,我已經做過實驗了,會恢複原狀。」


    「你理解得很快耶。但是記憶呢?記憶是保存下來的吧?」


    「沒錯。我們能保有在停止世界裏的記憶。不過我目前沒有發現記憶以外的例外。」


    「好神奇喔。明明記憶也是腦細胞的物理現象……是什麽讓記憶與其他東西區別開來成為例外的呢?」


    她把手放在嘴邊思考。看來我千辛萬苦擠出來的理論意外獲得好評。


    「感覺越思考疑問越多。以為自己進一步了解後,卻好像離真相更遙遠了。」


    「這種時候大部分都是前提假設錯誤。」


    「啊──我懂我懂,就像寫數學證明題時,感覺越做越混亂一樣。」


    「哈哈,常常會這樣。」


    她露出純真的笑容,我也跟著一起笑了。


    另一方麵,我想時空討論到這裏大概也是極限了。畢竟不管說再多艱澀的理論,我們也隻不過是十幾歲的小孩罷了。


    我們無法找出時間停止現象的原因,也不應該這麽做。探究真相這種事交給那方麵的專家或是科幻迷就好了。


    我們現在能提出的答案,頂多就是要如何利用這個現象吧。最重要的是,要在這個世界裏做什麽。


    不過,我想我已經找到答案了。


    因為話題繞著時間停止打轉,讓我和這個女生的對話得以成立。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可以自然交談了。在她身上也已經感覺不到剛見麵時的那股固執。談過話後,感覺她意外是個坦率、表情豐富的有趣女生。


    如果是這個女生,或許在時間停止以外的時間也會願意和我說話。我因這份期待而歡欣鼓舞。


    「──相葉。」


    她喃喃呼喊我的名字,看向我。


    一回神,我們正站在一處大大的十字路口,停在不會改變的紅綠燈前。


    「那個……我們剛剛經過了一條行人穿越道對吧?」


    「咦?嗯,對。」


    我不假思索地回頭,後方的確有一條行人穿越道。


    交通號誌顯示為綠燈,十幾個幼稚園小朋友正排成一列過馬路。


    仔細一看,每個孩子的臉上都浮現燦爛的笑容,大大張著嘴看著天空。大概是在唱什麽歌吧。


    馬路兩旁還有手持旗幟的幼稚園老師。


    「……然後,那邊啊,有輛卡車往這邊過來對吧?」


    「嗯……?真的耶。」


    聽她這麽一說,我再度轉回前進的方向,一輛熟悉的宅配公司卡車,停在距離我們大約五十公尺處的前方。


    「其實啊,我的視力非常好。」


    她把手圈成望遠鏡的形狀,從洞裏看出去。


    接著,她的口氣不知為何變得有點奇怪: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那個司機──」


    「嗯?司機怎麽了?」


    「嗯,他該不會……在睡覺吧?」


    隨著越來越接近卡車,我的心中湧起不好的預感。


    終於可以看清楚了。透過前車窗,可以看到司機手握方向盤趴著的身影。他像是被午後舒適的天氣包圍住,身體深深地陷入座椅中。


    「不過,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睡覺……有可能隻是瞬間閉上眼睛而已。」


    我才剛開口,她馬上回道:


    「他完全睡死了!嘴角都流口水了吧!」


    她彈起身奔向前,雙手用力拉開駕駛座的車門鑽進車內,開始搖晃司機的肩膀。


    「喂!你聽得到嗎!醒醒!」


    她又是拍打司機的背部又是抓著他的衣領想把對方拉起來,司機卻沒有任何反應。


    這是當然的吧?因為在這個停止的世界裏,司機絕對不可能醒來。


    「為什麽……為什麽不醒來!」


    盡管因為焦躁而提高聲量,她依舊不放棄,打算嚐試各種手段。她把司機的手從方向盤上拉開,又試著硬拔起引擎上的鑰匙……


    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她完全失去了冷靜,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宅配卡車離行人穿越道大約五十公尺,這個距離根據不同的車速,僅僅幾秒就會抵達。


    如果卡車就這樣前進的話──前方等待它的就是幼稚園小朋友的隊伍。我的腦海裏自然而然浮現慘烈的畫麵。


    「……時速表呢?」


    我在旁邊問道:


    「現在時速是幾公裏?」


    「等一下!」她氣息紊亂地回答:「嗯……是這個嗎?指針指在二○上麵多一點的地方。」


    那還好,速度不快。


    照這個情況來看,應該是司機睡著以後放鬆了踩油門的力道吧。


    假設時速是二十公裏,秒速就是五·五公尺。距離卡車抵達行人穿越道大概有九秒……


    隻有九秒。


    行人穿越道兩旁的幼稚園老師要發現卡車,還要讓小朋友躲開,這個時間可能有點短。


    不,太短了。


    「欸,欸……怎麽辦?」


    她一臉蒼白,聲音顫抖地問。


    但我也沒有任何對策,完全想不到任何有效的方法。


    「……欸,煞車在哪裏?」


    沉默後,她再度發問。看來,她無法坐視不管。


    「告訴我,是哪個踏板?」


    「左邊。」


    我低頭回答後,她馬上鑽到駕駛座下。


    盡管弄髒衣服也不以為意,她使出渾身解數,又是雙手壓住煞車,又是猛踢……但這些行為都沒有意義,徒勞無功。


    就像我們剛剛所說,在停止的世界中無論做任何事,在時間啟動的瞬間就會全部重置。


    所以不管是腳煞車還是手煞車都沒意義。載著熟睡司機的卡車會往前奔馳,將行人穿越道上的小朋友像保齡球瓶般地撞飛吧。


    一想像這個結果,便能理解這個女生瘋狂的舉動,而她明知徒勞卻仍然試圖掙紮的姿態也令人覺得十分勇敢、美麗。


    我的心情當然也一樣。雖說是不認識的小孩,但我並不認為可以失去這些生命也無所謂,可以的話我也想幫助他們。


    但恐怕我們的時間也所剩不多了。


    時間停止後差不多快一個小時了。這樣下去,等時限一到,我們就會被強製拉回各自的教室裏,到時候距離這場重大意外發生隻有九秒。


    九秒鍾什麽都無法做,也做不到。


    雖然結論十分殘酷,但這正是現實。


    我咬緊牙關,皺起臉龐,仿佛黑炭般的絕望降臨在視線中,眼前的光景朦朦朧朧地變得好遙遠。


    然而她跟我不一樣,知性的五官隨著情感而泛紅,盡管披頭散發,也拚命在抵抗迫在眉睫的悲慘命運。


    「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


    為什麽不放棄呢?


    好不可思議。但是,總覺得這樣的她比剛才任何一刻都還美麗。


    我最後甚至看到了幻影──奮不顧身,浴血舉起進軍旗幟的聖女貞德──


    她嬌小的背影閃爍著絕不屈服的意誌光芒。一定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我畏縮的身體才會自然而然地動起來。


    「借過一下。」


    腦海裏閃過一個微弱的念頭,我把一切賭在上麵。我探身進駕駛座,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用力拉開她。


    「什麽……?你有什麽辦法嗎?」


    看著她求救的眼神,我說:


    「解釋太浪費時間了,你先下車。」


    「……我知道了。」


    她毅然回答後馬上退開。大概是用盡所有方法了吧,她顯得一臉疲憊。


    她就這樣將最後的希望放在我身上。


    老實說我想到的方法能夠改寫命運的機率無限趨近於零。但是由我來接手最後一步,或許可以減輕她的精神負擔,就算隻是這樣也有嚐試的價值。


    卡車司機光著腳,幸福地閉著雙眼,我抬起他的膝蓋。


    宅配卡車的車頂很高,駕駛座也很寬敞。此外,大概是為了從副駕駛座也能出去送貨,司機將左側的椅子收起來靠向前方,儀表板前空下一大塊空間。


    正合我意。我站在那塊空間裏,仔細檢查卡車內部。


    沒多久,我便發現駕駛座旁的架子裏收著一隻小型資料夾。卡車裏沒有其他類似的東西,那麽我的那個目標一定就放在裏麵。


    我馬上抽出資料夾,打開封口,將裏麵的東西攤在地上。我彎腰快速尋找宅配業者一定會有的東西。


    「……找到了!」


    我興奮地大叫,眼睛滑向好不容易找到的那張紙麵,瞬間──


    答,某處傳來指針移動的聲音,時間無情地啟動了。


    「──我不舒服,要早退!」


    下午第一堂課的教室中彌漫沉重的空氣。


    在複原的效果下,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後,出聲蓋過高町老師的講課內容,毅然起身。


    「相葉,你……你怎麽了?」


    老師回頭問道,同學們訝異的視線從四麵八方飛來。


    大家等會兒一定會開始亂傳,說相葉發瘋了或是上課中銼屎了之類的。


    無所謂。隨便大家怎麽解釋,我管不了什麽形象。


    「我回去了!」


    不等高町老師回答,我拿起書包,握住手機走向教室門口。


    人命最重要。事態緊急,大部分的事情應該都可以被原諒。


    我一邊這樣跟自己說一邊勇往直前。我一出走廊便快步奔跑,下樓穿過校舍玄關後,專心致誌地朝向腳踏車停車場。


    雖然剛才腳踏車丟在路邊,但根據複原原理,應該會回來這裏。


    最後,我在簡單的腳踏車停車場屋簷下,從眾多經過風吹日曬的腳踏車中找到了自己的愛車,解開鎖,拉出車子。


    「……拜托!」


    我跨上椅座,想著接下來要去的地方。


    現在,靠近吉備乃學院的那條行人穿越道或許已經是一片慘不忍睹。


    我害怕得指尖發抖。但是我必須過去,不可以一個人逃跑。


    因為,她一定也正朝著現場前進──


    我騎了十五分鍾的腳踏車前往目的地。途中,警笛作響的警車和救護車接二連三地超越我。


    內心深處雖湧上難以言喻的不安,卻不容我減緩速度。


    我穿過醫院院區以免碰到行人,一接近目的地,遠遠就看見現場聚集了人群。


    在並不寬的道路前方,宣告緊急事態的紅燈在圍觀的人牆另一側旋轉著。


    事情究竟變得如何?害怕知道結果的我心跳聲有如一連串的小鼓連擊,膝蓋發抖。


    希望沒有人受害──我閉起雙眼祈禱,眼前瞬間浮現那道嬌小的背影。


    不管幾次我都想稱讚她,當時的她太了不起了,迅速察覺事態的嚴重性後,反射般地想搶救那群孩子。


    沒有任何算計和考量,她的姿態令我動容,希望自己也能像那樣。所以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能移開目光。既然她沒有從那裏逃開,我就必須有背負一半責任的覺悟。


    就算我從這裏右轉,回到家也會盯著電視新聞不放吧。既然如此……


    「──聽說小孩子平安無事。」


    「咦?」


    意外地有人從身後向我搭話,我急急忙忙轉過頭。


    圍觀群眾裏,有個身穿吉備乃學院製服的極品美女。


    「幹嘛啦,你沒聽到嗎?」


    少女以認真的表情複誦:


    「小孩子平安無事。聽說卡車在行人穿越道正前方轉向,撞上路旁的電線杆之後停下來了……因為速度沒有很快,所以駕駛的傷勢也不嚴重,雖然車子變成那樣就是了。」


    她這麽說道,手指前方的卡車撞上路肩、卡進電線杆裏,形狀淒慘。


    我這才發現,卡車漏出汽油,空氣裏彌漫著些許刺鼻的臭味。柏油路上的黑垢逐漸擴散開來,警察正將白色粉末狀的物體灑


    在上麵。


    「──我也沒有看到意外發生的瞬間。」


    少女用喪失力氣的表情繼續說:


    「司機應該是在抵達行人穿越道前醒來了吧?雖然不知道他是自己醒來還是有其他外在因素。」


    「太好了……沒有什麽大礙,真的太好了。」


    我發自內心說道。無論如何,看來是免除一場大災難了。可能是因為緊張後的反作用力,我深深歎了一口氣。


    我輕撫胸口,少女卻不知為何神情嚴厲地避開人群,靠近我身邊。


    「……你做了什麽吧?」


    「咦?我不可能做什麽事啊。」


    「不要騙我。」


    沐浴在緊迫盯人的視線下,我縮起肩膀說:


    「不,我沒騙你啦,我剛剛才來到現場。」


    「跟這個沒關係,時間停止解除之前,你在卡車的副駕駛座上做了什麽吧?你那個時候做了什麽?」


    她邊說邊進一步拉近我們之間的距離,拉住我的袖口將我扯過去。


    不不不,太近了,這很明顯太近了。大概是她的洗發精的香味吧,一股香甜的氣息輕搔我的鼻腔。


    「你快老實招來。」


    「知……知道了。」


    要是再靠近下去,我可能會瘋掉。我決定投降,一五一十地說出一切。


    「咳咳!」我移開視線,幹咳一聲說:


    「……不過能夠避開意外真的隻是運氣好,我做的事大概沒什麽實際效用……」


    「無所謂,快點說!」


    「是!」


    我敗給她熱烈催促的眼神,半死心地說:


    「那個,你知道『不在聯絡單』嗎?」


    「不在……?」她微微側頭說:「就是送宅配時沒有人在家的話,會丟到信箱裏的那張單子?」


    「嗯。」我點頭。「我在找的就是那個。駕駛座旁邊的置物櫃裏有一個文件夾,還好單子就放在那裏。」


    「也就是說……你打了不在聯絡單上麵的電話號碼?但那個不是宅配公司的免費電話嗎?」


    「不,不是。單子上麵當然有公司電話,但也有可以直接聯絡到司機的手機號碼──」


    謎底解開其實就是這麽一回事。


    在停止世界裏做的一切行為當時間啟動的瞬間就會重置,因此不管是踩刹車、拔掉車鑰匙或是把司機從駕駛座上拖下來都不會改變結果。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隻有我們的記憶不會重置。


    也就是說,隻要記下在停止世界中得到的情報──個人姓名和電話號碼等等,就能在現實世界裏加以活用。


    當時我唯一能做的,隻有在時間啟動的瞬間拿出自己的手機,撥打司機的手機號碼。


    不過隻有九秒的時間。


    隻要按錯一次按鍵,一切就完了。


    幸好這次有成功撥出電話,但我懷疑司機是否會注意到來電鈴聲。不,就算注意到了,也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所以一定是其他因素防止了這場意外,像是路人的尖叫、方向盤的方向微微改變或是司機自己醒來等等。又或者是這一切加總累積才好不容易避開危機。


    「──所以,這不是我的功勞啦。我沒有自戀到那種程度,也沒有那麽樂觀,直到現在我都還難以置信。」


    「……這樣啊,原來如此。」


    少女問完話後稍微拉開了距離,雙手交叉在胸前盯著我看。


    「的確,沒有發生意外或許不是你的功勞,但你做得比我好太多了。」


    「不,沒這回事。」


    「你不要敷衍我。說來丟臉,但我當時隻是陷入恐慌而已,從冷靜的你眼中看來,我一定很可笑吧?」


    「等等,怎麽會可笑?」


    「你做了該做的事,我卻什麽都做不到,對這個結果毫無貢獻,這是正確的評斷,不是嗎?」


    「呃……」


    她大概是認真過頭了才會這麽自責吧。但我認為她完全沒有必要自責。因為要是沒有她,我可能在想到那個方法前就放棄了──


    「聽我說……」


    我試著說一些不像自己會說的話,想要鼓勵她:


    「我反而覺得你很棒。我覺得那樣為了別人拚命的你非常漂亮,也很感動,簡直令我憧憬。」


    「什麽……」


    一聽完我的話,她的臉頰馬上像夏日祭典中的紙燈座「啪」地紅了起來。


    我慢半拍才發現自己說錯話。我覺得漂亮的是她的態度,是想對那份高貴的精神表達敬意,絕對不是說她的外表。


    「等等,我說錯了。」


    我慌慌張張地打圓場:


    「我是指心漂亮,不是外表。」


    這也不對。


    她的外表實際上也很漂亮,否定的話顯得很失禮。


    「不是,那個,不隻是外表,是全部都很漂亮。我本來的意思是指全部。」


    「等等,你在亂說什麽啊?」


    她狼狽地低下頭,連耳根都變得通紅。她將下巴縮進大衣領口中,整個人都縮小了。


    「嗯,真的,我在說什麽啊?哈哈哈。」


    我想笑著帶過,但大概是沒辦法了。


    連我自己的臉也紅成一片,都想要逃離現場了……


    但必須想辦法補救才行,我不想讓她覺得我很惡心或奇怪,不希望她以後再也不想見我。話雖如此,但腦袋完全想不到能接什麽話……


    「那個……」


    當我仍試圖搭話時──


    「夠了。」她氣呼呼地別過臉。「總之,我決定認同你的成果。」


    「咦……?什麽成果?」


    「你不記得了嗎?」


    她邊說邊斜眼瞥向我。


    「巡邏啊。不論過程如何,看樣子沒有白費工夫。」


    「啊啊……」感覺得出來她這句話說得很不情願。「對啊,嗯。」


    「所以,我偶爾可以陪你一起巡邏。」


    「真……真的嗎?」


    這意思不就是她願意再跟我見麵嗎?就在我感覺心髒像長了翅膀要飛起來般時──


    「請多多指教,相葉孝司。」


    她以有些鄭重的語氣喊了我的名字。同年的女生記住我的名字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啊?


    「筱宮時音。」


    「啊?」


    「我的名字啦,好好記著。」


    她有些難為情地說完後,快速轉身背對我,就那樣氣勢洶洶地走過人行道。


    獨自被留下來的我茫然了好一陣子。


    不知不覺間,圍觀的群眾也變得零星。即使拖吊業者急急忙忙開始回收卡車,我依舊呆立原地。


    筱宮……時音──?


    我早已經看不見她的背影。然而我的心跳聲卻越來越大。


    因為那是我國中三年級時,不斷在背後追逐的名字。


    補習班模擬考試的榜單上一定在前幾名,而我一次都無法超越的名字。


    不管怎麽努力也絕對追不上──那個曾經令人痛苦、咬牙切齒吐出的名字。這個名字甚至喚醒我過去的陰影,緊握的拳頭開始顫抖。


    筱宮時音……過去我打從心底厭惡、視為眼中釘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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